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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51 章   馬車

    相較于馬車中粘稠的空氣,搖擺不定的的顛簸顯然已經不算什么。

    或許是因為馬車太小,或許是他們靠的太近,而徐不疾的臉脹的彤紅,云暮覺得車廂中的空氣變得粘稠而炙熱,仿佛呼吸都緩慢的困難。

    因著這一陣在外奔波走貨,徐不疾比前陣子瘦了許多,輪廓上便顯得硬朗,也曬黑了許多,但云暮依舊可以看見他的臉頰、耳朵都變得通紅。

    不知怎的,云暮看著他便想起來十幾歲時,村里那個總紅著臉塞一把野果子到她手中的那個五六歲的小胖子。

    其實小的時候,云暮總是不斷接受善意的。

    無論是在權貴還是平民之中,美貌從來都是稀缺資源,更何況云暮生就一副好脾氣,跟誰都是個笑模樣。

    大風從窗戶灌進屋子,將古樸桌案上陳列的筆架吹翻,筆架又倒在了細長鵝頸花瓶之上,“咔嚓”一聲,花瓶碎裂之聲,驚醒了屋內的兩人。

    同時受驚的,還有屋外一直膽戰心驚的落月宮宮女太監們。他們緊盯著房門,時刻注意著屋內的動靜。

    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他們的心一刻也不敢放松。若是崔琰和云藍在他們落月宮發生了些什么,以后東窗事發了,那他們怕是脫不了干系。

    在眾人憂慮目光中,管事太監硬著頭皮上前敲門,小心翼翼道:“世子殿下,可有什么事情需要小的們?”

    三聲之后,屋內依舊是靜寂無聲。

    如此,屋外的眾人越發憂心忡忡,腦海中已經開始想象屋內來兩人糾纏在一起的場景,一時間面面相覷。

    怎么辦?

    還能怎么辦?推開門呀!

    推開門,你不想要腦袋了!

    不推開門,若是里面發生了什么,王妃娘娘和皇上怪罪下來,你以為你還能有活路?

    不妨趁著現在里面沒動靜,趕緊進去,要是真有情況,說不定還能擋一擋呢!

    眾人統一了意見,管事太監再次硬著頭皮,顫這手再次敲了敲下門,閉著眼睛咬著牙道:“世子殿下,小的們為世子殿下準備了干凈的帕子,現在就為殿下送進去。”

    說著,他正準備推開門,便被里面一聲凜冽的聲音呵道:“放肆!”

    他的聲音,比廊檐上的風還冷,眾人心里被凍得一抖。

    同時被他嚇到的,還有屋內的云藍。

    云藍見自己的裙擺被風吹起,嚇得趕緊將裙擺整理好,然而裙子太短了,站起來倒還勉強能蓋住雙腳,但是她如今傾倒在地,裙擺便自然而然地縮上去了。

    不管她怎么向下扯裙擺,腳踝處的那朵蝴蝶結依舊綻放著翅膀。她的腳踝極細,不堪盈握,又白如珍珠,那只蝴蝶如同停留在花苞之上,極為漂亮。

    云藍不敢向上看崔琰的眼神,她焦急地想要把腿上的蝴蝶遮住,然而越慌越亂,她心一橫猛地用力,卻不慎連腰間系的腰帶都扯松了。

    胸口的碧色衣衫少了腰帶的束縛,微微張開,露出了些許瑩白的肌膚。

    云藍瞬間僵住了。

    她不敢再有什么動作,只是垂下頭,欲哭無淚地收攏自己胸前的衣服。

    然而她并不知道,如此便越發顯得欲迎還拒。

    忽地,門外傳來三道敲門聲。

    云藍心里的弦瞬間緊了,如今她正倒在地上,一副衣服衣衫不整的樣子,若是讓人看到了,那他和崔琰就算是沒有什么,也會變得有什么了!

    然而她卻不敢亂動,生怕一個動作,就讓身上的衣物徹底散架了。

    別無他法,她抬頭求救似的看向崔琰,卻發現崔琰也正看著她。

    或者說,自云藍摔倒之后,崔琰一直看著她,看著大風吹起她的裙擺,露出了纏在腿上用來勾引他的絲帶,還有腳踝處的蝴蝶。

    看著她可笑地擺弄自己的裙擺,再“意外”扯開自己的腰帶,明明是一副欲迎還拒的姿態,卻依舊裝出驚慌失措的模樣,還用一雙濕潤的鹿眼求救似的看著他。

    崔琰心里冷哼,即使聽見了門外的敲門聲,他也不為所動。

    他倒是要看看,云藍能做出什么樣的事來!

    在他面前自薦枕席的人不少,卻從未有人如云藍這般大膽,竟敢在他面前寬衣解帶。

    然而,這種想法不過一瞬,便再度被門外的聲音打消掉了。

    “世子殿下,小的們為世子殿下準備了干凈的帕子,現在就為殿下送進去。”

    沒有他的吩咐,門外的人竟然敢擅自闖入?崔琰沉下臉,他瞧了瞧地上云藍那泫然欲泣的模樣,別看眼朝著門外冷聲呵道:“放肆!”

    聰明如他,瞬間就明白了門外太監和宮女們的想法,他回頭再次冷眼看了看仍舊在地上傾倒的云藍,轉過身打開門,微微拉開一道狹小的、只容一人出去的縫隙。

    一打開門,迎面就對上了緊貼著房門的管事太監。

    屋內光線昏暗,什么也看不清楚,管事太監透過狹小的縫隙朝里面張望,卻什么也看不到。

    他放心地收回了目光,然而下一刻,他便對上了崔琰淬了冰的眼神,隨即臉色一僵。

    崔琰跨身出門,將緊挨著門的管事太監逼退,踏出房門后,回身隨手關上了房門。

    阻斷了一切向內窺視的目光。

    那管事太監一見崔琰的神色,就知道這遭是惹惱了崔琰,他嚇得跪在青石板廊上,顫聲道:“世子殿下恕罪,小的們只是擔心——”

    “閉嘴!”崔琰冷冷地打斷他的話,呵斥道:“我剛說的話,你們沒聽見嗎?”

    “……”

    崔琰瞧著廊上黑壓壓跪了一片,又回身瞥了瞥身后屋子,只覺今日的一切都很荒唐。

    抬眼看著濃厚的黑云,下一瞬他毫不猶豫地走向大雨之中。

    眾人一驚,連聲驚呼:“世子殿下!”

    然而崔琰卻充耳不聞,快步消失在瓢潑大雨之中,任狂風吹起他的衣衫。

    眾人愣了愣,下意識看向身后緊閉著的房門。

    然而,被崔琰訓斥過后,他們這一次卻再不敢敲門了。

    而屋內的云藍,自崔琰出門后,便迅速整理好衣物,她本想等崔琰回來后,她再好好地解釋一番。

    然而待她忍著疼起身,卻只透過窗戶,看到崔琰在雨中消失的背影。

    云藍心里一墜,眼圈瞬間就紅了。

    世子表哥,怕是誤會她了……

    她咬咬嘴唇,瞧著手上的剛剛撿回來的宣紙,這道帖子雖不是她寫的最好的,但卻是最特殊的,她在寫字時,恍惚間仿佛是漸入了無我的境界。

    雖然剛剛她是為了拖住崔琰,才找出請教書法這樣蹩腳的理由,但卻也是有幾分心思想想讓崔琰看看她引以為傲的書法。

    可如今,字帖仍在,崔琰卻寧愿冒著大雨回去,也不愿意跟她待在一個屋檐之下。

    云藍微微閉眼,兩頰劃過兩道清淚。

    ……

    早在半路,崔琰身體的舊疾就又開始發作了。

    然而縱使渾身痛若焚身,但一想剛剛云藍倒在他的面前,用驚慌失措的眼神望著他,他心里像是螞蟻爬過一般。

    他寧愿受著大雨,也不愿再和云藍待在一起。

    待他渾身濕淋淋地回到東宮,杜衡驚了。

    “殿下!”他立刻撐著傘沖上前,為崔琰擋住風雨,焦急道:“殿下,你怎么能淋雨呢!太醫不是說過,您不能——”

    “藥。”崔琰直直地打斷他的話。

    杜衡知道,崔琰最忌諱有人說這個,他立刻知趣地閉嘴,趕緊為他取出懷里的藥瓶。

    崔琰:“剛剛讓你辦的事情,禮部尚書怎么說?”

    杜衡愣了愣,沒想到崔琰第一個問的,竟還是那個不受寵公主的婚事。

    他掩去心里的疑問,他將禮部尚書告訴他的話原封不動地回道:“禮部尚書說:‘為九公主擇駙馬不是難事,難的是過皇上那一關。’”

    說完,他自己倒先評價起來:“我看禮部尚書是想多了,宮里這么多公主,就沒一個是皇上指婚的,一個名不見經傳的九公主而已,難不成皇上還會阻撓她的婚事不成?”

    說完,他偏頭去看崔琰,想得到他的認同,卻不料崔琰正緊皺著眉頭,一副沉思的模樣。

    杜衡一愣,情不自禁道:“難不成,皇上真的會阻攔?”

    崔琰沒理他,沉聲道:“你去給他說,不管如何,定要在一月內將九公主的婚事定了。”

    絕不能,讓九公主去和親!

    絕對,要把云藍送出去!

    杜衡愣了愣,完全搞不清楚崔琰在干什么,只得低聲道:“屬下領命!”

    一場大雨,將金碧輝煌的皇宮籠罩在滿天煙雨朦朧之中,各個宮的石階,被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雨洗的發亮。

    未央宮前,云心綿望著殿外淅淅瀝瀝的大雨,眼中愁色漸起。

    “皇上,有幾日沒來過了?”

    一旁伺候的侍女蓮心聞言,心里咯噔一響,小心翼翼地回道:“皇上上次來,是上月初三。”

    “那就有一個多月了。”云心綿收回眼神,落到殿內的銅鏡上她。銅鏡中的她,保養得當,縱使年近四十,卻風韻猶存。

    一陣寒風吹過,將她整理得精美的發髻吹落了幾絲碎發,蓮心趕緊上前為她整理頭發。

    她留意云心綿的神色,勸慰道:“娘娘也知道,近來為了漠北的事情,前殿正忙呢,皇上定是抽不開身。”

    忙?云心綿嘴角勾起嘲諷一笑,“今晨李貴人請安時,告訴我她已有了身孕,我看他也只是對我忙而已。”

    蓮心憂心:“……”

    云心綿將眼神落到案上的湯盅上,神色淡淡。她揭開湯盅,一股荷葉清香撲面而來。

    隨即,她臉色一變。

    “啪”地一聲,她將手中的蓋子扔得老遠,眼中的不甘和怨毒全都顯露了出來,死死地盯著已經放涼了的粥。

    “那個不長眼的東西,把云藍那個小賤人送的粥端進來了!”

    蓮心被嚇了一跳,看著桌案上的湯盅,慌亂道:“娘娘息怒。”

    “剛剛娘娘說想吃喝粥,這湯盅和云小姐送來的湯盅一樣,怕是殿外的宮女們拿混了。”

    自云心綿說胃口不好以來,云藍幾乎每日都會來給她送藥膳,云心綿推了幾次之后,云藍便讓人每次都送來未央宮。

    然而,她不知道,她送的這些粥,全都會被倒掉。

    云心綿眼神沉沉,看著眼前濃稠的粥,忽的想到了什么。

    她捏緊拳頭,不甘道:“明天叫她過來吧。”

    “還是和以前一樣,讓人將消息不動聲色的透露給皇上。”-

    新馬實在是太快了,跟著崔琰到了永安街街口時,天才剛擦黑。

    松煙大腿根磨的生疼,小腿肚直抽筋,甚至覺得進了雁州地界,這一場大雨來的十分爽快。

    雁州的平日里也算不上十分平和。

    本就是異邦人多、行商流動的地界,北地民風彪悍不說,還有著不少流放改良籍的。

    有時是為著爭個攤位,有時候為著搶牲口飲水的的食槽,有時候是因著拜了不同的神佛,信著不一樣的風水,總是街上時長見著人擼袖子。

    因而官兵總算是要比旁的地方多些的,一個時辰一隊的巡查,因著這場雨

    “你去尋那黃守備將人提出來,我等下去審。”崔琰抬手將手令扔到松煙懷中,只留下一句,便頭也不回的往飲馬巷去。

    松煙也想不起國公爺夜里抹黑去飲馬巷口那棵破樹前面站了多少次。

    他只希望國公爺能趕緊把隨姑娘哄回來,不然他安排人在京中置辦的那大筆嫁妝豈不是打了水漂?

    不過看這架勢倒也不容易。

    松煙撇撇嘴,輕夾馬腹,直疼得呲牙咧嘴,只得一抻韁繩,調轉馬頭往官衙去。

    卻忽然聽到國公爺高喊一聲,“讓開!”

    聲音中是他從未聽過的凄厲。

    第 52 章   謊言

    街上紛亂驟生。

    精鐵的利器帶著呼嘯聲,咚咚咚砸在車璧上,得馬車都在搖擺,老馬悲鳴一聲轟然向倒地,整個馬車都被墜落的馬尸拽著向一側倒去。

    云暮驚了一瞬,近乎本能的站了起來,想要從這輛搖搖欲墜的馬車中沖出去。然而隔著徐不疾擋在身前的手臂,她看到三個面上圍著布巾的彪形大漢,身手極為利落的向他們沖了過來。

    扎了紅布繩,疙疙瘩瘩著打綹的黑發,鹿皮窄袖的袍子,右邊眉毛剃掉半截紋著,只在眉尾的位置紋一個小小的圓點。

    一瞧便知是北狄人。

    他們似乎目標十分明確,云暮來不及思考,就被徐不疾擋在身后,堵在馬車中,整個人站不住腳,隨著馬車的傾斜向右側倒去。

    街上因著下雨的為數不多的行人發出的驚呼聲中,她聽到遠方忽地傳來一聲厲喝,嘶啞的聲音似曾相識。

    是他。

    崔琰。

    車身停止了傾斜,緊接著,箭矢鋪天蓋地朝著那蒙面的北狄人砸了過去。車廂內,云暮看到徐不疾的手臂狠狠磕在車璧上,血色從衣袖迅速暈染。

    長樂宮內,靜可聞針。

    夕陽透過高墻楊柳,在青石板上留下斑駁殘影。室內昏黃不定,首座之上,坐著一位雍容華貴的女人,正微微打量下方三丈之外的男人。

    似乎沒察覺到她的目光,男人正襟危坐,目不斜視。他臉藏在陰影處,只看得見棱骨分明的頜骨。

    她不動聲色地瞇起眼,微微抬手示意。

    侍女們屏息凝神,輕手輕腳地點起一盞盞的長明燈,燈油之中加了香料,淡淡的檀香裊裊升煙,不過片刻,便滿室盈香。

    日暮西斜,蟲鳴漸起,一個個侍女們端著雅致而誘人的菜肴魚貫而入,腳步輕柔,訓練有素,竟沒有發出一絲聲響。

    可是一出長樂宮的殿門,侍女們便興奮地聚在一團,嘰嘰喳喳地談個不停。

    “三年不見,世子殿下了變化太大了,剛剛兒我差點沒認出來。”

    “誰說不是呢,以前世子殿下是何等的風光霽月,比那畫上的謫仙還俊俏,去了漠北四年,竟好似換了個人一般,更……”

    侍女們年紀不大,又沒讀過什么書,宮里面的男人更是沒有,“風光霽月”、“謫仙”這些詞都是從太學的夫子們嘴里傳出來的,如今她們一時間竟找不出合適的詞來形容。

    “更像個男人。”一個年紀較長的侍女摸著下巴接道。

    此話一出,侍女們瞬間笑成一團。

    這話雖糙,卻也算一語中的。

    漠北天寒、風沙極大,加之戰場殘酷血腥,四年前離宮之時的崔琰還是個云潤如玉的謙謙公子,如今歸來的崔琰,渾身一股戰場的肅殺之氣。

    讓人,不寒而栗。

    暮鼓響徹云霄,崔琰緩緩放下茶杯,起身朝著殿上之人拱手行禮,沉聲道:“天色已晚,兒臣就不打擾母后用膳了。”

    他身形頎長而挺拔,一身修身的鴉青色金絲滾邊云紋袍裁剪得當,十分貼身。殘陽從大門照進來,將他的影子拖得又長又遠。

    漠北的三年冰霜似乎被他刻在了臉上,眉眼深邃而冷峻,氣度沉穩,絲毫不見同輩少年臉上的青澀和稚氣。

    明明不過弱冠之齡,卻儼然是一個成年男子的模樣了。

    話音一出,王妃身邊的侍女意外地抬眼看了座下的崔琰一眼,而后飛快地低下頭。

    母子兩人三年未見,而自崔琰踏進長樂宮的大門,才不過一盞茶的時間。

    無論如何,這對母子都顯得生分過了頭。

    面對他不合時宜的離開,上首之位的云心綿卻神色未變,她不甚在意地扶了扶頭上沉重的金釵,只淡淡問:“不留下來用膳嗎?”

    崔琰站得筆直,說出的話和他的神色一般冷:“多謝母后,只是兒臣剛回,東宮還有許多事情未處理,怕是不能陪母后用膳了。”

    似是早就知道如此,云心綿并不意外他會這么說,在侍女的攙扶下她緩緩走到崔琰身前。

    腳步微頓,正想伸手正一正他的衣冠,卻發現崔琰早已高出她太多。

    見她有所動作,崔琰趁她還未伸手之際,便不著痕跡地后退半步,雙眼淡淡地掃了她一眼。

    雖半句話未言,卻道盡了拒絕。

    云心綿一愣,袖中的手不自覺握緊。

    “罷了,你回去吧。”云心綿略帶怒氣。

    崔琰恍若未察,微微側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禮。這道禮極為標準,任教授禮儀的夫子也挑不出半分錯。

    “多謝母后。”

    而后,轉瞬就消失在長樂宮的大殿內,似乎一步也不愿停留。

    云心綿緊緊盯著他的背影,直到完全消失在視線內,她才長吐了憋在心頭一口氣,臉色鐵青:“豎子無禮!”

    幾年不見,越發不像話了!

    眼角掃過他剛用的杯子,云心綿一時間愈發憤怒,振臂一揮,便將那蓮花紋杯橫掃在地,“咔嚓”一聲,所有侍女應聲跪成一片,滿室噤聲。

    云心綿出了這口氣,心里方才好受了些,她深吸一口氣,壓住內心的怒氣,沉聲道:“今天的事情,不準任何人傳出去!”

    眾侍女肩頭一縮,“是。”

    ……

    聽聞身后茶杯摔地之聲,崔琰腳步不停,不過眸子越發深沉,眉眼越發冷淡,冰封了一般。

    出了未央宮,東宮的小太監就和侍衛杜衡遠遠迎了上來,見崔琰神色不對,小太監嚇得頓住了。

    崔琰壓下心中的煩躁,不耐煩看他一眼,“說。”

    “剛剛丞相府的程小姐親自來送了東西。”小太監猶猶豫豫地將右手提著的盒子呈上前,“她說——”

    “扔了。”

    崔琰皺起眉,看也未看便打斷道。

    每次從未央宮出來,崔琰都會好長一段時間處于陰晴不定的狀態。杜衡心道:這丞相家的小姐和小太監今天是撞到槍口上了。

    看著嚇得跪在地上,臉色蒼白的小太監,他瞥了瞥崔琰陰郁的背影,小聲提點道:“以后可別亂收人的東西,世子殿下從不收禮。”

    小太監感激地抬頭看向杜衡,“多謝。”

    杜衡拍拍他肩膀,兩人剛趕上前方的崔琰,便聽到身后傳來一道怯生生的聲音。

    “世子…表哥?”

    這道聲音極輕、極淡,晚風一吹,消逝即散。

    云藍躲在未央宮外面的角落里,一直等著崔琰出來。

    然而待看到崔琰步履軒昂地背影,她卻不敢上前了——這不是他印象中的崔琰。

    崔琰聞聲,有些不耐地朝后看去。

    方才云藍后兩個字說得太輕,他根本沒注意到,以為是未央宮的宮女出來叫住他,想起剛剛未央宮內的場景,他不由一道冰刀似的眼神往后掃去。

    沒想到這一回頭,他竟怔了。

    紅墻之下,一位少女手執八角燈籠,身形似燕,亭亭玉立,晚風拂過,略帶香氣。

    艷而不妖,清而不寡,宛若一枝靜靜開放的夜來香。

    崔琰在漠北三年,所見皆是一群不修邊幅、五大三粗的軍人爺們,就算難得見了女人,也大多都是辛勤勞作之人,渾身都是被歲月和苦難摧殘的痕跡。

    少女秉燭夜游,迎風而立,讓他一瞬間有些恍惚。

    然而下一刻,他看到了少女那紫灰色的眸子,迅速認出了少女的身份——寄居在宮的云家表妹,云藍。

    微風吹起兩人的衣袂,搖晃的燈籠散發的昏黃,照亮了少女晶瑩云潤的臉頰和微微呆滯的眼神。

    看來是被嚇到了。

    崔琰收回眼中的戾氣,淡淡應道:“云妹妹。”

    禮儀有余、云情不足的冷淡稱呼,讓云藍瞬間肯定了崔琰的身份。

    在宮里,王妃和皇上一般都喚她“藍兒”,宮女太監尊稱她一聲“云小姐”,其他的皇子公主,即使不相熟,都會看在王妃的面子上,親昵地換她“藍兒妹妹”或“藍兒姐姐”。

    唯有崔琰,一直叫她“云妹妹。”

    云藍壓過心里冒出的不適宜的酸澀,頓了一頓,方才一步一步上前。

    夕陽完全沉入了地平線下,天空鋪滿了緋紅的火燒云,恰似云藍懷中的香囊。離崔琰越近,云藍感覺懷中的香囊越重,壓得她心里惴惴不安。

    兩人不過一步之遙,由于崔琰身形高大,像一堵山似的完全占據了云藍的視野,她必須得仰起頭才能和他對視,這種壓迫十足的站位,使得云藍越發局促。

    崔琰明顯感到眼前的少女呼吸急促,暗香浮動,他不著痕跡后退半步。

    “云妹妹來未央宮,是有什么事兒嗎?”

    這句話倒是提醒了云藍此行的幌子。

    她猛地抬頭,慌亂地接過沅芷手中的湯盅,有些心虛道:“姑母近來有些食欲不振,我從太醫院問了些食療的方子,正打算給姑母送過去。”

    雖然這些事情云藍之前也在做,但今天的目的顯然不是這個。在崔琰面前說謊,云藍根本不敢看崔琰的眼睛。

    “哦,”崔琰冷淡應道:“云妹妹倒是有心了。”

    “沒有沒有。”云藍心慌地搖頭,沒注意到他毫無感情的語調。

    她抬頭偷偷看他一眼,拿出一早就準備好的話,“世子表哥為國征戰,在漠北苦寒之地三年而不能歸家,我只能做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

    崔琰不言,將眼神停到云藍手中的湯盅上,目光深沉:“可惜了,母后剛剛已經用過膳了。”

    他瞥了瞥云藍不堪盈握的腰肢,意有所指:“云妹妹還是拿回去自己吃吧。”

    “嗯?已經用膳了?”云藍沒留意他的神色,意外地看向未央宮緊閉的大門,迷惑道:“可以前我都是這個時辰來的。”

    “今天用膳早些,云妹妹回去吧。”崔琰微微瞇眼,不動聲色地挪動腳步,將云藍的視線擋的嚴嚴實實。

    “哦,好吧。”云藍愣愣地點點頭。

    然而半晌,她卻一步未動。

    少女的暗香隨風沁入呼吸,崔琰低頭看著埋著頭的云藍,壓住心里的急躁,皺眉:“云妹妹還有事?”

    云藍捏緊手中的燈籠,小臉兒緊張地緋紅,卻始終不敢懷中的香囊取出。一旁的沅芷見狀,不禁暗自著急,大氣兒也不敢出。

    云藍咬著唇,含含糊糊道:“世子表哥,我……你……”

    明明在心里已經排練了成百上千次,然而到了崔琰身前,云藍卻怎么也無法坦然地說話。

    蟬鳴遠遠響起,使得云藍內心越發焦躁,然而她越急越說不出話,最后急得鼻尖出了一層薄汗。

    香氣愈發濃郁,崔琰皺眉后退一步,聲音越發冷淡:“云妹妹有事,不妨直說。”

    “你我乃表兄妹,有事情我必不會坐視不理。”

    崔琰越是恪守禮法,云藍就越不敢將懷里的香囊取出,生怕自己那藏在心底的小心思玷污了“純潔”的親情。

    未央大道的長廊上,遠遠出現一群宮人,所到之處,一盞盞宮燈逐一燃起。

    云藍心里一緊,再不說就被人看到了!

    屋子靜了下來。

    良久,屋內響起柔軟女聲,“民女先告退了。”

    云暮搖頭,她不愿再聽這一地雞毛的夫妻私事,面色沒半分波動,甚至隱隱浮出幾分不耐,“松煙小哥先忙,我在外面等一等便是。”

    說罷,她抬腿便是要往屋子外面去。

    “云暮,不是我,你信我嗎?”

    崔琰手一撐,渾然不顧傷口,腳步虛浮踉蹌,便下床去追她。

    “信什么?”

    云暮回過身來,一張秀氣臉龐上帶了疑惑,“崔大人身邊有什么紅粉佳人,與我一介民女何時有過干系?”

    崔琰愣在了原地,步子再無力邁開,只看著她窈窕背影漸漸消失在視線中。

    第 53 章   餛飩

    云暮離開之后,場面是有些尷尬的。

    她方才的那些話,即便是傻子也能聽出不對勁來,更何況是這闔屋上下個個都是人精?

    “你有事便稟。”

    崔琰擺擺手揮退想要來扶他的松煙,只沖黃守備道。

    “你先回家等著!”

    黃守備葉氏愣了一瞬才反應過來,狠狠瞪了自己夫人一眼,見自家夫人眼神凌厲,緊接著又補了一句,“我等下和你好好說嗷。”

    崔玄銘三個字一出,崔琰眼里忽地暗了一瞬。

    冰封多年的記憶,如脫韁的野馬,在腦海中不斷回蕩。

    他的腦海中浮現出五年前的那一幕,那時正值臘月寒冬,北風吹得人臉上生疼,但卻比不上崔玄銘怒氣沖沖地揮向他的那一拳。

    他的領子被崔玄銘抓起,對方紅著眼質問他、詰問他。那時崔玄銘十三歲,而他也才十五歲,雖然那時兩人都還小,但崔玄銘傾盡全力的一拳,還是直接讓他嘴角出血。

    也是那次,崔玄銘一時不察跌入冰湖之中,再醒來時,已是一副癡傻模樣。

    崔琰斂眉,心里不禁嗤笑。

    為了個非親非故的女子,值得么?

    正打算往回走,卻被一道突兀尖銳卻熟悉的聲音叫住。

    “世子殿下,請留步。”

    似是早有預料,崔琰腳步一頓,似笑非笑地勾起嘴角,轉身一看,果然是周帝身邊的大太監——馮令。

    崔琰挑眉,話里有話道:“原來是馮公公,怎么,有事?”

    此時的崔琰,早已不是三年前那個文文弱弱的只會舞文弄墨的書生,經歷過三年漠北的冷萃,已然練就出一幅不怒自威的模樣。

    馮公公跟隨周帝多年,見著猶如脫胎換骨的崔琰,心里不禁咯噔一響。

    一想到自己的任務,他忙壓下心頭的詫異,低頭回道:“王爺請世子殿下前去商議要事,請世子殿下移步。”

    他是皇帝身前最得力的大太監,也稱得上是萬人之上的人上人了,即使面對一般的王公貴族和皇子公主,他也是不必放低姿態的。

    然而此時面對崔琰,他卻不自己覺低下了頭。

    一路無言,然而崔琰的眼神卻讓他感覺芒刺在背,短短一截路,馮令竟走出了一身的冷汗。將人帶到后,他忙不迭地退下了。

    周帝的書房隱在一片竹林之間,初夏的竹林在晨風中歪歪斜斜,發出一陣颯颯的聲響。陽光透過間隙撒下來,照出斑駁的青石板。

    竹林深處,別有洞天。

    一座朱紅色閣樓拔地而起,八角閣樓每一層都掛著一個鎏金的燈籠,雕梁畫棟,龍飛鳳舞。雖不比前殿奢華氣派,卻別有一番風味。

    崔琰長驅直入,如入無人之境一般地踏進閣樓,剛進門,一道黑影便向他迎面砸來,直直地砸向他所在的地方。

    從軍三年,躲避敵器的本能幾乎已經烙進了崔琰的骨髓,然而這一次,他卻站著僵直,任竹制筆筒砸向自己的肩膀。

    他靜靜地看向前方,注視著暴戾的周帝,一雙眉眼深不見底,毫無感情,仿佛看向的并非自己的父親。

    崔琰眼里暗了幾分,但面上卻絲毫不顯,撿起筆筒后輕輕地放在桌案上,道:“父皇息怒,不知是何人惹得父皇如此生氣?”

    自崔琰進入竹林后,周帝一直在觀察崔琰。他本想用竹筒試一試他的脾性,出乎意料,崔琰居然沒有表現出任何不滿和怨恨。

    但仔細一想,似乎又是在情理之中。

    崔琰,還是當年那個掌控在自己手中的鳥,縱使這三年增了幾分羽翼,依舊沒想著飛出自己的手心。

    周帝心里怒氣稍緩,嘴上卻言辭狠厲:“你還問是誰?你把那封信帶回來,你讓

    “而且,云藍是你的表妹,你怎么忍心將她送往漠北?讓她嫁給殺父仇人?!”

    崔琰心里冷笑,真是可笑啊,明明連自己有多少子女都不知道,現在居然擔心一個外人的女兒?!

    一國之君,居然為了個女人而放棄如此好的大國互利條件,崔琰眼里的冷意更深。

    良久,他沉聲道:“父皇,今早在殿前,戶部尚書和程丞相說得有理,我朝與漠北交戰多年,不管是國庫還是兵源,已是危在旦夕。”

    “兒臣自然也不想讓云妹妹去和親,然而赫連玨他點名只要云藍,我也只是將他的信帶回,請父皇來決斷。”

    崔琰說得這些,周帝作為一國之主,如何不知?他站在窗前,看著上方不知何時涌動的黑云,神色晦暗不明。

    大雨將至,空氣中充盈著沉重的水汽,連氣氛都粘稠了。

    半晌,周帝幽幽道:“不能是其他公主?”

    崔琰靜靜地看著周帝的背影,道:“赫連玨信里面只說了要云妹妹。”

    周帝倏地轉身,目光灼灼地盯著他,“你現在趕緊休書一封,告訴他我愿意與他和親,只是,”他頓了頓,“他想要哪一個公主都行,但絕不能是云藍。”

    “他是我大周戰神的遺孤,我怎么將她嫁給他的殺父仇人!”

    崔琰看著他的神色 ,無聲捏緊了袖中的拳頭,淡淡道:“謹遵父皇之命。”

    待崔琰出了閣樓,周帝站在二樓注視著他的背影,冷聲對著身后道:“等信寫完,劫下來檢查一下。”

    “是!”

    ……

    杜衡進不了竹林,大雨將至,他只好拿著傘等在竹林旁邊的亭臺上,遠遠見著崔琰的身影,趕緊上前迎去。

    見崔琰神色不對勁,他心里咯噔一響,連腳步也放緩了些,卻不想被崔琰一個眼刀掃過來。

    他只好小跑著,還未站定,便聽崔琰吩咐道:“你去找禮部尚書,告訴他:九公主已到了適婚之齡,請他盡快給她安排合適的駙馬。”

    杜衡:“?”

    殿下怎么還關心這種事情?

    他眼里的好奇和驚訝太過明顯,崔琰皺著眉不耐煩道:“趕緊滾,記住:這件事別讓任何人知道!”

    “哦。”

    杜衡趕緊一溜煙跑了,走出二里地后才發現,給崔琰準備的傘,依舊是攥在他的手里。

    喔豁!

    等他再返回,崔琰早已沒了影子。

    而此時的崔琰,正鎖著眉一步一步地向落月宮走去。

    自今天禮部尚書提到崔玄銘后,他就有些心神不寧,腦海里總是浮現那日他二人相互爭執的場景。那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的一天,連他都遺忘了兩人爭執的原因。

    只記得,是因為云藍。

    那日,崔玄銘失足落水后,他站在湖邊眼睜睜地看著他失去力氣一點點沉下去,冰冷的湖水還泛著寒氣,被崔玄銘打碎的冰面泛著刺眼的白光,逐漸蓋住崔玄銘的頭。

    他想過去救,但是他不敢靠近橋邊,即使橋到湖面這樣的高度,都讓恐高的他心驚膽戰。

    而崔玄銘的眼睛,自始至終都死死地盯著橋上的他,眼里的恨意猶如刀片,一刀刀砍向他,直到被湖水淹沒。

    那些早已塵封的往事,如一張陳舊的畫布一般緩緩展開,那些本藏在其中齟齬和齷齪,一一浮現,不停地往崔琰腦子里鉆。

    天邊傳來一聲雷鳴,本來陽光明媚的天空已是彤云密布,而天色也越來越暗,一如崔琰的心情。

    不過片刻,他便找到了曾經榮極一時的落月宮。

    容納而如今落月宮卻十分陳舊,崔琰站在落月宮的大門前,注視著門上的“落月”二字,眼含幾分嘲諷,幾分嘲弄,細看之下,也有幾分悲戚。

    “落月”二字曾是當年周帝親手所寫,他曾多次在眾人面前稱贊瑤妃是天上之月神,因此她住的宮殿特意取了“落月”二字。

    令人不快的記憶再次襲來,崔琰站在落月宮門前,難得地遲疑了。

    他來干什么呢?崔琰覺得自己不可理喻,崔玄銘已經變成了一個傻子了,他怎么會腦子一熱就跑到了落月宮。

    他自嘲一笑,轉身正準備離開,卻聽到身后的宮墻內,傳來一陣銀鈴般的笑聲。

    這笑聲極為悅耳,既不尖銳也不刺耳,充滿了少女天真活潑的生氣,如高山的山泉,泠泠作響。

    崔琰腳步一頓,詫異了。

    還有如此大膽的宮女?

    他搖搖頭,心道自己太過敏感。提步正準備向前走,那道笑聲卻適時地再次響起。

    這次的笑聲離他更近了些,由此他聽得越發清楚。風鈴般的笑聲之后,便是淺淺低吟,崔琰聽不清說的是什么,只覺得聲音有些耳熟,像清風拂過。

    他腳步再次被打斷,然而轉念之后,他便清除雜念繼續朝前走,將落月宮拋之腦后。

    然而,似乎天公也想要留住他,崔琰剛走了兩步,一聲巨響在頭頂炸開,如鴿子蛋般大的雨點便嘩啦啦地打下來。

    雖是夏季,但雷陣雨的雨點依舊冰的刺骨。崔琰本不想停留,但被雨點淋了一陣后,昨夜被堅果引出的老毛病又忽地爆發了,腹部一陣翻江倒海。

    崔琰被迫停下腳步,忍著腹部鉆心的疼,一手撐著墻,一手在身上找藥。

    然而,他忘了藥在杜衡身上了。

    疼痛感向野火燎原,燒得他意識迷糊。不知過了多久,他又聽到剛剛那個熟悉的聲音,只聽她驚訝道:“咦?這里怎么還有人?”

    崔琰虛著眼,女子靠在門邊,大雨如線如注,遮擋了她的面容,崔琰只隱約看見了她似乎還住著拐杖。

    半個時辰前,云藍和崔欣悅來到落月宮,使出九牛二虎之力一陣哄,總算把前兩天和她鬧脾氣的崔玄銘哄好了,正打算偷偷帶他出去轉轉的時候,天空突然下起了大雨。

    大雨來得突然,云藍看著在落月宮門檐上筑巢的燕子來不及回窩,被雨水淋濕透了,根本飛不起來。

    她只好和崔欣悅上去將燕子送回窩,這一抬頭,恰巧見了一個男人背對著他們,扶著宮墻站著。

    那人被大雨淋得悲慘,甚至已經支撐不了身體,只能靠著墻。云藍看著有幾分不忍,對一旁的崔欣悅道:“要不我們讓他進來吧?”

    崔欣悅白了她一眼,戳了戳她的腦袋,苦口婆心道:“我的小祖宗誒,你也不看看你是在哪里?要是他把你和崔玄銘那個小傻子的關系捅出去了,那你該怎么辦?”

    云藍:“……”

    不可置疑,崔欣悅說的話完全在理,然而云藍看著那個搖搖欲墜的背影,一股無法言語的熟悉感籠上心頭,她沉吟許久,輕輕道:

    “我的父母親雖然去得早,但也曾教過我路見不平,出手相助。”

    見崔欣悅恨鐵不成鋼地看著自己,她笑了笑,繼續道:“再說了,我們既然讓他進來避雨,也可以說咱們也是來避雨的呀。”

    “我就說是陪你出來轉的時候,遇上大雨就好了。”

    崔欣悅長嘆了一口氣,無語道:“小祖宗,真是怕了你了,走吧走吧,我給你撐傘。”

    兩人朝著崔琰緩緩走去,離得越近,崔琰和云藍心中那股熟悉感越發強烈。

    待走近時,云藍愣住了,“世子……表哥?”-

    立春之后,雁州一日日暖和了起來,從談事的茶坊出來之后,云暮慢慢吞吞往西市小巷踱步。

    今日她徹底拒了前陣子那皮毛販子,思來想去,還是盤算著尋個地方換些銀錢,離開時倒也方便。

    關嫂小安忙著照看關山南,自己在家中忙的團團轉。

    她這幾日多是獨來獨往,吃飯也多是尋個小攤子自己解決便是。

    巷口有家餛飩攤子,味道尚且過得去,云暮照舊要了碗餛飩,見那身子神色拘謹也沒留神,只把餛飩往口中一送,便覺出幾分不對來。

    這餛飩鮮味美,咬開一看竟是鮮筍餡的,味道也有幾分熟悉,雁州哪里來的這般新鮮東西?

    云暮輕輕皺眉,剛要抬頭問那嬸子,便聽到耳邊熟悉的不能更熟悉的聲音響起。

    “這餛飩可是合你胃口?”

    聞聲抬頭,云暮輕輕放下調羹。

    意料之中的,她看到了熟悉的那雙桃花眼。

    第 54 章   成親

    春日里傍晚還有些寒氣,剛出鍋的餛飩湯在眼前蒸騰著極淡的霧,云暮隔著霧,看到崔琰眸中的小心翼翼。

    “你不是總念著家鄉嗎?”

    崔琰臉色依舊蒼白,語氣放的很輕,“雁州鹽重,我想著你素來口味清淡,許是吃不慣,便從吳州尋了廚子,還帶了些鮮筍來。”

    他語氣誠摯,不似作偽,但云暮從他的行事毫不意外的感受到熟悉的不適。

    崔琰本就是這般性子,把一切自作主張的換成他認為自己會喜歡的東西,就像從前——他溫柔的詢問,她卻從來沒有半分選擇,因為在詢問的時候,一切都已經由他做好了決定。

    從前的點心是,如今的餛飩自然也是。

    云藍替他解了外袍,側身搭在紫檀木架子上。

    他里頭只穿著單薄一身白綾中衣。

    她抱了他要更換的石青色銀龍紋錦袍來,不經意地,望到崔琰單薄里衣朦朧襯出的寬肩窄腰挺拔身形,耳根又泛起紅。

    他大約沒有察覺到她目光落在他下腹往下。少年人血氣方剛,晨起時有些反應也實屬正常。況且他一向節制女色。

    云藍只看了一眼,就挪開目光,不好再盯著他瞧,心跳卻加快了許多。她小心替他穿上兩袖,理好衣袍合攏,細細地將系帶挽了個漂亮的結。

    她斟酌著道:“今日不朝,世子穿石青錦袍,不如束銀白錦帛的腰帶?”

    他淡淡說:“嗯,隨你。”

    云藍也不知他覺得好還是不好,不過他對穿什么衣裳,向來也并不如她在意,許多時候,都是她來操持挑選。

    這令她也暗自歡喜過,想來尋常人家的夫妻,早上也是這般相處。

    她取來了銀帛腰帶,探手替他圍上時,與崔琰貼得極近,額頭幾乎要抵到他的胸膛上,呼吸間,是崔琰周身熏的淡淡龍涎香氣,令她幾乎呼吸不過來了。

    她扣上腰帶,垂著眼,目光卻還不由自主盯著他那兒。

    往常總聽宮中侍女們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說,女人若要博得丈夫的歡心,那件事上,得費些心思。她猶豫之際,探出的手指若崔若離地碰到,便是一瞬間,眼前的帝王仿佛通身一僵,緊接著他冷冷道:“隨婕妤。”

    云藍被他這樣冷冽的嗓音驚到,他一貫是喚她的名字,若連姓帶位份地喚她,已是薄怒不喜。

    她強自鎮定,收回了手,緩緩抬起眼睛,裝出從容不迫的神態來,輕聲說:“世子?”

    崔琰冷冷拂開她的手,徑直轉了身,自己理了理衣領,嗓音寡薄冷淡:“往后不必再來了。”

    云藍臉色雪白,驚惶不已,立崔跪在他腳邊:“世子!臣妾……臣妾若做錯什么,臣妾可以改……求世子不要趕臣妾走,準許臣妾侍奉世子。”

    他半回過身,她伸手拉著他衣角,烏濃的雙眸楚楚泛出淚光,纖密卷翹的長睫,這時如受驚的蝴蝶,輕輕顫抖著。

    一張漂亮得讓人不忍苛責的臉。

    但他神情仍如秋霜凍雪,冰冷得不像話,沒有一絲溫情,警告她:“不該碰的地方,不許再碰。只此一回,下不為例。……起來吧。”

    他在桌邊坐下,吳有祿這時候才敢來通傳:“世子,程婕妤世子妃求見。”

    云藍侍立在一旁,猶自心悸著,不過強裝出鎮定。她將銀耳百合羹從食盒里端出來,冬日怕涼了,用了棉布蓋了幾層,所以取出來時,尚冒著熱氣。

    她拿勺子舀出一碗,盛進白瓷碗里,不敢看他,便一直盯著白瓷碗壁描畫的仙人指路圖看。

    相顧靜默,兩人之間,只有瓷器磕碰的清脆響聲。

    她侍奉得小心翼翼,剛剛被他識破了那點勾他的心思,現在唯恐再惹惱了他,徹底失去見他的機會;或者說,這份在他跟前與旁的妃子稍顯不同的待遇。

    崔琰神色寡淡,吩咐吳有祿說:“讓她進來吧。”

    云藍垂眸侍立在旁邊,眼角的余光卻瞥到門邊款款走進一道女子身影。

    那女子一身水紅的緞面小襖,光色絢爛的鵝黃的下裙,金線繡著繁復華麗的紋飾,隨她踏進殿中,絲線折射的光也晃動著,是叫人望花了眼的奪目。

    程繡梳著高高的螺髻,珠翠釵環步搖戴了滿頭,云藍只匆匆一瞥,也挪不開眼睛了。

    程繡人如其名,模樣錦繡如畫,笑意盈盈,人間富貴花般的人物。

    程繡是平西將軍的掌上明珠,自小養在上京城錦繡堆里,她穿的戴的,全是極好的東西。云藍微微垂眼看了看自己,心里難免又生出些許弗如遠甚的失落。

    程繡進來,尚未看清崔琰的樣子,倒先注意到了世子身旁侍立著的一身素淡打扮的女子。梳的發式只是尋常婦人梳的高髻,簪著一支白玉釵,耳上綴著銀環,除此之外,沒有旁的首飾,簡直一素到底,——她娘親那輩都沒有這樣老氣。

    可這個女子,生得眉眼極好,程繡第一反應便想到了世子身邊服侍最久的那位隨婕妤。

    皆因隨婕妤除了她的賢名,還有一個坊間流傳的“美”名。

    好事者點評說,有褒姒妺喜之貌,而兼班婕許穆之德。

    隨婕妤在外風評,一向能得個“賢”字,連她娘親都說,入宮以后,要好好與隨婕妤相處,隨婕妤賢惠明事理,又是世子身邊侍奉最久的人,對她定會大有裨益。

    程繡暗自想,隨婕妤人雖好,外頭傳聞卻說她不得圣心,所以,雖是最早跟了世子,世子后位仍然空懸。而她來得晚,皇后的位置么,也不是沒有機會。

    程繡行禮參拜的時候,聽著崔琰擱了瓷勺,碰出微響的動靜。他淡淡說:“愛妃不必多禮。”

    嗓音里聽不出什么喜怒。

    程繡自也聽聞過這位少年帝王的性情,說他性子冷,喜怒不形于色,對女色更是不怎么感興趣。

    若想討好他……也不知從何處下手。

    她一面起身,一面思索,目光鎖在崔琰的跟前,見他用完一碗,身側的隨婕妤已知情識趣主動地給他又舀了一碗。

    程繡望著他們,心想,難道她也要似隨婕妤一般,做出賢良淑德的做派?可素日都是旁人服侍她,哪有她小心翼翼伺候人的時候,她恐怕還得向隨婕妤取取經……

    崔琰淡淡瞥了程繡一眼,意是在等她開口說明來意,可程繡自己陷在思緒中毫未察覺。

    云藍發現了,思索著,便笑了笑開口問她:“程婕妤來給世子請安,或還有事要說?往后大家既是一家人了,程妹妹但說無妨。”

    她嗓音溫婉低柔,聽來像是春夜里綿綿潺潺的細雨,潤過耳朵,格外好聽。

    程繡這才反應過來,記起自己來涵元殿為著問上一問:“世子……”

    她咬了咬唇瓣兒,咬得唇色嫣紅,委屈道:“昨夜洞房花燭夜,世子怎地沒來臣妾宮中?臣妾盼了好久呢。”

    母親在此前千叮嚀萬囑咐要怎么做怎么做,可壓根沒派上用場。世子干脆沒來,害她坐了半宿,三更天,終于熬不住,不顧宮女們阻攔,兀自睡了。

    崔琰視線只落在瓷碗中,勺子緩緩攪了攪,溫聲淡笑說:“愛妃,今南方未定,朕政務繁忙,確是委屈愛妃了。來日得閑,朕定去昭鸞殿陪你。”

    云藍只在一旁望著他唇角彎出了一星半點的弧度來,可眼底卻仍似深邃寒潭,沒有絲毫波瀾起伏,更不必提真有什么歉然或者笑意。

    他一向都是如此打發妃嬪的。

    此前入宮的幾位妃子也是如此待遇,這一點上,他倒是一視同仁了。

    程繡在那兒還委屈著,崔琰便岔開話題道:“你隨姐姐燉的這銀耳百合羹不錯,你也過來嘗嘗。”

    云藍斂著蛾眉,唇邊掛有一貫的溫柔笑意,含笑揀出一只白瓷碗替程繡也舀了一碗,遞向她,動作做來熟稔干練,挑不出一點毛病來。

    程繡也沒覺得不妥,笑盈盈接了,道了謝,便自發在崔琰的身旁坐下。

    云藍見狀,忽覺自己杵在這里,倒是礙眼,便尋思是否該退下,揪著手絹時,崔琰似有似無抬眼瞥過她,手指點了點桌面,也示意她坐下,云藍方才落座。

    吳有祿又著人上了幾道點心、水果和粥湯,云藍沒有太多胃口,只自己在旁默默的,有一勺沒一勺舀著碧梗粥。

    程繡卻不愛沉默,說起來便沒完沒了,她雖沒有細聽,但偶爾也應她兩句,畢竟世子少言寡語,總不能讓程繡落了尷尬。

    程繡說了一堆有的沒的,無外乎初來宮中,什么也不懂,望姐姐指點,或者是她在閨中,便十分仰慕世子云云。

    崔琰神色一直淡淡,直到程繡眼眸晶亮,忽然提起她父親來:“世子,父親在西關,上回說,等世子壽辰,定要入京為世子賀壽。”

    云藍便瞥見他的神色一下子變了,抬起狹長的眼睛,望向了程繡,含笑問她:“程將軍素日身體可好?將軍鎮守西關,操練數萬人馬,夙興夜寐,十分辛苦,等程將軍入京時,朕定要親自嘉獎。”

    云藍不作聲,只捏著瓷勺,沒有了旁的動作。

    程繡的父親是平西將軍,麾下人馬眾多,鎮守西南邊地。崔琰納了程繡為妃,也正是為此。

    她曉得他的思慮,只是忽然想起自己的爹爹和兄長,若他們還在,這個時候,……

    云藍出神的短暫片刻,崔琰又關切問了程繡好幾句。

    他并沒有發覺到云藍的臉色發白,看她愣神時,蹙了蹙眉,只道:“云藍若身體不適,便先回承明殿罷。”

    云藍連忙道:“世子,臣妾沒有身子不適,只是方才想到……”她微微笑了笑,“程老將軍久在邊關,為國守土,立下赫赫之功。也只程老將軍才能生出程妹妹這樣靈秀的人物。”-

    飽蘸墨水的筆尖在黃綾紙上劃下,分明是極標準的管館閣體,卻無端端叫人覺得是金鉤鐵劃。

    燭火在窗邊暗沉躍動,屋子中自然比不上京中亮堂,崔琰依舊規規整整,按著自己的規矩收拾筆墨。

    他靜靜看著手中的兩封密信。

    不多時,便開口道,“松煙,這一封不要鴿子,用帶來的那海東青。”

    暗流涌動,用這四個字來形容雁州甚至有些輕。黃守備遇刺,主官貪墨遁走。崔琰只來雁州半旬,便覺得雁州官場的是非門道大有蹊蹺。

    北狄、大戎兩國,北狄同大永素來不睦,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大戎卻同大永互通商事,一向算是平和。

    圣人自從謀逆案之后,便對他多有防備忌憚,為著大皇子鏟平鋪路,都愿意暗中送毒藥給盧三娘來鏟除蕭縉這個實權王爺。

    他自然不會束手就擒。

    想起盧三娘,崔琰深深嘆了口氣,卻也不想同個死人計較。

    他只覺得如今倒是由段家帶著云暮,一道離開雁州是最好,待府中親信帶了念念來,大可先讓她們母女團聚。

    至于徐家豎子,引來雁州趁亂一道處置了,倒也省得云暮再將這一筆賬記在他頭上。

    第 55 章   婚契

    今年年成應該不會太好,自前次那場雨之后,時隔多日雁州才下了第二場春雨將干得揚沙皸裂的土地潤濕個地皮,真當是春雨貴如油。

    好在雁州本就邊陲,主要靠著行商,倒也不十分靠年景來吃飯。

    雨天天光昏沉,云暮坐在窗邊靜靜的看著窗外雨絲如針如棉,窸窸窣窣落在窗臺上。

    回首,便看到了段大夫披了蓑衣站在門外。

    云暮忍不住輕嘆一口氣。

    她原本覺得段大夫性子和氣爽利,同葉姑娘的耿直大相徑庭,除了長得像,實在不像是一家人,如今卻深深的感受到了她們的倔強是真真切切的血脈相連。

    漠北上的游牧民族如一只盤旋在大周上方的幽靈,每到秋冬之際,便開始在大周邊境蠢蠢欲動,時刻準備侵襲。

    他們總是來勢洶洶,卻又在大周援兵到的時候果斷退兵,這讓大周不堪其擾。然而不久前,這只惡狼卻親手遞來了求和停戰帖。

    漠北王室內亂,漠北最年幼的王子赫連玨趁亂奪權,快速平定了戰局。方才坐穩了皇位,他便親自寫下一份停戰書,派親信送給在大周邊境駐守了三年的崔琰。

    如今,這封信就在大周朝堂之上,周帝的手中。

    停戰,曾是他夢寐以求的事情,然而如今,他拿著這封信,卻深深地皺起了眉頭,久久不語。

    見周帝如此神態,對信件翹首以盼的文武百官瞬間意識到了什么——和漠北對峙多年,不管是國庫花銷還是百姓賦稅,都到了極限,沒有人比周帝更希望趕緊停戰。

    然而,連他都露出如此神態,赫連玨他到底寫了什么?

    周帝不語,眾人只能將目光投放到站在最前方的崔琰身上,畢竟這封信是赫連玨寫給他的。

    然而讓他們大失所望的是,崔琰站得如一根懸掛的狼毫,任身后的視線快將他捅成了篩子,他也紋絲不動。

    崔琰則緊緊盯著周帝的神情,良久,他低頭似笑非笑地勾起嘴角,似是嘲諷又似譏笑,他上前一步,高聲道:

    “父皇遲遲不語,可是在擔心赫連玨的誠意?若是如此,那父皇大可放心。”

    “這封信是赫連玨一月前寫給我的,他選擇在初夏而不是隆冬時節送來求和信,說明他并不是麻痹我們,而是真的想停戰。”

    眾所周知,秋冬時節天氣嚴寒,尤其是漠北一帶,更是一望無際的冰封千里,幾乎寸草不生,方圓百里找不到一口吃的。因此,每每臨至秋冬,大周與漠北邊境的一方城不管是守將還是百姓,無一不是秣馬厲兵,枕戈相待。

    而春夏之際,漠北食物充足,沒必要南下強攻一個中原大國。

    眾人提了神,緊緊地盯著崔琰,等著他的下文,只聽他繼續道:

    “兩國聯姻,自古以來都是維系和平的手段,況且是對方提出的聯姻請求是相互聯姻,他也會送她的嫡親妹妹到我大周。

    “兒臣認為赫連玨的提議,不失為一種好辦法:一可解決我與漠北積壓多年矛盾,二可平息多年紛亂,百姓得以生息。”

    “還請父皇明鑒。”

    他的話句句在理,擲地有聲,在空曠安靜的大殿內,無異一石激起千層浪。眾臣心頭一震,面面相覷,仿佛不敢相信居然會有這么好的條件。

    兩國和親,免于干戈,一般都是弱國向強國做出的一種妥協。哪方先提出,就說明哪邊勢弱,祈求以這種方式求一條活路。

    然而,赫連玨竟提出相互聯姻,實在是取了和親之優點,卻又完美避開了哪方丟臉的問題。

    第一個表態的是戶部尚書,這些年漠北軍費的開支,已讓他們戶部到了捉襟見肘的地步了。他坐左踏一步出列,揚聲道:

    “臣以為,世子殿下所言有理。我朝與漠北交戰多年,自先帝時就已花費了不知多少金銀,然而漠北部落勢力就像春風過境之野草,無窮盡也。”

    “臣附議。”

    執掌中樞的程丞相也站出來,他已經年過六旬,卻已經白發蒼蒼,垂然老矣。但是他的話卻十分有力量,待他站出來,他身后大大小小的官員也都出列了。

    一時間,仿佛是崔琰帶領著群臣集體反對周帝一般。他們的步步緊逼,無異惹惱了大殿之上的周帝。

    他捏緊了那封信,狠厲的目光從信紙上抬起,掃過殿下一群站得筆直的群臣,沉聲道:

    “你們,知道赫連玨想要誰去和親嗎?”

    說完,他緊緊地盯著正前方的崔琰,然而崔琰就那么靜靜地回示著,眼神一如既往地平靜如水,沒有一絲感情,然而就是這樣的眼神,卻讓周帝更加憤怒。

    崔琰,不知從何時起,早就已經偏離了他曾給他制定的路線,變得越發不可控制。

    然而殿下的文武百官聽周帝這么說,卻徹底怔了。

    和親,除了宗室的公主,還有誰能去和親?

    別人去,那人家赫連玨也未必肯要啊!

    群臣們面面相覷,皆是一副摸不著頭腦的樣子。周帝妃嬪眾多,所誕的子女數量十分可觀,甚至有些皇子公主除了重大典禮上能見到周帝,幾乎一輩子都見不到自己的父親。

    想找出年齡合適的、待字閨中的公主,這難道還是什么難事不成?

    然而這話他們還沒問出口,就聽周帝瞇著眼看著為首的丞相和戶部尚書,顯然是已經怒極:“他要的,是已故的鎮國候之女,這下你們還贊同嗎?”

    此話一出,連侍奉在周帝殿前的太監都驚訝了,他們不能參政,但這個消息實在是太過驚悚,以至于他們連這條禁律都忘了。

    十年前,漠北突然大肆舉兵南下,所到之處“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猶如人間煉獄。其時,駐守漠北的鎮國候云軻面對十倍于他的大軍臨危不懼,以身衛城,如一只定海神針,擋住了敵軍的鐵騎,最后以身殉城。

    如若不是他以命相搏,那大周早就淪陷在漠北騎兵的鐵騎之下了。

    云軻犧牲時,不過三十余歲,膝下唯有一剛滿六歲的女兒。十年來,“英雄枯冢無人問”,眾人沒想到居然是這個人選,想了好一陣,才想起云軻那個遺孤如今正養在宮里。

    有人覺得不可思議而受驚吸氣,有人無奈搖頭嘆息,有人眼神灰敗喪失希望,然而有人只覺憤怒非常。

    兵部尚書曾在云柯的軍中待過,不管是出于對故去同僚的同情和惺惺相惜,還是曾作為一名大周將軍,他都無法坐視不理。

    “請王爺三思,鎮國公為國捐軀,如若再讓他唯一在世的女兒去和親,嫁給殺父仇人,那天下豪杰和有識之士會怎樣看待我等?”

    “說是貪生怕死已是口上留情,如此,只怕會失了人心啊!”

    另一人也上前表示贊同,他上前憤慨道:“依臣所見,赫連玨提出這樣的請求,無疑是在羞辱我朝!王爺萬不能答應!”

    “哼!”戶部尚書輕哼一聲,瞥向兵部尚書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樣子,道:“你們這些好戰之人,知不知道你們每打一天,我戶部要撥多少銀子?”

    “前年南方大水,去年西北大旱,你們知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又有多少災民流離失所?為了保證你們軍需,我們戶部左右為難,被迫挪用救災的糧食。”

    “今年才初夏,欽天監前不久就告訴我們戶部,說是今年恐怕又是大旱的一年,如若真是如此,你來告訴我,你們的軍需我到底是給不給?又要從哪里給你們扣出來?”

    “難道,你們還要從災民的口中再奪食嗎?!”

    “你!”

    兵部尚書大怒,脾氣向來火爆的他怎么能忍受如此詰難?為國為民在外征戰,卻被人一句話扣上“從災民口中奪食”的帽子,如何能忍?

    他一步上前,直接扯著戶部尚書的領子一把把人揪了起來,臉紅脖子粗地怒視對方:“你把話說清楚!誰從災民口中奪食了!你他媽——”

    “都閉嘴!”高臺之上,一聲怒吼,成功讓兩人停下爭執。

    “吵吵吵,就知道吵!吵能吵出辦法來嗎?!”周帝氣得將案上的文牘一把扔在地上,“啪”地一聲讓群臣嚇了一跳,紛紛跪地請罪,他脖頸上青筋暴起,死死地盯著底下的罪魁禍首。

    如若不是他帶來的這封信,那今日怎么會有如此爭端?

    崔琰似乎并未意識到周帝對他的暴怒,在一群長跪不起的群臣之中,唯有他長身玉立,不慌不忙地跟著群臣一起勸道:

    “父皇息怒,此事還未有定論。此等大事,也不急于一時。”

    周帝看著底下的崔琰,忽地發現他此時竟看不懂他的眼神了。

    明明是這件事的始作俑者,也是第一個挑起紛爭的人,卻在剛剛群臣吵成一團時,表現出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甚至是看好戲的模樣。

    他微瞇起雙眼,再次打量這個三年未歸家的大兒子,一錘定音:“此事,容后再議!”

    而作為大周朝堂紛爭對象的云藍,此刻正一瘸一拐地拄著拐杖,偷偷地避開侍女們,正打算翻過小門,卻不想一開門,便被門外的人逮了個正著。

    云藍嚇了一跳,腳底一滑失了平衡,整個人往后栽去。

    門后那人先是一愣,反應過來后一把抱住云藍,把她扶穩后,皺眉盯著她的傷腿,揶揄道:“怎么回事啊你?不會你的世子表哥回來了,你激動地從床上掉下去,摔斷了腿吧?!”

    來人一雙飛舞靈動的杏眼,嫣嫣一笑,露出兩個酒窩。

    云藍本是驚魂未定,聞言耳朵一紅,趕緊去捂她的嘴巴,左右瞥了瞥,見沒有人才放下心來。

    云藍:“小九,你又胡說些什么!”

    小九,當朝九公主,生母不過一個御花園修剪花枝的宮女,一次酒后臨幸后,她便再也未見過周帝,周帝給了她一個貴人的位份,讓她獨自一人撫養九公主崔欣悅長大。

    兩人在太學中相識,崔欣悅的身份,在階級森嚴的太學之中,比云藍還要再低一個等級,但她卻天生樂觀,總是笑意盈盈。

    她本以為云藍是假裝的,然而見云藍是真的受了傷,她滿含笑意的嘴臉倏地收斂起來,一把抓住她的手,肅然道:“是誰欺負你了?是不是崔楨林那個王八蛋害的!”

    云藍:“……”

    她瞧了瞧身后,拉著她悄聲道:“不是的,這是意外。”

    “我現在想要去看看崔玄銘,你能不能帶我去一趟?”

    “又去看那個傻小子!”崔欣悅翻了個白眼,她一向對崔玄銘不太待見,本想拒了,但見云藍一臉希冀地看著她,只好認命嘆道:“怎么這么倒霉,好不容易休假了,又到你這兒當苦力了!”

    云藍抿嘴一笑,一語戳破她的偽裝:“我看你是寫不出來老師留下的課業,被你母親攆到我這兒來的吧?”

    在崔欣悅惱羞成怒之前,她趕緊捋了捋她的毛,“放心,我都做完了,一會就給你看看。”

    崔欣悅眉眼一揚,挑眉道:“這還不錯!”

    ……

    崔琰下了朝,叫住了前方年過八旬,步履蹣跚的禮部尚書。

    崔琰:“李大人,孤已三年未歸,這宮里如今可還有皇帝皇妹未曾有過婚約?”

    禮部尚書一怔,想起剛剛朝堂之上的情景,不由多看他兩眼,然而崔琰一臉平靜,似乎只是作為一個皇長兄對弟弟妹妹的關照。

    他沉吟許久,用蒼老嘶啞的聲音悠悠道:“到了適婚年齡而未曾有過婚約的,大約只有九公主了。”

    “九公主?”崔琰獰眉,一時沒想起來這人是誰。

    禮部尚書見狀,幽幽提醒道:“雨泠宮那位。”

    崔琰頷首,絲毫沒有覺得想不起自己的弟弟妹妹有什么不對,淡淡道:“多謝李大人。”

    雖然,還是沒想起來。

    正打算走,卻聽禮部尚書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一臉懊惱的模樣,“殿下恕罪,老臣還漏了一個人,這人也已到了婚配的年齡了。”

    崔琰揚眉。

    禮部尚書:“落月宮,瑤妃之子,崔玄銘。”

    “爹爹!”

    廂房門口,徐不疾踉蹌著沖進來,腿一軟便險些摔到地上。

    云暮起身嘆了口氣,“怎得病成這樣也不同我說?”

    隔著一條街,包廂中,茶盞輕輕擱在桌上,崔琰起身時,松煙快步將那窗子掩了下來。

    第 56 章   傷疤

    新制的鏡子將人照的纖毫畢現,鏡中的男子身量高大,肩寬腰窄十分挺拔,將一襲極素凈的錦袍撐的極有氣勢。更遑論他面容清雋斯文,端的是氣宇軒昂,溫潤如玉。

    只那一雙桃花眼陰沉沉,眼尾一點淚痣若隱若現。

    “像嗎?”

    崔琰聲音低沉,他頭也不轉,只直勾勾盯著鏡中的自己。

    “他哪里比得上國公爺天人之姿?”云藍就聽到男人低沉的嗓音略帶不悅響起:“怎么喝這么多?”

    他有力的臂膀一把將她攬在懷里,玄色冕服上,細膩的刺繡隨他的動作,折射出一線一線的寒光。

    冕旒也劇烈搖晃著,珠玉碰出清脆的聲響。

    云藍茫然抬眼,勉強認得出他是崔琰,溫聲喚了“世子”,掙了掙,要從他懷里站直,可酒后頭暈,剛掙扎著,立崔被他箍得更緊。

    “臣妾,喝得不多。只喝了兩三、盞。”她結結巴巴說,圈緊她的兩條結實的手臂,鐵鉗似的,沒有放松一點。頭頂傳來他磁沉淡漠的嗓音:“……朕送你回宮。”

    鵝毛大雪紛紛揚揚,他懷抱滾燙,分明隔著繁復的禮服,依然聽到心如擂鼓,咚咚搏擊。

    她仰起眸子:“世子怎么一個人在這里?是,是專門等著臣妾么?”她語氣里有些許歡喜,因是醉了,心里話自然而然地出口。

    卻看他隱在冕旒下的眉目一閃,目光稍挪,淡漠漆黑的眼睛,點過她身后的宮道。

    云藍便了然,他并不是在等她;她輕輕低下眼睛,雪花挾風呼嘯而來,打在發上臉上,微微發疼。

    她笑了笑,輕聲說:“世子若有旁的要事,臣妾也可以自己回宮的。”

    “沒什么,只是剛剛姨母尋朕說體己話,耽擱了一會兒。朕送你回去,順便就在你那兒歇下了。”他才道。

    云藍聞言,袖中縮著的手指微不可察地蜷了一下,臧夏說蕭夫人要絆住他一會兒,好讓謝疏云在涵元殿里準備好……那么她這會兒,她……她該不該勸他回涵元殿?

    臧夏心里著急,世子妃怎還不說蕭夫人密謀要把她女兒獻給世子,這會兒說出來,……

    她看云藍仿佛不愿開口揭露,不假思索就說:“世子,蕭夫人她——”

    云藍輕咳一聲打斷她。

    臧夏立崔緘口,委屈不已,眼巴巴望著云藍的方向。

    泓綠擎著的竹傘,擋不住橫刮過來的風雪,微弱的燈光中,大雪如絮,叫視線都跟著模糊。

    崔琰那雙眼睛微垂看她,風雪簌簌,她發間沾滿晶瑩細雪,在他懷抱中,略顯局促。

    她是背對他的,隱約能看到她細密漆黑的睫羽,同樣沾著雪。

    云藍卻看不到他的樣子,只覺他箍著她的右手緩緩松開,又冷不丁地撫在她的鬢邊,動作很輕,再慢慢地移到臉頰邊。

    被風雪凍了半宿的臉頰上一片冰涼,他的手指則顯得格外灼熱。

    停留在她的下頷,輕輕一扳,逼得她側過頭來,他亦俯下頭,唇近在她耳邊,以耳鬢廝磨的姿勢,低聲問:“蕭夫人怎么了?”

    呼出的熱息,猝不及防燙了她一下,她暈暈乎乎,加上酒醉,站不穩,幾乎泰半身子都得倚靠著他。

    她目光游移,半晌,編道:“沒什么……臧夏她心直口快,許是想說,蕭夫人怎地要在這么冷的地方同世子說話,豈不冷么。”

    她強自做出一派什么也不知的模樣,誰知下一刻,他就冷冷松手,直了身。

    云藍險險站穩,被臧夏扶住,她有些迷茫不解,抬眼看去,崔琰立在原地,漆黑深沉的狹長雙眼注視她,仿佛對她……略有失望。

    他淡淡收回了視線,剛剛那耳鬢廝磨的親昵也似乎從未存在過一樣,云藍只聽他道:“你自己回宮吧。朕也該回涵元殿了。”

    說著,轉過身便要走,云藍道:“世子……”

    他步子一頓,回過頭來,云藍仰著臉,迷茫不已:“世子為何生氣?”

    云藍問完,崔琰忽然冷笑:“朕問你,你知不知道今夜在涵元殿里,誰在等著朕?”

    云藍登時一僵,和他四目相對,他那漆黑冷冽的眼睛里,泛著若有若無的雪光,寒冽冰冷,叫她冷汗直流。

    她垂著眼:“臣妾不知道。”

    崔琰皺著眉,臉色并不好看,回身幾步,抬手扳著她的下巴,讓她只能抬起臉,沒法躲避他的逼視,他盯著她,冷聲道:“你不知道?你是不想說。”

    “朕以為你最體貼朕,可你,……你為了你自己,……明知涵元殿里有圈套,卻不勸阻朕?”

    云藍愕然,輕聲重復:“圈套……?”她睜大了烏濃的眼睛,細密的雪花沾在眼睫上,一片一片的,化成一顆一顆細圓的水珠,像淚盈滿睫。

    她輕聲問:“世子不愿意進那個‘圈套’么?”

    “朕不能。”

    崔琰已在此處徘徊良久。

    他焉能不知蕭夫人是何用意,從這個橫空出世的表妹來到上京城后,無論是她的才名、美名,還是她待人的好、處事的法,如此種種,他自然看得出,她要的是他這空懸的后位——更進一步說,他們要的是,一個有他們血脈的皇子。

    所以今夜,他不能進涵元殿。

    這就是他徘徊的緣故。

    云藍說:“世子若不喜歡,推辭了便是。”

    崔琰松了手,冷冷望著眼前女子。她似乎對他睡哪個女人,都是漠不關心的樣子。

    她難道忘了他交付她的重托了?

    他反問她:“朕可以推辭。但你既然知道,告訴朕就是你的分內之事,你為何瞞朕?莫非對你而言,此事,你樂見其成?”

    云藍被他的重話說得又出了冷汗,仰著眸子,指尖輕攥。

    她思索著,他一定在想,他的確可以推辭,只是會傷了他姨母蕭夫人的面子,所以,若她開口邀他去她的承明殿過一夜,自然再好不過,全了各自的臉面,讓這事解決得不必太難看。

    他一定也在想,她今日卻沒有一點兒平日里替他排憂解難的覺悟。

    可……可她若是不知此事,他去承明殿,她再高興不過了;偏偏叫她知道了,在她還不知他心中到底怎么想之前,她怎么能壞了他的“好事”。

    若他心中的確對那位謝小姐有意呢?

    若是那樣,她落了個爭風吃醋的不是。

    她咬著唇瓣,壓下喉嚨間的咳嗽,大抵是風吹久了,又耗了不少心神。緩著呼吸,好半晌,她才輕聲說:“上回世子教誨,臣妾銘記于心,不會再犯,所以臣妾才沒有言明。”

    她心頭原本遇他在此的歡喜,此時也盡皆褪去,行了禮,準備自己回承明殿了。

    子夜時分,朔風浩雪,宮道上格外寒冷,她吹風吹了很久,有些頭暈眼花。

    想來他現下生氣,責怪她不明事理,也不會再陪她回宮,不如不抱這個期望的好。

    他卻又陰沉沉地叫她:“朕沒準你回去。”

    云藍心頭一跳,酒意醒了泰半,忽然擔心,不會這回他要叫她在這兒罰站了吧?這可糟糕。

    她停在原地,依然垂著眼眸,這個角度,卻能望見,他的錦靴踏過青磚地上的薄雪,一截修長的影子,逐漸罩住她。

    錦靴頓在一步之遙的地方,他忽然解下了身上大氅,披在她身上。

    突然被大氅罩住,存余他熾熱體溫的氅衣,頃刻間叫她僵硬繃緊的背脊都松緩了些,她驚訝著抬眼,崔琰的視線,幽晦地落在她眼中。

    她猜不透他的想法。

    他的想法,好似天上的云般不可捉摸。

    但她卻看得出,他這時眼底染有薄薄的情靄。

    他幽幽俯身,兩手捧著她巴掌大的臉頰,聲音似乎啞了些,目光晦暗:“朕說的話,你一點也不記得,不放在心上。”

    離得這么近,動作更是突然,云藍全然不知他在說什么,只愣愣的。他的手修長,貼緊了臉頰,她茫然問:“世子說的是……”

    畢竟,他說過的話太多了,崔便她每一句都記得都放在心上,也不知此時,他話中所指,會是哪一句。

    他的冕旒垂晃著,各色的寶珠折射出一兩星微弱光澤,擋在她和他之間。

    他眸色更沉,嗓音與這夜朔雪一般寒冷:“朕說過,‘除了你,誰也不行’。”

    云藍心頭猛地記起來,不久前,他的確說,他……需要一個長子,除了她,誰也不行。

    所以他今夜才……,才明知謝疏云等在涵元殿向他自薦枕席,他卻不去?

    是因為這個?

    ——

    謝疏云在涵元殿的長廊上已等候了很久,張望著,卻怎么也不見崔琰回來。

    母親說要絆住他一會兒,從而給她準備的時間,可現下,時近破曉,都沒有世子的消息。

    除了崔琰,涵元殿里沒少一個人,吳有祿都在這兒,……眼看將要破曉,委實不知母親到底跟世子說了多少話,還是另有緣故?

    涵元殿上下,母親都打點好了,加上母親是崔琰的親姨母,這層關系非同尋常,沒有人敢為難她們母女。

    她便尋到吳有祿跟前,問他:“吳公公,怎地世子還未回宮?是否要派人去尋?”

    吳有祿笑呵呵道:“謝小姐不如先回去歇息罷,世子一時半會兒,恐怕被別的事情絆住了。”

    謝疏云自知無召擅闖涵元殿乃是死罪,自己是靠母親的關系偷摸著進來,崔琰不追責便罷了,追究起來,乃自己理虧。因此,吳有祿一這樣說,她只得打算離開。

    今夜雖不成,好在母親借著過年的名頭,會留在宮里住上幾日,還可另覓良機。只可惜原本計劃的歲首承恩沒有成功。

    將近黎明,天色陰沉晦暗,元光三年的元旦日,看樣子仍是個大雪天氣。

    誰知謝疏云剛踏出了涵元殿沒幾步,只見雪地里一個灰色人影,冒著風雪逐漸近了,快步過來,上了臺階。

    她疑心不對,回過頭去,聽得一清二楚,那個過來報信的是承明殿的小太監,說——世子歇在了承明殿,傳吳公公過去伺候。

    謝疏云心中一驚,不可置信。

    吳有祿他也有些驚訝,但仔細一想,既然是隨婕妤,那么也不奇怪了。

    畢竟世子只屬意讓婕妤世子妃生子,今夜……恐怕是知道蕭夫人的意思,順便避在承明殿,避了謝小姐。

    吳有祿自是立崔領著人去了承明殿伺候,趕到那兒時,天蒙蒙亮。

    他親手挎著食盒,食盒里是世子專門命人熬給婕妤世子妃的湯藥,世子叫他過來,他自然知道是送藥過來。

    他暗想著,世子又寵幸了婕妤世子妃,怎么還不升位份?

    寢殿門緊閉著,里頭隱隱約約有床板晃動的聲音,他候在門口,倒聽承明殿那位臧夏姑娘說,這是下半夜第三回了。

    吳有祿笑說:“元旦日,難得放假,世子他……難得放松。”

    崔琰也如是想。

    他想,若有朝會,哪容得了他行三四回事。

    雖又行了一次,不知怎么,她汗水涔涔躺在他懷里時,就叫他喉頭發干,止不住地,又有了反應。

    大抵是天色昏沉,急雪將至,從帷帳里,看不出外頭時辰,崔琰準備再行一次的時候,卻聽得門外吳有祿聲音急道:“世子,世子妃,長公主來了……”

    他因病痛而枯瘦的那雙微涼的大手之上,柔軟的、溫熱的掌心覆蓋在上面。

    “那我們一起闖一闖吧,這世界上沒有什么事是一帆風順的。”

    徐不疾看到云暮柔軟的,飽滿的紅唇中,說出這樣美麗的、堅定的句子。

    還沒等徐不疾說什么,便聽到外面吵吵嚷嚷的,聲音竟是從方才那包間之中傳出來的,云暮和徐不疾對視一眼,往外走去。

    那兩只牽著的手,卻再沒有分開過。

    第 57 章   又見

    酒樓的一層,碎瓷片混著酒肉撒了一地,味道不甚美妙,只掌柜帶著店小二在哀求練練沖人呼喊求告。

    竟是一伙穿鹿皮靴的大戎人同徐家人鬧將了起來。

    云暮同徐不疾下樓時,客人已經跑了個大差不差,一樓被掀了個倒仰的四方桌邊上,徐家家仆只指著那大戎人的鼻子罵著,不知徐家人說了什么,那大戎人竟是揮舞著彎刀往前沖。

    徐升泰已經在往人群中擠了。徐不疾看了云暮一眼,只沖她擺擺手,“你是女兒家,我且下去瞧一瞧,無礙的。”

    說罷,便快走幾步跟著下去。

    “有祖母替你撐腰,他們徐家斷然不敢有伴分瞧不上你的,”段老夫人沖云暮輕輕搖頭,只帶著段家人在二樓看戲。

    方才知曉段家出過幾位太醫,哪怕在勛爵之家也有不少故舊,那姓徐的便已然是前倨后恭,滿臉堆笑了。

    云暮輕聲嘆息,沖段老夫人搖搖頭。

    哪里是徐家的事?她總隱隱覺得崔琰已然知曉她同徐不疾的事,卻還不知要同徐不疾一道到哪里去。

    云藍側過臉,這扇六曲紫檀屏風,每一扇上嵌著白玉,雕琢出整幅的山水長卷,大夏朝千里如畫江山,天地六合。

    最右邊畫的是揚江滔滔之水,她便站在這一扇后邊。

    他們隔著屏風對弈,外邊霏霏細雪,室內燃香寂靜,間是棋盤落子清脆聲。

    崔琰閑談似的開口,問鐘宴:“昨日聞鐘卿在宜藍長大。宜藍在揚江北岸,離上京城山遙路遠,鐘卿到上京城可習慣?”

    鐘宴恭敬答道:“不瞞世子,微臣的確有些……水土不服。宜藍少雪,臣進京才見到如此浩浩大雪,近日天氣寒冷,臣尚在尋覓合適的御寒之法。”

    崔琰若有所思,半晌,落下一枚棋子,嗓音含著寡淡的笑:“朕倒好奇,武寧侯為何將世子養在宜藍?區區小城,比不得洛陽、金藍舊都大城,也不算繁華。”

    鐘宴笑了笑,道:“臣出生時,家父正領兵往西南平叛。臣生來體弱,母親聽了一個道人的話,須在小地方賤養才能平安長大。”

    他語聲低緩,似一壺醇厚老酒,聽來不急不躁,想必,是知禮沉穩之人。

    云藍側耳細聽著他們的動靜,尋思著,若當真有武寧侯世子這般身份尊貴的人在宜藍長大,她就算不認得,也該聽過;現下這鐘宴說他是“賤養”長大的,恐怕在宜藍不顯山不露水,說不準……她還真的見過。

    不過,宜藍雖也有些豪族鄉紳,亦不曾有他這樣氣度翩翩的人物。

    崔琰頓了頓,隨意問了他幾句宜藍的風土人情,鐘宴一一回答,云藍聽著,一處不錯,就連宜藍人貫愛飲的梅子酒做法,都能說出七八成。

    夏日多雨,梅雨季節,適逢梅子成熟,各家各戶,多會自釀梅子酒,次年啟出來喝。

    云藍一時恍了神,蹙起眉來,捏著手絹的手指微微一松。

    綺窗外忽然起了大風,灌進窗里,吹得窗子咣當作響,還將云藍手里素白絹帕吹走,直接吹得從地上滾過屏風去了。

    崔琰正在問鐘宴:“朕在永平七年冬天,也曾去過宜藍。彼時,宜藍城遭遇戰火,不見原本風貌。那時候,鐘愛卿也在宜藍么?”

    鐘宴一剎停頓,聽到屏風里有窸窣聲,下意識側頭,卻忽見一方素白絹帕被風吹滾了過來。

    絹帕掙扎了兩下,最終落在鐘宴的緋紅衣角旁邊。

    鐘宴微微驚訝,望著屏風,撿起絹帕,又望了望棋局前端坐著的崔琰,呈給他看:“……世子,這?這是……?”

    崔琰黑眸里波瀾不驚,淡淡從他手里拿了絹帕,放在手里端詳了一會兒,緩緩道:“……咦?這里怎么飄來一張手絹?哦,上回隨婕妤說丟了帕子,原來丟在這兒了。”他重又抬眼,淡淡一笑,“愛卿不必大驚小怪。”

    說著,將絹帕折了兩折,若無其事收進袖中。

    鐘宴仍然微微詫異著,倒是聽聞過世子身邊那位隨婕妤,說她姿容絕麗,秀外慧中。況且,她能到金水閣這個會見外臣之地,想來在世子心中,與別人也有幾分不同……。

    云藍在屏風里心跳如擂鼓,背對屏風,手輕輕地搭在綺窗的窗臺上,心里懊悔,剛剛出神,險些被發現。

    好在只是個小小插曲,并未令鐘宴刨根問底要問個明白。

    鐘宴道:“永平七年春天,家中派了人來接臣回了徽州。后來才聞說宜藍遭遇戰火,回到宜藍時,已是斷壁殘垣,不復當初了。”

    他輕輕嘆息,云藍聞聲,卻驀然想到,分明不認得他,為何他的經歷,言談,又有些似曾相識。

    腦海里浮現出了個清秀孱弱的少年模樣。

    她冷汗直流,鐘宴……鐘宴……不會是他吧?

    尚不及回憶往事,倒先聽得清脆一聲響,是棋子丟進棋盒的聲音。

    崔琰淡淡一笑。

    鐘宴道:“世子謀篇布局,攻伐掠地皆在臣之上,臣輸得心服口服。”

    崔琰道:“愛卿過謙了。”

    等鐘宴走后,徹底沒有聲音,云藍還在屏風后,崔琰叫她道:“出來吧。”

    云藍這才緩緩踏出屏風,抿了抿唇,甫一見到眼前人,冷汗又浸濕后背。

    第一浮現的便是他那時在宜藍城外中軍帳里同她說的第四條規矩:“你心中要真的愛我,而非虛情假意。你跟了我后,我不管你此前是否有旁的意中人,此后,便只能想著我。……”

    崔琰的話音在耳邊回蕩,令她指尖蜷縮了一下。

    崔琰眉目間笑意漸淡,從袖中將她的絹帕抽出來遞給她,半晌不聞她動作,才挑起眉,喚她:“云藍?”

    他略有不滿,掠過她一眼。

    云藍才如夢初醒地踟躕一步,強自穩了穩心神,從崔琰的手中接過絹帕。

    他嗓音微冷:“你今日怎么如此不小心。”

    云藍垂著眉眼,低聲道:“臣妾知錯了。……”

    他移開目光,打量起了棋局,不再追究這個小插曲,只問她道:“你認得鐘宴么?”

    云藍心頭一跳,抿了抿嘴唇,搖頭說:“臣妾不曾認得。”

    “他的為人,朕亦有耳聞,風評不錯。你今日聽他言語,如何?”

    云藍定了定心神,垂眸靜道:“臣妾聽得世子之言,其所言關于宜藍風物,與臣妾所知分毫不差,想來這一點上,并無虛言。”

    她頓了頓,目光落在棋盤上,才緩緩續道:“世子雖是初進京面見世子,但不怯于世子威儀,亦不阿諛媚上,言談家常事時,談笑自若,不卑不亢;對世子之問時,則專靜純一,整齊嚴肅。臣妾以為,世子為人穩重內斂,世子可用。”

    她雖說了自己的見解,但崔琰卻輕輕皺眉,抬眼望她,云藍覺察到他視線投來,袖中手指攥緊了絹帕,略有緊張。

    她不大敢同他對視,怕他要問,今日怎地如此心不在焉,更怕他要問,到底認不認識。

    崔琰的視線停留在她跟前,半晌,冷冷說:“時辰也不早了,你回去罷。”

    云藍一愣,這正是用膳的時間,他就把她趕走了?……用完就扔?她心底微微失落,但還是乖乖地離開了金水閣。

    吳有祿的目光悄悄打量慵懶坐在那里的少年帝王,眉目間沒什么笑意,心道,婕妤世子妃對答的不挺不錯么,世子怎地不太高興的樣子?

    他只好告訴自己,君心難測,說不準是世子聽婕妤世子妃把武寧侯世子夸得跟一朵花似的,心里不高興。

    吳有祿送隨婕妤出了金水閣,遠遠倒在殿門前聽小太監來報:“師父,程婕妤到了——”

    吳有祿道:“那你還愣頭愣腦的,還不迎世子妃進來?世子召了世子妃來用膳。”

    云藍聽了兩句,心頭悶悶的,只當做什么也沒聽見,加快腳步,果然又和程繡迎面撞見。

    程繡在殿門前見她出來,倒是立崔姐姐長姐姐短的貼過來,甜甜的:“隨姐姐——怎地這就走了?剛巧世子叫我過來用膳,姐姐不如一起呀?”

    云藍心里苦笑,怪不得他這就叫她走了,原來另有安排,向程繡笑了笑:“不了,宮中尚有雜事。妹妹快進殿罷,外頭風大。”

    程繡見她推辭了,不再強邀,只笑說:“下回我到姐姐宮中坐坐,姐姐不會煩我罷?”

    她眉目濃麗,笑靨如花,既這樣說,云藍也不好說什么,只笑了笑,輕聲應她道:“長日無聊,程妹妹來宮中走動,自然極好。”

    回承明殿路上,臧夏跟泓綠兩個卻都格外好奇:“世子妃,我們都瞧見鐘世子了,聽說鐘世子也是宜藍長大的……世子妃認得他嗎?鐘世子風神俊秀,真真好看!”

    云藍一怔:“不、不認得。……”

    臧夏說:“除了世子,我還沒見過這么好看的男人。”

    云藍笑了笑,沒有接話。

    回到承明殿里,卻沒什么胃口,坐在窗邊,小廚房里端了飯菜來,臧夏勸她說:“世子妃,胃口不佳,好歹也用些,否則哪有力氣打理后宮瑣事,還要侍奉世子。”

    云藍臉色泛白,眉目雖纖麗姣好,卻顯得像一款易碎的細白瓷瓶,瓶身描畫的花樣子固然好看,可已有了細碎的裂紋,若是用力一捏,再怎么好看,也會碎成一地。

    她將就用了些飯菜,索然無味,倒是倦怠,本想練一支曲子,看到上回被她撥斷的弦,尚沒有接好,又失了興趣,只干坐在羅漢榻上,小案上攤開一本書,她撐著腮,垂眸發愣。

    眼前卻莫名地又浮現出,她兒時認得的那個清秀孱弱的少年。

    那時候,宜藍還不曾下大雪,——她還不曾家破人亡。

    那年夏天,剛下過一場雨,雨霽初晴,她抱著小竹籃出門去采梅子回家釀酒,石塘街臨水,水邊有一棵生長了許多年的梅樹,梅樹正對一間院子,院門不常開,里頭住著誰,她也不知道。

    梅子樹枝繁葉茂,梅黃時節,滿樹果實成熟,奈何她夠不著,雖然費力踮腳,甚至搬來石頭墊著,也摘不到她看中的那幾只梅子。

    背后響起陌生的少年聲音:“小心——我替你摘吧?”

    她回過頭,看到一個身形瘦長的少年,衣衫雪白,眉目清雋,皮膚很白,像是病態的白。他臉上并沒有什么表情。

    他比她墊了石頭踮著腳都要高,輕易地抬手扯住了梅子枝,摘下好幾顆熟透了的梅子,放進她挎著的小竹籃里。

    她笑著向他道謝,他又默不作聲地回到院子里,關上門。走路姿勢,略有跛腳。

    后來端午佳節,娘親帶著她親自上門,給人家送了點自家釀的梅子酒。這個少年身邊似乎只有一個照顧他起居的啞巴大叔,也許因此,他自個兒也沉默寡言。

    不過他接受了她們送的梅子酒。娘親說他看著怪可憐的,要是過節冷清,不如到家里來吃飯。

    這個少年也沒有如她想象中拒絕。

    永平七年的春天,那個院子無聲無息地又空了。她去摘梅子的時候,也再沒看到過他。

    只知道他名字里有個“清”。

    他就是鐘宴么?

    云藍問臧夏道:“鐘世子……字什么?”

    泓綠說:“清介,鐘清介。世子妃,鐘世子莫非有什么問題嗎?”

    云藍卻怔住,小案上的書頁,被窗中灌進來的風吹得胡亂翻了兩頁。

    她過了好久,才說:“沒什么,隨口一問。”

    她有些疲倦,便道:“我睡一會兒,你們到未時叫我。”

    她睡下后,臧夏悄悄跟泓綠道:“世子妃前幾夜,幾天幾夜沒睡好,難得有了睡意,咱們不要叫世子妃了,左右都沒什么事。”

    泓綠自也心疼她,想了想,雖可能世子妃醒過來要責怪她們,但——但責怪也就責怪了,世子妃這么煎熬,這些天是愈發消瘦了。

    戌時左右,云藍也沒有醒,臧夏這才慌了神,過去一看,云藍臉色暈著不正常的紅,再一摸,竟已燒起來。

    “尋常中等有爵只加,闔家兩三千人,一年連帶著莊子、俸祿,出息不過五六萬兩,商賈豪富,徐家便大致是便是這么個花銷,你同他說五十萬兩,他如何知曉這么多錢是什么感覺?”

    “便是知道了,他沒什么官家背景,也自然是不敢伸手的。”松煙點點頭,他一年幾千兩銀子落在手里,自然覺得百兩是小數目,但若是世子突然要給他幾萬兩,他還真不敢接。

    “去吧。”

    崔琰見松煙一點就通,心思倒是跟著愉悅起來,他原還憂心過云暮肯不肯為著段家人守著那婚約嫁他。

    齊大非偶。

    如今瞧著,徐家這老東西才是真正幫他的人。

    第 58 章   不安

    后來很多次回想起那天,云暮的都覺得后悔。

    分明有那樣多的征兆,分明有那樣多的機會,卻都是因著她的猶豫而失去機會。

    云暮記得很清楚,那天的風格外凌冽。

    直吹得黃沙漫天,有道是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雖說的是郁悶,但用來形容那天的雁州倒也十分恰當。

    即便關緊了門窗,窗外呼嘯的風聲依然從門縫中拼盡全力的擠進來,徐不疾來的時候,云暮正打算用布條塞進門縫抵一抵。

    “你……”

    甚至見到徐不疾,云暮有一瞬間混沌和茫然。

    泓綠同幾個侍女端了午膳,一并進殿,正見云藍整個人縮在被子里,僅露出了半張雪白的小臉。

    泓綠怪道:“世子妃,世子怎么走了?還走得這么急?”

    臧夏這會兒也進來了,嘟著嘴小聲嘀咕:“八成是想起別的世子妃了。”

    泓綠睨她一眼,責怪她怎又說這種話,叫世子妃聽到,又該心里難過了。

    臧夏嘟囔著,只好改口說:“……世子妃莫想太多,許是世子想起來什么緊急的公務,回涵元殿去。”

    她聽到云藍輕輕“嗯”了一聲,也不曉得有沒有聽進去。

    “呀……世子妃,世子的大氅還在這呢!要不要送過去?”

    云藍的嗓音無精打采的,淡淡說:“先放那兒吧,晚點再說。我睡一會兒。……”

    說著,輕輕合眼。

    臧夏跟泓綠出了殿門,臧夏說:“我都不知怎么哄世子妃了,總不能把世子綁過來吧?我縱有那個本事,也沒有那個膽子。”

    泓綠卻含笑說道:“你信不信,世子一會兒要回來?”

    臧夏隨她看過去,只見車駕未行,獨獨人不見了。

    雪風席卷,朔雪紛紛,天色暗沉,雪又大了些。

    云藍睡夢中聽到風雪聲,無意識中,身子蜷縮了一下,卻感到到有灼熱酥癢的觸感,停留在身上,難受得想翻身。

    但那灼熱滋味揮之不去一樣,覆在后背上。她做了個夢,夢到自己在無垠的水中游蕩,無數小魚游過來,吻她的背脊頸項。

    可……水里不應很涼快么?她怎么這樣熱?熱得像要蒸熟了。

    她熱得受不了了,終于喘息著醒過來,身后是不同尋常的熱息。身上好端端的衣裳不知什么時候都撕碎了;烏黑的長發被撩到前邊兒,后頸暴露在了空氣中。

    是他在吻她的后頸。

    吻得細密兇狠,唇舌滾燙,比夢中來得還要重,吻得她在他懷中顫抖不已,想要躲,可她的腰上緊緊錮著一條手臂,結實有力,青筋畢現,——叫她躲不得。

    修長的手扣著腰畔,幾乎能在肌膚上留下指印。

    他就那么鉗著她的腰吻她的頸,劇烈動作弄得床板吱吱作響。

    “醒了?……轉過來。”

    薄啞磁沉的嗓音響在耳邊,伴著熱息,頃刻間她耳根一片緋紅。哪里還輪到她來翻身,他只輕輕一推,她就跟鐵板上的煎餅一樣被翻了個面,正正面對著帝王俊美無儔的眉眼。

    漆黑的長眼睛里眸色幽晦,她只怔了一下,崔琰已二話不說地吻過來,吻的是她的眼睛,鼻梁,臉頰,沒落下一處地方。

    最后是嘴唇,他輕易撬開齒關,攻城略地,在她唇舌間攫取甘冽。青筋虬現肌肉賁張的臂膀摟緊她肩背,沒有一絲多余的空隙。

    他懷中滾燙。

    稍有閑隙,她都在劇烈喘氣,被他發現了,帶著薄繭的指腹在她唇畔摩挲了一番,唇角不知是不是笑意,微微的一勾,嗓音低啞:“再忍忍,朕還沒盡興。……”

    云藍額角汗如雨下,身上也浸了汗,漆黑發絲都粘在了臉上,似是橫流的濃墨,在白宣紙上肆意流淌。

    天色將暮,已經過去快兩個時辰了。臧夏跟泓綠在門口,互相對視一眼,都十分歡喜。

    里頭傳來床板晃動聲,世子妃這些時候掛念的事有了小小著落,……只是,世子妃還在病中,不曉得可有影響。

    卻看吳有祿吳總管瞅著天色,頗是發愁,可哪里敢去催世子。想來世子禁了一年多,正血氣方剛的年紀,平時憋壞了,好容易臨幸婕妤世子妃一回,自不會輕易地完事。

    吳有祿只想著,世子能快些想起來,他宣了大將軍進宮議事。

    大將軍謝忱的脾氣是出了名的不好,又倚仗戰功,向來不怎么把旁人放眼里。況且謝老將軍的夫人,是世子母親的妹妹,算來他也是世子的長輩。

    有這層關系在,世子倚重大將軍,也受他的管教。

    可大將軍把持朝政,總歸掣肘,還反對南征。

    不久前大將軍病了一遭,世子便想趁機讓他解甲歸田享清福去,可大將軍不肯,他的夫人蕭夫人還特地進宮,到世子面前哭了一回,拿蕭貴妃說事,世子無可奈何。

    吳有祿是怕世子這會兒忘了,謝老將軍,恐怕……得大發雷霆。

    他這廂嘆著氣,又想起來這陣子流傳的流言,說謝老將軍一直想往世子后宮里塞個女兒做皇后,卻苦于沒有嫡親女兒。

    近來世子納了平西將軍的女兒為婕妤,平西將軍跟謝老將軍也不對付,謝老將軍生怕這位程婕妤捷足先登搶了皇后位置,為此還愁生了白發。

    吳有祿心道,世子遲遲未娶,人人都惦記著世子的后位;世子遲遲未生養,人人也都惦記著世子的長子。前者尚有些外力能干預,后者怕就只能看世子的心意了。

    他抬頭看了看天色,因著下雪,天色黑得早,承明殿里已有侍女走動點上燈燭。

    他才聽到里頭世子叫人進去伺候,心里松了口氣,世子總算完事了。

    承明殿的凈室點了熏香,浴池里頭熱氣氤氳,崔琰邁進池水里,坐下后,水剛過胸膛。

    他泄了欲,現在反而精神。張著手臂,強健結實的臂膀懶洋洋搭在池緣白玉上。

    任由身后人替他揉捏清洗身體。那雙手溫柔細膩,手法嫻熟,洗得十分仔細。

    他享受地瞇起眼,暫時放松。云藍無聲地彎了彎眉眼,仿佛又看到了一只被摸著頭的大狗狗,心里生出了十分幸福的滋味,他突然出聲,卻打斷她的愣神:“云藍,”他一只手忽然按住了她的手背,“你也下來。”

    云藍愣了愣,輕聲喜道:“是。”

    她解了薄衣,浸進水里,崔琰伸手扶她,她一瞬間心跳加快。若非身上青青紫紫的痕跡都在,酸疼不已,她還當自己在做夢。

    她仔細伺候他收拾了身子,不期又被他攬在懷里。那只熾熱的手扣著腰肢,她動彈不得,乖乖地把腦袋靠在他胸口處,感受著強勁有力的心跳。

    他的身上,有許多道舊傷疤,看著猙獰怕人,但又增添了幾分野性。他身量挺拔,寬肩窄腰,十足惹人眼饞的好身材,她陷在他的懷里,怎么看怎么像是一團落在狼爪里的小兔子。

    她的臉迅速發燙:“世子……水涼了,該起身了。”

    崔琰似乎低笑一聲,卻俯下頭,吻了吻她的滴著水的耳垂,“朕身上也涼?”

    低啞的聲線一時叫云藍頭暈目眩。她是不是還在做夢?他一貫冷峻,這種話,她從沒聽他說過。

    收拾清爽后,天色徹底黑了,云藍侍奉他穿好衣裳,吳有祿卻領著個小太監,恭恭敬敬端來一碗湯藥來。

    云藍望著那藥一怔,旋崔抬眼望向崔琰,不解:“世子……”她心頭一跳,難道是……避子湯?

    崔琰撣了撣衣上浮塵,此時,他已恢復成素日里冷峻高貴的帝王。

    銀袍上,那尾五爪金龍盤旋熠熠,他系上氅衣,眉眼淡漠,瓊枝玉樹般立在她跟前,聞言,說:“朕讓他們準備的。喝了吧。”

    吳有祿從小太監手里親自端過來,弓著身子笑吟吟的:“世子妃趁熱喝。”

    云藍心中猜到它是什么藥,霎時如墮寒冰窖中,望著那碗乳白色的湯藥,還冒著熱氣。她前兩次都沒喝過藥,今日……今日他怎么要她喝藥了?

    她還愣在原地沒動作,吳有祿又恭敬催了一回:“世子妃——”

    云藍幾乎瞬間想到,或許她出身低微,他便不想要跟她的孩子,……或者,他的長子長女,要留給別人來生?

    無論是哪一種可能,他不需要她的孩子,已是確定的事實。

    她臉上溫柔笑意,勉強維持,可要她接過那碗藥喝下去,……她的手卻有些不受控制,在袖子里微微發抖。

    她哀求般仰起眼睛望他:“臣妾可不可以不喝?”

    崔琰蹙了蹙眉,垂眸看她,想了想,從吳有祿的手里接了藥碗過來,牽起她的手坐在羅漢榻上,含著一點笑意:“不苦。朕喂你,來——”

    云藍看著近在唇邊的天青瓷的藥碗,嗅到了藥味,抿緊了唇瓣,她也不知到底是怕苦,還是不能生孩子了,心尖酸疼,嗓音都微微發顫:“世子……臣妾不想喝,……”

    他眉眼一沉,或許覺得她不識抬舉了,云藍小心地望著他,眸中水光盈盈,他終究還是耐著性子哄她:“聽話,把藥喝了,朕明日還來看你。”

    云藍曉得是躲不過的。

    她只得扯出一個還算得體的笑,說:“臣妾明白了。”

    她接了藥碗,小口小口喝掉,如他所言,這藥不怎么苦。崔琰就在旁邊看著她喝完了藥,這才離去。

    他走以后,云藍坐在羅漢榻上,望著窗外飛雪。朦朧的夜色里,雪花看得不清,他的蹤影也都消失在雪中了。

    她難道連想要一個孩子,也……

    歡愛了一回,人總是不饜足的,還想著第二回第三回,想要無微不至的關心,也想要無話不談的信任……她在承明殿盼他夜里再過來,自然沒有盼到,臧夏說,世子今日召見謝老將軍,定是要留到很晚,世子妃睡吧。

    第二日云藍便聽臧夏說:“世子妃,了不得了,謝老將軍添了個女兒!”

    云藍用著粥,吹了吹,只笑說:“添女兒,怎么了不得了?”

    臧夏急道:“世子妃,不是才出生的女兒,是十七歲的女兒!聽聞不久前,謝老將軍,過繼來一個女兒,是旁支兄弟之女,從鄉下到了上京城,沒兩日,已在京中聲名鵲起,說是個德才兼備,花容月貌的人物……”

    他們,大戎人竟然要殺她!

    云暮身體抖得如同篩糠。

    活下去!

    顧不上怨恨,也顧不上恐懼,云暮的腦海中有個聲音在近乎瘋狂的叫囂。

    她大口喘著粗氣,心底卻極快極冷靜的盤算著。

    第 59 章   云兒

    云暮極快速的顫抖,也極快速的思考。

    方才那人說姓崔的也只能是崔琰。

    祭旗?若是自己的生死與戰事相關,崔琰素來重權,定然不會容自己影響大事,只怕是一捧黃土賠上幾滴淚,便草草了此一生。

    大永與大戎交戰,偏如今這二人依舊穿著大永衣衫,還有方才那流民,只能說明一件事。

    她如今還在大永境內,靠近兩國交接的地方。

    一定、一定不能出大永邊境,云暮的腦袋因著那迷藥還有些許沉重,腦子卻帶了十分清醒。

    但是……生孩子不是她一個人想生就能生出來的,得兩個人都出力。

    現在,崔琰根本不進后宮,何來的孩子呢?

    接連數日,崔琰都去了昭鸞殿用晚膳,但是不過夜。

    云藍漸漸寬心,悟出崔琰不會在昭鸞殿里留宿后,便又像尋常時候,到了入夜時分戌時左右,到涵元殿外等候。

    崔琰說過,批閱奏折是一樁無趣但繁瑣之事,國事繁雜,有時遇到些棘手之事,連案頭伺候筆墨的太監都看著心煩。

    他便偶爾叫她來,批閱折子的休息間隙,替他按揉舒緩穴道,或者捏揉肩膀放松。

    起初他只是贊賞過,她力道合適,不似小太監們沒輕沒重的,且她的雙手細白柔軟,有淡淡幽香,他很喜歡。

    云藍為著這個專門去跟宮里的嬤嬤仔細學過了按摩的手法,每回去替他按揉之前,還要特地凈手熏香。

    他不喜太濃烈的香氣,她于是挑了蘭草的香氣,幽謐靜遠,可使人沉心靜氣。

    好在崔琰雖不知她做了這些,卻愈發喜歡上她的按摩,頻繁叫她過殿伺候。

    漸漸的,便成了習慣,習慣入夜時分他批閱公文時,她在旁邊侍奉,美其名曰,“紅袖添香”。

    那一回,她還鼓了鼓氣,替了案頭筆墨太監的位置,研磨朱砂。

    他正提筆在折子上寫了兩個字,蘸墨時見是她研磨的墨,隨意笑了兩句:“朕的云藍,當真做什么都做得最好。”

    她想,并非她一定要做最好的,而是他只需要最好的。

    她要做他需要的那個。

    今夜她已等了三刻鐘,卻未見崔琰的車駕歸來涵元殿,殿門前的小太監顫顫地問她:“世子妃,要不先回去罷……風雪這樣大,……”

    云藍微微垂眼,今日她本就是來等崔琰的,沒有等到,怎能輕易地回去?

    風雪簌簌,她鬢發和肩膀上都積了薄薄的雪,穿的是銀灰云紋的襖子,顏色淡淡,但在昏暗入夜時刻,便有些顯目了。

    她靜靜佇立著,看著檐外飛雪,手雖然縮在袖子里抱了手爐,身上卻冷。

    臧夏跟泓綠哪似她一樣站著一動也不動,跟一座雕像似的,悄悄地跺腳或者搓手,還疑惑她們家世子妃莫非是鐵打的,竟絲毫不冷一樣。

    天色愈來愈暗,暗得宮道盡頭近于一片漆黑。殿門前寬闊的青磚地早有宮人們灑掃干凈了,但沒一會兒又覆上薄雪。

    涵元殿里燈火通明,映照出纖長搖曳的人影子,拉得很長,投在了那片薄雪覆蓋的磚地上。

    車駕轆轆,壓過青磚道,輦車四角掛著的玉璧銅鈴輕輕地晃動,在寂靜的雪夜中發出響聲。

    輦車四面金綃帷帳翻飛著,座中玄衣帝王單手撐腮,閉目小憩,而吳有祿遠遠兒望見涵元殿殿門前的人影,模糊辨認出那樣纖長端莊的人影,應是隨婕妤了。

    除了隨婕妤,沒有哪位世子妃,明明曉得世子去了別處,還要等的。

    吳有祿欲言又止想同世子說,只是望到世子撐著腮小憩,將話都咽了回去。

    他忖度,隨婕妤是見不見也無所謂的,世子休息得當或更重要,方才在昭鸞殿里周旋了會兒,世子也累了。

    車駕穩穩停在了殿門前。吳有祿這才敢低聲喚醒崔琰:“世子,到了。”

    崔琰緩緩睜開眼睛,正了正身子,邁下了輦車。

    他的腳步驀地一頓。

    “云藍?……你來得正好,過來,替朕按揉按揉。”他似有些疲憊地捏了捏眉心,徑直進了殿。

    云藍將積了薄雪的披風脫下交給臧夏,心頭歡喜,總算等回了崔琰,忙地跟進了殿中。

    殿中燒了碳火,溫暖如春,不似殿門外寒風凜冽。

    她替崔琰解下了外穿黑狐大氅,掛上衣架。

    崔琰已靠坐圈椅中,閉目養神,烏發玉冠上沒有沾到半點風雪。

    云藍凈了手擦干水漬,輕輕走到他的身后,抬手替他按揉起來。

    這動作她已做過無數遍,不說做得極好,至少也算熟能生巧,有了些自己的感悟竅門。

    她打量著他的反應,大抵很享受,模樣就像……一只被摸了摸頭的狗狗,放下了素日的戒備。

    這個形容忽然從腦海里冒出來,她無聲中抿了抿唇角。

    直到崔琰磁沉嗓音響起,把她嚇了一嚇,打斷她的遐思。

    “云藍,這些時日,為著程繡入宮,朕倒是許久未去承明殿看你,冷落你了。”

    云藍溫聲說:“臣妾都明白。”

    他點點頭,仍舊閉著眼,半晌靜默以后,他又道:“將近年底,各地的歲貢陸續進京,等送進宮,你喜歡什么,自己去挑。其他人的份,你看著分吧。……程繡是新入宮,她可多分一些。”

    云藍微微思索后,回道:“臣妾屆時先擬一份清單,呈給世子過目。”

    崔琰否了她的提議:“你辦事妥帖,不必給朕過目了。”

    云藍應下,又過了半晌,殿內寂靜。

    他卻蹙起眉,忽然開口:“你今日,手有些涼。”

    云藍動作一僵,立崔移開了手,斂著眉,輕聲道:“臣妾去暖暖手,再替世子按揉……”

    說著,剛邁出兩步,冷不防被崔琰握了她的手,放在掌心里。

    她的腳步頓住,回過身,與圈椅中懶洋洋靠著的崔琰面對著面。

    他修長雙手灼熱干燥,薄薄的繭,將她的雙手輕而易舉合他掌心里。

    突如其來的觸碰叫她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也令她恍然……以前,哥哥也總會這樣,在冬日里,替她把冰涼小手放在他的手心里,搓一搓,焐熱才放開她。

    他已睜開眼,漆黑的長眼睛淡淡注視她,并未說話。

    這是和哥哥所不同的目光。

    她被他那樣注視,甚至疑心,她的小心思已經被他看穿了。

    盡管她竭力裝出泰然自若波瀾不驚的模樣同他對視,到底敗下陣來。

    她只得垂下眼睛掩飾自己,想從他的掌心抽回雙手,但他偏偏又固得很緊。

    崔琰雙手間的溫度,也逐漸將她的雙手焐熱了。

    她低聲說:“世子……”

    他終于啟聲:“風雪這么大,就在殿外干等著?不知進來嗎?你跟了朕三年,朕知你一向守規矩,但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是他們攔著你?若把你冷出了毛病,他們十個腦袋也不夠砍的。”

    云藍心頭暫時松了口氣。他應該……并不知她的小心思。

    她抿了抿唇,溫聲細語:“涵元殿的規矩,無召不得入,臣妾也不愿他們為難。何況,臣妾在殿門前,便能早些見到世子了。”

    眼角的余光不住地偷瞄他的反應,她往他身邊靠近了一步,再一步,膝蓋已抵上他的腿了,他還是沒有生氣。

    云藍心如擂鼓,也不知他的所想。嗓音益發的輕:“世子。”他緩緩松開手,只仍舊注視她,似乎在等她的動作。

    燭燈搖曳著,云藍暗暗咽了咽口水,手緩緩伸向他的玄袍系帶,碰到的時候,被他按住手背。

    他幽幽的嗓音忽然響起,摻雜著些不耐:“朕今日沒有興致。朕還有折子要看……你退下吧。”

    云藍睜大了眼,望了眼他的身下,分明已……已經……

    可她沒有違抗的余地,只知若她繼續,他大抵要厭煩她了。

    退到寢殿的門邊時,門外是沉沉夜色,風雪呼嘯聲此起彼伏,她愣怔的時候,風聲入耳,她下意識地渾身輕顫,噩夢一樣的回憶涌上心頭。

    崔琰見她在門口踟躕,更不耐煩了:“怎么還杵著?”他深吸一口氣,“朕說了……”

    云藍默了默,卻回過身,又向崔琰走過去,在他面前,垂著眼睛,低聲懇求說:“世子……準許臣妾陪在世子身邊罷……”

    他漆黑的眼睛靜靜望了她一會兒,未置可否,但云藍已知他的意思,咬了咬唇,轉身離去。

    剛走出兩步路,崔琰偏偏又開了口:“涵元殿從未有后妃留宿的先例。云藍,朕也不能為你破例。”

    云藍扶著漆紅門框的手微微一頓,回過頭,得體知禮恭敬地回道:“臣妾明白,臣妾告退了。”

    這一夜雪風呼嘯,果然又是一個難眠夜。

    云藍縮在錦被里,腦海里浮現一個接一個的舊畫面。崔琰大約并不知道,比起她的丈夫,她心中更多視他為如父如兄的存在。

    她的家人都不在了,他已是她唯一的家人。在他的身邊呆著的時候,仿佛都要比別處更溫暖些。

    好在她并沒有因為這夜的事就輕易氣餒。

    第二天天一亮,仍似尋常日子,去小廚房親自準備一盅銀耳南瓜百合羹,再親自走一刻鐘的路,送到涵元殿。

    有了那回的經驗,她已知道,下這么大的雪該提前多久出門,方不誤事。

    崔琰也并未提昨夜,照常練劍,照常叫她來替他更衣,照常用了她送來的羹湯點心,便要處理政務會見臣工,讓她退下了。

    云藍退出殿門,臧夏已巴巴兒湊過來說:“世子妃,聽如意說,程婕妤這兩日來得也很殷勤。”

    云藍笑了笑,但沒有說話,臧夏嘟囔著:“如意還說,程婕妤也學著世子妃,做,做什么點心……”

    云藍微微搖頭:“臧夏,咱們做好自己的事便好,不必管其他人的做法。”

    臧夏望著她,心里卻想,世子妃在白日跟夜里是兩個樣子。白日里的世子妃,她沉穩端莊,看起來簡直風雨不動安如山;到了夜里,卻似另一個人一樣,敏感多思,輾轉難眠,好像鵝毛大的事情,也叫她想上許多。

    也不知可是白日里都是世子妃的面具。

    云藍和臧夏說兩句話的間隙,忽然看到不遠處一行人,是來覲見皇帝的外臣,衣著一片花花綠綠,品階各不相同。

    云藍道:“回宮罷。”

    她并未在意那些外臣,臧夏卻說:“世子妃,那位大人倒是從沒見過呢。”

    云藍仍沒有回頭看,只是笑她說:“沒見過的多了,可不單是那位大人。”

    臧夏著急說:“世子妃!那位大人長得可好看了。”

    云藍還是頭也不回。

    臧夏只好嘟囔說:“世子妃眼里只世子一個人。”

    她偏偏又添補了一句:“可世子眼里,卻不止世子妃一個呢。”

    云藍只輕輕嘆息著,緊了緊身上狐裘,今日雪停了,晚上或許不會太難熬了。

    入夜的時候,她仍如常去了涵元殿,這回吳有祿倒是為難,說:“世子妃,世子正和武寧侯世子對弈,今日怕是不能見您了。”

    云藍抬起眼望向殿門,心中暗自嘆息,向吳有祿微微頷首,便離開了。

    臧夏小聲嘀咕了一句說:“武寧侯世子?怎么沒聽說過這號人物。”

    云藍緩緩踩過雪地,對臧夏的話,沒怎么聽進。

    本以為今夜該能安穩睡覺,可不到入睡,就又開始下雪刮風。

    她縮在錦被里,把自己裹成了個粽子,還是不得安眠。直到她聽到有刻意放緩了的腳步聲。

    還有一截微弱的影子落在面前。

    她試著喚道:“臧夏?”

    那日喚了“世子”,反而讓臧夏笑話了。

    誰知面前的人影落坐在床沿,好半晌,說:“是朕。”

    云暮聽到崔琰的聲音在耳畔響起,不復清朗,緊接著掌心溫涼被他塞了什么東西,“向東,有官驛。”

    身上驟然一松,便聽崔琰悶哼一聲,他猛的將自己往前一推趴在馬上。

    馬竟忽然快了幾分。

    云暮反應不過來似的,慢吞吞回首,崔琰已然翻身下了馬。遠遠望去,他左肩泅開大片血跡,手中握著不知何處來的一只箭,擰身向后射去。

    一支箭,兩個人,應聲落馬。

    遠處那身影緩緩倒下,云暮這才反應過來,崔琰竟是將自己肩上中的箭拔了下去,去攔了那兩個追兵。

    他甚至沒有回頭。

    昏昏沉沉間,云暮大口喘著粗氣。

    第 60 章   訣別

    云暮搬不動崔琰。

    他生的本就高大,偏在軍中廝混過一些時日,瞧著清瘦如青松般,實則結實得很,再加上一身軟甲,更不知多了幾分沉重。

    云暮本就嬌小,此時只剩了半口氣,如何搬得動?

    她將掌心從他臂膀下穿過時,左肩銀白衣袍浸成鐵銹紅,掌心黏膩得令人心驚。

    “你向東走便是,待尋了官兵回來找我便是。”

    自三年前漠北進犯以來,大周幾乎每日都籠罩在戰事的陰云之下,世子崔琰凱旋歸國,圣上大喜之下,天下大赦,舉國同歡。

    其中,當然也包括在太學的云藍。

    自崔琰歸來,前朝一時間事務紛繁,竟連授課的博士都被叫走了大半。如此,云藍倒是免了每日那讓她痛苦至極的課業。

    倒不是云藍課業不好,而是太學之中有位夫子乃是云藍父親的舊友,他為人板正,一絲不茍,或許是覺得對云藍嚴加要求便是對舊友遺孤的照拂,因此對云藍尤其嚴厲。

    云藍上課時候是一絲也不能放松,生怕自己一個走神,便讓夫子覺得云家后繼無人了。

    雖然,云家現在除了她,確實已經沒人了。

    沅芷靜靜地為云藍研磨,她從小跟著云藍,本來有讀書識字的機會,可自云藍進宮后,她便每日只能在這芙蕖宮待著。

    雖然她看不懂云藍寫的是什么,卻也敏銳地感受到了美。每一個字清秀雋永,秀麗淡雅,像一一顆顆漂亮珠子連在一起似的。

    然而,云藍收筆之后卻始終皺著眉,湊近看了幾個字后,一把將案上的筆墨揉成一團,喪氣地扔得老遠。

    “好端端的,為什么要廢掉?”沅芷心疼地將紙團從地上撿起來。

    寫字時云藍一直提著氣,生怕走勢斷了,她揉了揉自己的手腕,失落地跌坐在椅子上,閉著眼睛嘆道:“徐先生說,我的字唯有形,沒有魂。”

    這個評價,自然是拿云藍和他的父親云軻在作比較。

    云軻和云藍一樣,也是自小進入太學學習,跟隨當今圣上陪讀。云軻自小便展現出非凡的才能,雖說絕大多數人只把云軻當做大周戰神,卻鮮有人知道,云軻也是寫得一手好字。

    沅芷聽后啞然失笑,她安慰道:“小姐如今還小,自然不能與將軍相比。況且小姐是女子,又不考科舉,徐先生如此苛刻,未免太難為小姐了。”

    云藍不置可否,她難受地繼續揉手腕。

    沅芷說的這些,別人又何嘗沒有說過?

    可不知怎么,她就是想證明自己。或許是她父親的形象太眾人心中太過完美,她不敢放松一步,怕自己的平庸毀了父親的一世美名。

    她起身到書柜前,仔細摩挲父親留下的書稿和手信。

    其實云藍對云軻的印象已經很淡了,甚至已經記不清他的模樣。從留存的書信中大概可以看出,自母親懷孕后,他就一直駐守在外,幾乎只有打了勝仗之后才回來。

    就算在進宮之前,她就已經很少見到父親了。

    云藍依稀記得有一年冬天,母親說如果父親回家,一定是先回書房,于是便抱著她睡在父親的書房里。她睡不著,卻又擔心吵醒母親,只能僵硬地仰頭看外面被風雪吹得七零八落的燈籠。

    突然,一個男人推開書房門,正好和她的眼神對上。

    她忘了呼喊,而那個胡子拉碴的男人忽然也僵住了。待渾身的寒氣散去之后,他才敢緩步靠近她們,一雙眼緊緊地盯著她。

    “你就是我的小藍兒嗎?”

    縱使已經過去多年,云藍卻依然記得父親對她說的第一句話。那是她們第一次見面,或許是母親在她耳邊念叨太多了,她下意識地喊了聲“爹爹”。

    這件事情,被云軻詳細地記在手札上,縱使是如此云情的事情,他的字依舊是如此的遒勁有力。云藍撫摸著手札,一遍一遍描繪父親的筆跡,似乎能夠從其中汲取一些力量。

    翻過一頁,她忽地愣住了。

    筆跡變了。

    這不是父親的,而是崔琰的手跡。

    云藍好奇地拿起來翻看,想起來了它的來歷。

    崔琰自小便是天之驕子,每次太學考試都拔得頭籌,這份手跡是三年前徐夫子交給云藍,讓她從中學習的。

    或許是事務繁忙,她竟忘了返還,而徐夫子也忘了要回。

    以前,云藍只驚嘆崔琰才思敏捷,而現在,她的關注點全都放在了他的字形上。

    崔琰的字,和云軻蒼勁有力的書法截然不同,少了幾分磅礴的氣勢,卻多了幾分少年的意氣和躊躇滿志,有行云流水之感。

    鬼使神差般的,云藍下意識開始臨摹。

    云藍的書法功底深厚,只淺淺學了個形,就已有了八分相似。

    自那日和崔琰在未央宮一別后,她再也沒有機會見到崔琰,如今這一封意外的手稿,似乎將崔琰又帶到她的面前。

    她可以不用在乎別人,賞析崔琰的文義;

    她可以不用在乎書法,臨摹崔琰的文字。

    這個想法,讓云藍詭異地既心動又惶恐。在宮中,除了崔琰,她再沒有別的親人了。

    可崔琰終究和她不一樣,她在這深宮之中,而崔琰卻肩負著東宮儲君之責,兩人連見面都是困難。

    這份簡單的、樸素的,甚至都算不上聯系的手稿,卻以這樣的方式拉近了她和崔琰的距離。

    整整一上午,云藍不斷臨摹著崔琰的字,他的字,似乎比她寫了十幾年的字更讓她得心應手。

    直到沅芷送膳,她才停筆,看著滿屋子崔琰的字,她忽覺自己有些魔怔了。

    沅芷像往常一樣為準備云藍收拾東西,卻被云藍慌張地喝住。

    云藍:別動!”

    沅芷一愣,雖說是下人,但云藍待人向來云和,從未說過重話,她不解地轉身,以為自己做錯了什么事情,“小姐……”

    雖然知道她不識字,看不出自己字形的變化,但云藍卻還是紅了臉,她深吸一口氣,故作鎮定道:“我一會兒自己收拾就行了。”

    沅芷莫名其妙地看了看她,緩緩退出。

    待她離開,云藍火速藏起手稿,將自己臨摹的文字一把火全燒了。

    臨摹當今世子的手稿,要是被人知道了,她也就不用再在這宮里待下去了。

    午膳才上桌,前院就傳來一陣吵鬧,沅芷正給云藍布菜,就見有蘭慌慌張張地跑進門,一副大事不好的樣子。

    她和沅芷一樣,都是自小跟著云藍進宮的侍女。

    有蘭大口喘著氣,“小姐,不好了,十、十皇子來了。”

    沅芷趕緊上前扶著她,眼里滿是意外和嫌棄,“怎么又來了?前幾天不是說小姐病了,讓他別來嗎?”

    有蘭都快哭了,赫赫有名的混世魔王十皇子,她哪里攔得住?

    有蘭委屈道:“他說他來探病,還帶了個太醫呢。”

    十皇子崔楨林是現今正受寵的麗妃之子,和云藍一般大,如今才十六歲。

    或許是將期許都放在了崔琰身上,圣上將余下的寵愛就給了崔楨林,因此養成了他無法無天、肆意妄為的脾性。

    更要命的事,這崔楨林不知何時盯上了云藍!

    云藍是王妃的侄女,自然不可能和其他妃子來往,更何況是其他妃子的兒子!

    這件事情她不便告訴王妃,本以為崔楨林吃了幾次閉門羹后會放棄,卻不想卻像是個狗皮膏藥一般,怎么甩也甩不掉。

    惹不起,還躲不起嗎?

    云藍嘆了口氣,放下筷子無奈道:“你們先攔著,我從側面出去。”

    沅芷立刻跟上:“那小姐,我跟你一起去。”

    今日烏嬤嬤不在,有蘭性子比較懦,其余的太監宮女們更是靠不住,云藍實在不放心,搖搖頭:“你留下吧,記住別把事情鬧大了。”

    鬧大了,丟臉的只會是她自己!

    她今年已經十六歲了,若是一旦風聲傳出去,那她就算不想嫁,也由不得她了。

    出了芙蕖宮,云藍才發現,偌大的皇宮她竟無處可去。

    在皇宮生活了十年,卻沒有一處容身之所,她忽地有些悲哀,漫無目的地走在偏僻的宮道上。

    待停下來時,她發現自己已經習慣性走到了百鳥園的大門。德勝幾天沒見她了,高興地向她行禮:“云小姐。”

    百鳥園,確實是個避風頭的好去處,云藍自顧自地想。

    瞧著云藍落寞的神色,德勝猶豫了一下,像是專門討云藍開心,上前笑道:“云小姐來得巧,院子里又來了一批新的珍鳥,其中一只是嶺南那邊上貢的,那羽毛紅的像火一樣!”

    “我看云小姐前段時間一直在收集紅色的羽毛,就專門把那只鳥放到您常去的那個院子了。”

    云藍勉強笑了一下,“多謝。”

    縱使已經不用在收集羽毛了,她卻從這話中感受到了對方的好意,外加再次想起了崔琰,云藍胸前逐漸積累的郁氣逐漸消散。

    她一笑,德勝只覺心里一跳,瞬間低下頭去,意有所指:“這幾日百鳥園里都沒人,云小姐不用顧忌。”

    云藍意外地看他一眼,雖然她不想把事情傳出去,但深宮之中又何嘗有不透風的墻?

    如今,縱使是一個管理偏僻小院的小太監都已經知道了,那王妃和崔琰遲早也會知道。當時候,她們會如何打算呢?

    是讓她直接嫁出宮去,還是就嫁給崔楨林呢?

    云藍垂手握緊袖口,一聲不吭地走了進去。

    她已經十六歲了,即使在宮外尋常百姓家,也是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更何況是官宦人家?家族聯姻,幾乎都是自小定下的親事。

    而她只是寄養在宮里的孤女,家族早已沒落,雙親在離世前也并未為她定下親事。

    早在三年前,當云藍發現自己的目光始終跟隨崔琰之后,方才明白自己的心意。可緊接著她就悲哀地認識到,她和崔琰幾乎毫無可能。

    他是天之驕子,是大周的儲君,未來的皇帝。

    而她,不過一個落魄的孤女,他名義上的表妹而已。

    崔琰的正妻,該是一位與他家世相當、秀外慧中的女子,絕不會是她自己。

    云藍也曾幻想王妃為自己隨便指婚,那她就能快刀斬亂麻一般斷掉自己的妄想,可整整三年,王妃對她的婚事閉口不提。

    而崔琰,明明也是弱冠之齡卻也未有婚約,云藍不禁開始幻想:會不會是王妃想親上加親呢?在日復一日的思念中,她越發渴望走近崔琰。

    云藍腦子里紛繁復雜,有一搭沒一搭地給院子里的鳥喂食,完全沒注意到身后一道黑影閃過。

    忽地,那道黑影向她襲來,云藍只聽身后一聲怒喝。

    “快趴下!”

    只見崔琰向她飛奔而來,云藍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崔琰撲倒護在身下。

    這話一出,云暮沉默了一瞬,才道,“崔琰,我愿不愿意嫁你,你何曾問過我?連我的阿娘都被你當作圍獵我的工具,你如何尊重我?”

    官驛這樣昏暗的燭火,云暮的眼睛如今夜里還是看不清周遭,更不愿去看他的眼睛,眼神只飄忽不定望向遠處。

    女兒,婚姻,若不是真心誠意的兩心相悅,變成了世俗之間捆住人的繩索。

    她才不要。

    崔琰啞口無言,卻下意識的抬手。

    他想捂住她開開合合的柔嫩嘴唇,想攥緊她的手,他想求她不要說出下面的話。

    可是柔軟的聲音卻不理會的哀求,直愣愣便扎進了他的腦海。

    “我說過的,咱們就這樣吧,”

    云暮輕聲道,燭火掩映下,她的側臉柔美,“兩不相欠,崔琰,兩不相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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