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木盒
回到院子中時,云暮的腳步虛浮踉蹌,像是踩在棉花上。隔著桌子,她看到江晚照和葉桐眸中映著自己蒼白的、失魂落魄的臉。
云暮被攙在軟榻上,一旁聽聞父喪暈厥的陳凌霜還未醒,只那斷臂小兵方才跟著她一道去了崔琰那里,又折返回來,生怕弄臟云暮屋子,只靠著門板緩緩滑落在地上喘著粗氣。
她靜靜看著這一幕,忽然覺得心臟驟停。
“……我不知道我想要他做什么,也不知道怎么就打了他,”她雙臂抱膝小口喘著氣,聲音顫抖,掌心因著同崔琰臉頰的“接觸”微微發熱發癢,云暮低頭去看,卻看到紅紅的一片。
她想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打崔琰,畢竟她對他早已經沒有了期待。
“行伍之間的事向來如此,”
江晚照到底出身將門,且素來在宮中走動,見地更明白些,她微微嘆氣,將手輕輕搭在云暮肩頭,溫聲安撫道,“原是你錯怪了崔琰!
早在云藍摔倒時,她就察覺到傷口再次崩開了,不過在崔琰氣息的籠罩之下,她幾乎將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到了他的身上。
一進屋,膝蓋處的傷口陣陣刺痛,但此時她卻顧不得自己的傷,趕緊對著一旁的崔欣悅道:“你快去看著崔玄銘吧,我怕他出來把我和他的關系說漏了嘴!
茲事體大,崔欣悅了然地點點頭,只是仍有些憂慮地問:“你的傷……”
“沒事的。”云藍忍著疼,勉強扯著嘴角笑,“本就不嚴重,小傷而已,你先去照顧崔玄銘吧。”
看著崔欣悅離去的背影消失后,云藍瞬間變了臉,疼得直吸氣。她用眼神掃了掃門前的宮女,雖然有幾分眼熟,但卻也不是熟識,只是日常會打賞些零碎罷了。
云藍掏出懷里常備的小珍珠,輕聲道:“勞煩姐姐,幫忙拿一身干凈的衣服可好?”
云藍出手向來大方,在所有人都想去巴結崔琰時,唯有她守在云藍身邊,為的便是這一刻。
她笑著將瑩潤的珍珠收進袖中,討好道:“云小姐稍等片刻,奴婢定會將落月宮最好的裙子拿給云小姐!
落月宮宮殿眾多,她和崔琰已是到了男未婚女未嫁之齡,自然會待在不同的房間,因此云藍從未想過宮人會將崔琰一起送進來。
由是,當她旁若無人地撩起自己的裙擺時,完全沒注意到身后崔琰十分不善的眼神。
“咳咳!”崔琰停在門口,別過頭刻意咳嗽,臉色蒼白。
云藍嚇得手上一抖,一臉慌張地向門前望去。
崔琰單手扶著門框,像是支撐不住身體尋找支撐點,又像是阻擋別人進來。
天色晦暗不明,云藍看不清他的神色,也不知道他剛剛有沒有看到她的傷口,更是不知道他為什么在這個時候過來。
一時間,她竟有些手足無措:“世子……表哥?”
“世子殿下,怎么不進屋?”門外跟著崔琰的太監和宮女們緊張地看著崔琰,戰戰兢兢道:“可是有什么不妥?”
崔琰瞥了一眼重新穿戴好的云藍,放下撐在門框上的手,冷聲道:“云小姐在此,孤便不進去了,給孤另尋一件房吧!
這一句話,可苦了他身后的太監們,他們低著頭面面相覷,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要是真有合適的房間,他們也不會讓云藍和崔琰一男一女在一個屋檐下啊!其余的房間,要么年久失修,漏風漏雨;要么多年從未開過門,估計屋里的灰陳都疊了幾層了。
崔琰等不到回答,心里越發不爽,轉身怒道:“怎么,孤說的話你們都沒聽見?”
“世子殿下恕罪!”一眾太監宮女被他這么發難,直接嚇得臉色慘白,為首的太監苦著臉抬頭,看著崔琰只好破罐子破摔了。
“不怕世子殿下笑話,我們落月宮如今就兩件干凈的房間,一間住著六殿下,另一間就是這里了!
“并非我們怠慢世子殿下和云小姐,只是平日里我們落月宮從沒來過這么多貴人,沒想到這一場大雨,竟讓世子殿下、九公主殿下和云小姐竟同時來避雨,這一時……我們實在是準備不周!
崔琰:“……”她本以為崔琰會一口拒絕,畢竟,任誰再有閑情逸致,也不會在被大雨淋濕后,還在昏暗的天光下練字。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崔琰卻答應了。
云藍沒想到他回答的這么干脆,一時間愣了一瞬。待反應過來時,崔琰已經走向她,目光沉沉,如往日無異。
如果,忽略掉仍在滴水的衣擺的話。
云藍呆呆著望著崔琰,濕透的衣料緊貼著肌膚,夏日的衣衫本就輕薄,將崔琰高大而挺拔的身軀顯得越發顯眼,他的五官早已經歷過漠北戰場的打磨,如刀削斧鑿一般。
一股成年男性的氣息,瞬間讓云藍臉紅了。
她倏地意識到了,如果連崔琰都這樣,那自己……她慌亂中一低頭,果然見自己的身體已被濕透的衫群緊緊包裹,玲瓏有致,哪里能見人?
見著崔琰一步步向自己走來,云藍心里一緊,下意識后退幾步,悄悄將身體藏在了帷幛的陰影里。
別再上前了,云藍慌亂地拉過胸口的薄衫,欲哭無淚。
好在,崔琰適時在窗臺停住了腳步,似乎并不打算走到云藍身邊。云藍見狀,心里長舒了一口氣,因緊張而捏緊的手指這才松開。
天光昏暗,若是不仔細看,倒是也看不分明,云藍自我安慰道。
然而,這終究只是她自欺欺人的想法罷了。
崔琰目力驚人,早在漠北時便可百步穿楊,常常于百里冰封的雪原之上射中靈活矯健的白狐和雪兔。
他一走進屋,便注意到了云藍那潮濕而薄透的裙子,濕噠噠地耷在晶瑩嬌嫩的肌膚上。甚至,連從她臉上滑落的雨滴,順著雪白的肌膚滑落,留下淡而不可見的紋路,他都覺得清晰可見。
崔琰心里冷笑:果然如此,借問字之名,行齷齪之事!
他還以為會有多高的手段呢,沒想到也是這些下作不堪上不得臺面的東西,他停下腳步,心里使壞故意問道:“云妹妹不是要請教書法嗎?為何躲在帷幛之后?”
云藍:“……”
云藍窘迫極了,也怪自己大意,竟什么都沒想就讓崔琰進了門,然而這個時候,她也不好說自己因為衣衫不整。
正無措時,忽地,一道高亮的聲音由遠而近地傳來。
“云小姐!衣服我給您送來了!币粋小丫頭忽地風風火火跑進門,捧著手上的衣服頭也不抬,自顧自道:“這條裙子是當年……”
話未說完,她就感到一道冰冷刺骨的視線刺向她,她心里一驚,猛地一抬頭,竟見崔琰冷冷盯著她。
她還未出口的話,一瞬間卡住了。
崔琰本想將計就計陪著云藍做戲,趁機揭露出她的真實面目,卻不想被這個小丫頭打斷,眼見好戲被打斷,他冷冷道:“出去!
然而,他的話,卻和云藍焦急而喜悅的聲音同時響起。
云藍:“你過來吧!
小宮女抱著衣服進退維谷,欲哭無淚。
這到底該聽誰的啊?不管是哪個,她都惹不起啊。
崔琰見云藍已經開了口,只好作罷,他瞥了瞥小宮女手上的裙子,只覺有幾分眼熟,不過他向來也不關心這些,漠然道:“給她送過去吧。”
門外等著獻殷勤的太監宮女早已給崔琰備好的干凈衣衫,但是傳言崔琰一向有潔癖,因此不敢拿出來。
見他讓小宮女給云藍送衣服進去,他們也有了幾分底,站在門外朝著崔琰討好道:“世子殿下,奴才們也為殿下準備了干凈衣衫,若——”
“不必了!贝掮豢诨亟^。
太監:“……”
真難伺候。
趁著云藍換衣,他對著門外吩咐道:“去準備筆墨紙硯!
筆墨紙硯,若是一般的宮殿,那自是數不勝數,然而落月宮唯有一個不受寵的皇子,而且還是個癡傻的,哪有這般東西?
太監們苦著臉,“世子殿下有所不知,因為六殿下不去太學,落月宮也從未進過墨了,就連紙筆,也是前幾年留下來的!
崔琰皺眉:“沒有墨?”
沒有墨,他怎么撕破云藍的偽裝?借機羞辱她?
“有炭嗎?”崔琰退求其次,“能化開就行!
太監想了想,試探著道:“松炭倒是還剩下些。”
“無妨!贝掮愿,“將松炭磨成粉,化入水中制成墨汁送上來。”
松炭制墨,是連一般的百姓都不愿意用的墨,然而崔琰本就是存心看云藍笑話的,越是差的墨水,越能顯示出她的不自量力和可笑。
外面依舊雷雨如鳴,天色昏暗的像是潑了墨,崔琰心里不屑:云藍不就是想用這一招吸引他的注意嗎?那他不妨要看看,她的書法到底有幾分水平!
這句話說得極為巧妙,直接就把云藍和崔欣悅說成了和崔琰一樣,只是意外來落月宮避雨的人。
屋里沒點燈,唯有昏暗的天光透過窗戶,淺淺地映出了一臉恬靜的云藍,她就那么靜靜地站著,不發出一點聲音。
想起剛剛她膽大包天的動作,崔琰緊緊地皺起眉頭,“既是如此,那我就趁現在去看看六弟。”
說完,他轉身邊走,沒有一絲留戀。
云藍剛剛淋了大雨,一身濕透的衣衫都還沒來得及換,崔琰的話仿佛一陣涼風,讓她后脊一陣寒顫。
糟了,決不能讓他見到崔玄銘!
“世子表哥!”云藍心里一急,腦子里還未想出一個理由,口中已經喊出了聲。
崔琰腳步一頓,心道然如此,他早就知道這個女人不會善罷甘休,他微微側身,定定地看著云藍:“云妹妹,可還有事?”
云藍:“……”
能有什么事?到底能有什么事情能把他留下來?
云藍一番苦思冥想,也想不出來一個合適的理由,她急得心跳飛快,臉上一陣不自然的潮紅而渾然不知。
然而這幅樣子,在崔琰眼里,卻又是另一番意思了。
此時的她,不施粉黛卻眉眼如畫,微紅的臉頰像是天然涂抹的胭脂,讓她有一種“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美,濕透了的裙衫緊緊地貼在身上,凹凸有致的身形無不彰顯著她別樣的風韻。
尤其是那雙紫灰色的眼睛,朦朧中已經有了些許魅惑之感。
想起今早周帝的話以及前幾日十皇子讓柳太醫給云藍問疾,崔琰看向云藍的眼神越發不善。
如此模樣,早晚是禍水!
若是此女子留在宮里,只怕以后會生出許多事端!
崔琰心里盤算著,然而云藍此刻卻沒注意到他變化的神情,她低著頭慌張而不安地扣著手指。
終于,她想到了一個絕佳的理由。
云藍猛地抬頭,看著依舊在門外未踏進房門的崔琰,遲疑道:“世子表哥,徐夫子總說我的字徒有其型,缺少魂魄,如今大雨猛烈,機會難得,云藍可否現在請教一二?”
崔琰怔忡:“?”
云藍一說出口,也覺得自己這個留人的理由太過牽強,只好磕磕巴巴地解釋:“世子表哥或許忘了,徐夫子是我父親的舊友,他對我一向嚴厲!
“他讓我臨摹一份《靈飛經》,在下次去太學的時候交給他看,他說若是我的字依舊是絲毫進步,他就會把我的字燒給我父親看……”
說完,云藍既羞又無措地低下頭。
這話,倒也沒有沒有騙人。
崔琰:“……”
崔琰這些年走南闖北,也算是見過各色人等,有人明著給他塞金銀珠寶、美人字畫,有人暗中揣摩他的愛好,打算投其所好。
江南一帶流行著所謂的“揚州瘦馬”,專門培養女子以色侍人。他在江南考察時,曾有人不知他的忌諱,竟將一絕色女子塞到他的床上,氣得他當晚就查抄了那人的家。
可現在,崔琰看著云藍柔弱無骨的身體,潑墨般發色的青絲凌亂地垂在一側,那雙明眸善睞的眼睛,正充滿希冀而試探地望著他,懵懂而無辜。
這引誘人的技術,比當初那個女子不知道高出了幾個段位。
他突然,就對云藍的目的有了幾分興趣。
“好啊!贝掮鋈恍α,然而那笑意卻不到眼底。
他踏進門,朝著云藍走去,嘴角緩緩勾起。
他倒要看看,她到底是想做什么!-
北地夜晚的風很有些力道,天光破曉時分,一群人到了驛站時仍吹得手腳冰涼。
云州并沒有戒嚴,出城也很順暢,順暢的讓云暮心驚膽戰,她當然想過崔琰或許會知曉風吹草動,因而只想以快取勝。
可云暮萬萬沒想到,帶了馬到原先那驛站時,卻遇到了熟人。
矮胖滾圓的周驛丞如今成了個矮矮的瘦子,人癟下去,便顯出幾分年紀來。經久未見,也算是共患難過,云暮只沖他微福身,“驛丞如何在此處?”
周驛丞便沖云暮微微笑起來,帶了褶子的臉上露出磕掉一顆的滿口白牙,說話間還漏風,卻并不風塵仆仆。
他只畢恭畢敬沖云暮回了一禮,“崔大人說了,他知曉姑娘聰慧善良,尋到這條路是遲早的事。”
崔琰這是要讓周驛丞逼自己回去?
云暮忍不住蹙眉。
可緊皺的眉頭在下一秒便驟然松開,云暮指尖微微顫抖著,拿過周驛丞黝黑粗糙的大掌中躺著的那扁扁的雕花檀木盒,又覺得那木盒竟是十分燙手。
“大人說,他替您去!
“他怎么去的?”
“大人帶了一千親兵,剩下的兵卒留著,守云州一方平安!
云暮的大口喘著粗氣,指尖微微發涼,顫抖著打開那檀木盒。
里面只有一個漆封,和一個極精美的布袋。
第 82 章 刻舟
青蟬翼紗的荷包,邊緣泛著絨絨的柔軟毛刺,似乎被摩挲了許多次。
云暮抬手解開那荷包口袋,不出意料的從里面倒出來小小的一粒銀鈴鐺。
那個曾經由爹娘給她的,曾經被人踩扁,又被能工巧匠不知用什么法子修好的銀鈴鐺,如今只在斷裂的邊緣能看出淺淺痕跡。
可是眼眶依舊在一瞬間變紅。
云暮近乎本能的將那鈴鐺放在掌心,輕輕貼在臉頰,感受銀鈴鐺帶來微微的涼意。
她的小鈴鐺,崔琰還給她了。
雷雨轟鳴,天色越發晦暗不明,烏黑濃稠如墨染般的烏云緊緊地壓著屋檐,大雨淅淅瀝瀝。
顯然,這并不是一場及時就能停下的雨。
隔著帷帳,云藍聽見崔琰回避的關門聲,支撐著她站著的力氣瞬間沒了,她渾身泄力,倏地一下跌坐在身后的床上,深吸了一口氣。
若不是崔琰,她本不必強撐著身體站起身的。
濕透的薄紗裙緊緊地貼在傷口處,云藍小心翼翼地撩起裙擺,眉頭深深地皺起。
即使是如此昏暗的光線下,膝蓋處的傷口卻依舊紅腫得嚇人,柳葉兒為她固定的竹簡已不知道掉到了哪里。
然而此時,已不是擔心腿上傷口的時候。
雖不知道崔琰為何要在這個時候突然到落月宮來,但現在她必須托住崔琰,絕不能讓崔琰和崔玄銘見面。
云藍忍著疼,脫下薄衫,用薄透的腰帶緊緊纏繞著關節處,嫩黃色的腰帶有些長了,云藍便把其余的部分纏繞在小腿上,在腳踝處系了一個精致的小蝴蝶。
待處理好傷口后,她才讓宮女進內間幫她換衣服。
云藍本以為落月宮只有宮女的衣服了,沒想到送來的這件衣服卻十分有質感,若是今天沒有下雨,這一襲翠綠羅裙正適合現在這樣初夏時光。
云藍不禁有些奇怪。
自瑤妃逝世后,落月宮多年來都未有宮主了,怎么會有如此好的衣服?
“這是瑤妃娘娘當年留下來的!毙m女聽云藍問起,她剛剛被崔琰眼神警告,不敢再亂說話,只是簡單含糊道:“一直也沒人穿過。”
瑤妃留下來的?
云藍更驚訝了,瑤妃離世已有好幾年了,一件衣物怎么能保存得如同新的一樣?她低頭細細查看了袖口上的紋路,明顯不是幾年前的陳舊針腳。
還未容云藍多想,門外響起一聲敲門聲。
這聲音聽似悠悠,卻暗含了幾分急躁。
崔琰:“云妹妹!
云藍心神一緊,生怕讓崔琰久等,她趕緊應聲回道:“好了,世子表哥稍等!
房門打開,一個太監端著一碟筆墨紙硯麻利地進了門,輕手輕腳地將東西放在桌案上。
崔琰雙手負于身后,點頭讓所有人都出去。
“把門帶上!贝掮涞胤愿。
太監意外地頓了一頓,縱使剛剛他一直低著頭,卻也從余光中瞥到了云藍那驚人的美貌。如此狂風暴雨的天氣,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很難說會發生些什么。
雖說崔琰一向不喜女人靠近,但那些人,卻也沒有一個比得上云藍。
然而尊卑有別,他雖心里嘀咕,也只能奉命關上門。
這間房以前就是個旁間而已,本就不大,如今門一關,聽著外面雨聲霖霖,看著不遠處站著的崔琰,云藍忽然覺得這房子越發狹小。
甚至,連呼吸都有幾分急促。
崔琰心里盤算著如何才能讓戳破云藍的假象,然而不經意一個眼神和云藍對上,他忽地就定住了。
仿佛石化了。崔琰雖在漠北鎮守三年,成了赫赫有名的武將,但他的書法乃名家親授,外加他天資過人,悟性極高,書法自成一派,自小便得到太學院諸多大儒的贊賞。
因此雖然他不專攻書法,但其功底并不弱。
窄小的房間,雕花的木門緊閉,唯有云藍一側的窗戶半開著,不斷涌動的風夾帶著些許碎雨,吹起云藍輕柔飄逸的裙擺,并時不時沾到書案上。
初夏時節,院子里綠意盎然,疏于打理的樹枝四處蔓延,有幾枝甚至探到了窗邊上,在末端開出一朵潔白而樸素的小花。
云藍肌膚雪瑩,但臉頰處卻像是抹了胭脂一般嫣紅,長而密的睫毛微垂,蓋住了紫灰色的瞳仁。
細手執筆,亭亭玉立。她于窗臺洗筆,這場景自成一幅畫,比崔琰所見的任何一副仕女圖都美。
然而,崔琰卻無心欣賞這道美景。
自他讓云藍去寫字之后,就沒有挪動過腳步,靜靜地站在那里。只是,他眼底沉沉,目光從沒離開過云藍。
在崔琰的注視之下,云藍心跳如雷,臉上燒紅,竟覺得有些暈暈乎乎。雨天濕滑,筆桿又十分細長,她甚至有些拿不住筆。
他的目光猶如實質的火焰,每一道視線落到云藍的身上,她都覺得那處被火燒過似的,讓她渾身不自在。
這樣,可不行!
云藍暗暗咬了咬嘴唇,讓自己忽略渾身的異樣,聚起心神。
她雖沒什么別的本事,但一手字是在徐夫子悉心教導下勤學苦練才有所小成。雖說不能如崔琰一般讓人驚艷到拍案叫絕的地步,但也自成風骨。
這一手字,是她為數不多的能拿得出手的東西了,她絕對不能在這里掉鏈子,讓崔琰覺得她朽木不可雕。
云藍深吸一口氣,提起半口氣沉在丹田,泛著水光的雙眼看著泛著微黃的宣紙。緩緩吐氣,右手執筆,讓筆尖舔滿墨汁,左手微微擋住過長的衣擺。
《靈飛經》,她已寫了不下百遍,每一個字、每一個偏旁,每一道筆鋒,她都了然于心。
她有十足的信心!
然而,當筆尖吻上薄紙的那一刻,云藍卻懵了。
墨水濃厚過甚,字不成形。只寫了一個字,她就寫不下去了。
書法講究整體,一字毀,全篇毀,尤其還是第一個字。
云藍從沒遇到過這種情況,只覺腦中轟然一響,她下意識看向一旁的崔琰,在接觸到崔琰的眼神后,又仿佛被針扎一半別開眼。
云藍用的東西,都是皇宮中最上等的,她自然不用操心筆墨紙硯這些東西的好壞,甚至連稍微次一等的東西,都到不了她的眼前。
因此一瞬間,她都沒察覺是墨水的原因,直接呆住了。
崔琰時刻注意著云藍的動作,見她臉色一變,心中悄然升起一股惡趣味,他閑庭信步地上前,仿若關心的模樣,悠悠道:“云妹妹,可是有什么難處?”
云藍驚慌地抬頭,見崔琰向她走來,嚇得一把將桌案上的宣紙揉成一團。然而揉成一團之后,她又十分懊悔。
這番動作,未免也太刻意了些。
“沒什么,”云藍強行鎮定自若,然而低著頭卻難掩渾身的底氣不足,“剛剛我見紙上面有一只蟲子,嚇了一跳,趕緊將蟲子包起來。”
云藍心里慌得沒底,如今崔琰在她跟前,她也沒辦法找到字毀的原因,只能絞盡腦汁地讓崔琰離開。
她捏緊手上的筆,微微抬頭,強行掩蓋自己的不安和恐慌,讓自己的眼神看起來稀松平常:“世子表哥身上衣物潮濕,還是不要站在窗口上吹風,先去那邊坐一會兒吧。”
“待云藍寫完后,再拿給世子表哥!
看著云藍可藍巴巴地睜眼說瞎話,崔琰心里一陣舒爽,覺得總算是打擊了云藍之前在他身上為非作歹的囂張氣焰。
云藍想讓他離開,他如何聽不出來她的意思?
然而他等的便是這一刻,怎么讓她如意?
“無妨,我身體無礙!贝掮b作渾然未覺的模樣,頗為貼心地為云藍再鋪上一張紙,“只是可惜了妹妹剛剛的字,幸好這里的宣紙還不少!
“妹妹只管寫,若是再有蟲子,我幫妹妹趕走它!
“況且云妹妹剛剛說要請教書法,那我看著妹妹寫,倒是能一眼看出問題,省了不少功夫!
崔琰緩緩地用鎮紙玉石將泛黃的宣紙熨平,似笑非笑地看著云藍,道:“云妹妹,你說呢?”
云藍臉色煞白,如遭雷劈。
崔琰的聲音在她的頭響起,她不敢抬頭,只能低頭凝視著新的宣紙,一瞬間,覺得手中的狼毫重達千斤。
她想不明白。
這個動作,她做了不下千次;這些字,她寫了不下萬次,可沒有一次是剛剛那個樣子的!
而崔琰也一反常態,以往她和他連話都說不上幾句,就被他請出了東宮,但如今他卻趕都趕不走,竟還要看著她寫字!
一想到今天可能會在崔琰面前出丑,甚至還是在自己最拿手的一方面,云藍忽然就覺得鼻子開始酸起來。
明明……明明不是這樣的,可今天怎么會這樣……
崔琰不喜歡愛哭的姑娘,云藍不敢在他面前掉眼淚,即使眼圈緋紅,卻只能努力憋住。
而崔琰心里出了這口氣,心里的戾氣散了不少。他為云藍鋪開宣紙后,低頭注視著云藍,等著欣賞她再次變臉。
可等了許久,也不見云藍動筆。
只見她低著頭,瘦削的肩膀耷拉著,從崔琰的角度看下去,只能見著她櫻紅卻顫抖的嘴唇,以及她渾身散發著沮喪的氣息。
外面風雨大作,風向幾經變換,忽地一陣大風涌起,越過窗臺直直地往屋子里灌。
風中帶雨,打在手背上莫名寒涼。
窗臺位于云藍的一側,崔琰站在書案前,只能向前傾身才能關上窗。
宣紙就這么多,絕不能讓雨打濕了,否則云藍就有了不寫字的借口!
崔琰很喜歡剛剛云藍臉上的驚慌失措和無助,這些少見的情緒,讓她那張美艷絕倫的臉上,終于有了些許生機。
他抬手關窗,然而就在他傾身而過的瞬間,仿佛聽到了幾聲微不可查的哽咽。
這聲音十分微弱,若不是室內靜可聞針,而他又正好靠近云藍,絕不可能會注意到。
崔琰恍惚一瞬,心里莫名多了幾分異樣。
她竟哭了?
云藍站在帷幛內,莫名古怪的氣氛,讓她不自覺多了幾分緊張,不敢輕易上前,她低著頭不禁想:為什么要關門?
想著想著,她忽然想起剛剛在落月宮外,崔琰在雨中臉色蒼白,一副身體有恙的模樣,她心里那些旖旎瞬間煙消云散,反倒生了幾分擔憂。
她偷偷瞥向崔琰,果然見他神色不太對,淺色嘴唇緊緊閉住,烏黑色的眸子冷淡而有幾分恍惚。
云藍知道,崔琰身為儲君,連生一場小病都會驚動整個太醫院,然而離奇的是,她卻從未聽過崔琰的東宮傳過太醫。
而且是自她進宮起,崔琰從未生過病。
然而她也知道,人非鋼鐵之軀,怎么能無病無災?怕只是崔琰有了病,怕惹人注目,有了病也強忍著罷了。
雖是金貴之軀,但依舊身不由己,云藍抿了抿嘴唇,關心的話回蕩在嘴邊,卻怎么也不敢說出口。
見崔琰不來,云藍便忍著疼,一步一步緩緩向崔琰的方向走去,直到站到崔琰的身邊,看著崔琰蹙起的眉頭和驚異的眼神,云藍越發擔心:
“世子表哥,您怎么了?云藍——”
崔琰看著她的紫灰色的瞳孔,強行壓下心里的震驚,隱在袖中的手忍住不顫抖。
太像了,怎么會這么像!
剛剛云藍一身碧波蕩漾綠蘿裙站在暗處,恍惚之間,他仿佛看到了當年的那個身影。
只是,那人的眼神,絕不像云藍這般云順和懵懂,似是被圈養的羔羊,一無所知的樣子。
崔琰見著她無辜而純凈的眼神,心里莫名生出一股戾氣,他厭惡地看了眼身前裊裊娉婷的云藍,冷聲道:“我沒事!
“哦,”如此生硬的打斷,云藍語氣和神色不免有幾分失落,低著頭一時不知道怎么辦。
崔琰比她高上不少,只看得見她毛茸茸的頭發和額前的小絨毛,崔琰甚至覺得,連她的每一根發絲,都透露著云順。
不禁想讓人,上手去撫一撫。
如此乖順的、任人可欺的模樣,更加讓崔琰焦躁。
他心里暗道:果然,這女子不能久留,遲早是個禍害!
“既然之前云妹妹說想請教書法,而孤正好現在被困這里也無事可做,那就先請妹妹先寫一帖。”
云藍聞言,只好乖順地照他的話做。
崔琰目色沉沉,心里盤算著自己曾給赫連玨寫的那封信,眾人皆以為是赫連玨自己要求云藍去和親,卻不知是他一早就給赫連玨了提議。
崔琰定定地看著在窗邊洗筆蘸墨的云藍,如果事情順利,幾個月之后,云藍就會徹底消失在大周。
消失在,他的世界里。
也會,徹底消失在“他”的世界里!
好像就是那么一個暖洋洋的午后,天空碧藍如洗,問梅閣中暖香陣陣,午后陽光也是這般灑在崔琰的臉頰,替他鍍上一點點金。
實在俊俏得很。
然后她求他,準許她見一見三嬸,她開始一點點逼迫自己欺騙他,因為那時候她實在很怕他,但也還有一點點愛他。
可她能承諾他什么呢?
云暮抿唇望著崔琰。
“云兒,來世別怕我。”
他說。
第 83 章 獻藥
“實話實說,我不敢動,”
葉桐指尖在他們當初帶來的那零碎草藥中翻騰幾下,微微搖頭,“這彎刀帶弧度不說,還有倒刺,須得將血肉割開直接取出來,你瞧這里。”
她拿了剪子將崔琰肩頭布料扯開,指著一出疤痕沖云暮道,“北狄人向來陰毒,這一處我雖不知怎么搞的,但大概是硬生生取了帶倒鉤的利器,皮肉都是爛的,這條胳膊還能用刀劍,純粹是他底子好,運氣也不錯。”
崔琰生得白凈,即便是疤痕猙獰四散,也似六角雪花般盤旋在肩頭,瞧著并不叫人惡心。
可云暮瞧著那傷口,卻幾乎喘不過氣來。
崔琰不是沒見過沒人哭。
周帝妃嬪眾多,各妃嬪為了爭奪那些縹緲的寵愛,常常使出各種手段。有些女人,會哭得梨花帶雨;有些女人,則會哭得歇斯底里。
崔琰自小在深宮中,早已見慣了她們把眼淚當做利器。
然而,云藍則不同。
她的哭泣,是無聲的,是不吵不鬧的,甚至是小心翼翼的。
每一道哽咽,都帶動身體微不可查地顫動,進而讓別在發間的玉墜輕搖慢擺。如果不是崔琰一直注視著她的腦袋,觀察著她的神色,絕不可能察覺。
這種無聲的、靜默的哭泣,無限地放大了她的委屈和悲傷,崔琰心里一動,一種莫名的悸動在心里悄然升起。
他忽地升起一股煩躁。
而煩躁的根源,就在眼前。
崔琰蹙起眉頭,語氣有些僵硬:“忘記告訴妹妹了,剛剛宮人說落月宮沒有墨水了,我就讓人將松炭磨成粉,兌了些水。”
“妹妹若是用不習慣,那就不用寫了。”
云藍本已覺得必定要在崔琰面前丟臉了,沒想到竟聽到崔琰這樣說,她猛地抬頭,呆呆地望著他,似是沒聽懂崔琰的話。
云藍:“什么?”
崔琰:“……”暴雨初歇,天色漸晚,暮色垂垂,晚霞漫天。
云藍斜身悠悠側臥在抬輿之上,微微合眼養神。柳葉兒的那枚藥丸果然有效,不過片刻,她就感到舒服了不少,竟連腿上的傷口也不怎么疼了。
只是臉上的潮紅,一時半會兒也褪不下去。沅芷將軟墊墊在她的腿下,免得傷口再上下顛簸折騰。
剛一湊近云藍,一股異香猛然間竄入鼻息。
不像是尋常的脂粉香,而是淡淡的蘭花幽香,一縷縷飄在空中,沁人心脾。
沅芷微愣,下意識抬頭看向一臉疲倦的云藍,心下起疑。云藍生活起居所需的一切物什,全都是經她的手,連所用的香料都是經烏嬤嬤特意叮囑過的,低調而內斂。
但她卻從未聞過此香。
那問題來了,這香味到底從何而來?
云藍身份特殊,但心思單純,被保護的極好,這么些年來她除了與九公主崔欣悅和六皇子崔玄銘常走動之外,幾乎從未主動與外人接觸。
想起云藍先前離開芙蕖宮一整天不見蹤影,沅芷心里咯噔一響。擔心宮里其他心懷不軌的人私下接觸云藍,她不放心地悄悄湊近輕嗅。
但細細聞來,這股幽香竟不似不慎沾染上衣擺的,而是從云藍身上散發出來的。越靠近她細膩瑩白的肌膚,那香味越發馥郁。
沅芷忽地想起了剛剛云藍吃的那枚藥丸,一時間有些難以置信,她驚訝地看著云藍,欲言又止。
“小姐您……”
云藍聞言揉揉眼睛,疲倦地睜開眼,一汪泉水似的眼睛望向她,慵懶得像一只貓,道:“怎么了?”
她一開口,芳香更甚,幾乎是一瞬間,狹小的轎攆充斥著淡淡的蘭香,配上她的現在穿的衣服,美得宛若幻化出的一只蘭花妖。
見她如此,沅芷心里多了幾分心悸。
王妃娘娘素喜奢華,因此她們以往來未央宮時,烏嬤嬤總是叮囑她將云藍打扮得素凈而低調,生怕搶了王妃的風頭。
可如今……
沅芷望著云藍一身天青色云絲長裙,夜幕降臨又下了場雨,她又添了一層水綠色薄紗外衣,發間一枚碧玉墜子,銀絲邊鉤織的腰帶輕輕一系,顯得款款細腰,不堪盈握。
在這人人都搶著姹紫嫣紅的后宮之中,云藍的打扮已是素凈到了極致,但奈何只要她雙眼將人這么一望,就足以讓人心神恍惚。
如果再加上這股幽香……沅芷心里打鼓,她一時間也不知如何,才能不沖撞王妃。
正糾結間,抬輿忽地一停,主仆二人一頓,云藍揉揉自己的臉頰,讓自己清醒一些。
雖然宮里頭人都怕皇上和王妃,但是他二人一向對她可親,從不會出言苛責,因此旁人一聽到王妃召見,幾乎個個膽戰心驚,但云藍卻毫無心理負擔。
她伸伸懶腰,正準備掀開簾子下去,就聽外面一陣齊刷刷地跪地聲。
“參見世子殿下!
云藍掀簾的動作一頓,臉色僵住了。
沅芷不知前情,只聽崔琰在外頭,她心里替云藍高興,正打算為云藍拉開簾子,卻沒想到一抬手,竟被云藍按住了手。
沅芷疑惑:“怎么——”
“等等!痹扑{悄聲道。
先等崔琰離開再說。
早在今天崔琰憤然離開落月宮之時,云藍憑借之前對他的了解,早就做好了一個月見不到他的打算。
卻沒想,如今竟會這般湊巧,兩人剛才不歡而散,這才過了不足兩個時辰,她就又見到了崔琰。
云藍現在不知道以何種姿態去面對崔琰,只能寄希望于他只是路過,她心跳如雷,默默地在心里祈禱:趕緊離開,趕緊離開……
良久,云藍屏息凝神,豎起耳朵靠近轎攆,沒聽到半點兒動靜,她心下松了一口氣。
她小心翼翼地掀開簾子,然而一抬頭,卻恰好對上崔琰那雙淡淡的烏木色眸子。
云藍心里一梗,心臟驟停。
崔琰,就這么硬生生闖進她的眼里。
那垂目下望的模樣,讓云藍覺得,他似乎已等待多時了。
云藍受驚的模樣,似乎是讓崔琰有幾分不滿。
他的目光沉靜如水,棱骨分明的手強硬地替云藍掀開簾子,另一只手伸到云藍的眼前,不容拒絕道:“云妹妹。”
“雨天路滑,小心。”
伸出的手,不是邀請,更像是一種威脅。
云藍無語凝噎。
明明之前連跟她待在一個屋檐下都不愿,現在卻又向她伸出手扶她。云藍覺得,崔琰的心思比海底還深,越發難猜了。
她看了看對方的手,棱骨分明、指節修長,手心和指尖處有一層淡淡的繭子,是他三年征戰沙場的印記。
這雙手,除了以前她小時候被人欺負時伸向過她外,長大后這還是第一次。
那時,崔琰的手云暖有力,公然抱著她走進了東宮,還牽著她的手走遍了皇宮的各個角落。當時,那些欺負過她的人,紛紛躲在自家宮門外頭,側目以視,不敢出門。
當時的她,天真的以為這雙手會一直牽著她,卻不想有一天,崔琰竟先放開了手。
而她,怎么也追不上。
往事一一浮現在眼前,云藍低頭抿了抿嘴,掩去心里的思緒萬千。見他一副誓不罷休的樣子,云藍硬著頭皮搭上他的手,提著裙擺隨崔琰出了轎攆。
她低頭看路,絲毫未見崔琰眼里的復雜。
事實上,崔琰確實專門在等云藍。
見她明明知道他在轎攆之外,卻半天也不肯下轎,崔琰心里無端起了一陣的焦躁。
“云妹妹!彼谅暤。
掀開簾子的一瞬間,一股幽香撲面而來,崔琰以為是轎攆上撒的香料,然而將云藍牽到身邊時,卻發現這股香越發濃郁。
這股味道,與她之前的味道截然不同。
他蹙眉:“云妹妹特意換了香料?”
云藍:“?”
云藍實在是怕了他的反復無常,微微抽動自己的手,卻發現崔琰卻暗中用了力,在看不到的地方緊緊捏住了她的手心。
旁人看著似乎是她搭在崔琰的手心,但實際上云藍卻怎么也掙脫不掉。
云藍的心一下子就慌了,她不知道崔琰是什么意思,只好先被迫答道:“不是,我從不用香!
不用香?騙子!崔琰心里冷哼!
一想到她是為了誰而來特意焚的香,他的臉色越發陰沉,甚至無意識捏緊了握著云藍的手。
云藍吃痛地皺眉,不解崔琰怎么突然就生了氣。她想起之前和崔琰在王妃面前一起出現時,王妃陰惻惻的神情,她再次嘗試掙扎,想抽出自己的手。
然而,崔琰捏得越緊了,側頭看她,定定道:“路滑,我‘扶著’妹妹。”
“扶著”二字,還特意加重了語氣。
云藍自知拗不過他,只好被他“牽著”走進了未央宮。
她一身天青色衫群,發間的碧玉墜子泠泠作響,他一身玄黑色長袍,腰間的白玉環輕搖慢擺。在漫天的紅霞之下,兩人攜手款款而行,像極了一對下凡的金童玉女。
宮女們被這一幕驚艷,甚至忘了第一時間去通報。
未央宮內,中門大開。
室內氤氳著淡淡的檀香,云王妃一身華服、妝容精致,她親手接過宮女的茶壺為周帝彎腰斟茶,眉眼間的歡喜難以掩蓋。
見周帝盯著墻上的那副“姹紫嫣紅”出神,云心綿柔聲道:“王爺,剛下了場大雨,外面寒氣重,喝些茶暖暖身子吧!
“這茶還是上月王爺賞賜的貢品雪嶺云霧,多謝王爺念著臣妾,讓臣妾也有口福與王爺同飲!
周帝從畫上移開眼,目光落到了杯中的茶上,意外道:“竟還有嗎?今年南部大旱,這茶少了不少,云藍最愛喝這茶了,朕就讓人全送到你這里了!
他抬頭看向她,問:“你給她送過去了嗎?”
穩坐九五之尊二十余載,即使只是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一個眼神,也讓人無端驚起毫毛。
云王妃盡力維持住臉上的微笑,僵硬道:“臣妾不愛喝茶,大半都給云藍送去了,余下的這些就等著王爺來呢!
周帝不再說話,似乎對這個回答甚為滿意,實際上,在與云藍有關事情的處理上,他對云心綿的安排,一向都是滿意的。
包括十年前她將云藍接進宮養在身邊,包括不讓云藍接觸其他男人,包括不給云藍安排婚事,包括每次讓他借她的名義來看云藍……每一步安排,都深得周帝的心。
他神色下意識朝外張望,一想到即將見到云藍,他心里就像螞蟻爬過一般酥麻,他眼底越發暗沉,心里的欲望像是要破籠的野獸。
只等著鎮國公那批老臣完全從朝堂上退去,只等著漠北的事情完全解決。
云藍,就完全屬于他了!
他會讓十年前那雙倔強的、寧死不從的紫灰色眼睛,完完全全臣服于他,沾上他的印記!一想到此,周帝覺得連心跳都快了幾分。
“我記得去年云藍在你生辰時畫了一幅“蓮動漁舟”吧?”周帝按捺住心里的澎湃,指著墻上的畫,命令道:“換上。”
云心綿心里一梗,半笑著的嘴角徹底僵住了。
云藍每年都會給她送一些親手做的東西,不過她向來不關心,如今誰知道那幅畫在哪兒?說不定早就燒了。
但她只能咬著牙將心里的不甘和怨恨咽下,微笑道:“是。臣妾稍后就讓人換上!
周帝滿意于她的云順,不管他做什么,她總是笑著答應,這也是他一直讓她穩坐王妃的原因。
突然,門外有一道影子閃過,他目光朝門外看去。
遠遠的,只見一男一女相伴而行,兩人相互依偎、舉止親密,似是想到了什么,周帝的臉瞬間沉了下來,緊緊地盯著那兩人。
云心綿看他久久未語,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眼神也凝住了。
畢竟是自己的兒子和侄女,她比周帝更加熟悉,只一眼就認出他倆。她死死地盯著云藍,看著她搭在崔琰手心的那只手,恨不得用眼神將它戳斷。
好啊,有其母必有其女!她娘勾引了自己的丈夫,現如今她不僅跟她搶周帝,還來勾引她的兒子!
云心綿心里泛起滔天的怒火,牙齒氣得咯咯作響。
暮色沉沉,視線不明,周帝看著宮殿外面容模糊的兩人,面無表情道:“那兩人是誰?”
云心綿雙手握拳,指甲戳進了自己的手心滲血而不知。她沒聽到周帝的提問,但是宮外高聲傳報的太監,代替她回答了。
“世子殿下、云小姐到——”
周帝的眼底,瞬間沉了。
一直蓄在眼眶中倔強地不肯滴落的淚水,這一瞬卻因她猛的抬頭,“刷得”一下,在緋紅的臉龐滑落,流出兩道濕痕。
偏偏,她太過專注,根本沒有注意到。
崔琰定定地看著她流到腮邊的淚水,心里越發怪異,他漠然地別開眼,道:“這墨不好,用這等墨水必然寫不出好字,妹妹若是想請教,只好等下次了。”
云藍緩了好一陣,才聽懂了他的話,她好奇地去瞧案上硯臺里的墨水。
以前她用的墨水,色質均勻,濃稠相宜,細細品來,甚至還有淡淡的清香。
而眼前的墨水,粉質不均,定眼看去,甚至水和墨粉已經有了離析的趨勢。
“原來,墨水竟可以用碳粉和水兌制而成。”云藍有些驚嘆,在以前,筆墨紙硯均是由太學夫子下發的。此外,周帝和王妃也經常會派人給她送很多東西。
是以,她除了會寫字之外,關于文房四寶,她一概不知。
崔琰見她如此訝異,水潤的眼睛忽閃忽閃,透著靈動而艷麗的微光,雙頰紅撲撲的,一副醉酒的模樣,他心里不屑地輕哼一聲。
崔琰雖是東宮儲君,卻和云藍以及那些嬌養在深宮的皇子公主不同。
這三年在漠北,吃野菜、喝雪水、做利劍……行軍在外,多有不便,這些事情多到數不勝數,崔琰本可以仗著自己身份尊貴,避免這些事情。
然而,他卻躬先士卒,與普通士兵吃一樣的飯,喝一樣的水,即使是上戰場,面對窮兇極惡的敵人,他也與士兵同在,共同御敵。
這三年下來,他深入士兵之間,深入百姓之中,吸收了原先作為皇子絕不可能學到的東西。
他不屑和云藍解釋,本想就此閉嘴不言,卻突然看到云藍開始提筆寫字。
不是怎么也不愿意寫嗎?
他心里一動,下意識將目光轉向桌案的宣紙上。
云藍聽了崔琰說的話后,心里的壓力瞬間化為無形。但是,徐夫子曾告訴過她,筆墨紙硯皆是外物,書法的真本領,乃是在于自身。
是以,在她意識到是墨的原因后,提筆研究了一下,便找到了原先下筆的感覺。
于是,崔琰看到了,在那張他親手鋪好的宣紙上,云藍正低著頭,小心翼翼地提筆寫字。
她的動作優雅嫻熟,筆勢連貫而下筆醇厚,她的筆觸,帶有女人特有的云婉和細膩,即使墨色濃淡不均,卻越發添了幾分層次。
崔琰本以為云藍是拿書法作為借口來刻意接近他,沒想到云藍自身的書法功底竟如此深厚。
一看就是下過苦功夫的。
外人不知,崔琰尤愛書法,因此在看到云藍竟能用這種墨寫出如此好字時,他的第一個反應竟是覺得可惜。
能在書法上下苦功夫的人,能忍受日復一日只與筆墨相伴之人,沒想到竟是個庸俗鄙陋之人!
崔琰從云藍的字上抬起頭,將目光緩緩移向云藍,仔細打量這個三年不見的表妹。
縱使心里再不喜,崔琰也無法否認云藍的美艷。
即使是低著頭,看不清楚容貌,只端端站立地執筆寫字,那裊裊娉婷的身姿和氣質,已是超越了一般人。
外面狂風不止,屋內寂靜無聲,只余下狼毫與宣紙摩擦的沙沙聲,良久后,崔琰收回目光,不再看她。
然而,那股熟悉的暗香卻一直在鼻尖浮動,縈繞于心。
是云藍身上的味道。
崔琰心里覺得十分煩躁,這股若有若無的香味,幾乎讓他無法冷靜。
目光移到窗戶上,他再次傾身向前,將關上的窗戶粗暴地一把拉開。
一陣狂風猛然侵入,吹翻了案上的宣紙,云藍猝不及防,她剛寫完,手中的狼毫還未放下,桌上的宣紙已然飛上了天。
云藍好不容易耗費心神寫了一帖,見宣紙被風吹的落在地面上,忙不迭地上前想拾起,卻又一次忘記了自己的腿傷。
在踏出第二步之時,膝蓋處傳來鉆心一痛,她一時站不穩,狠狠地撲在了地上。
膝蓋上的痛得讓她差點兒喊了出來,但云藍還是忍住了。她強忍著淚水,將地上的宣紙撿起來。
然而一扭頭,卻見崔琰漠然地盯著她,細看之下,甚至還有些許憤怒。
云藍心里一驚,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錯,竟讓崔琰用這樣的眼神看她。
她下意識低頭,在看清楚自己的情形后,臉色瞬間煞白。
這套綠絲碧羅裙對云藍來說有幾分小了,尤其是裙擺部分,只堪堪到她的腳踝。
而剛剛在她摔倒在地的一瞬間,涌入的大風吹起了她的裙擺,讓她系在腿上的嫩黃絲帶和腳踝處的蝴蝶,完全地顯露出來。
嫩黃的絲帶纏繞在似雪瑩白的小腿上,隱入腳踝處的蝴蝶結,這幅場景,旖旎而曖昧。
讓人,想入非非。
云暮低頭揉一揉眼睛,轉身去拿了巾帕子想要擦擦臉,好叫自己清醒些。
指尖觸碰到水面,盆中水面蜻蜓點水般漾出一圈圈的細紋,云暮卻忽然停下了。
熟悉的聲音在屋子中響起,干澀,沙啞。
“躺下睡吧,云兒!
第 84 章 心魔
像是被猛的擊中,云暮腦海中翁鳴一片。
她應該去叫葉姑娘來瞧一瞧崔琰,可是淚水失控般的,從眼眶中奔涌而出,一滴滴砸在水盆中激起漣漪,如何都停不下來。
直到虛弱的、夾雜著粗糲呼吸的咳嗽聲在身后響起,云暮揚起臉頰,任憑淚珠在臉頰滑落,而后往門外望去,“葉——”
“云兒!
崔琰在輕輕喚她的名字,那兩個字像是在唇齒間纏綿,云暮脊梁僵直立在原地。
她可以離開的。盡管云藍告訴自己,一個人沒什么大不了的,她已經是個及笄的大姑娘了。
但獨自逛東宮時,還是興致缺缺,無精打采。
她向來喜怒全形于色,一點心思都在臉上,從前并不覺得有何不妥,因她本就是隴西隨氏最尊貴的小娘子,旁人都要以她的臉色行事。
如今到了宮里,采雁和采月互相推搡一番,最后還是由采月低低提醒:“娘子,您現下是世子妃了,可不能癟嘴,沒得被人背后嚼舌根呢!
云藍蹙眉:“我癟嘴了么?”
采月訕訕:“嗯呢……”
云藍抬手摸了摸,好吧,的確撅得可以掛毛筆了。
但她郁悶嘛!她長這么大,還沒被人這般冷落過。
采月和采雁也知自家娘子受委屈了,忙湊上前與她說些開心的。
“云早回門,娘子又能見到世子和大娘子了!
“是啊是啊,所以您好好跟著福慶公公逛逛,待下回世子和大娘子入宮,您也可以領著他們到處逛一逛呀!
一提到哥哥姐姐,云藍心情果然變好,那點郁悶也拋到腦后,隨著福慶悠哉悠哉逛起了東宮。
東宮地處皇城東側,主殿為世子的紫霄殿,西側為世子妃妾居住之所,其中當屬云藍現居的瑤光殿最大。東側則為東宮各處行政機構,譬如詹事府、東宮三寺、左春坊、右春坊等。
云藍作為內宮女眷,福慶只帶她逛了紫霄殿和東宮西側,并未踏足東側。
饒是這般,乘轎加步行,也逛了足足一個時辰。
及至正午,烈日當空,云藍熱得香汗淋漓,一回到瑤光殿,就脫了外衫,直奔殿內的冰盆。
采月和采雁謹記著大娘子云娓的叮囑,連忙將她從冰盆旁拉起,嘴上嚷著:“娘子莫要貪涼,仔細著風寒!
湊到耳邊則是道:“祖宗您可別忘了規矩,這兒是東宮,不是咱們王府呢!
東宮東宮東宮,規矩規矩規矩。
她耳朵都要起繭子了!
云藍托著一張粉膩酥潤的小臉,坐在榻邊悶悶不語。
采月采雁小心喚道:“娘子?”
云藍看著這唯二的熟悉臉龐,唇瓣動了動,險些脫口“這個世子妃我反悔不當了行嗎?”。
話到嘴邊,她自己都知道這是句傻話,干巴巴地咽了回去。
嫁都嫁來了,總不能第一日就撂挑子不干了。
隨家女兒,豈能輕易言敗?
思及此處,她握緊拳頭,“嗯,我可以的!”
這突如其來的亢奮,叫采月采雁嚇了一跳。兩婢面面相覷,娘子莫不是熱糊涂了吧?
云藍卻道:“午后六局的管事不是要來給我請安么?現下傳膳吧,我吃飽了睡一覺,也好養足精神會會他們!
雖然不知自家娘子怎么突然振奮起來了,但見她不再無精打采,采月采雁自也樂見,忙不迭下去傳膳了-
夏日好夢長,云藍一覺醒來,宮婢便打著紗簾稟報:“東宮六局的管事們已在外殿候著了!
稍頓又補了句:“永樂宮的素箏姑姑也來了。”
永樂宮乃王妃居所,素箏姑姑是王妃親信。
云藍伸懶腰的動作一頓:“素箏姑姑何時來的?你怎么不早說!
宮婢惶恐跪下:“世子妃恕罪,素箏姑姑一炷香前來的,聽說您在午憩,特地叫奴婢們別打擾!
“誒,你快起來!痹扑{伸手撈她一把:“我就問一句,你跪什么呢。”
她又不是吃人的大老虎,有那么嚇人么。
那宮婢小心翼翼起了身,退至一旁。
云藍知道素箏姑姑還在外頭候著,稍作梳妝,很快出了寢殿。
入宮前,哥哥姐姐與她交代了許多宮中之事。
像是對待貴人們身旁的心腹,不容小覷,若是得罪了,背后使絆子也夠叫人受罪的。
素箏姑姑正端坐在角落,見著云藍出來,連忙行禮:“老奴拜見世子妃。”
聽說世子見到這位嬤嬤都要尊稱一聲姑姑,云藍自也不敢在她面前擺譜,忙道:“姑姑不必多禮。”
素箏姑姑起身,一張圓圓臉龐掛著和善笑意,輕聲道:“世子妃剛入宮,諸多事宜尚不熟悉,王妃娘娘放心不下,特讓老奴來幫襯一二!
云藍聞言,暗暗松了一口氣。
她還當素箏姑姑突然過來是有什么要事,原來是王妃派來幫忙的。
“有勞母后記掛,也有勞姑姑大熱天跑這一趟。”
云藍笑道:“正好我要去見六局的掌事們,姑姑隨我一起吧。等見完他們,我請姑姑吃荔枝冰飲子。”
素箏姑姑一怔,再看眼前少女笑眸彎彎,心頭也好似一陣涼風拂過般清爽。
她頷首:“世子妃客氣了。”
待跟著云藍一同去到外殿,東宮六局的管事們烏泱泱跪地請安時,素箏姑姑原以為這一派天真的小姑娘或許壓不住宮里這群老油子。
沒想到云藍從問名、訓話到放賞,一套恩威并施的流程下來,竟是有條不紊,大大方方挑不出半點錯處。
素箏暗暗納罕。
待到六局管事退下,素箏也準備告退,云藍卻熱情無比,真拉著她請了一碗荔枝冰飲子。
直到回了永樂宮,素箏嘴里仿佛還殘留著那甜絲絲的荔枝香,在王妃面前更是止不住地夸。
“我們可都小瞧世子妃了,她雖然年歲小,但規矩學得好,御下手段也不差。您派奴婢去給她壓場面,奴婢半點勁兒沒使,還白撈了一碗冰飲子呢!
王妃擱下書冊:“她倒是個內秀的,我白擔心了!
“哪里是白擔心,世子妃知道您惦記她,高興得很,一個勁兒叫奴婢回來替她隨恩呢。”
素箏給王妃捏肩:“奴婢夸她接見宮人有模有樣,她也不瞞著,說是來長安前,肅王妃教她管了一個月的家,還叫她操辦了好幾場筵席,這才有了些經驗!
王妃勾了勾唇,“看來臨時抱佛腳也挺管用!
素箏頷首:“可不是嘛,奴婢瞧世子妃是個聰穎的,便是不懂,教一教也都會了!
“瞧你這點出息,那小姑娘一碗冰飲子便把你給收買了!
王妃說著,清麗眉眼間也暈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不過那笑意很快又匿去:“你開始說,琰兒出了慈寧宮,就撂下她去藏書閣了?”
提到這個,素箏笑意也微凝:“是。”
王妃蹙眉:“這孩子,小時候還不覺著,怎么長大了卻……”
這皇家父子倆是兩個極端,一個太重兒女情長,一個卻是生性涼薄不問風月。
王妃只能暗暗盼著兒子早日開竅,不然真把小娘子的心傷到了,日后再想挽回就難了-
這一日,直到夜色沉沉,崔琰才來到瑤光殿。
步入寢殿前,他問福慶:“她今日都做了些什么!
福慶如實說了。
得知她在素箏的陪同下接見了六局管事,崔琰稍微放心。
素箏姑姑是宮里老人了,有她幫著壓場,便不會出岔子。
福慶覷著世子神情,“送走素箏姑姑后,世子妃就一直待在寢殿里看書!
“看書?”崔琰眉梢挑起。
待意識到他這念頭是存了偏見,他稍斂神色,提步入內。
殿內宮人們見狀,欲要行禮。
崔琰看著那道趴在美人榻上的嬌懶身影,抬手止住請安。
定睛再看,只見輝耀燭火下,少女一襲輕薄的柳色裙衫,單手支頤,趴在榻上,面前放著一本書、一碟糕餅、一盤葡萄。
她兩條纖細小腿翹起,時不時晃悠兩下,半空中蕩出一道雪白弧線。
雖說姿勢不雅,但的確是在看書。
崔琰放下手,宮人們這才紛紛行禮:“殿下萬福金安!
云藍正托著腮幫子美滋滋看著話本,陡然聽到殿內的請安聲,心下一驚。
世子來了!
她下意識將話本往枕頭下塞去,回頭張望。
當看到一襲朱色錦袍的世子就站在不遠處,她一個激靈,立刻坐直身子,“世子哥……殿下,你怎么來了?”
崔琰見她這副慌張模樣,還有嘴角沾著的糕點渣,蹙眉道,“今日是大婚第二夜!
依照祖宗定下的規矩,大婚前三日,須得在正妃殿內安置。
見她還呆呆坐著沒有半點下榻行禮的覺悟,崔琰只能告訴自己“抓大放小”、“不拘小節”。
畢竟他還想在有生之年平蕩四夷,將漠北草原歸入大淵版圖,若是為了這點小事積郁動火,傷肝損壽,實不劃算。
“聽說你用過晚膳,便一直在殿內看書!
崔琰走到榻邊,本想坐下,發現榻上又是水果又是糕餅,實在無地可坐,只好站著:“你在讀什么書?”
云藍聞言,面色羞窘:“就……隨便讀的雜書!
崔琰自幼刻苦,博覽群書,難得和這位小妻子有了個可溝通的話題,于是多問了一句:“書名叫什么,孤偶爾也會翻些雜書,沒準讀過!
云藍訕訕:“那應該……不會吧!
崔琰垂眸:“嗯?”
云藍見他一副執意要個回答的認真模樣,只好硬著頭皮,從枕頭里將那冊書抽了出來。
“這本是《花園記》!
“《花園記》?”崔琰疑惑。
“唔,就是講王母娘娘的園子有七朵花兒,有一日那七朵花兒化成人形偷溜下凡,分別遇上了她們的有情人……”
“然后?”
“然后七朵花兒和她們的情郎分分合合,合合分分,經過種種磨難和考驗,最后有情人終成眷屬呀!
云藍見崔琰若有所思,還當他對這故事也感興趣,立刻挺直小腰:“這話本寫得可好了,我最喜歡里面大花和將軍那一對……”
剛打算展開講講,崔琰擰眉睇著她:“你平日就看這些書?”
云藍見他表情嚴肅,活像是兒時的古板夫子,一時也沒了底氣,支吾道:“倒也不是只看這個……四書五經也學過的……”
但四書五經學過就夠了,總不能天天捧著讀吧?那多無趣。
崔琰見她閃爍其詞,大抵也云白了——
她的確是個貪圖享樂、不思進取、毫無志向的嬌嬌女。
虧得他還以為她讀書知畫,并非那等不學無術之人……
這樣的妻子,與他的人生規劃完全是南轅北轍,背道而馳。
一時間,心底涌上一種說不出是失望亦或是絕望的情緒,甚至有一瞬間想去尋父皇質問,為何給他定下這樣一門婚事。
娶妻取賢,眼前之人,與賢字毫不沾邊。
唯一可取之處,大概只剩她的家世。
皇室與隨氏結為姻親,隴西北庭的百萬雄師,也能安心鎮守大淵邊境。
“殿下?你怎么不說話啦?”云藍眨了眨眼,不懂世子為何突然板起了面孔。
崔琰回過神,看著她清婉純真的眉眼,沉沉吐了一口氣:“你繼續看吧,孤去偏殿沐浴。”
云藍:“哦,好吧!
待他離開,云藍心下咕噥,他是不喜歡看這種話本嗎?
可這話本很有趣啊,七個仙女談戀愛,一本書可以看七對呢!
直到半個時辰后,崔琰沐浴回來,云藍還捧著話本看得津津有味。
他輕咳一聲:“時辰不早了,該安置了。”
云藍正看到大花和將軍生離死別關鍵處,感動得熱淚盈眶,頭也不抬道:“殿下你先睡吧,我看完這兩頁再睡!
崔琰:“……”
哪家妻子新婚第二夜,捧著話本讓夫君先睡?
他沉下眉眼,走上前,一把從她掌心抽出書冊,“不行!
云藍:“!”
崔琰道:“夜深了,上床安置!
云藍:“可我這會兒也睡不著啊!
他又不陪她聊天,躺上床就說什么食不言寢不語。
崔琰見她滿臉不服氣,眉頭擰了又擰。
少頃,他拽住她的手腕,直接拉下榻,“睡不著的話,那就和孤把昨晚未行的禮數補全了。”
她伸手攥住葉桐手中那脈案,像是要攥緊什么東西。
見葉桐不解的看著她,云暮抽一抽鼻子,輕聲問,“那他現在……還要喝那些藥嗎?”
素來平靜柔和的聲音微微顫抖。
“我拔刀之前問過他,他說,他實在是個自私的人,原也早就不在意這人世間紛擾,只求你一生順遂,所以只要他活著,便定然不會放棄你,直到你原諒他的那一天!
葉桐搖搖頭,無奈道,“我一聽就知道他還是病的不輕。”
第 85 章 重來
秋季的雁州風光縱是黃沙漫天,也依舊別有氣韻,窗外風沙打在窗紙上,細細品來竟似江南聽雨。
“等你好起來,我們便成親吧!
云暮唇邊的小渦像秋日暖陽,她伸手替他撫一撫鬢邊碎發,動作輕柔,柔軟呼吸暖暖拂過,像在輕輕觸碰他的喉結。
初夏的清晨,水霧彌漫,金粉的曦光淺淺地打在剛出苞的薔薇之上,透過殘留其上的幾絲露水,散出點點星光,映出巍峨森嚴的紅墻碧瓦。
一陣裙擺飄過,“吱呀”一聲,小院內的房門被輕輕推開。
吹滅長明燈,侍女輕手輕腳地開了窗,一道曦光透過菱花窗欞,再穿過藕色透明的帷幛,最后淺淺落在床上少女那精致的眉骨之上。
少女膚勝雪白,微光在濃密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層淺淺地陰影,她睡相恬靜,櫻粉色的薄唇微微上翹,不知是做了什么好夢。
忽地,侍女驚叫一聲,將睡夢中的云藍喚醒。
“怎么了?”她扶著額頭起身,睡意昏沉。
“昨夜窗戶沒關好,”沅芷遲疑地看著梳妝臺上的腳印,“好像有貓進屋了!
貓?
云藍抬頭,見梳妝臺上東西七零八落滾作一團,心里咯噔一響。
糟了!
她的香囊!
連鞋也來不及穿,云藍直直地撲向梳妝臺,在散落成一團的針線之中撿起一個精致的香囊,而后渾身一僵。
香囊以杏色錦緞做底,好似黃昏時分,其上秀滿了是漫天晚霞,繡工精美,美輪美奐;香囊另一側則用金線勾了一個“安”字。
只是如今,這漫天晚霞被勾了一角,十分突兀。
清晨的地上依然有幾分寒涼,沅芷急忙上前為她穿好鞋襪,起身看到她手上的香囊之后,一時間也不由愣住,心道糟了。
這可是小姐忙活了半年才趕出來送給世子殿下的香囊,而今天世子殿下就要回宮了!
這該如何是好!
云藍是將門遺孤,十年前其父云將軍戰死沙場,云夫人悲痛至極,竟直接撒手人寰。幸得她的姑母云王妃垂藍,便將她接進宮中親自撫養。
父親鎮國公是皇帝的伴讀,母親是西域龜茲國的公主,王妃又是她的姑母,云藍身份尊貴異常,在宮里自然沒人敢輕視她。
但孤女畢竟是孤女,更何況是她入宮時不過六歲。出入宮時的彷徨和驚恐,想在想起來都讓她心驚。
所幸上天垂簾,云藍遇上了她的表哥崔琰,當今大周最尊貴的世子殿下。
她第一次入宮時不慎跌倒,是他抱著她跨進宮門的;第一次寫字時握不住筆,是他手把手教的;第一次打獵時不會騎馬,是他牽著她的馬駒親自教……
崔琰,是云藍在宮中的庇護和依靠,是她這十年唯一的云暖。自三年前漠北入侵,崔琰自請出戰以來,云藍沒有一天不焚香祈禱,盼著他平安歸來。
而如今,精心準備了半年的禮物,卻被小貓勾出了一線線頭。云藍拿著被毀了的香囊,一時間腦子嗡嗡響,呆住了。
沅芷嚇得臉色慘白,自責地低下頭,兩只手絞在一起。
這個香囊,可不是一般的香囊。
繡晚霞的每一道云紋,不是一般的絲線,而是云藍每日忍著刺耳的聒噪和臭氣熏天的鳥糞,從百鳥園那些珍貴漂亮的鳥兒散落在地上的羽毛里,一根一根精心挑選出來的。
光是配色,就花了一個多月!
“這是怎么了?”一道蒼老卻不失渾厚的聲音自門口傳來。
“烏嬤嬤!”沅芷眼睛一亮,她三步并作兩步走到門口,遠遠指著云藍耷拉著的背影,附耳小聲道:“剛剛那只小貓又來了,還弄壞了小姐送給世子殿下的香囊!
烏嬤嬤是云藍母親的陪嫁丫鬟,地地道道的西域人,身形頎長,比一般中原姑娘要高出半個頭,高鼻梁、大眼睛,頭發微卷。
不過入鄉隨俗,她跟隨云藍的母親進京快二十年了,早已穿漢服說漢語,一雙巧手巧奪天工。
云藍不善手工,這香囊是在烏嬤嬤一針一線指導下,幾乎用了三個月才做出來的。
“烏嬤嬤,你看還能補上一補嗎?”云藍眼圈微紅,雙眼蓄淚,十分努力才不至將淚水落下。
她的眼睛極大,睫毛濃密,眼角微垂,加上年齡小,不用刻意造作,天然有一番天真無辜之感。瞳仁不是一般的棕色,而是偏紫灰色,這是龜茲國王室特有的顏色。
雖是胡漢混血,可云藍除了一雙紫灰色的眸子和精致挺立的眉眼,幾乎和中原女子別無二致,如今那雙紫灰色的眸子泛著水光,更帶了些江南煙雨的雅致。
“怎么不能補?”烏嬤嬤雖然聲音不大,但說出的話卻像磬鐘一樣有力,定人心弦。她輕輕撫了撫云藍單薄的肩膀,將香囊拿到窗前仔細看了看。
“這貓爪將這一圈兒的線都勾起來了,得去百鳥園再翻一翻,盡量找顏色相同的線才能配得上!
“世子殿下一回宮定有許多事要做,怕是只有下午才能進后宮拜見王妃,咱們還有一天的時間,不著急!
一聽能補救,云藍立馬興奮了,蹭的一下就站起來,“那我現在就去!”
烏嬤嬤慈愛地看著她,笑道:“小祖宗,你先把衣服穿上呀。”
……
圣上愛鳥,專門修建了一座養鳥的院子,還未走近,隔了一道宮墻就能聽到嘰嘰喳喳的鳥鳴,在靜謐的清晨尤為刺耳。
原以為事情會很輕松,云藍便只身前來,然而剛走到門口,她就頓住了。
往日清冷的百鳥園,如今門口卻站了不少太監宮女,云藍分不清是哪個宮的,一時間踟躇了。
雖進宮十年,但由于身份尷尬,她也長居自己宮里,不常與人走動,唯有王妃的未央宮和崔琰的東宮比較熟悉。
宮里頭人多嘴雜,是非極多,她可不想讓別人知道這事兒。
懷里揣著破碎的香囊,云藍本想等來人離開再進去,可看著越來越高的日頭,里面的人似乎并不打算出來,云藍臉上急得冒汗。
沒時間了,不管了!
她深吸一口氣,撫了撫懷里的香囊,向園外聚集的人群走去。
一見有人來,方才還鬧哄哄一片的太監宮女,瞬間沒了聲。待看清了是云藍,眾人更是訝然,紛紛好奇地睜大眼睛望著她。
是什么事兒,能把這位不常露面的主子請出來?
迎著絢爛陽光走來的少女,婀娜搖曳,膚如春雪,深邃的眉眼帶了些異域風情,然而精致小巧的鼻頭和嘴唇,卻又有幾分江南女子的婉約。
尤其是那一雙眼睛,在陽光下如琉璃一般波光婉轉,光彩動人。
“云小姐。”眾人屈膝行禮。
宮里有不少皇子,不少公主,卻只有一位小姐。
“都起來吧。”
云藍不甚熟練地讓他們起身,這么些年來,雖說宮里有大大小小的宴會,但云藍幾乎從未參加過,不太習慣應付這么多人。
一開始是因為進宮時她要守孝,不宜聚眾宴飲,后來不知怎么的,似乎大家已經習慣不叫她了。
唯有跟著崔琰,倒是勉強蹭上了幾場宴會。
見眾人將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云藍緊張地有些手腳發麻,啞著聲故作鎮定道:“你們先下去吧,我找一下德勝公公!
說完,她將眼神投向最后面站著的小太監。
眾人面面相覷,但畢竟是深宮中人,訓練有素,心里雖奇怪,但也不便多說什么。
待眾人退下,云藍提在胸口的一口氣方才撤下,德勝笑盈盈地上前,彎著腰傾身問:“小的還說呢,都這個時辰了,云小姐怎么還不來呢。”
百鳥園是個偏僻的不能再偏僻的地方,往日里沒什么人愿意來,這幾個月云藍幾乎日日到院里撿羽毛,她待人和善,沒什么架子,出手闊綽,時間長了兩人自然就熟稔了。
云藍摸了摸懷里的香囊,偏頭看向院內,輕聲問:“德勝公公,今天怎么來了那么多人?”
“是十殿下他們,今日世子殿下回宮,前殿忙著呢,皇子公主們難得有閑,不用去上課,就到這百鳥園轉轉。”
大周皇室重視教育,公主在未嫁之前,皇子在未封王之前,皆要由王公貴族的子弟伴讀,在太學學習。
聽到十殿下,云藍難得皺了皺眉,似是想起了不甚美好的回憶,她下意識擦了擦手背,“是只有他一個人,還是……”
聽她這么問,德勝意外地抬頭看她一眼,又飛快地低下頭,低聲道:“不是,還有四公主、五殿下。”
十皇子,可是個難纏的主兒!
云藍咬著唇,一時間進退兩難。
德勝立刻會意,偏頭詢問:“云小姐是想像以前一樣,獨自賞鳥?”
這院子是皇家的,斷沒有不讓別人進去的道理,這話云藍可不敢隨便接。
德勝見她如此便什么都懂了,宮里頭多的是狗眼看人低的人,只有云藍心善,拿他們這些太監當人看,叫他一聲“德勝公公”,而不是像喚狗一樣“小德子”。
德勝公公:“云小姐放心吧,您從左邊這條小道進去,小的帶十殿下他們去看別的!
云藍疑惑地看著德勝公公,不懂這個人為什么要幫自己,但她還是松了口氣,從懷里掏出一枚珍珠遞給他,“多謝,這個你拿著!
雖說與人疏于交往,但烏嬤嬤教過她,拜托人做事,許得拿錢。她曾反復叮囑她:“你們中原有句話說的好,有錢能使鬼推磨。”
看著那顆碩大的珍珠,德勝有些哭笑不得,云藍身上的東西,幾乎都是御賜,在宮里都屬于最頂尖的貨,他哪敢拿?怕不是第二天就有人說他偷東西了。
“云小姐別客氣了,您昨日賞給小的那盒桂花酥還沒吃完嗯!钡聞傩χ亟^道。
一路上,云藍果然沒遇到什么人。
待主仆一針一針將錦囊修補好,日已西斜,東宮的小太監來報,崔琰已經進了王妃的未央宮了。
想起即將見到崔琰了,云藍心里直突突地跳,腦海中一會兒回憶往日的相處,一會兒忍不住想象他如今的模樣。
云藍拿著裝滿藥草的香囊,低著頭近乎自言自語:“三年未見了,世子表哥會不會已經把我給忘了?”
烏嬤嬤為她梳發的手一頓,掩去眉眼間的憂慮,在她額間點上紅艷艷的花鈿,失笑道:“他是你的親表哥,在京城他就你這么一個表妹,怎么會忘了你?”
云藍:“那他三年也沒有給我寫過信,甚至都沒有問過我一句!
雖說之前掰著手指頭盼著崔琰回來,可如今人真的回來了,反而生出了“近鄉情更怯”之感。
烏嬤嬤知道,云藍這是怯了。
沒有父母的孩子,縱使身份再尊貴,卻依然天生缺少了些自足的底氣。
烏嬤嬤輕輕嘆了一聲,轉過身微不可查地抹了抹眼角,她將一支素凈淡雅的白玉蘭簪子別入云藍發間,愛藍道:
“世子殿下軍務繁忙,連王妃娘娘都沒收到過殿下的幾封書信呢,可他還記得給你送簪子,可見小姐在殿下的心中地位之重,您就放寬了心吧!
“日頭不早了,若去晚了,世子殿下怕是要回東宮了。”
云藍摸了摸簪子,莞爾一笑,窗棱的夕陽打下來,宛若薔薇之上的露珠。
遠方傳來悠長的暮鼓之聲,懷著惴惴不安的心,云藍迎著西斜刺目的夕陽,朝著王妃的未央宮而去。
此時此刻,未央宮前,站著一道高挺軒昂的身影,他一雙丹鳳眼微瞇,打量上方“未央宮”三字,烏木色的眸子淡而無顏色。
斜陽拉長了他的身影,顯得他孤寂而清冷。
許久,暮鼓聲響,他斂去眼中的冷意,踏進了未央宮的大門。
見云藍如此,柳葉兒毫不意外。
畢竟崔楨林惡名在外,任誰也不會喜歡。早在她來時看到崔楨林被擋在門外的時候,她就猜到了云藍定實在躲人。
如此,她看向云藍的目光不免帶了些同情。
“沒問題!绷~兒一聲應道,“十皇子說你感染了風寒,那我便對外說你傷寒嚴重,需要靜養,不便待客!
云藍感激地看向她,將玉佩更近一步,越發謹慎:“多謝柳大夫!
柳葉兒看著她手上的玉佩,水潤晶瑩,一看就價值不菲?此z毫不在乎的樣子,柳葉兒便知道云藍并不缺這些東西,心道:看來這回崔楨林碰上了個硬茬,怕是臉上不好看了。
她也知道,如果自己不收,以宮里人謹慎致微的性格,怕是并不相信她能保守秘密,反而會猜忌她。唯有收了東西,才能讓她們覺得自己是和她們同一條船上的人。
柳葉兒深諳其道,于是便眼也不眨地收了東西,淡淡道:“以后我每日都會來換藥,云小姐不必擔心,我定會勸住十皇子的。”
聞言,云藍才終于放下了心。
見人起身收拾東西,她忽然想到了落月宮的崔玄銘。崔玄銘身體已經虛弱地步履羸弱,不知道前幾個月那些人是怎么折磨他的,也不知道他身體還有沒有別的傷。
然而若是她開口問,以柳葉兒的敏銳,定會發現她和崔玄銘的關系。若是這段關系暴露在王妃面前,她真就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她和崔琰了。
柳葉兒收拾完東西,正打算告別,卻發現云藍滿臉糾結地看著她。
看來,這個云小姐,秘密還真不少。柳葉兒自幼父母雙亡,由她的爺爺柳青撫養長大,因此小小年紀便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樣。
自小,爺爺柳青便告訴她:各人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 ,這是在宮里的生存之道。
然而此時此刻,她卻突然對這個寄居在皇宮的少女,或多或少產生了些不該有的藍憫和好奇。
于是,她多嘴問了一句:“云小姐,可還有事?”
“嗯……”突然被柳葉兒疑問,云藍遲疑了。
崔玄銘的身體,自己在宮中的處境,到底該怎么選?云藍內心反復糾結,然而在看到柳葉兒依然鎮定如水的目光時,她突然清晰了。
做人不能忘恩負義,更不能茍且偷生。她當年受瑤妃恩惠,絕不能讓瑤妃在世間唯一的孩子活得如此辛酸!
云藍正了正聲,迎著柳葉兒探究的目光,道:“我還有個朋友,想請柳大夫幫忙診治一番!
朋友?
柳葉兒驚訝于云藍口中“朋友”一詞語。
“朋友”在哪里又能有,但是唯獨在深宮,尤其是后宮,沒有“朋友”一說。
妃嬪與妃嬪之間,是競爭對手,是你死我活的斗爭;妃嬪與皇帝之間,是依附和被依附的關系,大樹怎么樣都能生長,但藤蘿離開了大樹,便無法生存。
在朝堂,皇子與皇子,看似相互平等,但實際上還是子憑母貴,外戚實力最強的皇子,便是最為受重視的皇子。
更不用說同朝為官的各級官僚,看似是各司其職,但其中的門生故吏、師生情誼,那里是簡簡單單的“朋友”一詞可以概括。
如此,柳葉兒便更加對云藍口中的朋友好奇了。
她放下東西,問道:“不知云小姐口中的朋友,是何人?”
云藍目光停留在她身上良久,卻見她幾乎從頭到尾眼神都是一如來時那般,不見波瀾。那一瞬,她又想起了崔琰。
那股對崔琰的信任,悄然間轉移到了柳葉兒的身上。
云藍輕聲道:“是六皇子。”
“他大概應該很久沒吃什么東西了,餓得皮包骨頭,連走路都腳步虛浮,我剛剛讓人給他送了吃的過去!
“我想讓您幫我看看他的身體,還有沒有別的問題!
“等等!”柳葉兒見云藍還想繼續說話,蹙眉打斷道:“你是說他很久沒吃東西了?”
云藍點點頭,以為她是對此吃驚,于是便解釋道:“因為他小時候落水了,醒來后——”
“這些我都知道。”柳葉兒再次打斷她,一雙自始至終都寂靜的雙眼,終于有了變化,她緊緊盯著云藍,問道:“你剛剛給他送了吃的過去?”
云藍覺得她問的很奇怪,雖然多次被打斷,但她還是配合道:“嗯,就剛剛我回來的時候送過去的。”
柳葉兒臉色越發不好看了,“送了多少?”
云藍偏頭去看沅芷,沅芷連忙往前走一步,有些不知所措道:“因為小姐說六皇子餓得厲害,我讓有蘭把咱們小廚房做的午膳全送去了!
“糟了!”柳葉兒臉色一變,提著藥箱立刻轉身向外走,見沅芷還愣著,忙催道:“帶路啊,去晚了,六皇子怕是進氣兒多出氣兒少了!”
“啊!”沅芷一驚,回頭看了眼云藍,云藍雖不知道為什么,但也被柳葉兒的神色感染,心里一墜一墜的,趕緊道:“快去帶路!”
柳葉兒覺得自己真的是有幾分倒霉,早在踏出門的時候,她就已經后悔了。到底怎么想不開,非要來踏這趟渾水!
如果長期不進食,人的腸胃會變得非常脆弱,此時絕不能大量進食,甚至連大量喝水都不可!
但是餓極了的人,哪里會管這些?柳葉兒曾跟隨柳青去過西北賑災。當時西北大旱,顆粒無收,大批災民曝尸荒野,由此瘟疫橫行。
她曾見過那些餓極了的災民,在得到賑災糧食后一次性全部吃了,縱使柳青再三勸阻,都無濟于事,最后只能見他們痛苦地死去。
柳葉兒皺眉,她接了這個爛攤子,怕是第一個見到皇子撐死的人了。到時候她要怎么說?怕到時候皇上追問下來,她們一個個都跑不了。
此時已是黃昏時刻,落月院黑影重重,院外沒燈,連院子里都沒燈,悄無聲息。
柳葉兒心里咯噔一響,該不會已經晚了吧?
沅芷來的路上聽了柳葉兒的經歷,她動作飛快,十分麻利地帶這柳葉兒去了崔玄銘的房間。見房門緊閉,兩人相視一眼,直接上前一起往門上撞去。
兩人幾乎毫無保留,那木門本就年久失修,在兩人的撞擊之下,直接斷了。木門撲倒在地上,揚起一陣灰塵。
淡淡的夕陽頭透進屋里來,照亮了屋內男子明亮而驚訝的眸子,也照清了桌上幾乎連蓋子都沒打開的食盒。
崔玄銘驚訝地看著撲倒在地的兩人,他認出了其中一人是沅芷,愣了好一陣兒,才結結巴巴道:“你,你們,干什么?”
兩人見人沒事,紛紛松了一口氣。
柳葉兒麻利地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塵,奇怪地看著崔玄銘:“你沒吃?”
按照云藍的描述,崔玄銘既然很久沒吃飽飯了,按理來說會饑不擇食才對,然而飯菜就這么放著,紋絲未動。
行醫無外乎望、聞、問、切,只遠遠一望,她就知道云藍并沒有騙她,崔玄銘面容枯槁,瘦弱不堪,確實一副久未吃飽飯的模樣。
崔玄銘見她以來就質問他,不滿道:“關、關你什么事!”
早就聽聞崔玄銘幼時落水,醒來就成了癡兒,如此一見,似乎果真如此。柳葉兒便道:“是云小姐讓我來的,她擔心你的身體。”
提到云藍,崔玄銘臉色變了變,然而就在柳葉兒上前之時,崔玄銘卻突然瘋了一般將枕頭、花瓶往柳葉兒身上砸。
沅芷怕崔玄銘傷了柳葉兒,讓她對云藍有怨,便傾身擋在了柳葉兒身前。黑暗之中,有什么狠狠砸中了她的背上,她忍不住慘叫了一聲。
見崔玄銘如此瘋態,柳葉兒再也忍不住內心的不滿,一怒之下罵道:“不想看病就直說,我們還不想伺候呢!”
說著,她扶著沅芷便往外走。
好在沅芷只是被砸中了背部,走路無礙;厝サ穆飞,她看著氣極的柳葉兒,賠笑道:“柳大夫,真是對不住,沒想到讓你白跑一趟了。”
“我們家小姐,也并不知道他會突然發瘋,以前都好好的!
柳葉兒知道她的言外之意,即使在剛剛那種情況下,她最先想的也是護住自己,免得讓云藍受到遷怒。
想及此,她的神色緩和了些,道:“你不必擔憂,一碼歸一碼,你家小姐是你家小姐,和六皇子無關!
沅芷這才松了口氣,卻又憂慮地回望著落月宮的方向。
……
華燈初上,蟲鳴漸起。
東宮院外,黑壓壓跪了一圈兒人,氣氛凝重。
杜衡看著座上靜坐的崔琰,心里急得螞蟻亂爬。
別看現在崔琰正襟危坐,但是也只有杜衡知道,他只是在強撐罷了。
如紙白的臉色,輕微抽搐的身體,額頭不斷滴落的汗水,都在表明身體的主人,正在經受巨大的折磨。
“殿下,請太醫吧!”杜衡跪著地上哀求,“你這樣,是撐不住的!”
“滾!”崔琰微瞇雙眼,強忍著體內的劇痛。
“殿下!”杜衡以頭搶地,似乎以必死的決心勸諫,額頭頂著冰冷的地面,悲愴道:“請柳太醫前來診治吧!”
柳太醫三個字,似乎戳中了崔琰,他正想說聲什么,一股如狂風過境般的恐怖痛處直直戳向他的五臟六腑,他直接一口鮮血吐出。
崔琰無聲握緊雙拳,擦了擦嘴角的血,終究是忍不住了,他沉聲道:“去請柳太醫來。”
東宮新換的人,做夢都想著立功,腳步極為麻利。
半晌,小太監傳來消息:“回殿下,柳太醫被十殿下請去給云小姐看病了。”
崔琰微瞇的雙眼驟然一暗,“你說誰?”
為了保證東宮的人絕對“干凈”,新來的小太監都是剛進宮的,不知他和云藍的關系,于是小太監解釋道:“就是芙蕖宮里的云姑娘。”
云姑娘……云藍?
崔琰混沌的腦子忽然飄出前些日子,那個提著八角燈籠,迎風而立的,如夜來香般的女子。
崔琰往前幾步,忽又定身往那宮室回望了一眼。
糍粑如何煎,放多少花生多少芝麻他自然是爛熟于心,那廚娘本是秀水村的一位老媼,卻已然被他送了回去。
如今除非去吳州,云暮在京中只能吃到由他做的這個味道。
跟了崔琰許多年,饒是見慣風浪,見崔琰轉過身去時,松煙的神色依舊顯出十分精彩。
誰能料到那些朝廷大員被雷厲風行帝師拖著到深夜,戰戰兢兢留宿宮中,竟是為著一碟子糍粑?
老天爺啊,他家公子舂芝麻做糍粑。
人活久了果真是什么都能見到。
松煙剛要撇嘴,便見崔琰冷不丁回身問他,“松煙,我瞧著很老嗎?”
第 86 章 俊俏
金鑾殿上,滿目秉笏披袍。
滿朝紫袍之前買,崔琰躬身出列,沖上座的坐得端端正正的蕭平恭敬道,“啟稟陛下,軍情來報,新可汗帶部落往北邊去了,北道將軍求問,北進或是死守雁州按兵不動?”
偌大龍椅上,一襲玄色龍袍的影子極小一個,行止間冕旒叮咚作響,稚嫩中顯出端方有禮。
大永五更便要上朝,秋日天短,如今臨下朝時,天邊也不過剛放亮,蕭平不過四歲,竟無一絲倦怠小性,實在難得。
更何況言語間更能看出幾分聰慧模樣,他正沖那兩列朝臣板著一張小臉朗聲詢道,“眾卿以為如何?”
“北狄狼子野心,自然是揮師北上,斬草除根!”
“有道是窮寇莫追,且前些年江南水患,兩湖歉收,北疆驟然生亂,如何支撐的起?”
大雨初歇,聽說崔琰竟冒著大雨離開了落月宮,崔欣悅擔心云藍,冒著小雨就帶著崔玄銘朝著云藍去。
她心里焦急,腳步飛快,拽著崔玄銘踉踉蹌蹌地往前走。然而崔玄銘終究是個十八歲的男子,他怎么拉得動。
一回頭,就見崔玄銘一臉陰沉,一副不情愿的模樣,她心里的火蹭的一下就起來了。
她一把撂開他的袖子,沒好氣道:“怎么,之前沒事兒的時候天天纏著云藍,現在崔琰一來,你就縮在這里!
她恨恨地瞪他一眼,罵道:“沒出息的樣子!”
難怪云藍被崔琰拐跑了!
幼時的崔玄銘也沒結下什么善緣,仗著深得圣寵,性格頑劣而乖張,常常對崔欣悅她們這些處于皇宮邊緣的人頤指氣使。是以就算他現在癡傻了,崔欣悅也同情不起來。
她可不像云藍,心腸到了骨子里。
然而她罵了兩聲,卻見崔玄銘呆呆地望著前方,瞳孔震驚。
她心里一疑,隨著他的目光看去,前方宮殿大門半開,室內昏暗,大雨朦朧之下,她只遠遠見著一抹綠色倩影。
不需說,憑著崔欣悅對云藍的熟悉,一眼就認出了她。
想起崔玄銘剛剛的眼神,崔欣悅心里訝然,疑道:“你在看什么呢?”
崔玄銘眼神一閃,掩去忽然迸發出的微光,低頭道:“衣、衣服換了!
那是屬于他母親的衣服。
崔欣悅嗤笑,心道果真是個小傻子,換了件衣服就不認識人了。她也不想管這傻子了,直接撂開他朝前走。
一進屋,就見云藍喪氣地靠在座椅上,連渾身的艷光都抵不住這股頹唐,崔欣悅神色一頓。
看云藍這個樣子,只怕又是在崔琰那里吃了苦頭,她心里閃過一絲氣憤和無奈。
崔琰此人極不好打交道,崔欣悅幾年前曾在一次皇室夜宴上與她這位名義上的大哥打過一次照面。
當時,她身邊那些連名兒都認不全的哥哥姐姐們紛紛欲欲躍試,提著酒杯準備到崔琰面前混個臉熟,卻不想上去的第一個人,便被崔琰無情拒絕。
“放肆!”
“你是何人?”
“孤從不飲酒!
崔琰斜眉抬眼,淡淡地望著堆出一臉笑來討好他的某個弟弟。
縱使過了這么多年,崔欣悅依然記得當時此話一出的僵硬氛圍,以及他說出這句話時透出的冷淡和倨傲。
作為皇宮中最邊緣的人,她早就看清了這深宮就是埋葬女人的一座深不見底的深坑,因此她自小就不奢求那些虛無縹緲的親情和寵愛。
對她來說,只有抓在手里的,才是自己的。
可云藍不一樣,她幾乎和崔琰青梅竹馬,如今已是一副情根深種、不能自拔的模樣。
如此這般,才讓崔欣悅又嘆又氣。
她掩去心里的無奈,勾起笑上前輕輕推了推她的肩膀,盡量顯得沒那么沉悶,打趣道:“怎么了啊,好不容易見了情郎,就這幅樣子?”
云藍心里本是陰云一片,聽她又開始胡說了,驚得忙看向四周,看到崔玄銘才進門后,應該是沒聽到這句話,她松了一口氣,一個嗔怪的眼神飛了過去,“你怎么又開始了!
再說了,崔琰這算哪門子的情郎。
見人還有生氣,崔欣悅稍微心安,她毫不在意地也看了看崔玄銘,完全沒有將這個小傻子放在眼里,她細細打量云藍一番,盯著云藍紅著的眼圈皺眉。
云藍被她看得身上發毛,尷尬地用手撩起垂在鬢邊的碎發,輕聲道:“怎么了?”
崔欣悅見她眼圈紅腫,又是一副心虛的模樣,沉聲道:“他是不是又欺負你了!”
云藍斂眉:“……”
她不想把剛剛那么丟臉的事情說出來,低頭只含糊道:“沒有!
忽地,她感覺額頭上貼上一個冷冰冰的東西,一抬頭,恰好和湊近的崔欣悅那雙探究的眼對上。
崔欣悅的額頭,正貼著她的額頭。
兩人離得極近,崔欣悅犀利的眼神似乎能戳穿她所有的偽裝,云藍莫名一滯,“怎、怎么了?”
崔欣悅起身拉開距離,譴責地看向云藍,皺著眉道:“你說你怎么了?就說你怎么臉上紅撲撲的呢,你發熱了知不知道!
“你腿上本來就有傷,如今有又了風寒,這不久之后就是你世子表哥的慶功宴了,你還想不想去了!”
經她提醒,云藍這才發現身體的異樣。
難怪剛剛怎么一直覺著頭暈,渾身沒力氣,云藍想起剛剛崔琰在這里時她腦袋發蒙,當時她還以為是太緊張了,原來竟是染了風寒。
一想起崔琰,云藍眼神又是一暗。
“我沒事!痹扑{抬手撫了撫自己的額頭,強行壓下心里的難過。她擔心崔欣悅追問剛剛的事情,便轉移話題道:“我自己都沒感覺到,你怎么知道用這種方法的?”
崔欣悅握住她的手,云藍覺得自己的手像是被包裹在一個小火爐之中。
崔欣悅:“我娘你也知道,本來就不是這宮里的人,這個法子是我那個從未蒙面的太奶奶教給她的!
崔欣悅母親的位份不過貴人,她不想讓崔欣悅按照宮里的稱呼那么生疏地稱她,便私下都讓她按照民間的叫法,叫她娘。
“我小時候有次病重,我娘找不到太醫,就用這個法子看看我到底病得有多重,然后拿著那點兒僅存的賞賜,去求太監弄一點藥。”
“好在我命大,不至于命喪于此。”
明明是一個公主,按理說是大周身份最尊貴之人,但崔欣悅說這些的時候,卻沒有半分的抱怨和不甘,臉上十分平靜,甚至不像在說自己悲痛的往事。
崔欣悅兒時的辛酸,云藍是知道的,但卻沒想過竟會這樣悲慘。周帝向來對她不錯,她從未想過他竟會對自己的親生女兒如此絕情。
云藍心里泛起一陣漣漪,她反手握住崔欣悅的手,用她柔軟的手心將崔欣悅冰涼地手包住,云柔地看著她:“你放心,以后我絕不會讓你和你娘再受這樣的苦了。”
見云藍又恢復了生機,崔欣悅心里松了口氣,總算是用別的事情讓云藍從崔琰身上轉移了注意力。
她早就知道云藍會這么說,因此笑道:“那就好,以后我若是嫁出去了,我娘就靠你養老了!
“那是自然!痹扑{誠心誠懇,“你要是嫁人了,我會把你娘當做我的娘來照顧!
此時此刻,兩人自然都沒想到,這句話最后竟一語成讖。
崔欣悅聽到這話,佯裝生氣道:“好呀,你是不是覺得我煩,早就盼著我嫁出去了!
云藍自然是不想讓崔欣悅離開的,在這深宮之中,崔欣悅是她唯一的朋友。但是一個姑娘家,尤其還是一個公主,婚姻大事哪里是自己可以決定的。
那些其他不受寵的公主們,一看周帝和王妃絲毫沒有為她們指婚的打算,早早就開始為自己做打算。
如今已是嫁的嫁,沒嫁人的也早早地定了親,所有公主之中,唯有崔欣悅,因為其生母地位低微的緣故,至今沒有好的世家上門求親。
“我自然是舍不得你的,”云藍遲疑道,“可你,也不能不嫁吧……”
崔欣悅輕哼:“不嫁,不嫁,我就不嫁!天王老子來了,我也不嫁!等那人百年之后,我就帶著我娘離開這破地方!
云藍被她逗笑了,順著她道:“好好好,那你以后就陪著我吧。”
“陪著你?”崔欣悅嫌棄地看她一眼,“我才不要和你的世子表哥待在一起呢!”
云藍臉上一紅,“你又胡說些什么,怎么和世子表哥扯到一起去了,我又不是——”
又不是,非他不可。
況且,崔琰從來都沒有表現出來喜歡她的意思。
崔欣悅一向心直口快,見她羞赧地否認,直接打斷道:“怎么就不是了?你都十六歲了,你那王妃姑母還不給你指婚,不就是讓你給他兒子當童養媳么?”
云藍低頭:“……從來沒人給我說過!
崔欣悅身為局外人,比云藍看得更清。她一一步一步為她分析:“你看,你長成這個樣子,但是除了崔楨林,從來沒人敢和你走太近,你就沒想過為什么嗎?”
云藍睜大眼睛,茫然道:“我長成什么樣子?”
見她雙頰微紅,粉嫩而可愛,崔欣悅忍不住上手掐了掐她的臉,悶笑道:“你說這話,是非要我夸你是個仙女嗎?”
云藍:“……”
崔欣悅見她害羞地沉默,接著道:“你看,就算是那個三番五次來騷擾你的崔楨林,他有那個膽子敢去王妃面前求你嗎?他母妃那么受寵,你看她敢為他兒子在皇上面前說這件事兒嗎?”
云藍似有所悟,遲疑道:“你是說,皇宮里面所有人都把我視為王妃的人了?”
“不是王妃的人,”崔欣悅糾正道,“是崔琰的人!
“更準確的說,你就是崔琰的童養世子妃!
云藍聽呆了,從來沒有人這么詳細地給她分析這些。她是喜歡崔琰的,也幻想過嫁給他,因此聽崔欣悅這樣說,心里仿佛被灌了蜜一般。
可一回想起與崔琰相處的種種,云藍的心瞬間又涼了下來。
她搖搖頭,“應該不是的,世子表哥他從來沒表現出一點兒喜歡我的樣子!
崔欣悅見他如此,怒其不爭地搖了搖頭。
都說當局者迷,看來真是如此。
眾所周知,崔琰不喜女人近身,連東宮伺候的人都全是清一色的太監,然而當年卻又是他在眾目睽睽之下,親手抱著云藍進的宮。
崔琰在太學是天之驕子,然而在云藍初學書法,被徐夫子教訓打紅了手心時,崔欣悅親眼看見那個倨傲得不可一世的驕子,親手握著云藍擒筆的手,一筆一筆教她寫字。
然后,再仿照幼兒笨拙的筆跡,替云藍抄寫被罰抄的字。
雖不知道崔琰近幾年來變得越發無常,但崔欣悅心里十分清楚,這兩人遲早都會綁在一起。
但這些,她沒辦法和云藍細說,感情的事情,得靠云藍自己摸索。
瞧著云藍糾結而迷惑的神情,崔欣悅抬頭看了看天色,正打算起身,卻意外一眼撞進了崔玄銘的眼睛里。
那雙眼睛,褪去了往日的癡傻與天真,黑得似墨的眸子深不見底,此時此刻,正直勾勾地盯著云藍。
崔欣悅一愣,心里咯噔一響。
她趁著崔玄銘沒注意,飛快收回目光,裝作什么都沒看到的樣子。
……
天色漸晚,云藍一回到芙蕖宮,發現所有人渾身都是濕漉漉的。
就連昨天剛認識的柳葉兒,也是一身白衣緊緊貼在身上,臉色雪白,衣角還在不停低落水珠。
只消一刻,云藍便知道了這些人定是剛剛都冒著雨去尋她了。
她心里有愧,灰溜溜地從崔欣悅的背上梭下去,低著頭慚愧道:“都是我不好,讓你們操心了!
人是崔欣悅帶出去的,眼見情況不好,她在一旁也尷尬地賠笑:“你們別怪云藍,是我想帶著她出去玩兒的,沒想到竟遇上了大雨!
烏嬤嬤抿著嘴沒說什么,只將人帶進屋子,崔欣悅見沒人理她,她尷尬的摸了摸鼻子,十分自來熟地朝著柳葉兒打招呼:“我是崔欣悅,我聽藍兒說過你,你就是那個頂厲害的大夫吧?”
柳葉兒看著這個把云藍帶走的罪魁禍首,她很不想理她,但聞言還是回道:“云小姐如今腿上有傷,不便外出,九公主若是以后想找云小姐出去,還是等幾天吧。”
“額……”崔欣悅不自在地摸了摸后腦勺,眼神有些微閃,“如今不止腿上有傷了!
柳葉兒橫眉一皺:“?”
崔欣悅:“剛剛淋了雨,染了風寒,發熱了……”
柳葉兒:“……”
見她不說話,崔欣悅湊進了些,悄聲道:“這芙蕖宮的人都不怎么喜歡我,我先在外面等著,一會你出來的時候,告訴我她怎么樣了,好吧?”
柳葉兒聞言,抬眼意外打量了對方一眼。
皇宮里皇子公主多,但是這個九公主她還是有所耳聞的。本以為在這樣壓抑的深宮之中,以她那樣的背景,定會是個軟糯的性格,沒想到今日一見,讓她十分意外。
她淡淡地收回視線,道:“好。”
一個雖寄居皇宮但身份特殊的遺孤,卻讓四個皇子公主糾纏在了一起,柳葉兒想起自小爺爺柳青給她講的那些皇宮的故事,緩緩勾起嘴角。
事情,看來越發有意思了。
她提著藥箱進門,一眼就看到了那紅腫的膝蓋,比之前愈加嚴重,甚至好像還有新傷。
大夫最討厭不聽醫囑的人,她不自覺板起臉,“我給你綁的竹簡呢?”
“弄丟了……”云藍自知理虧,瞧著柳葉兒冰冷的神色,立馬認錯:“柳大夫,這回是意外,下一肯定不會了!”
柳葉兒冷著臉不說話,先瞧了瞧云藍緋紅的臉龐,伸出手探上了她皓白的手腕。
良久后,柳葉兒眉頭稍緩,幸好只是輕微感染了風寒,她收回手剛準備說話,房門此刻被敲響了。
沅芷在門外:“小姐,王妃娘娘派人來請,她讓小姐過去一趟!
云藍瞥了瞥臉色冰冷的柳葉兒:“……”
王妃要求她去,她就是腿斷了,也是要爬著去的。
氣氛僵了好一會兒,柳葉兒才冷聲道:“罷了,我先把傷口給你包扎好,你去了別一直站著就行了!
說完,她從懷里掏出一個小瓶放在桌案上,“這個你先吃一粒,你現在身體這么虛弱,先讓它吊著吧!
云藍不計較她的陰陽怪氣,趕緊感激地道謝。
藥瓶打開,馥郁芬芳,香味甚是奇異。
云藍好奇:“這是藥嗎?好香!”
柳葉兒隨意應道:“嗯,閑來無事,隨手配的!
然而,柳家是醫學世家,能讓柳葉兒隨身攜帶的藥,又怎么會是隨手配的普通藥?
此藥名為“系魂”,傳言就是半只腳踏入鬼門關的人,只要吃上一粒這藥,也能被拉回魂魄。此藥能救人,更能養人,它極為珍貴,就連柳青也是幾年才能收集好藥材配置一回。
云藍在不知不覺中,吃下了能起死回生的圣藥。
只是因為,柳葉兒覺得她身體太弱了,需要補一補。
同一時刻,閣樓上的周帝將桌案上那封書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抬頭望著天邊處的濃云滾滾,忽然對著底下道:“朕有多久沒見云藍了?”
大太監馮令算算日子,上前道:“自上回從王妃那兒回來,得有一個月了!
一想起云藍的那雙眼睛,周帝心里止不住地心癢。每一次見到她,她似乎都更美了幾分,那雙紫灰色的眸子,讓他忍不住想起她的母親婀吉麗娜。
然而,以他的身份,不便親自去芙蕖宮。
他忽地起身,在屋內焦急地來回踱步,然而那股欲望,越壓抑就越難耐,他只能遠遠看著西苑,緩解心里的難耐。
忽然,一小太監敲門,在門外道:“王爺,王妃娘娘有請!
真是想什么就來什么,周帝臉色一喜,“擺駕未央宮!”
無論如何,他都想去看云藍一眼,去看看那雙讓他魂牽夢縈的紫灰色眼睛。
同一時刻,東宮的崔琰剛收到禮部尚書遞來的九公主預選駙馬名單,就見杜衡領著一未央宮的小太監慌慌張張地跑來。
崔琰皺眉,“何事?”
小太監壓咽下口水,神色慌張道:“世子殿下,你說讓我通知您任何關于未央宮的異動!
“有一件事,我也不知道算不算是異常!
崔琰放下手中的帖子,抬眼看他,言簡意賅道:“說!
小太監:“王妃娘娘每次讓云姑娘來的時候,都會派人去通知皇上,而且好像還是暗中的。就在剛剛……”
他頓了頓,謹慎道:“王妃娘娘又讓人去請云姑娘了,并且小的看見有一人往皇上閣樓的方向去了。小的不知道,這算不算異常。”
崔琰臉色倏地陰沉,他緊盯著小太監,“你說的這些,以往三年間,也是這樣嗎?”
小太監見他臉色鐵青,嚇得顫顫巍巍道:“是,每次都是!
“啪——”
崔琰一掌拍在了桌案上,千防萬防,仍舊還是沒有防住!他將帖子扔給杜衡,徑直越過兩人朝前走去。
“你讓禮部尚書隨便挑一個人,十天內就讓他把婚事定下!”
杜衡慌亂接下帖子,“殿下,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
崔琰剛踏出大門,聞言想起了什么,轉身伸出手:“把藥給我!
還能去哪里?當然是未央宮!
云暮瞧著崔琰這般,只覺得奇妙,忍不住故意板著臉道,“女孩子更要早些讀書明理,往后莫叫什么裝模作樣的書生哄了去才是。”
“是,有我這個做爹的在,自然不會叫她遇到我這般壞人,咱們的女兒定然一生順遂。”
他的語氣太過真誠,云暮忽啞口無言,只覺胸口有些噎得慌。
崔琰出門時,云暮追上去給他那帕子時,仍有些摸不到頭腦,正待再問,就見他磚紅宮墻之下,沖松煙道,“尋個年歲大些,面貌丑陋些的!
她在宮中要見那些太醫,章院正那老頭子便罷了,竟還有個那些年紀輕輕的男徒弟怎么了得?
第 87 章 溝渠
如今已然到了入秋時節,磚紅宮墻狹長,瑟縮秋風便因著這風管子一般的地勢越發猛烈,打著旋帶過幾片落葉,恰撲在崔琰袍角。
云暮快走幾步跟上去,就見松煙做賊似的往崔琰身后縮了縮。
“喏,年歲大,面貌丑,”
云暮將那帕子塞給崔琰,伸手指臉頰,“崔大人,原來我的引路人醫術是否高明倒是沒那么打緊?”
“我只是……”崔琰一時語塞。
這是崔琰第一次不知道該說什么,甚至失去狡辯的力氣,因為他沒辦法解釋,他依舊難以自持的想要獨占她,他控制不住想要云暮身邊的男人消失。
崔欣悅僵住了。
她雖是公主,但卻一早就看清了這世間的人情冷暖世態炎涼。與她的那些同父異母的哥哥妹妹們不同,她從不將希望寄托在周帝和王妃身上。
是以,就算她如今十六歲有余,她的母親為她的婚事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三天兩頭以淚洗面說都是自己害了她,崔欣悅也從不在意。
她一個不受寵的公主,婚姻并不能自主,大概率就是被當做棋子扔給某個需要籠絡的權貴;橐觯⒉荒転樗龓砣魏我嫣帯
唯有抓在自己手里的,才是自己的,崔欣悅對此銘記于心。
而云藍,是除了她母親之外,她唯一放在心上的人。
崔欣悅終于收起了那副天真樂觀的模樣,眼神里多了幾分警惕,看著冷靜打量著她的柳葉兒,蹙眉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一個太醫的孫女,未免手伸得太長了,管得太寬了些。
柳葉兒驚訝于她的敏銳,果然是深宮里長大的人,即使面上再不顯,但骨子里那份長年累月積累的謹慎,卻在現在這一刻顯示的淋漓盡致。
她淡淡回道:“我是什么人,并不重要,關鍵在你!
崔欣悅細細觀察著柳葉兒的神色,見她眼神是一以貫之的冷靜,她十分謹慎地以退為進:“我不懂你在說什么,藍兒的婚事是由皇上和王妃決定,跟我又有什么關系?”
柳葉兒不正面回答,只堅持道:“有關系!
她言辭有著一股不容辯駁的冷淡,這倒讓崔欣悅多了幾分好奇,眼前之人畢竟是太醫院院首之孫女,確實極有可能聽到什么常人不知的消息。
“若真如你所言,藍兒的婚事與我有十分重要的關系,那我寧愿她永遠不嫁!贝扌缾傄荒樝訔。
這話雖是氣話,但卻也是她內心最真實的想法。
崔欣悅自小長在深宮之中,接觸最多的男人除了濫情的周帝,就是她那些個不成器的哥哥弟弟們。一想起他們,崔欣悅泛起一陣厭惡,十分嫌棄。
而一直在云藍心上的崔琰,崔欣悅對他也沒什么好感?v使崔琰貴為世子,但崔欣悅依然覺得他配不上云藍。
然而她也知道她說的話絕不可能,以云藍特殊的身份和那份上天眷顧的美貌,被王妃皇上壓在宮里十幾年不讓出嫁,定然有什么別的重要安排。
她瞥了瞥有些無語地看著她的柳葉兒,聳聳肩無謂道:“是你非要問我的,我就是這么想的。”
柳葉兒:“……我不是這個意思。”
她看著眼前明媚的少女,一時間欲言又止。
上午關于云藍是否和親的討論,早在下朝后就傳到了京城的各個角落,一時間驚起千層浪。
多年的戰爭,讓大周從上至下早已疲憊不堪,沒有人不想停戰的。而此時赫連玨提出的聯姻,對他們而言仿若一根救命稻草。
是以,除了幾個當年受鎮國公照拂和提拔的官員,滿朝上下幾乎立刻就統一了戰線——休戰,讓云藍立刻去和親。
即使,云藍的父親鎮國公云軻為國捐軀,護得一方山河;
即使,是讓云藍嫁給殺父仇人,認賊作父。
然而這又如何?這又與他們何關?在他們眼里,云藍不過一無父無母的孤兒,一個女人而已,送出去就送出去了,又有何種顧忌?
就算有,也不能和停戰這樣的大事相比。
群臣的議論,自然也傳到了柳府,柳葉兒的爺爺柳青氣得破口大罵,直言滿朝文武狼心狗肺、貪生怕死。
“當年漠北大軍南下,是鎮國公云將軍以死衛城,才保住了我大周上下,保住了你我這十來年的安穩。”
“你父母當年被山匪所虜,所幸被被云將軍解救。他們有心報答,派人將你送到我這里后,便跟著云將軍去漠北行醫,只是沒想到竟一戰而死,連尸首都找不到!
“我雖白發人送黑發人,但絕不后悔!”
“那一役距今不過十年而已,真是世風日下,如今這群人竟讓云將軍唯一的女兒去嫁給殺父仇人,其心當誅!”
“若是云小姐真的去漠北和親了,我這把老骨頭怎么有顏面去地下面見你的父母,怎么去面見你的救命恩人云將軍!”
這些事情,柳葉兒不知道聽過柳青說了多少次了,她看著柳青一把年紀竟哭得老淚縱橫,一向堅硬的心也動容了,上前安慰道:“爺爺不必擔心,我必保護云小姐,絕不讓她去和親!”
但此事談何容易?柳葉兒知道,唯一能阻止云藍去和親的方法,便是找宗親的公主代替。
這便是她找到崔欣悅的原因——她是唯一未有婚約在身、而又在乎云藍之人。
柳葉兒看著眼前目光隱隱透著焦急卻依舊佯裝冷靜的崔欣悅,心里忽地生出愧疚。同為女子,自然知道婚嫁對于女子的一生代表著什么。
崔欣悅等她半晌,卻見她不說,以為她故意賣弄關子,心里蹭蹭起了一道火。但事關云藍,她不敢隨意發火。
華燈初上,芙蕖宮的宮人端著宮燈出來開始點燈了,崔欣悅一把將人拉到一旁樹林后的假山旁,樹林陰翳,遮住了燈籠的幽幽燭光。
崔欣悅悄聲催促道:“真是急死個人了,你到底想說什么?”
“若你是來挑撥離間的,那我勸你最好死了這條心,我和藍兒雖不是親姐妹,但比親姐妹還親,我絕不會讓任何人傷害到她!”
柳葉兒不在乎她的誤解,她拂開崔欣悅拽著她衣袖的手,現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她壓低聲音湊近:“漠北提出聯姻,讓云小姐去和親,現在幾乎滿朝文武都等著皇上點頭同意!
“我有一個想法,不知——”
“你說什么?!讓藍兒去漠北和親?!”崔欣悅大驚失色,還未等柳葉兒把第二句話說完,她心底的話便脫口而出:“那崔琰怎么辦?”
此言一出,柳葉兒眼神一頓。
崔欣悅也感到了異樣,她自知失言,立馬閉嘴不言。
“這和世子殿下,又有什么關系?”柳葉兒目光灼灼,緊緊追問道。
崔欣悅立刻掩飾地低下頭,慌亂道:“什么世子殿下,你聽錯了!我說的是崔玄銘。藍兒要是去了漠北,崔玄銘那個小傻子豈不是沒人管了?”
“崔琰”這三個字柳葉兒聽得清清楚楚,見崔欣悅這幅欲蓋彌彰的模樣,她自然知道她在說謊。
她本不想多管閑事,但崔琰……她卻不能不管。
云藍的麻煩已經夠多的了,如果再沾染上崔琰,就不是她們這些曾受鎮國公云軻照拂之人能解決的了。
為避免皇上和王妃多以多疑,柳青和一干鎮國公府舊人一直在暗中關注著云藍,但幾乎從未親自出面。就連當年崔欣悅母妃病重,云藍去請太醫,都是柳青暗中授意。
否則,三宮六院不知多少妃嬪女子,一個地位比宮女高不了不少的妃嬪,怎么值得太醫院最好的太醫冒著雷雨,在大半夜出診?
若不是如今已到了萬不得已的情況,柳葉兒根本就不會在云藍面前露面。即便如此,但是她卻對云藍的生活一清二楚。
她皺眉回憶了一下,腦海中浮現出云藍那張絕美的容顏,試探道:“難道世子殿下愛慕云小姐?”
崔欣悅欲哭無淚,雖然她以往總是調侃云藍,但云藍心悅崔琰這件事,一直是她們之間的小秘密。
“你胡說什么!贝扌缾傮@慌失措地打斷她的話,別開臉強行轉移話題道:“咱們還是接著說剛剛的事情吧。”
然而柳葉兒是何等敏銳,見她如此辯白,就知道自己方向猜對了。既然不是崔琰愛慕云藍,那便是……
柳葉兒在黑暗中無聲地睜大眼睛,腦子里冒出的想法讓她渾身一震,她上前一把緊緊地抓住崔欣悅的手腕,十分肯定道:“云小姐心悅世子殿下!”
崔欣悅:“!”
糟了!
崔欣悅后脊一陣發麻,她沒想到柳葉兒如此聰明,她倒吸了一口涼氣,正打算否認,便被柳葉兒接下來的話堵住了口。
“不行,他們絕對不行!”
崔欣悅:“?”
聽柳葉兒如此說,她一時間也忘了辯解,下意識問道:“為什么不行?”
柳葉兒目色沉沉地盯著地面,眼里是說不出的復雜,只是抓著崔欣悅手腕的那只手不住地用力,仿佛極力在忍著什么。
崔欣悅見她不答,心里像貓抓了似的,忍不住搖了搖被她拽住的手,催促道:“你快說呀,為什么不行?”
雖然她不喜歡崔琰,覺得崔琰并非良配,然而不管是王妃和皇上的態度,還是云藍自己的心意,她早已將云藍看做是未來的世子妃了。
她不明白,一個小小的太醫孫女,怎么會說出這種話!
或者說,怎么敢說出這種話!
柳葉兒沉浸在自己的想法里,被她一搖一時沒站穩,這一下竟直接跌在了地上。崔欣悅也沒想到自己這么輕輕一推,竟把人給推倒了,嚇得驚呼了一聲。
她剛想伸手去扶,就被柳葉兒抬手止到。
“是誰?”
忽地,一道熟悉的聲音自樹林外傳來。
一瞬間,柳葉兒和崔欣悅都僵住了。
柳葉兒當機立斷,從懷里掏出一個紙條,遞給崔欣悅。
崔欣悅一愣,緩緩伸出手。
……
崔琰揚長而去,云藍看著他頭也不回的背影,心里的氣始終悶在心頭。她倔強地謝絕了崔琰為她安排的宮女,拖著病體一個人獨自走回了芙蕖宮。
一路上,崔琰離去前的那句話,一直盤旋在她的腦海。
“你不必擔心崔楨林的事情,最多一個月,一切都結束了。”
她怎么也想不通崔琰說的“一個月”“一切都結束了”是什么意思,她猜測了各種可能,卻又被自己一一否定。
難道,崔楨林即將大婚?
云藍搖搖頭,這也也不可能。大周極重禮法,如果世子崔琰冊立世子妃,那排在后面的皇子,便不能越過崔琰先立王妃,否則便是大不敬。
即使在民間,大抵也是如此。
因此一般來說,世子會早早地定下世子妃,方便其他皇子冊立王妃。
然而,崔琰卻是個異類。
早在三年前他該立妃時,他突然自請去了漠北,還一去就是三年。
京中那些有心世子妃之位的高門貴女,年紀小的還能勉強等一等,年紀稍大的姑娘,熬不過這三年,便含淚嫁了人。
如今明明弱冠已過,然而他卻絲毫不急,甚至在外看來,他對女人還十分排斥,整個東宮上下竟連一個宮女也無。
如此,倒急壞了他后面的一眾皇子和皇妃了,每個人都巴不得他及早成婚,為他們讓路。
云藍垂首冥思,扶著宮墻緩緩走,心中的紛亂越理越亂。剛到了芙蕖宮門口,她便被宮門前小樹林里傳來的異響嚇了一跳。
“是誰?”
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而燈籠那昏暗的光也照不到樹林里面,望著黑影重重的樹林,讓人忍不住毛骨悚然,云藍心提到了嗓子眼。
這個時間點,應該也不會有人會來芙蕖宮,云藍在心里緊張地猜測,忽地她想到一個人——崔楨林。
只有他,才會如此的肆無忌憚。
云藍忍不住向后退一步,壓下滿心的慌亂,故作鎮靜道:“我剛從未央宮回來,現在天色已晚,你若有什么事情,最好明日再來。”
未央宮,這幾個字還是又威懾力的。以往她推脫崔楨林,大都是以這個理由。
卻不料,樹林里傳來一陣杳杳的腳步聲,逐步向她走來。
云藍心里一緊,忍不住往后看芙蕖宮的大門。若是她此刻高聲一喊,芙蕖宮的宮女定會聽見。
但若是如此,那事情便不好收拾了。
腳步聲越來越近,云藍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緊緊地盯著前方。來人拂開眼前遮擋的樹枝,月光照亮了她那張明艷的嬌靨。
“是我,你別緊張!贝扌缾傂χ锨,月光淺淺,掩蓋了她那僵硬的嘴角。
見到來人,云藍心里的弦一下子就松了,她譴責地看崔欣悅一眼,有些懨懨道:“嚇死我了,我還以為是……”
“是誰?”崔欣悅一口接道:“該不會是崔楨林那個死肥肥吧?”
“……”云藍啞然失笑,“你怎么又把人叫這個了?都是小時候這么亂叫的,現在他若是聽到了,非得氣得跳腳!
崔楨林生得肥頭大耳,年幼之時圓圓滾滾的,倒可稱得上是憨態可掬,可如今大了卻還是難改幼時的圓潤,便有些失了皇子的風度和體面。
崔欣悅見她似乎不再注意身后,便帶著她向前走去,悄悄地身后打了個手勢。
“我叫他死肥肥怎么了?”崔欣悅眉毛一揚,“他當年叫我‘沒人要的小崽子’,我這么叫他已經算是抬舉他了!
被她一打岔,云藍心里的陰霾逐漸消散,她捂嘴輕笑:“可真記仇,這么多年了你都忘不掉!
“是啊,我不僅會記仇,還會記得好呢。”崔欣悅看著云藍的眼睛,十分認真。
月光漸漸冒出云頭,輕輕拂過兩位壁人的衣角,明艷少女收斂起隨意的玩笑,一字一句地輕輕訴說。
“當年若不是你冒大雨,為我娘請來太醫,不止我娘不在了,連我大概也早就一命嗚呼了。”
“那天晚上那么黑,雨那么大,明明烏嬤嬤都不讓你來了,明明你最怕打雷,但你卻還是一個人偷偷來看我們,然后沖到了雨里面!
“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你還說這些什么!痹扑{注意到她的異樣,以為她又是想起了當年那些令人不愉快的往事,拉起她的手安慰道:“這些都過去了,你現在和你娘過得好就行了。”
崔欣悅淡淡一笑,搖搖頭。
云藍不懂。
若是當年沒有她,這些事情對她們而言,便是天塌了的事情,何談過去了?怕只是怎么也過不去。
若是沒有她之后的照拂,沒有她時不時給她和她娘送東西,宮里那些趨炎附勢、見風使舵的人又怎么給她們好臉色?
若是沒有她,她和她娘,怕是撐不到“過得好”這一天。
但她什么也沒說,只是握緊云藍的手甜甜一笑,“是,都過去了。”
云藍見她神色有些奇怪,她可從來都是一副天塌下來都不怕的人,如此多愁善感,只怕是有什么事情,她關切道:“你今晚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說起這些?若是——”
“沒事,”她將云藍的手握得更緊了,“有了你,誰還敢不長眼地再欺負我們?”
“我只是突然擔心,若是我以后嫁人了,我娘該怎么辦……”
云藍啞然失笑,她柔聲打趣道:“你之前還不是說,你不想嫁人嗎?怎么這么快就變卦啦!
“嗯,現在想了!贝扌缾偪粗σ庥脑扑{,心里一陣甜蜜又一陣心酸,她緩緩伸出手,輕輕地將云藍抱住,將頭靠在她的肩上。
云藍一愣,以為她是遇到了心動的人,心里為她高興。她也會伸出手回抱住她,云柔問:“為什么突然就想嫁人了?”
崔欣悅埋在她的發間,雖然那股幽蘭的味道依然殘留,但崔欣悅還是一下子捕捉到了她本身的氣息。
淡淡的,夜來香的香味。
她悄悄地在心里回應:因為,有了想要保護的人。
葉桐冷哼一聲,什么珍稀不都是崔琰的帝師府先有,宮中才有?
“這可怎么辦啊!”
江晚照瞧著上首,太后混不在意,正笑呵呵摟著陛下喂點心,心頭慌得厲害,“萬一云暮想多了怎么辦?”
云暮不會惱了她吧?
“她又不是什么小氣人,”葉桐難得安撫了江晚照一句,“他們兩個之間好不好,和衣裳又什么關系?”
“不是,那萬一崔琰想多了怎么?”江晚照扶著胸口,頭昏腦脹。
第 88 章 懲罰
寄人籬下的日子多了,于這種事上,曾太后是見過大世面的,見崔琰帶了念念來,神色竟沒什么變化,只寒暄了幾句,“陛下今日宴群臣自然是疲憊,崔大人也是辛苦,縣君多見見母親自然是最好的!
便徑自帶著依依不舍的蕭平往后殿去了。
一邊的江晚照擠眉弄眼,葉桐則是老僧入定一般,云暮忽有些難為情,只得起身告退,往外走去。
崔琰靜靜跟在她身后。
廊下亭中,云暮站定。
自打進了京,她竟是難得有了正事做,于是總是崔琰尋了空子帶念念進宮來看她,母女之間并不生疏,可云暮心底難免深覺虧欠。
好在念念同她小時候的性子一模一樣,半分不認生不說,見了誰都是笑瞇瞇甜津津的一個團子,于是念念一見她,便伸出藕節似的胳膊,自然而然的想要云暮抱。
崔琰的話,讓周帝一怒,云心綿一怨,云藍一驚。
誰也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云藍看向擋在身前的崔琰,這個熟悉的背影,讓她恍惚之間,似乎又回到了小時候,回到了當初崔琰擋在她身前替她教訓那些壞孩子的時候。
然而,如今站在她身前的,一個是她的王妃姑母,一個是待她親厚有加的皇上,云藍不懂崔琰此言何意,只能沉默著。
周帝危險地瞇起眼睛,認真打量著殿下站得筆直的崔琰。自從他從漠北回來后,整個人就開始變了,再也沒有往日里的云文爾雅,取而代之的是滿身的芒刺。
這種失控感,讓安穩了二十余載的周帝,再一次感到危機。
“你說什么!”周帝沉聲道,他的聲音嘶啞而凌厲,熟悉他的人,早已清楚:此刻的他,已是怒不可遏了。
云心綿見狀,下意識怨毒地看向云藍,但由于云藍被崔琰擋得嚴嚴實實,她那滿是恨意的眼神,正好對上了崔琰雙眼。
云心綿先是一愣,僵硬地動了動嘴角,對崔琰道:“你這孩子說什么胡話呢!你父皇一月未見云藍了,想看看她,你還藏著掖著干什么呢?”
崔琰看著她眼里的警告和規勸,嘲諷地勾起嘴角。
自己沒辦法留下丈夫,卻利用不諳世事的云藍來吸引周帝的目光,妄想著對方能將目光分一些到她身上,崔琰只覺得可笑又可悲。
他的腰越發挺直,不卑不亢道:“請父皇和母后恕罪,兒臣并非是想將云妹妹藏起來,而是……”
他忽地轉身,眼神恰好和云藍好奇的眼神對上,云藍猝不及防,忙將頭低下,卻不料他竟扶起自己她手臂。
她的袖子看似又長又飄逸,然而實際上不過是一層薄紗,她感受著對方指尖之上的厚繭帶來的摩挲感,以及緩緩傳來的冰涼觸感。
心飄在了空中,一蕩一蕩的。
自進殿之后,云藍便自覺與崔琰拉開距離,但崔琰現在卻托起她的手,云藍被他牽著向前走了兩步,兩人離得極近,云藍被迫抬起頭和他對視。
幽香再次彌漫在兩人身旁,然而,崔琰的眼里卻依舊是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
崔琰:“父皇有所不知,云妹妹最近染了風寒,還未痊愈,兒臣只是擔心父皇和母后的安危而已,萬不敢說什么藏起來。”
風寒?云藍心里一驚,柳葉兒剛說她感染了風寒,崔琰是怎么知道的?
不過,見他找出這樣的借口,云藍倒還真的松了一口氣。
雖然皇上對她極好,不管是什么東西都往她宮里送,但是每次與他相處時,他看向自己的眼神,總讓云藍覺得十分別扭。
有時候那眼神帶著狠厲,仿佛是看向獵場的獵物,有時候那眼神帶著懷念,似乎在透過她,看向另一個人。
云藍說不清楚這種感覺,她能從徐夫子的教導中,感受到父親般的關懷和師父般的嚴厲,能從徐夫子對父親的追憶中感受到敬重和嘆息。
但在周帝身上,她卻從來感受不到這兩樣,而這些年,周帝也幾乎從未提過她的父親。
周帝聽了崔琰的話,心里的怒氣瞬間撤了一半。
視線落到云藍身上,他皺眉看著崔琰攬著云藍的那只手,見云藍滿臉潮紅,已然相信了崔琰的說辭,他對著云藍關切道:“怎么如此不小心,竟染了風寒?”
“找過太醫了嗎?”
云藍正想搭話,卻感到崔琰扶著自己的手突然用力捏了她一下,云藍心里驚地一跳,下意識抬頭看向他,卻見他看也不看她,仰著頭說道:
“前幾日就看過了,還是老十為云妹妹找的柳太醫,柳太醫八十多的高齡了,聽說正準備修養一段時間,卻因為云妹妹的風寒,被老十從府里強行請了出來!
“你說誰?老十?”周帝一愣,脫口而出問道:“他去找云藍干什么?”
一個從未想過的名字,突然出現在這里。
仿佛是覬覦已久美玉,突然知道了別人也有心收入懷中,周帝倏地就沉下了臉。看向殿下的云藍,他瞬間明白了崔楨林的意圖:美人在側,連他的如此,年輕氣盛而又張狂的崔楨林,又怎么按捺住?
不戰而屈人之兵,見人上了勾,崔琰勾起嘴角,偏頭看向一臉震驚的云藍,笑道:“父皇你這就問錯人了,你該問云妹妹的!
云藍一早就知道崔楨林騷擾她的事情會被人知道,畢竟皇宮里最不缺就是透風的墻,但是從未想過,這個事情竟會這般直白地暴露在周帝、王妃和崔琰的面前。
她禁不住捏緊手中的袖子,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
崔楨林是現如今周帝最寵愛的皇子,而她只是寄居在宮內地一個孤女罷了,此事爆出之后,若是周帝順水推舟成全了崔楨林的心愿,那……云藍咬住嘴唇,壓住顫抖的聲音。
“我和十殿下交往不多,只是在太學一起聽課而已!
“十殿下向來宅心仁厚,我之前無意間提了一句風寒,沒想到十殿下竟記住了,替我請了柳太醫來。”
崔楨林此人,不論是誰都知道,“宅心仁厚”四個字是和他一點兒邊都沾不上。然而這個時候,卻也沒人不知趣地去拆穿這個顯而易見的謊言。
良久之后,云藍只覺得后脊都濕透了,才聽周帝沉吟道:“既是如此,那你就先回去休息休息!
意料之中的賜婚沒有來,云藍因緊張而渾身繃直的身體瞬間松軟了,她深吸了一口氣,行禮道:“多謝王爺!
扶著云藍的手臂,崔琰對云藍的身體變化一清二楚,他垂眸看著云藍,默然不語。
“兒臣送云妹妹回去吧!贝掮残卸Y告辭。
周帝目光沉沉,良久后,才悶聲道:“去吧。”
話音剛落,他又連忙補道:“快去快回!
崔琰帶著云藍悄然轉身,暗地里勾起嘴角,如此小心翼翼、欲蓋彌彰,果然還是不放心他。
他的眼神逐漸暗沉,出了殿門,他看著云藍云吞吞的模樣,冷聲道:“云妹妹走得這么慢,難道是戀戀不舍,還想留在未央宮不成?”
云藍一頓,瞧著他的神情,默然地垂首。她頓了頓,還是將縈繞于心已久的問題問出了口。
“十殿下的事情,世子表哥是……已經知道了嗎?”
崔琰斜眼睥睨,冷聲:“嗯。”
知道的,以及不該知道的,全都知道的清清楚楚。
只單單一個字,就像一根針一般扎到了云藍心里,痛得云藍渾身一顫。
她不懂:他明明都知道,為什么剛剛還要出說來?他明明知道自己左右為難,為什么從不來替她解圍?他明明知道自己心里的想法,為什么卻從來都視若無睹……
云藍死死地咬住嘴唇,她剛剛已經哭過了,再也不想在崔琰面前掉眼淚了。但是,滿心的委屈和不解卻如潮水一般一浪一浪向她打來,她怎么也忍不住淚水。
她第一次在崔琰面前任性,掙開了他的手。
為了防止淚水被看到,她低著頭哽咽道:“不勞世子表哥送了,云藍自己回去!
崔琰看著自己被甩開的手,一時間有些僵硬。
這還是他有印象以來,云藍第一次表現出對他的不滿,他的手在空中頓了片刻后,才僵硬地收回藏在身后,手指微曲。
“也好,你自己回去!
淡淡的語氣,沒有絲毫挽留,沒有一絲歉意,云藍心里又是一酸,她強忍住心里的巨大失落,一字一句道:
“云藍,告辭。”
她走得極慢,小小的、瘦弱的背影在巨大的宮墻下顯得落寞而孤寂,渾身的悲戚和哀傷仿佛要溢出來了。
最后一絲天光也陷入地平線,崔琰在原地注視著云藍離去的背影,一點點陷入黑夜,不知怎么的,他忽地拿過未央宮宮人手中的燈籠,快步上前叫住了她。
看著崔琰遞過來的燈籠,云藍啞然。
她的淚水,終究是沒有藏住。
崔琰不自然地偏過頭,躲過那令人滾燙的淚水,啞聲道:“你不必擔心崔楨林的事情,最多一個月,一切都結束了!
云藍:“?”
然而崔琰只說了只一句,便再也不說了。
“你們,把云小姐送回去!贝掮愤^的宮人吩咐道,說完便頭也不回地離去。
云藍:“……”
……
未央宮內,見兩人纏綿相依的背影徹底消失在視線里,周帝的臉色倏地黑了。
“我讓你好生看著云藍,你就是這么看著她的?!”
天子之怒,雷霆萬鈞,云心綿嚇得跪在地上不住地謝罪,心里卻將云藍反復唾罵。
“王爺,臣妾真的冤枉啊。”
“云藍的腳長在她自己的身上,臣妾怎么管得住她呢?”
“她已經十六歲了,宮里的皇子也到了知慕少艾的年紀,臣妾一人實在是難以管教!
她這番話,直接把所有罪責都推到了云藍身上,可當初崔琰明明說的是崔楨林去騷擾的云藍。周帝臉色越發暗沉,氣得直接甩袖而去。
出了未央宮,他沉聲道:“馮令!”
門外的太監總管立刻上前,恭敬道:“老奴在!
周帝:“派人去查一下,看看這些日子云藍都接觸了哪些人,和哪些人說過話,都說了什么。從今往后,她的一言一行,都給我記錄在案,每天拿給我看!
馮令垂首,道:“遵旨!
他剛走出兩步,卻又被周帝叫了回來。
“等等,世子的一言一行,也派人給我盯著!
“還有,十皇子崔楨林暴戾乖張、肆意妄為,今后就讓他待在自己的宮里,別讓他出來了!
馮令眼皮也未抬,全盤接過了周帝的吩咐,“是。”
西邊的紅霞漸漸褪去,露出灰白的烏云,似乎又醞釀著一場暴雨。
而此時此刻,芙蕖宮的大門前,崔欣悅正攔著柳葉兒,有些生氣道:“你剛剛什么意思?讓我別管藍兒的事情。”
“她就像是我的妹妹一樣,我們在宮里相依為命,我怎么可能不管她!”
“你們相依為命?”柳葉兒輕哼一笑,“你雖貴為公主,但既無皇上的寵愛,也無母家的勢力,云藍雖是寄養在宮里的孤女,但是深得皇上王妃的重視,你們怎么談得上相依為命?”
聽她這么說,崔欣悅輕蔑一笑,“你根本不懂我和藍兒!你說的這些,不過是表面罷了,云藍其實根本就不稀罕那些東西。她曾說,她自小沒了父母,希望有自己的家人!
“五年前我母親病重,當時的我束手無策,是藍兒冒著大雨將太醫帶到我娘身邊,治好了我娘的病。當時我倆就義結金蘭,我認了她當我的妹妹。”
“為了她,我什么都可以做!誰也別想傷害她!”
“哦?”柳葉兒雙眼一瞇,“什么都能替她做?”
崔欣悅以為她不相信,拍拍自己的胸脯保證道:“什么都可以!”
柳葉兒斂起了笑容,神情肅穆道:“那你,愿不愿意替她出嫁呢?”
崔欣悅瞬間,愣住了。
“沉行筋骨,如水投石,似乎是沉脈!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是——”
云暮點點頭語氣多了幾分肯定,卻忽然止聲。
初春的京城比雁州濕潤許多,地皮也更暖,細細的雪洋洋灑灑落在地上,倏忽間便融成了雪水。
即便是青石路上都有幾分泥濘,一輛馬車在那老臣府邸門前,馬兒打著響鼻噴出白霧。
崔琰靜靜率一眾朝臣立在那老臣府邸門口,他肩頭披了件鶴氅,內里一件滾毛青衫,愈發顯得身材高大挺拔,如一株凌霜傲雪的竹。
云暮的眼神落在他肩頭殘雪,卻莫名想起河東時,她第一次見將他看到心里的一瞬間。
第 89 章 刺客
這般多的帶金佩紫朝臣聚在朝北街道,邊上遠遠圍了一圈看熱鬧的百姓,將前街圍了個水泄不通。她們的馬車也便被堵在了半路上,人群中百姓的議論如同蜂鳴。
“聽說是為國為民的大好事,那個大官不同意,崔大人都拿他沒辦法!”馬車邊上,一個絡腮胡摸了把臉,嗓門極大。
“胡說,崔大人不是在外面,不行還可以請陛下裁度,如何就辦不成了?”細竹竿咂咂嘴,白凈臉上細眉一挑,“崔大人在北疆可是戰神,怕他個老東西不成?你啊,就是看不明白大事!”
“說點人話,”絡腮胡錘他一拳。
那細竹竿哎呦了一聲,趕忙道,“我是說女人呢,就不該拋頭露臉當什么大夫,這尼姑庵都有艷庵,做大夫難免摸摸碰碰的,怕不是時間久了啊——女醫署就成了不干不凈的臟地方呢!”
昨夜未齊的禮數……
除了周公之禮,還能有什么禮。
云藍一時怔住了,云云剛才還抽走她的話本,板著臉說不行,現下卻要拉著她做那事。
她腦子還沒轉過來,就踉踉蹌蹌被崔琰拉著去了掛著大紅幔帳的拔步床邊。
那拽著她的手白凈修長,如玉石般,卻格外有勁。
待他松了手,云藍才晃過神,瞪大一雙烏眸看他:“現…現在嗎?”
除了親眷,崔琰平素很少和女子相處,對風月之事的了解也大都來源于書冊。
雖說和云藍也不算熟悉,但她是他云媒正娶的妻。
與妻子行周公之禮,敦睦夫婦之倫,天經地義。
于是他沉肅了眉眼:“嗯,現在。”
云藍的心也隨著他這句肯定而狂跳起來。
她知道夫妻之間是要做這事的,但這未免太突然了些。
“那接下來要怎么做?”
她腦中雖有畫面,可是該怎么開始呢。
崔琰瞥過她緋紅的面頰,還有那慌張閃避的長睫,不知為何,喉頭也發緊。
想著書中所寫,他啞聲吩咐:“你躺上床,平躺!
云藍腦子都空白了,只記得姐姐說過“實在緊張,世子會教你”,于是乖乖脫了鞋,上了榻。
待平躺下來,她怯怯偏過臉:“我躺好了,然后呢?”
崔琰薄唇輕抿:“閉眼!
云藍微詫,但見他神色肅正,還是閉上了眼。
只是她本來就緊張,閉上眼睛什么都看不見后,更緊張了。
她清晰聽到她的心跳咚咚敲擊著耳膜,須臾,又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聲。
這聲響叫她一顆心霎時懸了起來,想睜開眼,卻只能掐緊手指克制住。
但當身側床榻往下陷了一塊,云顯感覺他在靠近時,她還是沒忍住睜開了眼。
這一睜,映入眼簾的除了世子俊美的臉龐,還有他寬闊的肩背,結實的胸膛,窄窄一截卻仿佛蘊藏著蓬勃力量的勁腰。
十九歲尚是抽條長身體的階段,眼前青年的身形不似壯年男子那般魁梧,冷白皮膚包裹著一層薄薄肌肉,勾勒出削瘦而優美的線條。
云藍呼吸屏住,恍惚地想原來男人的身體也能這么好看,視線也難以克制地隨著他腹部凌厲有力的線條往下延伸……
而后,被褻褲隔絕視線。
腦袋地嗡一下,她后知后覺反應過來,她在看什么。
霎那間,臉頰發熱,身體發熱,心跳更是快得不可思議。
她視線怔怔地往上移,卻對上一雙幽深的漆黑鳳眸。
他嗓音低沉:“誰叫你睜開的?”
云藍一時慌得話都說不完整:“我…我……”
“閉上!彼馈
因著不帶情緒,落在云藍耳中仿若命令。
她這輩子就沒被人這樣命令過,哪怕小時候做錯事,父兄也會訓她,但他們的目光大都無奈且包容。
可眼前的男人,目光清冷,語氣更冷。
慌亂霎時被一種委屈的代替,云藍紅了眼眶,嘴角也不禁往下捺。
她不想閉眼,她害怕閉眼,為什么要她閉眼。
崔琰見狀,不禁擰眉。
他還什么都沒做,她哭什么。
沉默片刻,他抽過一側的枕巾,遮住她的眼。
“云藍!彼凑占s定的稱呼喚她,盡量緩和了語氣,卻仍有些別扭的生硬:“你別動,躺著就好。”
云藍眼前一片昏黑,想動卻不敢動,或許說也不能動,周公之禮是夫妻必須要做的啊。
她都嫁給他了,他要和她敦倫,她怎能拒絕呢。
可是當那只全然陌生的手搭上她腰間系帶時,她還是忍不住發顫。
只得緊緊揪著兩側的被褥,努力保持“不動”。
須臾,腰帶松了,他卻并未直接褪下她的裙衫,而是俯身覆來。
身上陡然壓來的熾熱身軀,叫云藍再也無法克制,本能的羞恥感叫她牢牢捂住胸前。
“不要。”她喉間發出一聲拒絕。
細細弱弱,貓兒似的,帶著壓抑的哭腔。
身上那道勁瘦的身軀頓住。
而這份停頓,讓云藍再也繃不住情緒,低低啜泣起來:“我不要……我怕……”
怕蒙住眼睛什么都看不見。
怕那未知的“周公之禮”。
也怕她的拒絕惹他生厭。
但從小家中給她的嬌寵,使得她并不擅長隱忍,她從來都是想笑就笑,想哭就哭,想要就要,不要就是不要的。
她捂著胸口一點點蜷了起來,像是縮進繭里的蝶。
崔琰看著床上蜷成一團哭得抽抽搭搭的小姑娘,腹間那股靠近她而激起的燥熱也沉沉壓下。
這個時候該怎么辦?
書上沒說。而他又實在不擅長安慰小娘子。
哄妹妹的法子,適合來哄妻子嗎?
崔琰沉思片刻,下榻穿好褻衣,再回到榻邊,取下她眼上枕巾。
云藍那張白嫩小臉已漲紅一片,不知是熱的,還是憋淚憋的,鴉黑長睫也濕漉漉地凝著。
“不行禮了!
崔琰低聲道,遲疑片刻,還是伸手拍了拍她的背:“別哭了!
云藍的啜泣稍停,她迷惘又懷疑地抬起眼。
他這是在……哄她?
崔琰對上她眸中淚意,面色微繃:“云早還要回門,若哭腫了眼睛,還怎么見人?”
他這一說,云藍也記起這事,抽噎兩下,她望著他:“我、我沒想哭的……”
崔琰:“但你還是哭了!
他有些困惑:“哭什么?”
云藍見他已經穿好衣裳,又一臉正色,大抵不會再和她做那事了,情緒也逐漸平復。
“我有點怕……”她小聲道。
“怕?”
“嗯。”她一時半會兒卻也解釋不了那種復雜的情緒,只小心看著他:“世子哥哥,你生氣了嗎?”
崔琰頓了下,斂眸:“沒有。”
云藍卻不大信,盯著他的臉,試圖尋出端倪。
崔琰面無表情扯過薄被,給她蓋上,“安置吧!
而后就如什么事都沒發生一般,他放下幔帳,平躺睡下。
云藍仍覺得他大抵是在生氣的,只是不好與她計較。
但身側男人的氣息平緩而均勻,漸漸地,她的心好似也被這呼吸撫平。
就算他有食不言寢不語的規矩,云藍還是在閉眼前,壯著膽子問了句:“你是不是覺得我很沒用?”
光線昏暗的幔帳里,男人閉著眼,看不清表情。
等了一會兒他沒出聲,云藍覺著他或許睡著了,正要翻身,男人沉靜的嗓音傳來:“還好。”
云藍怔住,又聽他道:“孤知你背井離鄉嫁入皇宮,多有不適,但你也得云白,既已嫁入東宮,便是再有不適,也要盡量適應!
“今日不成,云日再試。無論怎樣,終歸是要圓房的!
除非她不介意東宮第一個子嗣并非出自她腹中。
但倘若她真的那般任性,置兩家姻親的利益于不顧,他寧愿和離另娶,也要保證他的長子乃嫡出。
畢竟皇室有位嫡長子,能省卻很多不必要的麻煩-
翌日因著要回門,云藍早早地醒了。
為著讓哥哥姐姐安心,她特地穿上宮里新裁的夏裝,身上戴的釵環首飾也都是昨日太后她們賞賜的。
一番打扮下來,盛妝華服,玉瓚螺髻,柔靨如櫻,當真是艷光逼人。
她照鏡子時滿意的不得了,只覺自己是天下最美的女郎。
可等上了馬車,發現世子與她同乘,霎時氣勢全無,靠坐在車壁旁,心里直發虛。
昨晚昏昏暗暗的還不覺得有什么,這會兒青天白日一冷靜,再想起昨夜的狼狽,云藍羞窘地恨不得鉆進車底。
行禮行到一半哭著說不要的新婦,要叫人知道了多丟人啊。
相比于她的遮遮掩掩,崔琰若無其事般坦然,還主動與她說話:“回門的禮單看過了?”
云藍鵪鶉般低著頭,壓根沒敢抬:“看過了!
崔琰:“可還有什么要添補的?”
云藍:“不用了,殿下準備得很周全!
崔琰看著她深深低埋的小腦袋,滿頭珠翠光華璀璨,都怕她纖細脆弱的頸子被壓折。
終是什么都沒說,尋出隔層里的書,看了起來。
兩人一路無話。
直到回了肅王府,見著哥哥姐姐,云藍憋了一肚子的話終于尋到個出口。
兒郎自然有兒郎的話要聊,在前廳和隨云霽喝過一盞茶后,云藍立刻挽著云娓回了后院。
茶水糕點一端上,姐妹倆把門窗一關,鞋一脫,腿一盤,就坐在榻上聊起來。
云娓:“怎么樣怎么樣,你和世子處得怎么樣!
云藍嘆口氣:“別提了。”
云娓蹙眉:“怎么了?處得不好?還是他欺負你了?”
“欺負倒也說不上。”
雖然昨夜他的確把她“欺負”哭了,但看在他后來還是哄了她的份上,她便大方原諒他好了。
“他長得很好看!备鞣N意義上的好看,臉,還有身子。
“但他的性子可悶了,比爹爹還悶,不,比那位給咱們啟蒙的孟夫子還要悶,年紀輕輕,卻是個古板老學究!”
在自家姐姐面前,云藍半點也不遮掩,噼里啪啦把她這兩日的苦悶如實道出。
末了,她托著雪腮,愁眉耷眼,“我原以為我成了親,也能像爹爹和阿娘那樣恩愛情深,濃情蜜意,哪知道大老遠跑來,卻嫁了個處處都是規矩的老夫子!哦對,他還不許我叫他世子哥哥!你說他過不過分!”
云娓默默咽了下口水。
成親果然可怕,這才短短兩日,就把她天真爛漫的小妹妹變成了一個滿腹牢騷的“怨婦”了。
感慨之余,更多的是無奈和心疼。
“藍藍,委屈你了!痹奇肝兆∶妹玫氖帧
云藍撇撇嘴:“委屈是有點委屈,但也不是特別委屈……我只是不懂,爹爹平日里也肅著臉,可他對阿娘卻是關懷備至,溫柔體貼的,為何殿下不能這樣對我呢?”
“爹爹對阿娘好,那是因為爹爹心悅阿娘呀,世子他……”
后半句話云娓沒出口,怕傷了妹妹心,及時剎住。
云藍卻抬起小臉,兩道黛眉蹙成八字:“姐姐的意思是,世子殿下不心悅我咯?”
“……”云娓咳了聲:“我可沒說。我妹妹這么好,人美嘴甜又心善,北庭多少好兒郎都暗中愛慕你,咱也不差世子這么一個!
想到北庭那些見到她就紅了臉的年輕兒郎,云藍心下稍覺安慰。
可是,“我都已經嫁給他了,旁人再心悅我又有何用,難道我還能和離另嫁不成?”
“呸呸呸,新婚第三天呢,別說這種不吉利的話。”
云娓忙拍了拍她的嘴,又對天拜了拜,“童言無忌,童言無忌!
但對于世子冷淡這回事,云娓有心安慰,但她自身對感情也一竅不通,一時也不知該從何處說起。
只得抬手拍著妹妹的肩,陪著一塊兒嘆氣。
嘆了大概不知道多少下后,云藍陡然攥緊了拳頭,咬唇道:“我就不信了,有我這么聰云漂亮、善解人意的好娘子日日夜夜陪在身邊,他能一點都不動心?”
說著,她雙手撐在案幾,猛的直起腰身,一雙云眸璀璨而堅定:“兩個月,最多兩個月,若是兩個月還不能叫他心儀我,我就躲進箱籠里和你們一起回北庭,再不與他耗著了!”
自家不順意的男人死了,還留下錢和靠山,好日子都喂到嘴邊了,誰愿意改嫁?
這些小丫頭片子,真是看不明白!
曾太后目光在云暮臉上一頓,神情中頗有些欲言又止,正待說些什么,便見一個小內侍一溜煙跑進來。
他跑的鞋子都丟了半只,大口喘著粗氣扶著膝蓋,半分禮儀也無,只環顧殿中一周,便朗聲道,“娘娘,不好了不好了,崔大人今日上朝時……被老大人們氣的摔了玉笏!”
第 90 章 并肩
崔大人時常送些珍奇到公主宮中,朝臣們或多或少都能打量些許風聲,自然也知曉崔大人從雁州帶回來的一位身份不甚明朗的女子,如今在明樂公主宮中做著伴讀。
與她或多或少有些不為人知的情緣,京中風言風語是有不少的。
只不過此女從未與崔大人同進同出,且明樂公主在當年先帝時便獲了行醫特許,說到底也只算私德不修,于崔琰身上實則是挑不出什么錯處的。
不過一樁權貴風流事罷了,沒人愿意觸霉頭。
可如今不同。
朝堂上,昨日病得起不了身,難以主持女醫署事宜的呂大人,今日便顫巍巍立在了朝堂之上。
呂大人神情中帶著幾分篤定,他已著人查過了,此女確同崔琰有染,否則如何當眾親手將披著的斗篷給她?
依舊是烏沉沉的影子,如同鬼魅一般,蒼顏白發的老人形容憔悴。
“我竟不知,這大永是陛下的大永,還是崔大人的大永?”呂大人壓低聲音,依舊掩不住語氣重的慷慨激昂。
“陛下,倘若崔琰一直把持朝政,您大婚之后可還能親政?”呂大人扶掌一嘆,老淚縱橫,“老臣幾個是先帝遺旨留下輔佐您的,此生惟望陛下親政的那一天啊!”
言辭懇切,聲淚俱下,叫人聞之不忍。
“此事事關大永興衰,切不可由著崔琰任性妄為!”見蕭平神色游移不定,像是沒聽懂一般,呂大人往前一步,壓低聲音道,“陛下不必顧慮崔琰那豎子,錢糧在咱們手中,如何須得怕他?”
九旒冠冕之后,蕭平臉龐稚嫩,眼眸卻漸漸冷了下來,“朕知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