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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偷吻

    入夜的時候賀思慕與段胥在撫見城里最好的客棧里住下。由于要保護賀思慕免受惡鬼打擾,段胥和她住在了同一個房間里——自然是他睡在地上而賀思慕睡在床上。

    段胥摘下帷帽,終于在人世顯露出真身,他抱著被子鋪在地上,感嘆道:“你沒有觸覺,睡在床上是不是有點可惜了?”

    賀思慕躺在床上,聞言悠悠說:“你膽子這么大,做人是不是可惜了?”

    段胥立刻笑嘻嘻地閉了嘴,一番收拾之后回來再看,賀思慕已經抱著枕頭沉沉睡去了。

    原本惡鬼不會睡著更不會做夢,然而與段胥換感覺的期間,賀思慕每晚都會按時入睡。

    他之前好幾次趁她睡著偷偷來看她,都能看見她抱著個什么東西,好像非得懷里有個玩意兒才能睡得安穩,就像個孩子一般。

    段胥將房間里的燈吹熄了,月光清輝便充滿了房間。他坐在自己的“床鋪”上,撐著下頜看著熟睡的賀思慕,她的臉半埋在被褥里,擺出一個略顯逃避又安逸的姿態。

    她著實是很白,像是白瓷一般,顯得五官和頭發的黑越發黑,白紙上的水墨朱砂似的惑人。

    她這么美又活了這么多年,大概有過不少愛人罷。這鬼王會不會跟人間的皇上似的,有三宮六院呢?

    段胥想到這里,便微微瞇起眼睛。他壞心眼地伸出手去扯她懷里的枕頭,左挪挪右挪挪終于成功將枕頭抽走,悠然放在了自己的床鋪上。

    睡夢中的賀思慕皺起了眉頭,手在床鋪上摸索著,仿佛想重新摸到她的枕頭。段胥低眸看著她的手指在潔白的被褥上前進,慢慢靠近他的手臂,溫暖地搭上他的手臂。

    他并沒有躲避。

    果然那手指碰到了他被單衣包裹的小臂,便以為終于尋覓到了枕頭,抓住他的手臂扯了過去。

    段胥順著她的力量俯身過去,見她松了眉頭安詳地將他的手臂抱在懷里。段胥心想,若是賀思慕此刻醒來看見這一幕,待她恢復法力他這條胳膊大概是真的保不住了。

    但段胥顯然不是見好就收的人。

    他是得寸進尺的人。

    他趴在賀思慕床前看著她,她剛剛的一番動作讓她的臉從床褥中露了出來,完完整整地呈現在他面前。

    “賀思慕……”他低聲地叫她的名字。

    她自然并不回應。

    “賀思慕………”

    “賀思慕………”

    他換著語調叫了三聲她都沒有從睡夢中醒過來,他便笑起來說道:“要是我想親你,你不會真殺了我吧?”

    “唔,你現在沒法力,待秋后算賬的話……那我就真的只有八天好活了?”

    段胥慢慢靠近賀思慕,凝視著她的睡顏。

    “思慕!彼匾蛔忠活D地喚道。

    不知道是在叫她的名字,還是在說自己的心事。

    這一聲思慕卻讓賀思慕皺了皺眉,慢慢地睜開眼睛。她似乎剛剛從一個夢里醒過來,眼神不甚清明地看著近在咫尺的段胥,好像不太能分清現實和夢境。

    月光在眼前人的眼底勾勒出一點弧光,他的眼睛圓潤眼角微微上挑,像是清澈明亮的一塊水玉,仿佛是個再天真赤誠不過的少年。

    賀思慕含糊地說:“這眼睛真好看。”

    “又想收藏了?”

    “眼睛要……活的才好看!

    “……這樣,那你可得讓我好好活著啊!

    段胥莞爾一笑,那雙明亮的眼睛便合了起來,他微微向前親吻了她。很輕很淺的一個吻,帶來他身上清冽的香氣,仿佛春雨后的花開,從他的唇上染到她的唇上。

    賀思慕睜著眼睛,她愣了一瞬,才真正從夢中醒過來,意識到發生了什么。

    段胥正在親吻她。

    段小狐貍……在親她!

    這次不是蹬鼻子上臉,這是直接上天靈蓋!

    她瞇起眼睛正欲發作,卻見面前不怕死的登徒子突然睜開眼睛,眼里凝著一點警覺的光。段胥離開她,將自己的黑色外衣披在她身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賀思慕被他衣服上的香氣所籠罩,她冷冷地看著他,不消片刻便看見了門外出現了一些可疑的人影,一陣極為輕微的響動之后,門被悄無聲息地推開了。

    是一群黑衣人,看起來像是刺客的凡人們。

    段胥和賀思慕交換了一下眼色。

    這群刺客們大約有二十幾人,一看見段胥和賀思慕都醒著,立刻從偷襲轉為了明攻,亮出兵刃一言不發地一擁而上。

    段胥嘆息一聲道:“我其實不喜歡不明不白地殺人。”

    他在刺客間騰挪,輕盈地以刀鞘擋下數劍,雙劍出鞘銀光閃閃,風一般地游走幾圈,近身之人全被他抹了脖子。唯有一個欲偷襲賀思慕的,被他從后心一劍貫穿。

    一時之間鮮血四濺,這場突如其來的刺殺,持續時間也不過一眨眼的功夫。段胥便擦了擦劍然后歸劍入鞘。

    殺人這件事歷來是他最擅長的。

    從滿屋尸體中升起明燈,仿佛腐草為螢,閃爍著光芒消失于窗外的夜空之中。

    段胥轉身看向賀思慕,笑道:“明燈升空,流星逆行,原來這就是惡鬼眼里的死亡!

    賀思慕卻沒有笑,她從床上下地,披著他的黑色外衣,盯著他的眼睛一步步走向他,氣氛危險而僵硬。

    段胥不避不閃地站在原地,待她站在他面前時,他便輕松地說道:“這屋子現在臟成這樣,真是沒法住了。”

    賀思慕面無表情地盯著他片刻,突然移開目光往廊上走去。段胥愣了愣,轉過頭去問她:“你去哪兒?”

    賀思慕的步子頓了頓,卻沒有回頭,只是平淡地說了一句:“你不是說了,這房間沒法住了,得讓掌柜的換一間。”

    段胥沉默一瞬,便笑著跟上去,說道:“哪里有讓殿下親自跑腿的道理!

    在他的設想中她應該要生氣、威脅或者懲罰他,可是她沒有。她舉止如常,仿佛剛剛他那個親吻只是幻覺。

    這樣輕描淡寫粉飾太平的態度倒讓人琢磨不透?雌饋硪膊幌袷悄S,難道是真的決定要同他秋后算賬。

    不會八天之后真是他的死期罷?

    賀思慕對掌柜的說她遭遇劫匪,于是當晚就換了房間,第二天早上客棧的主人竟也登門查看情況。

    客棧的主人——便是那伊里爾老爺。

    掌柜的來賀思慕的房間報伊里爾老爺來了的時候,賀思慕正點了一桌子香氣四溢的美食佳肴,見掌柜的來便笑道:“這味兒我聞夠了,吃卻吃不下,你拿走兩盤吃吧!

    在一邊戴著帷帽不能被人所見的段胥笑起來,心說她用他的錢倒是很大方。

    掌柜的哪顧得上吃飯,著急忙慌地說昨晚客棧里遭劫匪的事情被老爺知道了。話音未落,那日賀思慕和段胥見過的富貴老爺便帶著幾個家仆,踱著步子走了進來。

    掌柜的立刻伏在地上跪拜,道:“老爺。”

    他暗暗給賀思慕遞眼色,小聲說:“這可是伊里爾老爺,還不跪拜行禮!”

    賀思慕漫不經心地看了伊里爾一眼,屁股壓根就沒打算離開板凳,她用胡契語說:“這位老爺,你要不坐下來一起吃?”

    掌柜的眼色遞得都要眼皮抽筋了。

    伊里爾腰間的鈴鐺輕輕響著,他看看賀思慕,再看看旁邊戴著帷帽不見樣貌的惡鬼。那惡鬼便十分禮貌地從座位上站起來走到一邊,做了個請的手勢。

    他有些詫異,他此前見過的惡鬼無不高高在上,這還是第一次看見這樣彬彬有禮的惡鬼。

    伊里爾擺擺手讓掌柜的和他的家仆先退下,打量了這姑娘和惡鬼一陣,邁步走到賀思慕旁邊的位子上坐下,說道:“是我的客棧沒照顧好姑娘。這一桌菜不算什么,要是姑娘喜歡,我可令全城最好的廚子再給你做一桌!

    賀思慕托著下巴,輕聲笑起來:“沒照顧好?我看照顧得很好啊,半夜特地還送這么多人來陪我,著實是讓我驚喜!

    伊里爾撫摸著自己鑲嵌寶石的黃金帶鉤,也沒有被戳穿的窘迫,倒是大大方方地笑起來:“姑娘和鬼同行,那些人怎么可能傷得了姑娘!

    “是么,老爺應該是想著他們傷我也不過是殺了一個異族平民,你也不愁擺不平這事兒。他們若是殺不了我,你正好探探我的底。”

    “哈哈哈哈姑娘何必把話說得這么難聽呢?我只是很好奇,歷來人們供養的都是小鬼,這還是我頭一次見到有人供養成人模樣的惡鬼!

    伊里爾一邊說著,目光一邊移向旁邊的男子,男子似乎輕輕笑了幾聲。

    段胥心想著這真是個有趣的場面,活人被當成惡鬼,而惡鬼被當做活人。

    賀思慕搖搖頭,道:“誰說我供養他?我是主他是仆,是我驅使他!

    伊里爾面露詫異之色,從來養鬼時雙方的關系都是鬼為主、人為仆,居然還有身份逆轉的方法。他眼神微微沉下來,笑道:“姑娘是用何種方式驅使惡鬼的呢?您可愿意,將您驅使的這個惡鬼轉讓給我?”

    “您想要我的鬼?我聽說您供養的可是鬾鬼殿主,一人不事二鬼,我可不能讓我的鬼搶鬾鬼殿主的人啊!辟R思慕拿起筷子,悠然地夾了一筷子紅燒肉放到嘴里。

    聞起來是真香,吃起來卻沒有味道。

    她說道:“怎么了?伊里爾老爺難不成也聽說鬾鬼殿主犯了事,要棄他而去了?”

    第42章 府上

    伊里爾面露驚詫之色,賀思慕瞧了瞧他的神情,好像自覺失言般笑道:“看來你還不知道,那就當我沒說。既然鬾鬼殿主和你的結約猶在,我的鬼你也養不了!

    伊里爾面色不佳,但仍然笑道:“我并非是要自己養,這位惡鬼兄弟在我身邊,我自然有更好的去處給他。”

    段胥想怪不得那些拜過伊里爾家圣物的貴人,回去都交上好運了,原來是他將惡鬼引薦給了他們。

    賀思慕一邊吃著菜,一邊問道:“你想要我的鬼,可有什么來換?”

    “金銀珠寶……”

    “無趣!

    “那姑娘想要什么?”

    “我聽說伊里爾老爺有個花園,里面收集了各種奇花異草,最近正是春日,香氣四溢!

    “那是我宅邸的后花園!

    “那就把你的宅邸給我做交換罷!

    伊里爾沉默了片刻,道:“自我們到撫見城以來就住在此處,已經住了三十余年!

    “噢,那就把你住了三十余年的這座宅邸給我罷!

    賀思慕順暢而絲毫不以為然地說道。

    伊里爾面色僵硬了片刻,便笑起來說道:“此事容我再想想,姑娘不妨先住到我的府上,不管事情成不成,就當多交個朋友。”

    賀思慕放下筷子望向伊里爾,她偏過頭笑起來,銀色的發飾穗子掃過額際。

    “我不交朋友。不過府邸,倒是可以去!

    伊里爾臉色幾變,他在撫見城向來是要別人奉承的主兒,何曾被這樣一個漢人平民如此輕慢過。他捏著拳看向賀思慕,最終卻還是笑道:“好。我還有一件事想請教姑娘,姑娘剛剛說的鬾鬼殿主出事兒了,到底有什么事情,能同我透露一二么?”

    賀思慕手指在桌上敲了敲,沉默片刻后漫不經心道:“他得罪了他們的王上,如今已經畏罪潛逃,大概不日便會被抓住處死!

    頓了頓,她笑起來說:“你最近呼喚他應該都沒有得到過回應罷?其實這個事兒對你來說也是無妄之災,我聽說鬼界爭斗動輒就是數十年。若是他這一逃數十年,你喚他也不應,又不能換鬼結約,這一生也要過去了。我若是你,應該會希望他盡快灰飛煙滅,好另覓新鬼罷!

    原本伊里爾的面色就不佳,聽了賀思慕這話之后便更加不能看了。偏偏賀思慕像是一點兒沒發覺似的,站起身來笑道:“不是說要請我去你府邸上做客嗎?走啊!

    然后她便打了個響指讓段胥跟上,悠然地出了門。伊里爾大概是沒見過這么不客氣的,愣了半晌才叫來下人帶路。

    段胥撩起帷帽黑紗的一條縫,回頭看了伊里爾一眼,轉過頭來低聲對賀思慕笑道:“我看我不像是屬鼠的,反倒是像屬魚餌的。秦帥拿我做餌,你也拿我做餌。”

    賀思慕望了他一眼,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并不說話。

    撫見城有花城美譽,伊里爾作為整個撫見城最闊綽的人家,花園修得自然也是最好的,名花奇草遍布園中,據說光打理維持這個花園便年費萬金。

    賀思慕一到伊里爾家里,便毫不客氣地一頭扎進了他的花園里,這邊看看那邊聞聞,似乎是要把所有的味道都一一辨明。而段胥則在她的身邊,抱著胳膊望著花園正中那座有名的琉璃塔。

    那琉璃塔通身翠綠,每個角皆懸掛鈴鐺,在陽光下晶瑩剔透且叮咚作響,被細密的風的絲線纏著,雖只是個放圣物的塔,若不說明的話,到讓人以為這琉璃塔就是圣物本身。

    “伊里爾供奉惡鬼,也供奉蒼神圣物,若叫大司祭知道了,天知曉就該……”段胥邊說邊轉過頭,卻見鬼王殿下蹲在地上,正捧著一簇“嶺邪路雪”的名貴白芍藥,臉都要埋進那花里了。

    段胥忍俊不禁,說道:“別埋了,你這個聞法,再好的鼻子也要給你聞廢。一會兒去柴房聞聞柴火味兒,回來嗅覺才能恢復一點兒!

    賀思慕皺著眉,起身道:“凡人真是麻煩。”

    段胥哈哈一笑,將話題又引了回來:“鬾鬼殿主生前也是個漢人罷。”

    賀思慕漫不經心道:“漢人的數量是胡契人的三百多倍,鬼界亦然,二十四鬼殿主生前都是漢人。鬼界的法度和族裔無關,但是漢人惡鬼們眼見著如今自己的后代們活著遭受欺凌,自然不會對胡契惡鬼多好。在鬼界,胡契鬼的日子才是難過!

    “生死境況逆轉,世道真是有趣!

    “仇生仇,恨生恨,這本是常理!

    “若能斬斷生者的仇恨,那死者的仇恨會不會停止?”

    賀思慕輕輕一笑,她朝著花園的后門走去,說道:“生者的仇恨能斷是因為生者會死,死了幾代人痛苦的記憶煙消云散,仇恨自然斷絕。可死者千百年不滅,在這邊仇恨永不止息。不然你以為,為何墮為惡鬼對人來說會是懲罰!

    段胥望著她的背影,喚道:“你去哪兒?”

    賀思慕頭也不回:“去柴房聞聞煙火味兒。”

    段胥忍不住笑起來,她倒真是像是專門來伊里爾府上收集氣味,而非來尋找鬾鬼殿主蹤跡的,他低聲道:“真是可愛!

    以段胥這雙托鬼王燈的福,能辨陰陽的眼睛來看,伊里爾府的鬼氣被收斂得很好,不走進花園的琉璃塔幾乎察覺不出來。甚至在外面常常能看見的游魂,在這座宅邸里也看不見。

    聽說琉璃塔內供奉的是蒼神圣物,可是他看不出琉璃塔內有任何靈氣,倒是有若有若無的鬼氣縈繞在塔間。想來這座塔不是供奉圣物,而是供奉鬾鬼殿主的。難道圣物一說是假的,還是伊里爾供奉在另外的地方了。

    段胥邊想著邊跟到柴房,便看見門口兩個老媽子扒著柴房門在低聲聊天,說老爺請了個奇怪的客人,長得挺漂亮的姑娘,竟然跑到柴房聞柴火。

    段胥笑笑,正想走進去,卻聽其中一個婦人說:“我見這姑娘應該和路達少爺年歲相當,若是路達少爺在家,我還要以為是老爺找的兒媳婦。”

    段胥的步子停住了。

    另一個婦人道:“小少爺自打十歲去上京之后就再沒回來過,我看老爺好像不太希望他回來。”

    “說什么呢,老爺就剩倆孩子了,怎么會不希望……”

    段胥邁步從她們身邊走過進入柴房里,向蹲在地上挑柴火的賀思慕問道:“思慕,伊里爾那個在上京做高官的小兒子……是路達?”

    賀思慕拎著一根柴火,抬起眼睛看著他,說道:“怎么,又是你的舊識?”

    段胥眸光微微閃爍,他笑道:“舊識實在是高攀不上。我們丹支大司祭的得意弟子——路達少司祭,丹支王庭會有誰不認識他的么?他大約是不認識我的。”

    在天知曉的死士生涯中,他偶爾會跟著師父去拜訪大司祭,每次都能看到路達。路達比他年長三四歲,長得清雋,有些不食人間煙火的意味,總是在大司祭旁邊安靜地坐著,低頭看羊皮卷,仿佛在認真閱讀又仿佛神游天外。

    路達看起來很“空”,而據說這種“空”便是通神最重要的品質。

    伊里爾的小兒子竟然是路達?養小鬼的人家兒子,居然是一國的少司祭——將來還很可能是大司祭。

    這世道可真是離譜得很。

    “若是路達的話……只要他開口,大司祭什么不舍得給他?或許伊里爾真有圣物。”聯想到伊里爾那胖成球的身軀,再和記憶中路達的清秀樣貌一對比,段胥不禁感嘆道:“歲月真是殺豬刀!

    賀思慕聞了一口柴火清新的味道,淡淡道:“歲月也會這般殺你的!

    段胥俯下身道:“歲月應該會待我客氣些罷,畢竟我是要逢兇化吉的人,變丑可是大兇!

    他的眼睛在黑紗的間隙間時隱時現,便是隔著紗看不清表情,也能聽出來他話里的笑意。

    賀思慕抬眼看他。

    她這個結咒人有時候十分乖巧,她讓他戴著帷帽在人世隱去蹤跡,他便從不在外面摘下帷帽。但是有的時候……

    賀思慕皺皺眉頭,把他推開站起身,淡淡道:“走了!

    她從柴房門走出去的時候,那兩個婦人慌張地行禮,在她轉身后竊竊私語地討論這姑娘剛剛是不是推了空氣,剛剛她是不是在自言自語,這姑娘怎么有點神叨叨的。

    段胥哈哈笑起來,跟著她出了門。

    伊里爾有著龐大的產業要管理,各種關系人情往來,平日里忙得很,但還忙里抽空關照住在府上的這兩位客人,尤其是段胥。

    他對段胥這只聽話的“惡鬼”很感興趣,總是旁敲側擊地問段胥是如何和賀思慕結咒的。并且向段胥暗示到自己這邊來會有的種種好處,他認識的貴人如何財大勢大。

    段胥便適時地表示出驚嘆,但對于自己的姓名來處和態度一律模糊不答。

    這一人一鬼仿佛就是來這府上蹭吃蹭喝蹭花園的。

    他們到了伊里爾府上三天后,伊里爾突然急匆匆地來找賀思慕和段胥,說道:“十七姑娘,有件事情想請您幫忙!

    賀思慕掂著一柄不知道從哪里搞來的沉香扇,說道:“什么事?”

    “犬子路達,他不日便要回到撫見城來看望我。您能不能讓這位惡鬼兄弟去攔他一攔,讓他回上京?”

    第43章 幻境

    伊里爾原本有四個夫人十多個孩子,活到成人的卻只有兩個兒子,如今都在上京為官。路達自十歲送去上京同他哥哥一起住后,便再未回過撫見城。這十余年不曾見,他爹聽說這個小兒子要歸家,第一反應卻是要他別來。大約是在過去十幾年里次次都被勸返,這一次路達終于不再聽話,說什么都要回來。

    賀思慕笑起來,道:“怎么,老爺是怕被他發現這宅子里的鬼氣么?你是他爹,他的榮華富貴連同性命不都是你給他的,你還怕他會大義滅親么?”

    伊里爾面上有些尷尬的神色。

    這撫見城里誰人不知伊里爾的小兒子是人中龍鳳,是他的驕傲。便是更高等血統的胡契貴族,看在路達的面子上也會對伊里爾禮遇有加。

    可他甚至不敢見自己的這個小兒子。

    段胥抱著劍目光轉向賀思慕,賀思慕與他對視一眼,便打了一個響指:“既然已經在伊里爾老爺府上借住了這么些日子,你就幫幫他罷。鬼的腳程很快,你去把他截住,想辦法把他給弄回上京!

    段胥沉默一瞬,道:“可是你……”

    “不必擔心我。”

    段胥的目光在伊里爾和賀思慕身上轉了轉,便笑道:“懂了!

    他抱著劍對賀思慕和伊里爾道:“保重。”

    戴著帷帽的黑衣少年利落地轉身走出了宅門,融進姹紫嫣紅的春光之中。

    今晚的夢有些過于真實,賀思慕看到了她很小的時候住過的小城,繁華而吵鬧,賣貨郎吆喝著物件玩具,餛飩攤上冒著熱氣,陽光明媚。

    她小時候長得很慢,花了百年才長成成年的模樣,之后就停止生長。同她的身體一樣,她的心智成熟得也十分緩慢。

    那似乎是她二十歲左右的時候,看起來還和凡人五六歲的孩子似的,和一群孩子們去河里撈魚。已經記不清長相的小姑娘在一片春和景明中對她說:你的身體為什么這么涼啊?”

    她還沒有回答,便聽見旁邊的男孩子說道:“你不知道嗎,她是個小仙童喔!她是星卿宮的星君大人們帶來的孩子。”

    她有些迷惑地問:“仙童是什么?”

    “仙童就是小孩子模樣的仙人,能呼風喚雨長生不老呢!等我們都老了,死了的時候,你還很年輕呢!

    “仙童還會幫我們除魔抓邪祟,星卿宮的那些大人們不就是這樣嗎!

    從那些看不清長相的孩子口中傳來各種解釋,描述著她和她的母親、姨母、姨夫。

    其實那時候她并不知道她是什么,她只隱約知道她和別的孩子不太一樣,而且這些人總是看不見她的爹爹,她爹爹也不讓她跟別人說他的存在,這好奇怪。

    她于是就跑去找她爹爹,她問他什么是死。

    爹爹高大地站在陽光燦爛中,他聽到這個問題似乎有些驚訝,蹲下來一雙桃花眼認真地望著她。他說道:“死呢,就是化為一盞明燈升入空中,暫時離開這個人世,然后作為另一個生命從頭來過。”

    “從頭來過的話……那這個人還是原來的那個嗎?”

    “是,也不是了。原來的那個人終究是回不來的!

    “那我也會變成一盞明燈嗎?”

    “不會,活著的人死去才會變成明燈。思慕……你已經死了!彼f出這句話的時候,神色有點猶豫。

    她已經死了,這是什么意思呢?

    她怔了怔,迷惑地追問:“我還沒有活過呢,就死了嗎?為什么我沒有重頭來過呢?”

    她父親認真地思考了很久,仿佛這是一個過于復雜的問題,他不知道該如何向她解釋,或者如何解釋才能不讓她傷心。于是最后他只是抱住她的肩膀,在她的后背拍了拍說道:“對不起。”

    在她的印象里,爹經常和娘說對不起,但是那是爹第一次跟她說對不起。

    其實她不明白爹為什么要這么說,更不知道自己需要原諒些什么。

    她想明明她也很開心,和父母和姨父母一起還有這些伙伴們。如果日子永遠這樣過下去,那么生和死又有什么關系呢?

    不理解這道歉的含義,實在是一件幸福的事。

    后來她和爹、娘、姨母、姨夫離開那座小城的時候,滿城的人都來送他們。她原本拉著母親的手,但很快母親的手里就塞滿了人們送的禮物,沒法再拉著她。就連她自己的口袋里都多了幾把糖,手里被塞了一籃子糕點。

    她迷惑不解地問姨夫:“他們為什么要這樣?”

    總是溫柔而強大的姨夫笑起來,他說道:“因為他們愛我們。”

    這些凡人愛著自己的親人、戀人、友人,連同這個廣闊的世界,如果你讓他們得以安然地愛與被愛,那么這些愛意的每一分都與你有關。

    或許他們不認識你,不知道你的名字,甚至不知道受到你的幫助。

    但是他們愛你。

    她并沒有聽明白這些話,她只是懵懵地轉過頭,在人群中看到了那些曾經陪她玩耍的朋友們。那些孩子歡快地笑著拼命地跟她招手,于是她也舉著糕點籃子跟他們擺手。

    她說:“再見!

    她以為這一輩子很長,總會有再見的時候。她那時并不知道,這些人她已經見完了此生的最后一面,所謂再見便是失約。

    她也沒來得及和她的姨母姨夫說再見。

    她姨母姨夫去世的時候場面很盛大。她被強烈的靈力動蕩所震懾,奔出門去的時候看見九月秋日的天氣里,下起了大雪,紛紛揚揚地飄舞覆蓋在銀杏、楓葉,桂花枝頭。

    別人告訴她,那場雪是紅色的,就像新春里滿天飄舞的爆竹碎屑一般,但是她不知道紅色是什么樣子。她就站在原地,看著那兩盞明燈在風雪中相互依偎著慢慢升入天際,突然不知道自己要奔向哪里。

    姨母不會再送她小玩意兒,姨夫也不會再送給她書,他們也不會在母親懲罰她時,跑出來護著她。他們或許會在這個世上重新來過,不過重新來過便意味著,她與他們再無關聯。

    父親告訴她,她姨母的家族有注定的命運,姨母在他們家族中已經最為長壽。

    “終有一天你的母親也會離開我們,最后就只剩我們父女相依為命,可真是有點凄涼!彼赣H嘆息一聲,笑著撫摸她的頭發。

    她父親說會同她相依為命,他承諾過的。

    可父親也食言了。

    那一年她穿著孝衣戴著白花,坐在她母親的棺材旁邊。她母親安靜地躺在棺材之中,仿佛睡著了一般。因為修道的緣故,直到九十多歲去世的時候,她的母親看起來也還是個年輕人的樣子,看不到一點衰老的痕跡。

    她抱著一個翡翠盒子,盒子里盛滿了灰燼。

    或者說,這盒子里是她的父親。

    她輕輕撫摸著棺木,那是很結實細膩的金絲楠,她母親生前親自挑的木材。母親一直說生老病死是人間常態,不必太過介意,母親也的確是到了歲數自然地去世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該不該介意,她想應該有權利悲憤或拒絕接受。

    但她畢竟已經不是父母雙全,可以耍賴撒嬌的孩子了。

    于是她翻身跳進棺木中,躺在母親的身側,像從前那樣伸出胳膊去把她的母親緊緊抱住,懷里還有那個放著父親灰燼的翡翠盒子。

    她輕聲說道:“你看,我現在能一只手把你們兩個都抱住了!

    “你們還說愛我,可是你們一個個的都走了,把我留下來,你們這些騙子。”

    她已經成熟到能夠明白她的命運。

    出生便死,自此為鬼,長存不衰。所愛皆短暫如煙,唯有深淵同她壽與天齊。

    寂靜無聲的午后,她蜷縮在她母親的棺材里,無人應答她的自言自語,只有腰間的鬼王燈玉墜泛著瑩瑩光亮,她將它取下來舉在半空,反反復復地端詳著。

    “留下我……還有這個東西!彼p聲說道。

    陽光熾烈地穿過鬼王燈,那個剎那她恍惚中察覺到一種奇怪而微妙的,從未有過的感覺,仿佛有另外一個人在她的身邊。

    是氣味。

    這個詞突然出現在她的腦海里,仿佛憑空蹦出來的。她怔了怔,氣味對她來說分明陌生又遙遠,仿佛是只存在于別人口中的東西。

    什么是氣味?

    她為何一瞬間就斷定這是氣味,這樣綿長,清冽,像是風的絲線一般飄浮而來的東西,纏繞著鼻翼和心扉。

    這是……沉香、琥珀、蘇合香、薄荷葉、白芨、安息香……

    這是……

    這是……

    段胥的香氣。

    他的香囊。

    賀思慕拿著鬼王燈的手頓了頓,在漫長如同滄海桑田般的沉默之中,她將茫然和悲傷收拾干凈,然后輕聲笑起來:“想翻看我的記憶尋找我的命門所在,鬾鬼殿主,可真是辛苦你了!

    陽光、棺材、翡翠盒子、鬼王燈一齊消失不見。賀思慕再次睜眼的時候便看見一輪滿月掛在空中,她坐在伊里爾花園里,被一座法陣籠罩其中。面前的琉璃塔涌動著強烈的鬼氣,如同被黑霧所籠罩,而伊里爾站在琉璃塔邊,緊張地看著她。

    賀思慕輕輕一笑,對著那琉璃塔中的鬼氣說道:“鬾鬼殿主,想見你一次真不容易。”

    遠在上京附近,路達走進驛站之中的房間關上房門。感覺到房間里不同尋常的氣氛,他皺皺眉頭轉過身去,便看見他的窗戶大開,月光之下窗邊靠著一個頭戴黑紗帷帽的黑衣少年。

    一只惡鬼,一只抱著靈劍的惡鬼。

    那只惡鬼向他走近兩步,似乎想要跟他說什么,路達皺皺眉從袖子里掏出一枚骨笛,那是鷹骨做的笛子,刻滿奇異的胡契文字。骨笛吹響時聲音尖銳地如同利刃襲來,惡鬼頭上的帷帽顯現出幾道鬼符,然后猝然斷裂落下。

    隨著帷帽落下,少年的眉目清晰地呈現出來。他眉眼深邃五官分明,英俊而明媚,那雙眼睛圓潤上挑,含著一層光芒。

    路達有些驚訝地放下了骨笛,說道:“十七?”

    少年似乎更加驚訝,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笑起來:“少祭司大人居然認得我?”

    路達走上前兩步,將手搭在段胥的胳膊上,從那里傳來了冰冷的鬼氣。

    “你失蹤多年,原來是已經死了么?”

    “……”

    段胥點頭,一本正經道:“正是!

    “那你為何會出現在這里?”

    “實不相瞞,你爹讓我來把你趕回上京!鳖D了頓,段胥明朗一笑道:“當然,這只不過是你爹支開我的一個由頭罷了!

    第44章 鬾鬼

    面前這位編發戴著銀飾,白衣金絲紋的少司祭大人露出一點意外的神色。路達問道:“你認識我阿耶?”

    段胥笑起來:“才認識沒多久,但是或許我比你更了解他。他面上說讓我來阻止你回家,但自我離開幽州之后便有人、被鬼附身的人、惡鬼輪番來截殺我,我真是好不容易才見到你!

    若非暗殺曾是他的主業,他靠著各種痕跡推測躲掉了大部分截殺,能不能來到路達面前還難說。

    “哥哥剛剛來信說他生了急病,我正要回上京!甭愤_皺皺眉頭,他說道:“我不明白你說的是什么意思!

    “若我沒猜錯的話,你哥哥根本什么事兒也沒有,他只是配合著你阿耶不想讓你回家罷了。除此之外你阿耶,還想要弄死我和我的朋友。”

    路達的目光更加迷惑,段胥微微一笑道:“聽不明白很正常。和我去一趟幽州撫見城你就全明白了。你放心,我不害你!

    路達看了他一會兒,他將骨笛收到袖子里,點了點頭。

    事情出乎意料的順利,少司祭大人的反應讓段胥有點意外,他還以為要威逼利誘綁架一番路達才會跟他走,畢竟他現在的身份可不大招人喜歡。

    “你相信我?”

    路達點再次點頭,他說:“蒼神在上,你的眼睛沒有惡意!

    聽到蒼神二字,段胥輕輕笑起來,卻聽路達接著問道:“你的那位朋友不會有事吧?”

    段胥沉默了片刻,他從地上撿起那可憐的被一分為二的帷帽,在手里撣了撣。

    “不會的!

    她很聰明,同樣的虧不會吃兩次。而她將鬼王燈交給他,并非是要他來保護她,而是要他來隱蔽和保護鬼王燈。

    驕傲又強悍的鬼王殿下,向來不會倚仗別人的保護,更不會讓一個凡人——還是她的結咒人來為她做餌。即便是這個凡人愿意,她也不屑如此。

    所以誘餌不是他,而是她自己。

    賀思慕坐在花園中凹凸不平的石子路上,在那金光涌動的陣法中淡然地望向伊里爾。

    “真是忠仆啊,宋興雨能躲避我的召名令,是因為你把丹支圣物交給了他罷。他承諾你,殺了我他就能當上鬼王,將這世上的榮華富貴都給你?”

    伊里爾謹慎地站在琉璃塔邊,看著賀思慕并不說話。

    琉璃塔中涌動的鬼氣中傳來孩子的小聲,那似乎是個十歲左右的男孩,聲音稚嫩但沒了天真,他說道:“賀思慕,你都到今天這個田地了,還嘴硬呢?”

    黑暗的角落里,一只半指長的蟲子從花園中“嶺邪路雪”的白芍藥中爬出來,身上隱約閃爍著符文。

    那蟲子安靜地順著地面的縫隙一路爬到琉璃塔邊,沿著外壁徐徐而上停在了那團鬼氣之中,悄無聲息地融進了鬼氣中。

    在這緊張的場景下,并沒有誰注意到,除了那蟲子的主人。

    賀思慕不動聲色地看著,見那蟲子消失之后便冷冷一笑道:“欺軟怕硬、貪心不足、目光短淺、魯莽、愚蠢,百年來毫無長進!

    “你在說什么?”鬼氣里傳來怒喝。

    “說你!

    賀思慕的眼里映著月光蒼蒼,烏鴉鳴叫著落在屋頂上,它們三三兩兩地飛來,在地面走廊上收斂起羽翼,此起彼伏地奏響不祥的樂曲,眨眼的功夫就占滿了花園。

    伊里爾有些慌張地望著滿院子的烏鴉。

    這些小東西聰明得很,它們喜歡死亡,知道誰才是真正的死亡之主。

    賀思慕在陣法中好整以暇地理理裙擺,似乎也不著急從陣法中解脫出來。

    以記憶幻境尋找她的命門,這主意勉強可以在她遇到的歷次刺殺中,排到前五十罷。可惜她還沒回憶到鬾鬼殿主想看的部分就醒了。

    看到一個能凌駕于她頭上的機會,這鬾鬼殿主就急不可耐興致勃勃地沖過來,真是為他人做的一手好嫁衣。

    “鬾鬼殿主,鬼王燈不在你手上,就算我身滅又如何?它的下一個主人也不會是你。你這腦子長得既不好看也不中用,還要它做什么?”

    那團鬼氣里傳來氣急敗壞的聲音,怒喊道:“你給我閉嘴!你現在一點兒法力也沒有,我可以把你投進南海冰棺睡一輩子!我勸你最好把鬼王燈交出來,讓它認我為主!”

    賀思慕幾乎要為鬾鬼殿主的愚蠢而笑出來。

    鬼王燈與鬼冊相生相伴,而鬼冊記錄了除鬼王之外所有惡鬼的命門,有了鬼王燈便相當于把所有惡鬼的性命握在手中。

    可知道了命門,也得有本事去取。

    “你的法力得鬼王燈十倍增益,就能所向披靡?且不說我,二十四鬼臣里比你強的不在少數,還有左右丞在,他們殺掉你再把鬼王燈搶回來就是了。你不過是被推出來的一個棋子,若你能得手,自然有黃雀在后埋伏你。若你未能得手,其他殿主們也沒有什么損失。我叫你多和關淮走動,是要你學學他的老奸巨猾明哲保身,你怎么半點都沒學到?”

    不待對面的鬾鬼殿主發怒,賀思慕突然收起了戲謔,慢慢說道:“不過我有個問題,若你答得讓我滿意了,把鬼王燈連同鬼王之位給你也未嘗不可!

    那團鬼氣沉默了一瞬,半信半疑道:“什么問題?”

    賀思慕靠著一簇薔薇花叢,被那花朵圍繞著,她沉默了片刻,心平氣和甚至于冷淡地問道:“你為什么想要做鬼王?”

    那團鬼氣好像聽到什么好笑的問題,嘲笑道:“你在說什么?有哪個惡鬼不想做王嗎?做鬼王之后,便可主宰生殺大權,想做什么做什么,想要什么要什么,所有的鬼臣甚至凡人帝王都對我俯首帖耳!”

    熟悉的理由,不出意外以至于乏味。惡鬼的欲望形形色色,卻總能在這里達成一致,倒也是稀奇得很。

    “他們對你俯首帖耳,之后呢?所謂的聲色犬馬榮華富貴,惡鬼都無法感知享受。你所掌控的這個世界,對你來說究竟意義何在?”

    那團鬼氣并未回答,對于永遠在追逐不同欲望的鬾鬼而言,欲望實現之后的事情,并不在他們的考慮范圍之內。

    頓了頓,賀思慕淡淡道:“你們都想要做鬼王,好像這是個多么金貴的位置。”

    那團鬼氣里傳來不以為然的笑聲,宋興雨說:“這既然不是個金貴的位置,那你又何必死抱著不放?”

    賀思慕搖搖頭,陣法結結實實地將她困在方圓之地,她就拍拍衣服從地上站起來,銹紅色的裙擺鋪在地上,那一刻滿院的烏鴉突然寂靜了。

    烏云蔽月,四下黑暗。

    她在一片黑暗里道:“你的答案我不滿意,我不會把這個世界,讓給我討厭的家伙!

    鬼氣涌動起來,顯然鬾鬼殿主正在暴怒的邊緣,他喊道:“伊里爾,我要把她帶走投進冰棺里!你把她……”

    他的話還沒說完,便見一柄帶著藍色火光的劍破空而來直插入琉璃塔上,將那團黑氣破為兩半。

    藍色的火光像是引線般燃燒著劃破黑夜,手心燃灼著藍色鬼火的黑衣少年走進花園之中,火焰隨著他步子蔓延將這花園燃灼成爛漫火海,一路燒到琉璃塔之上。

    整個花園亮如白晝,映著伊里爾的臉色慘白,他顫聲道:“路達?”

    段胥身后的白衣少司祭沉默了一瞬,一字一頓道:“阿耶,你在做什么?”

    他沒有等待他父親的回答,便從袖子里拿出骨笛,于唇邊吹響,尖銳的聲音如同細密的箭直奔鬼氣而去。那鬼氣也悚然暴漲涌向路達,伊里爾大叫著不可以不可以,路達卻無動于衷。

    那團鬼氣與骨笛聲相撞,終究在路達面前暴怒地消散。

    笛聲依然不停,伊里爾奔到路達的面前抓住他的手腕,路達手腕被抓住的那一刻,琉璃塔轟然倒塌,一地晶瑩碎片。

    賀思慕周身的陣法隨之解除。

    路達終于放下笛子,轉頭看向段胥,說道:“十七,別再燒下去了罷。”

    段胥打了個響指,滿園的火焰便立刻消失不見,留下一地灰白的灰燼,如同下了一場大雪似的,空氣里也飛揚著塵埃,月光重新又把這片土地照亮。

    賀思慕站在紛飛的白色灰燼中,舉手掩住口鼻,微微一笑。

    段胥突然想到一句話。

    性若白玉燒猶冷。

    她笑得并不溫暖,亦不快樂,比不上那個獲得觸感的春日午后的萬分之一。

    他的腳步頓了頓,便走到賀思慕身邊,幫她撣撣身上的灰,上上下下仔細地打量著她。

    “你沒事罷!

    “能有什么事。”賀思慕偏過頭,道:“鬼王燈,你如今掌控得很好啊。你這次怎么這么聽話?”

    “這個世界是我不了解而你熟悉的,我想,我還是不給你添亂的好!

    起了風,從段胥身上傳來清冽濃郁的香氣,混合著樹木被焚燒后的焦味,仿佛從那個幻境中吹過來似的。

    賀思慕一瞬間想到幻境中的種種過往,光怪陸離。

    這是她在人世間聞到的第一種味道,讓她在幻境里清醒了過來;蛟S以后她每次想起人間,都會想起這種味道。

    “你妹妹調的香氣真是好聞!辟R思慕輕描淡寫地夸了一句,然后向伊里爾那邊走去。

    段胥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腕,從她身后攬住她的肩膀抱住了她,將她的身軀包裹在懷中他抱得很緊但很短暫,她呼吸之間他便松開了手,賀思慕的步子頓了頓,皺著眉轉身看向段胥。

    段胥天真無邪地笑著:“既然如此,不妨多聞一下。而且你這些日子不動聲色,我總疑心你恢復法力后要秋后算賬,索性更放肆一點!

    第45章 路達

    頓了頓,段胥補充道:“而且不在你身邊的時候,我不自量力地十分擔心你。”

    賀思慕的眸光閃了閃,她走近段胥看著他的雙眸,一字一頓地說道:“你也知道,這是不自量力!

    人確實脆弱易碎,不過她只是短暫地體驗人生。他最好明白,他才是脆弱的活人。

    他冒犯她的事情,她可還記著呢。

    路達在遠處說道:“二位,打擾一下,可否過來說話?”

    賀思慕轉身走去,段胥便跟著她走到了路達和伊里爾身邊。

    路達的目光轉向他的父親,他一身華麗衣著,珠光寶氣卻面無人色的父親,正站在滿是灰燼的花園之中,仿佛有什么已經隨著琉璃塔轟然倒塌。

    他拉著他父親的手腕,平靜地問道:“阿耶,除了大哥和我之外,我那些兄弟姐妹們,為什么都沒能長到成年?”

    太聰明有時候不是一件好事。

    伊里爾清了清嗓子,有些慌張地說:“不過是……生了病……”

    到了這個時候,他還是試圖在這個引以為傲的兒子面前隱藏他的那些齟齬。

    路達似乎不再希望從伊里爾的身上得到答案,他將目光轉向賀思慕,道:“您能告訴我么?”

    賀思慕看向那可憐的愈顯老邁的老爺,淡淡地說道:“人要供奉鬾鬼,需要定期以血脈為飼,維系自己和鬾鬼之間的連系。”

    路達沉默了一瞬,臉上少見地出現了憤怒而痛苦的神色,他對伊里爾說:“你把他們都獻給了鬾鬼,換取你,大哥和我的聲名利益?”

    伊里爾睜著一雙眼說不出話來,他的胡須顫抖著,仿佛想要開口卻又不能開口。

    “您問我要的圣物呢?”

    見伊里爾仍然不回答,路達又看向了賀思慕。

    賀思慕道:“送給那鬾鬼殿主,幫他來躲避我的召名令!

    路達低下眼眸又抬起,逼視著伊里爾的眼睛:“阿耶,是這樣嗎?”

    伊里爾咬了咬牙,突然一下子甩開路達的手,他原本蒼白的臉因為情緒激動而漲紅,他憤怒地舉手指著路達道:“我是你阿耶!我這都是為了誰?這都是為了誰!我們在王庭處處被看不起,被趕到這么個小城來,半分家底也沒有。若不是我與鬾鬼做交易,我們家族如何能東山再起?你和你哥如何能到上京做官?你以為你就清清白白,如今倒來質問我了嗎!”

    路達認真地看著他的父親,一字一句慢慢道:“阿耶,東山再起是你的愿望不是我的,更不是他們的。既然阿耶已經背叛了蒼神,我理當引咎辭官,離開王庭!

    伊里爾聞言便急了,邁步上來就給了路達一個巴掌,路達也不躲避,被伊里爾手上的寶石扳指劃出一道血淋淋的傷口。

    “你在胡說些什么……辭官?你,你想讓你的兄弟姐妹們白死嗎?你要氣死我嗎?你對鬾鬼殿主……你還幫著他們,若鬾鬼殿主翻臉,你大哥怎么辦?我怎么辦?”

    “我會保護你們!

    場面一時僵持住了,這父子倆明顯是雞同鴨講,各說各的,在伊里爾氣得無言以對時,段胥插話進來。

    他發揮了他打太極的絕學,說道:“我主人應該很快就能找到鬾鬼殿主,他離化灰也不遠了,伊里爾老爺倒不必擔心他翻臉。你說路達能有今天全是仰仗你與惡鬼的交易,我覺得倒也未必,當初鬾鬼殿主為什么就能選中你呢?怕不是因為他發現你有個天生體質特殊,將來或許能成為丹支司祭的兒子。”

    這一手太極兩邊都找補了一下,段胥為了將其坐實,轉頭看向賀思慕,道:“殿下,你說我說的對不對?”

    賀思慕輕笑一聲,看也不看段胥,只是問路達道:“沒別的問題了?那我休息了,大半夜搞這一出,我著實困倦得很!

    說罷她轉過頭目不斜視地從段胥身邊走過,仿佛沒看見段胥這個人似的,段胥也不言語只是歡快地跟著她。

    路達目送他們離去,然后看向他驚惶又悲憤的父親,說道:“阿耶,我們要好好談談!

    段胥回頭看了他們一眼。想來路達不會得到他想要的悔恨抱歉,伊里爾也不會得到他想要的感恩。

    父子之間,血脈相連,恩重如山,卻心有罅隙,所求各異,有什么好談的。

    撫見城這一年到頭來最大的一樁事,便是伊里爾老爺家走水,整座花園連同那赫赫有名的琉璃塔一夜之間都給燒毀了,供奉的圣物也失蹤不見。對于一向運氣好得驚人的伊里爾老爺來說,這大概是一輩子里最倒霉的事情了。

    整座城里的人議論紛紛,有惋惜的也有幸災樂禍的。幸災樂禍的人說著他家夫人們脾氣差,家里被打死的仆人也不知有多少,這可真是報應。

    伊里爾和路達徹夜長談,直到第二天中午才結束談話。沒人知道他們談了什么,只是路達沒再提起辭官的事兒,伊里爾則提出要把金礦交給王庭,自己去上京蒼神祠中侍奉。

    段胥和路達站在庭院中,看著仆人們忙碌地打掃收拾院子,段胥笑著說道:“少司祭大人,后院起火啊,這種局面正是當年大司祭和我師父最擔憂的罷!

    伊里爾身為胡契貴族,卻摒棄了自己的神明而拜漢人的鬼怪,這大概并非個例。數十年來漢人與胡契人在關河以北雜居,漢人有三百多倍于胡契人的數量,文化習俗對于胡契的沖擊極大。這些年來胡契人的行為舉止越來越像是漢人,就連信仰也有所動搖。

    他曾聽見師父和大司祭談論此事,對于王庭中的漢風多有微詞,恐怕之后國將不國,胡契也不再是胡契。所以他們將蒼神和蒼言經看得極重,認為這便是胡契人的魂靈,應該竭盡全力保持純潔,不能被外族所玷污。

    “我所想的,和我們兩位師父不一樣!甭愤_回答道:“蒼神為何只有胡契人才可信仰?蒼言經為何只有胡契人才能閱讀?漢人也好其他族的百姓也罷,都應該可以得到蒼神的庇護。百年以前的胡契人和千年以前的也大不相同,和漢人雜居的胡契人理應和草原上的胡契人也大不相同。流水不腐,總要做出改變!

    段胥有些意外,路達看見他驚訝的表情,仿佛意料之中。他輕輕笑道:“你是不是很好奇,我是如何認出你的?其實我看過你,在天知曉山莊的后海堆沙堡!

    他有段時間跟隨大司祭客居于天知曉,夜晚時坐在在山崖上靜思,就總能看見一個少年偷偷溜出來在海邊堆沙子。那沙堡每天都會在海水漲潮時被沖散,盡管如此少年還是每夜前來,在相同的位置再重堆沙堡。

    他出于好奇曾偷偷在不遠處觀察過這個少年,這個少年常常滿身是傷,有時候步履也踉蹌,但即便如此也不曾停息,總是非常專注。

    他由此記住了這個孩子,當天知曉的首領向他們介紹新弟子十七時,他一眼就認出來,這就是當年在后海堆沙堡的孩子。

    這個少年終究不是籠中鳥,他飛出來成為了鷹。

    段胥愣了愣,那段久遠褪色的回憶清晰起來。他明朗一笑,道:“不小心讓你看到了!

    不小心讓你在十七的間隙里,看見了段胥。

    不過他并非十七,按照道理說一期的弟子全數死去,最后那個活下來的才被賜予編號。他救了韓令秋,那一期弟子還有兩個人活在世上,這世上便沒有真正的十七。

    這也是當時他冒著極大風險,讓韓令秋得以生還的原因之一。

    路達說道:“雖然首領大人說你很虔誠,但我卻一直覺得你并不信蒼神,對罷?在你眼里我們是什么呢?”

    段胥沉默了一會兒,反問道:“那在你眼里,蒼神又是什么呢?你真的相信所謂蒼神的力量嗎?”

    “蒼神其實是一種信念。十七你也是有信念的,應當知道這力量強大至極,可匹敵這世上所有的神兵利器,蒼神的力量便是百萬人如一的信念。神明是否真的存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和神的約定,這種約定并不需要神的回應。只要信仰蒼神的人還活在這個世上,蒼神便不會滅亡。”

    這是段胥第一次從一個胡契人口中聽見“神明是否真的存在并不重要”這樣的論調,居然還是從少司祭口中說出來的。如果師父和大司祭聽到,怕是要暴跳如雷。

    段胥輕聲笑起來:“百萬人如一的信念……哈哈,蒼言經中,蒼神最大的賜福就是讓胡契人的子孫綿延到世間的每個角落。以此你們揮師南下侵占漢人國土,屠戮百萬余人。這就是你們為你們的信念所做的?”

    “戰爭自古以來從不停止,豈能辨清善惡。漢人內戰,開疆拓土之時,死傷又有幾何?”

    路達沉默了一會兒,轉過頭來看向段胥:“我知道我們兩族之間有深刻的仇恨,能夠化解仇恨的唯有時間和公平,這就是我想要改革的原因。”

    段胥并未應答。

    庭院里往來收拾的人群嘈雜,段胥和路達之間卻只有沉默,路達嘆息一聲,問道:“十七,你是怎么死的?可有冤屈?”

    段胥聞言忍俊不禁,他原本沉默著,此刻卻大笑起來道:“怎么,我有冤屈你還要為我洗雪不成?那你要不要為我死去的那九十幾個同期平反呢?為在天知曉死去的成千上百的弟子和奴隸平反呢?蒼神不庇佑他們嗎?”

    丹支立國一日便要分三六九等,蒼神并不會均勻地庇佑所有人。路達有著高高在上的美好愿望,或許本身也是個善良的人,但是他沒有實現愿望的能力。

    他的愿望,只會變成最新鮮的奴役手段罷了。

    “以后我們會是敵人,你死我活的那種!倍务氵@樣說道。

    路達有些疑惑,似乎覺得對面這人都已經死了,還在跟他談什么你死我活。但是他還是笑了笑,說:“那在那之前,我們可以做朋友,萍水相逢的那種!

    段胥沉默片刻,笑著拍拍路達的肩膀道:“少司祭大人,我倒希望之后我們都不要再見面了。多謝當年你沒有拆穿我,山水一別,各自珍重罷!

    與此同時的另外一邊,賀思慕在房間里品著茶香,她放在桌上的明珠泛起光芒,熟悉的年輕男聲從明珠里傳來,聽起來有些急切。

    “老祖宗!”

    賀思慕淡淡道:“怎么,你的符蟲有反應了?”

    “是的,不過……”

    “鬾鬼殿主躲到哪里去了?”

    明珠那邊的男人嘆息一聲,說道:“如果我的符蟲沒有探錯的話,那家伙現在正在南都。”

    “南都?”

    “而且在……皇宮里!

    賀思慕喝茶的手頓了頓,她放下茶杯笑起來:“真有趣啊。你這個國師也太失職了,竟然讓惡鬼溜進了王宮!

    第46章 玉周

    得到了想要的信息,賀思慕小住了幾日便離開伊里爾家,段胥自然與路達告別與賀思慕同行。

    他們一路走出城外,城外小路上一路開滿了姹紫嫣紅的小花,春風溫柔。段胥走著走著,便慢慢聞到了伴著青草氣息的花香,還有賀思慕身上的氣息。

    原本她身上的味道很冷,像是雪和梅花香混合在一起,如今換成了他的熏香味。他們有了一樣的氣味,只是她的仍然更冷些。

    時間已到,交換結束。

    走在段胥前面的賀思慕停下步子,回過頭來看了他片刻,周身漸漸彌漫起鬼氣,眼睛如墨染般變成黑色。段胥只覺得腹中一陣翻攪,他彎下腰便將鬼王燈吐了出來,周身的鬼氣隨之消散。

    惡鬼段胥又變回了凡人段胥。

    那鬼王燈浮在半空被一陣風裹著,落在旁邊的溪流里打了個滾,又從水中而出回到了賀思慕腰間。

    賀思慕低眸,漫不經心地擦擦鬼王燈,喚道:“姜艾!

    話音剛落青煙彌漫,一個紫衣蝶紋身材婀娜,約三十歲樣貌的美麗女人便出現在這條鄉間小路上。她一身瓔珞佩環,富麗堂皇,看起來竟比皇宮嬪妃還華麗,與純樸的鄉景格格不入,只見她低頭行禮道:“王上!

    “安排車輦,我要回玉周城。”

    “我算好王上休沐結束的時日,早為王上備好了!蹦敲麨榻呐酥逼鹕韥,明媚地笑著拍拍手。

    一時間道路之上風塵四起,段胥抻著袖子擋了擋眼睛,放下手臂的時候便看見路上出現了許多鬼眾,浩浩蕩蕩地如烏云般占滿了視線。惡鬼之中有三十二個鬼仆抬著一頂雕刻卷云火焰紋的紅木步輦,步輦四周圍著紗幔,四角懸掛鈴鐺,聲音清靈激越。

    段胥怔了怔,好像是因為鬼王燈遺留的影響,他現在仍然能看見惡鬼。

    “思慕,我還是能看見惡鬼和游魂哎。”他說道。

    聽見從他嘴里說出“思慕”二字,魖鬼殿主,鬼界左丞姜艾詫異地挑了挑眉毛,目光在他和賀思慕之間打了幾轉,就差把“好奇”兩個字寫在眼睛里了。

    賀思慕像完全沒聽見段胥說話似的,自顧自地沿著鋪開的紅色毯子徑直朝著步輦走去。她從緋紅的衣袖中伸出蒼白的手,便有鬼仆遞上胳膊,讓她扶著踏上步輦。

    其實這幾天里,她一直都不怎么搭理他,他在她身邊幾乎只是自言自語。

    段胥的眼神沉了幾分。

    “你要走了嗎?”他稍微提高些嗓音,不確定地問著她。

    她流暢地走進步輦中,并未答話,仿佛就要頭也不回地離開這個人間,紗簾放下便隔絕了他們二人之間的視線。之前她提起過,她慣例幾十年才會休假一次,這樣看走一次可能一生也就過去了。

    段胥低眸片刻,又抬頭笑起來,他在步輦外玩笑般輕快地說道:“不是說了要一個月的嗎?這才幾天啊,君無戲言,你可不能騙我。”

    “我之前膽大妄為,我冒犯了你那么多次,你怎么能就這樣放過我呢?你不同我好好算賬嗎?不讓我付出代價嗎?”

    四下里一陣安靜,賀思慕并未回答,段胥也看不到她的表情。他臉上的笑意沒變,背在身后的拳頭卻捏得越來越緊。

    卻見那紗幔被拉開,蒼白的女子微微皺著眉頭,說道:“廢話那么多做什么,還不上來!

    段胥怔了怔。他背在身后的手一瞬間松開,整個人松弛下來,唇邊的笑意越來越大。

    他眉眼彎彎地大聲道:“好!

    賀思慕抬抬下巴,旁邊的鬼仆立刻伸出手,像侍奉她一樣將讓段胥扶著登步輦。

    姜艾在一邊看著,意味深長地掩唇而笑。

    玉周城位于大梁境內東南一帶,幾百年前便被惡鬼占據,起初是生人勿近,后來鬼王索性施法使這座城完全消失于世人眼前。所以在如今這個世間,玉周城就像是個傳說,沒人知道鬼都玉周城是否存在,又在哪里。

    不過顯然,玉周城不僅存在,還熱鬧得很。

    鬼王結束休沐,聲勢浩大又慢悠悠地乘步輦而歸,便是要讓諸位殿主知道,鬼王要回來了。一時間除了在逃的鬾鬼殿主,其他殿主們紛紛齊聚玉周城,恭迎鬼王。

    段胥跟著賀思慕從步輦上下來,便見到這座傳說中的鬼城,城墻房屋高聳,都在四層以上,墻壁屋頂是雪一般的白色,明亮得刺眼。整座城里肉眼可見的顏色幾乎只有黑白灰三種,于是地上那紅色的地毯就格外醒目,從王宮沿著城中主路一直鋪到賀思慕腳下。

    惡鬼們分列于路兩邊,賀思慕從步輦上走下的一刻,惡鬼們立刻下跪匍匐于道路兩邊,高呼道:“恭迎王上!”

    段胥的腳步頓了頓,捏著帷帽的邊緣往下壓——這頂曾被一分為二的帷帽又被賀思慕復原,如今戴回了段胥頭上。

    活人進鬼城,這可真是是羊入虎口。

    他便在鬼王身后狐假虎威地接受了萬鬼跪拜,從那紅毯上一路走到王宮門外。鬼殿殿主們都在宮階下行禮,口中道:“王上!

    站在殿主之首的是一個二十七八模樣的男子,高大而冷峻,劍眉星目,有種生人勿近的威嚴氣場。

    男人向賀思慕俯身行禮之后,目光便落在她身后那個戴著帷帽不見眉目的少年身上。聽說鬼王殿下從人世帶了個活人回來,還讓他坐在自己的步輦上。

    這可謂是極盡恩寵了。

    “王上,這是……”

    他還沒問完,便見賀思慕指著那少年對他說道:“晏柯,把他綁了,在宮門上吊兩天兩夜。”

    “……”

    那少年似乎怔了怔,居然還笑出……聲來:“殿下終于跟我算賬了!

    他的語氣聽起來好像是心中一塊石頭落地似的,輕松又愉悅。

    賀思慕揚起下巴看了少年一眼,便揮揮衣袖走進了宮殿中。晏柯看著那少年向自己行禮,遞上自己的雙手,笑意盈盈道:“麻煩您了,晏柯大人!

    他不由得皺起眉頭,這個凡人和思慕到底是什么關系?

    剛剛跟著鬼王殿下一同歸來,仿佛極受寵愛的凡人風云突變,被繩子捆住吊在了宮門外,引起了玉周城內眾惡鬼圍觀。這邊鬼王殿下就召集鬼臣們開朝會,討論她休沐時遺留的問題和發現的情況。待說到遇刺一事時,賀思慕才一開頭關淮便出列,悔恨萬分地拜伏在地,扯著他破鑼般的嗓子大聲聲討著自己的管教不力,治下不嚴,沒成想方昌和鬾鬼殿主勾結。然后再三賭咒發誓自己絕無二心,絕無加害王上的心思。

    關淮實在是個靠自己一個就能演出一場好戲的角兒,慷慨激揚情真意切,一點兒都沒有鬼界最年長的惡鬼該有的氣度——大概識時務,見風使舵就是他到現在也沒化灰的原因。

    賀思慕淡淡看著關淮表演,倒也不攔著,待他一出戲唱完,她才翻著最近的折子,說道:“晏柯,你怎么看。”

    晏柯出列行禮,道:“方昌已抓獲,押在九宮迷獄,當判以灰飛煙滅之刑。關淮管教不力出此大禍,應當投入九宮迷獄中受罰,我替王上監理鬼域時有所疏漏,亦應該受罰。如何罰我,請王上決斷!

    賀思慕把折子丟在臺上,道:“把方昌帶上來罷。”

    不一會兒方昌便被押到了殿上,幾月不見,書生模樣的惡鬼十分狼狽,發髻也歪了,零零碎碎地漏出碎發,踉蹌地跪在地上時,臉上還有心有余悸的驚惶神色。

    從九宮迷獄里剛出來,他怕是還分不清現實和幻境。

    賀思慕從王座上一步步走下來,背著手站在方昌面前,俯下身道:“方昌。”

    她這一聲召名令立刻將方昌喚醒,他愣了愣,眼里流露出本能的恐懼,又夾雜著不顧一切的瘋狂。

    “王上,你回來了。”他說道,哂笑一聲:“那我就要灰飛煙滅了對吧?好啊你來!你不就只會做這個,看誰不順眼就將其灰飛煙滅,你以為這樣就能江山永固?你以為他們真的服你?誰不是想等著你稍一頹弱就將你取而代之?你不過是仗著自己強罷了,這樣的暴君人人得而誅之!”

    這惡鬼臨了了,似乎還以為自己是個大義凜然的諫臣。

    賀思慕低頭輕聲笑起來,她道:“是啊,但是怎么辦,我就站在這里,你們若能殺得了我便來殺便是了!

    她直起上身,淡淡道:“我還以為,你會有更精彩的遺言!

    說罷她身上的鬼王燈便燃起火光,方昌身上頓時被熊熊烈火籠罩,他在火光中痛苦地翻滾嚎叫,聲音響徹天際,任是再鐵骨錚錚的鬼臣都忍不住一哆嗦。

    他足足嚎叫了半個時辰才沒了聲息,火光熄滅的時候空氣里彌散著細細的塵埃,灰白色在陽光下無聲地飄飛著。

    五百多年的死亡終于走到盡頭,沒有生生不息的明燈,只剩下死寂的灰燼。

    各位鬼殿殿主神色各異,竊竊私語,依稀聽到有誰在說——一個副殿主說沒就沒,王上殺的副殿主和殿主有二十幾個了罷。

    賀思慕抬起眼睛,便在塵埃飄飛間,透過大開的殿門看見了遠處被吊著的段胥。宮墻和瓦片都是雪白的,描繪著黑色的火焰紋,而他一身黑衣仿佛是白墻上的一筆花紋。

    殿外面風的絲線很密,他的帷帽上的黑紗被風糾纏著飛起,從縫隙里她看見他的眼睛。

    明亮上挑的,如同水玉一般澄澈的眼睛,專注地看著她。

    賀思慕與他對視片刻,便收回目光走到王座上,淡然地坐下:“鬽鬼殿主關淮判入九宮迷獄十年,鬽鬼殿由姜艾代理。至于晏柯,替我監理鬼域一時疏忽也是有的,此事我不追究,若有下次便同關淮一般處置!

    幾位殿主紛紛行禮領命,關淮暗自捏一把汗,九宮迷獄那鬼地方他一刻也不愿意多待,還要待上十年,他真是被方昌連累得不輕。

    不過總比灰飛煙滅來得好。

    這一番鬼王回歸后的朝會,將半年來遺留的功過獎賞落實得七七八八,鬼殿殿主們一直提心吊膽,直到朝會結束才放下。眼見著賀思慕擺擺手說完“退下吧”,整個宮中所有殿主們的眼睛都亮了起來,恭敬地次第退下。

    姜艾和晏柯留在宮中,晏柯遠遠地看了一眼乖乖被吊在宮門口的段胥,問賀思慕道:“王上,你帶回來的這位是什么人?”

    “如你所見,活人!辟R思慕邊看著折子,邊漫不經心道。

    這明顯就是不愿再多說的樣子,她還特地給了那凡人帷帽,帷帽上的法咒可以讓凡是見過他的惡鬼都忘記他的長相,暗含著些保護的意思。

    姜艾看看賀思慕,再看看晏柯,哈哈大笑起來:“我看這孩子好像對我們王上有幾分意思,王上對他也包容得很。王上這還是第一次把喜歡的郎君帶回玉周城罷?”

    晏柯的神色便陰沉下去,衣袖下的拳頭也捏緊。姜艾笑得更歡快了,看熱鬧不嫌事大地指著晏柯道:“哎呦,晏柯你看看你那表情,吃味兒了?誰都知道我們王上不喜歡惡鬼喜歡凡人,這都幾百年了你就死了那條心罷。

    第47章 表白

    晏柯神色一凝待要發作,便見賀思慕合上折子,抬眸笑道:“他不是我的情郎。姜艾,你也別總開我和阿晏的玩笑了!

    她這次開口的時候神情和氣氛都輕松了許多,不再像方才一般滿是威嚴壓迫。

    姜艾不以為然地搖搖頭,頭上的金穗玉石發出清脆聲響,她嘆息道:“開玩笑?若只是玩笑,那阿晏怎么這副表情,千歲的惡鬼不該就這么點涵養罷?”

    眼見著晏柯眼光又冷了三分,姜艾收起了看戲的表情,說道:“不逗你們啦,我去看看那新來的小朋友!

    姜艾乃二十四殿主之中的首富,倘若愛看熱鬧也能排個名次,那姜艾定然也是鬼界當仁不讓的第一。她行了個禮,邁著悠然的步子朝著宮門走去,一路身上佩環叮咚,發出昂貴的聲響,最終停在高大的白色宮門下面。姜艾仰起頭和被吊著的少年攀談起來。

    晏柯遠遠地看了一眼這一幕,再回過頭來看向賀思慕,他神色凝重道:“思慕,你怎么會突然失去法力?”

    賀思慕悠然說道:“我現在有法力不就行了!

    晏柯沉默片刻,嘆息道:“算了,你沒事就好。鬾鬼殿主的事情怎么辦,你要如何搜捕他?”

    “這個我自有安排。”

    這些年思慕越來越獨立,也越來越難懂,早不像之前那般依賴他了。

    “好罷!

    晏柯又嘆息一聲,也行禮退出了大殿,他站在殿外望著宮門停頓了片刻,終究是朝著那邊走了過去。見他走來,姜艾掩唇輕笑,道:“說曹操曹操到,這就是我們鬿鬼殿主晏柯晏大人,情敵見面怕是要分外眼紅呢。”

    看樣子她已經把剛剛在殿中說的話在這凡人面前又說了一遍。

    那少年左手右手分別被繩子吊在兩邊,高高地掛在宮門上,黑紗之下看不清表情,只聽他滿不在乎地笑道:“幸會幸會,晏大人。”

    和終日里愛開玩笑的姜艾不同,晏柯向來很少笑,若是哪個惡鬼看見晏柯笑,怕是要驚奇地將這件事說道個幾百年。這位右丞大人總是威嚴肅穆,仿佛是帶身體里結著冰霜,除了賀思慕之外其他惡鬼和人都只能聽見他帶著冰碴子的語氣,和久居高位者的傲慢。

    晏柯皺起眉頭,見這個少年一絲畏懼的情緒也沒有,便道:“王上為何要把你吊在此處?”

    “我冒犯了思慕,自然受到她的懲罰。被她吊在這里是我的榮幸!

    晏柯的瞳孔緊縮,他慢慢說道:“區區凡人,也敢直呼王上的名諱?”

    這活人還沒回答,姜艾就先說道:“我眼見著他當面叫王上的名字,王上都沒說什么,右丞就不必在此替王上生氣了罷?”

    姜艾身為愛財的魖鬼殿主,成日開賭坊青樓斂財無數,在紅塵里打滾了上千年,嘴皮子厲害眼睛也毒辣,整個鬼界也沒有幾個能說得過她的,看這情形她是在維護這個活人。

    晏柯斜了一眼姜艾。知道在姜艾面前討不到好處,多半還要被她取笑,他不再說什么就拂袖而去。

    姜艾看著晏柯的背影,嘖嘖感慨,抬頭看著這個看不見樣貌也不知道名字的少年,相比于他,她對他腰間那柄烏黑銀邊的劍倒是更熟悉。

    也是因為這把劍,她才替這少年多說了幾句話。

    “好久不見這把劍了,你是破妄劍的新主人?”

    段胥笑道:“正是,多謝左丞大人。您認識破妄劍以前的主人?”

    “以前的主人?不就是這柄劍的鑄造者,思慕的姨夫,前天機星君雎安么。”

    見段胥似乎有些驚訝,姜艾輕笑道:“怎么,思慕沒告訴你這把劍是她的姨夫所造嗎?看來思慕和你也并不很親密啊!

    段胥若有所思,他說道:“魖鬼殿主,您了解思慕父母和姨夫姨母嗎?”

    “我和他們交情可是很不錯的。前鬼王在世的時候,還尊稱我一聲姜艾姨,思慕便跟著她爹一樣稱呼我。”

    “那您能不能跟我講講她小時候的事情呢?”段胥盡力俯下身,瞄著遠處宮殿里正心無旁騖處理公務的思慕,小聲說道。

    姜艾偏過頭,輕輕一笑:“我為什么要告訴你?你能給我什么呢?”

    頓了頓,她說道:“孩子,探聽鬼王的過往,這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

    段胥搖搖頭,他笑道:“我不是為了好玩!

    姜艾望著這個被高高吊在宮門上,仍然兀自悠閑自在的活人,心想這可真是個膽大又明朗的孩子。

    羊入狼群,居然還能這樣怡然自得。他若不是思慕的人,她倒真想嘗嘗他的魂火。

    待姜艾走后沒多久,賀思慕便將公務處理得差不多,命鬼仆打掃方昌灰飛煙滅留下的灰燼,之后從殿中走出來,抬頭便看見了掛在宮門上的段胥。

    他怡然自得地在空中晃晃悠悠,不像是來受罰的,倒像是來曬太陽的。

    她微微瞇起眼睛,停下腳步,手中的鬼王燈漫不經心地轉著。

    這可真是怪事,活人不是會感到疼的么,他從前不是一點疼就嚷嚷起來,說她下手不知輕重么?怎么這個時候反倒一聲不吭了。

    這家伙才活了不到二十年,怎么能這么膽大包天無所畏懼?

    段胥聞到了熟悉的香氣,抬眼便看見了賀思慕坐在鬼王燈桿之上,飄浮在他面前的半空中。

    于是他粲然一笑,說道:“思慕。”

    “你這半天都反省什么了?”賀思慕淡淡地問道,仿佛書院里檢查課業的先生。

    段胥似乎認真地思考了一會兒,他透過黑紗望著賀思慕,眨著一雙真誠的眼睛:“我剛剛一直在想,我吻你然后殺了刺客之后,你一言不發地看了我很久。那時候你在想些什么?”

    賀思慕心想他這思考還真是后知后覺。

    “就這個問題?那我可以告訴你,我當時想等我恢復了法力,一定叫你悔不當初!

    段胥點點頭又搖搖頭,他的聲音里含著笑意,慢慢地說:“除此之外,我猜那時候你還在想,我到底為什么要親你?你或許以為我是見色起意,情迷意亂,心猿意馬,一時入迷,或者是為了挑釁所以與你親吻。但是你很快發現,不是這樣!

    段胥望著賀思慕的眼睛,篤定而清晰地說道:“你發現我似乎是認真的,所以你什么也沒說。即便是現在也只是把我吊在宮門上,而不是殺了我,對罷?”

    如果她真的覺得他有意侮辱她,即便他是她幾百年不遇的結咒人,她也不會留他在活在世上。

    賀思慕微微抬起下巴,她淡淡地說:“你這樣猜來猜去故弄玄虛,有意思么?”

    “那我便坦誠那時候我的想法。我確實是一時情迷意亂,覺得你分外可愛,自己再也不會遇到這樣一個姑娘,再也不會對別人有這樣的心動!

    賀思慕眸光閃了閃,但只是聽著。

    “待這幾天過去,我冷靜下來仔細想想!倍务阃nD了一下,悠然一笑道:“發現事實的確如此!

    賀思慕皺起眉頭,并沒有表現出很驚訝的樣子。她的手指在腰間的鬼王燈玉墜上繞著,蒼白的眼皮低垂再抬起,說道:“少年人一時心動是常事,喜歡我也沒什么好奇怪。像你這樣的人我見過很多,不過你應該是他們之中最聰明的一個。聰明如你,應該想清楚再開口!

    “我想清楚了!

    “不,你沒有。你真的了解我么?”

    “我想要了解你。”

    “段舜息,你做不到!鳖D了頓,她又說:“我也不需要你了解我!

    賀思慕的語氣淡漠,絲毫也不為段胥的話所動,不容置疑地將他的心意推回去。她說完這句話便乘著鬼王燈轉身而去,留給段胥一個毫不留情的背影。段胥偏過頭去凝視著她的背影許久,才輕聲嘆了一口氣。

    夜幕降臨的時候王城變得安靜了些,倒也沒有很安靜,畢竟惡鬼是不睡覺的。段胥曉得自己這么被吊在惡鬼王城的宮門之上,無異于一塊肥肉懸在一群餓虎頭頂,哪個不躍躍欲試想來啃兩口,要不是賀思慕的威嚴在這兒壓著,他早被分而食之了。

    再加上被吊了一天,胳膊已經從疼痛變得逐漸麻痹,段胥索性也不打算睡了,就在這個視野極佳的位置欣賞著宮殿和鬼城。

    一眼望去屋頂全是雪白,仿佛極寒之地積雪終年不化的地方,雖然現在天氣已經逐漸熱起來,但是看著還是覺得冷,眼睛冷到心里。宮墻上和民居的墻壁上有著各式各樣的黑色花紋,段胥看不太懂,只想大概是和一些咒術有關。這里居住的大多是鬼殿殿主和他們的家臣們,大家并不會在此覓食,因而這里總是肅穆安靜。

    沒有煙火氣,也沒有人氣。

    一座城看起來像個大棺材似的。

    賀思慕平時都住在這樣的地方么?怪不得總要去外面透透氣。

    段胥正想著,一些輕微的窸窸窣窣的聲音被他捕捉到。他思緒回籠,右腳一抬腰間的破妄劍,破妄劍便蕩起來被他右手接住。他咬著劍穗以右手拔出劍來,斬斷綁住左手的繩索,一個翻身堪堪躲過一只飛撲而來的惡鬼。

    整個動作只在須臾之間,他迅速把右手上的繩子也砍斷,掉落在地上翻了幾個跟頭,看向同樣落在他面前的強壯高大的惡鬼。這惡鬼看起來是個四十多歲兇神惡煞的壯漢,也不多話就再次朝段胥奔來。

    還真有膽子大的家伙,居然真想趁著月黑風高把他給吃了,就不怕被賀思慕殺掉嗎?

    段胥想,他不至于這么美味,以至于有惡鬼敢于來吃“斷頭飯”罷。

    “我可不是飯!倍务阃炝藗劍花,笑意盈盈地對面前沖來的大塊頭說:“要吃我,也不怕咯崩了牙!

    第二天賀思慕來到宮門口的時候,就發現段胥還吊在門上,不過高度好像不太對勁,仿佛繩索變短了,他被吊得更高了。

    “你怎么回事?”

    “昨天晚上有惡鬼要吃我,我就砍斷繩索下來與他拼命,成功將其趕跑后,想著也不能駁了你的臉面,便又把自己重新捆好吊起來了!

    段胥笑得明朗,賀思慕想,還真沒見過這么自覺的家伙。

    賀思慕皺著眉沉默了一會兒,說道:“算了!

    她這句話說罷,段胥手上的繩子便化煙消失不見,他從宮門跌落在地,翻滾了幾圈后揉著自己的肩膀和手臂,慢慢站起來。

    “就這么放過我了?”他笑意盈盈地問道。

    賀思慕心說,他也沒有半點在受懲罰的樣子。昨天那番對話她已經說得明明白白,他也沒有半點受到打擊的樣子。

    他總是是過于執著和自信。

    “再吊你多久你也是一樣的,別在我面前礙眼了!

    第48章 金壁

    賀思慕叫來鬼仆,讓他們把段胥帶去歇息。段胥在踏入鬼城玉周之后,經歷了萬鬼跪拜,宮門上被吊一天一夜之后,終于腳踏實地地被帶往宮殿中的一處偏殿住下。

    但此時還是存在很大的問題,比如偌大的鬼城里并沒有人吃的食物,而段胥已經餓了一天一夜了。幸而帶路的鬼仆說王上已經吩咐過,一會兒左丞姜艾大人的廚子就會來給他做飯。

    段胥有些驚訝:“左丞大人還有廚子?”

    “我們不以活人的食物為生,但想吃還是可以吃的。左丞大人富可敵國,坐享榮華富貴,有幾個廚子也不稀奇。”鬼仆畢恭畢敬地說道。

    段胥若有所思,他雙手十指交疊于唇邊,問道:“左丞大人是做什么的?如何能富可敵國?”

    “左丞大人賭坊開遍天下,自然有錢!

    “賭坊?她喜歡賭?”

    “是的,大人最愛賭,幾乎每賭必贏。”

    段胥思索了一會兒,輕笑道原來如此。

    他們轉過一個轉角,便撞上迎面而來的另一隊惡鬼。段胥身前的鬼仆立刻伏身行禮,道:“右丞大人!

    段胥看過去,便見那個高大冷峻的惡鬼晏柯一身深藍色衣服,正在不動聲色地打量他,繼而收回目光便要從他們旁邊走過去。

    段胥卻突然后退幾步扶住晏柯的肩膀。

    “晏大人,看到我還活著是不是有點驚訝?”

    晏柯微微移過目光,段胥輕聲在他耳邊說道:“你身上有和昨天襲擊我的惡鬼身上一樣的氣味,可惜你聞不到。”

    在活人面前,惡鬼身上的盲點實在是太多了。

    “昨晚要吃我的那個惡鬼,他和你是不是剛剛才見過面啊,右丞大人?”段胥笑著輕聲道。

    姜艾走到宮殿之中時,賀思慕正靠在王座上翻鬼冊,見到她走進來賀思慕放下鬼冊,指了指旁邊的椅子:“姜艾姨,坐!

    賀思慕并不經常喊她姜艾姨,叫她魖鬼殿主或者左丞,又或直呼名字是最多的。一般這樣親切地喊她,便是有事要托她去做了。

    姜艾心想,賀思慕的爹叫她姜艾姨,賀思慕也這么喊,不知是在占她的便宜還是在占自己爹的便宜?

    她坐下來,道:“思慕啊,你叫我來做什么?”

    賀思慕手指在鬼冊上敲了敲,輕描淡寫地說:“我帶來的那個凡人,這段時間你帶著他在玉周城轉轉罷!

    姜艾愣了愣,繼而笑出聲來:“怎么,大家都知道他是你的人,誰敢動他,難不成還要我保護他?”

    說著說著,她便若有所思地停了話頭,繼而說道:“倒是真有個家伙敢動他,搞不好還真敢把他弄死。思慕啊,晏柯那家伙嫉妒心有多強你也不是不知道,之前你那些情郎從不來鬼域也就罷了,現在你居然把這個活人放到他眼皮子底下,你就不怕出什么事?”

    賀思慕搖搖頭,她笑道:“段小狐貍有破妄劍在身,他沒那么弱。再說,晏柯他嫉不嫉妒和我有什么關系?我難道要順著他的心意?”

    姜艾嘆息一聲,她還記得三百多年前她把賀思慕帶來鬼域的那一天,晏柯先前還在對這位年輕陌生的少主多有微詞,可一見了賀思慕便什么話都沒有了,足足愣神了半柱香的時間。

    賀思慕確實是個不可多得的美人,畢竟她的父母一輩就沒有不好看的。更何況她身上有股難以言明的勁兒,倔強又孤傲。

    那時候姜艾就想,完了,這鬿鬼殿主算是栽了。

    后面又過了幾十年,賀思慕明確表示自己不喜歡惡鬼只喜歡活人的時候,姜艾再一次想,完了,鬿鬼殿主栽得是出不來了。

    沒有惡鬼能夠放棄自己的欲念,若能放棄,也不會變成惡鬼了。

    不過這話對賀思慕來說也是一樣的。

    “不管你認不認晏柯都要針對這孩子,你索性認了他做情郎唄。這孩子膽子大又開朗,對你非常上心,我瞧著是一千個一萬個喜歡你。你這幾百年來二十幾個情郎都有了,也不差這一個!苯瑹嵝牡貞Z恿道。

    賀思慕嘆息一聲,似乎聽到這個話題就開始頭疼,她搖著頭又開始翻書:“算了罷!

    “怎么,你不喜歡他?”姜艾思索了一陣,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他一定長得很丑罷!

    段胥打了個噴嚏,心道也不知道是誰在背后說他的壞話。他摸摸鼻子,給他帶路的鬼仆和晏柯的仆人都回避到一邊,這個角落就剩下他和鬿鬼殿主晏柯兩個。

    段胥靠著墻,笑道:“我們不如開誠布公地聊一聊,晏柯大人,無論你有多不喜歡我都不該來殺我罷。我若死在了玉周城里,思慕的顏面和威信何存?”

    在他看來蠢蠢欲動的惡鬼不在少數,居然還有惡鬼敢堂而皇之地在玉周城內殺死鬼王帶來的活人,若是真的成功了,簡直是視鬼王權威于無物。思及這一點,他趕走了那只惡鬼后還按原樣把自己綁了回去,裝作無事發生。

    晏柯原本就冷著臉,此刻面色越發冷峻,他說道:“我不認為你有資格與我開誠布公。一個微不足道的凡人,當真以為思慕會把你放在心上么?”

    段胥搖搖頭,說道:“思慕把不把我放在心上是我和她之間的事情,用不著右丞大人來操心。只是我即便是個局外人都已經覺得她做鬼王非常不易,您就別再給她添麻煩了罷!

    說完他便轉身準備去喚給自己領路的鬼仆,話音還沒出口,就聽見晏柯淡淡地說道:“段舜息,你認識她多久,半年?我認識她已經三百年多年了。”

    段胥轉過眼來,面前高大冷峻的男人露出戲謔的神情,還是一貫高傲的樣子。

    “我在群鬼叛亂時遇見她,助她平叛,幫她推行法令治理鬼域,若沒有我替她監理鬼域,她甚至沒有辦法去休沐,也更不可能遇到你。她需要我,而我可以永遠陪伴在她身邊。像你這樣的活人,思慕之前也遇到過很多,不過是一時消遣罷了。你這青春年少不過眨眼光陰,短暫如煙,她很快就會完完全全忘記你。你又能給她什么呢?”

    段胥定定地看著晏柯的眼睛,風的絲線在這個轉角彎彎繞繞地糾纏著,仿佛描摹著何為暗流涌動。

    段胥突然明媚地笑起來,他說道:“右丞大人,你怎么會知道我的名字?”

    晏柯的瞳孔緊縮了一下。

    “原來如此,你偷聽我和思慕的談話。你聽到我曾親吻她,所以惱羞成怒了?”

    段胥擺擺手,感嘆地轉過身去喚給他帶路的鬼仆過來,然后輕聲說:“思慕不是你的所有物,三百年了她仍然不喜歡你,是你太把自己當回事了罷,右丞。”

    晏柯瞬間捏緊了拳頭,而段胥轉過身去的時候,笑意也從臉上消失不見。

    段胥在偏殿住下后好好地睡了一覺休息下來,姜艾的廚子也被帶進來做飯,總算不至于讓段胥餓死。這位活人廚子一看就對玉周城和姜艾有著清晰的認識,大概知道不好好做飯自己就會變成最新鮮的食材,基本上不說話只干活兒,掂勺掂得上下翻飛,每頓至少八個菜。

    段胥寬慰他許久說吃不了這么多,這位廚子也依然戰戰兢兢我行我素,他只好放棄勸說。

    和姜艾的廚子一起來的還有姜艾本人。

    這位風情萬種富貴華麗的殿主自然也要享用自己廚子的廚藝,并且邊吃邊說受鬼王所托,來照看段胥一陣子。

    “王上休沐結束剛回來,實在是忙得很。你對玉周城不太熟,我便代替她略盡地主之誼。”姜艾說得冠冕堂皇。

    段胥倒也不追問,只是懸著筷子笑了起來,淡淡說道:“她這是希望我自己想清楚放棄啊。”

    “什么?”

    “沒什么,那就麻煩您了。”

    段胥接下來毫不客氣地貫徹了自己要麻煩姜艾的發言,每天早出晚歸,讓姜艾帶著他幾乎把玉周城的每個角落都跑了一遍。他對拜訪各位位高權重的殿主毫無興趣,倒是對街道排布一草一木更感興趣,不過幾天的功夫他就手繪了一張玉周城地形圖出來,且坊市間的比例居然相差不大。

    姜艾奇怪地看著他這張地圖,一面對于他這種過目不忘的能力嘖嘖稱奇,一面搞不清楚他要做什么!蹦阋墒裁矗俊

    “送思慕一份禮物。”段胥暫時放下筆,對姜艾笑道:“我還想去一個地方,還煩請左丞大人帶路!

    “什么地方?”

    “刻有三十二道金壁法的山壁!

    姜艾挑挑眉毛,她笑道:“你可真是慧眼獨具,一下就挑中惡鬼們第二討厭的地方!

    金壁在玉周城東部,王宮背后的虛生山上。那里原本是一處天然石壁,前鬼王令鬼匠在石壁上以足金覆蓋抹平,上用朱砂刻就三十二道鬼界之法,每個字都比軍中令鼓還要大。

    當時段胥被吊在宮門上時,一眼就能看著山中有個地方發出刺眼明媚的金光。這次姜艾帶著他來到石壁邊,剛剛到山腰便已經能遠遠地把所有字看清,在一片蒼翠的綠樹掩映中,金紅相映恢宏肅穆。

    待他們站在金壁之下,仰望著這足有四層樓高的金壁,不禁雙雙發出感嘆。

    姜艾說的是——造這面墻壁當初費了多少金子啊。

    段胥說的是——發政施令為天下福者,謂之道。

    姜艾驚訝地轉過頭來看向段胥,看書大概是她最厭惡的事情之一,因此她對這句話十分陌生,但也能聽出來段胥的話里的敬佩。她掩唇而笑:“惡鬼里十個有七個都不喜歡這些束手束腳的法條,小朋友,你可真是正直。”

    段胥伸手撫摸那些蒼勁有力,深深刻入金壁之中的字體,那里對于惡鬼的行為有諸多限制,若能遵守這些法條,鬼也稱不上是惡了。

    他淡淡地說道:“古有商鞅者變法圖強,終被車裂于市,而后秦王天下。”

    頓了頓,他輕輕一笑,說道:“原來是這樣。她走的是商鞅的路,一條人憎鬼惡的路。”

    ——人憎鬼惡才是鬼王應當所處的位置。

    賀思慕曾經這樣漫不經心,輕描淡寫地對他說道。

    或許她早就很明白,但仍然決定以她漫長無邊的一生和卓然的天賦與深淵糾纏,牽制這由欲望和貪念組成的龐然大物。

    以維持鬼界的秩序,去除污名,讓惡鬼也能有好壞之分。也保護由這些渺小而脆弱的凡人組成的世界。

    他相信,只要她當鬼王一日,便鬼域穩定,人間無恙。

    即便無人可知,無人感念。

    第49章 迷獄

    說完這句話,段胥突然轉過頭來,笑意盈盈地對姜艾說:“剛剛沒聽清,您說我什么,正直?”

    姜艾點點頭。

    因為這少年剛剛的話,她正在重新審視他,她說道:“難道不是么?”

    面前這少年搖搖頭,帷帽上的黑紗跟著搖晃,他的聲音里帶著笑意,還隱隱含著一絲戲謔,仿佛是聽見了什么好笑的言論。

    “我不是什么好人。我身上血債無數,我殺過很多素不相識,手無寸鐵,哀求我放過他們,甚至無法發出聲音的人。我做這些事也沒有什么光明的理由,我只是為了保命。若這些法條用在我的身上,我或許也不能全身而退。”

    “但是我也發過誓,我以后會救更多的人,會保護更多的人,讓他們獲得自由。我會拼上這條命,全力以赴!

    姜艾怔了怔。她知道這個年紀的孩子多少都有些宏圖大志,慷慨激揚,恨不能上青天攬明月,在賭坊中有許多這樣豪擲千金的富貴公子,總是迷茫又躁動。

    但是這個孩子不同,他的慷慨激昂似乎過分清醒了。

    她還沒來得及對他的描述做出評價,便見這孩子向后退了幾步,笑著岔開話題:“之前您說這是惡鬼們第二討厭的地方,那第一討厭的地方是哪兒,是傳說中的九宮迷獄?”

    姜艾只覺得眼皮跳了跳,她皮笑肉不笑道:“你不會想去九宮迷獄罷?”

    沒有惡鬼會喜歡九宮迷獄,或者應該說,所有惡鬼對九宮迷獄都避之不及,別說進去了連大門都不想經過。

    “勞煩左丞大人,帶個路?”

    段胥一派天真地做出一個請的手勢。

    近來姜艾覺得,這孩子的天真里總是充滿了陷阱——和麻煩事。

    九宮迷獄在虛生山的地底,入口在山腰之上,乃是一扇漆黑的槐木大門,仿佛是某個尋常倉庫的大門。沒有任何裝飾,平平無奇地立在那里,看不出一絲恐怖的端倪,也并沒有惡鬼把守,與它的盛名一點兒也不相襯。

    姜艾和段胥站在了這座大名鼎鼎的迷獄面前,她再次確認道:“你確定你要進去?”

    段胥反問:“難道思慕不讓我進去?”

    “這她倒是沒說過,不過要是守衛不會放你進去,我也沒有辦法!

    姜艾叩響大門,聲音三長一短,那烏黑樸素的大門亮起一道符咒,繼而開始有白色條狀凸起的紋路顯現在門上,像極了人額頭上因用力而賁張的血脈。

    順著白色經脈匯聚的方向,兩扇門上赫然睜開一雙半徑約三尺的巨大純白的眼睛,上下左右靈活地轉動著眼珠,不知道在看向什么方向,也不知道在打量著什么。

    “來者報名。”

    眼睛也不知道是從哪里發出的聲音,居然中氣十足聲若洪鐘。

    “魖鬼殿主,姜艾。”

    那眼珠子貼近姜艾瞧了瞧,笑道:“姜艾,稀客啊稀客,你犯了什么事兒啦?我怎么沒收到王上的旨意。俊

    姜艾擺擺手,笑得花枝亂顫:“虛生,你這是說什么呢?我這般知書達禮又守法的好鬼,怎會下獄?”

    虛生乃是虛生山的山靈,整個虛生山都是由他的身體所化,他的眼睛正在九宮迷獄的大門之上,而九宮迷獄則在他的頭顱之內。

    “我就是想進去看看,帶上我這位朋友!

    姜艾伸手一指她身后的段胥。

    那巨大的眼睛突然豎立起來奔向段胥,段胥下意識地想要躲避,但又立刻停住站在原地,任那慘白的豎目在他面前左看右看。

    虛生說道:“他身上有王上的氣息,很重的氣息。”

    “他那帷帽上有王上的符咒!苯鸬馈

    “不止于此!

    虛生倏然收回眼睛,在門上漫不經心地轉著:“他是個活人,活人我是不放進去的!

    這話正中姜艾下懷,她正想跟段胥說不是我不幫你,是虛生不肯放你進去。卻聽虛生接著說:“不過,王上是不是要娶你?你是王上的未婚夫?”

    姜艾稍有驚詫猶豫,這少年便以常人不及的反應速度說道:“沒錯,我倆已經約定終生了!

    終生做結咒人也是終生啊。

    虛生啐了一聲,若不是眼睛全是眼白,他定然要翻個白眼。

    “看樣子也是,上個深染鬼王氣息的活人就是前鬼后殿下了。行罷,那你進來罷!

    少年轉過頭來,姜艾看不見他的表情,但是可以想見他正在得意地笑。她摁著太陽穴,心想這王宮金庫里的百箱金磚真不好賺,下次思慕再給她這種活兒,她可得多要點。不過去九宮迷獄里轉一圈兒,除了不大舒坦之外也沒什么大事兒。

    她叩叩大門,說道:“虛生,給我兩盞心燭!

    “好嘞!

    那純白的眼睛中涌動起紅色的水霧,仿佛天邊的紅霞一般,匯聚成兩滴紅淚順著眼眶流下,落在姜艾手里就變成了兩跟紅燭。

    姜艾在空中一揮,手里便多了個金燦燦的燭臺,她將其中一跟蠟燭插在燭臺上遞給段胥。段胥接過燭臺的一瞬間,那燭火自動燃燒了起來。

    “好生照看著,這是你的心燭!

    姜艾如法炮制了另一盞心燭,那蠟燭也燃燒著火焰。不過段胥手里蠟燭的火光是紅色的,而姜艾手里蠟燭的火光是藍色的。

    段胥問道:“這是您的心燭?”

    “沒錯。只有拿著心燭,才不會迷失在九宮迷獄之中!

    大門緩緩打開,門后是看不見邊際的黑暗。姜艾端著自己的心燭,說道:“進去之后跟緊點兒,里面沒什么好看的,繞一圈出來也不過半個時辰。”

    段胥應下跟上。

    九宮迷獄顧名思義,按九宮八卦圖排列,有一坎,二坤,三震,四巽,五合太極,六乾,七兌,八艮,九離,編織世上種種欲望迷局。

    姜艾在舉著蠟燭在前面走著,段胥踏入迷獄時便見地上發出淺淡的光亮,露出個“坎”字然后歸于黑暗。遙遠地方傳來痛呼驚叫聲,回蕩成無數重疊聲響,游魂在一片黑暗中偶爾撞進微弱燭火的范圍內。

    他們仿佛在黑夜中的大海上行舟,周圍有波濤洶涌,但是觸目可及只有一派黑色。

    段胥問道:“這九宮迷獄中怎么這樣黑?”

    姜艾悠悠答道:“這里可是人心黑暗啊。”

    她之前說九宮迷獄沒什么好看的,這并非是托辭,實際上持著心燭踏入九宮迷獄確實只能看見漫無邊際的黑暗,聽見流放于此的惡鬼慘叫,多半也不會正面撞到什么惡鬼,因此無聊得很。

    唯有心燭熄滅的時候,才能看見真正的九宮迷獄。

    沒了心燭惡鬼便會立刻陷入九宮迷獄編織的幻境中,忘記現實和虛幻之間的界限,身處無數重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的痛苦之中。

    “惡鬼不會感覺到疼痛,可你也看到方昌被燒死時嚎叫了許久。那是因為鬼王燈的鬼火可以讓惡鬼想起為人時身上所受的所有疼痛的記憶,并以十倍相還。惡鬼被這種身臨其境的記憶所折磨,故而痛苦難耐!

    “而在九宮迷獄,懲罰則是饑餓!

    所有的惡鬼都是因為心有執念,求而不得死后化游魂,便是成了游魂還要相互吞食百年才能成惡鬼,非欲念極其深重者不可能為之。但是生前求不得的,死后就能求得了么?

    事實上惡鬼的愿望永遠不可能得以圓滿,所有惡鬼都處于永恒的饑餓之中。食人能緩解饑餓,但是不能治愈饑餓,這是惡鬼因執妄而受的懲罰。

    九宮迷獄便是將惡鬼心中的種種欲望和渴求放大,造出最痛苦難捱的,循環往復的幻境。

    “失去心燭流放在九宮迷獄中的惡鬼,便像是頭頂吊著胡蘿卜的驢,在幻境中無止境地追尋,但是什么都不可得。若是只是被判在迷獄中關幾年,那惡鬼的心燭會由虛生保存著,點亮在生門之外,待時機到了便可將他喚醒帶出。若是身在九宮迷獄心燭卻徹底滅了,便永遠迷失在九宮迷獄里,消磨至灰飛煙滅。”

    姜艾介紹著這座專為惡鬼的欲望打造的迷獄,段胥一直安靜地傾聽著她的講述,并未打斷或者提問。

    介紹告一段落,姜艾眼看著這少年若有所思的樣子,看熱鬧的心又起來了。她笑道:“小朋友,你看我們鬼界的事情和人世就是大不相同。之前你想問我王上的過往,你可知她已經活了四百歲,雖然在鬼界還非常年輕,但對于凡人來說已經是難以想象的時間!

    “四百年啊,那是十四萬六千多個日日夜夜,便是一本十四萬六千頁的書,也足夠你讀一輩子了,更何況是這樣一個惡鬼,你能讀懂她么?”

    身后少年的步子停了停,在黑暗和黑紗之下他的表情看不分明,只是隱約他沒有像是平時那樣笑著,聲音也是平靜的。

    他說道:“這確實不是容易的事情,她說不需要我懂,大概也是因為覺得我做不到!

    姜艾想,這少年這么說,是不是想要放棄了。

    頓了頓,這少年卻說:“左丞大人,好像有聲音?”

    姜艾愣了愣,她剛想問是什么聲音,她怎么沒聽見?心念一動便察覺到迅速逼近的聲音,在心燭照亮的范圍內赫然突然闖入一個身影,直直地向姜艾襲來,姜艾立刻畫咒與之相抗,交手的瞬間她方才借著一點微弱的光芒,看清這個惡鬼的樣子。

    他頭發眼睫均為雪白,皮膚也蒼白得過分,看起來像是人間三十多歲的男子,身上多處傷痕,在蒼白的皮膚上尤其觸目驚心。

    他渾身上下唯一顏色濃重的,只有一雙漆黑的眼睛。

    姜艾愣住了,說道:“白散行……你還沒灰飛煙滅?”

    這惡鬼應該是沉浸在幻境里,他神色迷茫,在姜艾愣神的片刻打破她的符咒,握住她的手腕,就去奪她手上的心燭。

    “我要出去……我要………出去……”他喃喃道。

    眼看著姜艾的心燭就要被他奪走。少年立閃身上前,以嘴咬住著自己的燭臺,拔出破妄雙劍繞著惡鬼的手腕砍去,惡鬼立刻縮手躲避,然后被吸引去了注意力,轉而和少年纏斗起來。

    姜艾這才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她心知少年再怎么厲害也不會是白散行的對手,便立刻起手做符,口中喊道:“小朋友,你別………”

    她話音未落,便聽見一聲金屬落地之聲,兩人交手之間,白散行的袖子飛揚,隨著他袖子飛揚上天的,還有一點瑩瑩的燭火。

    那是段胥被攔腰削斷的心燭。

    姜艾瞪大眼睛,做符的手停在半空,要是她有心跳現在也應當停滯了,在這個十萬火急的檔口,少年突然開口:“我聽說左丞大人喜歡賭,賭坊開滿天下。”

    他轉過頭來,在黑紗飄飛間姜艾看見一雙明朗的眼睛:“左丞大人要不要和我賭一把,若我能從九宮迷獄中活著出來,就把思慕小時候的過往告訴我?”

    第50章 重燃

    姜艾睜圓了眼睛:“什么?”

    都這時候了,他在扯些什么鬼話?滅了心燭怎么可能從九宮迷獄的幻境里掙脫出來?

    那心燭在半空中閃爍一下,光芒被黑暗吞噬殆盡。

    一瞬間黑暗如洪流涌來裹挾著少年消失在姜艾眼前,連同那雙明朗的眼睛湮滅不見。姜艾舉著自己的心燭大聲喊道:“小朋友,小朋友!”

    沒有任何回音,看不見人影,只有無邊無際的黑暗,如同吞食萬籟的兇獸之腹。連同剛剛的白散行也消失不見,宮位轉換,段胥的幻境也把他帶走了。

    姜艾咬咬牙,大聲喊道:“我答應了!你給我想辦法活著出來!”

    不然被關進九宮迷獄的估計就要換她了。

    姜艾從九宮迷獄的生門奔出,瞬間便出現在王宮的大殿前,她也顧不得平時最看重的儀態了,一邊上臺階一邊呼喊著:“王上!王上!思慕!”

    那一聲思慕話音剛落,賀思慕的紅色身影便瞬間出現在姜艾面前,姜艾險些撞到賀思慕身上。

    賀思慕手上還拿著折子,應該剛剛還在處理事情,她打了個響指折子便化為青煙,皺著眉問道:“怎么了?”

    姜艾拉住賀思慕的手腕,說道:“白散行還沒灰飛煙滅,他還在九宮迷獄里!”

    賀思慕愣了愣,驚訝道:“你去九宮迷獄了?你遇到他了?”

    白散行乃是晏柯之前的鬿鬼殿主,在前鬼王死后起兵反叛,成為群鬼叛亂中勢力最大的一支,鼎盛時有五個鬼殿依附于他,他也是唯一一個能與賀思慕打成平手的惡鬼。后來賀思慕、姜艾和彼時的鬿鬼殿副殿主晏柯聯手做局,把白散行騙進九宮迷獄,熄滅他的心燭使其迷失不得出。

    若不是白散行被關進了九宮迷獄,賀思慕也不會這么快平息叛亂。

    “嗯……然后……”姜艾嘆息一聲,說道:“你的那個小朋友,心燭被白散行砍斷,迷失在九宮迷獄里了。”

    “這小朋友怕是回不來了!

    賀思慕目光一凝,猝然抓緊了她的胳膊。

    虛生看到眼前賀思慕、姜艾和晏柯齊聚的這個架勢,就如同他的名字一樣——心里發虛。

    他睜著那雙純白沒有瞳孔的眼睛左右滴溜轉,心想如今這守門人是越來越難做了。前鬼王殿下的夫人來此,他沒放行結果被教訓一通。這次當今鬼王的未婚夫來此,他吸取教訓放行了,怎么那未婚夫還被丟在里面了?

    “是那小子自己要進去的,姜艾可以為我作證!心燭我好好地給了他,誰知道他……”虛生大聲地為自己辯解道,兩只眼睛在槐木大門上轉得飛快。

    賀思慕抬起手制止了他的話,她一身紅色金海棠紋的曲裾深衣,目光就和額上銀色的流蘇一般冷。

    她說道:“給我一盞心燭,我進去找他。”

    晏柯上前攔住她,緊緊皺著眉頭道:“思慕,他已失心燭,莫說你進去了根本找不到他,即便你找到他也不可能把他帶出來。更何況白散行還在里面,若他對你做什么,你會有危險的!

    賀思慕說道:“我曾進入九宮迷獄數十次,此前從來都沒有遇見過白散行。更何況他被關了幾百年,法力被消磨得厲害,早已不是我的對手!

    “可是那孩子已經迷失在幻境里,沒有心燭他是出不了九宮迷獄的!苯哺鴦,誠然她也沒有什么好方法了,連白散行這樣法力高強的惡鬼,失了心燭也會永陷九宮迷獄之中,那凡人孩子又能有什么辦法?

    更何況那迷獄里全是餓了幾十上百年的惡鬼,那孩子一旦迷失不被餓虎撲食才怪,她只能在此宣布他的訃告。

    賀思慕卻搖搖頭,她說道:“我和他命理相連,若我找到他,引導他的心燭在我的心燭上重燃,他或許能醒過來!

    賀思慕此言一出,姜艾和晏柯都大為驚詫。晏柯甚至激動地按住賀思慕的肩膀,大聲道:“你在說什么?讓他用你的心燭?若是他清醒不過來湮滅了你的心燭怎么辦?你們就一起迷失在九宮迷獄之中萬劫不復了!你想變成下一個白散行嗎?你不能去!”

    賀思慕平靜地看著晏柯,她說:“放手,晏柯,他是活人,他是會死的。多一刻在迷獄里他就多一分兇險!

    “我不放,你怎么……你怎么能為了區區一個凡人做到這個地步?”晏柯憤怒又不可置信。

    賀思慕的目光閃了閃,她周圍的風一時間高漲,細密的風的絲線卷曲著掀開晏柯的手將他推遠。

    她一字一頓地說:“沒有區區一個凡人,段小狐貍是我的結咒人。他是我的所有物,我要他活在這個世上,他就不能死。”

    賀思慕徑直走到大門邊,從虛生眼里接過自己的心燭,心燭的火光一亮,隨著大門打開她便消失在一片混沌的黑暗中。

    待她消失的瞬間,攔住晏柯的強風也隨之消失。姜艾根本也沒有去攔賀思慕,她無奈地對晏柯說道:“你還不知道她么,你攔不住她的。”

    晏柯目光暗了暗。

    進了九宮迷獄后,賀思慕舉著自己的心燭,另一面拿出結咒明珠,喚道:“去找段胥!”

    明珠在無邊的黑暗中發出一道柔和的光線,指向前方。賀思慕循著光線的方向往前走,時而喚一聲段胥,時而喚段舜息,夾雜著一兩次段小狐貍。

    耳邊時不時傳來慘叫痛呼聲,但都不是段胥的聲音。

    他安靜得仿佛是落入汪洋中的一滴水,再也找不到蹤跡。

    賀思慕跟著明珠的方向一直走著,明珠顯示出段胥在九宮迷獄中的行進路線,他已經通過了驚門,杜門,傷門,甚至穿過了死門,這一路要經歷無數不同的幻境,他似乎并不像那些迷失的惡鬼在九宮中繞圈子,路線居然十分清晰。

    賀思慕走過景門時,心中甚至想段胥會不會并沒有陷入幻境,自己從生門里走出來?

    正在她這樣思索之時,明珠的光線突然到了頭,心燭的光線范圍之下,照亮了一截直直指著她的劍尖,寒光四射。

    是破妄劍。

    賀思慕停住了步子,那劍一寸寸進入光線范圍內,一寸寸逼近她的咽喉,她看見一雙黑色的靴子踏入光明中,隨之而來的是黑衣圓領袍,束發高馬尾,黑銀抹額的少年。

    他衣服的黑色深一塊淺一塊,一直斑駁到臉上,應該俱是一路殺過來的惡鬼鮮血。頭上戴著的帷帽不知去了哪里,露出他英俊銳利的面容和一雙深色的眼睛。那雙眼睛便如他殺到興起時一般,光芒散得毫無焦點,如同瘋狂翻涌的無盡汪洋。

    賀思慕想,她低看九宮迷獄并且高看段胥了,他還是陷入了幻境里。

    但也不完全是,他似乎能感知到她,畢竟他還能拿著劍準確地指著她。

    賀思慕不知道他所見所聞,更不知道此刻他眼中的自己是什么。她只是將明珠放在自己懷里妥帖收好,然后抬眸看著那沒有焦點的眼睛,喚道:“段胥!

    話音落下的瞬間,段胥的破妄劍抵住了她的喉嚨。

    段胥并非惡鬼,她不能以名字召喚他,但是她卻覺得他的名字對他來說就像一個咒語。他曾無數次重申,無數次要求她這樣叫他的名字。

    “段胥,我是賀思慕!

    賀思慕并沒有躲避,任破妄劍在她的脖子上破開傷口,引出鮮血,折損她的法力。她一字一頓道:“段小狐貍,醒醒!

    她伸出手握住他的劍身,蒼白而灰暗的手中流出暗紅的血液,順著劍身一路流過劍上刻著的“破妄”二字,那字便隱隱發出光亮。

    她在心里說,破妄劍,既然你選擇了他,就再渡他一次罷。

    段胥血紅的眼眸似乎顫了顫,他閉上眼睛仿佛極力在擺脫著什么,又睜開眼睛。

    抵在賀思慕喉嚨上的劍慢慢放下來,他似乎還在幻境里,迷惑而又脆弱地踉蹌著,像是聽懂了思慕的話,又像是沒聽懂。

    “賀思慕!彼卣f道。

    “嗯!

    “賀思慕。”

    “是我!

    他一步一步走近賀思慕,低聲地叫著她的名字,目光穿過了她的身體,不知道落在幻覺里的哪個地方。

    段胥踉蹌地走到她面前,停頓了一下,伸出手如同盲人一般,摸摸索索地試探著碰到了賀思慕的胳膊。

    然后他的手順著她袖子光滑的絲料一路向下,握住她低垂的手腕,再包裹住她的手,然后一根根手指相交錯,十指相扣地與她的手相握。

    賀思慕的手剛剛才被破妄劍劃破,指間全是鮮血,染紅了他的手。

    “這是在干什么?”賀思慕看著他們相握的手。

    她并沒有期望段胥的回答,卻聽見他低低地回復她:“在……握住你的心臟。”

    他抬起眼睛,血紅的雙目里好像凝起了一絲微弱的光。他輕輕地笑起來俯身抱住了賀思慕,如同那天偷襲敵營般卸了滿身力氣,將這個沉重的身體托付于她。

    “你是真的賀思慕,沒有脈搏,血是冷的,而且你的身上,有我的沉香味兒!彼。

    賀思慕拍著段胥的后背,他的額頭抵在她頸側。她看著近在眼前的生門,心想若再晚來片刻,他或許就能摸到生門口,說不定能真能憑著一己之力重燃心燭。

    “是的,我來接你!彼p聲說道。

    “你來接我?”段胥重復了一遍,他把頭埋在賀思慕的脖頸處,低低地笑了一聲。

    “真好,賀思慕來接我了。這輩子還是第一次,有人來接我呢。”

    他這句話說完,賀思慕便聽見破妄劍落地的聲音,他的胳膊從她身后落下來。賀思慕順著他身體滑落的趨勢半跪在地上,撐著他的肩膀,明珠在他們之間發出明亮的光芒,符咒快速運轉著。

    她手里的心燭跳了跳,藍色的火焰從中分開,變成一半藍色一半紅色,奇異地一同燃燒。

    方才晏柯說,她將心燭分給段胥時,若段胥還是醒不過來便會將她的心燭一同湮滅。但她從來沒有擔心過這件事,仿佛相信四時更替晨昏變換般認為他會醒來。

    這小將軍出現在她身邊只有很短的一段時間,相比于她漫長的生命便如同洪流里的一滴水。

    但是她卻能看清楚這滴水里他的倒影,寫著“心念如石,神佛不懼”這八個字。

    第51章 夢醒

    繼廚子之后,姜艾又在外面重金聘請了一位醫術高明的大夫,一半威逼一半利誘地給弄進了玉周城——給王上帶來的那孩子看病。

    那日她和晏柯在九宮迷獄的生門外等著,在商量若是賀思慕出不來,該怎么編一套說辭應付其他殿主們時,便看見賀思慕帶著那少年從生門內走了出來,賀思慕的心燭上居然還真的燃灼著兩團火。

    姜艾著實是大吃一驚,心說這少年真是命硬。

    但是進了九宮迷獄,怎么可能毫發無損?這少年出來之后便一直昏迷著,不停夢囈,一身一身出冷汗,她從外面火速請來的大夫說他高燒不退,但身上沒有什么傷口,病因當在心。

    也不知這少年迷失在九宮迷獄之時都看見了什么。

    這可是麻煩,病在身上還好治,病在心里可難辦,這滿城的惡鬼哪個心里沒點兒毛。孔约憾贾尾缓酶鼊e說治別人,連醫術高明的大夫也束手無策,姜艾心道這錢真是白花了。

    這孩子怎么說也算是為了救她才落難的,姜艾就時常去探望他。這段時間賀思慕沒辦朝會,把處理公務的地方從大殿挪到了這孩子的房間里,姜艾每次去的時候便看到賀思慕在一邊淡然地看折子,而少年則躺在病床上,臉色蒼白緊緊皺著眉頭。

    他似乎陷在噩夢里,偶爾會揪緊被子想要發出呼喊,但是那聲音就被扼在喉嚨里,總是不成音調。姜艾仔細辨別了一下,覺得他仿佛是在求救。

    這個好看的孩子是怎么回事,連求救都發不出聲音,讓人怪心疼的。

    她有幾次聽到這孩子終于發出了清晰可辨的聲音,都是在喊“賀思慕”,每當這個時候賀思慕就會放下折子走到他身邊,握住他的手與他十指相扣。這孩子便安心地松了眉頭,平靜許久。賀思慕偶爾會幫他擦擦汗,或者幫他把凌亂的衣服理理整齊。

    有一次賀思慕看著他們相握的手出神,然后有一絲了然地說道:“他竟然是為了這個動心的么!

    姜艾立刻好奇地問道:“動心?為了什么?”

    “十指連心。”

    賀思慕給了姜艾一個她聽不懂的答案。姜艾明白這實在不是一個追問的好時機,便只是勸道:“我看這孩子長得挺好看,對你也是真心,心燭熄滅前還在跟我說,若他能活著出來便要我告訴他你的過往。你要不就收了他做情郎?我瞧著你之前遇到的那些,許多還比不上他罷。”

    賀思慕沉默了片刻,長長地嘆息了一聲。

    段胥在休養了十日之后,終于從顛顛倒倒翻來覆去的噩夢中醒了過來,那時賀思慕并不知曉,只是聽見他喚“思慕”便又走過去握住他的手。

    沒想到段胥愣了愣,因為大病而越發漆黑的眼睛眨了眨,把她的手握緊的同時笑道:“我生病了,就有這么好的待遇么?”

    賀思慕才意識到段胥的神志清醒了,她舒了一口氣,讓鬼仆去喊姜艾請的大夫來。因為他將她的手握得太緊,她猶豫了一下,終究是沒松開。

    從前她見段胥總是笑嘻嘻的,甚至有些厭煩,如今卻覺得還能看見他笑便很好。

    大夫說段胥清醒了就好,忙不迭地開了幾副調養身子的藥。這年過半百的大夫笑得嘴角就沒下來過,看起來比誰都高興。與其說是醫者父母心,倒不如說是終于不用擔心自己救不回人會被這群惡鬼吃掉了。

    段胥坐在床上靠著床背,面色蒼白地捧著藥碗,他看了那黑色濃稠的藥汁半晌,轉過頭對賀思慕說道:“我實在是沒有力氣,能不能請王上屈尊來喂我一下?”

    坐在房間里看折子的賀思慕抬起頭,示意要鬼仆去喂他,段胥卻不把藥碗給鬼仆,望著她說道:“你若是以后跟我換了味覺就會知道,我特別怕苦,這個藥的味道一聞就苦極了!

    他天真無邪地眨著眼睛,賀思慕瞪了他一會兒,揉著太陽穴把鬼仆屏退,走到他身邊接過他的藥碗。她面無表情地舀了一勺,對他說:“張嘴。”

    段胥乖巧地張開嘴,被她塞了滿滿一勺,然后眉頭緊緊地皺在了一起。

    他似乎是真的怕苦?嗍莻什么味道,有這么可怕嗎?

    賀思慕想下次讓姜艾的廚子弄點兒蜜餞來罷。心里這么想著,她卻說:“怕癢又怕苦,你是不是在幻境里看見被追著撓癢喂藥了。”

    段胥笑出聲來,眉眼彎彎一派澄澈。他搖搖頭,笑意含在眼睛里,慢慢說道:“你想知道我看見什么了嗎,你想知道,我就說。”

    賀思慕放下藥碗看著他的眼睛,她想這個時候應該說我對你的過往不感興趣,你不想講就別講了,所以你也別探聽我的過往。

    但是,她確實想知道。

    他在噩夢中掙扎這么久,他所經歷的應該不只是他告訴她的那些。

    所以賀思慕保持了沉默,段胥便當她默認,他靠著床背想了一會兒,低聲說:“我之前告訴過你,我在天知曉的時候,出師之前就幫大司祭和王庭做過一些事情,因為那些事情了解了王庭的情況,手上沾了更多鮮血!

    “嗯!

    “那個時候大司祭得到一個預言,說在上京附近六州之地,有個八月初七出生的人,與惡神相通,與蒼神對立,使王室衰微,危及丹支統治。于是天知曉受命,替大司祭在預言范圍內搜尋八月初七出生的身有異兆的人,并且審問和行刑。我們大概抓了有……幾百個人罷!

    段胥低眸,他蒼白的手指交握,又分開,再交疊。這是他思考時的習慣,但是他現在并非在思考,而是說服自己去回憶。

    “有男人有女人,大人和孩子。大司祭相信殘忍而漫長的死亡會讓他們斷開和惡神的聯系。所以他們有的被倒吊起來,從雙腿之間一點點鋸成兩半,有的被活生生抽出腸子在木架上一圈圈卷上去……這些刑罰都在天知曉當著我們所有人的面執行,被行刑的人中有許多還是我抓回來的。那些人死的時候,我的同期們就會歡呼以慶祝惡神的潰敗!

    頓了頓,段胥輕笑了一聲:“因為我是我們那一期最優秀的弟子之一,有時候他們會讓我親手,去行刑。”

    他的話在這里停下來,然后是漫長的沉默。

    “韓令秋也親手去行刑過,我給他灌了消除記憶的湯藥,他應該這輩子都記不起來了罷。挺好的,忘了好,永遠也別想起來了!倍务愕卣f。

    賀思慕舀著碗里的藥汁,問道:“那你怎么不忘了?”

    “如果連我也忘了,還有誰能記得他們!倍务闾鹧劬聪蛸R思慕,他問道:“那些人死得很痛苦,他們會變成惡鬼嗎?”

    “孩子被虐殺易成惡鬼,是因為涉世未深生愿太強。成人被虐殺的話,若是對世間留戀不深,并不會變成惡鬼!

    段胥松了口氣,他道:“那就好,仇有一個人來報就好了!

    “無論你在與不在,大司祭和天知曉有這樣的決斷,他們都是要死的。你沒必要把他們的死都抗在身上!

    段胥沉默了一會兒,他的眼睫有些顫抖,他幾不可見地笑了一下。

    “思慕,我的生辰就是八月初七。”

    天知曉的孩子大多數是孤兒,沒幾個知道自己的生辰,進天知曉的時候也不會特別詢問這件事,因而整個天知曉內,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也是符合獵殺條件的人選。當他把那些與他生辰相同的人抓回去,看著他們被行刑的時候,他總是惶惶不安地想大司祭和天知曉在找的人是不是他。

    可是他也沒有通神的能力,他甚至不信有神。

    他在這種疑惑中積攢力量,終于能夠脫離天知曉,一路躲避各種搜查追逐回歸大梁,卻在時隔五年之后,賀思慕邀請他結咒時恍然大悟。大司祭所說的那個“惡神”,原來指的是鬼王。

    多年的疑惑終究得解,那個預言中所說的人真的是他。

    所有那些在他面前慘死的人,他們所有人,替他而死。

    既然如此,他想無論這世上是否有神,神的旨意究竟為何,他也必定要讓這個預言成為現實。

    賀思慕知道段胥想說的是什么,她看著他陷入回憶中的神情,想到這個畫面似乎有點熟悉。于是她伸手去拍拍他的臉,說道:“醒醒,噩夢已經結束了。”

    就像很久以前,他對她做的那樣。

    段胥的眸光閃了閃,他問道:“結束了嗎?”

    “結束了,F在你是我的結咒人,這個世上再也沒有任何人能夠讓你經歷這樣的噩夢,我不會允許!

    賀思慕輕輕笑了一聲,她舉起勺子,和顏悅色道:“張嘴,吃藥!

    “……”

    段胥皺起眉頭,他的臉上又浮起笑容,他委婉地表示:“這也是噩夢的一部分!

    “我說的是沒有任何人能讓你經歷噩夢,我是鬼,不在此范圍內!辟R思慕笑瞇瞇。

    段胥于是苦著臉,捏著鼻子把這碗藥一點點喝下去了。

    隔天姜艾詢問賀思慕能不能把她的過去告訴段胥時,賀思慕終于松口同意了。一貫愛看熱鬧的姜艾開心不已,立刻就跑過去跟段胥聊起來。姜艾從她去吃賀思慕的滿月酒一直說到前鬼王去世,他們合力平叛,四百年的過往從太陽初升一直聊到夜幕降臨。

    賀思慕并不在場,但是她看著這個時間,就大概知道姜艾把所有的事情都抖摟干凈了,不禁感到做人時那種“疼痛”的感覺又回到了她腦子里。

    又過了幾天,段胥能夠下床自如地活動時,賀思慕去找了他。

    這天天氣有些陰沉,春末夏初的時節,仿佛是大雨將至。賀思慕帶著他從王宮的后門而出,來到虛生山的后山腰。這里背對玉周城正對人世,終于能看見一些黑色的瓦片,來來往往的凡人們和裊裊炊煙。

    在這虛生山后山腰上,青翠的草地間一字排開二十二個墳冢,所有墳冢都沒有墓碑只有墳包,每個墳冢邊都種了一棵樹,二十二棵樹種類各異。

    賀思慕在這些墳冢間站定,她對段胥說道:“這四百年里我曾有過二十二個愛人,這是他們的墳。有的有尸骨,有的只是衣冠冢。他們大多不知道我的真實身份,我與他們相處的時間,最長的不過斷斷續續的二十年!

    她把他們之間的過往,葬在這面對人世的鬼城之中。

    賀思慕指向第一個青草離離的墳,說道:“這是我父親還沒灰飛煙滅時,我喜歡過的第一個凡人,當時我們游歷到哪里他就跟我到哪里,即便他知道了我的真實身份也從沒有退縮過。他叫……”

    賀思慕的聲音在此停頓了。風吹著她的長發和衣袖飄飛,她便維持這個狀態皺著眉頭認真思考了很久,才無奈地說道:“不記得了。曾經我也很喜歡他的,但是我現在,連他的名字都喊不出了。”

    段胥的眸光閃了閃,定定地望著賀思慕。他唯一為之動心的這個生命漫長的姑娘,穿著一身她自己都看不出顏色的銹紅曲裾,神色淡淡而又決絕,他好像已經知道她要說什么了。

    “薄情也好,無情也罷。段胥,我就是這樣的惡鬼,我的生命以千百年為計,時間會消磨一切?傆幸惶煳視B你的名字都記不起來,更別說你身后那些波瀾壯闊的過去,和我們之間的回憶。我的父母親人與我朝夕相處近百年,近來我想象他們的樣子都有些模糊了,你又能陪我多久呢?若你不幸變成惡鬼,我甚至完全不會喜歡你。到了最后,你也只是我千百年生命里一點微小的漣漪罷了!

    段胥想說些什么反駁,但是在他出聲之前,賀思慕便說:“你甘心嗎?”

    她很聰明,知道他說不出“甘心”二字。

    段胥只是深深望著她的眼睛,賀思慕便笑了笑,在風雨欲來的天氣里像是某種堅固而不祥的預兆。

    “你好像是非常認真地在喜歡我,所以我也要認真地拒絕你。段小狐貍,你有你的夢想,你這二十年不到的光陰活得太苦了,以后該活得幸福才是。你會遇見更喜歡的姑娘,娶妻生子,有美滿的家庭和可以依靠的親人。天知曉是你二十歲之前的噩夢,就不要讓我成為你二十歲之后的噩夢了。”

    第52章 歸去

    段胥垂下眼眸,低低地說:“噩夢?”

    “或許你現在會有點難過,但是不消幾個月就會釋然。段小將軍這般少年才俊,天下哪個佳人娶不得?你回人世之后,若有災有難或者任何需要幫助的地方,只要呼喊我的名字我就會來找你——不過我也不會白幫你,你還是要跟我交易五感的!辟R思慕笑意淡淡,語氣溫和。

    她曾經故作嬌弱、試探、威脅、傲慢、冷靜地同他說話,她的語氣還是第一次這樣溫柔。不是以鬼王、結咒人的身份,而是以一個獲得真心者與交付真心者交流。

    段胥抬眼看向她,看著她平靜溫和的眼眸,他問道:“你讓我看到的這個惡鬼的世界,也是交易嗎?”

    “不,是答謝。因為你讓我感覺到的人世比我意料中的還要好很多,所以這是給你的答謝。”

    “我聽說你親自去九宮迷獄救我,我陷入昏迷的這段時間你一直待在我的房間里,若我喚你,你便去握住我的手!

    “不必道謝,我把你帶入了鬼域,這是我應當做的!

    “我親吻你,擁抱你,你都不曾真的懲罰我。你明知很多事情我并不是不能自己做,但是只要我請求你,你總是會心軟!

    “你確實很會撒嬌耍無賴!

    “你不要避重就輕!

    “我避什么重就什么輕了?”

    段胥上前幾步,在呼吸相聞的距離里逼視著她的眼睛,一字一頓道:“你對我,真的沒有一點喜歡?”

    賀思慕望著這雙她很喜歡的,明亮的眸子。他的眼眸含著一層水光,細細地顫抖著,里面有令人驚心的情緒和渴求,告訴她這是一個對他來說至關重要的問題。

    他在所有可怖的幻境里,噩夢里,或者敵人面前總是堅定自信又狂妄,有一種自毀式的強悍?墒俏ㄓ性谒拿媲,在喚她的名字時,他仿佛獻上脖頸,袒露腹部的野獸。

    賀思慕還記得他在幻境里終于清醒過來的時候,他一遍遍地喊著她的名字。他說,真好,賀思慕來接我了。

    聲音虛弱又篤定,仿佛賀思慕對他來說,成為了可以替代“段胥”,在重重幻境中喚醒他的咒語。

    他偷襲敵營那天,渾身浴血癱坐在地向她伸出手時,她看出他仿佛在渴求什么,但是她不明白那渴求的含義,當時或許他也不明白。如今她漸漸意識到他不僅是向她伸出手,他是把他的心臟捧給了她。

    那一顆支離破碎,千瘡百孔,被他自己撿起碎片粘合整齊,帶著無數陳年舊疤熱烈地跳動的心臟。他把這顆心臟交到了她的手里。

    從此之后他望著她的目光總是在說,你可以很輕易地傷害我,我把這樣的權利交付給你。

    姜艾問過她,你對他這么好,為什么不答應他,你在怕什么呢?

    她堪堪反應過來,她居然是在害怕。她怕自己捧不住這顆心,讓它從她手中掉落在地粉身碎骨,而這幾乎是不可避免的。

    這個少年是這世上對她來說最特別的,獨一無二的凡人,她想從這人世的苦難中保護他,讓這顆心不要再添新疤。對于凡人來說最好的一生,莫過于金榜題名,洞房花燭,兒孫滿堂,壯志已酬,而不是和惡鬼糾纏不清。

    她要把這顆心好好地還給他。

    賀思慕輕輕笑起來,伸出手去戳段胥的肩膀將他推遠。

    “你不在我考慮的范疇內,我也不想考慮。畢竟過不了多久,我就會連你的名字都忘記了!

    段胥的眸子顫了顫,像是有什么東西落在地上,裂開了一道道縫隙。

    賀思慕便伸出手去捂住他的眼睛,他沒有躲,任她冰冷的手覆蓋在他的眼眸上。

    段胥在一片黑暗中聽見賀思慕說道:“想哭就哭罷,不過別在我面前哭了。你是我唯一有過的結咒人,我希望你所有的愿望都可得償,但是我是你不可能實現的心愿,你把我從你的愿望里去掉罷。”

    她慢慢地把手從他眼睛上放下來,他的眼睛顏色變得很深,隱隱浮現著水光。不過他沒有哭,只是睜著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她。

    她不想看他哭,他就真的沒有流淚。

    賀思慕的手劃過他的臉龐,落在他的肩膀上。她笑得燦爛,說道:“希君生羽翼,一化北溟魚!

    說完一道驚雷響起,她的手在他的肩頭瑟縮了一下,然后收回袖子里。她往后退了兩步,然后轉過身去離開了,步子不快不慢,紅色的衣裙從青翠草地上拂過,并沒有回頭看他。

    段胥一直盯著她的背影消失在山邊,然后他抬頭看了一眼陰沉的天,輕笑著說:“原來她怕雷聲。”

    他又多了解了她一分。

    偏偏在這個時候。

    段胥咬緊了嘴唇,滿眼通紅卻沒有流淚。他就這樣在原地沉默了很久,開始飄雨的時候他走到第一座種了楓樹的墳冢邊上,他蹲下來看著那個墳冢,露出個甚至可以稱得上明朗的笑容,說道:“她可真是個混蛋,是罷?”

    姜艾和晏柯遠遠地看著這一幕,姜艾抱著胳膊嘆息道:“右丞大人這算是如愿了!

    “區區一個凡人,我早知會這樣。”晏柯面上淡然,不易察覺地松了一口氣。賀思慕對段胥的特別之處,這段時間誰都能看出來,他其實暗地里是擔心的。

    姜艾搖搖頭,她說道:“不是區區一個凡人,這孩子不太一樣!

    她問過他,在九宮迷獄里白散行襲擊她時,他為何不顧安危地去幫她。這孩子笑得燦爛,只是說沒想到白散行這么厲害。她再追問下去,他才說他覺得思慕與她比較親近。

    ——“思慕太孤獨了,你是她信任的鬼,我希望你能一直留在她身邊!

    ——“我也知道我的生命短暫,我不知道這樣短暫的生命里我能給她什么,但是我想讓她感受到人世間的幸福!

    ——“思慕她是個很倔的姑娘,她從她的父母那里繼承了一身踩不碎的傲骨脊梁。心有熱血,以溫世道,我非常喜歡這樣的她!

    那孩子還笑瞇瞇地問她,他是不是第一個熄滅了心燭還能從九宮迷獄里出來的人。姜艾便告訴他不是,在他之前還有一個曾經被滅了心燭卻依然走出來的惡鬼——就是賀思慕。

    賀思慕當年在九宮迷獄埋伏白散行的時候毀了白散行的心燭,自己的心燭也被白散行撲滅。兩只最強的惡鬼雙雙迷失于九宮迷獄,但是三日之后,賀思慕從迷獄中走出來重燃了心燭,可謂是奇跡。

    無欲則剛,惡鬼因執念太深而成惡鬼,故而無法掙脫九宮迷獄的幻境,但是賀思慕不同,她不是由活人執念而成鬼,她由她父母之間的愛出生。

    她帶來的這個孩子同樣也沒有被幻境所困,他們其實很相似。

    姜艾忍不住嘆息,她感慨道:“這孩子,其實很懂思慕!

    晏柯皺起眉頭,不以為然道:“他能懂什么!

    姜艾深感不能跟爭風吃醋的男人交流感情的事,她話題一轉,指向九宮迷獄的方向。

    “不過,白散行怎么可能還在?他心燭已經熄滅,在九宮迷獄里只要一百年就該消磨得灰飛煙滅了,怎么三百年了都沒事?”

    晏柯沉默了一會兒,他說道:“這種事情說來也簡單,答案并不多。”

    姜艾知道他指的是什么,白散行三百年不滅,就說明他的心燭并沒有熄滅。他應該是像那些流放于九宮迷獄的惡鬼一般,心燭被點亮在了九宮迷獄之外。

    “這可稀奇了,當年我們是親眼看著思慕把他的心燭熄滅的,怎么可能還有另外一支在外面燃著?”

    “我看也并非沒有可能。那個凡人的心燭不就重新被點燃了么,他能重燃心燭大概是因為他癡戀思慕,而白散行……”晏柯的目光轉向姜艾,把姜艾看得發毛。

    姜艾說道:“小子,你什么意思?”

    “白散行喜歡你喜歡得要命,人盡皆知。”

    “呸,那都是千年前的老黃歷了。他進九宮迷獄之前恨不得將我千刀萬剮,你也是知道的,我還上趕著給他燃心燭?我又沒毛病!苯。

    晏柯不置可否,說道:“這件事十分蹊蹺,恐有后患!

    賀思慕與段胥在墳冢間談話后的第三天,段胥便離開了玉周城。他請姜艾把他送到南都,走得悄無聲息,甚至沒有和賀思慕打招呼。姜艾回來告訴賀思慕這件事,看到賀思慕驚訝的表情時才恍然大悟道:“他沒跟你說他要走啊?”

    賀思慕搖搖頭,她摁著腦殼說:“他這是賭的哪門子氣。”

    她正準備繼續處理公務,卻見姜艾從身后拿出一幅卷軸帶給她,說道:“這是那孩子給你準備的禮物,他讓我轉交給你!

    賀思慕看了一眼那卷軸便接了過來,在手里掂了掂,還怪沉的。

    “他說請你珍重!

    姜艾說完這句話便行禮告退,她這半個多月來的熱鬧真是熱鬧十足,也該見好就收了。

    賀思慕將卷軸擱在了案頭,繼續看她的折子去。目光在那折子上停了許久,愣是一個字也沒看進去,她抓折子的手捏緊了,目光時不時瞥到那卷軸上。如此僵持半個時辰后,她終究是嘆息一聲放下去,轉而去拿案頭的卷軸。

    她想,她不過是好奇而已,他能給她準備什么禮物。

    捆卷軸的繩子被她解開,這幅玉周城地輿圖在她面前緩緩展開,鋪滿了桌案。圖上的市坊比例畫得很精確,大大小小的亭臺樓閣躍然紙上,大街小巷山野之間都有段胥的批注。

    他的字是那種意氣飛揚的狷狂字體,寫得這樣小仿佛是受了委屈,緊緊地擠在一起。

    虛生山腳下畫了一盞小燈,旁邊寫著:“此處有流螢幼蟲,適逢盛夏當為熒光點點,色澤黃綠,如碧玉透光。古人有云‘雨打燈難滅,風吹色更明。若非天上去,定作月邊星’!

    出了王宮右轉的水徘坊街頭畫了一朵薔薇,旁邊寫著:“墻邊有一簇薔薇,三月花季,芳香濃烈撲鼻,花枝生刺傷人,花色緋紅深淺不一若朝霞晚云,可以芭蕉相襯。有道是‘深院下簾人晝寢,紅薔薇架碧芭蕉’!

    他便這樣在這張地圖上細致地標注了三四十處,將他眼里的玉周城向她娓娓道來,描繪顏色、氣味、質地不一而足,將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贈予給她。這仿佛是為了某日她與他換了五感之后,能夠重新認識玉周城而準備的。

    賀思慕的手指摩挲著這張地圖,輕笑一聲:“不愧是榜眼,拿才華來做這個,不嫌浪費么!

    姜艾跟她說過,段胥覺得玉周城像是個大棺材。他卻要在這個大棺材中掙出幾分生機來送給她。

    賀思慕的眼眸低下去,思緒隨著這張地圖飄遠了,她漫無邊際地想起她最初感受過的這個世界,想起段胥的皮膚觸感、脈搏的跳動、呼吸吹拂還有他身上的香氣,每一種感覺的最初都來自于他。

    還有他總是貌似天真無憂的笑容,他生病時蒼白汗濕的面容,他忍耐痛苦時布滿血絲的眼睛。

    這樣鮮明的記憶,能在她的腦海中保留多久呢?

    也不知道那天她走了之后,他有沒有流淚。

    ——你對我,真的沒有一點喜歡?

    賀思慕托著下巴,慢慢地把卷軸合上,嘆道:“段小狐貍。”

    何必對我,如此用心。

    第53章 南都

    四月初三,大軍歸南都。

    段胥是在大軍到達南都的前三天與他們匯合的,當時下了一場初夏的大雨,官道邊的青草茂盛也染了泥濘,他就撐著傘在雨里等著,待看見秦煥達駕馬帶著浩浩蕩蕩的隊伍而來時,便揚起傘邊。

    秦煥達看見年輕人明亮又暗含著一絲蕭瑟的眼睛,身上有些說不出來的陰郁氣氛。不過轉瞬的功夫段胥就笑眼彎彎,將陰暗之氣一掃而光。

    他行禮道:“秦帥,我回來了!

    秦帥冷然看著他,若不是段胥身世顯赫又履歷大功,哪能如此不顧軍紀,消失許久現在才回來。他不欲多說,只點點頭示意他知道了。大雨漸止,段胥收了傘悠然地走到軍隊之后,秦煥達便聽見踏白和成捷兩軍的士兵們發出歡呼,道將軍回來了。

    踏白便不說了,成捷軍在段胥手上也不過兩三個月的時間,儼然已經變成了段胥的親軍,對他服服帖帖。

    秦煥達回頭看了一眼,他的副將說道:“段將軍此人……”

    他沒說下去,但是秦煥達知道。

    此人是奇才,終有一天會成為大患。

    孟晚看見段胥歸來不禁喜出望外,但是她緊接著就注意到段胥的氣色不太好,仿佛是大病初愈的模樣。她不禁想起傳說中那些惡鬼勾魂索命的故事,暗暗憂心起來。段胥這次說自己去找江湖中的朋友,一下子消失了一個月,她直覺他是去找十七了。

    那惡鬼十七雖然看起來也不像是多壞的樣子,但畢竟是妨害人的陰邪,若是害了段胥該怎么辦?

    正在孟晚欲言又止的時候,薛沉英一路奔過來攥住了段胥的衣角,眼睛亮晶晶地仰頭道:“三哥,小……十七姐姐呢?她沒跟你一起回來嗎?”

    孟晚于是裝作不在意地觀察起段胥的神情來,只見段胥低眸一瞬,繼而抬眸又笑起來,他的神色有一些疲憊,但是看起來仍然是明朗的。

    “她回家了!倍务愫喍痰鼗卮鸬,他蹲下來揪揪沉英的臉龐,說道:“我也要回家了,沉英,我們一起回家罷。”

    孟晚松了一口氣,但看著段胥蒼白的臉色,心里又有些不是滋味兒。

    南都歡迎王師凱旋的慶祝儀式非常盛大,段胥騎著馬在百姓們的歡呼聲中,鼓樂聲中走過,滿街都是喜悅的氛圍。大梁富足安定,南都更是整個大梁最繁華富庶之地,舉目望去皆是精致的雕梁畫棟,亭臺樓閣,一看就是個金銀財寶堆出來的太平盛世。

    半壁江山的太平盛世。

    段胥微微瞇起眼睛,但仍然適時地露出愉快的笑容。

    當他在段府之前下馬將馬匹交給仆人時,看著這高大的府門和兩邊的石麒麟,聽著仆人高呼三少爺回來了,竟覺得大半年不見有些恍如隔世。沉英死死地拽住他的衣角,段胥低頭看向他,問道:“覺得陌生,害怕了?”

    沉英緊張地忙不迭地點頭。

    他揉揉沉英的后腦,笑道:“我也是一樣的,覺得陌生!

    段胥話音剛落便聽見一聲清脆的呼喊,高聲叫著“小叔父!”

    只見一個穿著墨綠色衣服,莫約十歲的男孩從門內跑來。這孩子長得挺拔英氣,眉目間和段胥有幾分神似,他跑得飛似的來到段胥面前,抱住他的腰喊道:“小叔父,你終于回來了!”

    聲音響亮得驚飛了屋檐上的麻雀。

    段胥笑起來,單手將這男孩抱起轉了個圈,道:“重了不少!”

    “小叔父你放我下來!我……我都十歲了!我是大人了!”男孩羞紅了臉,不屈不撓地在段胥懷里撲騰著。段胥于是把他放下來,對著跟在后面走來的婦人說道:“嫂子,許久不見,可還安好?”

    那婦人眉目溫柔秀氣,舉手投足間有種大家風范,乃是段府長子的未亡人。她攬過男孩,柔聲道:“諸事安好,就是以期總是念叨你。他近來長高不少,總說自己已經長大了,百般地不服管教,我正頭疼呢。你回來的正是時候,替我好好治治他。”

    她上下打量了段胥片刻,嘆息道:“小叔子,你瘦削許多,此番苦了你了!

    “丹支進犯我大梁,邊軍無人不苦,我這不算什么!倍务阈πΓ麑λ侵蹲佣我云诘溃骸耙云诩热徽f自己已經長大了,要不要同我上戰場去?”

    “你自己在外朝不保夕也就罷了,竟要把你的侄子也拐去么?”這一句話聲音威嚴肅穆,顯出幾分老態,并非他那溫婉的嫂子發出的。

    段胥抬眼看去,一個瘦削的中年男人穿著藏青色繡仙鶴紋的袍子站在門口,他身量很高,因為常年的病痛折磨身姿有些佝僂,但是雙眼炯炯有神。他的左邊站著一個粉衣蝶紋的豆蔻少女,少女扶著他的胳膊,明眸善睞顧盼生輝,喜出望外地看著段胥。

    段胥笑起來,深深地行禮道:“父親,兒子不孝遠行數月,您可還安康?”

    段成章端詳了段胥許久,他大兒媳能看出段胥的風塵仆仆與傷痕累累,他自然也能看出來。他原本有三個兒子,如今只剩這一個,還在戰場上險些送了命。

    他終究是嘆息一聲,道:“在門口站著像什么樣子,進來說話!

    段胥于是應下,在這群人的簇擁下走進家門。他嫂嫂去攙扶他父親,他那一身粉衣如嬌花的小妹便空下來走到他身邊,與他并排走著,說道:“三哥,你瘦了!

    “靜元,你倒是胖了不少!

    “……”

    正在段靜元雙頰鼓起要生氣時,段胥適時地說:“新衣服不錯,料子光澤溫潤,花紋也是從沒見過的。”

    段靜元立刻就不生氣了,她張開胳膊得意地展示自己的衣裙,道:“是罷是罷,我跟你說我這衣服,全南都也找不到第二件相像的……不過,你怎么知道我這是新衣服?”

    “我凱旋這么大的事,你來迎接我,怎么可能不穿新衣服?”

    段胥這小妹愛美得很,書讀得不好,調香調色設計衣裳樣樣在行別出心裁。他能想象若是有一天他馬革裹尸還,他這妹妹一定也會做一套最好看的喪服,成為他葬禮上最靚麗的女子。

    若是真有那么一天,她也會來么。

    段胥怔了怔,便搖搖頭笑起來,把關于賀思慕的思緒從腦子里趕走。

    家人一番關心寒暄,給他熱熱鬧鬧地接風洗塵,午飯過后父親便把他單獨叫去了書房。

    書房中安神香裊裊冒出白煙,父親輕輕咳嗽了兩聲,段胥于是問道:“爹,您的咳疾又犯了?”

    “這副身子骨也就這樣,反反復復!倍纬烧虏灰詾橐獾財[擺手,他坐在書桌后的梨花木太師椅上,指了指旁邊的椅子:“坐罷!

    從前父親找段胥說話的時候,從來都是要他站著,這書房里其他的椅子仿佛就是個擺設,這還是第一次父親讓他坐下。

    段胥微微一笑,道:“我的傷都好得差不多了,站一會兒也無礙。”

    段成章也不堅持,他沉默了一會兒,道:“以后你打算怎么辦?”

    他的神情并沒有太多喜悅,不像是個凱旋的將軍的父親。

    段胥流暢地回答道:“我已經是踏白、成捷兩軍統領,此番回京若不出意外將會加封,地位或只在秦帥之下……”

    “胡鬧!”段成章一拍桌子,又咳嗽起來。

    他的反應在段胥的意料之中,段胥于是停了話頭,手背在身后不輕不重地交握著,等待父親接下來的話。

    “你還想回軍中?這條命還不夠你造的?你得留在南都朝中,杜相需要你。原本給你鋪好了路,只是橫生枝節到岔路上,你也該回歸了!

    段成章的語氣不容置疑,他大約也覺得自己過于嚴厲,頓了頓便稍微和緩顏色道:“你確實在軍政上有天賦,將來在朝中做樞密使也是一樣的!

    段胥摩挲著腕扣,笑盈盈道:“好,我聽父親的!

    段成章想段胥一向孝順聽話,幾乎從不違逆他的意思,交待的事情也都做的很好。他心下稍寬,語氣也越發緩和:“你此番回京,有件重要的事情也該提上日程。舜息,你今年就要滿二十歲,也該結婚生子為段家開枝散葉了。”

    “段家的孫輩不是有以期么?”

    “以期是以期,你是你,不要混為一談!”

    段胥低下眼眸,漫不經心地笑起來,他說道:“南都的貴女們我并不熟悉,父親以為,我娶誰比較合適呢?”

    這話很合段成章的心意,他讓段胥去把書架上的三個畫卷取來,對他說道:“這是戶部尚書王大人嫡三女素藝、陸學士嫡五女長苓、謝郡王嫡四女秋顏的小像和生辰八字,你看看可有合眼緣的。”

    段胥拿著那三個畫卷,笑道:“王大人,陸學士,謝郡王。”

    或有實權,或是帝師,或為權貴。若杜相家有適齡的女眷,恐怕他連挑的權力也沒有了。

    段家雖然是皇親國戚三代名臣,但是自他大哥二哥相繼去世,父親因病辭官后就漸漸顯出頹勢。如今段家的榮光在他身上有所復蘇,自然是要趁這個機會穩住地位,父親果然已經全部準備好了。

    那些卷軸在段胥手中一轉,他并不急著打開看看他父親為他選定的妻子,而是悠悠看向父親,突然以誠懇的語氣對父親說:“父親,我聽說您身邊曾經有個從小一起長大,青梅竹馬的姑娘,后來您和母親成婚她便離開了。”

    段成章愣住了,他顯然沒想到他兒子會提前這段前塵過往。

    頓了頓,段胥又道:“我也聽說,母親在您之前也另有婚約對象,只是當時那個人卷入謀逆事件中被處死,多年之后您重新調查,他沉冤得雪。”

    段成章皺皺眉,道:“你想說什么?”

    “父親,我對感情之事并無經驗,您要我成婚,我便想請教于您。您還記得您那位青梅竹馬的樣子么?您娶我母親,可曾后悔過?”

    南都的人都道段大人除了妻子之外再無側室姬妾,和妻子是相敬如賓,舉案齊眉的伉儷。

    但是段胥很清楚,從小時候就隱約看得分明,他的父母從沒有相愛過。

    第54章 母親

    段成章的神色有幾分沉郁,還夾雜著輕微的尷尬,但是段胥看他的眼神太過坦然和真誠。他想這孩子終究還是年輕,未經世事有這種好奇也是正常,于是長嘆一聲,說道:“那些事情過去太多年,早已經記不清楚了!

    腦海只依稀一個姣好的輪廓,他將一枝桃花插在那個女孩的發間,她說了什么,又是如何笑的,他也記不分明。

    “她走了之后您難過么,會時常想念她么?”

    “年少時心性單純,難過偶爾會有,但是時間長了也就放下了。人這一生有許多比兒女情長更重要的事情,沒有誰離了誰過不下去,也沒有誰非誰不可。這些事情你以后就會明白了!倍纬烧鲁聊似,問道:“你有喜歡的姑娘了?”

    “嗯!倍务愕拖卵垌。

    “是個平民?”

    “是的。”

    “以后納做側室也是可以的!

    段胥忽然笑起來,他搖著頭道:“那父親你喜歡的那個姑娘,怎么沒有成為我的姨娘呢?”

    總有人不肯屈就,而且若真心喜歡,又怎會讓她屈就。

    段胥沒有繼續這個話題,將話題重新引回了政事上。段成章交待一番之后,仿佛想起來什么,皺起眉頭道:“你此番回京有無數雙眼睛盯著,切記謹言慎行,尤其是面對方先野……那家伙如今是南都文壇領袖,御史臺那幫誰也不服的言官十分追捧他的文章詩句。你要注意避其鋒芒!

    段胥點點頭,他觀察著段成章的表情,問道:“父親,方先野是不是與我們家有過節?”

    段成章沉下目光,道:“聽我的話就是,不要多問。”

    段胥便也聽話地不再追問,兩人簡單聊了幾句后段成章就讓他先去休息。段胥離開書房,一開門就看見了貼在門邊的段靜元,他把門關好,抱著胳膊笑道:“又偷聽我和爹談話?”

    段靜元朝房間里張望了一下,便扯著段胥的衣袖把他拉到一邊,問道:“方先野是不是就是那個參了你一本,把你參到邊營去的家伙?他好像總是和你對著干,他和我們家真的有仇嗎?”

    段胥沉默了一瞬,輕描淡寫地說道:“有仇不是很正常?現如今誰和誰之間沒點仇?我和你之間還有仇呢!

    段靜元睜圓了眼睛,驚道:“我們之間有什么仇?”

    “小時候你偷吃桂花糕,賴在我身上。還有你總是念叨,說我不如在岱州時好!

    段靜元一瞬間無言以對,她氣道:“你也太記仇了罷?那都是多小時候的事情了?”

    “你也知道,你也就八歲回岱州待了三個月,居然也能念叨到今天?”段胥迅速反擊。

    段靜元哼了一聲,說道:“誰知道那時候那么文質彬彬的三哥,會長成現在這一副伶牙俐齒的樣子。我就要說,還要說一百遍,三哥你真是長歪啦!”

    段胥笑而不語。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這一代兄弟姊妹只剩下他和段靜元的緣故,靜元和他非常親近。段胥離開南都時她還小,她對他沒什么印象。后來她去岱州探望祖母,回來就不停地念叨她三哥,說她三哥是全天下最好的男孩子,將來她要嫁就嫁三哥這樣的人。

    段胥回到南都后,花了好大的功夫才打破了她這種美好的幻想,讓她念叨的話從“我要嫁給三哥這樣的人”變成了“三哥是個大騙子”。雖然她天天與他斗嘴,但是在外卻是非常維護他,容不得別人說他一句不好的。

    段靜元看看段胥手中拿著的卷軸,說道:“三哥,你真要娶妻了嗎?”

    段胥的目光也落在卷軸上,道:“或許罷!

    “也是,你最聽爹的話了。爹讓你考科舉就考科舉,安排你去做給事中你就去,如今要你卸了軍職回來你也答應了。成親這事兒……你不會也是父親挑誰就是誰罷?這可是一生的大事!”段靜元嘮嘮叨叨地說著,她目光飄向遠處的一個木屋頂,道:“這事兒該是娘幫你看的,不過……”

    從段胥回府到現在已經好幾個時辰了,娘都還沒有現身。段靜元自覺失言,又趕忙解釋道:“娘吃齋慣了,聞不得葷腥才沒來和我們一起吃飯的,原本說你下午才到,她今天上午都在閉門誦經,不讓打擾……”

    段胥神色不變,他語氣輕松道:“靜元,你是在怕什么?”

    段靜元心說我怕什么,還不是你和娘一直都不親近,怕你們之前再生嫌隙嘛。

    段胥仿佛是看出她的憂慮,大大方方道:“我正準備去佛堂探望娘呢,不要擔心!

    他將畫卷遞給段靜元,說讓她先幫他看看。接著便喚來沉英,讓他陪自己去后院佛堂見母親。

    方才他已經向家里人介紹了他這位義弟,并說明沉英之后要在府里生活。因為他此前不喜歡有人跟從,身邊一個貼身侍從也沒有,聽他說要把沉英帶在身邊,家人們都有些意外。

    大嫂表現得最開心,她說家中人丁不旺,以期一個人讀書孤單,沉英來了正好可以做個伴。以期嚷嚷著既然小叔父收了沉英做弟弟,他豈不是也要叫沉英叔父?但沉英歲數比段以期還小幾歲,段以期自然是不干的,鬧了好一會兒終究是說定他可以直接叫沉英名字。

    段靜元端詳沉英許久,便直言不諱地對自己三哥說道:“三哥,你這義弟有點土氣!

    頓了頓,她便自信道:“你交給我調教,不出一年我便叫他變成南都貴公子!

    段胥擺擺手說道:“他以后還要跟我上戰場呢,你別把他搞得跟南都那幫紈绔似的!

    這話成功收獲了段靜元一個白眼。

    或許就是他這句“上戰場”引起了父親的注意,父親才急迫地與他談話,要他斷絕了上戰場的心思。

    沉英的聲音喚回了段胥的回憶,他抬眼看去,沉英一溜小跑跑到他面前,仰著頭興奮地問:“三哥,你叫我!

    如今他這三哥叫得是越發熟練了,就跟他當初成天叫小小姐姐似的。

    段胥淡淡一笑,摸摸沉英的頭,說道:“一會兒同我去拜訪母親,她喜歡安靜,你不要多說話就好!

    沉英點頭如搗蒜。

    他于是牽著沉英穿過院中的長廊,來到一個種了一池白蓮清幽的佛堂之外,佛堂里隱約有誦經聲。段胥提了一口氣,走到佛堂前徑直推開門,里面的婦人不悅地回頭道:“是誰……”

    見到是他來了,婦人怔了怔,從蒲團上站起身來道:“胥兒!

    婦人四十多歲的年紀,鬢角眼尾已經染了風霜,一身樸素青衣烏木簪子,便是這樣簡樸的打扮也遮掩不住她美麗的容顏和骨子里優雅高貴的氣質。

    這是大長公主的女兒,當今圣上的表妹,金枝玉葉的大梁西河郡主。也是他父親的妻子,他的母親。

    段胥明朗地笑起來,仿佛所有遠游歸家的孩子一般,親切地喚道:“娘,我回來了。聽說您非得誦完這本經才肯出來,旁人都不敢打擾,我思您心切便來看您了!

    婦人似乎有些不自在,她低聲說道:“聽說你最早也是今日下午才到,所以我……你快坐罷!

    段胥應下,走到旁邊的椅子邊坐下,母親也離了那蒲團香爐和佛像,隔了一張桌子坐在段胥旁邊。

    她的目光落在沉英身上,段胥便對母親說:“這是我在戰場上收的義弟薛沉英,他父母早亡,姐姐在戰場上立有大功,我受他姐姐所托照顧他。沉英,來拜見母親!

    沉英規規矩矩地走過來,跪在地上叩拜道:“拜見段夫人!

    段夫人立刻俯身扶住他,和顏悅色地說道:“不必行此大禮,你來到段家亦是緣分。佛祖慈悲,以后這里就是你的家了。”

    沉英眼睛有點濕,他悶悶地答應了然后站起來,心里覺得段夫人真是溫柔又慈祥,是不可多得的好人。段夫人便拿帕子擦了擦沉英的眼睛,轉眼看向段胥,發現段胥的目光也才從她給沉英擦淚的手上移回來,一與她對視就又帶了笑意。

    段夫人認真端詳著段胥,問道:“你這些日子在戰場上……可有受傷?”

    “有些小傷,大約是因為母親日日誦經祈福,終究是有驚無險,逢兇化吉!

    段夫人點點頭,她的手還握著沉英的手,無意識地摩挲著,仿佛需要這個陌生的孩子幫忙緩解心中的緊張。陽光無聲地透過窗戶落在他們之間的桌子上,供奉的香發出裊裊白煙,一時間十分安靜。

    段胥沉默片刻,便笑出聲來,他天真無邪道:“母親怎么每次見我都這么拘謹,靜元都要疑心我們之間有嫌隙了!

    段夫人怔了怔,她有些慌亂地低下眼眸又抬起來,猶豫著說道:“我只是覺得,這些年一直沒能為你做些什么,心中有愧。畢竟……你最需要我的時候,我也沒能在你身邊。”

    她意有所指,仿佛是在說那消失的七年。

    “母親多想了,在這件事上我對您從無怨憤!

    “就是因為你對我沒有怨憤,我心里才更加覺得不好受,覺得無顏面對你。”段夫人長嘆一聲。她想了一會兒,說道:“過幾日我要去城外金安寺祈福,你要不要與我同去?”

    段胥輕描淡寫道:“母親知道我不喜歡這些地方,既然心不誠還是不要踏入佛門凈地了。還是像往常一樣讓靜元陪您去罷,您也很喜歡她陪在身邊,不是么?”

    雖然自己的提議被段胥拒絕了,段夫人卻像是松了一口氣的樣子,她沒話找話道:“靜元這么活潑的性子,居然也能靜下心來禮佛,大約真是與佛祖有緣!

    段胥忍不住輕笑了幾聲,段夫人露出不解的神情。他便解釋道:“小妹哪里是與佛祖有緣,她只是因為太喜歡您了,想得到您的目光和陪伴。您一直在佛堂里待著,她為了和您待在一起也就一直往佛堂跑,這些年好不容易才能與您漸漸親近起來!

    段夫人有些赧然,段胥接著仿佛玩笑般說:“我小時候就是太別扭了,從來也不去佛堂,一直想著或許有一天您會從佛堂里走出來,來到我的身邊。誰知還沒等到您,我就先走了!

    “胥兒……我……我只是……”

    “母親拜佛自然是為了全家安康,小時候不懂事,現在我已經明白了。”

    段胥并沒有等段夫人解釋,便已經善解人意地幫她想好了托辭。段夫人怔了怔,捏緊了手里的佛珠,神色更加黯然。

    段胥牽著沉英從佛堂出來,轉了一個轉角之后便停下步子。沉英捏著他的手有些擔心地看著他,他的段胥哥哥臉上還有些大病初愈的疲態,神色淡淡,穿著一身玄青色的衣衫,看起來沉靜又不可琢磨。

    段胥突然轉過頭,捏了捏他的臉,笑道:“我小時候真希望,她能像剛剛給你擦淚一樣給我擦擦眼淚。不過仔細一想,我都沒有在她面前哭過。再仔細想想,翻遍前生,自記事起竟不知有何時是最需要他們的。”

    沉英有些迷惑,他搖了搖段胥的手說道:“他們對你不好嗎?你討厭他們嗎?”

    段胥搖搖頭,他低頭望著沉英,說道:“我不恨他們,其實我很理解他們,或許仍然愛他們!

    只是時至今日,再也不需要也不會指望他們了。

    第55章 避雨

    從段胥記事起母親便是佛堂里那個清瘦的身影,終日與經書木魚香灰為伴。聽說之前母親雖然信佛,但遠沒有這么癡迷和虔誠,也不知怎么從他三歲開始之后幾乎全身心地投入了佛法中。后來他知道母親曾有未婚夫的事情,便發現那幾年正好是父親重查舊案,替母親曾經的未婚夫平反的時期。

    她活在這個世上,有夫有兒女,卻是別人的未亡人。她那般虔誠真的是為全家安康祈福,還是為了她那含冤而死的愛人呢?

    他在知道這件事的時候恍然大悟,從前他覺得母親性子冷淡,大約是根本不會愛人。原來她是會的,她有一腔熱烈深沉的愛意,只是沒有給他而已。那一段年少的愛戀似乎燃盡了她所有的力氣,她再也分不出一絲一毫的精力再給別人,她在這世上所做的事情合乎禮法規規矩矩,只是為了不讓別人打擾她繼續懷念那個人。

    她說她對他愧疚,他相信她是愧疚的,卻也不相信她是真的愧疚。她的愧疚大約就是逃避他,遠離他,面對佛祖為他祈福,把他拋在身后。

    這種愧疚是一種并不打算改變,將要一直辜負下去的愧疚。

    他的父親和母親,一個對他太不客氣,一個對他太客氣;一個對愛情不以為意,一個把愛情當成人生的全部。他覺得這并不正常,卻不知道正常的愛情應該是什么樣的,以至于他現在愛上了一個人,也無法從他們這里獲取任何慰藉與幫助。

    沉英在他身邊愁眉苦臉地思索了許久,才低聲說:“要是小小姐姐在就好了!

    “為什么?”段胥笑道。

    沉英認真地說:“她一定會好好地安慰你,你就不會這么難過!

    段胥低下眼眸,他依然笑著,輕聲說道:“還好,我也沒有多難過。”

    不過他也希望她能來到這里。

    就像他小時候倔強地希望,他的母親能自己從佛堂里走出來一樣。

    沒過兩天段胥便送母親和段靜元出城去金安寺。段靜元很會撒嬌,纏著和母親擠到了一個轎子里。段胥騎著馬在轎子邊,便看見轎子的窗簾被掀開,段靜元一臉嬌俏笑意趴在窗戶上,說道:“三哥啊,我看父親給你挑的姑娘們都不大好看,配不上我驚才絕艷的三哥。今日去廟里我便幫你求個姻緣如何?你喜歡什么樣的姑娘?”

    段靜元嘴上說三哥長歪了,心里卻覺得她三哥是全南都,說不定是全天下最好看的男子,還能文能武。白馬金鞍少年郎,從街上走過惹得無數姑娘偷看。

    這次三哥從邊境回來又沉穩了幾分,名氣在她那些待字閨中的朋友之間儼然已經超過此前萬眾矚目的方先野,成為未來夫婿的最佳人選。

    三哥望著她,燕尾青色的發帶被風吹起,她莫名覺得她三哥的神情有一點悲涼。但是很快段胥就笑容如常,俯下身對她招招手,段靜元便湊過耳朵,聽見她哥哥說道:“我喜歡這人世沒有的姑娘!

    “……”

    段靜元說道:“我知道了,過會兒我去求佛祖,讓嫦娥仙子下凡來找你!

    段胥哈哈大笑起來,說道:“好啊好啊,我佛慈悲,說不定真能聽見呢?”

    他把母親和段靜元送到了金安寺前,扶著母親下了轎子。靜元跳下轎子,再三問他真的不進去嗎,他也像此前每一次般確認他不進去,便看著仆人和段靜元一起扶著母親,沿著臺階往那明黃色的大殿走去。

    來來往往的善男信女從他身邊走過,段胥背著手望著清晨陽光中恢弘莊嚴的佛殿,從那里遠遠傳來鐘聲,陽光在香爐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香煙陣陣。

    仿佛來到這里的所有人的愿望都會在這香爐中大殿內,化為一縷白煙裊裊地,連綿不絕地一直升到遙遠的天上去,到達低眉斂目慈悲的神明面前,被他傾聽和垂憐。

    他小時候就不喜歡這些寺廟,或許是他覺得若是佛祖垂憐,就該把他的母親還給他。不過這世上人們的愿望原本就互相沖突,滿足了這個的便要折損那個的,神明怕也是要為難,所以只好滿足了他母親的愿望,順便給了他不信神佛的心性。

    佛祖慈悲。

    段靜元對他說這些話的時候,他有一瞬間想,佛祖真的會指點迷津么?

    然后他便意識到,他居然在這漫長的斗爭中起了屈服的念頭,差點拜倒在他曾摒棄的神佛之前。只因為他這沒有前章不知后文的愛慕已懸筆太久,不愿寫下此文終,亦不能再遣詞造句,落筆成章。

    他不知誰懂,或許神明會懂。

    段胥站在原地想了好一會兒,以他對佛祖微薄的認知喃喃道:“沒聽說佛祖或者和尚有妻子,想來他們也是不懂的。”

    說罷他便笑起來,轉身上馬,打馬而去。

    今日原本就陰云密布,像是要下雨的樣子,醞釀了許久終于在午時傾瀉而下,細密雨絲仿佛是要把天地相連。這么大的雨便是有傘也要淋濕,段靜元攥著一大把梔子花,帶著丫鬟匆匆躲進了佛寺一處偏殿的屋檐下。

    丫鬟一邊幫她打落身上的水珠,一邊道:“真是到夏天了,最近這些日子常常下雨,小姐你要是為了采花淋濕傷風了就不值當了!

    段靜元瞪起眼睛道:“呸呸呸,你能不能說點兒好聽的?”

    話音剛落,就見一個藍衣身影進入視線中,是個清瘦的文質彬彬的年輕男子帶著仆人也來屋檐下躲雨。

    段靜元打量著這個男人,他穿著華貴,白玉發冠金邊發帶,墨藍色的衣衫上繡著鹿紋,顯然是官宦人家,眉眼生得深邃精致,看起來和她三哥竟有些相似。不過他們給人的感覺完全不同,一動一靜,這個男子身上便是一種全然安靜沉穩的氣質,就像遠山中的霧靄。

    她心生幾分好感,便大大方方地率先發問:“敢問這位公子是哪家的少爺?”

    男人轉過頭來看她,他似乎認識她,行禮道:“段小姐好,在下出身寒門,并非哪家的少爺。姓方名汲,字先野。”

    段靜元的眼皮跳了跳,驚道:“方先野?”

    這就是那個總和她爹和三哥對著干的方先野?

    此前總有女眷同她提起,或偷偷地指方先野讓她看,由于這個人害得她三哥太慘,她心中膈應根本不想給半分眼色,以至于今日居然沒有第一時間認出來。

    段靜元心里剛剛那一點兒好感立刻灰飛煙滅。

    仿佛是察覺到段靜元的情緒變化,方先野直起身來,探究地看了她一眼。段靜元敷衍道:“原來是方大人,聽說您是南都第一才子,當世錦繡文章半數出自您手,久仰久仰。”

    方先野笑起來,謙遜地搖搖頭:“段小姐過譽了?v使文章驚海內,紙上蒼生而已!

    段靜元愣了愣。

    在遙遠的記憶深處,多年前她回岱州老家探望祖母的夏日,她說三哥寫的文章是天下最好的文章。那時三哥披著一身日光,樣貌已經記不分明了,只是將她手里的文章拿回來,身上有蒼蘭的香氣,他笑著淡淡說——縱使文章驚海內,紙上蒼生而已。

    她頓時有點生氣,脫口而出道:“你怎么學我三哥說話?”

    清秀沉穩的男子被她這無端的控訴弄得一愣,才緩緩明白她的意思,輕笑一聲低聲道:“記性真好。”

    “你說什么?”段靜元沒聽清楚。

    “沒什么。段將軍是名門之后,我自然是比不上的!

    方先野表現得十足謙虛,倒讓段靜元覺得自己方才有些過分,她心底道了一句這方大人真是虛偽,便轉過頭去不看他。她看著屋檐外的大雨,有些煩躁地想雨勢怎么還不減小,非讓她和這個家伙待在一起。

    身邊的男子似乎輕笑了一聲,然后就聽見他喚他的仆人:“何知,我們走罷!

    那十四五歲的仆人驚訝道:“大人,這么大的雨走出去有傘也要淋濕了,更何況咱們都沒帶傘呢!

    “你還知道啊,這么陰沉的天出門居然忘記帶傘。”方先野不輕不重地訓斥道,就要往雨里走。

    段靜元心想他不會是察覺了她的嫌棄才主動要走的罷,雖說和他在一個屋檐下她十分不自在,但是真要讓他在這么大的雨里行走,也太不像話了。

    她立刻抓住他,道:“方大人,你也不必……”

    方先野的步子頓了頓,目光落在她抓住他袖子的手上,段靜元的目光也落下去。她心想這確實有些唐突,正欲收回手卻發現他手背上有一條長長纖細的疤,一直深入到袖子里看不見的地方去。

    她一時間把唐突拋在了腦后,驚奇道:“你手上怎么有這么深的一道疤?”

    方先野沉默了一會兒,輕描淡寫地說道:“赴京趕考的路上遇到了劫匪,差點丟了性命,幸得裴國公搭救收留。這道疤是那時留下的,傷了經脈故而這只手無力,幸而是左手不用執筆寫字!

    “這樣啊……前些年南都周遭不安生,我三哥也遇到過劫匪……”段靜元這樣說著,心里想他幫裴國公做事是報恩,大約也情有可原,終究還是那裴國公太不是東西。

    方先野指指自己的袖子:“段小姐要一直這樣拉著我嗎?”

    段靜元回過神來,忙不迭地松了他的袖子,她清了清嗓子上下打量著方先野,有些猶豫地說道:“我聽說你和我家有仇……是真的嗎?”

    會不會是有什么誤會。

    方先野似乎十分驚訝,他的眼睛睜大了,又很快恢復如常,淺淡地笑著說道:“我一介布衣,登科前都沒有見過段大人,哪里來的仇?”

    段靜元思考了片刻,覺得確實如此,這個人很難與他們家產生什么交集,不然在這消息流通奇快的南都她早該聽說點什么了。

    她于是說道:“你有急事要辦么?”

    “沒有。”

    “那就在這屋檐下繼續躲雨罷!

    “在下……”

    “你要是走,那就是說明你討厭我,不愿和我待在一處!

    方先野沉默半晌,接到仆人何知贊同的眼神,便沒有再往雨中去。雨聲密集,段靜元仰頭看著從屋檐上落下的水珠,心想這個方先野好像沒有想象中那么討厭。

    第56章 朝敵

    回南都參加的第一次早朝,在朝會開始前的待漏院內,段胥便和方先野狹路相逢。

    原本正和段胥有說有笑的大臣們一見方先野來了,便觀察著兩人之間的氛圍,將笑意收斂了一些。

    這二人均著朱色官服,方先野衣上繪著文官的云雁紋,腰間配銀魚袋,而段胥衣上繪著武官的虎紋,他們在一群身著朱色官服的中年人之間年輕得扎眼。

    這是同年登科的狀元和榜眼,朝中最炙手可熱的青年才俊,只可惜分屬不同黨派,斗得你死我活。若是他們倆能冰釋前嫌,當是大梁未來的雙璧。

    方才還在跟段胥攀談的刑部陸大人暗自感嘆,這兩黨爭了多少年了,儼然是不死不休的勢頭,看來是看不到和解的那天嘍。

    只見段胥客客氣氣地行禮,笑道:“方大人,許久不見,聽說您青云直上已然是從四品戶部侍郎,恭喜恭喜!

    方先野謙虛地回禮,道:“段將軍客氣,這一戰您力挽狂瀾,率軍率先越過關河,我在南都亦有所聽聞。圣上欽點您歸來述職,必然有封賞之意,方某在此提前恭喜了!

    兩人和氣生財地互相吹捧了一番然后落座,奉行“眼不見心不煩”的六字真言,一個坐在最左邊,一個坐在最右邊。左邊本來坐的文臣以杜相一派居多,夾了一個方先野進去;而右邊坐的武將以裴國公一派為主,卻坐著一個段胥。

    一時間待漏院的氣氛十分微妙,傳信的鴻臚寺主簿看這架勢都暗自捏了把汗。

    早朝時皇上果然先將從關河以北歸來的將軍們大加贊賞一番,賞賜金銀財寶綾羅綢緞數不勝數,各個加官晉爵,秦煥達加封衛國公,段胥也加封忠武將軍。接著皇上又贊揚了戶部籌措錢糧有功,也給了賞賜,一碗水端得四平八穩。一場早朝下來,杜相和裴國公兩邊的面子都照應了。

    現如今邊境稍定,聽皇上的意思近幾年并不打算再派秦煥達和段胥去駐守。段胥想這大約便是段成章和杜相的安排,讓他留在南都這個權力中心,憑著這段經歷今后或許能進樞密院掌軍政。

    多少人夢寐以求的坦途,在段胥這里卻只有一聲嘆息。離開南都這大半年讓他對朝中形勢有所生疏,于是段胥下了早朝便直奔玉藻樓而去。

    玉藻樓是南都七十二樓中最為繁華風雅的酒肆,以美酒、美食、美人為三絕,招徠南都的達官顯貴來此消遣,連皇上也曾駕臨玩樂。南都的貴族子弟都是玉藻樓的?停务阍陔x開南都前也不例外。

    他一進玉藻樓便被小廝盛情相迎,他擺擺手道:“洛羨姑娘呢?”

    洛羨姑娘論姿色雖不是玉藻樓的花魁,但卻是名動南都的才女,詩詞歌賦不輸男子,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且賣藝不賣身。段胥走前與她相交甚篤,曾一擲千金買下她一整個月的時間。

    小廝賠著笑還沒說話,便聽見有人道:“這不是段三公子?可真是好久不見了,你離開這么些日子,佳人早被那狀元郎橫刀奪愛啦!”

    段胥轉眼看去,正是那戶部尚書王大人的四兒子,恰好在玉藻樓喝花酒,他長得倒是一表人才,只可惜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是南都有名的紈绔公子。從前段胥與這些公子們也有些表面上的交情,他于是笑道:“王公子,你是在說方先野?”

    王公子不學無術,故而對這些登科及第的士人極盡嘲諷之事,每次叫方先野都是酸溜溜地喊狀元郎,段胥高中榜眼之后他看段胥也不順眼起來,仿佛是在想當初一起吃喝享樂,怎么偏你沒落下功課?

    但是段胥怎么說也同他一樣是貴族出身,和那寒門的方先野大不相同,王公子輕蔑地哼了一聲道:“狀元郎委實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好不容易有了點身份錢財,看見洛羨姑娘眼睛都直了,日日纏著洛羨?上Щㄔ俣嚆y子都洗刷不掉身上的窮酸氣,我看洛羨姑娘有口難言,就等你回來呢!我方才看見狀元郎進來,怕是又去找洛羨了!”

    段胥聞言配合著怒道:“平日里朝堂上與我作對也就罷了,還要同我搶洛羨姑娘,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一揮衣袖,喚著洛羨的名字就往樓上走,王公子一臉看好戲的表情,小廝則急得攔也攔不住。

    段胥走到樓上,徑直推開了洛羨的房門,便見紗幔珠簾間,方先野果然坐在房內。二人驚訝地看著這唐突的不速之客,小廝在一邊賠笑道:“段少爺!您看這次是方大人先來的……咱們玉藻樓有玉藻樓的規矩……”

    段胥徑直扔了一錠金子給他:“玉藻樓的規矩不就是錢么,我今日還就要在此刻見洛羨姑娘了,方大人不介意罷?”

    方先野面上驚訝的神色褪去,他高深莫測地輕輕一笑:“段將軍剛剛加封,便這般盛氣凌人?”

    “若不是方大人,恐怕我還沒有這盛氣。”

    兩人對峙之間,洛羨在珠簾后發話,她是個溫婉的氣質美人,柔聲勸道:“兩位公子何必置氣,雅樂共賞亦是樂事,洛羨愿為二位公子彈曲唱詞。”

    兩人誰都不肯相讓,便索性都坐下來聽曲。小廝捧著金子又是開心又是擔憂,害怕兩人鬧起來,對洛羨一番叮囑,洛羨笑著應下關上房門。

    她在房門口站了片刻,確認小廝走遠了,便眼觀鼻,鼻觀心,安靜地回到珠簾后,拿起琵琶開始演奏起疾風驟雨般的曲子。

    樂曲響亮而急促,能夠掩蓋大部分的聲音。戶部侍郎方大人脊背挺得筆直如蒼松,他托著茶盞,杯蓋輕扣幾下后轉過頭看向段胥,說道:“段舜息!

    “方大人。”

    兩個人對視片刻,耳邊琵琶聲大珠小珠落玉盤似的響著,方先野皺著眉開口道:“你如此任性妄為居然還能活著回來,可真是奇跡!

    他話里多有不滿,段胥卻明朗地笑笑著,說道:“不至于罷,我這命數就是逢兇化吉,不逢兇怎么化吉呢?”

    “你早晚有一天要折在里頭,若是想送死,也不必勞煩我來送你去!

    人人都道倒霉催的段家三公子,好好地當著給事中結果被調去武職,新位置還沒坐熱就被一本參去了邊營,統領踏白軍后被扔到關河北岸做餌,一路坎坷至極。

    但是只有段胥和他對面的方先野知道,除了丹支突襲這件事外,其他坎坷都是他自己安排的。

    中秋宴會上論對兵法,調為武職;為護夏慶生的妹妹,當街與兵部尚書之子相斗,被方先野彈劾派遣至邊營。

    不過一場從頭到尾排演完美的好戲。

    當段胥駐守涼州,給方先野寫密信,讓他想辦法把他派去進攻北岸并附上作戰計劃的時候,方先野回信只有三個字——你瘋了。沒過多久,段胥便收到了秦帥讓他攻擊丹支領土,在北岸切斷增兵線路的軍令。

    方先野罵歸罵,卻極少拒絕他的要求,不管這要求有多么離譜。

    再后來他成功解圍,方先野在南都借他人之手捅出馬政貪腐案,他掐好時機一紙奏折送上來,這一番配合便使得皇帝轉念攻擊云洛二州。

    “秦煥達同國公說,你先前有意遮掩鋒芒,但這次在軍中行事狡詐專兵,驍勇且善于籠絡人心,今后無論是在軍中還是在朝中,必成大患!狈较纫罢f道。

    “我從秦帥那里可從沒得到過一句表揚,原來他背地里是這么夸我的?淙说卯斆婵浒,這背著人夸怎么能知道呢?”

    方先野至今仍不能習慣段胥這般嬉笑的說話風格,便冷聲道:“你認真點。”

    段胥收斂了原本玩笑的神色,他說道:“戶部尚書大人最近交給你的賦稅賬目里埋了陷阱,有幾處對不上的地方。你若沒看到他便會抓住你的失職,你若追查下去便牽扯到裴國公兒子家侵吞田地的事情。你多加小心!

    “我前段時間查出幾筆數額不小的虧空,以此威脅于他,他對我自然懷恨在心。”

    “你還威脅他?”

    方先野抬起眼睛瞥了一眼段胥,似乎無言以對,他指向軍營的方向:“你可知道這一場仗燒了多少錢糧?戶部在杜相手里,早扯著嗓子喊國庫空虛無錢無糧。若不是我抓住戶部尚書的把柄,逼得他讓他庇護的那些江南富商們捐米捐糧,你就在北邊喝西北風罷。”

    這個一向清傲溫和,壞話也會說得像夸贊似的的方先野,每次一見段胥便好似換了個人,一貫是冷言冷語。段胥時常懷疑方先野在朝堂上與他作對的那些精彩言論,到底是演戲還是發自肺腑。

    段胥與他碰碰茶碗,道:“你在戶部多有不易,辛苦了。”

    “你少給我寫點信,興許我還能少辛苦些!狈较纫安怀赃@一套。

    段胥要做的事樁樁劍走偏鋒,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復命喪黃泉。即便是裝作針鋒相對,也不需要做得如此逼真,方先野幾乎肯定段胥就是喜歡刀口舔血的感覺。

    段胥果然笑起來,他說道:“我打起仗來就是這種玩法,能贏不就行?你習慣了便好!

    他這番并不打算改過的表現讓方先野無話可說。

    二人交換了軍中及朝堂上的諸多情況,一番排布下來,段胥也不知怎的想起賀思慕,突然有一瞬間的恍惚,仿佛抽離而出以局外人的視角來看他們。

    從賀思慕這樣千百年壽命的神仙鬼怪來看他們,不過幾十年生命的凡人步步為營籌謀策劃,或許非?尚Γ闳缢麄兛垂拮永矧v挪跳躍的蛐蛐兒一般。

    他并不覺得這一生籌謀有何錯處,但他也不能阻止賀思慕覺得,他這樣的一生并無意義。

    段胥這番出神立刻被方先野所捕捉,他叩叩桌子道:“你在走神?”

    “我在想……前幾天你是不是和靜元見面了?”

    “嗯,在金安寺躲雨時偶遇!

    “你喜歡她嗎?”

    方先野熱茶嗆了喉嚨,止不住地咳嗽起來。

    第57章 重逢

    段胥仿佛并不覺得自己這話有什么問題,他靠在椅背上懶懶地說:“我剛回南都那幾年,靜元一天到晚三哥長三哥短這也好那也好,夸起來都不帶重樣的——夸的還都不是我。嫂嫂說她過于戀兄,但我看她是戀的不是兄而是你。”

    方先野抬手指著段胥,警告道:“段舜息,你又想干什么?”

    多年以來他真切地認識到段胥的天馬行空,段胥瘋起來別說自揭身份,就是造反他都相信他干得出來。

    段胥笑意盈盈地把方先野的手指按下去,說道:“你若也喜歡我妹妹,我覺得也未嘗不可成就一段良緣。”

    方先野立刻駁斥道:“你在說什么胡話。你是杜相一派的段家,我是裴國公的門客,在世人眼里我們便是死敵,這也是我們行事所需。若我娶了你的妹妹,這算什么?再者說若你不把岱州那七年的事情告訴她,她決不可能接受我,以她的脾氣知道了這些事,怎么可能藏得住?你要害死她?”

    段胥凝視方先野片刻,輕笑了一聲:“說了這么多理由,竟然沒有一句是不喜歡她!

    方先野一時啞然,他咬咬牙,轉過頭去喝水消火。

    段胥難得沒有乘勝追擊,他低眸沉默著,洛羨姑娘隨著清脆的琵琶聲唱起了曲子,纏綿悱惻地哼著“他教我收余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戀逝水、苦;厣、早悟蘭因……”,柔美的嗓音百轉千回,繞梁不絕。

    他終于開口,輕聲說道:“方汲,我喜歡上一個姑娘!

    方先野的茶杯蓋碰到茶碗,“!钡囊宦曒p響。他有些了然地望向段胥,觀察了一陣而后道:“看來她不喜歡你?”

    段胥搖搖頭,也不知是想說“不喜歡”還是“不知道”。

    “她沒和你一起回南都?”

    “沒有,她回家了!

    這不像段胥,方先野有些詫異地想。

    以段胥的行事作風向來是最擅長出奇制勝、軟磨硬泡,最不缺的就是手段,最不會的就是善解人意,三分的把握也要做成十分的事情。

    只聽段胥長嘆一聲道:“她家境很好又是獨女,要在一起的話我得入贅才行。”

    方先野又被熱茶嗆得咳嗽起來。

    段胥轉過頭來看著他,眼里含著一些似有似無的笑意,他寬慰方先野道:“你放心,我被她拒絕了。在她眼里莫說南都段家,大梁或者整個天下也什么都不是。”

    頓了頓,段胥說道:“先野,你也覺得這世上沒有誰離了誰過不下去,也沒有誰非誰不可,是么?”

    方先野眸光動了動,他輕嘆一聲,將茶碗放在桌上。

    “是!彼@樣回答。

    段胥沉默了片刻,再抬頭的時候又恢復了盈盈笑意,說道:“或許是罷!

    方先野皺皺眉。

    他一直覺得段胥的精神有些不同尋常,也不至于有什么大問題,但是段胥似乎不會像普通人那樣表達自己的情緒,仿佛內里有兩個割裂的自己互相為敵。

    “你這是怎么了?”

    “放心,朝堂上的事情,絕不會拖你的后腿!

    段胥話說得很輕松。

    他確實也很輕松地與方先野表演了一番爭強斗氣,不歡而散的戲碼,由洛羨美人添油加醋地宣揚出去,整個南都便更知道他們兩個勢同水火,恰似他們身后的黨派之爭。

    王公子雖與這件事并無多少關系,頂多算個煽風點火的,竟無端地覺得與有榮焉,又與段胥稱兄道弟起來。他聽說了他爹與段胥父親有意讓段胥娶他妹妹,便熱心地替二人牽線。這天段胥走進玉藻樓時便在二樓欄桿邊的位置看見了拼命朝他招手的王公子,和一個以團扇遮面的粉衣女子。

    段胥極輕微地皺皺眉,繼而笑逐顏開,走過去在王公子面前坐下,說道:“你帶令妹來此處,是要拆我的臺么?”

    “尋歡作樂是男子常事,小妹這般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怎么會介意你這些紅顏知己?”王公子滿臉毫不在意的笑容,他雖然長相不錯,但是終年沉溺酒色,目光已然渾濁淫邪。

    段胥的目光移到他身邊的女子身上,那姑娘放下手中的團扇,露出一張秀氣溫婉的面孔,柳眉杏目,有些好奇地打量著他。

    段胥行禮道:“在下段胥,見過姑娘!

    女子回禮,說道:“小女素藝,見過公子。”

    王公子別的不行,在風月之事上卻很有些眼力。話沒說兩句便去與他的美人們廝混去,把段胥和他的小妹留在酒桌旁,囑咐段胥替他送王素藝回府。

    王素藝有些緊張地握緊了團扇的扇柄,眼神時不時瞥向段胥。段胥便明快地笑起來,他靠著窗戶望著她,說道:“你是不是不愿來此處見我的?”

    “沒有……”

    “你其實很介意男子喝花酒罷?”

    王素藝怔了怔,不明白自己坐在這里才片刻怎么就被面前這個同齡人看透了。所幸段胥輕飄飄地把話題牽到了別的地方,溫和又不痛不癢地與她聊著,多是南都的風物和世家們的趣事。話題不至于無聊,王素藝卻覺得這個人似乎并沒那么想要了解她。

    突然從空中傳來一聲響亮的驚雷,王素藝被驚得差點掀翻了酒杯,酒杯卻在傾斜的瞬間被段胥扶好,她十分驚訝——她都沒有注意到段胥是什么時候動作的。

    段胥笑起來,他說道:“當心!

    這是他進門以來最溫柔的笑容,似乎是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回憶。

    王素藝清了清嗓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望向欄桿外的街道,道:“下雨了啊!

    段胥也從窗戶外望下去,隨著那道雷聲,陰沉的天上降下瓢潑大雨,落在街道地磚上的雨濺起一尺高的水珠,天地間一片水氣朦朧,路上行人紛紛撐傘,沒傘的就抱著頭倉皇避雨,一時間街上一番慌亂熱鬧的眾生相。

    “是啊,夏日急雨……”段胥說著說著聲音便停住了。

    王素藝納悶地轉頭看他,卻見段胥臉上沒了笑意,他睜大眼睛狠狠地盯著街上某處,仿佛不能置信,眼中震顫的情緒與剛剛談笑風生的少年判若兩人。

    她還沒來得及發問,眨眼便見段胥一撐桌子從欄桿上翻身而下,衣袂翻飛間在一眾食客的驚呼中落在一樓屋檐上,再一躍而下攀著屋檐緩沖一瞬落在街上。她呼吸之間,段胥雪青色的身影便在大雨的街道上消失得無影無蹤。

    王素藝半晌反應不過來,她想段胥居然等不及下樓梯,眼睛一直盯著那個方向仿佛是怕眨眼就看不見似的,到底是看見了什么?

    她從沒有想過會看見這樣恣意瘋狂的段胥。

    段胥在行人紛紛撐傘或避雨的大街上飛快地奔跑,以他在殘酷的廝殺中所習得的速度和機敏,靈巧地在人群中避讓穿梭,不讓任何人減緩他的步伐。風裹挾著雨水打在他腰間的破妄劍上叮當作響,浸透他的衣服,水花臟了他的靴子,人們似乎在議論他在做什么,但是他恍若未聞。

    在萬千眾生里,萬籟嘈雜中,他空白的腦海里只有一雙眼睛。

    他的呼吸緊繃著,直到他攥住一個撐著紅蓮紙傘的姑娘的手,將她扯得踉蹌回頭。

    那姑娘長得很陌生,平平無奇的平眉圓目,穿著一身牙色對襟長裙繡有簡單的云紋,頭發也以一根玉簪半挽,余發披散于身后。她看起來便是南都最尋常的平民姑娘,一只手撐著傘站在雨中,被他攥著的那只手里拿著一個糖人,甚至有點滑稽。

    她皺著眉頭想把自己的手抽出來,怒道:“你是誰!哪里來的登徒子!”

    段胥眸光微動,他緊緊地盯著她,大雨傾盆中水珠從他的發梢眉間滾落,滲進他的眼睛里,他也不曾眨眼。

    “這么快就忘記我了嗎?”

    他展露出明亮笑意。

    “在下段胥,封狼居胥的胥,字舜息!

    頓了頓,他一字一頓地說道:“賀思慕!

    那姑娘與他不動聲色地對峙片刻,慢慢松了眉頭。她長舒了一口氣,將傘撐在二人頭頂,替他遮去風雨。

    “被你認出來了,小狐貍。”

    段胥把她的手攥得更緊,賀思慕恍若未覺,大大方方道:“你到底是怎么認出我的?”

    他沉默了一瞬,目光落在她手里的糖人上,道:“還有誰會畫個烏鴉的糖人。”

    賀思慕轉了轉手里的糖人,這糖人她還沒開始吃,畫的是一只頗為寫意的烏鴉,真是難為段胥能認出來。

    他們站在一座石橋上,段胥比她高站了幾個臺階。他渾身濕透了,水從他的手臂上流下,沾濕了她的衣袖和手腕。他一雙眼睛仿佛也沾了水汽,像是丟在水里的水玉,仿佛要融化在大雨中。

    他眼眸含笑,說道:“你來南都了。”

    “嗯!

    “為什么不告訴我?”

    語氣仿佛是朋友間的普通寒暄。

    賀思慕仿佛是覺得荒唐,陌生的面容上有著熟悉的淡漠神色,她偏過頭去說道:“我來南都自有我的事情,又不是來找你的,為何要告訴你?”

    “所以,你這是不打算見我嘍?”

    “南都也不大,你這不是見到了么?”

    段胥似乎還想說什么,話未出口便看見一片白色的衣角停在他們之間,來人悠閑道:“真巧啊段將軍,你怎么拉住我的朋友不放呢?”

    段胥轉過頭,便看見一個身著白衣,衣上繡著金色的二十八星宿星圖的男子。男子長發及腰,以發帶束在腦后,他容貌生得精致如刀刻,一雙眼睛深邃如黑夜。美中不足的是他氣色不好又十分消瘦,手里還拿著一根高及肩部的白色雕花木質手杖,看上去病弱且不利于行。

    他身后站著一個紫衣的美麗女子,低眉斂目安靜地給他撐著傘。

    段胥的目光在他和賀思慕身上轉了一圈,便向他行禮道:“國師大人,紫姬姑娘!

    鬼王和當朝國師居然交情匪淺。

    國師風夷笑起來,他轉頭對賀思慕說道:“一轉頭的功夫你就去做了個糖人,你又吃不出味道,怎么就偏愛這些玩意兒?”

    賀思慕嘁了一聲,道:“管管你自己罷,身體這么差還偏偏要挑下雨天出門溜達,嫌自己命長不成?”

    “各有怪癖,各不追究。咱們走罷?”

    “走!

    他們的對話熟悉而親密,仿佛有著心照不宣的默契。看起來國師與她相識了很長的時間,而且對于她來說,比鬼域的任何一只惡鬼都都更討她的歡心。

    國師大人,也是個活人。

    賀思慕想要轉身,但手被段胥一扯——他仍然是不打算放手的樣子。他看著她并沒有說話,也沒有方才那樣若無其事的笑容,他的眼睫發梢都是水,一滴滴地往下掉。

    賀思慕沉默了一刻,便輕輕一笑,將自己的手腕用力從段胥的手中收回來,然后把自己所執之傘的傘柄放在他的手里,讓他握好。

    段胥低眸看著她的手,她寄居的這個身體有溫暖而柔軟的手掌,覆蓋在他的手背上,停頓一瞬后,仿佛安撫般不輕不重地拍了拍。

    她再拉起他那只空閑的手,將她畫的烏鴉糖人放進了他手中,透過琥珀般晶瑩的糖人,她笑意燦爛:“幫我嘗嘗甜不甜!

    就像最初他們在涼州城墻上,各有隱瞞,你來我往試探時那樣。她換了一個身體,換了一副容貌,不過從眼瞳深處能窺見同一個靈魂,映著同一個他,同樣遞上一個糖人。

    然后賀思慕就松開了段胥的手,風夷撐起傘,她便走到風夷的傘下,背對著段胥揮了揮手當做是道別,與風夷和紫姬走遠了。

    和每一次她離開的時候一樣,這次她也沒有回頭。

    第58章 醒悟

    雨沒有初時那么大,但仍然在淅淅瀝瀝地下著。南都街道上行人匆匆,時不時還有人疑惑地瞥一眼街中那撐著傘默默前行的年輕男子。他衣著華貴,手里還拿著一只糖人,雖然撐著傘但是渾身已然濕透,滴滴答答地往下淌水,他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前方不遠的地上,看起來失魂落魄。

    但是年輕人的步子卻很穩,遇到其他行人也自然地避讓,又似乎沒有走神,總之十分奇怪。

    段胥確實是在走神。

    他在想,剛剛離得如此遙遠,他根本沒看清賀思慕手上拿的是什么,更別說分辨出烏鴉的形狀了,那只是他隨便說出來搪塞的理由。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認出她來的。

    是啊,他是怎么認出來的?怎么在片刻之間在萬千尋常陌生的皮囊里,認出其中寄居的靈魂?

    他認識這個靈魂也才不過半年。

    段胥沒想明白,他又想到所有人都說遺忘是一件極其輕而易舉的事情,或許有一天他兩鬢斑白,到了父親所說的,記不起青梅竹馬的年紀。他還能在茫茫人海中一眼認出她來么?

    他沒來由地覺得,他仍然能。

    或許那時候他再沒有了任性妄為的資本,跑也跑不動了,老眼昏花,踉踉蹌蹌,發不出響亮的聲音,也不知道能跟她說些什么。等到了那個時候,即便他認出了她來,還會像今天一樣奮不顧身地追上去嗎?

    他想了很久而后覺得,他仍然會這樣。

    為什么?

    段胥走著走著,發現自己的腳前出現了一堵青磚墻,他愣了愣便揚起傘邊向上看去,看見了爬滿藤蔓的城墻,青翠得扎眼。他已經走到了城墻邊緣。

    這條路到了盡頭,再也避無可避。

    在這一刻仿佛天光乍明,那些糾纏了他許久的謎題終于水落石出醍醐灌頂。段胥突然笑起來,他大笑不止,渾身震顫,笑著笑著就丟了傘捂住了眼睛,在大雨中靠著墻慢慢矮下去。

    到兩鬢斑白的時候,拄著拐杖去追一個人,這多么可笑啊?這世上怎么會有這樣滑稽的事情?

    他為什么會做這種蠢事?

    從少年到老年,從生到死,人生是很長的時間,他怎么能篤定他就會念念不忘?

    他是喜歡她,她是他第一個喜歡的姑娘,他甚至還弄不太清世間的喜歡該走向什么樣的結局。

    她不過是第一個喚醒他的姑娘。

    不過是第一個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里,來接他的姑娘。

    第一個因為他而感覺到世間的美好和疼痛的姑娘。

    一個總是說狠話,但卻從未真的動手傷他,甚至親手喂藥給他喝的姑娘。

    一個孤獨又驕傲,不指望被任何人理解,不指望被想念和感謝,只是做著自己認為正確事情的姑娘。

    一個總是喊著段小狐貍,段胥,段舜息,說我會保護你,但是你不要喜歡我的姑娘。

    一個生命漫長,終將忘記他,卻不能被他數十年光陰短暫的人生,所遺忘的姑娘。

    雨水從段胥捂著雙目的指間滾落,混合著從指縫里滲出的水澤,嘀嗒地落在石磚地面上。

    這真是諷刺,他原本的心愿是要做一個正常人,擺脫天知曉的陰影,收斂鋒芒控制撕扯他的情緒,學著像普通人一樣生活。

    或者說是偽裝成普通人那樣生活。

    他很努力地去做這件事,但是如今一切都與他這個最初的心愿背道而馳,鬼王賀思慕成為了他新的心愿——最驚世駭俗的心愿。

    他不知道世間的喜歡該走向什么樣的結局,然而他看見了自己的結局,他萬般不認命,卻在此刻認命。

    他們都說對了,也都說錯了。

    這世上的確沒有誰離了誰過不下去。

    但是他,非賀思慕不可。

    段家的大少奶奶吳婉清在府內長廊間見到她小叔子時,實在是吃了一驚。她小叔子,南都最炙手可熱的青年才俊段舜息,居然渾身濕透狼狽歸來,可他手里明明還拿著一把傘。

    一見到她,段胥立刻豎起食指在唇上,笑著說:“我這副模樣,嫂嫂可不要告訴別人!

    吳婉清點點頭,然后意識到他沒走大門,居然是翻墻回來的。她竟不知段胥還有這樣不羈的少年意氣,有些奇怪地問道:“你怎么淋成這樣,這傘是壞了么?”

    段胥搖搖頭,道:“傘好得很,只是我沒有撐罷了!

    “這么大的雨不撐傘就要濕透了呀,冷風一吹就要生病,怎么能這么不愛惜自己的身體呢?”

    段夫人一心禮佛不問家事,吳婉清在段家內宅當家慣了,不自覺地像是管教她兒子一般教訓起段胥來。

    段胥輕輕一笑,轉了轉手里的傘,喃喃道:“是啊,明明不撐傘就要淋雨,還偏偏不撐。知道好好生活的道理,卻偏不好好生活,真是瘋了!

    吳婉清覺得他話里有話,不由得問道:“小叔子……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沒什么心事。對了,嫂嫂是不是跟戶部王尚書的夫人十分要好?”

    “我與王夫人平日里常有來往,怎么?”

    “今日我去玉藻樓時偶遇王公子和他妹妹素藝,王公子囑咐我替他送素藝回家。但正與素藝交談時我看見街上有眼熟面孔,恐是丹支刺客細作,便立刻起身去追人,一時間忽略了素藝,也沒能按約送她。嫂嫂下次見了王夫人,務必幫我轉達歉意。”段胥說得輕描淡寫,滿眼真誠。

    吳婉清打量著段胥濕透的衣服,覺得這事應該沒這么簡單,但她早已通曉大部分的事情不必刨根問底,便只是答應下來:“好!

    段胥笑著點點頭,正準備往自己的房間去,卻突然想起來什么似的轉過頭看向吳婉清,說道:“嫂嫂,我能冒昧地問您一個問題么?”

    吳婉清疑惑地點點頭。

    “嫂嫂,您和我大哥是青梅竹馬,當是真心相愛吧?”

    吳婉清詫異地睜大眼睛,接著臉頰發紅,有些赧然地說道:“你……你問這個做什么?”

    “近來父親為我籌謀婚娶之事,故而好奇,畢竟像是父親母親這樣一輩子平淡如水,相敬如賓的夫妻也很多!

    “我與舜祎,我想我們是兩情相悅!

    “嫂子怎么能確認,大哥是喜歡你的呢?”

    “這……自然是能看出來,十五六歲的時候,我靠近他的時候他就會歡喜,別人開我們的玩笑他便羞惱,總是找各種理由來府里見我,見了我又臉紅,說話又快又沒有條理——喜歡不就是這樣嗎?”

    段胥似乎認真地思考了一陣,便不置可否地笑道:“我知道了,多謝嫂嫂。”

    賀思慕在他面前永遠這冷靜,溫柔又淡漠,仿佛處處為他著想,仿佛永遠不為所動。

    按照嫂子所說的表現一件也對不上,不過原本她和大哥性格脾氣也大不相同。她對他的優待和縱容,里面到底混雜著多少喜歡呢?

    段胥回到房間,一邊收拾自己濕透的衣服,一邊想著他怕是又要再賭一次了。

    那邊與段胥分別之后,賀思慕在禾枷風夷的傘下在南都街頭走著,紫姬撐著傘安靜地跟在他們身后。

    賀思慕目視前方,這具相貌平平無奇的身體流露出威嚴的氣場,語氣不善地說:“禾枷風夷,你卜算的本領真是越發精進!

    他說南都街頭有好風景,下著大雨也要拉她出來,沒走兩步便驚訝道——玉藻樓上坐著的那個不是段將軍么?他面前坐著的那個又是誰呀?看起來關系很不一般嘛。

    禾枷風夷的白樺木手杖在地上敲著,他嘆息一聲,無辜說道:“這不是巧了么,誰知道會遇到他呢?”

    這搪塞的借口未免太假了。

    雨水順著傘骨淅淅瀝瀝地落下來,視線也被大雨模糊,賀思慕沉默片刻道:“段舜息最近過得好么?”

    “好得很啊。段將軍可是最近朝堂上最受賞識的年輕人,意氣風發春風得意說的就是他。不過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在戰場上受了傷,他看起來有些虛弱,又在這種天氣淋了大雨,保不齊就要生病。說到生病這件事我可是很有經驗,像他這種平時身體看起來很好的人,一旦生了病便是病來如山倒,兇險得很,稍不留神輕疾變成重疾,一命……”

    收到賀思慕警告的眼神,禾枷風夷把“嗚呼”兩個字吞到了肚子里。

    她冷笑道:“你是不是話說少了就渾身難受?”

    “可不是么,老祖宗您最是懂我的!焙碳巷L夷笑瞇瞇的,他是桃花眼,笑起來來總有幾分憋著壞的風流。他反手附于唇邊,小聲道:“怎么,怕我咒死他?放心放心,這句話沒用咒力!

    “我知道!

    “你知道?那你就是單純心疼他,不愿意聽他一命嗚呼了?”

    “既然身體不好,你就該少說點話。”

    要不是這家伙是她姨夫姨母的后代,加上她在他兒時照顧過他幾年,賀思慕現在早就把他揍得面目全非了。禾枷風夷好歹也是在星卿宮那種板正的地方長大的,怎么就長成了這個樣子?

    “你到底是哪一點隨了姨夫姨母?”賀思慕不禁發問。

    “大概是……長得好看。”禾枷風夷指了指自己的臉。

    “……”

    第59章 定婚

    禾枷風夷生了一副弱不禁風的身子骨,卻有一張開始說話就停不下來的嘴,仿佛是渾身力氣都貢獻給了他那三寸不爛之舌似的,堂堂國師嘴碎得仿佛是個神棍。

    此時他果然只是消停了片刻,拐過了一條街巷,就又開始滔滔不絕起來:“幾個月前你托我去查他的家底,查了一段時間又突然沒了消息。這次他回朝我一看,嗬,他身上的鬼氣重得跟什么似的,還有和你結的咒。我納悶了很久,剛剛看他抓住你的反應才恍然大悟,那全然就是四個大字——為情所困啊!

    賀思慕抬眼看著街上的行人紛紛,要不是不想引起不必要的恐慌,她立刻就想讓禾枷風夷從她的眼前消失。

    回國師府的路怎么這么長?

    “當然,這同我自然是沒有什么干系。我見你剛剛不動聲色的樣子,應該是拒絕了他,那這同你也沒什么干系了。我看他同樓上那姑娘是金童玉女十分般配,相談甚歡大概是兩情相悅,想來他很快就會忘記你這個四百多歲的老女人……閱歷豐富的女人,投入佳人懷抱!

    禾枷風夷話音未落,他手里的手杖便憑空消失不見,他踉蹌一下,然后就被那手杖抵住了脖子。

    賀思慕握著手杖指著他,笑道:“你再說一遍?”

    禾枷風夷乖巧道:“老祖宗,您總要聽聽實話的呀!

    “你說的哪里是實話?”

    “哪里不是實話?你沒四百多歲嗎?”

    “他們分明剛剛相識生疏客套,你故意喊我過來又添油加醋搬弄是非,誰把你教成個長舌婦?”

    禾枷風夷恍然大悟道:“哎呀,他們并非兩情相悅,原來這才是事情的重點!”

    “……”

    禾枷風夷打了個響指,那手杖便又回到了他手中,他扶著手杖感嘆道:“老祖宗,怎么能搶病人的東西呢?”

    賀思慕想,沒準禾枷風夷前幾輩子被她吃過魂火,這輩子來跟她討債來了。

    她皮笑肉不笑道:“倒是很會耍嘴,看來交代你的事情都辦好了?你再捉不到鬾鬼殿主,我便召集鬼兵來去皇宮把他搜出來!

    禾枷風夷立刻端正了神色,把傘往她那邊偏了偏,道:“使不得使不得。你我私交歸私交,畢竟我是吃皇糧的國師,食人俸祿替人消災,要是放一眾惡鬼進南都,那我這國師豈不是玩忽職守?你放心,他在哪里我已經知曉了!

    “既然已經知曉,還等什么?”

    “老祖宗啊,這里可是南都,是大梁的心臟,世間凡人關系最為錯綜復雜之地。牽一發而動全身,可不像你在邊城或者鬼域,哪里能隨便行事?老祖宗不是我說你,我時常覺得你這鬼王當得太簡單直白了些,都不搞點權術手段制衡之道,虧得你法力高強,居然這三百年也就這么過來了!

    賀思慕步子頓了頓,輕笑一聲,轉過頭來道:“不然你來當?”

    見她腰間的鬼王燈發出藍光,禾枷風夷笑道:“愿為您效犬馬之勞,只可惜我為人太過豁達成不了惡鬼,只好在活著的時候多做點事。你放心,我一定要找個黃道吉日把這事兒辦妥了!

    幾年不見禾枷風夷的毛病真是見長,連捉鬼都要挑黃道吉日了。

    看見賀思慕不耐的神態,禾枷風夷立刻露出柔弱的表情,他蹙著那雙淡眉說道:“像鬾鬼殿主這樣厲害的惡鬼,我手下那些混吃混喝的法師自然對付不了,還需我親自去捉?衫献孀谀阋膊皇遣恢牢业纳眢w,自然是要挑個鬼氣最弱,靈氣最盛的好日子下手。不然折損了我的本就不多的壽數,傷了我的身體可怎么辦?”

    賀思慕見禾枷風夷蒼白著臉色眉飛色舞地說出這段話,心想做神棍都委屈了他,他怎么不去說書?說不定能成為大梁第一說書人。

    眼看終于到了國師府邸,他們邁步進入屋檐下,紫姬終于說了今天第一句話:“傘!

    禾枷風夷便回身把收好的傘遞給她,文靜沉默的美人便拿著傘一起放在了門廊,排得整整齊齊。

    舉目望去國師府一切東西都整齊得不得了,沒有半點雜亂的地方,桌椅擺設都擺放得規規矩矩,這些東西一旦被挪動哪怕一寸,都會在不久后被紫姬發現并復原。就算碎了個盤子,紫姬都有辦法找到一模一樣的補上。而且以賀思慕近來的觀察看,紫姬力氣也不小。

    這主仆二人一個說話停不下來,一個幾乎不說話;一個不修邊幅,一個整整齊齊;一個弱不禁風,一個身強體壯。

    賀思慕想,禾枷風夷不知哪里找的婢女,和他真是絕配。

    禾枷風夷那句笑話果然沒有應驗,淋過雨之后的段胥依舊生龍活虎,休息幾日便換了套墨藍色的新衣挑了許多禮物,神采奕奕地登門去拜訪王素藝,給她賠不是去了。

    王素藝見他備了厚禮十分驚詫,說著不必如此客氣,母親已跟她說過當日段胥是去追賊寇了,自然是國事更要緊的。

    段胥卻搖搖頭,他說:“那天我并不是追賊寇,我是看見了我愛慕的姑娘!

    王素藝聞言愣住,她想著段胥已經心有所屬,那備這些厚禮來是要回絕他們王家的么?這種事情按理說應該是他父親出面而不是他才對。

    只聽得段胥接著說道:“王姑娘知道令尊和家父之間的商量罷?在這都城之中,論起婚娶之事總共就這些人家,其實并沒有太多選擇!

    段胥話說得直白,王素藝便也點點頭。

    段胥笑道:“那王姑娘,與我成婚如何?”

    王素藝疑惑而不可置信地看著段胥。

    初夏明亮的陽光下少年笑容和煦神情誠懇,卻好像一面不透光的墻,看不分明。

    “我們聊聊罷!彼@樣說道。

    之前王素藝對段胥的認知不過是鼎鼎有名的段家三公子,玉樹臨風,文采出眾又長于騎射。按她那不成器的兄長所說,段胥脾氣頂好又開朗,他就沒見過這么愛笑的人。不過相處一日是這種感覺,相處一年也是這種感覺,有些乏味。

    或許她兄長并沒有意識到,這并非乏味,而是他始終沒有能了解段胥,而她也不能。

    段家與王家定親的事情很快傳了出來,成為了南都近來官宦人家的談資,段小將軍本是南都閨中最令人傾心的郎君,引得無數女子扼腕嘆息。王素藝也是南都頗有名氣的美人,在旁人眼里看來,論身世才貌等等,這二人就沒有不相配的地方。

    當然這話也傳進了國師府邸之中,禾枷風夷由他的那些小弟子們捏肩捶腿,還捧著碗紅棗銀耳羹怡然自得地吃著,好一番養生閑適的情景。他一邊吃一邊道:“老祖宗,你看我那天說什么來著,人家真就兩情相悅了吧?”

    賀思慕站在書桌邊扶著袖子畫畫,筆下勾勒出一副薔薇芭蕉圖,她讓紫姬提前給她調好了牙緋與青綠,她自己看不出來就憑著感覺在畫布上涂抹。禾枷風夷話音落下時,她正好收筆完成了這副畫作,并不搭理他。

    禾枷風夷見賀思慕又不理他,便揮手讓他的那些徒弟們推下,晃悠到賀思慕身邊,望著那幅畫贊嘆道:“老祖宗,我時常覺得你比我更像個人。紫姬你來看看,這薔薇芭蕉的顏色哪里像是個視物易色之鬼能畫得出的?”

    正在磨墨的紫姬看了一眼畫,說道:“好看!

    賀思慕放下筆,冷笑著說道:“那多半是因為你尤其四體不勤,五谷不分,而且不用心,連人都做不好!

    禾枷風夷知道她是在說兒時她教他畫畫,他整日推脫來推脫去就是不肯練習,現如今畫個符咒都要被她嫌丑。

    禾枷風夷哈哈大笑起來,立刻岔開了話題:“不過說實話,對我們可憐的段小將軍來說,兩情相不相悅也不重要。他也只能按著他家族和黨派的意思去娶妻。”

    賀思慕看他一眼,輕笑一聲不予置評。禾枷風夷從她這一眼里看出些不贊同的意味,便問做出一副洗耳恭聽的姿態發問:“怎么,老祖宗覺得不是這樣?”

    “你不了解段胥。”

    “那若是了解他,該怎么認為此事呢?”

    賀思慕揮手在那畫卷上扇著風,讓墨跡盡快干透,淡淡說道:“他最擅長假意順從,可沒有人能夠讓他做他不愿意的事情。他不會娶自己不喜歡的人,那姑娘終歸是有讓他動心的地方,或者有幫助他實現愿望的能力,他可不會委屈自己!

    禾枷風夷見她面色平淡語氣如常,難得正經地問道:“老祖宗,他要娶妻了,你要失去他了。你不會難過嗎?”

    他知道賀思慕之前有過不少愛人,但他是一個也沒趕得及見上,出生時那些人都已經死了。

    以他這些年的經驗看來,他沒見過賀思慕對其他凡人有這樣的耐心和了解。惡鬼了解凡人是很困難的,便如視物易色的人畫畫一般。他的老祖宗是人世的護林人,卻也沒有閑心去了解每一棵樹、每一片葉子。

    “他很讓我在意!辟R思慕沉默了一會兒,便輕輕笑道:“或許會有罷,不過難過也只是很短暫的時間,比他轉瞬即逝的一生還要短暫!

    禾枷風夷安靜了片刻,心說老祖宗的感情著實是復雜,他嘆息一聲又回到他的椅子上躺著,抬起手露出細痩的胳膊。指間一陣眼花繚亂的演算之后,他說道:“只可惜我看最近段胥走背運,朝堂生變,這個婚事且要一波三折,我定的黃道吉日他是趕不上嘍。老祖宗,你真的不打算搶個親嗎?”

    賀思慕親切道:“滾。”

    第60章 邀請

    方先野這日要出府去金安寺祭拜,掀起轎簾正要往里進,步子卻停住了。站在一邊的仆人何知奇怪地問道:“大人,怎么了?”

    他正想走過來,方先野卻擺擺手制止了他,說道:“沒事。”

    說罷便邁步走進了轎子里,放下轎簾。何知在外面拉長了音調說道:“起轎!

    轎子便晃晃悠悠地被抬起來,方先野看著轎子里黑衣蒙面的那位不速之客,皺著眉頭小聲說道:“你來做什么?”

    來人扯下面上的黑布,露出一張年輕俊朗的面容,正是段胥。

    他笑眼彎彎道:“事出突然,有人在城外埋伏著你。我且問你,外面四個轎夫你有沒有哪個特別中意,想留下來繼續給你抬轎的?”

    方先野道:“左前方那個,怎么?”

    “行,那待會兒我保你、何知與他。來刺殺你的是聞聲閣的高手——就是洛羨以前待的地方,雖然不是我的對手,但是我沒把握護太多人!

    “誰要殺我?”

    “當然是把你視做心腹大患的——我爹!倍务阈χ蛄藗響指。

    他最近讓沉英在家中幫他看著他爹。沉英是個心細的孩子,又生了張人畜無害的臉,雖然還不具備分析推理的能力,但是提供了不少有用的線索。

    ——比如管家無意中提到他爹從庫里提了一大筆銀子,說要修繕老家祖宅卻又沒了動靜。

    ——比如他爹最近經常有信鴿不知與哪邊往來。

    他順著查了查,便查到他爹終于下定決心再殺一次方先野——還是像五年前一樣找聞聲閣的殺手。

    方先野的目光沉下去,他想了想道:“那我即刻回府,不出城便是!

    “聞聲閣要出手你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而且再一再二不再三,聞聲閣不接已經失敗兩次的單子,以我爹的性格絕不會擴大知情者范圍。這次再失敗他就該消停了!

    方先野冷笑一聲,他一日不死,他這位曾經的“父親”便一日寢食難安。

    段胥抱著胳膊道:“你已經嶄露頭角,日后兇險之處更多,需要挑幾個身手好的貼身侍衛。在你找到侍衛之前要不先把洛羨從玉藻樓接出來,讓她保護你一段時間?”

    “不行,最近朝中正是多事之秋,需要洛羨在玉藻樓的情報。”方先野立刻拒絕,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正色道:“我正好要找你,馬政貪腐案生變,證人翻供了。”

    “太仆寺主簿孫常徳?他難不成說那三千戰馬不是吃空餉,是真的死于瘟疫?”

    “不僅如此,他還說之前他舉報馬政貪腐案乃是受人威脅指使,意圖陷害太仆寺卿及兵部尚書。翻供應該是裴國公交待下去的,具體細節我不清楚。如今孫常徳已經到了大理寺,在大理寺卿井彥手底下押著候審。”

    “井彥并不屬于任何一黨,是個剛正不阿的純臣,他盯著這件事很久了,孫常徳不好糊弄他!

    方先野卻搖搖頭,道:“你我皆知,馬政貪腐千真萬確,但是孫常徳手上的證據有一部分是你偽造的。雖然孫常徳不知道那些偽證出自你手,但是井彥查下去最終很可能會查到你。真假交織,到時候事情便復雜了!

    段胥雙手合攏在唇邊,漫不經心地交疊著。

    最開始他們發現馬政貪腐和證人時,方先野便說過這個證人并不牢靠需要提防,再加上證據不足,便暫時沒有把這事捅出來。

    即便當時在朔州收復時,證據依舊沒有收集好,并不是提出此事的好時機,但若錯過這個機會云洛兩州的作戰計劃便會落空。段胥離開南都前偽造了一批證據以備不時之需,那時便制造巧合輾轉讓這些“證據”到了孫常徳手上,以便馬政貪腐案事發并能撼動君心。

    孫常徳此時受迫于裴國公而翻供,阻礙調查進行,這些偽證也成了大問題。

    段胥沉默片刻,笑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我爹、杜相和我未來岳丈總不會旁觀的,把這潭水攪渾了才好!

    聽著傳來城門士兵的詢問聲,段胥伸個懶腰,說著:“事情我知道了,現下我先救你更要緊!

    段胥的消息果然沒錯,出城沒多久轎子便一陣劇烈的搖晃,外面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和驚呼聲。他囑咐方先野在轎子里好好待著,便蒙上面掀開簾子閃身出去。下一刻何知和方先野選中的轎夫便被丟進了轎子里,兩個人驚魂未定瑟瑟發抖,恨不能抱在一起。

    轎子外傳來紛亂的聲響,刀劍相擊,鮮血飛濺聲,肉體倒地,密集得仿佛狂風驟雨。方先野幾乎可以想象外面的場景。

    他沒有見過比段胥還會殺人的家伙,連聞聲閣這些以殺人為營生的刺客都不能相比。方先野很難稱之為武功,因為段胥的手段沒有套路,沒有固定的招式,唯有取人性命。

    他有時候覺得,段胥很喜歡這種直接而暴力的殺戮。

    五年前當方先野無知天真地踏上來南都的路,在途中身邊的仆人被屠盡,而他被追殺即將人頭落地之時,他第一次見到了段胥。

    這個家伙如天降神兵,把原本行屠殺之事的刺客盡數殺死。方先野清楚地記得血色殘陽里,自己捂著流血不止的左手,看著那滿身是血修羅一般的家伙轉過頭來看他,心里驚惶又絕望。

    那個家伙卻走到他面前,蹲下來輕描淡寫地說——我不是來殺你的,我是來救你的。

    來人拉過他的手,駕輕就熟地包扎起來,笑著道——初次見面,我是段胥,封狼居胥的胥。要殺你的人是我爹,段成章。

    那是方先野第一次見到這七年來他借用名字努力扮演的人。

    一個非常古怪的人。

    段胥帶著他來到了南都,一路上每每與他徹夜長談。

    那時星漢燦爛,段胥用劍扒拉著火堆,眼里映著火光與他,認真地說——我看了你的文章,寫得太好了,這樣的文字不該從世上消失。你應當像古人所說那樣,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我聽說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我來做那不祥之器,你來做那君子之器,如何?

    何知顫巍巍的聲音打斷了方先野的回憶,他這年紀尚輕的仆人害怕得縮成一團,問道:“外面那位壯士好生厲害,他是誰?”

    方先野沉默一瞬,答道:“一個朋友!

    如果不是志同道合,他們更應該是仇人才對。

    他話音剛落便看見一個黑衣刺客仰面砸進轎子里,胸口插著一把劍圓睜著雙目看著他,鮮血噴涌間沒了氣息。他身邊的兩個家伙嚇得大叫起來,轎夫鼓起勇氣舉手護在方先野身前,只見蒙著面的段胥一腳踏上轎門檻,似乎有些好笑地看著他們。他弓著腿一手搭在膝蓋上,另一只手伸出去把刺客胸口的劍拔出來,以衣袖抹盡劍上之血再悠然歸劍入鞘,道:“殺干凈了。”

    方先野緊繃的身體終于放松下來,長長舒了一口氣,卻聽段胥說道:“我還有個事兒想告訴你,你跟我出來一下。”

    說罷段胥指了指方先野身邊的兩個人,笑道:“你們就在這里待著,一會兒放下轎簾,不該看的別看,不該聽的別聽知道嗎?”

    轎夫與侍從對視一眼,猶豫著不知道這人可不可信,又畏懼于他的刀劍。方先野擺手說著他不會傷害我,便邁步從轎子里走了出來,順手放下了轎簾。

    轎門外的路邊盡是尸體,大概有十幾具,血染了一片土地。段胥站在這些尸體中悠然自得仿佛見怪不怪,方先野望了望轎子,稍微走遠點低聲說道:“你要說什么?”

    “我有個人想介紹給你。”

    方先野詫異道:“現在?在這里?”

    段胥點點頭,他眼睛彎起來,向后退了兩步然后一字一頓地喚道:“賀思慕。”

    ——你回人世之后,若有災有難或者任何需要幫助的地方,只要呼喊我的名字我就會來找你。

    他話音落下沒多久,空氣中彌漫起一陣青煙,傳來熟悉的沉香香氣。一雙淺紫色繡花鞋踩在鮮血浸染的土地間,出現的姑娘面色蒼白,柳葉眉配鳳目,美麗又冰冷。

    這是賀思慕的真身。

    她看見地上的橫尸,便轉過頭來上下打量著段胥,伸手觸碰他的肩膀。

    段胥輕輕“嘶”了一聲卻不躲避。

    賀思慕皺起眉頭,說道:“你受傷了?”

    段胥點點頭,又搖搖頭,笑道:“傷得不重,肩膀和肋下幾處皮肉傷。大部分血是敵人的。你是在關心我嗎?”

    賀思慕輕笑一聲,道:“我的結咒人要是傷到五感,還怎么同我交易?”

    段胥的眸光微動,他沒再繼續這個話題,而是指向方先野說道:“你能讓我這位朋友也看見你的真身么?”

    賀思慕的目光轉向方先野,爽快地伸手打了個響指,原本臉色就不大好看的方先野頓時圓睜雙目。

    他本來看著段胥對空氣自說自話就已十分驚奇,此時他面前又憑空出現一個看起來像是死人一般蒼白的紅衣姑娘,冷淡地看著他。

    他一時之間不知這是夢境還是真實,驚得說不出話來。于是段胥在這無聲的二人之間做了個簡單介紹:“思慕,這位是我的摯友方先野。先野,這位是鬼王殿下賀思慕。”

    “鬼王?”方先野喃喃重復道。

    賀思慕卻不理會他,直接轉向段胥,冷聲問道:“你叫我來是要做什么的?我給你這種權力,可不是讓你隨便叫我好玩的!

    “我自然是要和你做交易。”

    “條件呢?”

    段胥眨了眨眼睛,笑得天真無邪,說道:“來參加我的婚禮罷。思慕,我想讓你來參加我的婚禮,作為交易的條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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