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美aaaaa_无码aⅴ精品一区二区三区_嫩草影院永久久久精品_被黑人粗黑大肉奉视频_久久久久亚洲最大xxxx_特级a欧美做爰片毛片

    第21章 拒絕

    “這交易十分簡單,我會幫你完成你的愿望,而作為交換你把你的五感借給我。每次愿望換一種感覺十日,期間你會失去相應的感覺,而十日之后我會將這種感官歸還給你。也就是說,你將有很多機會向我許愿。”

    賀思慕提出的這個方式,乃是她仔細研究了明珠里的咒文后,得出的最好結果。

    她自然也想采用一勞永逸的方法,可每次借一種感覺十天是凡人身體能承受的極限,再多段胥的身體很快就會垮,一勞永逸便是殺雞取卵。

    就算用了她現(xiàn)在提的法子,段胥借五感給她的次數(shù)越多,他的感官也會消退得越厲害。若非如此,明珠怎會三百年才找到段胥這么一個可以承受這道咒語之人。

    賀思慕將此番危險簡潔明了地知會段胥,并道:“先說好,愿望亦有限度,不可太過影響人世。就譬如你可以許愿我在戰(zhàn)場救你一命,但是不可許愿我?guī)湍阙A得戰(zhàn)爭,你可明白?”

    她做好了和段胥討價還價的準備,但段胥認真地聽她說完了話,便無辜地指了指自己和她道:“我們非得以這樣的姿勢說話嗎?”

    段胥還仰面躺在床上,而賀思慕坐在他的腰上按著他的脖子。若是有人推門進來先要被這旖旎而又怪異的姿勢嚇一遭,再被賀思慕蒼白如死人的臉色嚇一遭。幸而賀思慕收了鬼氣威壓,如今眼睛已然是黑白分明,不然還得嚇人第三遭。

    賀思慕似乎并不覺得不妥,淡然道:“這樣的姿勢,怎么了?”

    段胥委婉地嘆道:“你的身體不輕,而且很冷。”

    寒冬臘月的天氣里,她的身體便跟那外頭的冰坨子并無區(qū)別,可能也就是軟了些。他剛剛受過傷失血很多,此刻本就畏寒,只覺得被她涼得打顫。

    賀思慕瞥他一眼,輕巧地從他身上下來,坐在床邊。她剛剛待過的地方,觸手均是一片冰涼。

    段胥坐起身來,他的衣服已經(jīng)給賀思慕整得亂七八糟,此刻倒有了幾分南都浪蕩紈绔的氣概。他好整以暇道:“這么說,鬼王殿下沒有五感?沒有味覺、嗅覺、色感、音感、觸感,那么痛覺呢,也都沒有嗎?”

    那自然也是——沒有的。痛是為讓活人規(guī)避死亡的風險而存在的,譬如人被火燒痛便不會碰火,死人死都死了,要痛有何用?

    此外她手掌下棉布包裹的褥子,在活人的口中它們應該稱得上“柔軟”,不過在她手里摸起來就跟桌椅板凳腿兒沒什么差別——只是捏變形不太費勁罷了。

    “顯然死人并不需要這些東西。”

    “好可惜。”段胥感嘆。

    賀思慕親切寬慰道:“沒什么可惜的,等你死了也是一樣。”

    段胥卻話鋒一轉(zhuǎn),說道:“我是為自己可惜,想了半天,竟然想不到有什么可以許的愿望。鬼王殿下,我從來不許愿。”

    少年說得無比真誠,賀思慕卻只覺得他在說鬼話。

    她這幾百年來借身體、吃魂火和無數(shù)活人做過交易,可從沒哪個活人說——謝謝,我活得很好死也安心,什么都不想要了。人活在世上總有欲望,自然萬念皆空的僧侶道士倒是有可能無欲無求,但是段胥渾身上下可沒有半點萬念皆空的樣子。

    “今日我不救你的話,你或許就要死在胡契人手下了。戰(zhàn)場可是個九死一生的地方,你確信若無我相助,你還能次次死里逃生?”

    段胥的眼里就委婉地含了一點笑,他支起腿撐著下巴,悠然地說:“無論如何,今日感謝鬼王殿下相助。”

    他這個“無論如何”很有幾分“你就算不救我我也能自己逃出來”的意思。賀思慕微微瞇起眼睛看了他半晌,她靠近段胥,在很近的距離里看著他明亮深邃的眼眸,這次他的眼眸中終于映照出她蒼白的臉。

    她低低地笑道:“小將軍,你還太年輕。須知道這命運無常,令萬物匍匐,非凡人力所能及。”

    段胥眨了眨眼睛,復述道:“命運無常,令萬物匍匐。”

    然后他粲然一笑,眼里有些輕慢和肆意:“可我亦無常。”

    我亦無常。

    我亦無常?

    賀思慕想,行吧,這小子狂到?jīng)]邊兒了,沒救了,愛誰來教育誰來教育罷,總有他栽跟頭的時候。等他哪天真成了惡鬼,她可沒現(xiàn)在這么好脾氣。

    她一擺袖子從床上站起來,作勢不想再聊就要走,剛邁出一步卻受到了阻力。她回頭看去,段胥牽著她的袖子,白皙的手指在銹紅色——在她眼里是黑色的衣袖上十分明顯,他笑得明朗:“鬼王殿下的衣服,好生華麗,不似凡物。”

    這話再次偏題十萬八千里,且說得十分含蓄。現(xiàn)在南都的姑娘們都是窄袖衫羅裙,賀思慕若是走在南都街上,這身曲裾三重衣大約像個從古墓里剛出土的。

    賀思慕微微一笑,說道:“小將軍若是有興趣,刨幾個三百年前的墓,包你看個夠。”

    段胥笑著,手指卻慢慢用了點勁兒,把她的袖子拽住。任他有多大的力氣也攔不住她,這么點兒力氣,卻隱隱約約透露出幾分討?zhàn)埖囊馑肌?br />
    賀思慕挑挑眉毛,目光移到他的手上:“你手上沒有繭子,傷也是新傷。”

    她最開始還被這雙手騙了,還以為他是個規(guī)規(guī)矩矩的讀書人。

    “啊……”段胥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他淡淡道:“以前有繭子也有傷疤,后來用藥去掉了。平日里別人能見到的地方,痕跡都去得干凈。”

    “什么時候去的?”

    “十四歲。”

    段胥答得十分流暢自然,可他實在是太常故弄玄虛,以至于這看起來真誠的對話,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他拉著她的袖子,道:“鬼王殿下就不好奇么,這段時間來的許多事情,韓令秋到底是怎么回事,內(nèi)奸到底是怎么回事?”

    賀思慕看了他半晌,露出個虛假的笑容,她索性一擺衣袖甩開了他的手,卻坐在了他的床榻上。她一翻身脫了鞋翻進他床榻里側(cè),扯來他的被子半躺在他身側(cè)。

    這下輪到段胥睜大眼睛驚詫地望著她,賀思慕伸手拉開頭上的發(fā)帶,一打響指發(fā)帶便化為青煙消失,一頭如墨長發(fā)就落了滿鋪。她蒼白的皮膚如同白雪覆蓋于烏枝紅梅之上,艷烈得攝人心魄。

    “小將軍不是不舍得我走么?那我便留下來好好聽,正好我也著實很感興趣。”賀思慕指指身下的床鋪:“今晚我就睡這兒了。”

    段胥難得僵住,他眸光微微閃爍。尋常的正經(jīng)人,而且是讀過四書五經(jīng)的正經(jīng)人,此時便應當要說些男女授受不親,有辱斯文的話。

    但段胥明顯也不是什么正經(jīng)人,他只是無奈地嘆氣道:“那我今晚恐怕又睡不著了。”

    “說啊,韓令秋怎么回事?”賀思慕才不管他誰得睡不著。

    “韓令秋并沒有展現(xiàn)出他真正的實力,我之前看過他校場比武,或許是為了感謝吳盛六的知遇之恩,又或許是為了別的什么,他刻意隱藏他的身手,屢屢敗在吳盛六手下。今日他出鞘架在我脖子上的反應,可比他校場比武快了不知多少倍。他自丹支而來,鬼王殿下可知道丹支王庭下,有個機密組織,叫做‘天知曉’?”

    “人世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我大多不關心。不過既然是機密,你又是怎么知道的?”賀思慕悠然道:“你和丹支王庭有什么關系?”

    段胥笑笑,并不答賀思慕的話,只是接下去說道:“天知曉向來神秘,專為丹支王庭培養(yǎng)忠心不二的死士,這些死士往往窮盡人之潛能,十分強悍,而且每年只培養(yǎng)一人。我猜韓令秋失憶之前,應該是天知曉的人。”

    猜?他可真是太謙虛了,賀思慕心想這可不是隨隨便便能猜出來的,她跟著段胥和韓令秋一路聽了他們的對話。段胥多半以前就見過韓令秋,應當和韓令秋還很熟悉。

    “所以呢?你覺得他并非真的失憶了?你懷疑他就是內(nèi)奸?”

    按道理說去朔州接她遇伏,糧倉失火,劫糧被圍,每件事情都與韓令秋多多少少有關。而他丹支人的身份,和自稱失憶的情況都令人懷疑。

    在劫糧被包圍之時,胡契人要留段胥和韓令秋兩個活口。段胥是主將自不必多說,韓令秋只是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校尉,丹支要活捉他做甚?

    若韓令秋是奸細,那么胡契人下令不傷他便也有了解釋。

    段胥皺皺眉頭,他雙手交疊,漫不經(jīng)心地十指相扣再松開:“現(xiàn)在還不能確定,不過應該很快就能確定了。鬼王殿下定有一番好戲看。”

    賀思慕心想,這可真是好一番約等于什么都沒說的廢話。

    段胥以一聲嘆息干脆利落地終結了話題,大大方方地脫去外服只留單衣,然后一掀被子躺在了床上,他望了賀思慕一會兒道:“要不要分一半枕頭給你?”

    賀思慕枕著自己的胳膊,淡淡道:“夜半三更,一只惡鬼躺在你的床上,你就不害怕?我可是吃人的。”

    “爭地以戰(zhàn),殺人盈野;爭城以戰(zhàn),殺人盈城。此所謂率土地而食人肉。這么看,我們算是同行。”段胥笑著說道。

    爭地以戰(zhàn),殺人盈野;爭城以戰(zhàn),殺人盈城。此所謂率土地而食人肉。

    段胥四書五經(jīng)背得倒挺溜,可見榜眼應該是自己考的。不過孟子老人家雖不喜歡戰(zhàn)爭,可也不至于把將軍和惡鬼相提并論。

    不過這世上,生老病死,戰(zhàn)爭興亡,哪一件不吞噬無數(shù)人命。或許惡鬼食人,相比之下竟顯得微不足道。

    賀思慕看著段胥慢慢閉上眼睛,因為失血和疲憊而略顯蒼白的臉色印在昏黃燭火之下,他的呼吸平穩(wěn),微微吹動臉上散落的碎發(fā)。

    她伸出手指去放在他的鼻子之下,卻感覺不到任何東西。

    那傳聞中氣息吹拂在手上的感覺,溫熱的感覺,什么都沒有。

    她能看見天地之間的風,能夠預測最細小的氣候變化,但是卻不能感受。

    便是這般段胥也沒有被她驚醒,睡得很安穩(wěn),賀思慕低聲說道:“沒一句真話,這小狐貍。”

    第22章 勸降

    其實這一遭賀思慕冤枉了段胥,他當真以為自己會難以入睡,可這一覺他睡得很好,好得讓他自己都奇怪。

    當段胥睜眼被早上明亮的日光刺痛雙目之時,他怔忡了一會兒,開始認真思考自己是怎么睡著的這件事。

    想來想去或許是因為對于他來說,死人比起活人要熟悉得多,且令人放心。

    早上醒來時那蒼白妖冶的鬼王殿下已經(jīng)不在他的身側(cè),段胥伸出手臂壓在她躺過的地方,那地方由于他體溫的緣故已經(jīng)有了幾分暖意。后來她的身體沒有最初那么冰冷,想來便是死寂的身體,也能捂熱的。

    段胥想起第一次看見她的時候,在涼州府城里,朝陽破云,從她背后的樓閣間升起。

    她站在長街之中,伏尸遍野之間,渾身染血,臉上也是血,殷紅一片,手里抓著一個死人的頭顱。

    烏鴉,黑色的烏鴉,漫天鳴叫。

    它們圍繞著她,密密麻麻地落在盈巷的尸體上,落在她的肩膀上,而她的神情淡漠。

    這是他第一次從活人的身上,如此具象地看見死亡。以至于之后每一次他看見成群的烏鴉時都會想起這個姑娘。

    光芒從她的身后漫過來,當陽光清晰地照亮她的臉龐時,這個姑娘笑了。

    她笑起來,明艷動人地笑起來,扔掉手里的頭顱,向他跑來說道:“將軍大人,胡契人撤退前屠了城,我怕得要命。您是來救我們的嗎?”

    他那時就知道這個姑娘絕不尋常,演技也不算高超。不過他也沒有料到,她會是鬼王這樣的人物。

    段胥微微一笑,翻身從床上坐起來。

    最近沉英非常擔心他的小小姐姐,因為小小姐姐似乎太愛睡覺了,臘八節(jié)次日甚至于從午時一覺睡到了第二天清晨,但凡是個正常人也不會睡這么久啊!

    賀思慕回到那借用的身體里,一睜眼就看見沉英趴在她床前,跟個霜打的茄子似的,耷拉著腦袋。

    賀思慕心想這兩天他好吃的也沒少吃,怎么還不開心了?

    “小小姐姐,你要跟我說實話。”看見她醒過來,沉英板著一張圓潤的小臉,嚴肅地說:“你是不是生病了?”

    頓了頓,沉英補充道:“大病的那種,治不好的那種。”

    “……”

    賀思慕揉揉額頭起身,順著他說道:“對,沒錯。”

    沉英愣了愣,眼看著就要紅了雙目嚎啕大哭,卻被賀思慕制止。她伸手揪住沉英的鼻子,說道:“我這是害了相思病,相思之苦無藥可醫(yī),真愁人。”

    沉英圓溜溜的眼睛直轉(zhuǎn),被捏著鼻子甕聲甕氣地興奮道:“是段胥哥哥嗎?”

    看看,果然立刻就興奮了,這小孩真是對八卦抱有異常的熱愛。

    “你猜呢?”賀思慕露出個燦爛的笑容。

    她休沐遇見段胥,生生把休沐變成了元宵節(jié)——成日里猜謎。這小子還嘴硬地不肯與她交易,打的一手好太極,她就不信他能順順利利地把這座城給守下來。

    她起床洗漱時,沉英一溜煙地就跑出去了,過了好一會兒才跑回來,滿頭大汗兩眼放光:“小小姐姐,我聽他們說,將軍哥哥要辦比武賽呢!”

    賀思慕邊擦手邊挑眉道:“嗯?”

    都火燒眉毛的時候了,內(nèi)憂外患在前,段胥還有閑情逸致辦比武?

    沉英此番是為他害了相思病的姐姐,去打探她心上人的消息的。他大街小巷跑了一圈,收集來的信息說,再有一段時間便是新春佳節(jié),段胥稱將士們死守朔州府城尤為不易,特地舉辦一個簡單的軍中比武以做慶祝。

    賀思慕一邊聽著沉英興高采烈的匯報,一邊想著段小狐貍的比武絕不可能僅僅是比武。

    他這是又打什么壞主意呢?怕是在籌劃他說的那番好戲了吧。

    賀思慕整整衣服,笑著牽著沉英的手邁步出門:“走,吃早飯去。”

    段胥能弄出什么名堂,他是否真的能不向她求助,她暫且拭目以待了。

    從劫糧被圍事件中死里逃生的段胥,很快又開始了和城外丹支軍隊的見招拆招。火油、沸水、滾石,輪番往攻城的軍隊身上招呼。垛口外側(cè)掛來防御的皮簾每天都能收到許多敵方的箭矢,再化為大梁軍的武器儲備。他還專門安排了“甕聽”的人,在井口聽動靜,以防丹支軍挖地道而來。

    雖然說軍中如今存在奸細且并未查出是誰,段胥的計劃多有掣肘,但幸而他原本就是個專兵的將領,先做事后解釋已成習慣,連他的手下都常常對他的計劃摸不著頭腦。便說這個“甕聽”之人,也是此前燒死了意欲挖地道的敵軍,他們才知道自己的將軍安排了這號人物。

    恐怕奸細也猜不到段胥要做什么。

    丹支本以為這等小城這點兵力,要打敗踏白軍應當不費吹灰之力,如今是到處碰壁一鼻子灰,便轉(zhuǎn)了態(tài)度前來勸降了。

    段胥客客氣氣地招待了前來勸降的這位使者,使者乃是一位漢人,顯然如今在丹支當差當?shù)檬钟淇臁K麜灾郧閯又岳恚却蟠蟮乜滟澚艘环务闵倌暧⒉牛俑务阕凶屑毤毜胤治隽藬澄译p方的實力差距,言明歸降的種種好處。

    最后丹支使者說道:“段將軍,朔州府城在丹支攻勢下已堅持一月有余,您對大梁已經(jīng)有交代了。再這么下去,弓箭彈藥過些日子就會用光,而糧草也不過再支撐一個月,這城早晚是要破的。您可知當年丹支滅大晟朝時,吳南將軍在云州勉力抵抗三個月,糧草斷絕后煮皮甲而食,甚至于食用城中之人,自老人、小孩、女人而始以至于所有人。城破時城中所余不過幾百人,吳南將軍自盡而死,便是如此犧牲大晟朝不也滅亡了?有道是興亡皆有命數(shù),將軍您不可做如此傻事啊。”

    段胥笑意盈盈地看了那使者一會兒,直到把那使者看得發(fā)毛,方才開口說:“我倒是很好奇啊,你說城中都人吃人了,百姓為何不反不逃,還乖乖等著被吃?使者大人是否可以為在下解答?”

    那使者臉色不大好,段胥便徑直說下去:“因為胡契人凡遇抵抗必屠城,百姓知道城破自己必然身死,索性以命做城拒敵于外。你說吳南將軍做的是傻事,可是正是因為在云州的阻擊,胡契人收斂了屠城惡習,數(shù)千萬漢人得以存活。”

    “你為丹支效力多久,你真的了解胡契人嗎?使者大人,胡契人永遠不會看得起跪在他們面前的人,你要讓他們流汗,流血,你要咬下他們的血肉,要讓他們痛不欲生,你要站著才能活下去。你信不信我在此刻砍下你的頭顱,扔到城外丹支大營里,他們只會覺得被拂了顏面而憤怒,沒有人會為你的死而惋惜。因為你不過是一條狗而已。而他們絕對不會放過我,因為我使計攻破朔州府城時褻瀆了他們的蒼神,他們絕對想要把我碎尸萬段。”

    他站起身來,未受傷的右手撐在桌子上,靠近面色慘白的使者大人,笑得真誠。

    “使者大人,我比你了解胡契人多得多。可是你和阿沃爾齊都不了解我,只要我還活在這座城里,這里的百姓就絕對不會相食而死,而你們也別想踏過這里去往大梁。”

    使者大人眼見談判破裂,開始擔心起自己的安危來,強自鎮(zhèn)定道:“既然如此,那在下告辭了。”

    他剛走到門口就被孟晚攔住,孟晚以詢問的眼神望向段胥,使者大喊道:“兩國相戰(zhàn)不斬來使!你……你不能……”

    “在你提吳南將軍之前我有這個打算,但是現(xiàn)在我想不斬來使是漢人的道理,入鄉(xiāng)隨俗,我該隨了胡契人的規(guī)矩才是。”段胥輕描淡寫地沖孟晚點點頭,道:“殺了從城墻上丟下去。”

    孟晚抱劍道:“是。”

    四五個士兵上來,由孟晚領著將那仍在嚎叫的使者帶下去了。段胥搖搖頭,笑著問道:“他不會變成惡鬼罷。”

    他身邊慢慢顯現(xiàn)出一個紅衣的蒼白姑娘,那姑娘懶懶地說:“膽子這么小的,肯定即刻投胎去了,做什么惡鬼。”

    頓了頓,賀思慕看向旁邊身穿銀色鎧甲的段胥,奇怪道:“你怎么知道我在?”

    “我不知道,隨口一問罷了,沒想到你真在。”

    賀思慕微微瞇起眼睛,在她說話之前段胥立刻笑著拜道:“鬼王殿下,饒命饒命。”

    他一雙圓潤的明亮的眼睛帶著笑意,哪里還有半點剛剛威脅使者時的兇狠。

    瞬息萬變,段舜息。

    使者的尸體被丟到城外丹支大營后的第二天,賀思慕正在慢條斯理地享用她味如嚼蠟的早餐,卻看見林鈞林老板急匆匆地從大堂出來,發(fā)冠都沒有整好就出門拍馬而去。她看著他遠去的背影,便問管家道:“林老板這是怎么了?”

    她在林家借住這么些日子,這還是頭一次關心林鈞的事情。

    管家面露憂色,回答道:“聽說……胡契人抓了大房的林老爺,押到城下來了。”

    林家在朔州是大家族,林鈞是二房家的獨子,林家二老爺死后就繼承家業(yè)在府城住下。而林家大房的林家人都在朔州北部的幾座城里住著。

    也就是說,他們生存在胡契人治下的區(qū)域中。

    沉英拽著賀思慕的衣裙,擔憂道:“怎么辦?林鈞哥哥會不會有什么事?”

    他近來真是很喜歡到處認哥哥。

    賀思慕低頭看了一眼沉英,把他拉到一個偏僻的角落,問道:“你想去看看?”

    沉英點點頭。

    于是沒過多久,賀思慕和帶著帷帽的薛沉英就站在了朔州府城墻頭,在眾軍士之間堂而皇之地走到了垛口邊往外看。

    城墻上的其他人并不能看見賀思慕和薛沉英,只見林鈞雙目發(fā)紅,一直想往垛口邊去卻被韓令秋拉住,韓令秋不住地勸道:“林老板,危險!不要上前!”

    只見城外丹支大營前站著一排人,以衣著來看是富貴人家,站在最前面的是一個須發(fā)皆白,但是精神矍鑠的老者。他穿著一身黑色狐皮衣,雙手被反綁在身后,鎮(zhèn)定地抬頭看著城墻上站著的將軍和士兵們,還有他的侄兒。

    他身后站著的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還有人正在哭泣,他卻恍若未聞。胡契士兵踢了一腳他的后腰,道:“林老爺有話好好對城墻上的人說,你的妻兒老小可還在你身后呢。”

    老人被踹得一個踉蹌,卻并未下跪。

    他沉默了一瞬,高聲喚道:“鈞兒。”

    林鈞紅著眼睛,顫聲道:“大伯。”

    第23章 林家

    冬日的陽光燦爛,寒風凜冽地從遙遠的北方呼嘯而來,白色的細細密密的絲線布滿了天地之間。老人站在細密的白色絲線之間,亂發(fā)被吹得紛飛,他銳利的目光仿佛隔斷風的絲線,直直地射向朔州府城城頭。

    賀思慕聽見身后孟晚與別人小聲交談,說是林家大伯——林懷德暗中給踏白軍提供了丹支運糧的時間,被出賣揭發(fā)給了丹支軍隊。

    老人高聲說道:“鈞兒,糧草可到了?”

    “到……到了……”

    “是否還夠吃?”

    林鈞紅著眼,抿了抿唇?jīng)]有回答。

    多少算是夠?二十多天的食糧,換林懷德一家二十多口人的性命,算是夠還是不夠?

    “還能撐得下去嗎?”林懷德的聲音不悲不喜,穿過凜冽寒風吹到城頭,讓人心生前途渺茫的無措之感。

    站在林懷德身邊的丹支士兵笑了起來,仿佛在等著孤城內(nèi)的大梁士兵動搖。

    沒有得到回音,林懷德沉默了一下,慢慢地說:“鈞兒,你還記得你爺爺么?你爺爺在世時,這些孫輩里最喜歡的就是你。”

    “你太爺爺是吳南將軍手下的兵,戰(zhàn)死在云州沒有回來。那時你爺爺才剛剛出生,你太奶奶梗著脾氣不肯逃往關河以南,在朔州將你爺爺拉扯長大。你爺爺為林家掙下了這份基業(yè),才有我、你父親家的今日,才有朔州林家。這些年里我們?yōu)榱松鉃榱肆旨?處處奉承討好胡契人,但是你要記得,我們的祖上是怎么死的——他們是為了保護我們而死。你爺爺說過,若有一日大梁能踏過關河將胡契人趕出中原,林家雖一介商賈之家,必當傾力以助,萬死不辭。”

    丹支士兵察覺到林懷德話鋒不對,扯著林懷德就給他一巴掌,要他好好說話。林懷德卻冷冷地厲聲說道:“鈞兒你聽好!撐不下去了,也得繼續(xù)撐!”

    “我今日來見你,便是要告訴你一聲,大伯去向你爺爺復命,告訴他林家不負所托,鈞兒不負所托!”

    “終有一日,江山將歸,盛世如初!”

    林鈞怔怔地望著城下,他睜大了眼睛,眼眶紅到極致卻沒有流淚,激烈的情緒在他的眼里劇烈動蕩著,仿佛要將他的魂魄也蕩出體外。城下傳來凄厲的尖叫和哭嚎聲,林家的鮮血染紅了結霜的土地,林懷德睜著雙目倒在漸漸擴大的血泊里,他的脖子被利刃割開,臉上卻帶著凝固的笑意。

    渾濁蒼老的眼睛里,好像在自豪著什么,又嘲笑著什么。

    林鈞開始止不住地顫抖起來,他不再往垛口邊沖,而是扶著墻慢慢彎下腰去,纖細的手指抖得如同蟬翼,慢慢地擋在眼前。

    他像是一個蠶繭一般蜷縮起來,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音。

    林懷德家二十三口,于朔州府城之下,盡數(shù)被屠。

    沉英扒著垛口,呆呆地看著城墻之下單方面的屠戮。賀思慕伸出手去遮住他的眼睛,將他從垛口處拉回來。

    沉英沒有掙扎,只是小聲說:“我爹爹也是這樣被殺死的。”

    手無寸鐵,便如牲畜一般被殺死。

    這一次很意外的,沉英沒有哭鼻子。

    賀思慕看著從城下升起盞盞魂火明燈,在耀眼的陽光下沒入天際消失不見。她已見慣生死,知道此時說什么都不合時宜,只能安撫性地捏了捏沉英的肩膀。

    人生短暫,不過須臾百年,生生死死糾纏執(zhí)著,終是堪不破。

    然而也不必勘破。

    若人無所執(zhí),大約生無意趣。

    林鈞回到林家之后,這一天都沒再吃任何東西,他沉默地坐在庭院的亭子里,從日上三竿坐到夕陽西下,坐到夜深人靜。

    管家去勸了好幾次,林鈞都不肯動身。直到夜里段胥造訪林府,一路走到了林鈞面前,他才回過神來,有些驚訝地站了起來。

    段胥一身便服圓領袍,向林鈞行禮道:“林老板,舜息愧對林家。”

    林鈞立刻搖頭將段胥扶起來,說:“段將軍不必自責……人固有一死,我大伯他……”

    他似乎有些說不下去,段胥嘆息一聲,接著道:“我聽說令尊去世得早,您大伯對您多有照拂,便如父親一般。今日他在城下說的那些話也是不想讓您難過,想來他是不忍見您這樣消沉的。”

    林鈞比段胥年長,段胥便一直尊敬地稱您,林鈞推辭著說不必如此。

    段胥卻說:“我知林家遭此大難,您心情沉痛,我眼下卻有一事要請您幫忙。茲事體大,望您答應。”

    林鈞愣了愣,疑惑道:“何事?”

    “軍中的奸細,我心中有一懷疑之人,請林老板幫忙佐證。”

    “何人?”

    “韓令秋。”

    林鈞驚訝地望著段胥,仿佛不能相信此事是韓令秋所為:“將軍有何依據(jù)?”

    “賀姑娘遇襲,糧草被燒,劫糧被圍,出賣林家,每一件事情都與他有所關聯(lián)。劫糧被圍時胡契人下令不要傷韓令秋,韓令秋原本就是從丹支而來,他自稱失憶然而疑點重重。”

    “失憶?”林鈞驚道。

    “我覺得他有意隱瞞身手,所以舉辦了比武,想要試出他真正的實力。我聽說林老板也是好武之人,家中有好幾位身手不凡的賓客,到時候可否請林老板讓他們前來,與韓令秋一較高下。”

    林鈞神色凝重地點點頭,向段胥行禮道:“此事包在林某身上,定不負將軍所托。”

    段胥拍拍林鈞的肩膀,說:“林老板不只是林家的驕傲,也是大梁的棟梁。”

    待從林家出來,段胥扭頭又去找了韓令秋。他把正在巡邏的韓令秋叫過來,對韓令秋說:“無論你對我有什么猜忌,如今我是你的將軍,我的命令你總是要聽的。”

    韓令秋低眸道:“是,將軍有何吩咐?”

    “你隱藏了實力,并未完全展現(xiàn)自己的身手,對吧?”段胥開門見山道。

    韓令秋十分驚訝,剛想說什么卻被段胥擺手制止了,他徑直說道:“幾日后的比武,我要你必須贏得所有比試,但仍然隱藏實力,不到萬不得已不展露。”

    這個奇怪的要求讓韓令秋愣在原地,他反應了一會兒才問道:“將軍是怎么知道我……”

    “這是我的命令,你只需要說是。”

    韓令秋沉默了一瞬,低頭道:“是。”

    段胥輕輕地笑了起來,他說道:“還有一件事我要交代給你,你記好。”

    待月上中天,段胥終于從軍營里出來,他照例提燈獨行,走在月光皎皎的清冷街道上。街兩邊已經(jīng)掛上了紅燈籠與紅綢,門上的對聯(lián)也換了新的,這一城的百姓都開開心心地準備過年了。

    他們還不知道城中的糧草只夠一個月,不知道城外看不見邊際的黑色營帳,不知道今日血灑城下的林家二十三口。這種平和甚至于幸福,讓人覺得驚奇又詭異。

    而隱瞞者十分平靜,提著燈走在這彌漫著熱烈氣氛的大街上。

    “你在嗎?”他問道。

    四下里安靜了一會兒,一雙藕荷色的云靴便踏在他身邊的地面上,無聲無息。

    賀思慕腰間的鬼王燈閃爍著時隱時現(xiàn)的藍光,她漫不經(jīng)心地說:“都安排好了?”

    “嗯。你都知道了?”

    “大體猜到了。”

    “看看這一局終了,你能猜到多少罷。”

    賀思慕轉(zhuǎn)過頭來看著身邊的少年,他清澈眼睛里有寒潭千尺,不見盡頭。一個一生不過百年,如今才活了不過二十年的人,居然就有這樣的一雙眼睛了。

    她問道:“小將軍,你才多大,你不累嗎?”

    段胥眸光閃了閃,他偏過頭來望向賀思慕,笑了笑沒有說話。

    新春比武在除夕這天早上如期舉行,賀思慕作為踏白軍的風角占候被一并請到校場。坐在了段胥身側(cè)的席位上,段胥也邀請了林鈞,林鈞便坐在他的另一側(cè)。

    段胥并不下場比武,并且也不許比武愛好者吳盛六下場。吳盛六為此又結結實實地生了氣,抱著胳膊冷著臉坐在席間,只是飲酒卻不說話。

    前面幾輪抽簽比試下來,韓令秋不出意外地一路過關斬將來到了決賽,他之前在軍中比武的名聲也很響,只輸給過吳盛六。

    同樣來到?jīng)Q賽的,便是林鈞請來的江湖人士宋大俠。宋大俠和韓令秋身量相當,也是膀闊腰圓孔武有力,前面幾輪里每次都輕松將對手打敗,可見身手不俗。

    兩人在場中互拜,鼓聲一響便擺開架勢開始交手。段胥微微瞇起眼睛,林鈞也緊張地向前探出了身體,賀思慕一邊和沉英嗑瓜子,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往場中瞧。

    兩人都是好身手,你來我往互不相讓,身影在校場中來回翻騰,塵土飛揚,幾個回合下來都是平手。

    按段胥所說,若韓令秋曾經(jīng)是天知曉的死士,他的實力應該在宋大俠之上。如今他恪守段胥的命令并沒有過多暴露,只是這種程度恐怕沒有辦法贏過宋大俠。

    賀思慕磕著瓜子,心道段胥可真是交給林、韓二人一個難題,一邊要試探,一邊要隱藏,兩邊還都要贏。

    眼看形勢焦灼,好幾個回合之下韓令秋和宋大俠難分勝負。林鈞皺著眉毛看了許久,便對段胥說道:“如此下去也看不出韓校尉的實力。我聽宋大俠說,江湖上有一種要蒙住眼睛的比武方式,最能試出對方的實力。”

    段胥喝茶的手頓了頓,他笑起來說道:“好啊,橫豎現(xiàn)在分不出勝負,那就這么比罷。”

    他喚來孟晚,宣布了修改后的規(guī)則。

    校場上的韓令秋明顯愣了愣,他抬起眼眸有些猶豫地望向段胥,段胥則淡淡地望向他。晴空里那帶著懷疑和不安的眼神膠著片刻,韓令秋低下頭不知道在想什么,似乎嘆息了一聲,拿過士兵遞上的黑布將將雙目遮住系好。

    這顯然是大家從未見過的比試,校場周圍的人都興致勃勃地看著場中眼上蒙著黑布的兩人。

    韓令秋蒙住眼睛之后,他周遭的氛圍就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賀思慕看見他周圍的風和之前段胥和吳盛六比武那次一般,出現(xiàn)了細小的波動和扭曲。他飛奔而去和宋大俠交手時,速度竟然比剛剛還快了一倍有余,而且精準度絲毫不差,仿佛長了第三只眼睛一樣。

    據(jù)說蒙眼比試是江湖規(guī)矩,宋大俠卻明顯沒有韓令秋適應這種比試,速度和準度比剛剛都略有下降,且因此出手有了猶豫。只見塵土飛揚間,韓令秋與宋大俠虛晃幾招,然后準確一拳砸進他的胸口,在宋大俠連連后退時,幾步上前抓住他的手臂一個側(cè)身將他摔在地上,然后準確地掐住了宋大俠的脖子。

    迅速,精準,沒有什么花招,只有致命。

    賀思慕放下手里的瓜子,心想宋大俠的肋骨大概斷了好幾根,其中一根差一點就刺穿了他的心臟。

    蒙上眼睛的韓令秋,下手都近乎于死手,比剛剛狠厲了許多。

    不經(jīng)過極為殘酷的精心訓練,人不會有這樣敏銳的感知和強大的攻擊能力。

    場上的鑼鼓聲響,士兵大喊道:“韓校尉勝。”

    韓令秋默默地站起來,扯掉眼上的黑布,對宋大俠行禮道:“抱歉。”

    座上眾人皆驚,第一個跳起來的居然是吳盛六,他睜圓了眼睛大聲道:“韓兄弟怎么……他武功這么厲害的么?我怎么從來不知道?這種好事情他瞞什么瞞呀!”

    在一片嘖嘖稱贊聲中,段胥放下了手中的茶杯,氣定神閑地從座位上站起來。

    他悠悠地走到校場邊朗聲道:“諸位,駐守朔州府城這些日子,先是接風角占侯的車架遇襲,后面糧草被燒、劫糧時糟丹支伏擊、林家長房遭出賣,這一樁樁一件件事情說明我們之中存在丹支的奸細。到了今日,我總算能夠確定這奸細乃是何人,想來這人確實與上面每一件事都有關聯(lián)。”

    段胥的目光落在韓令秋身上,韓令秋沉默地望著他,握緊了手并不說話。

    段胥卻悠然地笑笑,轉(zhuǎn)過身來看向身邊的林鈞。

    “林老板,你說呢?或者我要問問你,自我們?nèi)胫鞲且詠恚嬲牧肘x被你藏到哪里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段胥掉馬倒計時!還要倒計個幾章

    第24章 綁架

    所有人疑惑的目光聚集在林鈞身上,而林鈞則僵立當場,萬分不解道:“段將軍……你在說什么?你難道懷疑我是奸細?”

    段胥搖搖頭,好整以暇道:“不是懷疑,我是肯定。風角占候的馬車遇襲,隨車的是韓令秋,但馬車由你提供。糧倉的防衛(wèi)、劫糧的時間、林家長房的通信這些你也一并知情。”

    林鈞哂笑一聲:“那又怎樣?”

    “非要我把話說死嗎?”段胥微微靠近林鈞,以只有他們兩個才能聽見的聲音說道:“我竟不知瞑試是江湖規(guī)矩,天知曉的十五先生。”

    林鈞眼神一變,剛剛的迷茫憤怒瞬間褪得干凈。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勾過段胥的脖子,段胥立刻旋身解脫,林鈞卻如有預判般鎖住段胥雙臂,袖刀出鞘抵在段胥的脖頸之上。

    他的武功深不可測,段胥竟然都不能反抗。

    他冷著眼神,朗聲道:“都別動,敢動我就殺了他。”

    周圍的士兵紛紛拔刀,卻礙于段胥不敢上前。吳盛六拿著他的大刀指著林鈞,氣得怒發(fā)沖冠:“奶奶的,林老板我還以為你是個真男人!之前林家老爺死在城下,老子還覺得對不起你林家,居然是你自己出賣你大伯!”

    賀思慕丟了瓜子殼,悠然地起身提醒道:“這個人不是真的林鈞,易容假扮的而已,他賣的不是他親大伯。”

    “呸!老子管他親不親,這個狗娘養(yǎng)的把命留下!”吳盛六叫嚷著。

    林鈞出奇冷靜,只是死死制住段胥,讓人毫不懷疑只要有異動,他手里的刀子就會立刻割斷段胥的脖頸。

    韓令秋已經(jīng)在混亂中奔上了看臺,神情復雜地站在人群中面對著林鈞和段胥。林鈞的目光移向韓令秋,他平靜地問道:“你真的失憶了?”

    韓令秋目光閃爍,并不答話,倒是吳盛六喊起來:“他失沒失憶關你屁事。”

    “你若失憶,或許還情有可原。我不知你所經(jīng)何事,但你應當是我十七師弟,同我回去見師父。”

    林鈞的目光如冷鐵,和那個熱忱愛國的林老板判若兩人。

    韓令秋搖搖頭,他臉上刀疤可怖,神情卻堅決:“你休要胡言亂語,混淆視聽。我是韓令秋,是大梁踏白軍的校尉,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

    林鈞輕笑一聲:“你曾是師父最喜歡的弟子,如今倒是非不分了。”

    他點了段胥的穴道,挾持著段胥一步一步從校場走出,叫人牽了馬來,然后勒令吳郎將他們放他出城。段胥秉持著他一貫的打不過就不反抗的原則,叫吳郎將他們一律照辦了。

    只是林鈞并未說話算話,最后也沒有放過段胥,而是挾持著段胥一同出城,奔入丹支大軍營中。

    吳盛六無可奈何地跳腳,一邊放出了林鈞就立馬讓人關閉城門,一邊啐道:“大過年的,胡契人真不是是個東西!待入夜咱去營里把將軍給救出來!”

    韓令秋和孟晚倒還冷靜,二人對視一眼,韓令秋上前道:“郎將,將軍此前曾有一事囑咐于我。”

    一入敵營,林鈞與丹支士兵通了口號出示令牌,那些士兵立刻恭恭敬敬地把林鈞迎了進去。

    段胥被帶進了營中的一間牢房,手銬腳鏈戴得結結實實還被捆在架子上,要是條件允許,他們恨不得拿一根鎖鏈把他的琵琶骨給穿起來。他這犯人的地位很不一般,從他獨自享有一個牢房,看守只能站在營門口就能看出來。

    “你這是故意的,還是賭輸了?”

    伴隨著熟悉的女聲,一片銹紅色的裙邊出現(xiàn)在段胥眼底,他抬起頭便看見那蒼白的美人鬼站在面前,轉(zhuǎn)著手里的鬼王燈玉墜笑得意味深長。

    段胥靠在架子上,只當那捆他的架子是個靠背,悠然道:“這局尚未結束,還不到見輸贏的時候。這奸細,殿下猜對了嗎?”

    賀思慕點點頭,道:“林懷德死在城下的那天,我猜到了。”

    她聽聞林鈞與他大伯十分要好,將大伯當做父親尊敬。原本他在府城鼎力支持踏白軍就很可能會連累林懷德,他不僅不讓林懷德與他撇清關系,還在明知軍中有奸細的情況下請林懷德幫忙。這極可能會害了林家,他卻好像渾然不覺,連猶豫都不曾有。

    即便是最赤忱的忠烈之心,也應當會有作為一個人最基本的畏懼、猶豫和權衡。

    再者說以賀思慕這幾百年的經(jīng)驗來看,林懷德死的那天,林鈞雖然看起來無比悲慟,但實則他的震驚是大于痛苦的,仿佛沒有料到林懷德會這般慷慨赴死。

    他好像完全不了解他的大伯。

    “你又是什么時候開始懷疑他的?”賀思慕問道。

    “從一開始。”段胥笑起來,說道:“我在他身上嗅到了同類的味道。”

    “和你同類?那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那是自然。”頓了頓,段胥十分知趣地不再兜圈子,解釋道:“我最初發(fā)覺林鈞在試探韓令秋。我對韓令秋好奇是因為懷疑他是天知曉的人,那么林鈞對他好奇,又是為什么呢?無論他和韓令秋有何種牽扯,這都十分奇怪。”

    “不過韓令秋有沒有恢復記憶也未可知,糧草被燒他們二人我都有懷疑。劫糧時便帶上了韓令秋,韓令秋的表現(xiàn)不像是奸細,丹支要活捉他或許是因為有人對他好奇,想把他捉回去盤問——和林鈞也對得上。”

    “于是我向林鈞透露了韓令秋失憶的事情,他心生焦急,比武之時遲遲探不出韓令秋的虛實,果然拿出瞑試來驗證。知道瞑試的要么是丹支王庭要么是天知曉,他孤身潛入府城做奸細,不像是金貴的王庭貴族,便應該是天知曉的人。”

    賀思慕挑挑眉毛:“瞑試?”

    段胥點點頭,道:“這是每一屆天知曉弟子出師之時的考核,丹支王庭為觀眾,欣賞兩位弟子蒙眼決斗,活下來的那一個便正式出師,賜予天知曉的編號。十五便是這個假林鈞的編號。”

    “既然都是天知曉的人,十五不是一開始就應該認出韓令秋么,何須試探?”

    “天知曉內(nèi)不同期的弟子平時并不見面,就算偶爾相遇也都是黑紗縛面只露雙目,韓令秋又破了相,十五怎么可能認出來?”

    賀思慕眼眸閃爍,望著眼前這個侃侃而談,身在敵營如在老家的家伙。她悠悠將食指豎在唇前,笑道:“噓,有人來了。”

    段胥和她同時轉(zhuǎn)過頭看去,便見一個高瘦的男子撩起營門簾。他有一副漢人面孔,頭發(fā)用胡契人傳統(tǒng)的方式編成細辮鑲著銀飾,有冰冷如寒夜的眼神,一雙細長的丹鳳眼。他看不見賀思慕,只淡漠地看著被捆在架子上的段胥。

    段胥與他對視片刻,誠懇地笑道:“天知曉的十五先生,果然善于易容假扮,雖至親不可察覺。”

    這就是假林鈞的真正面目。

    男人走到段胥的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一會兒,冷冷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賀思慕想這可真是個熟悉的問題。從她到韓令秋到十五,每個人仿佛都想掐著他的脖子,讓他把自己的真實身份吐出來。

    此前便是被鬼王掐著脖子也不曾松口的段胥悠悠一笑,游刃有余地打起了太極。

    “我是什么人?你覺得看過瞑試的該是什么人?如今你挾持我還把我綁在這里,等我回到王庭,你可有什么好果子吃?”

    “你來自王庭?我沒見過你。”

    “丹支王庭加上元老院,上百個貴族子弟,你難道還能各個見過面?,”

    十五對于段胥的回答不置可否。頓了頓,他又問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十五?”

    “年齡對得上的只有十五、十六和十七。十六意外殘疾,十七失蹤多年,那你便是十五了。”

    “你是故意被我擄回來的,你想做什么?你要回王庭么?”

    段胥靠在架子上,笑容燦爛道:“你猜呢?”

    他仗著十五不能確定他的身份故而不敢隨便用刑,這太極打得越發(fā)囂張,甚至于蹬鼻子上臉:“你猜不出來我,那我便來猜猜你。天知曉很少攪合軍隊的事情,你潛入朔州府城多半是為了調(diào)查紅鳥降災之事罷,這種褻瀆蒼言經(jīng)之事,大司祭最為敏感。你暫時查不出來我的背景,又發(fā)現(xiàn)了韓令秋身世成謎,便留在府城里順便幫阿沃爾齊報信。你說這事要讓豐萊知道了,該對你們天知曉有意見了。”

    十五的瞳孔微微緊縮,不過大體上的表情仍然平靜,他淡淡說道:“不必在我面前炫耀你對丹支有多了解,待你到了王庭一切自有分曉。”

    他似乎放棄了和段胥周旋,轉(zhuǎn)身準備走出營門,段胥卻在他身后悠悠地說道:“作為林老板而活,感覺如何?”

    十五的步子停住了。

    “你這輩子扮成形形色色的各類人等,大約從沒活成這樣一個熱烈坦蕩的人罷。十五先生,你說著那些以身報國舍生取義的壯語,你看著林懷德在城下心甘情愿地赴死之時,難道就不曾有過一絲動搖么?”

    他騙過那么多人,就沒有一刻連自己也騙過去么?

    空氣之中有片刻的安靜,陽光之下塵埃飛舞,而十五站在門簾的陰影處,攥著營門簾的手微微收緊。

    他沉默了一會兒便轉(zhuǎn)過頭,神色平靜地看著段胥,淡淡地堅定地說:“沒有。蒼神在上,天知曉為蒼神而生,永不背叛蒼神。”

    仿佛他在作為林鈞時,那城墻上的震驚和悲慟全是精心的演技。

    說罷他便撩起營簾走出了出去,黑色的身影消失在門簾之后,只聽見他在外面吩咐增加兵力將段胥看緊。

    段胥嗤笑一聲,淡淡道:“活著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能有,還管什么神仙鬼怪。”

    賀思慕嘖嘖感嘆了兩聲,她抱著胳膊走到段胥面前,紅色的裙裾恍若無物一般穿過地上的干草。

    她靠近段胥,伸出手撫過他的臉龐:“如今你身陷敵營,他們打算把你送回丹支上京,朔州府城風雨飄搖。小將軍,我的提議還在,你要不要向我許愿?”

    段胥眨眨眼睛,笑著前傾身體,在她耳邊輕聲說:“說好了要請殿下看戲,怎能委屈殿下親自上場呢?”

    只聽輕微的咔噠聲,賀思慕抬眼看去,只見段胥不知何時已從他的手銬腳銬中解脫出來,他轉(zhuǎn)著被磨紅的手腕,輕松道:“不巧,我小時候?qū)W過縮骨。沒什么鐐銬能銬住我。”

    賀思慕瞇起眼睛,胡契人大約會很懊悔沒把他的琵琶骨給穿起來。

    第25章 放火

    段胥這千層紙又破了一層,破掉的這一層明明白白寫著“縮骨功”這三個字。這種武功需要從小時候練起,日復一日將自己的每一寸骨頭彎折到極限,乃是一種痛苦的武功。譬如剛剛的十五先生,他身高比林鈞要高一些卻能偽裝成林鈞,大約也是用了縮骨功。

    段胥走到窗邊上,他挑開窗簾左右看了看,道:“破妄劍在那個人手上呢。”

    他剛剛被捆起來的時候收繳了兵器,破妄劍便在外面一個看守的人手上。段胥從發(fā)冠中抽出一段軟鐵絲,在手心纏了兩道,轉(zhuǎn)眼對賀思慕笑道:“馬上入夜了,戲局該收尾了。”

    這個人最擅長做出乎意料的事情,沒有一步是和常人相同的。按理說城府深沉的人該是一副四平八穩(wěn),不動聲色的樣子,這段胥偏偏很會動聲色,卻還是城府深沉。

    賀思慕瞧了段胥一會兒,便悠然道:“那我這前排的看客,便拭目以待了。”

    夕陽很快落下,夜色濃重。并不遙遠的朔州府城里傳來鞭炮聲,喧鬧而熱烈的氣氛透過厚重的城墻,透過營門傳到營內(nèi)。顯然朔州府城的百姓們并不知道,他們的將軍大人此刻正身陷敵營,身邊唯有一只惡鬼作伴。他們只一心迎接一個風調(diào)雨順,無病無災的新年。

    胡契人并不慶賀新春,只見一個士兵撩起門簾走進來給段胥送飯,他和十五一樣編著胡契發(fā)辮,看了一眼被妥帖地綁好的段胥,敷衍地把飯放在地上。

    段胥笑起來,以胡契語說道:“兄弟,你放在這里我怎么吃啊。”

    士兵顯然沒想到段胥會說胡契語,當他疑惑地抬起頭時,架子上已經(jīng)沒了段胥的身影,一段軟鋼絲纏上他的脖子猝然收緊。他來不及發(fā)出一點聲音就倒了下去。

    段胥站在他身后,手上的鋼絲毫無憐憫地收緊,直到手下之人窒息而死。

    他托住那個人滑倒的身體,飛快地和胡契士兵換了外衣。段胥拆散了自己束得整齊的頭發(fā),手指在發(fā)間靈活地穿梭一番后,他也成了個編發(fā)的胡契人模樣。

    這編發(fā)的手藝,看來是很熟練。

    賀思慕抱著胳膊在旁邊看著。

    段胥將這個人綁在架子上綁好,還貼心地迅速給他束了個發(fā)戴好發(fā)冠發(fā)簪,麻利地收拾完之后拍拍他的肩膀,道:“對不住了。”

    然后已經(jīng)改頭換面,完全像個胡契人模樣的段胥戴好頭盔走出帳門,卻被門口兩個看守伸手攔住了。

    夜色深沉,無星無月,火把的光芒并不能把人的臉照清晰。看守問道:“口令。”

    看來他們還是有幾分上心的。

    段胥輕嘆一聲,道:“可惜。”

    幾乎在話音響起的一瞬,他剛剛從那送飯士兵身上搜到的刀就已經(jīng)出鞘,他仿佛一陣迅疾的黑風,貼著這個營帳疾馳了一圈。在人甚至來不及呼救的時候,這一圈守營之人便紛紛倒地血濺三尺,咽喉破開。

    段胥悄無聲息地完成了這一切,然后從其中一個看守身上拿回了他的破妄劍。他丟了手里那笨重的長刀,將破妄劍系在腰間,以口型對賀思慕笑道:“一會兒就會被發(fā)現(xiàn),走啦。”

    他的表現(xiàn)仿佛是個新年里不小心放鞭炮炸了雞籠的熊孩子,干了壞事便撒丫子跑——完全沒有一種在殺人的肅穆感。

    賀思慕微微瞇起眼睛,坐在她的燈桿上飄在段胥旁邊。見他貓一樣無聲無息地在營帳間穿梭,所過之處無數(shù)人悄無聲息地倒在地上,他習慣一劍斃命并在人倒地之前扶一把,讓他們安靜地落地。這是非常嫻熟的暗殺手法,他做得干凈利落。

    已經(jīng)有人發(fā)現(xiàn)犯人逃脫并且到處殺人,喧鬧的聲音響了起來,士兵們喊著“人跑了!”“在哪里?”“這邊……不,是那邊!”

    段胥的行進路線十分奇怪,一會兒東一會兒西,來回折返,搞得胡契人也暈頭轉(zhuǎn)向不知他殺到了何處,更不知到底有多少人在殺人,甚至有人高喊有數(shù)上百大梁人偷襲軍營了。偏偏段胥還不嫌亂,以胡契語驚慌大喊道“漢人扮做我們的樣子了!”,這聲音一傳十十傳百,舉著刀拿著火的胡契人都開始互相懷疑對方是不是奸細。

    段胥就像一只混入羊群的披著羊皮的狼,一會兒隨著他們呼喊,到了人少的地方又開始大開殺戒。他彎彎繞繞,硬生生憑一己之力攪亂了胡契軍營,趁著他們自亂陣腳之時摸到了武器庫。只見他一手拎一個桐油桶,澆在攻城的戰(zhàn)車上,然后在外面的混亂中制服了一匹亂竄的馬綁在戰(zhàn)車上。

    段胥一把火點燃了戰(zhàn)車,戰(zhàn)馬感覺到燙意便瘋狂地嘶鳴起來,奔出營帳橫沖直撞,到處點燃營帳。偏偏今夜罕見地刮起了東風,火趁著風勢迅速蔓延起來,原本混亂的丹支軍營越發(fā)混亂。

    賀思慕看著這一幕,突然想起大概半月之前段胥問過她,什么時候夜里會刮東風。

    到目前為止今天發(fā)生的一切,都是他就謀劃好的。

    段胥燒了武器庫便馬不停蹄地奔到旁邊的營帳就往里面闖,門口的守衛(wèi)想攔他卻被他泥鰍似的滑過,他一掀門簾就喊道:“稟告將軍,武器庫被燒了!漢人放火了!”

    賀思慕看過去,營帳正中正慌忙穿鎧甲的可不就是那呼蘭軍的主帥阿沃爾齊,旁邊還有許多丹支衛(wèi)兵軍官,滿營的黑辮子。或許是形勢過于混亂還有段胥的胡契語太過地道,他只是被訓斥了幾句,便看到阿沃爾齊抱著頭盔匆匆邁步走來,嘴里罵著幾句胡契語的粗話。

    在他經(jīng)過段胥身邊時,段胥微微一笑,寒光閃爍間破妄雙劍出鞘。阿沃爾齊身邊的護衛(wèi)也不是等閑之輩,立刻暴起要將段胥撲倒,但是他們怎么比得上段胥非人般的速度,段胥旋身躲避同時雙劍左右兩邊一齊砍去,動作快得只能看見影子,阿沃爾齊圓睜雙眼的腦袋就切豆腐似的落在了地上。

    這也是丹支有名的戰(zhàn)將,怎么也不會料到自己陰溝里翻了船,死在這么個不到二十歲的小子手里。

    護衛(wèi)的劍同時也砍傷了段胥的肩膀,連上上次的傷,他這一左一右也算傷得均勻。段胥右劍擋開那護衛(wèi),左劍挑起地上的人頭麻利地裹了系在腰間。他這番大張旗鼓的刺殺一出,大批的丹支士兵已經(jīng)涌來,將段胥團團圍住,被唬住一時沒人上前。

    段胥雙手拿著劍,在手里好整以暇地挽了劍花,淡淡一笑道:“哇,好多尸體啊。”

    這句話他是以漢語說的,大概這滿營的人,也就賀思慕能聽懂。

    段胥左腿微微后撤一步,然后飛快地沖進了士兵中間,他的裝扮太像胡契人以至于讓包圍他的士兵眼花,這還不夠,段胥一邊殺一邊挑燈,倏忽的時間便把帳里的四盞燈都打滅了。整個營帳里烏漆墨黑,只有此起彼伏的痛叫倒地聲,隨后趕來的弓箭兵都傻眼不知道要射誰,趕緊叫人來舉火把,但是舉火把的也擠不進去,只能照見一片混亂的黑。

    賀思慕在這一片混亂中,悠悠地在這帥營里走了一遍。丹支在城外立了許多營帳,每一頂都長得一模一樣,根本看不出哪個是帥營,段胥怎么會知道阿沃爾齊住在這里?

    她走著走著,突然踢到了一個盤子。她俯下身看去,發(fā)現(xiàn)這瓷盤子里放著幾條紅尾魚,一條已經(jīng)被吃了大半。賀思慕環(huán)顧四周便在角落看見一只瑟瑟發(fā)抖的藍眼白貓,這種貓金貴的很,像是西域來的品種。也只有阿沃爾齊這樣的地位養(yǎng)得起,而且能帶到前線來。

    賀思慕想了想,心道原來是這樣。

    段胥應該知道阿沃爾齊是個愛貓之人,上戰(zhàn)場也不忘帶自己的寵物,且只用小紅尾魚喂養(yǎng)。故而那日在城墻上,她對段胥說看見士兵拿著紅尾魚走進這個營帳,他便知道這是呼蘭軍的帥營,是阿沃爾齊所在。

    賀思慕再抬頭看去的時候,段胥已經(jīng)不見了身影,重新被火光照亮的帥營里全是尸體,幾乎每一具都是被割喉而死,死得非常規(guī)整,只是血涌得到處都是。

    剛剛段胥開殺之前,是不是說了句——好多尸體啊?

    賀思慕輕輕一笑,喃喃道:“囂張的小子。”

    她乘著鬼王燈從營帳飄了出去,沒多久就找到了她頭骨最好看的小將軍。如今的呼蘭軍營亂做一團,士兵相疑對方是不是漢人扮的,武器庫被燒了,帶火的戰(zhàn)車到處亂竄燒成一片,主帥又身死——就跟個灑了水的熱油鍋一樣,油點子到處亂濺。段胥以驚人地速度飛奔著,他奔到營帳邊緣的馬欄處搶了一匹戰(zhàn)馬,翻身上馬駕馬飛奔而去。

    雖有人試圖去攔可也成不了氣候,被段胥不知從哪個倒霉蛋身上擄來的弓弩射死許多,眼看著他越跑越遠了。

    ——這大鬧了一場便拍拍屁股走人的家伙。

    這世上還活著的人里,大約沒有比他身手更好的了。

    賀思慕飄到他身邊,淡淡地問:“武器庫?”

    “阿沃爾齊習慣把武器庫安置在他的帥營邊上。”段胥簡短地解釋道。

    “你可真是天生的一身好筋骨。”

    段胥笑出聲來,他興致盎然地說:“上次這么說的還是我?guī)煾福恢庇X得我腦子聰明根骨清奇,必成大器,所以對我挺好的。雖然他讓我從七歲就開始殺人,十四歲時殺光了自己的同期。但好歹我也騙過了他,借著他的偏愛活下來了。”

    賀思慕怔了怔,目光微微沉下來。

    火光的映襯之下,段胥身上多處受傷,英俊而輪廓分明的臉上也沾了許多也不知是他的還是別人的血,他那雙眼睛卻非常明亮,仿佛在談論什么有趣的事情,歡快得過分了。

    從前他雖然眼里永遠含著笑意,看起來散漫不上心,但目光深處總是凝著一點鋒利的光。但是此刻,那道光卻有散開的趨勢。

    他歡樂得不太正常。

    “你怎么了?你還清醒么?”賀思慕冷冷地說。

    換是其他人,怎么也不會問一個游刃有余攪亂敵營刺殺主將的人——你還清醒么?

    段胥似乎怔了怔。

    突然之間兩支箭破空而來,段胥閃身避過了第一支,第二支卻射在了馬腿之上。馬嘶鳴一聲翻倒在地,段胥同時從它身上跳下來,在地上翻了一圈便站起,看著不遠處馬上拿著弓望著他的人。

    丹支軍營來不及反應,沒有追上段胥,但好歹是有人追上了。

    天知曉的十五。

    十五緊緊抿著唇,一雙冷淡的眼睛里終于蔓延起滔天怒火,他的弓弩對準了段胥,咬牙切齒地說道:“段胥!你究竟是什么人?你都干了些什么?”

    段胥沉默了一瞬,突然樂不可支地笑起來,他撫著額頭眉眼彎彎,說道:“天知曉出來的人,以一敵百,于萬軍之中取上將首級,這不是很正常么。十五師兄?”

    慶賀新春的煙火從朔州府城中升起,在空中璀璨地綻開,五彩繽紛地照亮了漆黑的夜幕,照亮了十五臉上的震驚。

    “師兄你找錯人了,韓令秋并非十七,他本來是要死的,因為他在瞑試里輸給了我。”

    段胥指向自己,悠然道:“我才是真正的十七。”

    第26章 反叛

    對于“你究竟是誰”這個問題,被鬼王掐住脖子也死不改口的段胥,突如其來地說出了除了“段胥”之外的答案。

    為什么他的身手這么厲害。

    為什么他對丹支和天知曉這么了解。

    為什么韓令秋會對他感到熟悉。

    天知曉,丹支王廷豢養(yǎng)的忠于王庭和蒼神,窮盡人之極限,世上最為頂尖的死士。

    不久之前還在說“天知曉為蒼神而生,永不背叛蒼神”的十五,面色蒼白地看著面前這個明顯是將蒼神背叛了個徹底的師弟,強自鎮(zhèn)定道:“不可能,你自恃了解天知曉,便在這里……”

    “我十四歲出師時隨師父拜見各位師兄們,那時我才贏了暝試,渾身都是傷,向你行禮的時候沒站穩(wěn)差點跌倒,你扶了我一把對我說‘天知曉的人,怎么這一點傷就站不穩(wěn)了’。這是我們唯一一次照面,我說的沒錯吧,師兄?”段胥毫不留情地擊碎了十五負隅頑抗的不可相信。

    賀思慕看著段胥,一面是遠處丹支大營的灼灼火光,一面是朔州府城內(nèi)升起的璀璨煙花,他在兩道截然不同的光芒之下,眼里的笑意仿佛也是被點燃的火焰。

    他話音剛落便突然出手,趁著十五分心之時,袖中弩機射出一支小箭穿過了十五身下黑色戰(zhàn)馬的眼睛。

    十五從馬上一躍而下,那受傷的馬瘋了似的跳了幾步,便倒在地上。冬風凜冽,段胥和十五遙遙相對,隱隱約約有戰(zhàn)鼓聲傳來,朔州府城似乎有什么異動,然而這兩人全然顧不上了。

    煙花一簇簇地在天空中綻開,爆裂的聲音此起彼伏地響成一片,一副絢爛的盛世光景。

    段胥在灼灼火光下雙手拔出破妄劍,輕松笑道:“我一直很想和師兄交手一次。”

    十五目光猶如寒鋒利刃,他一按身側(cè)的胡刀,閃電似的出鞘和段胥短兵相接,力道之大火花迸濺。

    “為什么!師父他最喜歡的弟子就是你!你為何背叛師父,背叛蒼神!”

    “別逗了師兄,師父他老人家除了蒼神和他自己誰也不喜歡。我就猜他那個剛愎自用的脾氣,肯定不能向你們承認他被我刺瞎了眼睛還讓我逃脫了。這些年來為了維護自己的顏面,只說我是失蹤,是不是很可笑?”

    終日打雁,叫雁啄了眼,原來段胥的倒霉師父是被他弄瞎的。

    段胥一段話之間已經(jīng)和十五交手十余次,他們倆的速度和感知都是人群中一等一的水平,拼起命來簡直是眼花繚亂,仿佛都長了三只眼一樣將對方的動作預判得準準的,十幾個回合里招招見血,在荒野里殺成不分你我的兩團黑影。

    十五瞳孔驟然緊縮,他眼里的恨意仿佛一只直奔段胥的毒箭。段胥卻像是個棉花包,躲也不躲反而笑起來:“十五師兄,我倒想問問你為什么相信師父,相信蒼神?你這么會騙人,就不怕你也是被騙了?如果蒼神真如蒼言經(jīng)所說那樣是創(chuàng)世之神,無所不知無所不曉,胡契人是蒼神高貴的子民。那你說他為什么要造出一個反叛的我呢?”

    “你背叛蒼神,必得重罰,下入地獄!”

    “既然世界都是蒼神造的,那有信他的、不信他的、討厭他的人存在,不都是他早安排好的?為何他還要討伐不信他的人,他為什么需要我們信仰他?為什么我們不可以信仰些別的什么?如果神真的這么迫切地,威逼利誘地要從我們身上獲得力量,那神又算什么神?我們從小開始日復一日濫殺無辜,無數(shù)血債在身,為什么不得懲罰反而能擺脫‘低賤’的漢人身份,獲得信仰蒼神的資格?”

    十五的目光閃爍著,他咬牙道:“那算什么?為蒼神而死是他們的榮幸,也是我們的榮光!天道蒼蒼,休要謬言!”

    “哈哈哈哈哈,神無所不能,居然需要我們這樣的螻蟻為他而死嗎?難不成你會需要螞蟻為你去死?天道自然蒼蒼,便是這世上真的有蒼神,也肯定不是師父口中的蒼神,也不會是什么狗屁蒼言經(jīng)中的蒼神!十五師兄,你好好地想想,用你假扮過無數(shù)人的腦子想想!師父他教給我們這些,究竟是想要賜予我們天堂,還是為了利用和掌控我們?”

    “十五師兄,我從未背叛過任何人,因為我從來就沒有相信過他們,哪怕一刻也沒有相信過。”

    段胥之前就受了傷,十五的武功顯然不是那些士兵可以比的,他傷上加傷,渾身的黑色衣服已經(jīng)被血浸透了,滴滴答答地落在草地里。但他仿佛渾然不覺,動作不僅不停聲音也越來越高,空闊的原野上仿佛回蕩著他的嘲笑之聲,一重一重地透過十五的耳朵穿進他的心里。

    十五知道段胥在激怒他,可是他還是被段胥狂風暴雨似的逼問擊中。

    他驀然想起在“十七”尚未舉辦暝試的時候,他就聽說十七期里有一個師父特別中意的孩子,那孩子有極好的武學天賦,受傷時師父甚至寬宥他休息了幾日,偶爾還會去指點那孩子兵法。

    師父原本是丹支有名的戰(zhàn)神,后來受了傷才退居幕后創(chuàng)辦天知曉,對于師父在戰(zhàn)場上的事跡他偶有耳聞卻不曾受教。他本是有些嫉妒這個孩子的。

    這個孩子果然通過暝試正式成為了他的十七師弟,奉茶的時候搖搖晃晃沒站穩(wěn),他有些嫌棄地想便是這種孩子得了師父偏愛?到底還是伸手扶了他一把。

    那孩子卻抬頭看向他,然后眉眼彎彎地笑起來。多年以后他已經(jīng)不記得那黑紗縛面的孩子的樣子,只記得那是個明亮澄澈的笑容,盛滿了真心實意的快樂,仿佛長夏的日光熱烈得勢不可擋。他怔忡半晌,只覺得自己從來沒有見過有人這樣笑。

    天知曉的人,向來是很少笑的。

    但是十七不一樣,他生性非常愛笑,被師父夸也笑,被師父罵也笑,便是受罰被打得皮開肉綻時也沒一點愁苦。仿佛一丁點大的事情都可以讓他快樂。

    他真的擁有一雙很明亮,很幸福的眼睛。

    十五那時候突然理解了師父對十七的偏愛,他也不可抑制地羨慕和向往這個孩子身上的某些東西。他曾經(jīng)私下里問過師父,為什么十七看起來這么快樂,他為什么可以有這樣一雙幸福明亮的眼睛。

    師父只是淡淡地說,因為十七對蒼神的信仰最為虔誠,蒼神庇佑他便賜予他這樣的性情。

    因為十七對蒼神的信仰最為虔誠。

    這簡直是個笑話。

    天知曉活得最幸福的人,是一個從來也沒有相信過蒼神的人。

    十五恍惚間看著段胥在火光中明亮的眼睛,那眼睛和他記憶中的重合在一起,這么多年過去了竟然沒有任何變化。十七已經(jīng)變成叛徒了,身上居然還有這種讓他心生向往的東西。

    他向往的究竟是什么?

    他假扮過那么多人,那些曾經(jīng)在他心中滾動過的熱血和痛苦,究竟是別人的還是他自己的?

    十五的心里突然生出無限的憤恨,為什么明明背叛的是十七,十七卻這么理直氣壯而他兀自痛苦?最好十七在這個世界上消失,再也不要有這樣的一雙快活明亮的眼睛,再也不要有這樣一個質(zhì)疑一切的聲音。最好大家都一樣痛苦,一樣沉默,一樣什么都不要想明白。

    這樣想著,他的胡刀就已經(jīng)穿過了段胥的肋下。段胥在離他很近的距離里一口鮮血噴在他的面上,十五憤怒地看著面前英俊的沾滿鮮血的臉龐,段胥臉也被他傷了,鮮血浸沒了眼睛,一雙眼睛血紅如修羅。

    段胥伸出手握住自己肋下的刀,慢慢地笑起來,他低低地喚道:“師兄啊……你到底還是動搖了……”

    “閉嘴!我……”十五的話卡在一半,他睜圓了眼睛,看著面前寒光閃爍的劍。他的咽喉破開,鮮血濺了段胥一臉,段胥放下手中的破妄劍,緩緩地說:“急躁而不識陷阱,誤以為得手而放松警惕,若是你沒有動搖怎么會犯這種低級錯誤呢,師兄?”

    十五捂著自己的咽喉,脫力地倒在地上,他已經(jīng)發(fā)不出聲音只能死死地望著段胥,仿佛想從他身上看到一個答案。

    一個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問題為何,卻尋了一生的答案。

    段胥將那胡刀從自己的身體里拔出來,伸手點穴給自己止血。他的身后是爛漫成一片的煙花海,他搖搖晃晃地踉蹌幾步,就像是當年給十五奉茶一樣,然后他笑出聲來,慢慢地說:“師兄,你是不是以為篤信蒼神,你就能擺脫你的漢人血統(tǒng),從此和死在你手中的那些人分道揚鑣?”

    他給了他答案。

    十五的眸光顫了顫,他驀然想起他六歲時那些被綁到他面前,任他一排一排殺死的“四等民”,那些面孔和他相似的驚恐的人。師父告訴他,他和那些人是不一樣的,他被蒼神選中,只要在天知曉出師便也是蒼神的子民。

    他不是那些只能引頸受戮的家伙。

    他將洗刷他的血統(tǒng),他比那些低賤的人要高貴。

    他不是在濫殺,這只是為了蒼神,天經(jīng)地義的犧牲。

    如果不這么想,如果不這樣篤信,他要怎么活下去?他為了什么而活下去!

    他沒有父母,沒有親人,甚至沒有自己的名字,只有一身低賤的血統(tǒng),這世上除了蒼神之外再沒有人需要他。如果不為蒼神而活,那他在這個世上活著的意義是什么?

    如果蒼神也是假的,那么他又算什么?

    十五已經(jīng)發(fā)不出聲音,他緩緩地開合嘴唇,以唇語對段胥說著什么,然后慢慢合上了眼睛。

    段胥沉默地看著十五,片刻之后突然笑了起來。他明明已經(jīng)受傷到連步子也踉蹌了,卻仍然直直地站著,那笑聲仿佛從他的胸腔而出,帶著濃烈的血氣在荒原上詭異地回蕩。他笑著笑著就咳嗽起來,咳嗽著卻還要笑,仿佛就要這樣瘋狂地笑到死。

    突然一雙冰冷的手撫上了他的臉,他在一片瘋狂的混亂中抬起頭來,眼里的光芒全都散了。那雙手不輕不重地拍了拍他的臉,他聽見某個非常冷靜而清晰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醒醒,你太興奮了。”

    醒醒。

    段胥顫了顫,他眼里的光一點點聚回去,在漫天的煙火中終于看清了面前這個惡鬼,她美麗的鳳目眼邊的小痣,微微皺起的眉頭——這個面色蒼白神情淡然,認真地看著他的鬼。

    他緩慢地眨了眨眼睛,被血染紅的眼睛突然多了另一種濕意,混著血的淚水順著他的臉頰落在她的手指上,一路向下隱沒于黑暗中。

    段胥哭了。

    賀思慕想,她還是第一次看這個小狐貍哭。

    她幫他把眼淚擦掉,說道:“你也算是為你師兄,剺面送葬了。”

    第27章 契約

    其實賀思慕只是試著喊一聲段胥,但他真的被她喚醒了,僵立的身子如急速融化的冰川般垮下去。他仿佛終于開始意識到疼一樣,脫力地坐倒在地上,急速地喘息著。

    火光時明時暗的映襯之下,這片荒原仿佛傳說中的地獄。段胥低著頭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聽見他四平八穩(wěn)而倦怠的聲音:“還有好長的路要走啊,可是我已經(jīng)……很累了。”

    他終于說他累了。

    賀思慕想,她還以為他是一個熱衷于把自己折騰得死去活來的家伙呢。原來他也是會累的。

    在這番仿佛心灰意冷的發(fā)言之后,段胥卻突然抬起了眼睛,被血染透的眼睛凝聚著一絲疲憊的光芒,竟然還是亮的。

    他突然說道:“你想和我做交易,想要我的五感,又說會按時還給我。可那是因為你并沒有體會過有五感的感受,待你知道五色、五味、六調(diào)、冷暖之后,你還能忍受得而復失嗎?會不會終有一日,你拿走我所有感官,只最低限度地維持我的性命,讓我變成個活死人?”

    難為他在此刻還能想起來這個交易。

    賀思慕沉默了片刻,她淡淡道:“或許罷,算了,這交易不做也罷。我看你再不趕回府城找大夫,就要死在這里了。”

    段胥和她對視了片刻,突然淺淺地笑了一下,那笑容安靜得沒有一點兒瘋狂的影子。他向賀思慕伸出手去,以一種玩笑的語氣說道:“你拉我一把罷,你拉我起來,我就答應你。”

    賀思慕挑挑眉毛,心想這小將軍又在發(fā)什么瘋,她說:“十七……”

    “叫我段胥。”

    她不明白他執(zhí)著于這個假名字的意義何在,只道:“段胥,你還清醒嗎?”

    “清醒得很,這多有趣啊。”

    段胥的手懸在半空,他笑著緩慢道:“我賭那個’終有一日’到來之際,你會舍不得。”

    一朵煙花在兩人之間的夜空中綻放,轟然作響。段胥沾滿血的手被照亮,鮮紅熾烈地如同燃灼的火焰,指尖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不知是興奮,還是恐懼。

    賀思慕看了他半晌,看著這個凡人那雙向來清澈卻不見底的眼睛。

    這個從來不計后果的,膽大包天的賭徒。

    她淡淡笑起來:“好。”

    她伸出手,她的手蒼白,深紫色的筋絡細細地在灰白的皮膚下蜿蜒著。這樣一雙冰冷而死寂的手握上段胥溫熱的帶血的手,沾了他的血,將他的手寸寸握緊。

    結咒明珠飛出來,懸在兩人交握的手上方,從兩人身上各吸取了一滴血融在一處,匯進符咒紋路的凹槽里,即刻生效。

    從此之后,這便是和她命理相連之人。

    賀思慕抬起手將段胥從地上拉起來,他還真的一點力氣也不使,懶懶地全由她拽風箏似的拽著他,然后借著前沖的力量踉蹌地倚在了她身上。

    他的個子比她高,卻彎著腰把頭埋在她的頸窩里,粘稠的鮮血沾滿了她的衣襟,額頭貼著她脖子上的冰冷皮膚。

    他把全身的力量放在她身上,像是把自己的命系在她的身上。

    “你這是做什么?”賀思慕也不推開他,只是淡淡地問道。

    “我是不是不正常。”段胥低聲說道。

    賀思慕知道他在說什么,便道:“殺紅了眼,也能算是不正常?”

    殺人會讓段胥興奮。

    直到剛剛賀思慕才意識到,她曾在戰(zhàn)場中看到過段胥仿佛壓抑著什么的眼神,他壓抑的正是這種興奮。

    他似乎有過長年累月里大量殺人的經(jīng)歷,以至于殺人對他變成了興奮的誘因,誘使他陷入從身體到精神的亢奮狀態(tài),難以自持。

    或許從心底里他是渴望殺戮的。

    這種殺戮曾經(jīng)取悅過他。

    他在天知曉的漫長時間,他所經(jīng)歷的一切已經(jīng)融入了他骨血之中。

    段胥沉默了一會兒,對她說道:“剛剛十五師兄臨死前,對我說……你也是怪物,你逃不掉。”

    賀思慕?jīng)]有回答,寒風凜冽里,段胥的身體微微顫抖著,他慢慢說道:“有時候我不知道,我是偽裝成瘋子的常人,還是偽裝成常人的瘋子。”

    賀思慕輕輕笑了一聲,有些不屑的意味。她終于伸出手去放在他的后背上,不輕不重地拍了拍。

    “你倚著全天下最不正常的家伙,說的是什么鬼話呢?”

    段胥安靜了片刻,突然輕輕地笑出聲來,他不知死活地伸出手去摟住賀思慕的后背,爽朗而安然地說:“說得是啊。”

    賀思慕拍拍他的后背,好整以暇:“少蹬鼻子上臉,放開我。”

    “你不是想知道,我是誰么?”

    段胥并沒有聽話地放開她,他整個人都松弛下來,仿佛打開了塵封的門扉一樣,他在她的耳邊平靜地說道:“我叫做段胥,外祖父是有名的文豪,出生時他正在看春生班的戲,便就著戲文里的封狼居胥給我起了名。我的外祖母是前朝長公主,我家是三代翰林,南都段氏,我在南都長到七歲。”

    又來了。

    賀思慕皺著眉頭,正想打斷他的胡言,卻聽段胥笑著說道:“然后在我七歲這年,我被綁架了。”

    賀思慕拍他后背動作便停住了。

    段胥繼續(xù)道:“胡契人綁架了我,以此威脅我父親與他們交易情報。當時黨爭正是最你死我活的時候,父親不僅沒有答應胡契人,甚至不能讓別人知道他有這樣一個把柄落在丹支手里。所以他對胡契人說,他們綁錯人了,他們綁走的根本就不是段家三公子段胥。段家三公子被送回了岱州老家陪伴祖母。”

    “那個被送回岱州的三公子,才是假的段胥。”

    “胡契人被騙了過去,他們以為綁錯了人。我便趁機逃走,在丹支流落街頭……然后被外出挑選弟子的天知曉首領——我的師父挑中,進了天知曉。他們并不知道我的來歷,十四歲出師之后,我刺瞎我的師父逃回了大梁,認祖歸宗,得字舜息。父親安排了那一場從岱州回南都途中的‘被劫’,好讓假段胥消失,讓我回來。”

    “這才是我,我就是段胥段舜息,我從來就沒有騙過你。你看這一次我又……逢兇化吉了。”

    段胥說得很平靜,說道這里甚至俏皮地笑起來,仿佛得意的孩子。

    賀思慕沉默著,無數(shù)魂燈從丹支的營帳中升起,如流行逆行般匯入天際,朔州府城上空的煙火此起彼伏的絢麗著。一邊喜一邊悲,好一個荒唐又盛大的人間場景。

    血順著段胥的指尖滴落,他終于松開了抱著賀思慕后背的手,但這次賀思慕卻抱住了他。

    ——他正在往地上滑落,不抱住便要倒在地上了。

    剛剛抱住賀思慕,已經(jīng)用盡了段胥最后的一點力氣。

    賀思慕抱著這個全身無力倒在她身上的家伙,長嘆一聲,說道:“不僅是小狐貍,還是個小祖宗。”

    最后賀思慕坐在她的鬼王燈桿上,段胥坐在她的身側(cè)靠著她的肩膀,由鬼王燈載著往朔州府城而去。段胥閉著眼睛,似乎睡著了又似乎還有一點神志,他含糊地問道:“鬼王殿下……你又叫什么名字呢?”

    賀思慕嘖嘖了兩聲,有一下沒一下地撫摸著燈桿下的鬼王燈。

    通常她不會告訴凡人她的名字,便是惡鬼里,也只有左右丞敢叫她的名字。

    不過這個畢竟是要給她五感的結咒人。

    “賀思慕,賀思慕的賀,思慕的思慕。”

    她這一番解讀讓段胥低低地笑了起來。

    長夜將盡,天光破曉,溫和如霧靄的晨光融化了無邊無際的黑夜。

    在金色的陽光中,段胥微啟干渴開裂的唇,慢慢地說道:“賀思慕,新年快樂,歲歲平安。”

    賀思慕怔了怔,然后淡笑著回應道:“段胥,段小狐貍,望你逢兇化吉,長命百歲。”

    她的目光落在段胥腰間的破妄劍上,那劍鞘也染了血,也不知是十五的還是段胥的。

    十五是被破妄劍所殺,總歸能有個無怨氣的來生。

    她此前一直在想,破妄劍究竟為何會認段胥做主人,在這一刻她終于想到了答案。段胥既非修士亦無靈力,縱然他是命格強悍,是天縱奇才,有常人難以企及的心性,這也并非破妄劍選他的原因。

    破妄劍選擇他,是因為想要救他。

    這柄主仁慈的劍,殺人也渡人,它從柏清的手上來到這個少年的手中,因為想要渡他所以認他為主。

    渡他滿手鮮血,滿身風霜。

    韓令秋和孟晚將段胥的計策告訴了吳盛六,在這一年的除夕夜里,在丹支軍營大火燒起來之時出兵攻擊。丹支軍隊群龍無首一片混亂,節(jié)節(jié)敗退,被踏白軍趕出百里之外,潰敗撤出朔州。

    踏白府城之圍由此而解。

    戰(zhàn)斗一直持續(xù)到早上,當吳盛六一行人率軍歸來時,便看見城墻上站著一個人。

    那個少年胡契人打扮,渾身是傷被血浸透,他在晨光下沖他們笑著招招手,然后從腰間的布袋子拿出一顆頭顱,掛在城門之上。

    那是阿沃爾齊的頭顱。

    他們的主將,深入軍營放火燒營,刺殺主帥,讓他的士兵不至于和敵人戰(zhàn)到魚死網(wǎng)破,讓他的士兵大勝而歸,讓他身后滿城的百姓渾然不覺地度過了一個熱鬧的春節(jié)。

    吳盛六突然從馬上跳了下來,跪在地上。

    他并沒有下達什么命令,但是隨著他的動作所有的校尉、千戶、百戶、士兵都下馬,次第單膝跪地,在晨光中無數(shù)鐵甲泛著冷冽的銀光,如同波濤涌過的海面。

    段胥的眸光閃了閃。

    “踏白軍,恭迎主將。”吳盛六高聲喊道。

    身后那些士兵便隨著他齊聲喊起來,聲音排山倒海而來,涌向城頭的段胥。段胥扶住城墻,才勉強保持著自己能直挺挺地站著,他想剛剛再多吃點止痛的藥便好了。

    然后他輕輕地笑起來。

    賀思慕問過他為何要只身犯險,他說因為這只踏白軍還并不是他的踏白。

    到了這一刻,踏白軍,終于是他的踏白了。

    第28章 包扎

    阿沃爾齊一死,戰(zhàn)局風云突變。他攪和進了丹支的繼承者之爭里,得他鼎力支持的十三皇子驟然失去了靠山,一時間鋌而走險,居然要逼宮。

    丹支王庭亂了套,六皇子急招自己的擁躉豐萊回丹支,名為救駕實則是搶奪繼承權。豐萊在宇州戰(zhàn)場正是焦頭爛額毫無進展,物資和增援又被段胥切斷,便立刻集中兵力在涼州打開了一個口子,渡河撤兵回去了。

    大梁增援的部隊雖然已經(jīng)在涼州駐扎,但是無論是領著余下三萬踏白軍的夏慶生還是后來的軍隊,都沒有死守不放。有道是圍兵必缺,好歹別逼得人家走投無路同歸于盡。

    不過一路上的騷擾還是免不了的,胡契人撤軍渡河的時候,夏慶生更是一場伏擊讓無數(shù)敵軍葬身于洶涌關河。待敵人到了朔州,又再次被段胥的駐軍截擊一波,損失不小但是無暇他顧,一時間把整個朔州都讓了出來。

    這下子增援部隊倒是來得及時,秦帥一聲令下,肅英等三軍渡河開進朔州,把整個朔州吃了下來。

    所謂牽一發(fā)而動全身,段胥在天元十一年除夕夜所做之事,成了扭轉(zhuǎn)戰(zhàn)局的關鍵。本是最大功臣的段胥這段時間卻過著十分寧靜的日子,再不復此前天天千手觀音打地鼠的情況,因為——他傷情嚴重,再忙命就沒了。

    養(yǎng)傷的段胥把朔州府城的防務交給了吳盛六,平日里就四面八方地寫信,一會兒交代涼州的夏慶生水戰(zhàn)注意事項,一會兒寫戰(zhàn)報給秦帥,一會兒寫奏折給朝廷,一會兒寫家書,仿佛搖身一變從武將變回了文臣。賀思慕得以見識了一番段胥的春秋筆法錦繡文章,愣是把自己身上那些嫌疑點摘得干干凈凈,冷不丁還來幾句比興,不動聲色地秀一把文采。

    在鬼界,要是有鬼把這種折子遞到賀思慕面前,怕是要被打回去要他捋直舌頭好好說話——少來那些虛頭巴腦的東西。

    同樣養(yǎng)傷的還有真正的林老板——十五為了學習他的言行舉止并未殺死他,而是把他囚禁了起來,吳盛六搜遍了全城才把林鈞找到。他也就剩一口氣吊著了,救了半天好歹是生命無憂,醒過來一開口賀思慕就一哆嗦——簡直和之前十五假扮的林鈞一模一樣,完全是個熱血愛國嫉惡如仇的年輕人,十五未免裝得也太像了些。

    這段休養(yǎng)的時間,作為賀思慕一直以來幫他占風的回報,段胥痛快地收下了沉英做干弟弟,承諾之后將帶沉英回段府撫養(yǎng)照顧。沉英為此依依不舍了好久,賀思慕委婉地表示她還沒打算走呢,這段時間沉英還是能經(jīng)常見著她的,他這依依不舍未免早了點。

    這次段胥身上全是傷,怎么樣都沒法自己換藥包扎,原本這個活兒要么落在軍醫(yī)手上,要么落在孟晚手上,現(xiàn)在卻落在了賀思慕手上——段胥昏過去之前攥著“賀小小”的衣角給她遞了眼色。她想起來段胥那滿身的舊傷還有腰上的傷疤,心說這小將軍麻煩得很。但她還是適時地悲慟大哭表明心跡,配合段胥演戲把這包扎的活兒接下來了。

    賀思慕想怎么著這也是她的結咒人了,而且她念在他沒了半條命的慘狀,暫時沒有從他身上拿走感官。

    這可得讓他快點康復履約。

    “嘶……”段胥發(fā)出輕微的吃痛聲,他皺眉看向賀思慕,只一刻又忍不住笑起來:“你手真重,果然是沒有觸覺。”

    賀思慕挑挑眉毛看著這個越痛越笑的家伙,松了手里的紗布道:“要不我讓孟校尉進來替我,你來跟她好好解釋下你這些舊傷是怎么回事?”

    “殿下給我包扎傷口,是我的榮幸。”

    段胥的回答非常迅速流暢,笑意盈盈。

    清晨模糊的晨光下,他上半身赤裸,露出白皙的皮膚和縱橫交錯的傷口,所幸除了肋下十五給他的那一刀,其他傷都不算太深。他便任賀思慕扯著紗布在他的胳膊腰背之間包扎。

    賀思慕給她的杰作打了個結,便拍拍段胥的肩膀,說道:“脫褲子。”

    “……”段胥轉(zhuǎn)過頭來看她,難得露出這種驚詫的表情,像是不確定自己聽到了什么。

    她十分自然地說道:“我記得你大腿根也有一道傷。”

    段胥按住賀思慕放在他腰間衣物上的手,認真道:“傷口不深,我看這個就不必了罷。”

    “為何不必?”賀思慕挑挑眉毛,說道:“我自小跟著父親和傅大夫解剖尸體,什么樣的裸體沒見過。橫豎我是鬼,也不是沒有附身在男人身上過,你害羞什么?”

    段胥笑著婉拒道:“這不合適,我畢竟還是要點清白的。”

    賀思慕微微瞇眼,段胥的雙手霎時被看不見的東西束縛在身后,仰面直挺挺地倒在床上砸出一聲悶響。段胥眨眨眼睛道:“疼啊殿下,我還是個傷患。”

    賀思慕彎下腰撫摸著他的臉頰,因為以“賀小小”的身份出現(xiàn),她現(xiàn)在的手指是溫暖的,從他臉上那道傷上撫過時好歹稍微收了點力氣:“要我來給你包扎,又挑挑揀揀的,小將軍以為我是你能呼來喝去的么?”

    段胥笑起來,眼睛里含著光,從容道:“我哪里是在挑挑揀揀,我是在求你。殿下給我兩分面子罷,你可不能這么對我。”

    在賀思慕危險地笑起來時,門突然被推開了,一個熟悉的男聲響起。

    “將軍大人,秦帥……”韓令秋看著倒在床上頭發(fā)散了一枕的段胥,和趴在他身上摸著他臉的賀小小,一時間忘記了自己接下來要說什么,只覺得自己是不是應該當做什么都沒有看到一樣,掉頭就走再把門關上。

    他還沒有付諸實現(xiàn),便見段胥雙眼發(fā)亮如獲大赦,從床上起身道:“韓校尉快講。”

    賀小小從容地從段胥身上讓開,翹著腿坐在床頭,拿起一邊的茶喝起來。

    韓令秋于是硬著頭皮說了下去:“將軍,剛來的消息,秦帥兩日后便會到府城。”

    段胥輕輕一笑,悠然道:“秦帥親臨……看來一個朔州是不夠了,這仗還有的打。我身體抱恙,你讓吳郎將好生招待秦帥——禮數(shù)這邊還是問問孟晚。”

    韓令秋應下便要走,卻被段胥叫住,段胥因為受傷失血而面色蒼白,眼神卻很專注:“韓校尉,就再沒什么想問我的嗎?”

    韓令秋沉默了一會兒,抱拳行禮道:“現(xiàn)在沒有了。”

    在段胥交待他除夕比武之事的那個夜晚,段胥說知道他對他有諸多疑問,待朔州解圍便會給他一個提問的機會。

    他承諾對于韓令秋提出的問題,他必定知無不言。

    韓令秋早就準備好了這個問題,可那日在比武臺上,假林鈞拋出那一句“你是我十七師弟”,讓韓令秋隱約摸到了往事的輪廓,他突然感覺到畏懼,那些往事很可能顛覆他現(xiàn)在的生活。

    他原本對于往事并不執(zhí)著,是段胥的出現(xiàn)讓他開始心生好奇,那好奇與其說是對于他自己過往的,不如說是對于段胥這個人的。

    但大年初一那天,城墻之下韓令秋仰頭看著渾身是傷,搖搖欲墜卻還笑得開心的段胥,突然覺得段胥是誰似乎也沒有這么重要。

    段胥身上固然有種種疑團,但能夠確認的是,他是大梁的好將領,或許這便已足夠了。

    而他韓令秋是大梁踏白軍的校尉,他能明確這一點,便也足夠了。

    看著韓令秋走出門外還貼心地把門關好,賀思慕輕輕笑了起來,她的目光悠然轉(zhuǎn)向段胥。

    還不等她發(fā)問,段胥便心神領會地回答道:“韓令秋,他曾經(jīng)是我的同期。”

    他這滿身的傷哪里都不能靠,只能用手撐著床面,微微后仰做出一個舒服的講述姿勢。

    “天知曉弟子每期一百人,考核便是廝殺,七年死九九而剩一人,便賜編號出師。”

    ——他讓我從七歲就開始殺人,十四歲時殺光了自己的同期。

    賀思慕想起了段胥在丹支大營亂殺時跟她說過的話,那時他眼中燃著興奮又痛苦的火焰,帶著點瘋狂的勁頭。而此刻的段胥眼里的瘋狂紛紛落幕,冷靜得仿佛在討論一段平常的回憶,他沉默了一會兒便笑起來。

    “韓令秋那時候沉默寡言,其實我們那里大多都是他這種性子,也就我是個異類。我沒跟他說過幾句話,接觸最多的時候就是在暝試上你死我活的那場對決。想來他應該很絕望,死了九十八個就剩我們倆,可師父偏愛我而我又很強,他最后還是要死在我手里,和那其余九十八個不過早晚的差別罷了。”

    段胥點點自己的額頭,說道:“他臉上那條長疤是我劃的。”

    “在殺他的時候?”賀思慕問道。

    “不,是在救他的時候。”

    這個回答有些出人意料。

    段胥笑起來,他偏過頭道:“暝試里我本該殺了他,但我使了點手段,讓他看起來像是死了但有一息尚存。然后給他灌了消除記憶的湯藥,劃破了他的臉,將他和一具臉上有同樣傷口的尸體調(diào)換運了出去。”

    賀思慕輕輕一笑:“你不是和他不熟么,你能有這么好心?”

    “我怎么就不能有這么好心,鬼王殿下,你了解我嗎?”

    段胥如平時一般玩笑著,目光卻突然有幾分迷茫,像是被自己這句話問住了一般。

    世上有人真的了解他嗎?

    他這千層假面幾分真心,無人能信。

    “你想聽我的故事么?”段胥突然這樣輕描淡寫地說著,眼神卻認真:“既然韓令秋不問我,我就把這個機會給你罷。從現(xiàn)在開始你問的所有問題,我都會據(jù)實以答。”

    賀思慕放下茶杯,道:“上次我掐著你的脖子要弄死你的時候,你都不肯說一個字,怎么現(xiàn)在倒愿意說了?”

    “你掐著我的脖子要弄死我,我自然是不會說的。但是我向你伸出手的時候,你拉住了我,我便可以說了。”

    段胥的語氣好像是在開玩笑,滿眼輕松。

    賀思慕卻想起來那時坐在地上,眼睛被血浸染的少年,他向她伸出手的時候仿佛要被風吹碎的海棠花,若是她沒有抓住他,便要落了似的。

    他在最危險的境地中都沒有向她求救,卻只要她一個伸手就答應了交易。

    她只是抓住他而已,手掌與手掌相握罷了。

    這個少年希求的到底是什么呢?

    賀思慕說道:“你在涼州、在這里做了這么多事情,是想向天知曉報仇么?”

    第29章 過往

    段胥笑出聲來,他搖搖頭,終于尋了個舒服的姿勢靠著床幃,道:“報仇?我報什么仇?我?guī)煾杆鋵崒ξ也诲e,就像愛護一件好兵器一樣愛護我。雖然我并不想做兵器,但也不到要仇恨他的地步。”

    “師父是胡契高等貴族出身,忍不得一點點愚笨,在他眼里愚笨的胡契人也是垃圾廢物,愚笨的其他族人簡直不配活著。所以天知曉選人只挑資質(zhì)好的,不拘族裔都可選入,但是進入天知曉之后我們都要成為蒼神的子民,宣誓一輩子為蒼神奉獻。我流落街頭時,他的布輦都走過去了還特意回頭,在街頭的乞丐堆里把我挑出來帶回宮里,大概是他看很重我的天資罷。”

    “在天知曉里生活……比我流落街頭那陣要過得舒服多了,至少吃穿不愁,還會有司祭來為我們宣讀蒼言經(jīng),關于蒼神的一切我們需要銘記在心。我自小過目不忘,到丹支前四書五經(jīng)雖然根本看不懂但大半都能背誦,蒼言經(jīng)自然能是倒背如流。”

    “因此師父有些偏愛我,一期上百的弟子他沒工夫親自教導,只有考核會現(xiàn)身,七年里恐怕連人也認不全。不過他卻偶爾來單獨考我功課,竟然還把他寫的兵書給我學習,與我指點兵法。我聽聞師父他沒有兒子,大約是把我當成半個兒子對待了。”

    清晨明朗的光芒落在段胥的臉上,他看起來有幾分慵懶,并且以一種輕松的語氣描述天知曉,似乎那只是一段有趣的經(jīng)歷,甚至還有些感慨。

    賀思慕悠悠地喝茶,道:“好一番父慈子孝,你居然還忍心刺瞎他的眼睛出逃。”

    “我和他有根本的分歧,當然我從沒說過,他也并不知道。”段胥沉默了一會兒,卻只是搖搖頭笑著說:“任何人都不要妄想可以改變另一個人。”

    “那么你攪進這戰(zhàn)局之中,到底是想要什么呢?”賀思慕問道。

    段胥抬眼望向賀思慕,無辜而迷惑地眨眨眼:“我說了啊,說了很多遍,我想要收復關河以北十七州。”

    賀思慕的眉頭危險地皺起來,光線昏暗的房間里頓時有種風雨欲來的氣氛。

    段胥眼力見一流,立刻將手指舉在額際,認真道:“我剛剛便說了會據(jù)實以告,我發(fā)誓我說的都是真心話。”

    賀思慕嗤笑一聲,并不買賬:“你進天知曉的時候,恐怕也發(fā)過誓要一生效忠蒼神罷?”

    “我不是沒見過蒼神么,不能確定是否存在的東西,向他發(fā)誓自然不作數(shù)。可我見過殿下,對殿下的誓言是千真萬確的。”

    段胥的語氣相當理直氣壯。

    不過他也知道這樣的回答很難讓賀思慕信服,段胥頓了頓,便繼續(xù)講述道:“進天知曉的頭幾個月很愉快,除了要裝作篤信一個不相信的神之外,其他都沒什么。幾個月之后,我們就開始真正地受訓。”

    “或者說,我們開始殺人。”

    段胥眼里的笑意淡下去,手指在膝蓋上有一下沒一下地點著,目光飄遠了。

    “七八歲的小孩拿著刀劍,有一些犯了事的低等漢民被一排排地捆好跪在我們面前,我們就一排排地挨個殺過去。最開始我們都害怕,有哭有鬧的下不去手,后來哭鬧最厲害的孩子當著我們的面被殺了,剩余哭鬧的受罰,殺人殺得慢的也受罰,后來大家就不鬧了。”

    “再后來,大家就習慣了。”段胥的手指收回來,還帶著青紫傷痕的手指點點自己的胸口,慢慢道:“我也是。”

    “最開始我也會覺得害怕,但是慢慢將這一切視作理所當然。后來我殺人的時候心里再沒有一點感覺,殺著殺著甚至覺得——好累啊,胳膊酸了,怎么還沒殺完?要是他們一下子都死了就好了。”

    關于天知曉的敘述在這里終于褪去輕松的外殼,展露出真實而殘酷的輪廓。

    晨光傾斜著灑下來,被床帷遮了一部分,光暗自段胥的鼻梁上分界,他的眼睛在黑暗里,自下頜至上身裸露的皮膚在陽光下蒼白刺目。

    就像他給人的感覺,光暗參半,曖昧不明。

    “很快我們這些同期弟子開始抽簽對決,平時各種大小考核的結果會決定我們對決時的兵器優(yōu)劣。對決每次兩個人必有一死,那時候我們沒覺得有什么不對,就好像竭盡全力置身邊人于死地,是這個世上最正常的事情一樣。贏得對決便是離蒼神更進一步,這種對決一輪輪地持續(xù)下去,直到七年后的瞑試。”

    “這樣大概過了兩年罷,有一天受訓時我又像平時那樣,去殺死犯事的低等民。一般他們手腳都被捆著,封著嘴發(fā)不出聲音,那天卻有個人的嘴沒封好,我走到他面前的時候堵住他嘴的布掉了下來。”

    “他惶惶不安地看著我,那天的陽光很好,從天上一路灑在處刑的庭院里,陽光里飄浮著許多塵埃。他像是認命了,顫抖地對我說——大人……今天天氣真好……您下手輕點罷。”

    晨光中段胥的唇角微微勾起,像是回憶起了那個人語無倫次的情景,慢悠悠地說道:“我那時候抬眼看了一眼天,陽光強烈,樹葉被風吹得沙沙作響,確實是個好天氣。我像是從一場曠日持久的噩夢中驚醒,恐懼到渾身發(fā)抖。我想我在干什么?我為什么要殺這個人?這個人為什么要被我殺死?我們殺了這么多人,他們真的犯了罪嗎?為什么……為什么我從來都沒有意識到這些問題?”

    “這是個人,和我一樣活在這個世上的人,他也喜歡好天氣,可我只嫌殺他時抬胳膊太累。”

    段胥輕輕地吸了一口氣,淺笑著說:“在那一瞬間我突然意識到,我正在變成一個怪物。就算我最后沒有死于同期之手,變成了怪物活下去還有什么意義?”

    他所在之地滿懷惡意與污濁,他正在被馴化得失去他的大腦和心臟,失去他的思維和良知——變成怪物,變成兵器,只要再往前走一步就會萬劫不復。

    他就在懸崖邊突然醒悟。

    賀思慕沉默了一會兒,說道:“所以那個同你對話的人,后來怎么樣了?”

    段胥的面上并無風雨,甚至沒有什么笑意地笑了一下。

    “我還是殺了他,教頭們就站在我身后,我不殺他死的便是我。從他之后,還有八十三個人這樣死在我手里。后來我開始執(zhí)行任務,幫丹支王庭做事,了解的事情越多,手里的血債也就越多。”

    清醒之時,恐懼如同附骨之蛆。

    他發(fā)覺自己活在地獄里,卻被一群以為生活在天堂的人包圍,無法逃脫。

    荒唐的是,只有他認為那是地獄。

    有段時間他覺得自己要瘋了,如果天知曉所灌輸給他的這些理念,這些道理都是假的,他怎么就能確認他小時候讀過的那些四書五經(jīng)就是真的呢?他到底活在一個怎樣的世界里?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什么才是他應該遵循的道理?

    只有十歲出頭的他,不知道自己會變成什么,他知道自己正在異化,他開始變得享受殺戮,變得渴望暴力,蔑視生命。但是他不知道如何才能變回人。

    那些他曾經(jīng)背過的詩篇文章,那些他背的時候完全不理解是什么意思的字句,這時候就從他的記憶深處蹦出來,和他被天知曉培養(yǎng)出來的暴戾互相撕扯。

    他就在這種撕扯中艱難地拼湊出,他認為這個世界該有的樣子。

    把自己長歪的骨頭打斷,腐壞的肉割去,然后仍然要裝作佝僂而畸形的樣子。裝作比任何人都冷漠,都狂熱,都篤信,這樣才能騙過他的師父和同門。

    他把心底的野獸捆住,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清醒點,清醒點,你不能變成怪物。

    總有一天你要回到陽光下,拿回自己的名字,作為一個堂堂正正的人活著。

    如此七年,兩千五百五十六個日夜。

    “我離開天知曉時發(fā)誓,終有一日我會收回十七州,結束北岸這荒唐的一切。”

    賀思慕放下手里的茶盞,她坐在段胥的床頭伸手撫過他身上那些深淺不一的舊傷,再抬眼看向他。

    這個少年的眼里一派平靜的坦然,深不見底的寒潭突然見了光,能見到一點幽深的潭底。

    賀思慕想,或許他想要解開那些漢人手上捆著的繩索,拿走他們嘴里塞著的布,讓他們站起來在陽光下活著。想要以后再不會有人,被這樣當成牲畜一樣殺死。

    或許他也想,再也不要有像他這樣的人,像十五這樣的人,在謊言和殺戮中險些或真的失去自己。

    他救那遺落的十七州,就像想要挽救多年前,天知曉的十七一樣。

    白駒過隙,卻是水中幾番掙扎浮沉。

    賀思慕的眼里沒有多少憐憫,只是平靜:“那么你成功了么?你現(xiàn)在不是兵器,你是人么?”

    段胥的眼睫顫了顫,一直篤定的敘述少見地出現(xiàn)一絲不確定,他笑道:“應該是個人罷。不過,不大正常罷了。”

    賀思慕盯著他的眼睛,她突然笑起來,不輕不重地拍拍他的臉頰。段胥被碰到臉上的傷,“嘶”了一聲,便聽見賀思慕說道:“你就這么將自己當個物件似的敲敲打打,縫縫補補地長大,這么多年,這樣不堪的泥濘里,居然沒有長歪。”

    段胥愣了愣,低低地笑道:“是么……”

    “什么是正常,什么是不正常?小將軍,小狐貍,我的結咒人,你好好活著,度過這世上的人生,完成你的心愿,然后了無牽掛地死去,這就是最正常的人生。”

    段胥沉默了一會兒,他靠近賀思慕,從床帷的陰影中探出頭來,讓陽光落在他的眼睛里。

    或許是陽光刺目,他的眼睛微微瞇起來,籠罩著一層薄薄的水氣。

    他輕輕地說:“你是在安慰我么?”

    “不,我沒想安慰你,甚至不憐憫你。小將軍,鬼冊上悲慘的生平我見多了,你這實在不算什么。所以你可以相信,我說的是實話。”賀思慕的神情平靜而堅定。

    段胥看了賀思慕一會兒,有那么一瞬間他仿佛看見了她身后的漫長歲月,如同長河般淹沒他的苦難。他突然笑起來,眉眼彎彎,燦若星海。

    他伸出手牽住她的衣袖,像是每次討?zhàn)埶频幕位嗡男渥樱f道:“多謝你,思慕。”

    賀思慕暫且忽略了他肉麻的舉動,挑挑眉毛重復道:“思慕?”

    “殿下,我可以叫你思慕嗎?”

    “我比你年長近四百歲,我勸你想清楚再說話。”

    “我非常喜歡……”段胥的話停住了。

    賀思慕問道:“喜歡什么?”

    他笑得好看,明眸皓齒的少年模樣。

    “喜歡你的名字。我向你許愿,換一次五感給你,請你允許我叫你思慕。”

    第30章 來者

    段胥腦子好像缺根弦。

    賀思慕想,第一次的交易條件是拉他一把,第二次的交易條件是叫她的本名,這小將軍的思路真是好生離譜。

    不過近來賀思慕已經(jīng)漸漸習慣了段胥的特立獨行,以至于他這句話一出,她只是片刻驚訝便重歸平靜。

    “你本可以從我這里換到更多的東西,一些可以幫你實現(xiàn)愿望的東西,而不是這樣浪費掉。”

    段胥卻搖搖頭,他篤定地說:“這就是我的愿望,不是浪費。”

    賀思慕瞧了段胥一會兒,仿佛想從他這張英俊可人的臉上瞧出個子丑寅卯來,但他一派真誠地看著她,就差沒把“天真純良”這四個字貼在腦門上了。

    他這愿望實在是一個毫無用處,且蹬鼻子上臉的愿望。但是這小將軍并非她的臣子部下,更何況區(qū)區(qū)百年便會行將就木,隨他喊一兩聲倒也于她無礙。

    賀思慕說道:“好罷,如此你可欠我兩次了。”

    “等我身體好些一定兌現(xiàn),我記著呢。”段胥笑意盈盈。

    但賀思慕顯然已經(jīng)忘記了最初要扒段胥褲子的事情,而段胥顯然樂見其成。

    秦帥在兩日之后抵達了朔州府城,占據(jù)朔州的四路軍隊的將軍便也齊聚府城,共同商討下一步的對敵策略。

    段胥的傷還沒好全,而且他比正常人還要怕疼,賀思慕一碰他他就直吸氣,根本穿不得重甲。但是眼看著幾位將軍都威風凜凜地身披鎧甲,從頭武裝到腳,騎著高馬而來,段胥不出面便顯得張狂,出面了不穿鎧甲,又顯得嬌氣。

    段胥從門樓上瞧見各位將軍的架勢時,便笑著嘆息兩聲。

    此時沉英也十分憂慮地問段胥道:“將軍哥哥,小小姐姐說她給你換藥的時候你還喊疼呢,你又要去打仗了嘛?”

    沉英自從被他認下干弟弟之后便時常跟著他,活像個小尾巴。

    段胥微笑,心想喊疼還不是因為他小小姐姐下手太重了。

    “打仗沒那么快開始,不過眼前這事兒也算是一場仗。我初出茅廬便立下大功,除了踏白之外軍中其他的人對我十分陌生,自然一半是好奇,一半想給我個下馬威,或許還有點奉承我的私心。不過明擺著秦帥和我家分屬兩黨,軍中升遷多看秦帥和裴國公,他們奉承我也無用。”

    段胥一番話將沉英說得云里霧里,只睜著一雙迷茫的眼睛看向段胥,段胥便蹲下來摸摸他的頭:“聽不懂沒關系,記下來就好。你以后跟隨我回南都,人情世態(tài)可比這些還要復雜。”

    頓了頓,他便笑道:“既然如此,我便好好地亮個相罷。”

    諸位將軍到朔州府城一向都是吳盛六和孟晚負責招待,吳盛六對軍中情況十分熟悉,而孟晚心細知禮,挑不出什么錯處。

    待到秦帥和幾位將軍到齊的那天早上,秦帥要求所有將軍列席會議討論后續(xù)安排,段胥終于登場了。

    他從自己的營帳出來時只穿了一身便裝紅色圓領袍,頭發(fā)也只是梳了個高馬尾沒有束好。沉英跟在他身側(cè)抱著個筐,框里面裝著一件銀白鎧甲。

    他從筐里拿出自己的鎧甲,一邊閑庭信步一邊穿上,悠然地系好系帶打好結,不慌不忙地把每部分穿妥帖。他走了一路,便在眾目睽睽之下穿了一路,這架勢仿佛是在南都街頭試一件新衣似的。

    他在那幾位將軍帶來的士兵面前走過,看得那些士兵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心說這新來的將軍大人這是整得哪一出?

    他們之間有些竊竊私語,一邊奇怪,一邊說段將軍這副鎧甲看起來精巧而輕便,也不知道是怎么做的。

    走到秦帥大營之前時段胥正正好戴上自己的腕扣,便正正衣服走進了營中。營內(nèi)三位將軍已經(jīng)到齊,此前便一直透過營門看著段胥走來。

    段胥微笑著向他們行禮:“踏白軍段胥,見過秦帥,見過諸位將軍。”

    禮罷,他不慌不忙地再把自己的發(fā)冠給束好了,這才算是把自己這身捯飭完畢,走到他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原本想給他一個下馬威的將軍們不禁驚訝,交換眼色,如同自己帶來的士兵一樣摸不著頭腦。

    沉英站在段胥身后,腦子里轉(zhuǎn)著段胥教給他的話。

    ——對敵之策,有疑兵之計。先下手為強,聲東擊西,故弄玄虛。騙得對方猶豫不定,按兵不動。

    段胥仿佛什么也沒有察覺,笑意盈盈道:“段某初來乍到,還是第一次與各位將軍相見,還望多多提點指教。”

    秦帥高坐于營帳的主位之上,年近五十的老帥神情平靜,目光淡淡地落在段胥身上,繼而轉(zhuǎn)開說道:“段將軍少年英才,在朔州府城力拒二十萬丹支大軍兩月有余,更是潛入軍營誅殺阿沃爾齊,扭轉(zhuǎn)戰(zhàn)局。此等功勛我已上報朝廷,想來不日便有嘉獎。”

    這話說的,仿佛把段胥丟到朔州來送死的不是他一樣。

    段胥笑著拱手行禮道:“為國為民,理應如此。承蒙將軍厚愛將大事相托,幸而不負。”

    他話音剛落,便聽見身側(cè)傳來一聲嗤笑。

    段胥瞥過去,便看見賀思慕一身曲裾三重衣坐在他身邊,撐著下巴漫不經(jīng)心地看著營中眾人,見段胥轉(zhuǎn)頭看她,她微微一笑說道:“繼續(xù)啊。”

    她想說的應該是——繼續(xù)表演啊。

    賀思慕又化作常人不可見的鬼身來看戲了。

    段胥似乎想笑,嘴角彎到一半便收起,恢復原本慷慨大義的模樣,與秦帥和營中將軍們暗潮洶涌地相互寒暄起來。

    和丹支的此次交戰(zhàn)大梁也損失不小,在宇州戰(zhàn)場抵擋豐萊的大軍便給大梁添了幾萬的死傷,段胥這邊守著朔州府城,也有千余人喪生。如今丹支內(nèi)亂正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但以大梁目前的情況,也實在吃不下去太多地方。

    皇上諭旨,命秦帥率兵進攻占據(jù)朔州,之后便視情況便宜行事。以目前大梁的兵力,最多也只能再多占據(jù)兩州之地,于是之后的進攻方向便是討論的焦點。

    也不過是兩個方向,向西北攻打洛州、云州,或者向東北進攻幽州、應州。

    賀思慕聽著各位將軍們討論了一會兒,便大概明白進攻方向已經(jīng)內(nèi)定了幽州和應州。理由也很充分,幽州和應州是關隘之地地勢險要,占據(jù)之后便扼住了丹支的咽喉,可圖謀丹支上京。而且應州還是當今圣上的祖籍所在,多年陷落敵手令圣上顏面無光,若能討回自然能使龍心大悅,是大功一件。

    不過他們內(nèi)定進攻方向的事,顯然并沒有事先知會段胥。

    段胥雙手合十在唇邊交錯著,一雙含笑的眼睛看著各位將軍一路從進攻方向討論到進攻對策,那眼神有些戲謔又有些漫不經(jīng)心。待秦帥發(fā)現(xiàn)他久未說話,象征性地征求段胥的意見時,他便低低地笑了幾聲,說道:“幽州和應州固然百般不錯,但是我認為西北的云洛兩州才是進攻的重點。”

    此番發(fā)言讓在坐的將軍們皺起了眉頭,段胥便笑著說道:“幽州是咽喉沒錯,那是丹支的心脈,胡契人來自草原荒漠,對危機極度敏感。若我們真的進攻了幽州,便是如今王庭再混亂,他們都能暫時放下嫌隙重整軍隊來對付我們。兄弟鬩于墻,外御欺辱——這個道理不僅僅是漢人才懂。”

    “諸位都忘記丹支精銳部隊的可怕了么?關河以南多水泊,我們尚且能擋一擋,若在平原與丹支軍隊交戰(zhàn),各位將軍應該都知道是個什么結果。至于應州……”段胥笑了笑,就差沒把——“你們要這一州不就是為了圣上顏面,除此之外有個屁用”說出來了。

    秦帥漫不經(jīng)心地喝了一口茶,他心腹的肅英軍王將軍便發(fā)話了:“段將軍也應該知道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我們與丹支軍隊確實有差距,若不趁著敵人軍心大亂時占據(jù)幽州,以后恐怕再無機會。幽州進可攻退可守,占著地形之利,一旦我們占據(jù)幽州胡契人也再難奪回去。如今丹支王庭亂作一團,我倒不覺得他們會這么快重整軍隊,倒是可能和談。”

    段胥笑了笑,他也不能說我在丹支王庭里待了這么許多年,比你們了解王庭多得多。他只是沉默了一下,突然道:“我見各位將軍似乎對我身上這身鎧甲很感興趣。”

    ——這是對鎧甲感興趣么?這是對他怪異的舉止感興趣。

    段胥面不改色地繼續(xù)說道:“我這身鎧甲便是我義弟這樣的八歲孩子也能捧得動,卻堅韌無比刀槍不入,是用‘天洛’這種礦物打造的。這種礦物輕而堅韌,經(jīng)過提煉鍛造后便可做鎧甲,相比于幾十斤的重甲來說效果一點兒也不差。但是這種鎧甲在大梁少之又少,一件需要百金以上,秦帥應該也知道為何。大梁不產(chǎn)這種礦物,而盛產(chǎn)天洛的,便是它以此為名的洛州。因為當年丹支攻陷洛州時無知屠城,如今他們對提煉天洛的方法一無所知,這些年明偷暗槍想從大梁得到提煉之法,卻屢屢失敗。”

    此時站在段胥身后的沉英心里想起了段胥教他的下半段話——也不能總是故弄玄虛,最好這些玄虛里還是有點實在的東西,能讓人咂出味兒來的。

    “不止如此。云州有草場可養(yǎng)馬,大梁境內(nèi)并無好草場,因此戰(zhàn)馬稀缺,騎兵力量薄弱。若能占據(jù)云州作為戰(zhàn)馬馴養(yǎng)地,大梁騎兵的戰(zhàn)力便能得到大大提升,我們和丹支大軍之間的差距便能一縮再縮。更何況丹支有北方的廣大草原,對于云洛兩州并不在意,我們占據(jù)這兩州要容易得多,且不會觸動丹支的神經(jīng)。”

    段胥以他對丹支的了解把利弊一件件陳明,營內(nèi)安靜了一會兒,秦帥便悠悠發(fā)話了:“段將軍說的話不無道理,云州的草原和洛州的礦脈確實是重要的物資,但是——”

    賀思慕幾乎是同時和秦帥說出的“但是”兩個字,她知道前面都是敷衍,后面必然有但是。

    “但是戰(zhàn)場時機瞬息萬變,需要有所取舍,切不可貪小利而失大義。幽州是心臟腹地,一戰(zhàn)或贏得多年和平。各位將軍都認為幽州、應州才是上選,段將軍……”

    秦帥后面的話就沒有說下去,顯然他們把段胥排除在外做的這個決定,也不會因為段胥的反對而改變。

    段胥的目光從營中眾人臉上掠過,就在賀思慕以為他又會說出什么來辯解的時候,段胥卻突然明朗地笑起來,說道:“是段胥見識淺薄了,既然各位前輩已選定方向,那晚輩自當全力配合,不再多言。”

    賀思慕有些詫異地看向段胥,她說道:“他們也知道打幽州艱險,多半是沖著逼丹支和談去的,一旦簽訂和談盟約便沒理由再大戰(zhàn)。你這收復十七州的愿望,大概這輩子是沒機會實現(xiàn)了。”

    段胥似笑非笑,淡淡地點點頭示意他知道,然后輕聲說——多說無益。

主站蜘蛛池模板: 69xxxx国产|一级一片|久久久久97|亚洲日本v=a午夜中文字幕|狠狠干伊人网|国产人妻精品区一区二区三区 | 国产一区二区三区久久悠悠色=av|成人免费视频看看|久久国产精品-国产精品|男人J进女人J啪啪无遮挡|成人片黄网站=a毛片免费|久久精品91视频 | 亚洲精品毛片一区二区|在线理论片|精品久久久无码中文字幕边打电话|久久久久久久|亚洲中文字幕无码第一区|亚洲欧美偷自乱图片 | 毛片免费全部播放无码私人|夜夜爽狠狠澡97欧美精品|日韩中文一区二区三区|欧美孕交videosfree黑人巨大|丰满少妇女人=a毛片视频|国产SUV精品一区二区 | 汉服女装齐胸襦裙被c到喷水|h=aodi=aoc=ao这里只有精品视频|国产精华=av午夜在线观看免费|久久美女免费视频|www.91免费视频|#NAME? | 日韩亚洲欧美中文字幕|国产精品久久久久久亚洲调教|5060网永久免费=a级毛片|人妻少妇久久久久久97人妻|国产成人无码=a区视频在线观看|欧美理论视频 | 欧美野外伦姧在线观看|人妻饥渴偷公乱中文字幕|麻豆宣传片|#NAME?|色网激情|亚洲欧美日韩视频一区 | 美女黄视频网站|热热色影音先锋|国产精品久久久久久久久久ktv|最近免费中文字幕MV在线视频3|日本在线无|夜夜爽久久揉揉一区 | 亚洲精品夜夜夜|99国产精品久久久久久|国产精品网页|色综合1|91玖玖|久久这里只有 | 完美世界免费观看完整在线观看|日韩黄色一级大片|粉嫩=aV久久一区二区三区王玥|三级全黄的视频在线观看|91亚洲精品丁香在线观看|色香蕉视频 | 亚洲wwww|给个毛片网站|欧美日韩伦理在线|日本妈妈黄色片|日韩毛片在线观看|久久精品观看 | 亚洲=av不卡一区二区三区|日本精品久久无码影院|亚洲福利视频二区|#NAME?|毛片一级做=a爰片性色仙踪林|人妻少妇精品视频一区二区三区 | 成人国产精品免费视频|免费视频97|成年人深夜福利|国产精品亚洲一区二区三区在线观看|亚洲性久久9久久爽|超碰超碰97 | 精品久久久久国产|欧美日在线|国产18一19sex性护士|不卡国产视频|j=ap=anese36hdxxxx日韩|欧美BBWHD老太大 | 日韩高清黄色片|夜夜爽一区二区三区|老司机福利在线观看|狠狠色噜噜狼狼狼色综合久|精品免费观看视频|小早川怜子一区二区的演员表 | 无遮挡吃胸膜奶免费网站|操操日日|最近日本mv字幕免费观看视频|久久国产劲爆∧V内射-百度|午夜视频在线免费观看|无码=av中文一区二区三区 | 亚洲精品.www|亚洲精品无码久久久影院相关影片|欧美日韩视频网站|在线观看潮喷失禁大喷水无码|免费看一区二区成人=a片|亚洲国产高清不卡视频 | 国产高清在线看|奶头好大揉着好爽视频|www超碰|女人天堂=av在线|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一级|99国产精品粉嫩初高生在线播放 | 黄视频日本|超碰=av免费|婷婷色综合视频在线观看|午夜免费视频|久色网站|成人网在线 | 成在人线无码=aⅴ免费视频|毛片免费观看天天干天天爽|天天摸天天做天天爽水多|在线观看日本www|奇领6080奇领影院奇领yy6080在线观看|黄色片观看 | 羞羞涩涩网站|亚洲高清免费看|色爱天堂|国产一级无码片在线观看免费|91=av视频观看|推川悠里在线观看=av影片 | 中文字幕免费中文|青青草免费在线视频观看|91探花系列在线播放|国产精品久久久久久久久久免|18禁真人抽搐一进一出在线|日本三级韩国三级人妻 | 精品亚洲永久免费精品鬼片影片|国产色啪午夜免费福利|亚洲国产1区|国产福利不卡|9熟女PRO内射|91精品婷婷色国产综合 | gogogo高清在线观看中文版二|色老板在线永久免费视频|国产精品美女自拍|不卡网免费理论影院|97碰在线视频|丰满岳乱妇三级高清 | 中国黄色影院|99精品一区二区三区|久久成人久久|疯狂做受XXXX高潮吃奶|欧洲精品二区|激情超碰在线 | 欧洲亚洲综合一区二区三区|99国产精品久久|免费v=a国产高清大片在线|国产成人精品一区二三区在线观看|91麻豆精品国产91|欧美日韩福利视频 | 铠甲勇士全52集免费播放|饥渴丰满少妇大力进入|免费女人高潮流视频在线观看|欧美国产国产综合|麻豆tv在线观看|男人操女人的免费视频 | www.久草.com|日本不卡高清|丁香花免费完整高清观看|国产一级爽快片在线观看|亚洲多毛女人厕所小便|成人在线视频观看 | 中国=av在线免费观看|麻豆色播|一级毛片视频在线|一级免费片|毛片在线免费视频|中国一级女人毛片 | 秋霞国产精品一区二区|无遮无挡非常色的视频免费|日韩不卡一卡二卡3卡四卡网站|在线高清国语成人网站|2020天天干夜夜爽|国产99视频精品免费专区 | 日韩高清黄色片|夜夜爽一区二区三区|老司机福利在线观看|狠狠色噜噜狼狼狼色综合久|精品免费观看视频|小早川怜子一区二区的演员表 | 亚洲综合中文网|www.=av免费观看|成人免费乱码大片=a毛片软件|男人操女人逼视频网站|国产精品99爱免费视频|蜜臀=av网址 | 国精产品999一区二区三区有限|日韩毛片|成人免费看片又大又黄|麻豆出品视频在线|4438全国成人免费|青草视频精品 | 精品久久久久久777米琪桃花|蜜芽亚洲=aV无码精品色午夜|成人碰碰视频|99国产精品久久久久老师|内地级=a艳片高清免费播放|久久久久爽爽爽爽一区老女人 | 日本欧美在线观看视频|国产免费观看黄=aV片|男女猛烈无遮挡免费视频|久久久久久18|四虎最新紧急更新地址|久久丝袜 | 影音先锋=aV成人资源站在线播放|中文字幕国产在线天堂|国产极品视频在线观看|亚洲毛片儿|人人性人人性碰国产|成人午夜精品久久久久久久蜜臀 | 亚洲伦理一区二区三区|在线观看=aV网站永久免费观看|狠狠色婷婷丁香五月|色翁荡息又大又硬又粗又爽|中文色视频|成年人免费看的 | 国产免费一区二区三区在线能观看|久久综合9988久久爱|四虎影院久久|国产精品三区在线观看|日本一上一下爱爱免费|麻豆传媒视频 | 久热中文字幕无码视频|波多野结衣桃色视频|国产成人精品日本亚洲91桃色|91精品国产调教在线观看|人妻的渴望波多野结衣|黄色=a一级毛片 | 啊灬啊灬啊灬快高潮视频|国语自产少妇精品视频蜜桃|欧美专区一区|人人草人人爱|一级毛片在线观|欧美国产日韩另类视频区 | 欧美日本国产在线观看|日本一区二区三区国色天香|校园春色~综合网|欧美一级色|91精品在线观|日韩欧美高清一区二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