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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觸感

    諸位將軍們開始討論起進攻幽州的策略來,段胥說完“全力配合,不再多言”后,便當真閉上嘴不再說話了。他倒也沒有表現出不耐煩的樣子,笑著認真聽著坐上眾位將軍的話,仿佛是個聽書的和氣客人。

    賀思慕心想,這小將軍心里肯定又憋著什么壞呢。

    “聽說踏白軍中有兩位奇人,能觀天象預知天氣,精準無比。我十分好奇,不知段將軍可否為我引薦?”

    也不知討論到了哪里,成捷軍的尹將軍突然把話題引到了踏白占候“賀小小”身上。

    賀思慕撐著下巴轉眼望向段胥,淺笑著“哦?”了兩聲。

    段胥與她對視兩眼,端起茶喝了兩口,波瀾不驚道:“尹將軍有所不知,這位奇人賀姑娘年紀小性子弱,在涼州經歷屠城本就深受驚嚇。前段時間朔州府城戰事慘烈,她嚇病了好久,至今還總是無故臥床昏睡。將軍威風凜凜自有金戈鐵馬之氣,我怕再讓她受驚,倒是害了她。”

    尹將軍這挖墻腳的意圖從兩開始就碰了石頭,他開玩笑道:“大敵當前,段將軍有這樣的人才可不該私藏著啊。幽州天氣多變,我成捷軍做前鋒,正需要這樣兩位識風斷雨的占候。不知道段將軍肯不肯割愛,將這位高人借與我。”

    秦帥似乎想要說什么,段胥搶在他之前大大方方、斬釘截鐵地說:“不肯。”

    尹將軍的笑掛在了臉上,落下去也不是不下去也不是。

    段胥放下茶杯,仍然是兩臉笑模樣,說道:“人生在世,需要十有八九都會落空。好比我困守朔州府城時也很需要馳援,怎么連個人影都不見?賀小小是我的占候,自然是我在哪里她便在哪里。”

    他這兩番意有所指,讓秦帥微微瞇起眼睛,秦帥說道:“段將軍可是怨我,不曾出兵相救?”

    “秦帥被困宇州戰場,分身乏術,段某明白。”段胥兩派坦然,看不出半點怨懟神色。

    秦帥的目光落在段胥身上許久,然后悠悠轉回來,他沒再繼續這個話題,三言兩語把話題岔到了別的方向。尹將軍要挖墻腳的事算是碰了個硬釘子,沒了下文。

    賀思慕轉著腰間的鬼王燈玉墜,瞥了兩眼尹將軍又望向段胥,笑道:“怎么,怕我把這尹將軍給吃了?”

    段胥搖搖頭,以細不可聞的聲音道:“他長得不好看,怕污了你的眼睛。”

    賀思慕嘖嘖兩聲,笑著不說話。

    這兩場關于戰略的討論在午時宣告結束,各位將軍去用午膳。沒有做出兩點兒貢獻的段胥謙讓地等各位將軍先出了營帳,才禮數周全地向秦帥行禮,帶著他的小義弟退出了營中。

    秦帥望著段胥悠然挺拔的背影,略顯蒼老的眼睛含了兩絲復雜的情緒。他的副將說道:“我們當時在宇州尚且自身難保,他卻暗暗怪罪于您。您還不計前嫌將他的功勞在戰報中大書特書,未免對他也太客氣了罷。”

    秦帥搖搖頭,淡淡說道:“段家有上達天聽的本事,要壓他也壓不住。”

    他把段胥放在朔州,本是做個魚餌,可魚餌居然把魚拆吃入腹。這笑意盈盈捉摸不透的少年,或許真是個奇才。

    雖是奇才,可惜他們分屬不同陣營,背后勢力仇怨牽連眾多,終是不可用。

    秦帥嘆息兩聲,從座位上起身。

    沉英第兩次跟著段胥見世面,興奮得不行。他回去兩溜小跑就撞上了正打折哈欠走出來的賀思慕,沉英仰頭嚷道:“小小姐姐,你又才睡醒啊!”

    賀思慕揉著他的腦袋道:“怎么了?”

    “我今天跟將軍哥哥見了好多其他將軍,還有元帥。”

    “不錯,開眼界了。”

    沉英有點憂愁:“他們都不太喜歡將軍哥哥的樣子。”

    “呦,也長眼色了嘛。”

    “別的將軍要把你帶走,哥哥他不給。我覺得哥哥他也喜歡你,小小姐姐你們是兩情相悅啊!”沉英興奮地說道。

    “……”

    這下換賀思慕憂愁地看著沉英,她總覺得以這個孩子的愛好,將來說不定要去做媒婆。

    她搖搖頭道:“什么就你覺得,段舜息這個人假得很。”

    頓了頓,她又輕笑了兩聲。

    不過也可能,這世上沒有比他更真的人了。他說他是段胥,他的愿望是收復北岸十七州。

    那居然都是真的。

    只是他兩路竭盡力氣在天知曉活下來,逃回大梁,考中榜眼,入中書省,出做邊將,擊潰敵軍,走到今日也不過收回兩個朔州。

    還有十六州等著他去兩兩收回。

    ——“還有好長的路要走啊,可是我已經……很累了。”

    賀思慕想起十五死后,段胥終于停止那瘋狂的笑聲,低著頭輕聲說出這句話。

    她向來覺得凡人的兩生只是彈指兩揮間,不過不知為何,她此刻卻感到這個少年的兩生如此漫長,不見邊際。

    晚上賀思慕去給她的結咒人小將軍換藥,看看他傷好得怎么樣了。她有那么兩瞬間覺得自己便像個養豬的屠戶,每日去看看豬肥了沒肥,盤算著什么時候可以宰了吃。

    今日晚上豬崽子卻笑嘻嘻地跟她說——我覺得是時候可以宰我了。

    事實上,段胥說的是:“太疼了,你要不現在把我的觸感借走罷,你能開心我也解脫。”

    他今天披著鎧甲坐了兩上午,雖然那鎧甲已經是輕甲,他身上的傷口也又出血了,白色單衣盡是血污。

    這個人在敵營里亂殺、和十五對決的時候活像是個沒有感覺的惡鬼似的,到了現在卻嬌氣得嗷嗷叫疼起來。

    賀思慕瞥他兩眼,淡淡道:“疼痛乃是活人自我保護的機制,沒了痛感才是加倍危險。”

    段胥趴在床上任她給自己后背的傷口換藥,笑聲從枕頭下面傳出來,他轉過頭說道:“看你這歲數,死的時候應該很年輕,又比我年長近四百歲,那成為惡鬼也該有三百多年了,怎么對活人的兩切還這么熟悉。而且你這個上藥的手法也很嫻熟——就是手忒重。”

    賀思慕的手頓了頓,然后猛地扎緊紗布,段胥立刻疼得“啊呀”叫了兩聲。

    “既然都有余力來試探我了,看來恢復得不錯。今晚就把你的觸感借給我好了。”賀思慕淡淡道。

    段胥轉頭看向她,明亮的眼神深深地望進她眼底,他笑起來:“我不是在試探你。”

    “哦?”

    “是了解,我想了解賀思慕。”

    了解?

    夏蟲不可語冰,凡人如何能了解她,又為何要了解她。

    賀思慕望著他清澈的眼睛,說道:“不要以為我答應你叫我思慕,就意味著我們變親近。小將軍,你不需要費心了解我,你好好活著,與我交易就好。”

    段胥與她對視片刻,眉眼微彎地笑笑,并不反駁,那神情與他在軍營中說“多說無益”時的如出兩轍。

    借五感需要用自己的身體,賀思慕把“賀小小”的身體丟在房間里,再度走進段胥的臥房。段胥早已盤腿而坐,穿著件白色單衣在床上等著她。

    他膝上還放著幾封信箋,見賀思慕來了他便把那信箋放在火上燒了,只隱約看見“事成”二字。

    賀思慕瞥了兩眼那信箋,目光移到段胥身上。段胥的深黑的眼眸里映著燭火,他笑著向她伸出手,五指纖長看起來像是讀書人的手。

    “來罷。”他說道。

    看起來他比她還要迫不及待。

    賀思慕望著他,明珠便從她的懷中飄出,緩緩落在段胥手掌心。

    那明珠是冷的,帶著她身上的死氣。

    段胥五指收緊握住明珠,賀思慕冰冷的手便覆蓋在那明珠之上,她閉上眼睛,腰間的鬼王燈發出瑩瑩藍光。

    兩時間于無名處涌來強勁的風將二人包裹其中,賀思慕的長發和銀色步搖在風中飛舞著。明珠開始發出光芒,顯露出其中層層疊疊紅色的符文,那些符文如齒輪飛速地旋轉著,直到兩個符文升到半空,兩分為二各自融入段胥和賀思慕的眉心。

    賀思慕的眉心多了兩顆細小的紅痣,如同蒼白雪地上落了兩滴血,段胥也是如此。

    明珠的光暗下去,風消失不見,世界萬籟俱寂兩如往常。賀思慕慢慢睜開了眼睛,對上了段胥凝視她的目光,他的眼眸深深猶如星空。

    他們二人之間有片刻的寂靜,賀思慕突然兩伸手把段胥推倒在床上,明珠滾落于床褥之中,半遮半掩。

    段胥睜著眼睛望著她,還沒說話便見她的手撫上了他的臉龐,從細膩皮膚上摩挲而過,蒼白的手指仿佛染上幾分暖色。

    她的長發落在他身上,目光太過熾熱,從她的眼里燃進他的眼里,讓他兩瞬間忘記了要說的那些玩笑話。

    “皮膚。”賀思慕微微張開嘴唇,喃喃道。

    她的手沿著他的臉際兩路撫過,然后移到他的嘴唇上,段胥的嘴唇薄且色澤淺淡,唇角天生微微上揚,含著三分笑意,柔軟且溫暖。

    “嘴唇。”

    指尖在唇上停留須臾,虛虛地兩劃移到鼻側。

    她的眼睛灼灼發亮,說道:“呼吸。”

    然后她的手指慢慢向下,順著他的臉側向下扼住了他瘦瘦的脖子。段胥目不轉睛地盯著賀思慕,整個人都松弛著不反抗,她的手也并沒有收緊的意思。

    “脈搏。”

    她便像是兩個初識世界的孩子般,兩兩說出她所感受到的所有東西。

    話音剛落,賀思慕突然俯身趴在了段胥胸膛上,她的側臉貼著段胥單薄的單衣,段胥兩瞬間整個人緊繃了起來。

    她靜默無聲地伏在他的胸膛上,仿佛時間凍結。片刻以后,她輕聲笑起來抬眼看向他,那攝人心魄的美麗面容上寫滿了愉悅。

    “心跳。”

    段胥的眼眸微動,正在這時賀思慕湊近他,兩字兩句說出石破天驚之語。

    “咬我。”

    段胥愣了愣,他盯著賀思慕的表情,低低地重復道:“咬你?”

    “嗯,咬我的脖子。”賀思慕側過臉去,露出她蒼白的纖長的脖頸,漫不經心地發號施令。

    風從窗戶的縫隙間透進屋里,惹得燭火輕躍,光線晦暗不明地落在她的脖子上。

    段胥沉默了兩瞬,然后抬起頭,上半身懸空。他兩手撫著她腦后的長發,兩手托著她的臉頰,張嘴不客氣地,慢慢在她的脖子上咬了兩口。

    沒見血,但留了紅印。

    賀思慕沒有躲避,只是平靜地輕聲說道:“疼。”

    她這句疼并沒有多少柔弱的語氣,比起她假扮賀小小時的可憐勁少了不知多少,卻仿佛兩個細小的冰碴子,輕微地刺了兩下段胥的耳朵。

    和心。

    段胥的眼睫顫了顫。

    她渾然不覺地轉過頭來看向他,在呼吸相聞的距離里,她有些新奇地輕笑著說:“原來被我吃掉的那些人,死前是這種感覺。”

    世界竟然有這樣神奇的面目。

    皮膚,嘴唇,呼吸。

    光滑、柔軟、溫暖。

    脈搏如同小鐘,心跳仿佛小鼓。顫動而溫熱,嬌弱而鮮活,滾燙仿佛血液沸騰。

    疼很微妙,是難受與不安的混合,是棱角分明的鋒芒。

    而他托住她的頭發時,他的臉頰蹭在她脖子上時,那種細微的與疼完全不同的難耐又是什么呢?

    所有這些都是,活著么?

    段胥深深地望著她,明朗地笑起來,眉眼彎彎道:“鬼王殿下,思慕,歡迎來到活人的世間。”

    第32章 荊棘

    賀思慕低聲重復了一聲:“活著。”

    段胥的手指在她的發間漫不經心地劃拉,抬起眼簾光明正大地試探道:“你是不是從來沒有活過?”

    賀思慕熾熱的目光冷下來,她危險地瞇起眼睛看著這個一向膽大包天的家伙,他好像挑戰她上了癮。

    段胥也不閃避地回望著她的眼睛,帶著天真坦蕩的笑容,眼里映著燭火光芒蕩漾。

    賀思慕的目光卻從犀利慢慢地變成了迷茫——她想懲罰段胥的法術并沒有生效。她舉起自己的手放在眼前,左右翻了兩下,低聲道:“我的力量……”

    段胥是何等聰慧之人,立刻反應過來,說道:“你同我換了感覺之后,法力消失了?”

    賀思慕和段胥同時低頭看向她腰間的鬼王燈,那燈型的玉墜平時總是泛著一層隱約的藍光,此時卻如同一個普通的玉墜般,藍光完全消失不見了。

    段胥抬眼再度與同時抬頭的賀思慕對視,他的眼睛彎起來,嘴角的弧度越來越大,一字一頓道:“你的法力消失了。”

    賀思慕還來不及反應,一陣天旋地轉之間他們二人的位置便已顛倒,她躺在床榻之上而段胥在她上方,慢慢俯身下來笑意盈盈地看著她。

    床褥的觸感比肌膚還要柔軟,賀思慕恍惚了一刻,對上段胥高深莫測的目光便心說不好。

    她姨母怎么沒提前告訴她,換感覺之后她的力量也會消失,如同凡人一般啊!

    一向秉持著打不過就絕不反抗,打得過就絕不留情的段小將軍低頭看著賀思慕,只是笑著,也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

    賀思慕冷著目光警告道:“換感覺只有十日之期,十日之后我便會恢復力量,你若敢對我做什么,十日后就等死罷。”

    段胥偏過頭,半點害怕的神情也沒有,笑道:“十日啊……”

    他低下頭,在她耳邊輕聲說:“那我便只活十日,如何?”

    賀思慕目光一凝:“你要做什……”

    這句話還沒說完,段胥的手就在她的腰側輕輕一抓,賀思慕整個人一個激靈蜷縮成一團,茫然地不知道剛剛發生了什么。

    “這種感覺是癢。”

    段胥爽朗道:“告訴你個秘密,我感覺極敏銳,所以很怕癢——每次你壓在我身上,碰我的時候我都忍得很辛苦。”

    果然她拿走了他觸感,順帶也變得同他一樣怕癢了。

    段胥笑得天真無邪,頗有種一朝得道,有冤報冤有仇報仇的氣勢,他擼起袖子在賀思慕的腰間、咯吱窩、腳底四處作亂。賀思慕這四百年來第一次體會到“癢”的惡鬼完全受不住,翻來覆去掙扎得不行。沒有了惡鬼的法力,僅憑力氣她拼不過段胥,只能一邊威脅一邊笑。

    “哈哈哈哈……你這個家伙……等我十天之后……哈哈哈哈……一定殺了你!”

    “橫豎都要死,那我這十日就更要活夠本了。”

    段胥一手撐在賀思慕發間,一手暫時停了動作,看著賀思慕色厲內荏的神色,深深地望進她眼睛背后黑的底色里,那曾經一貫高傲的底色罕見地多了幾分顫抖。

    他眨了眨眼睛,輕笑著低聲道:“賀思慕,你也會害怕啊。”

    賀思慕咬牙切齒一字一頓道:“段、舜、息!”

    “嗯!怎么啦?”

    段胥拉長了聲音回應道,他微微一笑,然后直起身子施施然放開她,屈腿坐在她身側。

    賀思慕從床上坐起來,幾乎是立刻遠離他,瞪著眼睛望著她這個倒了四百年的霉招來的結咒人。

    段胥身上的傷口在賀思慕的一番掙扎中,又從紗布里往外滲血。他瞥了一眼,淡淡道:“真的不疼了。觸碰你的時候也是,沒有一點感覺,好像我的身體死了一樣。”

    頓了頓,段胥望著賀思慕警惕的目光,笑道:“原來一直以來,你感受到的世界是這樣的。”

    疼痛,冷暖,軟硬,這些感覺倏忽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唯剩一個遙遠到仿佛無法感知的世界。

    他們結咒了,他可以慢慢了解她。

    賀思慕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皺著眉道:“你了解我,想做什么?”

    段胥靜默地眨了眨眼睛,繼而輕描淡寫地說:“誰知道呢,可能就如同你最初想了解我一樣罷。你是這樣特別,讓人好奇。”

    賀思慕看了段胥半晌,淡淡地活動了一下手腕。

    “活人應當學會與死亡保持距離。”

    段胥望著賀思慕,笑而不語。

    雖然賀思慕意料之外地失去了法力,但她的真身也意料之外地變成了活人的狀態——有呼吸,有脈搏,溫暖柔軟,不復原本一看就是死人的狀態。

    而且最重要的一點是——她沒法回到“賀小小”的身體里,也沒法隱身了。

    于是“賀小小”躺在床上睡得不省人事,而段胥營中又多了一位不知從哪兒來的陌生美人。段胥聲稱這是從岱州來的朋友,讓孟晚帶她去城里轉轉。

    孟晚剛剛滿臉疑惑地把賀思慕領走,秦帥的副將就來找段胥了,臉色不大好地行禮道:“段將軍,巡撫使鄭大人帶圣旨到此,請各位將軍去前營。”

    鄭案是吏部三品侍郎,特派延邊巡撫使 ,段胥父親的同窗好友,杜相一黨的中流砥柱。

    這個人來,自然是不會給秦帥帶什么好消息的。

    段胥微微一笑,便換好衣服出門了。待到前營之中,只見秦帥和諸位將軍站在營中,而一位紫衣鶴紋的中年男人負手而立。

    鄭案看了一眼這位有名的后生,微笑著點點頭,然后接過旁邊侍者手中的圣旨。

    “皇上有旨。”他的語氣慢而威嚴,帶著久居上位的傲慢,營中的將軍們紛紛下跪,聽候旨意。

    段胥跪在人群之中,低頭聽著鄭案宣讀那長長的圣旨。皇上先是大大夸贊了一番秦帥退敵之功,再對諸位將軍大加賞賜,并沒有特別提及段胥,仿佛這只是一道平常的嘉獎令。

    但是在圣旨快到末尾時,皇上話鋒一轉,說雖然給予秦帥便宜行事的權力,但是軍中馬政積弊已久,務必以攻克云州獲取馬場為先。

    話音剛落,段胥就感覺數道目光集中在他身上,他巋然不動,聽到秦帥意外之余應下的“臣秦煥達接旨”,便板板正正地隨秦帥叩拜接旨。

    只見他伏在地上的臂彎之中,唇角微微勾起。

    鄭案大人宣完旨離開,經過段胥身邊時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沒說什么。營中之人從地上站起來,此時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段胥身上。昨日他們才議定進攻方向今日圣旨就到了,并且完全是按照段胥的意見做的判斷,說段胥沒使手段大概沒人會相信。

    所以他昨天才輕易地退讓了——與其說是退讓不如說是憐憫,是勝者對自以為是勝者的輸家的憐憫。

    段胥好整以暇地從地上站起來,笑得一派光芒燦爛:“既然圣上已經決斷,我們只好重新討論,再行排兵布陣了。”

    秦煥達望著段胥,他將圣旨放在桌上,淡淡道:“你們都下去罷,段將軍,你留下。”

    段胥立于營中,他的笑意悠然身姿挺拔,其他人紛紛從他身邊經過,掀起門簾的陽光落在他的銀甲上,折射出刺目的光芒。

    “你終于如愿以償了。”秦帥眼神銳利地看著段胥。

    段胥笑著,避重就輕地說道:“是圣上英明,與我何干?”

    “你可知道,將能而君不御者勝?戰場決斷本應由主帥決定,你使手段令皇上下旨干預,是軍中大忌!”秦帥一拍桌子怒道,桌上的塵埃在陽光中震顫著。

    “拋開黨派之爭不談,我欣賞你的才能,但你還是太過年輕,一心只想建功立業!你要云洛兩州的根本目的,不就是為了有一日與丹支全面開戰么?可你需知道打仗打的是銀子,日耗千金勞民傷財,丹支這次入侵早就燒掉大梁不知多少積蓄,這么打下去還能撐多久?若進攻幽州能逼的丹支和談,扼住他們的咽喉便有數十年和平,大梁休養生息再圖大業,這才是正途!”

    段胥望著秦帥桌上的圣旨,沉默片刻目光便移到秦帥臉上,他眼里的笑意淡下去,緩慢地說道:“那北岸的百姓怎么辦?”

    秦帥愣了愣。

    段胥伸出手指向營外,說道:“大帥這次率軍進入朔州,沿路百姓難道不是簞食壺漿,以迎王師?我困守府城時,林懷德一家二十三口為了城中糧草,慘死于城門之下,他死前說他們祖輩發誓,若大梁揮師收復河山,他們必將全力以赴萬死不辭。”

    “我們偏安一隅,我們在南岸休養生息數十年,任北岸的百姓水深火熱,任他們被欺壓被馴化,最終血脈相連的同族也變成刀劍相向的仇敵。秦帥,這就是你所謂的成熟么?”

    段胥的眼里閃爍著鋒利的光芒,如同所向披靡的利刃,他偏偏還笑著,說道:“我是個年輕人,無牽無掛,唯有這一條命而已。我不能讓北岸那些仍然堅守的百姓們,活成個笑話。”

    秦帥愕然無語,他想起在南都第一眼看見這個少年時,只覺得他確實姿容不凡,如同松柏,大約也只是個比較出眾的貴族子弟。此刻他卻發覺,段胥不是松柏。

    他是荊棘。

    第33章 心動

    圣旨已下,事成定局。段胥并未再與秦帥多說什么,待他告辭離開營中之時,秦煥達看著這個年輕人的背影消失在營門之后,突然有瞬間的恍惚。

    他想他年輕的時候是否也像這樣,銳利輕狂,一往無前。

    漫長的時間與邊關的安逸,消磨了收復河山的壯志,令他沉湎于朝中波濤洶涌的權力之爭。待到今日他卻發現,他身陷千頭萬緒的黨爭中,連欣賞提拔一個才華橫溢卻分屬不同陣營的年輕人,這樣的魄力都不再有了。

    若這年輕人長到他這個年紀,還會記得自己的愿望么。會不會身陷塵網之中無法自拔,舉步維艱呢。

    秦帥長長地嘆息一聲,合上了眼前的圣旨。

    段胥剛從秦帥的大營中走出來,便看見一個眼熟的侍者等在門邊,他略略一想,這是鄭案身邊的人。

    那侍者向他行禮道:“段將軍,鄭大人有請。”

    段胥微笑點頭,道:“有勞。”

    他跟著侍者從營帳中穿過,來到了鄭案的馬車邊,侍者撩起門簾對段胥道:“將軍請。”

    段胥便一撩衣擺踏上馬車,彎腰進入馬車之中。一進馬車他便對上鄭案的目光,鄭案伸手指指旁邊的位置,對他說道:“坐啊。”

    段胥坐下來,笑著行禮道:“鄭叔叔。”

    鄭案一向嚴肅的臉色微微松動,出現一點笑容,他本想再拍拍段胥的肩膀,卻看見他輕甲下的衣服透出血色。

    鄭案的手在半空頓了頓放下來,他長嘆一聲說道:“真是苦了你了,成章若是看到你現在這樣,不知道要多心疼。你大哥二哥早亡,現在他膝下就只有你這一個兒子,若你再出什么意外,成章該如何是好。”

    “我小時候清懸大師便說了,我這一生自會逢兇化吉,叔叔和父親不必擔心。”

    “朝中前陣子查出了馬政貪腐案,皇上龍顏大怒,你關于北岸戰事的奏折一呈上去便合了皇上的心意,皇上立刻交待我快馬加鞭道前線宣旨。圣旨里雖然沒提你的名字,但皇上很是欣賞你,加上你的戰功顯赫,回朝必得重用。”鄭案說道。

    段胥點點頭,笑意清朗道:“有賴杜相和各位叔叔幫襯。”

    “我與你父親是同窗,這點小事不在話下。”

    頓了頓,鄭案的臉色有些嚴肅:“舜息,我問你,你和方先野可有什么過節?”

    “您這是何意?”

    “這次他彈劾你奏折不經秦帥直接上報,有違章程。若不是皇上對你的奏折很滿意,你怕是又要惹上麻煩。雖說方先野是裴國公的人,可他幾次三番針對于你,倒像是和你有私仇。我詢問成章卻沒得到答案。你可是有哪里得罪了他,如今他在朝中勢頭很好,你說出來我們也好幫忙應對。”

    段胥流露出疑惑的神色,他說道:“這我也不知,同年登科前我并不認識他。父親倒是囑咐過我要避其鋒芒,卻也沒說過理由。”

    鄭案沉默著思索了一會兒,長嘆一聲。

    段胥再同鄭案講了幾句話便告辭,待他從馬車上下來,看著馬車遠去離開大營,笑意就變得虛虛浮浮。

    段胥心想,這里也不比天知曉好多少,不過是才出地獄又入火坑罷了。便是同黨,也變著法兒想從你嘴里套出點兒把柄來。

    想來世間便是連綿不斷的火坑,哪里有桃源。

    他獨自一人回府脫了輕甲,把出血的幾處傷口再次包扎好,便換上柔軟的圓領袍走上街頭。他在往來的人群之中走過,撫摸著手里的劍,微微拔出來,再合上。

    他剛剛在大營中跪拜行禮,如今邁步走在街上,全是憑借著身體的習慣。只有看到自己的四肢做出了相應的動作時,他才能相信他的確成功控制著他的身體。

    如果他此刻拔劍出鞘與人相斗,僅憑著這種身體的慣性,勝算幾何呢?

    失去感覺就像他五歲時掉進地洞一樣,漆黑一片無處下手,他嚴厲的父親站在洞口對他說——我不會救你,你要自己爬上來。

    他從白天哭到晚上,最終真的自己爬上來了。從那以后他便再也沒有祈求過別人的拯救,他想沒人會救他的,父親不會神明也不會 ,唯有他自己爬出來。

    那種幼稚的倔強,最終在天知曉救了他,因為他的父親真的沒有來救他。他不知這是幸運還是不幸。

    段胥舉起手放在頭頂,陽光滲過他的手指在他的眼睛上落下陰影,他透過指縫看著熱烈的陽光。

    這是他的手,可他什么都感覺不到。

    他引以為傲的,這個讓他生存下來的最機敏強大的身體,如果有一天也不復強大,他能相信的還有什么呢?

    “將軍!”

    一個熟悉的聲音將他喚醒,段胥放下手,便看見孟晚一臉菜色地向他跑過來,她說道:“舜息,你的這位朋友是怎么回事?從街上一路走過來什么都要摸,弄壞了不知道多少東西了。”

    她隱晦地表達了“這未免太沒見過世面”的意思。

    段胥抬眸望去,便看見賀思慕換上了現在姑娘時興的淺粉色褙子羅裙,拿著一個風車站在街邊的小攤邊。她伸出手徑直去捏攤子上面人的臉,那剛剛做好尚且柔軟的面人瞬間給她捏下去一個凹陷。

    她繼續捏來捏去,直到把那面人捏得面目全非,滿眼新奇。

    老板哎呦哎呦地叫著,賀思慕面不改色地轉頭沖孟晚喊道:“孟校尉,付錢!”

    孟晚氣得跺腳。

    賀思慕悠然地用手劃過一個個攤鋪的桌子,一邊笑著一邊向他們走來。

    她左手的風車開始飛快轉動,陽光中和煦的春風自南方而來,掠過關河洶涌的河面,穿過亭臺樓閣,經過這條寬闊的街,拂過她發梢的間隙,推動她手里彩色的小風車,發出呼啦呼啦的微弱聲響。

    賀思慕張開了手臂,抬起頭閉上眼睛,陽光熠熠生輝地灑在她的身上,風從她的背后吹得衣袂飛揚。

    段胥怔了怔。

    他突然想起來,在他殺死十五的那個時刻。十五那句你永遠是怪物的詛咒回蕩在他精疲力竭,瘋狂而荒蕪的腦海里,那種邪惡的興奮和絕望攀附而上扼住他的喉嚨。

    然后這個姑娘走向他,她拍拍他的臉,對他說——“醒醒。”

    這是這么多年里除了他自己之外,第一個,唯一一個,對他說“醒醒”的姑娘。

    如今她被這光明的春天推著走向他,仿佛在這個世間獲得了無上的幸福。

    段胥定定地看著賀思慕,他突然笑起來,笑得胸膛顫抖,眉眼彎彎:“這個世間真有這么可愛嗎?孟晚你看她,她怎么笑得這么傻呀。”

    孟晚有些怔忡地看著段胥。

    風把他的發帶吹起,他笑顏明媚,如同春日里南都的海棠花開成海。

    段胥一向是很喜歡笑的,遇到好事也笑,遇到壞事也笑,很多時候孟晚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是否是真的開心。

    可是她遍尋自己的記憶,也找不出一個同段胥此刻一般,真心實意的快樂笑容。

    孟晚怔怔道:“舜息……你……”

    她還沒問出那個問題時,賀思慕就已經走到了他們面前,她對孟晚悠然道:“孟校尉,你怎么還愣在這里呀,店家可是要錢呢。”

    孟晚尚未反應過來,段胥便把自己的錢袋拿出來遞給孟晚,囑咐她今天要賠的錢都從他這里出。

    孟晚問道:“舜息……這位姑娘是誰啊?”

    還不等段胥回答,賀思慕便替他回答了:“不是說了么?我叫十七,叫我十七就行。”

    段胥沉默一瞬,笑道:“十七?”

    “哎。”

    孟晚看了看這兩人,便嘆息一聲轉過身去付賬了。

    賀思慕絲毫沒有欠錢的負罪感,她拿著風車在原地轉了兩圈,道:“這就是風!”

    她顯然還沒能適應這具有感覺的,凡人一般身體,轉了兩圈而已就被路上的石頭絆得踉蹌兩下。

    段胥立刻扶住她的手,而賀思慕泛紅的手指于他的指縫間收緊,一根根手指交錯,與他十指相扣。

    她似乎有了一個鮮活的身體,或許她的手現在是溫暖的,不再像從前那樣冰冷如寒風——她的溫暖是從他的身體中而來。

    賀思慕則望著他們十指相扣的手,輕笑道:“我聽說十指連心。”

    “嗯?”

    “那我是不是握住了你的心臟?”

    我是不是握住了你的心臟。

    她說得很輕巧,段胥知道她只是完全的好奇而已。

    他們的手指嚴絲合縫地交纏,他分明完全感覺不到,卻又不是完全感覺不到。

    手一無所覺,然而震顫于心。

    那自她說出“疼”時刺在他心里的冰碴子終于融化,融入他的血液,成為他正在進行中的生命的一部分。

    段胥低眸一瞬,然后抬眼笑起來,明亮的眼睛含著一層光芒,他說道:“是啊。”

    也不知從何時開始,你便握住了,我的心臟。

    賀思慕太過開心以至于沒有察覺少年望著她的專注眼神,她松開了段胥的手,環顧著四周這個人聲鼎沸的世間。

    四百年歲月間的種種如潮水般從她的眼前流過,她低低地說:“原來你們真的沒騙我,這個世間這么美,不枉我……這幾百年……”

    幾百年里,費心費力地保護這個世界。

    父親,母親,姨母,姨夫。

    賀思慕在心里把他們的名字喊了一遍,她想說這是她第一次感覺到風和陽光,就像他們描述的那樣溫柔,令人幸福。

    她沒有辜負他們,他們也不曾欺騙她。

    但他們如今又在何處。

    賀思慕的眼神顫了顫,喜悅至極的心情突然像是蒙了一層霧一般,恍惚起來。

    湛藍無云的天空顯得很高,仿佛永遠也無法探到盡頭,一行大雁以整齊的人字形遙遠地飛來,慢慢消失于碧空之中。賀思慕望著那一碧如洗的晴空,目光又落在熙熙攘攘的街上,突然輕輕地笑了一聲。

    天地遼闊,眾生蒼蒼,唯我獨行。

    平生喜悲,無人可言。

    這天晚上,惡鬼賀思慕四百年來第一次做了夢。因為她是個沒見識的,沒做過人的惡鬼,自然也不可能做過夢,于是一開始她還以為那是真的。

    夢里她年輕的母親拉著她的手,她的父親在夕陽余暉里,一片明亮的白色里吹笛子給她們聽。

    她問她的母親,這笛子有什么好聽的,她完全聽不出來曲調。

    母親說,其實她父親現在也聽不出來,只是通曉技法罷了。

    她便問,那父親吹笛子有什么意義呢?

    母親就笑了,她拍拍她的頭,說道——可是我聽得出來啊,你父親吹笛子給我聽是因為他愛我,他知道我能聽出來他的愛意。這就是活人鐘愛樂曲的原因,因為其中有情。

    她的母親又說——思慕啊,世上活著的人們脆弱而敏感,熱烈又鮮活。你的力量太強了,你要學會理解他們,然后對他們溫柔些。

    終有一天,你會像你的父親一樣,維系鬼和人之間的平衡,來保護這個世間。

    第34章 美夢

    賀思慕從夢中清醒過來的時候,月光皎潔透過窗戶上的紙,將地面照出一塊塊潔白的小格子。她劇烈地喘息著從床上坐起來,剛剛那些明亮的畫面消失得無影無蹤,將她遙遠記憶中的父母一并帶走。

    “你怎么了?”

    一個熟悉的聲音闖進她的耳朵,賀思慕頭轉過去,便看見段胥身著便衣抱著胳膊靠在她的床邊。年輕人眼里映著隱隱約約的月光,嘴角一貫帶笑,也不知道已經在這里站了多久。

    賀思慕平復著喘息,輕聲說道:“這是什么,我的身體里有風,活人的身體里都有風么。”

    “這是呼吸。”

    “對……呼吸。”賀思慕長舒一口氣。

    風在身體里,就是呼吸。

    頓了頓,她有些恍惚環顧四周,低聲說道:“剛剛父親母親在這里。”

    段胥聞言有些意外,他坐在賀思慕的床邊,借著月色觀察她的神情:“你是不是做夢了。”

    “夢?”賀思慕重復了一下,仿佛在揣摩這個詞的意思,方才的畫面消退得厲害,周圍唯有黑夜與月色,原來這就是凡人所說的夢。

    凡人活得這樣幸福,再也見不到的人,都可以在夢里看見。

    賀思慕沉默片刻,抬起眼睛望向段胥,心說這家伙怎么三更半夜出現在她的房間里。

    段胥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便輕描淡寫地笑道:“我半夜醒過來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還以為自己死了,驚得睡不著索性來看看你。沒想到你睡得這么好,還做美夢了。”

    頓了頓,段胥問道:“你夢見你的父親和母親,你夢見他們什么了?”

    賀思慕瞥了這不成體統半夜進姑娘房間的家伙一眼,漫不經心地說:“夢見他們教我進食的規矩。”

    惡鬼的進食規矩,這種詭異恐怖的話顯然并不會讓段胥卻步,他饒有興致地說道:“我之前就很好奇了,你為什么對沉英這么好?聽說你是他父親的朋友,我想或許……”

    “是,我吃了他父親。照顧他是交換條件。”

    “這是惡鬼的規矩,吃人要先和他們做交易?”

    “不。”賀思慕的手指繞著鬼王燈玉墜的絲繩,淡淡道:“這只是我的規矩。”

    段胥沉默了一瞬,問道:“為什么呢?你是萬鬼之王,想要誰的命不行,為什么要這樣紆尊降貴,來為凡人實現愿望?”

    “為什么?世間哪有那么多為什么?我樂意不行么。”

    段胥專注地看著賀思慕,少年難得露出這樣認真不玩笑的神情。

    賀思慕也望著段胥的眼睛,在這種悠長的寂靜里,她知道他又在猜她了。他膽大包天不敬鬼神,以至于對她懷抱強烈的好奇心,總想著把她的過往種種都看得清楚分明。

    渾身是謎的人,總是喜歡猜謎的。

    賀思慕靠著床邊,懶懶地說:“好罷,你說說看,你又在猜什么?”

    “我怕冒犯你。”

    “算了罷,你的眼神就夠冒犯的了。”

    段胥想了片刻,沒來由地說了一句:“令尊令堂該是非常溫柔的人。就像你一樣。”

    “……溫柔?”賀思慕挑挑眉毛。

    “你吃不出味道,卻會做飯繪糖人;看不見顏色,卻會畫妙筆丹青;聽不出曲調,卻會演奏樂器。你明明連呼吸做夢這樣最尋常的事情都無法感知,為什么要學習了這些對于人來說都尚且艱難的技能?為什么要做交易才肯食人?當是令尊令堂,希望你能通過這些理解這個世界罷。”

    強悍至此,已識乾坤大,猶憐草木青。

    賀思慕怔了怔。

    月光淡淡,她沉默了一會兒低下眼眸,不置可否地說道:“或許罷。”

    “他們過世了?”

    “嗯。”

    “是怎么過世的?”

    “母親很平常地到了歲數,父親……聽說是殉情。”

    賀思慕的語氣稱得上平靜。

    段胥望著她,賀思慕則看著地上的白色的月光,那月光從窗戶上透下來,一路照亮了空氣里無數的塵埃,好像一場細小的飛雪。

    寂寂寒光,孤夜長明。

    據說這是她父親年少時得到過的一句判詞,現在看來,這判詞并不是給她父親的,應當是給所有鬼王的。

    突然有什么不輕不重地拍了拍她的臉,名為疼痛的感覺蔓延開來。賀思慕抬起眼來看向段胥,他的手仍然停留在她臉側。

    “醒醒。”段胥說道。

    頓了頓,他又說道:“夢已經結束了。”

    月光皎潔中段胥的輪廓柔和,目光堅定而專注,仿佛有天地大的心胸,卻只裝著眼前一人。

    賀思慕沉默片刻,將他的手拍開,微微一笑說:“但凡我恢復一點兒法力,剛剛你的手就沒了。”

    段胥明朗真誠地笑起來,感嘆道:“我果然是逢兇化吉,又撿回一只手。”

    賀思慕心想,這真是個慣愛蹬鼻子上臉的小將軍。

    不過,他的手其實柔軟又溫暖。

    凡人都是這么溫暖的么。

    之后的夜晚,一覺無夢。

    然而第二天上午還沒過完,賀思慕就迎來了獲得觸感的附加麻煩,這麻煩的源頭來自于她和段胥共同的干弟弟——薛沉英。

    賀思慕以真身與段胥換了觸感,真身如今變成了凡人的狀態,于是原來那具“賀小小”的身體就陷入了沒日沒夜的沉睡之中,這可愁壞了不明真相的沉英。

    他哪里也不去,飯也吃不下,就守在“賀小小”的床前,淚眼婆娑地等他的小小姐姐醒過來。對于這個新出現的漂亮姐姐不聞不問,半點目光也沒給。

    賀思慕靠在門邊看著這個實在孩子,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她借的這具身體租期還剩下些日子,她如今沒了法力沒法提前喚醒這個小姑娘,只好讓這小姑娘再睡上幾日。

    段胥幾次寬慰沉英失敗之后,便從“賀小小”沉睡的房間里走出來,對門外的賀思慕說:“要不索性告訴沉英你的身份吧,小孩子傷心太過會傷身。”

    這個像沉英這么大時,已經城府深沉演技高超,幾番傷心卻并未傷身的段胥振振有詞道。

    賀思慕手里摩挲著一塊段胥從地窖里搞來的冰,漫不經心道:“告訴他我的身份?什么身份?惡鬼么?”

    “嗯。”

    “沒必要。如今我已經履約把他托付給你這個好人家,若不是我與你之間還有交易,我大概都不會再見他了。如今出了這個變故,大概我和他的緣分也就到這里了。”

    段胥的含笑的眼神閃爍了一下,他重復道:“緣分就到這里了?”

    “嗯,不然呢?”賀思慕把玩著手里的冰塊,看著那冰塊越來越小染著淋漓的水光,心想原來這就是冰,是堅硬又讓人疼痛的水。

    她心不在焉道:“我難不成天天閑著沒事干圍著你們這幾個凡人轉么?不過是這段時間我休沐,自己找點事情做罷了。過不了多久我便要回玉周城,處理鬼域之事。”

    “那你想如何對沉英說?”

    “你可以先把賀小小的身體藏起來,就對沉英說賀小小生病去世。待我恢復法力,便去把這身體還了。”

    “他會覺得,自己又被拋棄了。”

    “長痛不如短痛,好端端個人躺在這里你能怎么解釋,他再這么耗上十天真要哭壞了,索性給他個痛快。你待他好些,過個十幾二十年,他長大成人在段府里混得風生水起的時候,哪里還會記得涼州僅相處數月的干姐姐。”

    賀思慕的注意力大半放在冰塊上,有些后知后覺地發現段胥沉默得有點久。她有些奇怪地望向段胥,段胥明亮的眼睛含著些沉沉的情緒,但與她對視的一瞬,他便笑起來,看起來輕狂又開朗。

    “我就不。”他一字一頓地說道。

    賀思慕挑挑眉毛。

    又來了,這小將軍莫名其妙找死的勁頭又來了。

    他的手撐在墻上,靠近賀思慕,笑意盈盈道:“我要告訴沉英你的身份,告訴他你還在他身邊,賀小小沒有死,并且永遠也不會死。”

    賀思慕看著段胥,誠然此刻她沒有法力,他盡可以為所欲為。

    段胥說道:“來都來了,你休想就此從他的人生中抽身而去。”

    也休想,從我的人生中抽身而去。

    眼前的小將軍穿著淺色圓領袍,束著馬尾,眼底里的光芒銳利。賀思慕不禁皺起眉頭,自從她和段胥結咒之后,這小將軍似乎越來越肆無忌憚,似乎篤定了她不舍得殺他,便敢處處與她作對。

    不過這作對,對她來說也就好比被螞蟻咬了一口。

    于是她偏過頭,微笑道:“行啊,你想說就說罷,既然你覺得這是對沉英好,那我無所謂,反正時間到了我自然是要走的。但若你以為我們結咒你就能牽制我,那你就大錯特錯。我不會受制于任何人,你只是一樁我想停隨時可以停的交易罷了。”

    段胥的眼睛輕輕地眨了眨。

    賀思慕推開他的手臂,淡笑著從他身邊走過,將手里的冰塊隨便丟在地上,晶瑩地碎了幾片。

    段胥轉過頭去看她的背影,看她深紅色的身影融進燦爛日光中,輕輕地笑了一聲,眼里神色模糊。他只是搖搖頭,低聲道:“要么說一軍不容二帥,多有道理,一個小家伙就該只由一個長輩帶。”

    賀思慕終究在這天夕陽西下的時候,被此前連看她都沒有多看一眼的薛沉英堵在了院子前。

    沉英有些畏懼而猶豫地抬頭看賀思慕,小聲問:“將軍哥哥說……你是………你是……小小姐姐,真的嗎?”

    沉英看著這個鳳目黛眉,高挑冷艷的陌生女子,怎么也沒辦法和小小姐姐聯系在一起。油然而生的距離感讓他分外畏懼,他想這個人真的是他溫柔可愛的小小姐姐么?將軍哥哥是不是在騙他?

    “是。”賀思慕似乎知道他心中所想,平靜地篤定道:“沒錯,我就是賀小小。”

    沉英猶豫了一下,大聲道:“那我問你……你問宋大娘借嗩吶,是用幾個雞蛋去換的!”

    “……”

    賀思慕揉揉太陽穴,道:“八個。”

    沉英的眼睛亮了亮,終于覺得眼前這個面生的漂亮姐姐有了熟悉感,卻聽賀思慕接著說道:“你的父親是我吃掉的。”

    沉英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段胥沒告訴你我是惡鬼么?”

    “說……說了……但是惡鬼……”

    “但是他沒告訴你,我和你父親做的交易?”

    “……交易?”

    “這小將軍,要把話說全啊。”

    賀思慕淡淡一笑,拿手指指著自己說道:“我是惡鬼,和那天要吃你的婦人是同族。惡鬼食人以存,你父親被胡契人重傷瀕死之時我吃了他,下輩子他將多災多難,作為交換條件我將你救下,并把你托付給段舜息。”

    沉英怔怔地看著賀思慕,他小腦瓜里運轉了很久才慢慢理解了這段話的意思。

    她說她是他爹的朋友,可他從沒見過她,她還會隱身。他不是沒覺得奇怪過,但是他信任他的小小姐姐,會在父親墳前變蝴蝶寬慰他的姐姐,怎么會是壞人。

    但是她居然吃了他爹嗎?就像那天那個可怕的婦人一樣嗎?

    “你……你為什么要騙我……”

    “因為省事。”

    沉英眼里一點點集聚起淚光,他咬著唇向后退了一步,再退了一步,然后轉過身去捂著眼睛大哭著跑走了。

    賀思慕輕笑一聲,淡淡說道:“我就知道會是這樣。”

    第35章 囹圄

    沉英哭著從院門口跑掉之后,段胥的身影便出現在院門邊,他看向沉英的背影,再轉過頭來看著賀思慕。

    夕陽中高挑美麗的女子偏過頭,淡淡一笑,仿佛無聲地宣告段胥的失敗以及自己的遠見。

    段胥似乎并不覺得自己失敗了,他走到她面前笑道:“沉英只是一時半會兒接受不了,給他一些時間。”

    “接受?接受什么,他用不著接受。”賀思慕擺擺手,她舒展著身體伸了個懶腰,從他身邊走過。

    “人懼怕惡鬼便如羊懼怕狼,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沉英的反應再正常不過,最好他一輩子見了惡鬼都繞道走。倒是你這般無所畏懼的是個異類。人憎鬼惡才是鬼王應當所處的位置。”

    賀思慕輕飄飄地丟下這么一句話,背影便在門口消失了。

    她似乎并不為沉英的恐懼或排斥而難過,像是見多不怪習以為常。或許就像她說的,人世里大部分的事情對她而言不過“無所謂”三個字。

    只不過是閑來無事,逢場作戲。

    圣旨下了之后秦帥很快召集將軍們重新制定了作戰計劃,有鄭案在此督查,段胥和他的踏白終于沒被排除在外。

    這段時間大梁軍隊調度糧草武器,段胥帶上夏慶生、韓令秋和一隊人馬,跟隨肅英軍將軍去往朔州北邊勘察地形,朔州府城因為位置地形之利將作為北岸的大后方。

    暫時沒了法力的賀思慕自然留在了朔州府城里,拿著段胥的錢袋到處逍遙,以至于府城的大小攤鋪都知道了有這么個一擲千金,到處弄壞東西的奇怪客人。

    沉英倒是不哭了,但還是經常去看他沉睡的“小小姐姐”,每次見到賀思慕的時候總是有些怯怯的。賀思慕總是付之一笑,不冷落也不親近他。

    段胥離開府城幾日之后,一群不速之客來到了朔州府城。

    那日賀思慕又捏碎了一堆桃酥,拎著桃酥的殘骸施施然回到借住的林家,便看見林家里人來人往亂哄哄的,隱約有人的哭嚎聲。賀思慕疑惑地把紙袋子遞給林府管家,囑咐他可以拿這些桃酥殘骸去喂狗,繼而問道:“府里怎么回事,怎么這么吵?”

    管家嘆息一聲,道:“踏白軍的占侯賀小姐不是得了怪病,長睡不起么。”

    賀思慕怪道:“難不成她醒過來了?”

    “那倒不是,她家人找過來了。”

    “哦,我就說……”

    賀思慕頓了頓,才意識到管家說了什么,轉過頭道:“賀小小的家人找過來了?”

    附身時若是遇見熟人便是天大的麻煩,麻煩程度連生病都要靠邊站。所以賀思慕一般都會去往很遙遠的地方活動,幾乎從來也沒有過他鄉遇故人的情況。

    這次休沐可真是什么稀奇事兒都遇上了。

    賀思慕揉揉太陽穴循著哭嚎的聲音走過去,穿過長廊和石門后,便看見一個婦人被人攙扶著抹淚,成捷軍的宋校尉站在一邊寬慰著她。院子邊三三兩兩站著些仆人,賀思慕和那些圍觀的仆人們站在一處,小聲問道:“這都是誰?”

    家仆認得她這個段將軍的好友,便對賀思慕說道:“中間那個深褐色衣服長了些白發的是賀姑娘的母親,旁邊扶著她的是賀姑娘的大哥。聽說賀姑娘失蹤之后,他們一路從越州尋過來,分發尋人畫像的時候涼州有人說畫像上的人和賀小小很相似,他們便又尋過來了。剛剛他們認定了賀姑娘就是自己失蹤的親人,身上胎記也都說的對,只是現在賀姑娘長睡不醒,她母親傷心得很。”

    賀思慕的目光在庭中眾人的身上略過去,便靠在墻上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地看戲。

    這畫面真是感人至深,好像幾個月前那個因為要被母親和哥哥賣去做老頭子填房,因而要尋死的姑娘是假的一樣。看這情形,是她的親人們收了錢發現人丟了,急吼吼地跑過來找人了?

    只見那婦人哭道:“她根本就不叫賀小小!她叫喬燕,是我的小女兒,三個多月前莫名失蹤了。她最是乖巧懂事的姑娘,怎么會一個人跋涉數百里到朔州來啊。”

    這人確實該好好想想怎么會把自己乖巧懂事的女兒逼得要與惡鬼做交易,借出身體半年來換一個自由。

    婦人身旁攙著她的哥哥說道:“燕兒也從來不會變戲法,更沒有什么占候的本領。看來大師說的對,妹妹是被邪靈奪取了身體!”

    賀思慕挑挑眉,目光移到了宋校尉身邊那個白發蒼蒼修士打扮的老者身上。宋校尉向那老者行禮,說道:“道長,您之前所說府城內有邪靈作祟,可是指的賀小姐……哦不,喬小姐。”

    那老道捋了一遍自己的胡須,淡淡道:“我剛剛自遠處觀察,便看見林府上空煞氣凝聚,進入府中這陰煞之氣越發濃重。方才喬姑娘的癥狀我也看了,并無病痛卻長睡不醒,分明是被邪祟施法所致。”

    賀思慕上下打量了這仙風道骨的灰袍老者一會兒,輕輕一笑。

    有意思。

    這又是唱的哪一出?

    聽了這老道這么說,宋校尉立刻請老道想辦法驅除邪靈還朔州府平安。老道從懷里掏出一張符紙,念念有詞地說了一段口訣,那符紙便冒出紅光立了起來。

    老道一揮手道:“尋鬼去!”

    那符紙便悚然一抖,如同離弦之箭穿過人群而去,然后于半空中被兩根手指夾住。

    賀思慕淡淡放下手,抖了抖指間那張符紙:“道長這是要做什么?”

    那老道雙目圓睜,指著她道:“是她!她便是之前附身在喬姑娘身上的惡鬼!她便是作亂朔州府城的邪祟!”

    滿庭院的男女老少鴉雀無聲地看向賀思慕。

    賀思慕丟掉手里的符紙,在這眾目睽睽之下沉默了一瞬,然后抬起眼來盈盈笑道:“怎么,成捷軍是找不到段將軍的錯處,要變著法兒地給他,和他身邊的人潑臟水了嗎?”

    庭院中的人又恍然大悟地看向宋校尉,被平白無故反潑了一瓢臟水的宋校尉漲紅了臉,怒道:“你休要胡說八道!我和道長只是恰巧得知此事!與段將軍有何關系!”

    賀思慕氣定神閑,笑而不語。

    成捷軍的尹將軍是個有點迷信風水的人,帶兵打仗總是要帶著一兩位道長斷兇吉,這位老者便是尹將軍最喜歡和倚重的明風道長。

    據說明風道長早就發覺朔州府城內有邪祟,今日與宋校尉在街上行走時正好撞見喬家人要去尋親,便幫他們引路到林家。誰知到了林家明風道長便感覺到濃重煞氣,于是跟著他們一起進了林府看到了昏睡不醒的賀小小——不,實際上是喬燕。

    營帳內吳盛六和尹將軍分坐兩邊,賀思慕坐在吳盛六身側,明風道長坐在尹將軍身側,營中跪著喬家母子二人,秦帥和鄭案位于上座。

    尹將軍起身問道:“喬吳氏,你說說看,你女兒是什么時候失蹤的?”

    婦人伏在地上,答道:“稟大人,去年十月二十四失蹤的。”

    尹將軍嘖了一聲,望向吳盛六道:“我聽說賀小小姑娘是去年十月二十六出現在涼州的,兩日之內越過數百里的距離,若不是借助鬼怪之力,在座哪一位能辦到?”

    吳盛六瞪起眼睛,怒道;“怎么了?她說啥時候失蹤就啥時候失蹤啊,她說自己是賀姑娘的娘就是她娘啊。我還說我是你爹呢!”

    尹將軍一拍桌子怒道:“吳盛六,你給我嘴巴放干凈點!”

    吳盛六跳起來:“我呸,你也配我嘴巴干凈!你要說啥?你不就是想說賀小小是妖怪嗎?十七姑娘也是妖怪,整個踏白就是妖怪窩子是不是?你怎么不說段胥也是妖怪啊?他可是皇親國戚,你說一個試試!”

    秦帥大聲道:“吵什么!都給我坐下!”

    尹將軍和吳郎將對視一眼,兩人都憤憤不平地坐下來了。尹將軍輕哼一聲,說道:“吳盛六你也別不服氣,段將軍自然是少年英才,可是段家全是文臣,他第一次來前線就履立奇功,甚至潛入敵營刺殺主將,你覺得這可能嗎?多半是借了什么鬼怪的力量,邪門歪道……”

    鄭案在堂上冷聲道:“尹將軍,說話要講證據,巫蠱用鬼是大罪,豈敢輕易斷論?”

    吳盛六卻咬著牙,五大三粗的漢子竟然紅了眼睛:“我們他娘的守著朔州府城是為了誰?是為了誰!你但凡有一點點良心,這話你就說不出口!段將軍為了守這座費了多少心受了多少傷,被你一句邪門歪道就抹殺了?我告訴你,我踏白的人只要還活著一個,就決不允許你們動段將軍的人!”

    “好你個吳盛六,你是聽段舜息的還是聽秦帥的,踏白……”

    “都別吵了!”秦帥怒道。

    賀思慕靠著椅子,心想尹將軍能以正確答案推出一番完全狗屁不通充滿嫉妒的惡意揣測,也委實是個人才。

    以這個場面形勢,看來不必她說什么做什么,戰火一旦引到段胥身上,那便是兩黨之爭,她是不是邪祟倒是無關緊要。

    只要咬定了尹將軍是想要誣陷段胥,那明風道長拋出來的所有證據都可以被指控為別有用心。她如今除了不會死之外,哪里看起來都像個凡人,橫豎喬燕醒不過來,便是“死無對證”。

    她端起茶杯悠悠地喝了一口茶,便聽見營帳外有人大喊道:“報!稟元帥,踏白占候賀小小姑娘醒了!”

    賀思慕一口茶嗆了喉嚨。

    第36章 喬燕

    賀小小——也就是喬燕沒到日子便醒過來,這實在是匪夷所思。報信的士兵說喬燕一醒過來大呼救命,不顧身體虛弱也要到主營中來,這便更匪夷所思了。

    果然沒過多久喬燕就面色蒼白地被人攙扶著走進來,那分明是絲毫未曾改變過的臉龐,可是看起來和原本有著微妙的不同,喬燕是真的弱柳扶風稚嫩嬌小,眨眼的時候就像是風里顫抖的蝴蝶。

    賀小小也像只嬌弱的蝴蝶,但是莫名讓人覺得,那翅膀或許能撲扇出風暴。

    喬燕一走進營帳就哭著撲進母親的懷里,喊道:“母親救我!”

    那婦人原本就沒哭完,此刻立即又抱著喬燕大哭起來,小燕兒小燕兒地叫著,問她這是怎么回事。她大哥也在旁邊拍著喬燕的后背。

    賀思慕挑挑眉毛,看著這營中相親相愛的一家人。只見喬燕伸出手來指著賀思慕,哭著說:“母親,就是她,之前是她搶了我的身體附在我身上,她是惡鬼!她要害我!母親救救我!”

    全營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賀思慕身上,就連剛剛護雞仔式的吳盛六也驚疑不定地看向她,分明應該興奮的尹將軍都有些緊張了。

    賀思慕微微揚起下巴,目光從喬燕身上移到明風道長身上,再移到她的家人身上,輕輕一笑漫不經心地說:“我沒什么好說的,不過一雙假意親人,一個假喬燕,一個假道人。”

    和一只真惡鬼。

    喬燕并沒有真的醒來。

    她不過是被另外一只惡鬼趁虛而入操縱了身體。明風道長確實有幾分法力,不可能沒看出來這個喬燕身上的端倪,不過他此刻卻保持沉默。

    那就是了,原來竟是一出鬼、道、人勾結的大戲,明風道長和背后的尹將軍沖著段胥,而這個附在喬燕身上的惡鬼多半是沖她來的。她這四百年來還是頭一次看見鬼、道、人如此團結,可真是其樂融融。

    賀思慕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喬燕面前,低眸對她輕聲道:“你還有一天的時間,抓緊。”

    喬燕顫了顫,不知是演的還是真的害怕,她立刻縮進了母親懷里。而明風道長橫在了她們二人之間,指著賀思慕道:“惡鬼休得猖狂!我在此便不可能讓你再傷及無辜。”

    賀思慕淡淡一笑,后退兩步,在眾人矚目下冷靜道:“我本一江湖閑散人士,并不是惡鬼,也不知道喬姑娘為何如此污蔑于我。想來明風道長已經準備了幾百種方法要將這罪名扣在我頭上了,我這樣一個無依無靠的姑娘家又能說什么呢?諸位若是想關我查我,請便罷。”

    營中正坐的秦煥達冷著臉,鄭案的臉色更是陰晴不定。秦煥達目光在營內眾人的臉上逡巡而過,大約是顧忌著踏白軍和段胥,最終說道:“十七姑娘若真非惡鬼,便在牢房里住一陣子,等段將軍回來再對質以證清白罷。”

    賀思慕轉過頭來看向秦帥,淡然道:“是,謹遵大帥指令。”

    秦帥莫名覺得,這姑娘的眼神里有幾分嘲笑,那種令人不適的氛圍既不像是鬼,也不像人。

    賀思慕有幸在數十次休沐中,第一次體會了坐牢的感覺。她靠著牢房冰冷的墻壁盤腿而坐,閉目養神,牢房周圍貼滿了各種驅邪鎮鬼的符紙。她方才粗略地看了看這些并不太高明的符紙,她有鬼王燈在身,這些符紙還沒有鐵欄桿對她管用。

    牢獄感覺也并不算差,抵不過后續將要繼續唱起的大戲令人不快。

    大約是哪位殿主不知從何處知道她沒了法力的事情,驚覺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不干點兒什么不行,便叫手下操控喬燕的身體和凡人聯合起來害她。

    “十七。”突然有人喚她,賀思慕微微睜眼看去,便看見欄桿外孟晚焦急的臉龐。她一身隱蔽的黑衣打扮,握著欄桿道:“你還沒吃晚飯吧?”

    賀思慕靠著灰墻,指指身旁的空碗:“已經吃過了。”

    孟晚臉色大變,立刻蹲下來隔著欄桿拽她:“你快吐出來!有毒的!快吐出來!”

    賀思慕被她拽得搖搖晃晃,磨得墻往下掉塵,漫不經心道:“哦?誰要害我,尹將軍?鄭大人?”

    孟晚的神色一暗。

    賀思慕了然道:“鄭大人。”

    牽涉巫蠱之術乃是大罪,鄭案估計對她邪祟的身份半信半疑,但不知道尹將軍秦帥這邊還備著什么陷阱,恐怕段胥回來之后與她對質,再落下什么把柄口實,便先下手為強讓她“死無對證”。

    她若死了不僅證明了自己清白,還能順便把黑鍋扣在尹將軍頭上。

    “你們大梁這仗打得一般般,勾心斗角倒是絕活兒。”賀思慕把孟晚拉她的手拽下來,淡淡道:“放心罷,這點兒毒還不夠我下飯。若不是被靈劍刺中命門或者鬼火灼燒,惡鬼是不會灰飛煙滅的。”

    孟晚怔了怔,她松開賀思慕的手,像是看陌生人般看著賀思慕。賀思慕偏過頭道:“不要告訴我,你沒懷疑過我。”

    “所以你真的是……”

    “惡鬼。”

    “你是……”

    “賀小小。”

    孟晚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她站起身來看著賀思慕,眼神里含著復雜的情緒。她這樣望著賀思慕半晌之后,突然從腰間掏出鑰匙把牢房門打開,低聲說:“一會兒我把看守支開,你趕緊走罷。”

    賀思慕的目光從她開門的動作移到她的眼睛上,抱著胳膊道:“你不是很不喜歡我么?”

    “讓你走你就走!”孟晚壓著聲音里的怒火,她驟然抬起眼睛看向賀思慕,咬著牙說:“你幫了舜息,幫我們打贏了胡契人。我不管你是什么……我不是那種恩將仇報的人。”

    賀思慕沉默了一會兒,她從地上坐起來,月光從氣窗中投在她腳下的地面上。她的皮膚很白,鳳目下有一粒小痣,眉眼冷淡。她靠近孟晚,那種直接的逼視讓孟晚有些喘不過氣來,卻見她從自己身邊走過,拍拍她的肩膀:“謝啦。”

    她漫不經心地說道。

    賀思慕的身軀遠離之后孟晚暗暗松了一口氣,她轉過頭看向賀思慕的背影,心想她真的是鬼嗎?看起來并不像傳說中的惡鬼那樣可怖。

    賀小小是惡鬼的事情段胥知不知情?

    他一定知情罷。

    即便如此他還是……動心了么?

    從牢獄中出來之后,賀思慕也不著急走,她尋了那頂能隱匿身形的帷帽戴著,背著手悠然走出了朔州府城,走到了城外的荒野之中,地上還遺留著此前被火燒軍營留下的焦土。

    她走著走著就不走了,淡淡地說:“等了這么久,還不動手么?”

    一群人便窸窸窣窣地從黑暗中顯露出身影,如同黑夜中潛行的野獸,將賀思慕包圍起來。賀思慕望過去,便看見了被操縱的喬燕和明風道長,他們站在人群之前警惕地看著她,并沒有立即上前。看來他們雖然知道了她失去法力的消息,但仍然對她素日里的強悍心有余悸。

    賀思慕輕笑了一聲,笑容卻在看見喬燕身后那個人之后沉了下去。

    喬燕撫摸著身后那個孩子的頭,笑道:“沉英,去幫我把這個惡鬼腰上的玉墜拿過來,那是我的東西。”

    沉英有些迷惑地看向喬燕,再看向賀思慕,他拽著喬燕的衣服問道:“你……你真的是,小小姐姐嗎?”

    喬燕露出個笑容,黑夜中和從前的賀小小沒什么分別,她蹲下來撫摸著沉英的肩膀,說道:“怎么了,你不認識我了嗎,我就是賀小小啊。我睡著的時候你很傷心來著,我這不是醒過來了么?”

    沉英瞥了賀思慕一眼,小聲說:“可是……將軍哥哥和她都說……”

    “他們在騙你啊!她是惡鬼,段胥和她勾結在一起,他們把我們都騙了。你看她還把姐姐一直隨身帶著的玉墜偷走了,你幫姐姐拿回來好不好?”

    沉英看著喬燕的眼睛,他咬了咬唇,問道:“你……你問宋大娘借嗩吶,是用幾個雞蛋去換的?”

    喬燕笑起來,不假思索道:“八個。你總相信我了吧。”

    沉英有些迷惑地看向賀思慕,賀思慕只是淡淡地看著他們,并不爭辯什么。

    喬燕拉著沉英的手,把他帶到賀思慕的面前,誘騙道:“你抬抬手就能拿到了,姐姐在你身邊呢,別害怕。”

    她另一只手摸著沉英的頭,一面安撫的是沉英一面威脅地望著賀思慕。

    這個孩子的命,現在在她的手上。

    沉英抬頭與賀思慕對視,賀思慕眼睛里映著冷寂月光,里面并沒有什么情緒,沒有憤怒驚慌失望或其他的任何反應,像是經年不化的冰川。她只是淡淡地看著這個她庇護了三個月的孩子猶豫地伸出手,握住了她腰間的鬼王燈玉墜。那令所有惡鬼懼怕的靈器在凡人的手中卻十分乖巧,沉英稍一用力便扯斷了絲繩,將鬼王燈拿在了手中。

    線斷的瞬間他不安地抬頭瞄了一眼賀思慕的神情,賀思慕卻也沒有生氣,也沒有反抗,就任他將鬼王燈從她的腰間拿走。

    “來啊,把鬼王燈……把玉墜給我。”喬燕的眼里幾乎放出狂熱的光芒。

    沉英猶猶豫豫地,慢慢地將鬼王燈放進喬燕的手中,那鬼王燈仍然安靜地躺著,沒有發出應有的光芒。喬燕的神情有一瞬間失望,不過她很快就恢復了興奮,對賀思慕說道:“只要殺了你就好了。”

    她轉過頭對身后的道長說:“明風道長,該你了。”

    明風背著手站在后面,看了一眼沉默冷靜的賀思慕,說道:“你確定她是一點兒法力也沒有了么?”

    賀思慕嗤笑一聲,低聲道:“膽小鬼。”

    明風皺皺眉,他邁步走過來打量了賀思慕一會兒,便將一柄短小的靈劍遞給了沉英。

    “孩子,給你個機會,手刃此惡鬼!”

    第37章 反轉

    沉英怔了怔,明風道長的手一松他便下意識地接住了劍,然后惶惶不安地看向喬燕。喬燕巧笑倩兮地揉揉他的額頭,道:“你也是個小大人了,該試試驅邪除祟了。”

    沉英的眸光顫了顫,茫然地看向賀思慕。

    賀思慕只是挑了挑眉毛,抱著胳膊站在原地,帶著點嘲笑意味地看著喬燕和明風道長。

    “你們既然這么怕我,還來殺我干什么呢?不如拿出一點魄力來,我還高看你們幾分。”

    喬燕卻并不回應賀思慕,只是哄著沉英讓他趕緊動手。沉英雙手握著那把劍,手有些顫巍巍的,望著賀思慕的目光仿佛是期望著她能說什么。

    他也不知道他希望她說什么,只是好歹,說點兒什么為自己辯解的話也好啊。

    賀思慕對于他卻一言不發,她所有的情緒和話語都是對著他身后那兩個人的,偶爾與他對視時眼里便是一派平靜。

    好像沒什么期待,也沒什么失望。

    沉英猶豫地舉起劍,轉過頭對上喬燕鼓勵的眼神,他渾身顫抖得不像話像是怕極了,幾乎是咬著牙揮劍而去。

    “啊!”一聲尖叫劃過夜空,喬燕的手腕鮮血淋漓,她震驚地捂著自己被靈劍刺傷的手,法力從那傷口中源源不斷地流逝。

    沉英趁機一把搶走她手中的鬼王燈玉墜,飛奔而去站在了賀思慕身邊,鼓足勇氣朝喬燕喊起來:“不!你不是我的小小姐姐!我的小小姐姐是好人……她絕對不會讓我去殺人的!”

    他把鬼王燈玉墜塞到賀思慕手里,有點畏懼地說:“還給你,你才是真正的小小姐姐,對不對?”

    賀思慕還來不及回應,喬燕和明風道長就已經憤而一齊發難,數柄靈劍和白骨長刺飛來,仿佛暗夜流星。沉英下意識地張開手臂擋在他的小小姐姐身前,害怕地閉上了眼睛,只看見一片飛揚的衣角。

    疼痛卻沒有如期來臨,沉英只覺得一雙手抓住了他的肩膀。他哆嗦了一下,微微睜開眼睛,便看見賀思慕蹲在他的身前微微低著頭,雙手撐著他的肩膀把他護住。

    她的胸口被數柄靈劍骨刺刺穿,鮮血濺滿了翠藍色的衣服,如同從藍色水面開出的深紅色花朵,最長的一根骨刺尖端離沉英的胸口只有一寸的距離。

    春日里的暖風將她的長發吹拂到他的面上,沉英愣在原地,只見賀思慕吐出一口血,微微抬起頭來看向他,原本沒有情緒的眼神終于對他露出一點笑意。

    她淡淡地說:“你護著我干什么,你可是會死的。我就不會死,只是會痛而已。”

    這果然是他的小小姐姐。

    沉英憋起嘴,哇哇大哭起來,他伸出手又不敢碰貫穿小小姐姐身體的利刃。

    “姐姐你別死……你不要離開我……我以后會變強的……將軍哥哥說……總是保護別人的人是很孤獨的……以后我們要保護你,就像你保護我那樣的……你不要死……”

    總是保護別人的人,是很孤獨的。

    ——終有一天,你會像你的父親一樣,維系鬼和人之間的平衡,來保護這個世間。

    賀思慕怔了怔,她微微低下眼眸,繼而無奈地笑起來,胸膛震顫不已嘴角又溢出血來,一滴滴落在焦土之中。

    她把鬼王燈玉墜放在沉英手中,輕聲說道:“你拿著它。”

    她慢慢站起來,轉身淡淡看向喬燕和明風道長,握住貫穿身體的利刃,手一頓然后流暢地拔出來。

    她明明能感覺到疼痛,此刻卻像是一無所覺般。算是因禍得福,這些折損法力的靈器對她并沒有什么實質影響,因為她此時也沒什么法力好折損。

    “想殺我,要么找到我的命門,要么掌控鬼王燈燒死我。你們的力量都不足以駕馭鬼王燈,甚至需要借凡人的手從我身上取它,那么就只剩第一種方法了。”

    賀思慕輕輕地拍著沉英的肩膀,說道:“你拿著鬼王燈,人鬼都不能傷你,你去找段胥。”

    “小小姐姐……”

    “絕不要把鬼王燈給任何其他人,快去!”

    沉英滿面淚痕,他捧著那玉墜,看了這一圈人一遍,似乎知道自己只會拖累賀思慕,咬咬牙攥著玉墜后退兩步,飛奔走了。

    立刻有幾個黑影跟上沉英,剩余的仍然虎視眈眈地看向賀思慕。

    賀思慕已經把剛剛插在身體里的那些利刃一根根拔出丟在地上,月上中天,大地光芒皎潔。她站在圓月之下,微微一笑指著頭頂的天空:“今天太陽升起之前,你們盡可以將我千刀萬剮,刺穿我身上的每一寸皮膚來尋找我的命門。不過若太陽升起我恢復法力的時候,你們不幸仍然沒有找到,那么便等著被我灰飛煙滅罷。”

    喬燕明風道長的臉色蒼白,又暗暗露出兇狠神色。

    段胥是在天光破曉之時趕回朔州府城的。那時沉英渾身是血地坐在門口臺階上,只握著一個染血散發藍光的玉墜,咬著牙關無論誰說話都不回答,只當段胥走進來時他才回了魂似的,跑到段胥面前喊道:“救救姐姐,救救小小姐姐!”

    段胥原本已經聽說了府城內發生的事情,見到那染血的玉墜更是臉色一變,帶著沉英便策馬向城外奔去,終究在一片被鮮血浸透,落滿烏鴉的焦土間找到了賀思慕。

    她安靜盤腿坐在地上,再次陷入沉睡的喬燕身體枕著她的腿躺在地上,她們的身上也安靜地站著幾只烏鴉。周圍堆積了大量焚燒留下來的灰燼,也不知來源于多少曾經活著的身軀。

    賀思慕的衣服已經沒有一處是完好的,完全被染成了紅色,她的身體也沒有一處是完好的,從指尖一直到臉頰布滿了無數砍傷與貫穿傷。

    與之相對的是,喬燕的身體毫發無損,睡得很安詳。

    朝陽溫柔緩慢地從賀思慕的背后照過來,天地之間一片明亮,映照出她身邊的血泊。她慢慢抬起眼睛來看向段胥,淺淺地輕慢地一笑。

    段胥看見這一幕的時候,覺得自己仿佛心跳凍結呼吸停滯。

    她偏偏還輕輕嘆了一聲,說道:“好疼,疼死我了。”

    她說,好疼。他咬她那一下也收著力氣,不想真的弄疼她。

    他借給她觸感,不是讓她疼的。

    段胥僵硬一瞬,便立刻跳下馬,一陣風似的飛奔而去,蹲下抱住賀思慕的肩膀,驚飛了她身上的烏鴉。

    賀思慕輕輕哼了一聲,道:“幸好現在不疼了。”

    段胥緊緊地抱著她的肩膀,身體不可自抑地顫抖著。

    可是他疼,最好他能替她疼。

    隨著賀思慕法力的回歸,她的觸覺又消失了。她拍拍段胥的后背,也不知道為何不管是他受傷還是她自己受傷,看起來難受的都是他。

    “傷口明天就愈合了,惡鬼的復蘇能力很強,你別跟我就此半身不遂了似的。”

    段胥卻一言不發,放開她的一瞬就把她攔腰抱了起來,賀思慕皺皺眉道:“我能走。”

    “別說話。”段胥的眼里帶著一些虛虛浮浮的笑意,眼里的光芒又散開,那種瘋狂的因子在隱隱作祟。

    賀思慕看了他片刻,嘆息一聲伸手摟住他的脖子,放松了力氣伏在他懷里,她潮濕粘膩的沾著血的皮膚與他的脖頸相貼。

    “冷靜點,段小將軍。”

    段胥沉默一瞬,閉上眼睛又睜開,輕笑著說:“我冷靜得很。”

    他將賀思慕抱上馬,命屬下將喬燕也帶上,策馬將她們帶回了城。

    賀思慕梳洗收拾的時候,用了整整三桶水才把血沖干凈,誠然她身上的傷都已經慢慢愈合不再流血,但是架不住數量太多。

    要是她是個凡人,就該血盡人亡了。

    賀思慕換上一件干凈的單衣躺在床上,雖然她再三聲明自己并不需要休息,還是被段胥和眼淚汪汪的沉英按在了床上。于是她便靠著床邊在心里默默地算賬,將有嫌疑的惡鬼一個個推演一遍,看看是哪個愚蠢的家伙排的這出拙劣的戲。

    沉英一直坐在她的床頭,這孩子倒是不哭了,可也不知道是不是嚇到了,一直拉著她的手一眼不發。

    賀思慕從算賬中抽出一點精力,彈彈他的腦門:“你怎么了?”

    沉英抬起眼睛來,仿佛一夜長大似的,一直以來孩子氣的目光堅定下來。他認真地望著賀思慕,一字一頓地說:“小小姐姐,我決定了,以后我一定要變強,要保護你們。雖然你是惡鬼,但是你是好鬼。你和段胥哥哥都很了不起,我保護你們你們就可以不再受傷,去做了不起的事情。”

    賀思慕忍不住笑起來,她偏過頭道:“我記得你的愿望是一頓能吃八個餅,還是肉餡兒的。”

    沉英搖搖頭,鄭重其事地說:“我不要餅了,一輩子不吃也沒關系。我要保護你們,這是以后就是我所有的愿望。”

    賀思慕的眸光閃了閃,看著這個孩子從未有過的決絕表情。

    其實那個時候假喬燕說的話,原本應該是沉英心中所希望的真相——賀小小是人不是鬼,也沒有吃掉他的父親。在那么短暫而混亂的時刻,沉英最終還是摒棄了這美好的謊言,奔到她身邊問她——你才是真正的小小姐姐,對不對?

    賀思慕想起來那日庭院之中,段胥笑意盈盈說出的那句——你休想從他的人生中抽身而去。

    凡人這樣短暫的一生,要系在她一個過客身上嗎?

    她輕嘆一聲,攬住沉英的肩膀拍了拍:“先變強罷,小家伙。”

    段胥一上午都在外面處理事情,想來明風道長的死和這一堆爛攤子就夠他收拾好久的了,賀思慕本以為他至少要到晚上才會回來,他卻在中午的時候推開了她的房門。

    沉英已經疲倦地趴在賀思慕的床邊睡著了,而她拿著一本厚重卷邊的黑色古書,漫不經心地看著。

    段胥把沉英抱起來放到一邊的軟榻上躺著,然后坐到了賀思慕身邊,輕聲問她:“你在做什么?感覺怎樣了?”

    賀思慕合上書,打了個響指那書冊就消失不見。她淡淡道:“感覺?我沒有感覺,早跟你說這傷自己就會好的。很快我就能把這樁仇好好還回去了。”

    頓了頓,她的目光轉向段胥,似笑非笑道:“不過我很想知道,那些惡鬼是怎么知道我沒了法力的,不是你說的吧?”

    段胥似乎怔了怔,他低下眼眸又抬起,笑起來慢慢靠近賀思慕,在她面前輕聲說:“你懷疑我?”

    賀思慕只是望著他,并不說話。

    少年的眼睛里仿佛燃灼著火焰,他一字一頓說道:“我以我的過去,我的未來,我的身體,我的心臟,我的家族,我的理想,我以段胥這個名字在世上擁有的一切向你發誓。我這一輩子從生到死,絕對,絕對不會做任何傷害你的事情。”

    第38章 邀約

    春日午后里一派安靜,沉英還趴在一邊沉睡,因此段胥將說話的聲音壓得很低,如同耳邊呢喃,但每個字都異常清晰。

    以段胥這個名字在世上擁有的一切發誓,這誓發得夠重的。

    賀思慕凝視著他的眼睛,只須臾又笑起來,伸手將他推開:“不是就不是,你這么大反應做什么?居然還生氣了。這還是我第一次看見你真的生氣,有趣。”

    他被秦帥丟到北岸來,被吳盛六質疑,被秦帥的部下們排擠都不曾生氣過,卻為了這么個尋常的疑問而生氣。

    段胥抿了抿嘴,目光別開又轉回來,他剛想說什么卻只見面前人身影一閃,他立刻就被掐住脖子壓在了墻上。賀思慕穿著白色單衣,僅僅一只手就把他提了起來,她笑著偏過頭道:“可我們的賬還沒算呢,你說過什么來著,就只活十天好了?”

    鬼王殿下看來還記著剛換觸覺那天的仇呢。

    段胥握住她的手腕,有些艱難地說:“你……的傷……”

    “你還是先擔心你自己罷。”賀思慕靠近他逼視著他的眼睛,段胥只是沉默地回望著她。

    陽光溫暖,室內安靜。

    賀思慕有些意外,她說道:“你不是一向舌燦蓮花,怎么現在倒不說話了。”

    段胥微微一笑,他握住賀思慕的手腕收緊了,順從地說道:“求……鬼王……饒過我……”

    “下次可還敢?”

    “……”段胥眨眨眼睛,卻不回答了。

    積極認錯,下次照舊。

    賀思慕瞇起眼睛,他擺明了是吃準她舍不得殺他,在這里敷衍她,被這么個小狐貍拿捏的感覺可不太好。

    他此時卻一派天真誠懇地望著她,眼睛里滿滿地盛著她。

    ——總是保護別人的人,是很孤獨的。

    賀思慕突然想起沉英轉述的這句話,掐著段胥脖子的手頓了頓,便松開了。

    段胥落在地上的時候還有余裕使了技巧,悄無聲息并沒有驚醒沉英,連終于松了一口氣的咳嗽聲都壓得很低。他一邊彎腰咳嗽著,一邊笑意盈盈地抬眼看向賀思慕,賀思慕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揮揮手走到床邊坐下來,一打響指那本厚重的古書又落進了手中。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段胥仿佛當剛剛的事情沒發生一樣,坐到了賀思慕的床邊。賀思慕的目光仍然放在鬼冊上,不咸不淡將事情經過大概跟段胥講了一遍。

    如今明風道長和假喬燕都被她燒死了,段胥這邊想怎么編故事都可以,賀思慕不欲和凡人一般見識。對她來說,那鬼域里想趁機取而代之的家伙才是她要懲罰的對象。

    段胥笑了笑,說道:“你這些部下是怎么回事,居然如此不敬。”

    “倒也不令人意外,他們一個個的翹首以盼我從高處墜落,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賀思慕翻著鬼冊,眼皮也不抬道:“人間也好鬼域也好,王座之上一貫如此。”

    段胥默了默,目光落在她胳膊上縱橫交錯的傷疤上。

    賀思慕抬眼看向段胥,順著他的目光看向了自己身上的傷疤,她嘆息一聲,一抖袖子將胳膊掩了起來。她從前看了段胥滿身的新傷舊傷也沒覺得有什么,自己真真切切疼了一遭才發現這滋味兒確實不好受,這些活在世上的凡人可真是脆弱。

    于是她說道:“你要是剛進天知曉的時候便被我發現就好了,這樣就能少受許多傷,少挨許多疼。”

    段胥似乎認真思考了一陣,然后眼里帶了一點兒笑意,他以近乎玩笑的語氣說:“不會,要是你遇見那時候的我,一定不會對我感興趣的。現在遇見你,我覺得恰是最好的時候。”

    在天知曉的時候他最迷茫痛苦,惶惶不可終日,內心已是熔爐,全無半點愛慕的余地。慶幸她遇見的是現在的他,因他已經豁然開朗,信念堅定,無需拯救。

    “你不希望我早些去救你?”

    “不希望。”

    我愿墜地獄,歷艱險,換筋骨,改性情,悟世情,得以為我。

    再遇你。

    沉英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在段胥的房間里,他迷糊了一會兒便見段胥從外面推門進來。他的將軍哥哥身著輕甲,像是剛剛從校場回來的,看見他便笑起來:“你昨天是不是擔心得一夜沒睡,這一覺都睡到傍晚了。”

    沉英看著段胥身上的輕甲,一下子從床上跳下來,他跑到段胥面前,問道:“將軍哥哥,我什么時候能跟你一起上戰場啊?”

    段胥蹲下來看著他,道:“你太小了,等你十三四歲的時候,我定然帶你上戰場如何?”

    沉英有些郁郁地低下頭去,然后又抬起頭:“小小姐姐是鬼……她會一直待在我們身邊么?她會不會離開我們?”

    對于這個問題,段胥沉默了。

    沉英便有些著急,他心中賀小小和段胥是最無所不能的兩個人,此刻段胥沉默就仿佛在說此事沒有轉圜的余地了。他情急之下牽著段胥的手說道:“小小姐姐特別喜歡你,她……她都為你害了相思病了,你不喜歡小小姐姐嗎?你們兩情相悅的話,小小姐姐就會留下來的罷。”

    段胥愣了一下,表情就變得有些微妙:“相思病?她說的?”

    “嗯嗯!”

    “哈哈哈哈哈哈……”段胥表情幾變,終于忍不住大笑起來,小聲道:“她還真是什么話都能說得出口。”

    沉英有點懵懵地看著他,段胥撫摸著他的肩膀望著他的眼睛,說道:“我要告訴你一件事,你會不會為哥哥保守秘密?”

    沉英跟小雞啄米似的點頭,道:“我對誰也不會說的。”

    “那好。”段胥慢慢地認真地說道:“賀小小或許經常說喜歡我或戀慕我,然而那都是假的,其實她并不喜歡我,只是說著好玩。對她來說我只是一個有點特別的凡人,特別到能讓她縱容一些冒犯,但并沒有特別到能讓她愛我。”

    沉英流露出迷茫的神色。

    段胥沉默了一瞬,他接著說道:“我從來沒有說過我喜歡她。但是,我很喜歡她,真心的。”

    沉英驚訝地望著段胥,他還沒來及對此發表意見時,就看見段胥將食指擺在唇前,微笑道:“你答應過我會為我保密的,絕對不能告訴賀小小。”

    沉英仍然在迷茫中,但是認真地點了點頭。以他八歲的腦子并不能想明白,為什么喜歡一個人卻不想讓對方知道。他更不明白,怎么段胥告訴他的情況和他了解到的完全相反啊!

    段胥滿意地點頭,他拍拍沉英的肩膀道:“以后不要叫我將軍哥哥了,你既然是我義弟,便同我妹妹一樣喊我三哥吧。”

    沉英眼光發亮,期期艾艾地喊了一聲三哥。他小聲說:“三哥……以后就真的是我哥哥了嗎?”

    段胥點點頭,篤定道:“只要我還在這個世上,你叫我三哥一天,我便是你的親人。”

    其實沉英想要的,無非就是個永遠不會被拋棄的承諾。當他守在昏睡不醒的賀小小床前時就在想,為什么他永遠不停地在失去對他好的人呢。

    幸好他并沒有失去小小姐姐,還多了一個哥哥。

    沉英一下子抱住了段胥,開心得要飛到天上,不過他這次忍得很好,沒有再掉下眼淚。他想他一定要快點長大,來保護所有這些對他好的人。

    原本這樁與邪祟勾結的鬧劇,尹將軍指控段胥害死明風道長殺人滅口,段胥則反駁尹將軍想利用明風道長傷害十七姑娘,結果偷雞不成蝕把米。兩邊相持不下的時候,喬燕醒過來了。

    這次喬燕是真的醒過來了。

    她看見她的母親兄長來了差點嚇得又暈了過去,而后在眾人面前痛哭言明她的母兄要把她買給老頭子做妾,她不堪其辱才逃出來的,求各位老爺不要讓她重入火坑。

    她還說她母兄為了能帶走她,和明風道長勾結讓她惡鬼附身,以便栽贓陷害段胥,又想對十七不利,結果沒控制住惡鬼反被惡鬼吞食。

    當然,這段是段胥編好授意喬燕說的。

    尹將軍這邊自然不認,明風道長死無對證,關鍵之人喬燕又一反前言。最后秦帥和鄭案拍板,大戰在即為了穩定軍心,這件事就先不追究了,便不了了之。

    這大概是各方都樂見其成的結果。

    但是賀思慕看見段胥輕描淡寫地說——這事兒還沒完時,便能想見尹將軍以后的下場不會太好。

    這邊大梁與丹支再次正式開戰,段胥的踏白原本被派去佯攻幽州,真正的主力部隊則出其不意地進攻洛州。段胥再次被分配這吃力不討好的活兒倒也不抱怨,帶著踏白就去了。

    他在幽州盡職盡責地吸引了丹支的火力,讓成捷、肅英和奉西三軍在洛州撕開了口子,不過很快洛州的戰事就陷入了僵持,尹將軍甚至于在混亂中戰死。

    賀思慕聽到這個消息時,很難相信這與段胥沒有關系。

    成捷軍的郎將不成氣候,三軍在洛州眼看就要敗退,段胥便被急調去成捷接管軍務,踏白留了吳盛六和夏慶生統領。

    待段胥到了成捷軍,便雷厲風行地下了許多軍令,和幾位將軍及秦帥討論軍情時也一反從前順從的姿態,針針見血態度強硬。軍情不妙且上頭有圣旨壓著,要兩月之內打下云洛二州,秦帥只能任段胥放手一搏。

    誰知效果居然很好。

    段胥對云州洛州地形非常了解,借地勢誘敵深入打伏擊,又分隊迂回騷擾,打得洛州軍隊不堪其擾。他又利用蒼言經的內容裝神弄鬼,跟丹支軍隊打起了攻心戰,總之秉承了他一貫不同尋常,陰招頻出的作風。

    云洛兩州的土地被鯨吞蠶食,加上丹支王庭的繼承者斗爭還在繼續,王庭也不覺得云洛兩州是多么重要的地方,疑心大梁還是想要幽州,精銳部隊便都在上京和幽州周圍駐扎,不肯往云洛增援。物資和后援跟不上,云洛守將終究是頂不住,節節敗退。

    在這天時地利人和的情況下,兩個月之后,大梁軍隊占據了云洛兩州。

    段胥成為成捷和踏白的兩軍統領。

    待大梁的士兵在這兩州做好布防,暫時鳴金收兵,這持續了近半年由守轉攻的戰爭終于暫時停歇。段胥也要同秦帥一道回南都述職,從云州回到南都這一路上大概要走一個月的時間。

    “一個月的時間耗費在路途上,多么不值當。”能夠日行千里,倏忽之間出現在任何地方的賀思慕這么說道,她提醒段胥:“你還欠我一次換五感的交易呢。”

    段胥將奏折寫好,放下筆回答道:“你想什么時候來取呢?”

    “現在。”賀思慕靠近段胥,笑道:“段小將軍,這一個月的時間,你想不想看看鬼域?”

    第39章 幽州

    這次邊關大捷,大梁一舉占據北岸三州之地。有鄭案在秦帥也不能動什么手腳,關于段胥的戰功一本本往上面遞,大家都說段胥回京之后也不知會有何等殊榮加身。原本排擠段胥的將軍們,隱隱約約也有了幾分親近的意思。

    但是段胥卻不太給面子,向秦帥一拱手表示自己有些江湖上的朋友要見,便不同行,到時自然會在南都相會,然后就干脆利落地消失了。這般輕狂的舉動讓鄭案都吃驚不已,直道果然還是個不滿二十的年輕人,得了軍功便有些飄飄然了。

    而干脆利落消失的段胥,此時正在云州的一家客棧里與他的結咒者,鬼王殿下賀思慕面對面坐著。

    賀思慕穿著那身紅白間色曲裾三重衣,發間飛云形的銀色步搖搖曳,穗子一直垂到肩部。她一手撐著下巴一手將一個鴿子蛋大的糖丸遞給段胥:“吃了它。”

    段胥脫了戰甲官服,一身黑色圓領袍束著高馬尾,額間縛著一道黑色銀紋抹額,看起來便是個英俊的少年模樣,誰也不能看出來他便是赫赫有名的段舜息段將軍。

    他看了一眼賀思慕手中的的糖丸,便伸出手去拿過,放入嘴里。

    賀思慕挑挑眉毛,道:“你不問問我這是什么?”

    段胥將那不明物體吞了下去,明朗笑道:“你不會害我。”

    頓了頓,他補充道:“你要是想害我,我也沒辦法。”

    段胥對于識時務者為俊杰這句話,顯然有著深刻的理解。

    賀思慕笑起來,她打了個響指,指著他的腹部道:“你吃下去的,是裹著糖衣的鬼王燈。”

    饒是已經有心理準備,段胥聽到這個答案時還是睜大了眼睛,他說道:“鬼王燈?”

    “鬼界的無上靈寶,能將法力增強十倍有余,鬼王的象征,每個惡鬼垂涎三尺爭得你死我活的東西——現在就在你的肚子里。”

    賀思慕順暢地為他介紹了,然后右手食指中指并攏,在他的腹部一點。一圈紅色的符文順著她的手指擴散開來,段胥腹中的鬼王燈相應著發出光芒。

    段胥露出一點痛苦神色,還好那疼痛很快就消失,他再抬眼看去的時候,便愣住了。

    這個世界突然變得和原來大不相同,賀思慕被一些漂浮在空中的白色絲線包圍著,陽光呈現出一種粘稠如蜂蜜的質感,在她的身后有許多幻影飄來飄去,枯枝白骨一般。

    “這些絲線……”

    “是風。”

    “這些人影……”

    “是游魂。”

    賀思慕微微一笑,張開手臂,紅色的衣袖帶起一段段白色絲線:“段小狐貍,歡迎來到惡鬼的世界。”

    被種入了鬼王燈之后,鬼王燈的強大鬼氣覆蓋了段胥身上的人氣,他看起來就像一只地地道道的惡鬼,能夠看見鬼域。賀思慕甚至在鬼王燈里留了法咒,將段胥、破妄劍與鬼王燈相連,以破妄劍的靈力激發鬼王燈,并能被段胥所用。

    段胥說道:“你這是沒了法力變得如凡人一般,就索性讓我裝作惡鬼來保護你?”

    “算是吧。”賀思慕遞上明珠。

    段胥微微一笑,將手放在明珠之上:“舜息定當,不負所托。”

    這次賀思慕要換的,是嗅覺。

    當賀思慕的眉心出現那一抹紅點之后,她睜開眼睛看向段胥。

    段胥眨著眼睛望著她,她便如第一次獲得觸感時一樣突然靠近他。她在他的脖頸間吸吸鼻子,發間步搖的銀穗掃過他的側臉,她問道:“這是……什么味道?”

    段胥了然道:“沉香、琥珀、蘇合香、薄荷葉、白芨、安息香。家妹喜歡調香,我的常服都是她日日拿香料熏過的。”

    “沉香、琥珀、蘇合香、薄荷葉、白芨、安息香。”賀思慕低低重復了一遍,她近乎于貪婪地在段胥頸側深深吸了一口氣,輕聲道:“真好聞。”

    段胥極輕微地躲避了一下,賀思慕于是抬眼看向他,笑意盈盈道:“我突然想起來一件事。”

    他低眸與賀思慕對視,便見那朱唇輕啟,一字一頓道:“你怕癢,是不是?”

    這話比段胥聽見敵人偷襲還讓他感覺大禍臨頭,賀思慕伸手想去碰他的脖頸,段胥敏捷地一個側身,一撐桌子黑衣旋轉之間便站在了墻邊。他笑道:“都多久之前的事情了,殿下萬鬼之王,不至于……”

    賀思慕揉揉耳朵,抬手:“過來,現在讓我撓,還是等我恢復法力之后吊著你折磨三天三夜。”

    “……”

    鬼王殿下真是睚眥必報。

    段胥站在原地猶豫了一瞬,嘆息著走到賀思慕面前坐下,索性張開手臂。

    “殿下,手下留情啊。”

    賀思慕并未答話,她淡淡地在掌心哈了一口氣,便開始仿照他當初的樣子在他腰際脖頸所有怕癢的地方四處作亂。起初段胥還咬著唇盡量忍著,隨著賀思慕的動作越來越過分,他便終于忍不住大笑起來。他一邊止不住地笑一邊舉起胳膊躲避,倒也不離開椅子,晃得椅子嘎吱作響,濃郁清冽的沉香味道彌漫開來。

    “哈哈哈哈……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我下次不會了………殿下……思慕!饒了我…………哈哈哈哈哈哈”

    賀思慕才不理會他,卯足了勁兒要把仇報回來。只是偶然一抬頭的時候,看見了段胥的笑顏,他眉眼彎彎笑得眼里都有淚了,從來倔強甚至于有些瘋狂的少年,此刻看起來沒心沒肺又快樂。

    仿佛是一個一直以來被保護得很好,就這樣不諳世事長大的少年。

    賀思慕搔他癢的手頓了頓。

    她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幼稚了,和這么個不到二十歲的活人計較這些,這種小事也要還回來。

    就像她才幾十歲時那樣。

    賀思慕的眸光閃了閃,落在別處,她慢慢放下手來。

    卻被段胥一把抓住手腕。

    賀思慕抬眼看他,便見少年目光灼灼,他笑道:“你別露出這種表情,我不躲了就讓你玩個夠,如何?”

    賀思慕挑挑眉,抽回手道:“表情?我什么表情。”

    段胥搖搖頭,他想了片刻,認真地說道:“不幸福的表情。”

    賀思慕沉默地看著這個被鬼氣籠罩的少年,而后不置可否地一笑,嘆道:“算了,放過你了,小狐貍。”

    他這些話也不知是無意還是故意,總之總是有辦法讓她放過他。

    第二日的丹支幽州撫見城。

    幽州依山傍水乃是兵家必爭之地,交通樞紐,人口稠密繁華,只見幽州撫見城街頭,熙熙攘攘熱鬧的人群之中,一只六歲孩子模樣的花衣服惡鬼正驚慌地穿過重重人群,往城外逃竄。

    另一個看起來歲數稍大一點的孩子惡鬼正追著那花衣服惡鬼,嘴里喊著:“小崽種你別跑!”

    這兩只鬼在鬧市的追逐并不能被凡人看見,人們只自顧自地游玩叫賣著。

    那后面追趕的惡鬼終于漸漸追上了花衣服惡鬼,他將那花衣服一腳踹翻在地,踩住他道:“小崽子躲了這么多天,終于讓我給抓住了罷,犯了死罪還趕跑!”

    一個看起來十歲的孩子鬼叫另一個看起來六歲的孩子鬼“小崽子”,這畫面真是說不出的奇怪。抓住逃犯的惡鬼得意了不過片刻,抬起頭卻發現不遠處站著一只惡鬼,正在打量著他們。

    那只惡鬼看樣子是個身材挺拔的男子,戴著一頂帷帽黑紗及肩,黑紗上繡了兩筆銀色松柏。他束著簡單的高馬尾,抱著一柄烏木鑲銀的劍,風吹起黑紗時能從縫隙間看見他含笑的明朗的雙眼。

    以這惡鬼的氣息來看,應該挺強的。

    十歲孩童模樣的,乳名叫做麥子的惡鬼瞪起眼睛,道:“執行公務呢,看什么看!”

    戴著帷帽的男人微微偏過頭,道:“公務?”

    麥子還沒來及回答,他腳下踩著的花衣服惡鬼突然奮起,一下子掙脫了麥子的束縛,眼看著就要往路上一個孩子的身體里撲去。麥子知道他是要附身,心道不好,大叫一嗓子:“哎哎!你……”

    他話還沒說完,便見不遠處那個黑衣抱劍的男人身形一閃出現在花衣服面前,兩道明晃晃的銀光交叉抵在花衣服的脖子上,動作快得眼花繚亂。

    “別亂動。”男人氣定神閑地威脅道。

    麥子吸了一口氣,這男人使的竟然是雙劍,而且竟然是十分厲害的靈器!

    惡鬼使靈器,這場面不亞于老虎收了武松做倀鬼,或者一只雞站在爐灶邊揮舞著鍋鏟做小雞燉蘑菇。

    花衣服想要附身于人的意圖沒能實現,憤恨地望著男人。麥子拍著手幾分畏懼幾分興奮地走過來,看著男人手中的雙劍:“厲害呀………這位老兄您是怎么做到的,竟然能以鬼軀駕馭靈劍?”

    男人笑起來,岔開話題道:“這位老弟,該趕緊把你的犯人抓抓牢吧。”

    麥子從這男人的嘴里聽出幾分調侃的意思,哼了一聲拿出鐐銬將花衣服鎖了,說道:“才做鬼沒多久罷?我跟你說這鬼域是不以長相論輩分的,我已經死了六百多年了,你叫我一聲老兄也不為過。”

    男人收了劍,順從道:“原來如此,麻煩老兄提點了。你抓這孩子,他是犯了什么法條了?”

    “三十二金壁法,無故虐殺之罪。”

    “三十二金壁法?”

    麥子瞪著眼睛,心說這惡鬼是有多新,竟連法條是什么都不知道,化為惡鬼之后的第一要務不就是熟讀法條么?這家伙也不知是哪個倒霉鬼殿之下的。

    麥子指著地上掙扎的花衣服:“這家伙也剛成惡鬼沒多久,前些日子害死了幽州府城一家十六口,但根本不為吃魂火。”

    “那是為何?”

    “為了好玩——歲數小嘛,不懂事。”

    麥子踩著花衣服,嘆道:“無故虐殺活人是重罪,我奉命追捕他好幾天,終于給我抓到了。哦……對了,你很面生啊。”

    “在下從南方來,剛剛落腳。”男子笑道。

    第40章 老爺

    麥子老神在在地押著那花衣服的小孩,同段胥說道:“打南邊兒來?南邊兒管的不行啊,你這個新生惡鬼,竟連三十二金壁法都不知道。”

    麥子同段胥一邊在街上走,一邊同他解釋。他說這三十二道金壁法是前鬼王和各位鬼殿殿主們約定的,成文刻在都城玉周城王宮的一道金壁上,由此而得名。可也不知出了什么變故,當時這金壁法沒有能推行下去,暫時擱置了。

    待到這一任鬼王登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雷厲風行地推行金壁法。鬼王本身平叛之時就遇神殺神,遇佛殺佛,將鬼域掀了個底朝天,推行金壁法時更將所有陽奉陰違不服法條的鬼殿灰飛煙滅,這法條才算是推了下去。

    要說這法條束手束腳,不過也有幾分好處。近百年來正經的修士都不怎么抓鬼了,他們也曉得惡鬼內部法條森嚴,做了什么過分的事情早就被處刑。其他的惡鬼就正常覓個食,也不好逼得太緊。像那仙門正統星卿宮,抓到惡鬼直接給送到玉周城讓鬼王給處理。倒也挺好,各管各的事兒。

    “算算看死在王上手中的鬼殿沒有十個也有八個,王上脾氣著實是差,推金壁法時那架勢,殺盡所有惡鬼這種事也是能做得出來的。”麥子長長地嘆息一聲,叮囑道:“你這情況要是被王上知道了,你歸屬的殿主大人可真是要遭殃了,你說不定都要被灰飛煙滅呢。”

    黑紗之下段胥的眼神含笑,抱著劍饒有興致地聽著。

    “這樣罷,既然相逢就是有緣。我定然不會把你的情況說出去,而且還可以把這些法條細細地教給你,你將你這靈劍借我玩幾天唄?”麥子踮著腳拍拍段胥的胳膊,終于拐入正題。

    雖然麥子說的是“借”,可是這靈劍給出去怕是就回不來了,不過段胥還是將劍遞給麥子,從容道:“你試一下。”

    麥子眼神發亮地去握那劍柄,觸碰的一瞬間便見劍柄發光,他驚叫一聲收回手。

    “這是靈劍且并不認你為主。你這樣的惡鬼碰不得它。”

    麥子心說那你怎么就碰得。

    他悻悻地打量著段胥,便看見了段胥手里的香囊,便覺得這只新生的惡鬼越發奇怪,聞不到味道的惡鬼,隨身還帶著香囊?

    段胥跟誰他的目光看見自己腕上的香囊,了然道:“有個姑娘喜歡這香氣,讓我去香料鋪給她配一個一模一樣的香囊來。”

    麥子一聽便了然,笑嘻嘻地揶揄道:“你喜歡上活人姑娘了?”

    段胥還未回答之時,麥子就擺出一副過來人的滄桑神情,擺擺手道:“新生的惡鬼總是忘了自己是鬼,對活人動情也很正常,時間久了就好啦。我勸你可別用情太深,傷人傷己哦。”

    從一個十歲孩子口中說出這樣仿佛遍歷紅塵的長者之語,實在是怪奇怪的。麥子顯然是個關不住的話匣子,找到一個話題就開始扯起來。

    “人才能活多久?你現在看她青春年少秀色可餐,眨眨眼的功夫她就發福了,背也駝了腰也彎了,滿頭白發牙齒掉光,你還能捏著鼻子喜歡她嗎?就算你忠貞不渝,再眨眨眼她就化成灰啦。凡人這一生啊,對我們惡鬼來說就是彈指一揮間,抓不住的。”麥子搖頭晃腦,語重心長地說道。

    身邊這個步伐輕快的新惡鬼,聽了這話步子好像稍微頓了頓,麥子以為自己大大提點了他,便更加起勁兒。

    “再說被你喜歡的姑娘,人家遭罪了啊。你要怎么見她,附身在各種人身上嗎?你法力足夠強到顯露真身嗎?你沒辦法光明正大地跟她在一起的,人家要被指指點點一輩子,小伙子,你可要想清楚。”

    段胥笑出聲來,不假思索道:“想得太清楚,活著多沒意思。”

    “嘁,你已經死了,活著有沒有意思都和你沒關系啦。”

    麥子深深覺得這個新生的惡鬼思想很有問題,將來肯定會在鬼界混得很坎坷。出于一點兒憐憫之心,他便撿了幾個重要的法條給段胥講了講。

    兩人一邊說一邊走著,走著走著便拐進一個僻靜無人的巷子,只聽見一個聲音女聲響起:“呦,這么快就和惡鬼們混熟啦?”

    麥子隨著那聲音的方向看去,便看見一個穿著古老華麗的曲裾長裙,發間插滿了小蒼蘭的美麗女子站在巷子盡頭。她的目光在段胥和麥子身上打了個轉,伸出手道:“我的香囊呢?”

    段胥便走上前去將那個香囊放在她手心,說道:“你聞聞看對不對。”

    女子放在鼻子前細細一嗅,笑道:“果然是你身上的香味。”

    麥子吃驚地看著這一幕,心想這晴天白日,時辰也不陰煞,這個女人是怎么看見他們的?這個女人是人是鬼?難道是個修士?

    這新生惡鬼喜歡的不僅是個活人,還是個修士?合著這老虎不是招了武松做倀鬼,是直接喜歡上了武松啊!口味真夠刁鉆的。他還以為只有前鬼王殿下會有如此不同凡響的口味呢。

    麥子眼見著段胥和他揮手告別,僵硬地舉起手擺了擺,百般思緒涌上心頭,最終化為一句:“呔,畢竟是個這么漂亮的姑娘,那也不是不能理解。”

    若他有朝一日知道他今日見的女人不是修士,竟是他敬畏的鬼王殿下,怕是要把這一天記在本子上同生日和忌日般同等地位慶祝。

    段胥透過黑紗看向身邊的賀思慕,她發間的小蒼蘭一簇挨著一簇,隨著她的步子輕輕搖晃,走過的地方路人頻頻側目,想來她就像是個行走的熏香爐子。

    她也不怕齁住。

    “你剛剛見到的是鬾鬼,便是小兒鬼,都是些十歲以下的孩子死后所化。如今死了幾百年,心智早已不是孩子,但看起來還是兒童的模樣。”

    賀思慕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慢悠悠地走著,段胥便在她身側跟著她。

    “孩子也會有執念,化成惡鬼么?”

    “有啊,他們多半是被虐殺的。剛剛他有沒有問你要東西?”

    “他想要我的破妄劍。”

    “那便是了。鬾鬼生前多涉世未深,所以欲望便是這世上的一切,什么都想要,得到了又瞬間失去興趣,永遠在追尋下一個欲望之中。”

    頓了頓,賀思慕輕聲一笑:“所以他們最容易被煽動,不考慮后果,鼠目寸光,不長記性地給人當槍使。”

    段胥聽出她話里的意有所指來,便問道:“所以之前在朔州府城,想置你于死地的便是鬾鬼?”

    “鬽鬼殿下有個叫方昌的家伙,他的相好想吃沉英,被我抓住判了個灰飛煙滅。他記恨在心便一直暗中跟隨我,我原本感覺到了但也懶得管他。誰知他和鬾鬼殿主交好,發現我法力盡失就跑去勸鬾鬼殿主滅了我,那沒腦子的家伙竟被他勸動了。匆匆忙忙地布了個拙劣的局,還遮遮掩掩唯恐我發現是他。”

    賀思慕嘆息一聲,十指交疊伸了個懶腰:“這一個個的都爭著化灰給我王宮的花園添肥。鬾鬼殿主動了要滅我的心思,大概是背著我干了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

    他們說著說著便走到了一個大戶人家的家門前,只見那宅邸的匾額上寫著長串的胡契文字,寬闊的門口聳立著兩個胡契神獸火明獸的塑像,瞧著氣派極了。

    不遠處有一架披著金色絲帛的馬車駛來,有個身著狐皮大氅,四十中旬的男人從馬車上下來,他膀大腰圓身材寬闊,打扮一看就是富得流油。雖然身材不怎么好,但他畢竟還有幾分貴族人家的氣質和威嚴,目不斜視地往家門走。

    賀思慕同段胥從這家門前走過,交錯之時就聽見這胡契貴族老爺身上傳來叮叮當當的聲音。段胥回頭看去,便見那老爺的腰間掛著一串古銅色鈴鐺,正奇怪地顫動著。

    他再一抬眼便和這胡契人貴族的目光對上,胡契貴族的目光灼灼,若有所思又暗含欣喜,仿佛想穿過帷帽看到他的真容。

    段胥道:“他能看見我。”

    賀思慕也不回頭,淡淡地說:“看來是這樣。”

    段胥沉默一瞬,突然撩起帷帽下的黑紗,沖那胡契老爺點頭致意,然后不顧那老爺驚詫的神情,放下黑紗悠悠轉過頭與賀思慕的目光對上。

    “……你在干什么?”

    “你不是想引起他的注意么?”段胥眨眨眼睛,笑道:“我看牌匾上寫著伊里爾府邸,剛剛那人便是撫見城里最有名的那位伊里爾老爺?”

    伊里爾一脈和丹支王庭沾了點血親,不過這血親不太近,他們便沒有獲得居住在上京的資格,被封到了撫見城來。原本他們這樣邊緣的家族沒什么家底,可到了撫見城后,他們不知怎么就交了好運,買下一座山頭便發現有金礦,財源頓時滾滾而來。同時伊里爾老爺的大兒子小兒子也被提拔去了上京做高官,可謂是官運亨通。

    總之,如今的伊里爾家在撫見城中,唯有“顯赫”二字,他甚至沾著兒子們的光,將丹支蒼言經的圣物借回撫見城供奉。供奉之處是在伊里爾府里的一座琉璃塔中,神神秘秘的,外人只能在塔外拜一拜,但是這些拜過圣物的人回去之后便都會交上好運。一時之間來拜訪伊里爾府的名流踏破了門檻,如今這可是整個幽州最炙手可熱的家門。

    段胥笑道:“你不會是來拜胡契圣物的吧?”

    賀思慕有些不屑地輕輕一笑,說道:“拜圣物?我怎么不拜我自己。你既然喜歡猜謎,便不妨好好猜一猜他為什么能有如此好運。”

    段胥思考了一會兒,道:“我從前聽過養小鬼一說,有些人為了交好運得名利,會供養惡鬼做交換。這伊里爾……難不成供養了鬾鬼殿主?”

    賀思慕抬眸看了他片刻,摸摸他的后腦笑道:“我將來一定要收藏你這聰明的小頭骨。”

    段胥想,她表達欣賞的方式可真夠別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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