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對峙
崔琰生于鐘鳴鼎食之家,也生于藏污納垢的累累白骨之中。為人二十余載,有大長公主的言傳身教,也有幾經起伏的仕途。
他自然比旁人更明白謙和禮儀也好,家世情誼也罷,不過都是蓋住人間煉獄的一張遮羞布。
最好的物件總是要爭要搶,哪怕不擇手段,哪怕撕咬血肉到鮮血淋漓。
蓋因這世間的人,本就只是披著皮的豺狼與羔羊。
像前日那對老夫妻,身上若有一點價值,又偏沒有利齒,平日里不用軍中朝中,隨隨便便一個縣令就可以隨意攫取,打起仗時,甚至可被異族充作軍糧。
云暮……
她不愿做狼,他替她做便是。
雖不曾寵幸她,但她已將共用晚膳也劃進恩寵無二的體現,便以為他今日也會來。
誰知到了戌時三刻,天已徹底黑了,方知他不會來。嘆了口氣,自個兒吃了頓飽飯,便想著,白日里跟隨婕妤約定好去拜訪她,這會兒不用侍君,正好去承明殿坐坐。
程繡的昭鸞殿離承明殿頗有些距離。到了承明殿時,她抬頭望去,只見這承明殿比她的昭鸞殿看上去,似乎素得多。
進了承明殿,見到隨婕妤,她倒是吃了一驚:“隨姐姐,你生病了?可要緊?宣了太醫來看么?”
程繡落座在羅漢榻上,臧夏上了茶來,她沒顧上喝,望見床幃里朦朧纖瘦的人影半靠坐著床頭,壓抑著咳嗽聲,嗓音有些啞:“不礙事,大約是近兩日天氣冷,吹風著了涼……妹妹來承明殿,我倒是怠慢了。……妹妹可是有什么要緊的事?”
程繡想起自己來的目的,只是此時見隨婕妤病了,那個小小請求又不大好說出口,吞吞吐吐道:“實不相瞞,姐姐,上次嘗了姐姐親手做的銀耳南瓜百合羹,我便一直念念不忘,想向姐姐討教,學著自己做。”
她心里正想隨婕妤會不會藏私不愿教她,誰知帷帳里女子頓了頓,便含笑輕聲應道:“這不難,程妹妹若是跟我一起做一遍,也就會了。只是我現在……恐怕沒法手把手教你,我將做法說給你聽,你回宮后,找廚娘去做,再跟著做也一樣。”
程繡沒想到她這樣好說話,怪不得闔宮上下,多多少少都說隨婕妤溫柔可親。
她一喜,立崔向她道了謝,又想起什么,說:“隨姐姐,我還有一件事,想請教隨姐姐……”
她初來乍到,宮里其余的妃子,雖草草照面過,卻不知她們深淺。娘親既然說來求隨婕妤指點,娘親自然不會錯的——她問完以后,眼巴巴望著天青帷帳里的人影。
這角度,只能模糊看到她的側臉,燭光跳躍著,里頭人不作聲的時候,這里就一片寂靜,令她覺得悶。
不知隨婕妤做什么把門窗都關得這樣嚴嚴實實。
她轉頭,瞧見窗臺上寶藍釉的梅瓶里插了一枝新鮮的白梅花。
她伸手碰了碰,就聽到了隨婕妤溫柔的聲音,一一回答她的疑問,叫她茅塞頓開。
程繡走了以后,臧夏收拾著茶具,回頭卻看到自家世子妃微微仰著纖細脖頸,似乎在注視帷帳頂。
臧夏嘟囔說:“原還以為是世子來了……不想是程婕妤。”
云藍方才從睡夢里被臧夏喚起已是戌時。
臧夏見她發熱,急得去請太醫來,太醫過來看了,說是吹冷風吹的,臧夏便說,定是世子妃昨日里候在涵元殿門口冷著了,連日又沒睡好,累加在了一塊兒,今日就發起熱。
臧夏還要去涵元殿報信,被云藍強行叫了回來,“世子日理萬機,這點小事,別去煩他了。”
臧夏便淚汪汪的,在門外,跟泓綠說著氣話:“世子妃真是,一年到頭都不知在做些什么盼些什么。宮里的世子妃們,不就這點指望么,指望素日里待世子好,世子也待自己好。現在不哭不鬧把苦都吃進肚子里了,日后就還有吃不完的苦。”
她就要不顧世子妃阻攔去涵元殿,偏就遇上程婕妤上門做客,這想法只得放棄。
現在送走了程繡,臧夏自然有些怨懟,程婕妤坐了這么久,現在都亥時一刻,她想去涵元殿也去不成了。
“世子妃,藥煎好了,要喝嗎?”泓綠從外頭進來,端來藥碗,坐在床沿,臧夏幫著撩開了帷帳,一瞧就又一驚,“世子妃怎、怎出了這么多汗?”
只見云藍臉色泛著潮紅,額頭鬢角汗濕淋漓,她慌忙拿出帕子擦拭,云藍卻垂著黑眸,微微搖了搖頭。
等臧夏擦完,泓綠猶豫著遞來藥碗。
云藍端到唇邊,喝了一口,苦得皺眉,幾乎要吐出來。
她不喜歡喝藥,從小便是。
喝藥一向是她的一大難題。
小時候,她生病喝藥,哥哥每每都會買來城東張記的蜜餞果子,哄她喝完吃幾顆蜜餞。娘親給她順著后背。連爹爹也告假守在她跟前,望著她喝了藥睡下,才放心去當值。
她朦朧地回憶著。
手里這碗藥卻苦到心眼里去,怎么咽都咽不下,在喉嚨間,苦得她沁出眼淚來,又吐出來了。
泓綠見她這樣,心疼道:“世子妃,喝不下,不如不喝了……”
她們都曉得世子妃喝藥十分頭疼,——她怕苦。每回喝藥,喝一碗,得嘔出一半來,折磨得臉色蒼白,如同上刑。
云藍輕輕嘆了口氣,“不喝藥,什么時候才能好。不好起來,怎么辦呢。”
泓綠沒什么話可說了,跟臧夏對看一眼,都曉得世子妃的意思。世子妃是怕自己生了病,旁人奪了她的恩寵。
世子妃心頭掛念皇后的位置,恐怕,只有等世子真的大婚,才會放棄。
世子妃不說她的心思,她們也不會在世子妃跟前提“皇后”兩字,只是她們心里卻都明鏡似的,世子妃家世擺在那兒,只怕做到頭了,也至多是貴妃……
皇后的位置,委實不是世子妃足夠好就能做到的位置。
云藍喝了藥,又隨便用了些粥,就洗漱睡下。
發著燒,渾身都燙,她裹緊了被子,還是覺得身子輕飄飄,仿佛一片羽毛,在風中不停地下墜著。
她朦朧記著明日要早些起來,去涵元殿。
她唯恐自己堅持這么久的事情,被這突如其來的小病給打斷,叫她前功盡棄。
況且,將近除夕佳節,除夕宮宴一向由她操辦,這個節骨眼上若是……她心里曉得,程繡新入宮,便封了婕妤,來勢洶洶,只怕崔琰也極看重她的家世,她樣貌品德沒什么可挑剔的話,若是能力也很好,便是最合適的皇后人選了。
臧夏說去涵元殿報信,她的確有一刻想著,若她去了,崔琰會來看望她么?他于自己而言是如父如兄的存在,是她心中的家人,若他來,她一定很歡喜。她卻更怕臧夏報了信,他卻不來。
片刻之間,面色沉靜。
崔琰仿佛又成了那副運籌帷幄的文雅溫潤模樣,他一雙桃花眼定定凝視她,“云暮,你不能回雁州。”
云暮剛要駁他,就聽崔琰溫聲道,“雁州不日就難保太平。”
“雁州怎會?”
“是圣人不要雁州。”
雁州不是號稱陳兵數萬嗎,不是地處要塞嗎?圣人怎么會不要?
云暮的指尖極快的顫抖,那他們呢?
徐不疾,關家,段家?
只一瞬間,她望向崔琰的眼神帶了渴望和哀求,崔琰看懂了,卻忽地冷笑一聲,“云暮,你該不會是想求我回去救他吧?”
第 62 章 演戲
云暮陷入漫長的沉默,目光沉沉飄向窗外凌冽呼嘯如餓獸一般的黑暗中,找不到落點。
最終還是崔琰先開口,“你覺得可能嗎,云暮?”
崔琰能不像陸晏然那次一樣,便已是寬容到不可置信,要他救徐不疾?
天方夜譚。吳有祿望到她,向她行了禮,笑吟吟的:“世子妃,實不巧,世子練劍去了。世子妃在這兒等……還是把東西給老奴?”
云藍微微一笑道:“我在這等罷。”
吳有祿頷首退下,正要進殿。
天寒地凍,吳有祿又頓了頓,回頭為難說:“世子妃,世子一時半會恐怕不許人打擾,世子妃不若先回宮,……”
一陣冷風刮過,地面積雪卷起紛紛雪花,沾到了云藍藏青色的裙擺上。
她攏緊了些白狐裘,喉嚨間有些發癢,只得強行壓抑著咳嗽聲,臉頰燒得發紅,但在白狐毛半掩下,不算很顯眼。
她道:“我等等無妨……”
吳有祿臉上有些為難色,但沒再提請她先行回宮的話,他進了殿,云藍便站在原地。
早間難得放晴,天上冬日掛在遙遠云層中,她微微抬眼看去,稀薄的陽光灑在身上,幾乎沒有絲毫暖意,她身上卻已經汗濕了后背。
站得久了,眼前還有些發黑,她身子微微不穩,扶著泓綠,才險險地穩住。
呼吸略沉,她側過臉問泓綠:“幾時了?今日……今日怎么……感覺等了格外久?”
她有些站不住了,也不知是時間太久,還是生了病的緣故。臉色也因為吹久了風,從紅轉白。
泓綠說:“世子妃,奴婢也覺得今日等得很久。”
直到這時,才見吳有祿他出來,云藍撐了撐身子,便要上前,誰知吳有祿只是笑吟吟地恭敬道:“世子妃請回罷。”
云藍一愣,這時才覺得有些不對,“吳公公,是世子叫我回去?”
吳有祿低著頭說:“是。”
云藍不解,開口時,喉嚨間又發癢,壓著咳意,嗓音微啞,十分期盼:“世子還說旁的了嗎?”
她心里在想,是崔琰曉得她生了病,體諒她,所以叫她回去歇息?……若是這樣,那倒沒什么,可吳有祿支支吾吾的模樣,卻又不似如她所想。
吳有祿支吾一會兒,只恭敬說:“世子別無其他吩咐。今日早間,世子妃尚未來時,程婕妤世子妃也來了,做了銀耳百合羹。這會兒正侍奉早膳。世子妃請回罷——”
云藍微垂下眉眼,在原地站了會兒,又向里望了一眼。
宮門一重一重,這里看不到他,她移開目光,向吳有祿微微笑道:“既然如此,我便走了。”
吳有祿目送著她們主仆離開,背過身嘆了口氣,隨婕妤的背影瞧著有些落寞,這兩年來風雨不輟,沒見得世子有些動容,換成這樣的美人兩年多日日早間給他洗手作羹湯,他怕是不知高興成什么樣——
他這樣想著,進殿去,回稟了世子,卻看世子頭也不抬,捏著瓷勺,在碗中攪了攪,好半晌,也沒吃一口。
這是程婕妤世子妃做的銀耳南瓜百合羹,用的碗具是漆黃釉瓷碗,畫著福祿壽三星圖。
程婕妤正坐在世子跟前,笑盈盈的,便說:“世子,再盛一碗吧?”
崔琰淡淡地放了勺子,道:“你吃吧。朕用好了。”
說著,起身就走。
程繡聽話吃了一大口,自己感覺沒有云藍做的好吃,但好歹也是她從家里帶來的江南酒樓的廚娘做的,味道不差,——怎地世子只吃了兩口就不吃了。
他要處理公務去了,程繡此前聽說,隨婕妤便時常伴駕左右,所以也想跟過去,剛跟了兩步,前邊崔琰腳步一頓,卻未回頭,只是說:“你也回去。”
程繡睜大了眼睛,原想說,她也可以紅袖添香,爹爹以前還夸她研墨研得仔細……只是崔琰已經這么說,她只好回了宮。
她想,崔琰今早沒有見隨婕妤,卻見了她,總覺得哪里不對。難道說,隨婕妤惹了世子不高興?
否則,依照她的資歷,世子萬不會連見也不見的。
她又想起隨婕妤昨夜里病得厲害,不知睡了一覺有無好些。今日這銀耳百合羹,看來沒有她做得好,過兩日她恐怕還要去請教隨婕妤一番。
如是想著,程繡回了昭鸞殿,便又讓侍女在庫房里搜羅出些大補的藥材,包裹好,著人送去了承明殿。
承明殿里。
臧夏清點著程繡送的東西,跟云藍贊嘆道:“世子妃,程婕妤出手真是大方,這幾樣藥材,也真真送到了心坎上。”
云藍沒聽她的去床上躺著,只在羅漢榻上倚坐,單手撐著腮,翻著賬簿。
年底了,又到清算的時候,過兩日還要更忙,她先將承明殿的看了,再料理別的司別的局。
臧夏說完,不聞云藍的動靜,回頭一看,云藍蹙著蛾眉,目光盯著攤開的賬目,她輕輕叫了一聲:“世子妃!若是困了,不如去躺一會兒……世子妃燒還沒退,這賬目也不急在一時看。”
云藍才回了神:“……”
她望見臧夏手里捏著的藥材,微微笑道,“程婕妤家底豐厚,這些東西,對她來說不算什么,但我正需要,她也有心。……”
她的確腦子有些昏沉了,翻看了一頁,頭又格外重,泓綠就說:“世子妃睡一會兒吧,到未時奴婢叫您。”
云藍點點頭,剛起身,不想外頭來人稟報:“世子妃,世子宣您去涵元殿。”
云藍雙眸睜大了一些,尚沒有說話,臧夏就喜滋滋道:“世子妃,世子妃穿什么衣服?”
云暮搖搖頭,她忽然覺得愧疚和悲哀,如今看來她對徐不疾的情分或許真的不過爾爾。為了他再次將自己送入崔琰手中。
她沒有辦法想上次一樣用自己的性命威脅崔琰了,她的猶豫不決正在辜負徐不疾真誠。
燭火明滅之間,巴掌大的臉頰投下濃濃光影,云暮貝齒輕咬紅唇。
多年廝磨,身子性子,就連細微的動作都萬分熟稔,崔琰如何不知她陷入遲疑?
只要她在他身邊,他可以演一輩子。
至于徐不疾。
既然云暮再沒有陷入極誠摯的依戀之中。
那么,離間人的方式有很多,只消謀劃得當,自然也可從內部瓦解,這一點崔琰駕輕就熟。
誠然,崔琰如今將徐不疾視作敵人和對手,所以他又如何放任云暮去雁州同他作亡命鴛鴦?
第 63 章 錦帕
兵不厭詐,兩邊皆按兵不動時,雁州仍舊處在一種詭譎的平靜之中。
雖百里之外的代州已然正面交鋒,但流民多是往南邊的云州直接去的,無人知曉人口數萬的雁州已風雨飄搖。
一路疾馳,到雁州時恰是傍晚,街上依舊車水馬龍,云暮只覺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黯然涌動。
徐不疾是云暮最不擔憂的,段家人本就不是雁州本地人又是為著尋親來的,段大夫行醫更是四處奔走,當然是說走就走。但關家人已然是在雁州扎根買下了小院落,或許還是要徐不疾來幫忙勸一勸。
她一路上并未同崔琰說過什么話。
吳有祿出來了,臉上不改一貫的客氣笑意,恭恭敬敬道:“世子妃在此稍等一會兒罷。”
云藍微弱地點點頭,不知要等多久,她已有些頭昏眼花,只是勉強維持著端莊姿儀。旁人看去,是端直淑靜,卻不知她汗濕里衣。
這會兒有風刮過門庭,鉆進衣領里,出的汗涼意浸人,她抱了抱胳膊,望見殿中模糊人影,愈望愈是心頭發悶,終于別過臉去。
她在殿門前靜靜站著,不敢亂走動,只在原地。
偶爾抬眼,看一眼明光殿中。
被薄帷遮掩著的帝王,一直專心致志批閱奏疏,程繡也一直研墨,但并不安靜,總有話音傳來,隔得遠,她聽不清他們說的是什么。
云藍抬頭望見中天的一輪冬日逐漸西斜,斜暉照來,在長廊上投出她長長的影子。
終于支持不住,差點暈過去的前一刻,她不得不扶住了長廊上的漆紅柱,回頭再望向殿中,正見吳有祿出來,她撐著問他,嗓音虛弱:“吳公公——”
吳有祿依然那么笑著,恭恭敬敬的:“世子妃,世子改了主意,要程婕妤侍晚膳,世子妃請回罷。”
云藍一愣:“我……”
吳有祿道:“世子妃請。”
云藍站久了,剛抬步,眼前便陣陣虛晃發黑。
早間,崔琰沒有見她,便當是她比程繡來遲了;現在他宣了她來,卻也不見她,還讓她在殿門前站著等候,已明顯有什么緣故在。
可她……她回想這兩日,應該沒有犯什么錯或者出什么紕漏。
況且,若是她犯錯,崔琰為何不明說,卻這樣敲打她?
云藍一面走,一面仔細回憶,猛地想起那日在金水閣,他問了數次她到底認不認得鐘宴——她只說不認得。
難道是因為鐘宴么?
……崔琰難道都知道了?
得此認知,她如遭雷掣,背后冷汗直流,心跳驟然加速,快要跳出胸腔。
她愈想愈是這個可能。
正因他在意他的女人心里不能有別人,這樣的事,往往又捕風捉影,不能拿到臺面上說,他就這般敲打她。
除了這件事,她想不出第二條他這樣對她的理由。
她扶著紅柱,鬢角汗如雨下,浸濕烏發,忘記怎么離開的明光殿。
到了外殿,臧夏立崔迎上來扶著她,看到她虛弱模樣,低聲驚道:“世子妃,怎么了?”
云藍沉沉呼吸著,輕聲道:“沒什么,回去罷。”
臧夏又問:“世子妃,世子是什么事呀?怎么世子妃這副模樣出來了?”
云藍微微垂眸說:“沒事。也沒有見到世子。”
臧夏吃了一驚:“世子妃等了這么久,沒見到世子!?”
回到承明殿里,天色昏暗下來,云藍沒有什么胃口用膳,只坐在羅漢榻上,撐著腮,臧夏說:“世子妃用些吧,好幾日沒有好好吃飯了。”
云藍心里郁郁,委實吃不下,卻想著該怎樣告訴崔琰,她那時候的確不知鐘世子是誰,今時今日對世子已沒有舊情,心里只愛他一個。
想著想著,愈發覺得頭疼暈眩,燒了兩日,反反復復的,叫她煩惱,吃了兩口就放下了筷子。
泓綠捧著藥碗,小心進來,輕聲說:“世子妃,藥煎好了。”
云藍望見那碗棕褐色的藥,接過藥碗,喉嚨間又泛起作嘔的滋味,連忙推遠了些。
泓綠便準備收拾走。
她到底還是又按住了藥碗,烏黑眸中泛著淡淡落寞,輕嘆一聲,端碗艱難喝下了。
只是,還是喝了一半,吐了一半,模樣十分狼狽。
臧夏出去探聽了一番,說晚間還是程婕妤侍奉在涵元殿,本是想讓云藍好好安歇,不要再想著上趕著去涵元殿求見了。
云藍聽罷,心中卻殘存著揮之不去的酸楚滋味。
躺在床上,拿厚厚錦被裹了一層又一層,夜里,不知是白日吹冷風吹的,還是在明光殿門前站的,身子格外酸脹難受,且發燙。
咳嗽得也更厲害。
臧夏見她咳得幾乎臉色慘白,幾乎要哭了:“世子妃睡過一夜退了熱,白日去涵元殿回來,夜里就又燒起來,這樣……可怎么好……。”
云藍掩著唇角,烏濃的眼眸望著帳頂,只寬慰似的笑了笑:“明日大抵就好了。”
怎知接著兩三日,云藍早上去涵元殿,崔琰仍不見她;到下午或者晚間,宣她過去,卻又只讓她在明光殿的門口候著。
眼望那條青玉案側的妃子這幾日來來去去換了不下四位,旁人在側言笑晏晏,她卻只能眼巴巴望著,愈發覺得真相如自己猜想那樣。
正這時,門外忽響起開門聲,徐不疾是有她小院子鑰匙的。
云暮面色中不自覺帶了期待和欣喜,她驟然起身向外迎去,布布便滾落在地,不滿的發出叫聲。
“此時斷不可聲張,你有時間便來這里尋我吧。”
崔琰指尖落在那一疊身契盯上的一張紙片,理一理衣袍,神色坦然。
說罷起身向院外走去。
只同徐不疾擦肩而過時,眸色深沉,無聲唇語。
第 64 章 要挾
云暮也未曾想過,不愿走的竟然是徐家。
“我自來雁州,便是為了熟悉家中生意,我們家自來缺一個貨棧,只能靠二叔親自跑,如今我父親得了位世叔給的大單子,眼見著有長線生意,便更不愿走了。”
徐不疾自己并不是個十分熱衷賺錢的人,自小不缺錢,也算是錦繡堆中長大的。
都說商人重利輕別離,這句話在他父親身上應驗了個十成十。他的父母并非不睦,但若是相看兩厭,他的母親便不會在日復一日的在掛念和等待之中早死。
此事同哪家人都好說,但唯獨同徐升泰不好明說,因為徐不疾知道,但凡同他說出真是的原因,那他是一定會借機來討好些什么人的。
可崔琰的神色卻幽晦莫名,淡淡說:“錯就是錯了,云藍,朕不必你為朕找什么理由開脫。”
他頓了頓,在云藍怔愣的目光中,復又問她那個問題:“云藍,為什么瞞著朕?莫非你心中覺得,朕知道了,于你不利?”
云藍忙解釋說:“不是!臣妾只是想著,世子事務繁忙,些許小事,不必打擾世子了。”
他眉頭卻是深深一蹙。
云藍心慌意亂,望著他,燭光亂顫,叫他投下的影子也胡亂搖晃。
眉如墨裁,眼如點漆,但這般直直地看著她,仿佛要洞悉她心底似的。
好半晌,他才收回目光,冷峻的神情逐漸消融,唇畔勾起了一點弧度,說:“原是如此。下回不可再瞞著朕了。”
云藍應了聲,誰知他說著,將藥碗端到她的嘴邊,動作還有點笨拙:“……朕喂你喝藥。”
云藍哪里敢讓他喂,何況,若是喝不下吐出來,吐在他的身上,……不堪想象,她立崔要伸手接過來,惶恐說:“臣妾……自己喝。”
崔琰他不怎么會照顧人,也不怎么會哄人喝藥。
他端著碗,不讓她拿,生硬道:“張嘴。”
云藍只得乖乖張開嘴。
他一只手端著藥碗,另一只手忽然捏住她的鼻子,在云藍詫異的時候,把剩下的半碗藥灌到她口中。
呼吸不及,藥汁已咕嘟咕嘟全都咽下去,他才松開了捏著她鼻子的手,把藥碗擱在一旁。
云藍被嗆到一口,咳嗽起來,崔琰又十分生疏地給她順了順后背。
她受寵若驚,身子繃得很緊,臉上不知是因為突如其來的觸碰,還是因為發熱,燒得很厲害。
她聽他靜靜笑了笑道:“朕小時候也怕喝藥。皇姐就用這個法子。捏著鼻子,就感受不到苦味了。”
云藍鮮少聽到他提及小時候。
他母親是荊楚世家蕭氏之女,先帝的貴妃,出身高貴但不得寵;他八歲就離京去了封地。
三年以來,她知道他與他姐姐——趙國長公主崔墨真關系還算親密,但除了長公主,其余的人,似都很疏遠。
長公主四年前就出降了,嫁到了洛陽韓家,離上京城甚遠,每年便只在過年的時候回京一趟。
云藍正發愣,不想忽然被崔琰碰了碰臉頰。她回了神,正見他目光探究似的落在她眼里。
“怎么發呆?……困了?歇息吧。”
她遲疑著,張著一雙烏黑的眼睛望他,輕聲問:“世子,長公主今年回京么?”
崔琰道:“朕早派人去洛陽催了一遭,估摸著過幾日就到。……云藍,皇姐也說過,你辦事妥帖,朕思來想去,除夕宮宴還是交給你操辦。”
云藍喜出望外,沒想到這煮熟的鴨子飛走了,還能飛回來的。她原以為他金口玉言,說要給程繡辦,不會再朝令夕改。
她喜道:“謝世子,臣妾定不負世子之托。”
崔琰望了她一會兒,忽道:“但你近日,須好好養病,不可再操勞了,些許瑣事,就讓程繡來做,知道嗎?”
云藍臉上的喜色微微一怔,旋崔垂下了眼睛,溫柔乖順:“臣妾明白。”
他自顧自解衣,云藍抬眼詫異道:“世子……要宿在承明殿么?臣妾怕,怕過了病氣給世子。”
他半回過頭:“話多。”
說話間,他已解了玉帶玄袍,隨手掛在了衣桁上,躺到了云藍身側。
燭火熄滅,室內一片靜謐,屬于崔琰身上的年輕男子的氣息,霎時間讓她覺得燥熱。
更何況他還伸出手臂,將她整個兒圈在了懷里。
鼻尖觸碰到他堅實的胸膛,呼吸間,龍涎香氣分外濃烈。
合著眼,但卻并未睡著。云藍模模糊糊感到一只手貼在她的額頭,又緩緩下移,輕輕撫過她的臉頰,掌心溫度熾熱,有薄薄的繭,摩擦過肌膚,略顯得粗糙。
她不敢動,只裝作睡著的模樣,心里卻暗自歡喜,原來他并非對她沒有欲.望。
那只手慢慢挪到她頸側,極輕地摩挲著她的頸子,酥癢溫柔。
這和母親的撫摸并不一樣。這叫她心里安定的同時,又涌起不可名狀的滋味來。
那只手最后還是收了回去,沒有繼續往下,令她微微失望。她本以為,他今夜,有興致。
第二日云藍難得睡到了辰時,醒來一看,身邊卻已空空如也,崔琰早已走了。
她望著空蕩蕩的床帷,愣怔一會兒,才聽到臧夏喚她:“世子妃,世子早上走了以后,涵元殿又差人送了好些東西來,這是單子,世子妃瞧瞧!”
臧夏尚不知道前幾日世子做什么要責怪她家世子妃,也不知昨夜又是怎么突然想通,回頭示好,想必一定是什么事上錯怪了世子妃。原本她跟世子妃可勁兒說世子的不是,現在世子知錯能改,還賞賜了好些東西,那么……還是可以原諒的。
臧夏笑吟吟的,遞了單子過來,云藍一看,有人參鹿茸之類的藥材,也有金釵銀簪之類的首飾,還有些布匹錦緞,玉器瓷器。
云藍道:“分門別類收到庫房里吧。”
臧夏握著那簪盒,啟開給云藍看:“世子妃,這個,留著戴吧?翡翠的,多好看——”
云藍卻突然想起來:“程婕妤有無把白玉釵子送來?”
臧夏搖頭:“不曾呢……世子妃,不會找不到了吧?”
崔琰在朝會上才發現昨夜將云藍的白玉釵子放在袖袋里,卻沒有給她。
這支不算多么精致的白玉釵子,樣式是一枝爛漫綻放的白梨花。他拿在手里,摩挲片刻,忽然就想起昨夜他克制不住地撫摸她頸側的細膩觸感。
奏事的薛侍郎在底下滔滔不絕說了什么。
半晌卻不聞世子的回應。
松煙略一拱手,面露難色,“姑娘是知道的,我們做奴才的哪里做得了主子的主?”
他伸手在左肩上比劃,緊跟著搖頭,“姑娘去瞧一眼,替我做個主,想來國公爺醒了不自在也便不會怪罪我了。”
有事用她頂一下,或許能免去責罰。
松煙這話說的便十分坦誠。
“那邊便是為了還你的人情,”
云暮微微垂下眼睫,“若是他無事,便只當我沒去過。”
第 65 章 虛弱
松煙是在云州安置好大小姐和王娘子,才便帶了醫藥并著一隊護衛,喬裝來了雁州迎崔琰和云暮的。
國公爺這般身份,身邊沒人自然是極危險的。
崔琰如今便窩在這一間不需要路引的小客棧中。
松煙和云暮一進門,便瞧見了崔琰半靠在榻上,雙眸緊閉,只眉頭微微緊皺。
他膚色本極白凈,發燒時臉頰便透出緋色,可偏偏墨發之間卻連半分汗珠都沒有,身上仍舊是那套黑灰粗布衣裳,左肩處微微暈開深色。
這便是燒得發不出汗了。
云藍見柳葉兒離去地如此匆忙,自己心里也七上八下的,完全不知道該怎么辦。
這三年來,她已經受夠了等待,如今再也不想就這么再干等著了。
她忍著疼,讓有蘭替她換好衣服,準備去落月院看看,卻不想一出門就遇上了歸來的烏嬤嬤。
烏嬤嬤一身疲憊,見著一瘸一拐地云藍,驚得愣了一下,而后快步上前走到云藍身邊,伸手攬著她的身子,上下仔細打量,心疼道:“你這是怎么了?腳崴了?大夫看過了嗎?”
正說著,柳葉兒和沅芷剛好歸來。
幾個人面面相覷,一時氣氛有些詭異。
烏嬤嬤畢竟老道,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但還是上前直接蹲在云藍身前,偏過頭看著云藍:“小姐,讓老奴背你進去吧。”
被柳葉兒這么看著,云藍有些羞赧,她可不想讓對方覺得她只是個連路都不能走的嬌氣包,她強拉著烏嬤嬤起身,別扭道:“不用了,我能自己進去。”
卻不想柳葉兒卻道:“云小姐確實不方便行走,還是聽嬤嬤的話,讓她背著你吧。”
云藍看了看柳葉兒,見對方并無揶揄的意思,便順勢趴到了烏嬤嬤的背上。當年,就是這個寬大的肩膀背著她進宮,如今已然十年過去了,這十年間,烏嬤嬤既當爹又當娘,將云藍護得極好。
烏嬤嬤見狀,心里卻震驚了。
此人是誰?為何云藍這么聽她的話?
待眾人進門,在云藍說話之前,烏嬤嬤便先聲奪人,探究地看著柳葉兒,問道:“姑娘是……”
后宮之中的女子,除了妃嬪和女官,就只剩下宮女了。
然而看柳葉兒的服飾,既不像女官,也不像宮女,更是和妃嬪半根桿子也打不著,烏嬤嬤只好這么含糊地稱呼道。
“這是太醫院柳太醫的孫女。”云藍介紹道,她不想浪費時間,趕緊問出心里的問題,“他有事兒嗎?”
柳葉兒知道她要問這個,剛剛受了氣,一肚子冷言冷語正準備脫口而出,就被沅芷搶道:“六殿下沒事。”
柳葉兒啞然,只得住嘴,瞥了一眼沅芷,卻見她哀求般地看著她。
奇奇怪怪的主人,奇奇怪怪的丫鬟,柳葉兒心里如此評價道,反正這些都和她沒關系。她看了看天色,告辭道:“既然事情都辦妥了,那我也就告辭了。”
看著云藍要起身相送,她趕緊按住她,意有所指道:“明天我來給你換藥,你不要亂跑了。”
被她這么一說,云藍紅著臉低下了頭。
其實,柳葉兒一早就看出了云藍的傷之所以為這么嚴重,完全是受傷后沒有保護好,因此才如此警告,并且再次暗示她,她會按照她們之前說的那般,保守秘密。
見著柳葉兒離去,沅芷趕緊送客。
兩人一直沉默,一直到了院外,沅芷才飽含歉意地開口:“柳大夫,剛剛的事情希望你不要介意,我并非是有意的。”
柳葉兒靜靜地等著,她發現這個芙蕖院的大大小小,越發有意思了。
沅芷本以為以柳葉兒的性子,根本不會探究原委,不料她卻這么定定地盯著自己,她只好硬著頭皮道:“在這深宮之中,小姐和六殿下相依為命,十分艱難。今天下午,小姐和六殿下吵架了,我想這就是為什么六殿下為什么會突然砸東西。”
“六殿下的生母瑤妃對小姐有恩,因此不管六殿下如何胡鬧,小姐定不會坐視不管。”
“我想著,既然如此,就不要告訴小姐關于六殿下發瘋的事情了,免得她徒增傷心。”
柳葉兒心里一嗤,沒想到這深宮中,竟真的有云藍這樣如此天真而重情之人,這人居然還是當今王妃的侄女,當今世子的表妹!
真是可笑啊!
柳葉兒深深地看了看她,似是而非道:“以后,離王妃和世子遠些。”
說完,留下呆滯的沅芷,背著藥箱去了。
……
屋內,烏嬤嬤慈愛地看著云藍,親手為她散開頭發,觀察著鏡子里的人,輕聲問道:“小姐很喜歡這個柳姑娘?”
“不是柳姑娘,是柳大夫。”云藍十分較真地糾正道。
人人都可以是柳姑娘,但柳大夫就這么一個。
烏嬤嬤笑著道:“好好好,是我說錯了,是柳大夫,那小姐為什么會喜歡柳大夫?明明今天才是第一次見面吧?”
不愧是最熟悉云藍的人,這么一問,直接問到了重點。
云藍低著頭頓了一會兒,悶悶道:“我喜歡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和世子表哥的一樣,有我沒有的東西。”
烏嬤嬤手上一頓,神色擔憂:“是什么東西?”
云藍又頓了一會兒,搖搖頭,仿佛自己也很迷惑,“不知道,我說不上來。”
烏嬤嬤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什么。
云藍已經是大姑娘了,但是王妃卻遲遲不給她指婚。今日她一早就去了未央宮,本想旁敲側擊一下云藍的婚事。
然而她從清晨等到日暮,卻連王妃身邊女官的影子也沒見到。其實她早就猜到會是這樣,這也不是她第一次去了。
尋常百姓家的女子,幾乎十二三歲便開始談婚論嫁了,只等十五歲及笄時。因此烏嬤嬤便早在云藍十四歲時就開始找云王妃,求她為云藍指一門好婚事。
云藍雖不是嫡親的侄女,但好歹也是她唯一的侄女,又在皇宮養了這么多年,于情于理她都該為云藍指婚。
初次見云王妃時,云王妃只是淡淡地說云藍太小了,然而兩年過去了,云藍已經十六歲了,可關于她的婚事卻遲遲沒有下文。
她不是沒有猜測,云王妃想讓云藍嫁給崔琰,親上加親,但直到她察覺云王妃在明里暗里阻礙云藍和崔琰來往時,這種猜測也落空了。
到底是為什么呢?烏嬤嬤怎么也想不出來。
“烏嬤嬤?”
云藍見烏嬤嬤走神,不由地喊了她幾聲。
烏嬤嬤傷神地回神,“怎么了?”
云藍看出了她的一身疲憊,本還想問她今天去干什么,但想了想還是算了,只推著她回房,“烏嬤嬤快回去休息吧,咱們最近也沒什么事兒了。”
長明燈下,美人長發披肩,紫灰色的眼眸映著跳動的燭光,像琉璃一般波光婉轉。
云藍,融合了西域人的明艷和中原人的婉約,是比她身為西域第一美人的母親婀吉麗娜,還要美麗耀眼的存在。
中原人說,美人總是命途多舛。烏嬤嬤看著已經有傾城傾國之態的云藍,心里輕嘆了口氣。
烏嬤嬤:“小姐也是,早點睡吧。”
位處西苑的芙蕖宮滅了燈,東苑的東宮卻依舊是燈火通明。
東宮院外,杜衡看著黑壓壓一圈兒人,厲聲訓斥道:“早就給你們說了,世子殿下吃不了任何堅果,你們到底是誰把花生粉撒到湯里了!”
“你要現在說,還能饒你們一條狗命,要是被我查出來,你們一個個都是謀殺皇子的死罪!”
此話一出,這群剛進宮的小太監立馬嚇得快哭了。許久,一個小太監怯怯地抬頭,杜衡的眼睛刀光一般地向他掃去,嚇得他立馬栽下頭。
杜衡一步上前,一把將人想提雞崽子一樣提起來,厲聲道:“就是你!”
“嗚嗚嗚嗚,冤枉啊!”小太監不過十幾歲,謀害世子的罪名直接讓他嚇尿了,然而此時此刻卻沒人笑話他,所有人都縮著脖子。
“我……我不知道花生是堅果啊,沒有人給我說過嗚嗚嗚……”
“我真的,真的……”
說著,這名小太監竟直接暈死過去了。
杜衡無奈了,他還真以為是有人敢謀害崔琰,但如此一查,只能怪這群人實在是懂得太少。
崔琰此刻已經緩了過來,看著一臉菜色前來的杜衡,淡淡問道:“都問出什么來了?”
杜衡抬頭瞧了瞧他的神色,自從剛剛那個小太監來說柳太醫被十皇子叫去給云藍看病,崔琰就有些奇怪。
不像是生氣,也不像是嫉妒,杜衡沒讀過什么書,只覺得崔琰此刻就像個要沸騰的壺,只不過現在有個壺蓋蓋在上面罷了。
若是有一天,誰把這個壺蓋給拿走了,那怕是會天下大亂。
他頓了頓,在心里整理了一下語言,“看來是一場誤會,外面都是一群剛進宮的小太監,什么都不懂,連花生是堅果都不知道。”
“也是,世子殿下才剛回宮,漠北的事情還沒處理好,全都要依靠殿下您,怎么可能有人趕在這個節骨眼使這種下三濫的招數?”
崔琰一直閉眼養神,見他停下,便睜開眼冷冷掃他一眼:“說完了?”
杜衡卡了一下,“完,完了。”
繞了一圈,不過是想把自己的罪責掩去罷了。崔琰疲倦地起身,按了按鼻梁,說話卻一針見血:“這就是你找的人?這就是你為我辦的事?”
杜衡臉色一白,“啪”地一下跪在了地上,“殿下恕罪!屬下也是無奈才找的他們,殿下想要的‘干凈’背景的,就只有他們了。”
崔琰走出院外,門外的小太監們瞬間趴的更低了,剛剛還隱隱啜泣的聲音,瞬間了無聲息。
崔琰:“你們都下去吧,杜衡你再去找把之前那幾個得力的大太監找回來,盡快把他們教好。”
眾人得令,一股腦蜂擁般地逃走了。
杜衡不放心崔琰,在他身后走來又來,欲言又止。
畢竟是從小跟著他的,崔琰不用回頭,就知道杜衡在想什么,他頭也不回,略有些不耐煩:“快走吧,別留在這兒礙我的眼。”
杜衡知道,崔琰向來是刀子嘴豆腐心。明明自己剛剛害得他那么慘,卻不過是說了幾句重話而已。
他猶猶豫豫道:“殿下,真的不需要請柳太醫嗎?”
崔琰:“滾!”
杜衡:“……”
偌大的東宮,唯有崔琰一人迎風而立。
初夏的晚風,還帶了些許寒意,吹起他身上的暗金文玄色衣袍,他身形挺立,如一根松木一般,渾身散發著禁欲和孤寂的氣息。
東宮地勢稍高,可以看到西院的宮殿。
崔琰注視著西院,芙蕖宮的方向,不知看了多久,突然他輕輕地說了句什么,只見剛剛還涌起的風瞬間沉寂了,幾道黑影刷得從東宮的方向散出。
崔琰淡淡地再看了眼未央宮的方向,眼里的冷淡和寒意令人刺骨。
只一眼就轉身,不屑再看一眼。
忽然,崔琰的眉頭極深的皺了起來,悶氣在胸口涌動,他掌心摩挲著掛在樹上的箭筒,指尖捏住白羽箭的尾部,箭矢硬生生被折斷。
無他,她蹦蹦跳跳的、乳燕歸巢般的奔向了那道身影。
徐不疾。
崔琰再一次將這個名字在唇齒間磨了一遍。
語音低沉,語氣狠厲。
第 66 章 婚事
樹林中只余風聲呼嘯,周遭人大氣都不敢出一句,皆屏氣凝神各司其職。
斷裂的箭矢木茬在掌心劃出粗糲的刺痛,溫涼鮮血順著指尖落在沙礫中,不見一絲痕跡。崔琰甚至有點留戀掌心的痛感,畢竟這痛是因她而起,畢竟她總還是念著他好的,畢竟她對那姓徐的根本就不算全身心依賴。
琰抬手靜靜將斷裂的箭矢甩開,神色竟是十分平靜,只掌心仍緊緊攥著方才云暮遞與他的那小包袱。
云暮替他準備了藥,便還是有一點點機會。
許久,他微微勾起唇角,將那裝藥的小包袱打開。
云藍愣了愣,他手心里熾熱的溫度瞬間包裹住了她的手,緊緊的,沒有一絲縫隙。
面前冷峻帝王的雙眼,仿佛暗了一暗,深深地望她。
云藍不敢亂動,只覺自己的手逐漸燙起來,她舍不得抽開手,難得地感到有一絲,類似于家人的關懷溫暖。
銅爐里燒的橄欖碳發出噼啪的細響,他好久才開口,嗓音莫名地啞,說道:“平時朕沒見你這么笑。……”
云藍笑意緩緩僵住,有些惶惑:“臣妾……”她旋崔想到,應是她剛剛見他變戲法一樣變出了她的釵子,大喜過望,一時忘記要端莊柔淑的禮數,笑得太……過分了?
她立崔抿了抿唇角,把笑意都盡量地壓下,輕聲道:“臣妾高興過頭了。”
她乖乖垂下眼睛。她竭力維持自己端莊知禮的模樣,便是想在眾人面前,都留下個知書達理宜室宜家的賢惠印象,別說開懷大笑,就是尋常笑的時候,也十分注意。
崔琰卻仍深深地望著她,漆黑的長眼睛里神情莫辨。
云藍也才察覺到他并沒有松開手。
殿中除了碳火的噼啪聲,隱約間,仿佛還聽得到有激烈的心跳。云藍疑心是自己的心跳,慢慢呼吸著想平復下來,卻無果。
還看到他的銀色錦袍下有了反應,緩下來的心跳陡然又開始亂跳一氣。
“這支釵是你母親的?”
云藍輕輕點頭,抬起眼,視線落在被他牢牢攥住的那只手上。
他的視線也從她的眼中緩緩落向他手上。她的腕很細,細白纖弱,仿佛一碰就要折斷。
他慢慢松開手:“朕記得,朕初次見到你那夜,你便戴著它。”
云藍似見他眼底情靄氤氳,像覆著朦朧的但一戳崔破的霧色,心道,他或許,回憶起了與她初次歡愛的那夜。
她悄悄瞥著他的那里。
仿佛比先前反應更……。
崔琰的聲音愈發啞沉,目光也愈發幽邃,云藍想,他現在或許很有興致了,不知該不該她主動一些。
她眼角余光瞥到外頭飄起了鵝毛大的雪花。
卻忽然響起了一連串的腳步聲,泓綠的聲音隔著門清凌凌傳過來:“世子,世子妃,可要傳膳?”
便是這么一聲,叫崔琰如夢初醒遽然松手,被燙到似的站起,目光鎖在她的臉上,頓了一剎,立崔抬腳便走,頭也不回的。
云藍怔在原地,他仿佛逃一般逃了。難道對他來說……寵幸一個他不那么喜歡的女人,就這樣為難他。哪怕她有令人贊嘆的姿色,也有令他欣賞的才情,哪怕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了。
她落寞地收緊了手中的白玉釵,釵被焐熱了,在掌心里,有些硌手。
她失了力氣一樣躺回床褥間,外頭響起了宮人們跪安拜送帝王的聲音。
她臉上的笑意也一點點地褪色枯萎。
她想到了元光元年的盛夏的一日。
崔琰的生辰在六月盛夏。
他登基也在六月。
那夜里,宮宴熱熱鬧鬧的,觥籌交錯,推杯換盞,一切如常。
宮宴散后,他已酩酊大醉,沒有主事的人,她就跟他一同回了涵元殿。
有條不紊,讓人準備了醒酒湯,冷水,棉帕。
她學著娘親照顧爹爹的樣子,給他喂了醒酒湯后,擰了帕子,替他擦拭,又解了他外衣,扶著他側躺在榻上。
他醉得太厲害,以至于口中喃喃說著什么,她貼近一聽,他說父皇偏心,又說,崔墨承這個混賬,害死他母親。崔墨承便是先帝的名諱,她大驚失色,慌忙讓旁人都退下了。
她將毛巾浸濕,敷在他額頭和胸口上。他逐漸平靜下來。
睜開了眼睛。
卻朦朦朧朧地望她。
那雙眼睛,不像平日里的冷峻淡漠,而是真誠的,泛著憧憬且濃烈的波光起伏的黑眼睛。
他的眼尾染上漂亮的薄紅,她以前都無法想象他這樣俊朗英武的少年郎,會有這般脆弱的時候。
因此她愣了愣。
也在那樣短短片刻里,他驟然坐起身,一把擁她在懷里,抱得格外緊,緊到她快要窒息。
她的下巴被迫擱在他的肩頭;他的手臂固得鐵鉗一樣。
崔琰的嗓音微微哽咽,質問她:“你怎么就不要我了?娘親。……”
關于蕭貴妃的事情,她知道一點,卻不多。據說,在崔琰八歲的那年,蕭貴妃送他出了京,后來不久病逝在西園。
她的頭腦一片空白,強行地掙脫開他的桎梏,咬著唇,小聲告訴他:“世子,我不是……不是世子的娘親。世子認錯人了。”
他聞言一愣,同樣不解:“認錯人?……”他像是不能理解她的話一樣,愣在原地,好半晌才問:“那你是……?”
她第一反應是怔住,旋崔酸澀感從心頭蔓延開。她沒有想到,將近兩年的相伴,他喝醉后,一點兒不記得她。
怔了一會兒,她想,他不記得也好——他喝醉了,醉得一塌糊涂,等第二日酒醒,就什么都不會記得。
所以她做了個逾矩的決定,張嘴時,心如擂鼓。
她望著他的眼睛,握住他的手,慢慢地覆在她的心口上,目光殷殷,語聲溫柔:“我是你的……妻。”
說罷,便要那車夫調轉車頭,往城東去。
誰知剛走幾步,馬車便驟然停下,云暮聽到有人氣喘吁吁低聲說著什么,又聽到紙張打開的聲音,不由探出頭去。
卻聽徐不疾聲音中帶了慌亂道,“云暮,我要回去尋我父親和二叔。”
他話一出口,云暮的心宛若沉入海底。
第 67 章 贖身
云州街頭雖因著前線戰事,街頭百姓行色匆忙,可也依舊安安穩穩做著生意。馬車已然到了崔琰府邸的街口,守備便更是十分充足。
云暮掃了一眼街頭街頭往來巡邏的玄甲兵卒,心頭便安定許多。
“你先冷一冷,不要急,”
她面色發沉,卻依舊冷靜,只輕輕扯一扯徐不疾衣袖,轉頭便問那涕泗橫流的伙計,“你且一道上車來,說說雁州是個什么情形?”
“本是要拿那文書的……誰曉得人去樓空!”云暮看了一眼身的徐不疾,眸中浮出濃濃憂色。
一夜之間,北狄大戎兵臨城下,而駐扎在雁州的朝廷官兵竟然悄無聲息的退了,只余下百姓在異族鐵蹄下掙扎哀嚎。
云藍抿了抿唇,若直言不諱說,她猜是避子湯,恐怕不太好。她輕垂眼睫:“臣妾不知。”
崔琰掃了眼吳有祿,吳有祿便識趣地領著宮人紛紛退出殿外,關上殿門。
云藍就見他單手支頤,磁沉聲線靜靜響起:“云藍,為什么不肯喝藥?”
她不期然和崔琰淡漠的雙眼對視。她想,他所余耐心無幾。屏退了眾人,便是叫她說真話的意思了。
她下意識垂下頭,不敢直視他的神情,唯恐看到他的目光后,便什么都不敢說了。她鼓足了勇氣,低聲說:“世子,臣妾想要孩子……求世子成全。”
話音落后,他未有動靜,她也沒有抬眼去看。
直到下巴被他抬起,修長的手,動作并不算重,卻挾著抗拒不得的力道。
這般,不得不抬頭。
他垂眼望她。眉目仍然俊美淡漠,唇角卻似勾著淡淡一痕笑意。
笑意不明顯,她無從猜測他的所想。
指腹輕輕摩挲起她的下頷,目光晦明莫辨:“朕幾時給你喝過避子湯那種傷身的東西。”
云藍一愣,瞬間明白這藥不是避子湯,眸光一亮:“那這藥……”
他道:“調養身子,補益氣血的藥。”
他的指尖緩緩停頓,輕輕刮過她的眼角,又碾了碾指腹,濕的。
博山爐中的熏香彌漫著,近窗,窗外的朔風擊鈴直響著,但這里靜謐非常。他微微俯身,用只他們兩人才聽得到的低沉聲音說:“調養好了,才能替朕誕育子嗣。”
云藍的臉上卻已被他呼吸間噴灑的熱息,撲得灼燙了。她的胸腔里,緩了一刻,兩刻,三刻后,心就突然激烈跳動,如千軍陣前擂鼓的急促鼓點,震得渾身血液沸騰。
他頓了頓,續道:“朕需要一個長子。除了你,誰也不行。”
便是這么輕輕一句話,云藍已兩三夜沒有睡好。
每每入睡前,她都把那日崔琰同她說的幾句話反復掏出來咀嚼,越是回想,越是心頭歡喜,喜得無以復加。
是否在他心里,她已潛移默化地占了一些份量了,所以,……
原本她還以為,崔琰這幾日是興致所至,卻沒有要孩子的意思,便讓她喝避子湯——哪知那是調養身子的藥——哪知,他也想與她有個孩子。
臧夏說她近來心情好,臉上笑影都多了,便悄悄問:“世子妃,可是世子要升您的位份了?”
臧夏十分關注這個,畢竟,這直接關系到各人每月的月俸呢。
云藍聞聲,笑了笑說:“沒有。”
臧夏嘟囔著:“那世子妃整日笑什么呀?”
云藍縫著銀狐皮,只抿著唇,壓下笑意,道:“整日?哪里有整日在笑。”但壓不住,極快又彎眉彎眼地笑起來。
泓綠說:“臧夏,你眼光得長遠些,若世子妃懷了小殿下,升位份算什么,日后坐上那個位置……還少得了你的富貴?”
臧夏說:“你凈亂說,這話都敢說。世子春秋鼎盛,小殿下卻沒影子,還是升位份實在。”
兩人拌嘴拌了半天,云藍一個字也沒聽到,光在穿針引線縫著銀狐皮做暖手抄,走神間卻閃過一個念頭:崔琰說想要一個長子,為什么唯她可以,旁人不行?
這念頭一閃而過,沒叫她多想。
因著前三四日,崔琰每每來承明殿都是下午,還都趕在她午睡的時候來,弄得她醒過來時,被他嚇到。她今日午后精神了許多,便沒有小睡,心里當他還是下午過來,怎知等了許久,不見動靜。
眼看日色昏昏行將遲暮,她輕輕嘆息:“看來今日世子不來了。”
那日程繡送的銀狐皮,她閑暇時做了兩副暖手抄,準備還她一副。
她的視線輕輕落在手腕上。昨日他要得狠,捉緊了她的手腕,現在留下一截淤青,涂抹了藥膏,尚未好全。
在承明殿里養病養了這些時日,都沒有去外頭走動,宮宴籌備的情況,尚需她親自去看看才放心。
臧夏欲言又止:“世子妃,……”
云藍淡淡笑道:“那咱們用膳罷。”
臧夏應了一聲,哪知迎面撞到了匆匆忙忙進來通傳的小太監,說程婕妤來了。
臧夏嘀咕著,這位程婕妤怎么又來了,她近日來得格外殷勤。
云藍也沒想到,下午才完工的暖手抄,這會兒她就來了,便笑著把暖手抄拿給程繡:“妹妹來得正好,我縫了個暖手抄,一個人用不了許多,這副是給妹妹的。”
程繡一見這銀狐皮毛縫的暖手抄,一時驚訝,都忘了自己火急火燎來承明殿要說什么,光把它翻來覆去地看了好些遍,不住地贊嘆:“隨姐姐,你手真巧,這針腳都看不出來,尺寸也合適……我就不會做這些。”
臧夏心里想,世子妃針線活兒好,還不是為了世子。世子妃每年春夏秋冬都要給世子縫寢衣,說是宮中繡娘不知世子的具體尺寸,做的寢衣,有時早上要崩開。這般年年縫這縫那的,針線活自然越來越好了。
那回世子夜里宿在承明殿,誰知朝服莫名奇妙破損了一處。因趕著早朝,來不及縫補,還是世子妃拿了針線縫好,不仔細看,看不出什么縫補的痕跡,解了燃眉之急。
程繡很喜歡這暖手抄,立崔就用上了,兩手抄在里頭,像得了新奇玩具的小孩子。
但她立崔想起了正事:“隨姐姐,你或許不曉得,今日,蕭夫人帶謝小姐進宮了。一下午都在蘭夢亭那里游園。”
云藍端茶的手微微一僵。
如嫩豆腐一般,偏又有些分量,放在崔琰懷中不覺得,現下揮舞著手臂,云暮的腰便有些受不住,跟著額角微微濕潤。
崔琰見她吃不住,情急之下伸手便要接過念念,溫熱大掌輕輕蹭過柔嫩手背,云暮猛地抬眼看他。
卻見崔琰只低頭,用鼻尖去碰念念的小鼻子,惹得她咯咯笑著抓他耳朵,顯然是父女間做慣了的游戲。
云暮輕輕靠著軟榻坐下,再看自己帶來的那一盒小玩意,便覺得有些不入流,只輕聲道,“有你這般我變安心了。”
從念念這樣小,便開始備嫁妝。
她也知道,其實崔琰是個長情的,從前他的硯臺盡管收了許多品鑒,卻從來只用那一方貓兒戲蝶的,畫作藏了一庫,也只在書房掛那一副寒雀圖,就連松煙也是跟著自小一道大的。
或許崔琰做男人不夠格,做主子也不過爾爾,但是如今看來做父親倒還不算冷血。
“往后我還不知道要到什么地方去,左不過與念念不會再見幾面。”云暮忽然開口,聲音在金堆玉砌的屋子中顯得格外寥落苦澀。
崔琰微微轉身看著她,高大魁梧青衫錦袍的男人,抱著大紅的襁褓,神色不明轉身望著她。
云暮聲音便愈發滯澀,卻狠狠心垂下眼簾,“所以念念便只能全心全意依靠爹爹了。”
第 68 章 作別
茉莉香混著依蘭香散在空氣中,內室只有念念咯咯笑個不停,嬰兒清脆的聲線落在屋子中,崔琰一雙桃花眼中便只余悲涼。
云暮不再說話,只仰頭看著他的眼睛。
許久,崔琰輕聲道,“徐氏家中已然走向敗落,卻不知量入為出,家中繁衍多代子息眾多,卻只徐不疾的父親在外奔走行商,勉力支撐,你若嫁過去必是要應對一大家子親戚,難免辛苦。”
只驚訝了一瞬間,便覺得了然,崔琰這樣的人,自然會做這樣的事。
云暮耿倔低下頭去,只留一段細細的雪白脖頸,發髻上的墨色碎發軟軟纏繞著雪白,如同攀援的藤蔓,“你自然有這個能耐。”
“你別怨我,就讓你不清不楚的嫁與這樣一戶人家,我實在不放心,便著人探查了一番。”崔琰聲音低沉醇厚,失落之意盈然,他苦笑一聲,“你莫要多想,即便是京中世家嫁女兒妹妹,也少有盲婚啞嫁,多少都是要探查的。”
不由悲涼想到,今日他在翔鸞閣中寵幸她,日后翔鸞閣里,不知他要寵幸多少人……。只要一想,心尖便泛起密密的刺痛感,痛得叫她不得不抬手輕輕捂住心口。
何時能進棲鳳閣,才算得上“獨一份”。她輕輕攥著手指,也輕輕嘆息。
掌浴宮女侍奉她到凈室里沐浴更衣,換了一身淡紅綢的裙子,在翔鸞閣里,獨自躺在床上。她不習慣穿這么濃艷的顏色,略有不適,總怕穿得艷了些,讓崔琰懷疑她犯了獻媚取寵的規矩。
胡思亂想中,她便望著粉帷紗帳上瓜瓞綿綿的圖案,不遠處小案上,一盞新換的紅燭明滅著。
博山爐里熏著合歡香,香氣濃烈,她皺著鼻子,不怎么喜歡聞。
沒多久,她便聽到有不急不緩的腳步聲響在門外。
雕花殿門吱呀一聲打開。
她雙眸隔著輕紗絲帳看向來人,他從門外烏壓壓的夜色里進殿來,他身高八尺,寬肩窄腰,穿著她今年冬天新做的那套月白色寢衣,烏發未束,披在身上,濃得像墨。
崔琰那雙湛黑的狹長眼隨意看向了她,她心頭一剎慌亂。見他愈走愈近,近到他眼里一星半點的笑意都清晰可辨了。
他探手撩開帷帳。
俯下身。
兩只有力的手臂,都恰好撐在她的腦袋兩側。這姿勢,仿佛她就是一只崔將被捕的獵物。她親眼看過從前在戰場上,崔琰這雙手臂拉開過十石的硬弓,也砍下過無數人的頭顱。
若是合攏,大概輕而易舉就能掐死她吧?
她有點兒害怕。
素日里他看起來容儀英秀,巖巖若孤松獨立,旁人哪里會知道他脫了衣服后,有這般健碩的身材,和……本錢。
從她的角度看,他如山巍峨,眉如墨描,鬢若刀裁,棱角分明的臉龐上還殘余著水珠。慢慢地沿著額角滾落。
垂下來的黑發若有若無拂到臉上,惹得云藍呼吸有些急促了,但他分明還沒有切實碰到她。
他一直在打量她。
這直白的目光,叫她在他眼前幾乎不著寸縷。
她羞赧不已,低低喚道:“世子……”
崔琰才像回了神似的,一把掀開錦被,叫她無處躲藏。
他慢慢地俯身,唇覆在她的嘴唇上,吮吻品嘗起來。他嗓音微啞磁沉,說:“手腕怎么還青著?朕今日輕點。”
她的手臂慢慢地扶上他結實的腰背,肌肉勻稱,堅實可靠,像一座傾倒的石山,壓得她喘不過氣來了。
說是輕點兒,結束一看,淤青又添了好幾處。
云藍只覺腿軟得路都走不了了,甚至來了兩回,徹底完事以后,到凈室里沐浴更衣了,已經三更天。
三更天,雪夜刮起了北風,呼嘯嗚咽著,刮過莽莽宮城。
崔琰紓解過,神情懶洋洋的,望了眼她,淡淡跨出翔鸞閣的閣門,一面吩咐道:“吳有祿,你派人送婕妤回宮。”
云藍一愣,下意識抬眼望他的背影,沒什么留戀。她渾身上下都沒了力氣,站都費力,況是走路……擱在平日,她定是不會多話,可今日委實……
吳有祿像看出她心思似的,試探著問:“世子,夜深了,況且起了風,不如讓世子妃就……”
崔琰冷淡瞥他一眼,步子卻沒有停,意思不言而喻。
吳有祿沒法子,只得叫了小太監去送。
原還想著婕妤世子妃承了寵,就算得寵了,誰知還是如此待遇——他也不免嘆息一聲,略有同情,想著,若封了妃,便可乘輦,屆時或許不必受這行路之苦。
幽長宮道上,風雪撲朔。
有涵元殿的人在,臧夏也不敢小聲嘀咕世子的不是來,心里替世子妃委屈著,屢屢看她,世子妃卻還是那般淡淡溫柔的模樣。
她想,世子妃是真不會生氣么。
世子分明能破例讓世子妃歇在涵元殿里,這般大半夜非讓人回宮;世子妃還承了恩,站都站不穩了。
她仔細攙扶著世子妃:“小心臺階,世子妃……”
好容易回了承明殿,云藍終于也支持不住,坐下來,額頭汗如雨下。她微微垂眸,泓綠拿了藥來替她在淤青處涂抹藥膏,心疼說:“世子妃,疼嗎?”
云藍的視線落在小腹處,輕輕撫摸,心想,何時才能有孩子,過幾日得讓太醫來診脈看看了。
她在涵元殿里探聽了一番,從吳有祿口中得知,崔琰那日見過謝家小姐后,確實夸贊了她一句,當得起才貌雙絕。
這叫她模模糊糊回想了一遍,卻沒從記憶里挑出多少他夸贊她的好話,多是些“做事妥帖”“辦得不錯”一類的字眼。
她輕輕嘆息,躺下后,分明疲憊,被窗外風雪攪擾得又睡不安穩。
第二日一早,涵元殿卻遣來個小太監,帶了熱乎乎的湯藥過殿,恭敬請她喝藥。
臧夏等人走了,又憋出氣來:“世子妃,世子光讓您喝藥,也不關心關心世子妃。”
云藍拿起帕子揩拭嘴角,抿唇微笑:“世子性子冷,不擅長說那些甜言蜜語。”
臧夏更憋氣了,心里嘀咕,分明就是不在意么。在意的話,光送一碗藥過來,還不如程婕妤,程婕妤送吃喝送穿戴,好歹是實實在在的東西。
云藍抬起頭見臧夏這般氣鼓鼓的模樣,便笑說:“各地的進貢都到了,世子前些時日讓我去挑選分配,走吧,去內務府。”
臧夏一聽眼睛就亮起來。
去年挑的時候,她小聲說想要那東海珍珠的墜子,世子妃便挑給她了。
臧夏跟泓綠兩個在內務府望得眼花繚亂,蜀地的錦帛,江東的繡品,徽州的硯臺,懷澤的瓷器,各色名茶,知名大畫家的畫作,……琳瑯滿目。
云藍從總管那兒接了清單一一清點,便在思索如何分配給六宮眾人。
臧夏忽然歡喜地捧來一件碧綠色布料,說:“世子妃,你瞧,這個,世子妃穿這個一定好看!”
云藍一看,也不由愣住,放下了筆,抬手輕輕撫摸這料子,錦緞質地,觸手順滑細膩,紋樣勾勒精致華美,稍動則光彩泛泛,是不可多得的好料子。不算厚重,做成衣服穿上一定挺括。
她問那總管:“這料子,還有黑色的么?”
雁州數萬人口,可做兵甲,也可事生產。
無論何人消統而治之,按理說都一塊肥肉膏腴,只可惜兩國異族不懂徐徐圖之的道理,只一味用強,方才有雁州些許官兵帶著血性邊民驟生抵抗。
能為人差遣的羊群沒人會舍得宰掉,可是會反抗的羊群會帶壞別的羊。
許久,崔琰薄唇輕啟,吐出兩個字。
“屠城。”
第 69 章 通敵
“已然去籌糧了?”
云暮指尖攥緊的帕子飄落在厚重柔軟的絨毯上,悄無聲息,靜得人心頭發緊。
云暮忽然覺得后悔,那樣要緊的關頭,她卻未曾陪在徐不疾身邊。他平日里便有些毛躁,又素來愛重家人,此間涉及到他父親,又如何能不著急呢?
“如何這般焦躁?”
命婦們入宮拜謁,若依照舊禮,拜賀的應是當朝皇后——不過如今尚沒有立皇后,總不能白來,云藍便安排各位命婦前去壽寧宮拜謁蕭太后的牌位。
云藍從早間睜了眼就在忙著,晚間的宮宴上的細節,又再親自看了一遍,不會出紕漏,才放了心。
宮宴設在九鶴臺,可容納數千人。
今夜這九鶴臺上,燃著九九八十一柱高而長的紅燭,由銅人托燈,照得四下光明如晝。
循照慣例,在除夕這夜,宮中要演儺舞,驅鬼逐疫,祈禱來年風調雨順,是歲平安。
崔琰坐在高臺最上座,云藍稍稍側過臉看他時,——不過被冕旒十二珠遮擋住了神色,只能綽約看到,他淡淡望著臺下數千人表演的儺舞,沒有什么表情。
跳儺舞的漢子們穿著紅衣黑褲,各個只戴著猙獰的面具,腰間掛一面小鼓,千人此刻同擊鼓,鼓聲如雷,滾滾而來,震動天地。
便是這樣的場面,他卻不知在想什么,那樣出神。
他身側本該是皇后的位置,已空了兩個年頭。
下首第一座,坐著的是長公主崔墨真,銀朱色禮服,盤著望仙高髻,鸞釵翡翠冠。殷紅薄綠,似古畫上走出來的仕女。仔細看時,眉目間和崔琰有幾分相似處,可性子卻很不同。
方才入席時,長公主一見她,就笑著說她又長高了,當年第一回見她時,還是小姑娘,今年一見,都和她一樣高了。
長公主還說,給她帶了一樣禮物。
去年除夕,長公主贈了她一套十二支西域奇花,色澤艷麗,說是每支對應一個時辰,看哪支花開了,便曉得時間了。
但花期卻短,只活了一個日夜。
說到時辰,云藍瞧了瞧時候,又望了眼臺上崔琰,悄悄起身,緩步上臺階到他跟前,低聲提醒:“世子,該賜酒開宴了。”
崔琰才像回過神,直起身,半回過眼,隔著冕旒瞧向她:“朕險些忘了。”
說著吩咐吳有祿傳令賜酒開宴。
開宴前,帝王以“金瓶賜酒”之禮,彰顯皇恩浩蕩,與眾同樂。宮人們魚貫而出,托著盛酒的金瓶,依次為各位賓客斟酒。
云藍提醒過后,正要下臺階回自己的位子,忽然想到,今日的宮宴,不知那位謝小姐有沒有來。
她的目光越過宗親權貴們,燈火光明里,卻辨不出哪一位是。
直到她看到蕭夫人所在——蕭夫人的身側,的確坐了一個身影模糊的姑娘,但離得遠,看不清模樣,穿一身嫣紅的裙裾,雪白狐裘,正和不知哪位夫人言笑晏晏。
云藍回了位置坐下,望著面前金盞里瀲滟的酒,沒有動。她的酒量淺,稍喝一點便要醉了,怕失態,也怕有什么事情需要她處理。
眾人都賜了酒,先起身敬了帝王,帝王答一盞,再就正式開宴了。
珍饈美味上來,程繡在云藍旁邊喜滋滋咬著鹿肉喝著酒,湊近她問說:“隨姐姐,除了儺舞,還有什么節目?”
云藍輕聲應她:“請了上京城里一班子雜耍;那暢月館最有名的相撲手;舞獅子的,耍猴子的;教坊司排演的歌舞之類。”
這些,程繡自然是見慣了的,仔細說來,的確沒什么新意可言。
崔琰單手支頤,飲過一盞酒,還不至于薄醉,但目光已然有了些迷離。
九重高階下,花花綠綠的歌舞,絲毫不能提起他興趣,聽了她們對話,他淡淡道:“年年不過如此,寡淡。”
輕飄飄一句話。
云藍微微一僵。
想來他心里一定覺得,她雖辦得妥帖,卻只算得上“妥帖”了,沒什么新意可言,自然寡淡無味。
長公主瞧了一眼臉色泛白的云藍,笑道:“除夕不就是圖個闔家歡樂的,節目好不好看倒是次要。”
崔琰含笑說:“皇姐說得對。”
長公主又瞥了眼云藍,笑道:“更何況,世上哪有那么多的新奇東西,多是新瓶裝舊酒,歸根結底還不都是歌舞雜耍一類?”
九鶴臺外爆開了爆竹煙花聲,噼里啪啦炸開,煙花的五色光芒忽明忽滅,照在崔琰的臉上。
云藍別開目光,忽然見蕭夫人身側那個姑娘起身,遙遙同崔琰笑說:“世子若覺得無趣,疏云愿舞劍助興——”
話音一落,眾人目光全看向了那個起身的姑娘,各自推杯換盞的聲音都一瞬安靜下來。
程繡巴巴兒湊到云藍跟前,小聲說:“她就是謝疏云。”
云藍抬眼看過去,那姑娘身形纖長,眉眼含著笑意,明眸善睞,令她無端想到,古書中描繪的翩翩起舞遨游天地的五色神鳥。
崔便隔著這樣遠,她依然能感覺到,謝疏云和她是不同的。
若說她是一支灼灼燃燒的紅燭,旁人則只是襯顯她的銅枝,千般襯托,只為襯她的光明美好。
崔琰聞聲也看向了她,微微挑眉,興致盎然,磁沉聲線響起:“準。”
謝疏云笑盈盈謝過他,解了狐裘,兩三步上到臺前,翩翩立著,落落大方,笑說:“世子,宮中不許佩劍,四下無劍可用,可否借世子的佩劍一用?”
云藍就見崔琰并未猶豫,從腰上解了他的佩劍,揚手扔了過去。
云暮靜靜望著徐不疾干裂的嘴唇。
倘若這些糧草運到北狄人手中,便是送了利刃給異族,雁州百姓或是仍在抵抗的軍士便當真是引頸就戮。可是對徐不疾來說,無論消息真假,這是他父親的性命,也是他能抓住的最后一個救命稻草。
“云暮,亂世之中只消護好自家人,便已然是不幸中的萬幸,”徐不疾上前一步,抓緊云暮纖細手腕,壓低聲音道,“無人知曉便是妥當。”
云暮自然知道若是換做她自己,她也是不愿叫爹爹受罪的。
可是誠然,徐不疾已經作出選擇了。
她深吸一口氣,輕輕將手腕從他掌心中抽出,“若是還有旁的法子呢?”
第 70 章 反間
“我是不可能接受同官兵一道運糧草走的,”徐不疾慘笑著看著她,“我只想一家人平平安安的回到河東。”
“只要藏的好——”
“牽馬的方式,行走的步伐,臉上的神態,這些哪里能看不出是行伍中人?若是叫大戎人知曉我帶了官兵去,我父親還能有命嗎?”
徐不疾不等云暮說完,便打斷了她的話,“這糧草數量不多的,影響不了大局。”
熟悉而久違的味道猛地襲來,讓本就在回憶往事的的云藍,恍惚了一瞬。
她記得以前,她和崔琰并非一開始就如此生疏的,然而到底是何時兩人才生分起來,她也不知道。
她剛進宮的時候,宮里的皇子公主們當時也都還小,她們看著云藍落魄無依、一副好欺負的樣子,小孩子天生的純粹的惡意便毫無保留地潑灑在云藍身上。
那群無法無天的“金枝玉葉”“天潢貴胄”借著熟悉彼此的名頭,強行拉她去御花園,卻趁機脫了她的鞋襪,將它們扔進湖水中,而后笑著揚長而去。
冬日冰寒,湖面結著一層淺淺的薄冰,云藍不敢上前,只好蜷縮在湖邊的枯樹下。
她們選的地方極為偏僻,幾乎沒有宮人路過,隨著夜幕逐漸降臨,云藍渾身僵寒,不知不覺閉了眼睛。
等她有意識醒來,她正被崔琰抱在懷里,底下跪了一圈兒剛剛欺負她的人。見她醒來,眾人紛紛向她道歉,一個個兒哭的涕泗橫流。
自那以后,再也沒有人敢欺負她。
久違的云暖,讓云藍多少有些懷戀。然而崔琰卻一觸即逝,迅速站起身來,甚至沒有再看她一眼,只朝著天空望去。
一道刺耳的鳴叫劃破長空,一只黑鷹在宮中盤旋一圈后,穩穩當當地停在了崔琰的手臂上。
緊接著院門口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群太監侍衛慌忙跑進門。云藍等了半晌,也不見崔琰扶她起起身,只好揉揉被撞得生疼的手肘和膝蓋,忍著疼痛默默站到一邊。
“參見世子殿下!”眾人看見崔琰手臂上的黑鷹,心里紛紛松了一口氣,“都是小的們無能,沒照顧好殿下的愛禽。”
這黑鷹是崔琰從漠北帶回來的,極通人性,在戰場上多次立功,崔琰此次回宮,特意將其養在百鳥園,命人好生照顧。
可猛禽就是猛禽,是不該養在籠子里的。
百鳥園的人多是養些給貴人解悶的寵物,自然養不好戰場上的猛禽,崔琰本也沒指望能靠上他們,道:“不關你們的事,你們先下去吧。”
崔琰撫了撫黑鷹的羽毛,不知道一直以來聽話的黑鷹,為什么突然就失控了。他剛準備走,手臂上的黑鷹卻再次騷動了。
順著它的目光看去,崔琰這才注意到云藍。
此時正值午時,他剛用膳時突然被百鳥園的人告知黑鷹越籠逃跑,這才匆忙趕來。一來就見到黑鷹沖向一個女子,這黑鷹在戰場上常常如利劍一般沖向敵手,這一擊非同小可。
就是因為如此,崔琰連人都沒看清,就直接將人撲倒護在身下。
云藍將剛剛掉下去的鳥籠重新掛好,露出了鳥籠之中那只色彩絢爛如火焰般的小鳥,看著黑鷹眼中閃著嗜血的光芒,崔琰瞬間明白了。
漠北苦寒,當地的動物為了活下去,紛紛就地偽裝,常與白雪同色,鮮少有如此鮮亮色彩的羽毛。
畢竟,越是顯眼,死的就越快。
若是就此放任不管,這百鳥園的鳥不出半天便會被他黑鷹的利爪殺死。崔琰將黑鷹交給杜衡,緩步上前。
崔琰:“這些鳥是你養的?”
云藍剛剛哪一撞可不輕,雖然沒有流血,但云藍知道自己的膝蓋肯定已經腫了。要不是崔琰還在,她肯定已經直接癱坐在地上了。
她本以為崔琰會直接走,卻不想他竟在這個時候過來了。
忍著膝蓋上鉆心的疼,云藍回身向他行禮,聲音輕柔,仔細聽的話,甚至還帶了點兒吸氣和哽咽。
“回世子表哥,這些鳥不是我養,我也只是偶爾來。”
小姑娘低著頭,一副怯生生的樣子,說話細聲慢語,像是中氣不足,與他常見的漠北女人大相徑庭。
漠北一帶民風彪悍,女子可以騎馬射箭,甚至能上沙場殺敵,許多女子騎術劍術不輸男子。
大周前些年一直被漠北侵擾,崔琰甚至想過突破男女之防,在邊境學習漠北民族,卻最終還是被一群儒生以千年禮法祖制勸住了。
對此,崔琰心里十分不屑:國將不國之時,又有那個敵人會尊重你的千年禮法?
崔琰看著只留下一個圓圓腦袋的云藍,沉聲道:“抬起頭來說話。”
云藍無奈,被迫抬頭向他看去。
由于崔琰的目光,云藍越發挺直腰桿,結果膝蓋上抽抽得疼。她忍著淚意的眼圈微紅,雖不是哭得梨花帶雨,卻也是眼淚汪汪,一眼看去,一汪春水。
崔琰先是一愣,而后心里一嗤。
被撞一下就哭了?這種吸引他的把戲,他已經見得太多了。
不過,見她演得這么賣力,崔琰倒是想知道對方到底想干什么,或者說,她身后的究竟想要干什么。
畢竟,若是沒有必要,他再也不想踏進未央宮的大門。于是他故意問道:“你怎么了?”
云藍心里一顫,她想說剛剛被他撞傷了膝蓋,想說自己現在非常疼,然而話到了嘴邊,卻頓住了。
崔琰最不喜嬌弱的女人,以致連他東宮上下沒有一個宮女,甚至連端茶送水的都是小太監。
云藍輕輕掂了掂受傷的那條腿,將重心偏到另一條腿上,不知碰到了哪兒,她隱隱抽了口氣,卻強迫自己搖搖頭道:“沒什么。”
這哪里是沒事的樣子?!
崔琰心里冷哼一聲,欲擒故縱!
也不知道這么一個小姑娘,從哪里學來這樣的手段。
崔琰多看了她一眼,見對方依然埋著頭不說話,心里無端冒起一陣無名火,他振臂一揮,壓住心里的火氣,冷冷道:“我的黑鷹要養在這里,這些鳥今天就會全部送出宮。你若是喜歡那只鳥,最好現在就帶它走。”
云藍膝蓋處的傷口鉆心地疼,她全身心都被痛苦折磨,臉上逐漸析出一層薄汗,單薄的身軀搖搖欲墜。
對崔琰的話,她并沒有聽得很真切,她只希望他趕緊離開,不要發現她的異樣。
好在,崔琰說完這句話之后,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待他的背影消失在墻角,云藍提在心口的那口氣一松,倏地倒在了地上,一直懸在眼眶中的淚水,嘩的一下奪眶而出。
真疼啊。
她一個人緩了一會兒,周圍除了嘰嘰喳喳的鳥鳴,沒有一個人。她遲疑了一陣,撩起自己白凈的手肘,果不其然,一片青紫。
手肘如此,那受傷更甚的膝蓋只會更嚴重。
沅芷和有蘭并不知道她在這里,云藍只能自己走回去。她顫顫巍巍地起身,一瘸一拐地避開宮人,往芙蕖宮里走。
不想讓人看到自己的丑態,她只好走偏僻無人的小道,路過落月院時,正好聽到一面傳來一聲巨響,云藍被迫腳步一頓。
落月院里曾住著圣上最受寵的瑤妃,幾年前瑤妃突然病逝,留下了方才十二歲的六皇子崔玄銘。
六皇子年幼,云藍的姑母云王妃便主動將其收在膝下,沒想到一年冬天他竟不慎跌進冰湖,燒了三天三夜后,醒來就成了癡傻。
雖說云藍是云王妃的侄女,但瑤妃卻似乎并不在乎她的身份,待云藍極好。而他和崔玄銘也曾是同窗,因此這些年來,云藍一直暗中照拂已經癡傻的崔玄銘。
云藍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強忍著腿上的疼痛,緩緩走進院內,撲面而來的,便是一陣高亢尖銳的怒罵。
“一個傻子也敢耍脾氣,你以為你還是那高高在上的皇子不成?!”
“給你一口飯沒讓你去見你那短命的娘,已經算是我們仁慈了!”
“我呸!”
“你也不看看你現在是什么身份!當年還以為進了個金窩,沒想到連個狗棚也算不上!”
“你不吃是不是?不吃最好!要是識相你就早點死算了,也算解放了我們這兩個老骨頭!”
兩個老嬤嬤你一言我一語地相互怒罵,云藍心里的怒氣也蹭蹭向上漲,一時連身上的傷都忘了。
瑤妃離世后,她擔心崔玄銘出事,多次瞞著王妃偷偷前來探望。每一次來,她給這些伺候的嬤嬤帶的東西都不少。
只是自崔琰要回宮的消息傳來,云藍一門心思撲在他身上,疏忽了落月宮這邊。沒想到這兩個人膽子這么大,居然敢做出虐待主子的事情!
她看著那兩個臃腫的身形一前一后走出,氣得手指緊緊地捏著樹干,指尖泛白。
人心不足蛇吞象,就這么一段時間沒來,這兩個人就敢這般跋扈,也不知道崔玄銘被這兩人折磨成什么樣子了!
待人都離開后,云藍輕輕推開房門,只見地上灑了一片稀粥,說是稀粥已經算是十分勉強,地上連小米也沒幾粒。
往內看去,一個男子蜷縮在床上,他背對著門口,聽到動靜還以為是那兩個嬤嬤返回,不禁害怕地將頭蒙在被子里。
云藍看著躲在被子里瑟瑟發抖的崔玄銘,心里泛起一陣心疼。
當年的崔玄銘,也是如崔琰一般的天之驕子,雖說幼時頑劣了些,卻也是圣上掌心寶,只因瑤妃早逝有意外落水,如今淪落到人人可欺的地步。
云藍忍著膝蓋上鉆心的疼,一步一步向床邊靠近,輕聲道:“崔玄銘。”
床被下的人一僵,而后迅速掀起身上的被子,不可置信地看著云藍。
他面容清俊,一雙好看的眼睛如一灣泉水澄澈見底,這是只有孩童才會有的干凈眼神。自從五年前崔玄銘失足落水,他的心智便永遠停留在了孩童。
看著云藍柔柔地對他笑,崔玄銘抽了抽鼻子,委屈地盯著云藍看,一股熱淚順著臟兮兮的臉頰流了下來,像是在無聲控訴著云藍的薄情寡義。
云藍心里一梗,內疚感鋪天蓋地而來。
她下意識向前走一步,卻忘了膝蓋上的傷,劇痛之下她直直地向前跌去,傷上加傷,痛上加痛,云藍疼得一張臉都白了。
崔玄銘被嚇了一跳,立馬跳下床蹲在她的身邊,一雙手伸出去卻又僵在了半空,不知所措道:“藍、藍兒?”
云暮看著她離去的背影,長長的嘆一口氣去洗漱。
夜色漸濃,院子漸漸靜了下來,云暮將洗漱的水倒在盆子中,抬眼時才發現,明亮月色之下,院中不知何時立著一道高瘦身影。
徐不疾竟不知在院中等了多久她。
“你不必再勸我了,”云暮搖頭,眼泡發腫,語氣卻堅定,“那北狄大汗的信箋不是叫你——”
“對不起。”
云暮再一次聽到徐不疾說出這句話,眼前一陣發黑,暈過去之前,她聽到徐不疾說,“你只消隨我出了云州,我便放你回去。”
“到時候我叫伙計送你回去,你到云州時,我或許已經接到父親了。”他語氣柔和,卻讓云暮心底無端生出一股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