第125章 尾聲
溫淮猛地睜大了眼。
“我回來了。”
短短四個字,讓他眼眶盡紅。
他不敢抬頭看日思夜想的那張臉,死死盯著面前的衣襟,片刻,伸出手,顫抖得極厲害,卻緊緊地、不留分毫余空地摟住了面前的人。
他張了張口,幾次喊不出那個稱呼,只能發顫摟緊,再收緊,別過臉去,深深埋在青衫的衣擺里。
青衫如初,仿佛重溫一場百年前的故夢。
百余年過去,他以為他能坦然地接受失去這個人的事實,可看到這張臉,他才知道錯得離譜。
“溫淮。”
面前人又喚。
溫淮閉了閉眼,把青衫暈濕一片。
他不敢答,生怕一答,面前人就化作了影子,化作流云,抓不住,留不下。
溫淮想,倘若能沉溺在春風里,也不失為一個好夢。
可素白的手指輕輕把他的臉托了起來。
面前人無奈地笑了笑,輕聲道:“怎么又哭了?”
鳳眸溫和,清楚地倒映著他的樣子。
怔怔地和那雙紅眸對視了幾息,溫淮咬著牙,深吸好幾口氣,終于喊出了那個稱呼:“……師尊。”
艱難酸澀的第一聲后,好似打開了匣子,他帶著重重的鼻音,啞著嗓子喊:“師尊……師尊,師尊!”
一連聲的呼喚,怕極了無人理睬,恍若當年山中剛入門的少年。
他每喊一聲,林長辭就回應一次,把他的不安悉數接住,再予以安撫:“為師在的。”
溫淮緊繃著身子,哪里聽得進他說什么,發了狠地咬在他肩頭。
林長辭抽了口氣,道:“怎的,不歡迎為師回來?”
話是這般說,他亦知曉溫淮壓抑久了,難免行事不符常理,便縱著人又咬了一口。
肩頭咬出兩個并排的牙印,隱隱滲血,溫淮松開嘴,似有幾分失魂落魄。
林長辭嘆口氣:“現在信了么?”
他替身前人理了理吹亂的頭發,道:“為師不走了。”
溫淮沉默了一會兒,問:“當真?”
“自是當真。”林長辭看著他憔悴的眼神,緩聲道:“你這般模樣,怎叫我放心得下?”
溫淮輕輕拉開他肩頭的衣裳,看著傷口,面色有些懊惱,像是在責怪自己太過沖動。
他把林長辭從梨樹上抱了下來,直上幾階踏跺,抱入了內室。
林長辭被他小心翼翼地放在床榻上,旋即,溫淮又端來一盞燈燭,取出了藥膏。
青年以手指推拒道:“不必。”
不等上藥,那傷口已經消失,肩頭完好如初。
溫淮明白了什么,持著燈盞離近了些,借著燭光仔細打量著,似要把眼前人一毫一厘的改變都看得清楚。
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似是燭光晃眼,林長辭微微偏過了頭,又被溫淮轉過來,手指輕輕撫過他的面容,緩緩落下來,貼著脖頸,感受其中跳動。
溫淮啞聲道:“頭發……只能如此了么?”
林長辭沒有束發,任它披散下來,依然是離去時的千丈霜雪,燭光一映,仿佛是琉璃所作的人,一不小心就會揉碎。
暖光中,發絲流淌過銀輝般的色澤,每一根都在提醒溫淮,百年前那場浩劫的慘烈與眼前人流過的血,讓他觸目驚心。
林長辭看了看,道:“你若介懷,也可用法術更改。”
說罷,他手指掐訣,銀發忽化作滿頭青絲,故人故貌,是燭光下的經年舊夢。
溫淮看了許久,忽然扯了扯唇角,道:“真好,只要我等,師尊始終會回來。”
林長辭喟嘆道:“未曾想過,人間竟已過了這般久。”
他和溫淮說起了飛升后的經歷。
白西棠死后,幻境破碎,他等著再一次散魂,卻有人在夢寐中拉住了他的手。
少年頭束紅繩,聲音溫和:“師父,來。”
他的意識朦朦朧朧,隨之而去,眼前灰沉驀然變亮,像開啟了一扇新門。門外白茫茫,瑤階一望無際,延向天盡頭。
“此乃登仙梯。”
少年遙指向上,道:“師父順其而上,自然有人來接應你。”
“你呢?”林長辭疑惑道。
少年笑笑,道:“我么?我就不與師父同去了。”
他松開林長辭的手,兀自往云海中走了幾步,揮了揮手:“師父若是得道,還請記掛故人,回來瞧一瞧我。”
云海翻涌,遮住了林長辭的視線,待散開時,玉階上遺落了一截紅繩,而其主人已不知所蹤。
一只燕子從云中撞入林長辭懷中,被他伸手托起,燕子撲扇兩下翅膀,獨自飛遠了。
林長辭目送它再度消失在云間,淡淡悵然后,順登仙梯扶搖而上。
云中有人放聲高歌。
“廣開兮天門,紛吾乘兮玄云。
令飄風兮先驅,使涷雨兮灑塵。”
他抬眼望去,登仙梯盡頭,天門大開。
流云翻卷,瑞鳥成舞。
仙童們拱手而立,分列兩排,一名神使立于中央。
他面容熟悉,身著華服,肩披霞光,對天門外的林長辭微微一笑。
“閣下果然如約而至。”
林長辭登完最后一階天梯,踩上云頭,倏忽覺得魂體皆輕。
他對神使行了一禮,神使將他扶起,笑道:“碧虛星君何必多禮,吾已恭候多時,快快隨吾前去拜訪各位上仙罷。”
他一揮拂塵,仙童散去,瑞鳥啼鳴一聲,載二人進了天門。
一月之中,二人遍訪十洲三島,又去昆侖拜見西王母,得贈丹藥瓊漿,亦識得了不少同僚。
離開昆侖那日,有位身著紅衣的仙人問他:“碧虛星君可還有憾事未斷?”
林長辭奇道:“何事?”
仙人往他手上一指,細細的紅絲浮現出來,一端纏在他的手腕,一端向下垂落,看不清去向。
仙人道:“此情堅韌不拔,竟能隨星君飛升上界,真是奇哉。”
像是觸及到了某個澀然之處,林長辭心中猛地一動,酸楚盡數流瀉出來。
他思慮良久,終是去尋了為他引路的神使,道:“我有此線牽絆,可否投入輪回,重續前緣?”
神使道:“不可。”
他沉吟道:“星君既成仙身,則不入生老病死之輪回,自然無法返回下界。”
見林長辭輕撫紅線,沉默不語,他又道:“再則,星君的凡軀已在殉天時盡數損毀,縱使回到下界,亦無軀體可容納。”
難道天意果真如此決絕,連一分一毫的轉圜也不能留下?
林長辭長嘆一聲,聽神使忽然轉了話鋒:“倒也不是完全無法。”
他一怔,追問道:“還有何法?請上仙賜教。”
“上仙擔不上。”神使笑笑,道:“還記星君補天濟世時,攢了許多功德。須知功不唐捐,若人間有昌盛香火,日積月累,便可重塑金身。雖時日漫長,然一旦塑成,星君屆時想留在上界,亦或行走下界,只要莫插手人間之事,便不成問題。”
因這一份微渺的希冀,林長辭開始等待。
下界春去秋來,花開花謝,連故人也往生了幾輪,竟真的等來了重塑之身。
歸來的第一眼,便見紅線另一端的人正在他的冢前閉目,似遍歷風雨,面目鋒銳消沉。
“……竟是如此。”溫淮垂下眼簾,片刻,再度喚道:“師尊。”
“嗯?”林長辭能感受到他的手還在抑制不住地發顫,遂牽起手腕,以燭光相照。
起初,手腕上空無一物,但在紅眸的注視里,居然緩慢地凝結出一道纏繞的紅絲。細絲纏得穩固極了,一端系在他手上,一端鎖著林長辭。
溫淮紅著眼眶,攥住身前人的手腕,虔誠地閉眼吻了吻。
林長辭忽道:“有人來了。”
過了一會兒,庭中傳來腳步聲。
“溫淮?”
若華疑惑的聲音傳來。
本以為師弟在冢前發呆忘了時辰,她上來拎人,可樹下無人,她只好上了臺階,往內室而來:“溫……”
剩下的字卡在喉嚨里,若華腳步一停,愣愣地看著屋內的人。
她還沒說話,眼淚瞬間流了下來。
“師尊?師尊!”
結果自然又是一番好哄。
當夜,整座臥云山活了過來,不管是內門,還是灑掃弟子,但凡得到消息的人,沒有不立刻放下手中事趕來掃花庭的。
眾人又是哭又是笑,哪怕聽了重塑金身之事,依然無人肯閉眼,個個眼睛一眨不眨,生怕一轉身,師尊就如幻夢般消散。
直到天明,才有好些人安下心來,同林長辭說著如今的天下事。
林長辭殉道后,鶴本欲隨之而去,但云中金光不肯收留,哀鳴三聲后回到山中,從此閉關不見,偶爾有了婉菁的消息,才會露面。
出師弟子中,婉菁是最沉寂的一位,離開臥云山便沒再回來。
少女偶爾會向若華來信,說些近日所見之事,但任若華如何勸說,也不肯回山。
至于聯盟那處,天缺結束后的當年便散了。因有過共患難之誼,參戰的大多宗門常有往來,擔負盟主之位的殷懷昭如今已名滿天下,帶著飛焱宗一躍成為大宗之首。
名利雙收,他卻依然不卑不亢,每年都會親來臥云山下憑吊林長辭。
除此外,在幾十年前,他又重組了一次聯盟,討伐南越,歷經一年對峙后,親手將宋家家主斬于劍下。
“宋家家主?”林長辭問:“莫非是宋臨風?”
徐鳳簫點點頭:“正是此人,當年對師尊出手,便知其殘酷狠辣。巫真死后,她幾次想對中土出手,雖未得逞,也有不少修士死于她手中。傳聞她修習邪術,需以人命和神魂為引,南越本土人氏皆苦不堪言,私下來尋了中土一些宗門借力。殷宗主眼看時機成熟,便重組了聯盟。如今南越世家已衰微不少,其中散修與中土也重新有了往來。”
說到世家,林長辭若有所思,沒有再繼續追問。
徐鳳簫見他神情,語氣幾分踟躇:“對了,還有……”
“還有白家。”溫淮淡聲接過了話頭,低低道:“白家少主人因‘病’亡故,其徒失蹤,內山秘不發喪。交好的世家修士登門拜訪,無意發現滿山訛獸竟以人為食,搖金渡中皆是圈養的口糧。”
此事一出,其他世家忙不迭與其撇清關系,白家聲名大跌,迄今避世數十年有余。
林長辭聞言沉默了,許久之后,才頷首道:“我已知曉。”
百年前那些同窗歲月,終是如煙云般散去,被埋入殘卷的最深處。
提到雜談,才有人想起來,特地給深山中的鶴去了信。
主侍相見,難得感懷。
神機宗的人察覺到不尋常的動向,派人前來問詢,驟然知曉林長辭歸來,驚得目瞪口呆。消息一出,修真界為之沸騰。
碧虛長老飛升之后又回來了!
這可是萬中無一的稀奇事,不說殷懷昭等人立刻備車趕往神機宗,就連不少關系疏淡的修士也急忙送了帖子,千難萬難仍希望見林長辭一面。
臥云山被迫熱鬧了幾個月,溫淮每日仔細地替林長辭挑揀名帖,看得頭昏腦漲。
但一回首,他又覺得這般也好,師尊活生生地坐在旁邊,坐在他一伸手便能觸碰到的地方。
無需多么繁復的話語,身側的手已足夠確認溫度。
梨花飄落,落在林長辭發間,衣上,是他遲來的春日。
“師尊。”
“嗯。”
“師尊?”
“為師在這里。”
溫淮側過頭,朝他輕輕吻去。
從此后,再不必相隔千萬里,亦無離別之苦,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
只愿此時此夜,佳期不負。
人間煙火,年年共看。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