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1 章 以后
金殿進(jìn)深幾寬闊,廊柱又高,頗有幾分肅穆巍峨氣勢,成列朱紫蔥綠的朝臣站在高處看去,活像是練成串的珠子。
今日適逢十五大朝會,偏殿內(nèi)鴉雀無聲。
忽一人躍列而出,跪倒便拜道,“陛下!此乃國計民生大事,既有傷風(fēng)化,且有損國力,如何因著某人紅顏一悅,便要做成兒戲?難不成我滿朝文武皆要為一行為不檢的妾室戲弄?”
這小臣話音未盡,便有人怒斥道,“便是戶部與禮部,再次不過御史臺,我竟不知與工部何干?尹大人不若管好自己的一畝三分地!”
說罷,那人便將目光投向前方那極高大的背影,卻見崔琰只擺擺手,并無示意更看不見神色。
圣上沒說話,朝堂上頃刻間便熱鬧起來,竟也有三無人持續(xù)不斷站出來勸說的。
靜水深流般的眼眸望著御座之上那孩童,似是鼓勵,又像是壓迫,蕭平?jīng)]來由的屏住呼吸,卻不敢同崔琰對視。
許久,蕭平什么都沒說,只回身拽一拽身邊內(nèi)侍衣袖,那人便心領(lǐng)神會,嗓音尖細(xì)極具穿透力道,“退朝!”
及至亥時,夜色已深。
云藍(lán)吃飽喝足還痛痛快快洗了個澡,回到寢殿前,宮婢還替她梳妝了一番。
雖然沒有白日的濃妝夸張,卻也挽了發(fā),描黑兩彎黛眉,唇上點了嫣色胭脂,天真中添了幾分新婦的嫵媚。
她開始還覺得奇怪,和采月嘟噥:“沐完浴不就要睡了么,怎的還多此一舉挽頭發(fā)呢。”
采月低低道:“女為悅己者容呀,娘子不想在世子殿下面前漂漂亮亮的嗎。”
一提到世子,云藍(lán)臉頰羞紅,小聲道:“采月,你也瞧見世子了,他是不是很俊!”
采月知道自家娘子一直想嫁個俏郎君,掩唇笑道:“可俊了,放眼咱們北庭可挑不出一個比世子還俊的。”
云藍(lán)喜歡聽這種話。
夫君長得好看,她走出去也有面子。
若是嫁了個丑八怪,她面上都無光。
不過世子夫君容色雖好,可那副冷淡模樣……
云藍(lán)晃了晃腦袋,安慰自己,肯定是方才殿內(nèi)人多,他貴為世子總得擺擺架子,若是太平易近人,如何壓得住手下呢。
她自覺這個解釋很合理,待回到殿內(nèi),看到靜坐榻邊的男人,眼前又是一亮。
只見朦朧花燭光影下,年輕男人烏發(fā)披散身后,云云穿著濃艷喜慶的大紅褻衣,卻因肩背筆直挺拔,神情莊重,顯出一種雖墮入紅塵卻不染風(fēng)月的孤艷。
云藍(lán)不爭氣地咽了下口水,指尖微動,想為他作幅丹青。
崔琰卻早已在榻邊等得沒了耐心。
往常這個時辰,他本該跽坐于案前讀史,及至子時,熄燈安置,卯時再起身習(xí)武,更衣用膳……
一日十二個時辰,每個時辰都有相應(yīng)的規(guī)劃。
雖說此次大婚,三日不用早朝,也不用處理公務(wù),但把時間空耗在等一個小娘子沐浴上,實在叫人不虞。
再看那洗了快半個時辰的新婦,這會兒還站在不遠(yuǎn)處發(fā)愣,崔琰語氣不覺淡了:“還站在那作甚?”
云藍(lán)如夢初醒,羞窘地朝他走過去:“世子哥哥,你等很久了么?”
崔琰看了她一眼沒答,只示意左右宮人:“都退下罷。”
宮人們也知春宵一刻值千金,應(yīng)了聲“是”,很快垂首退下。
紅燭高照的寢殿之內(nèi),一時只剩下這對年輕的小兒女。
云藍(lán)見人都走光了,獨自站在崔琰面前,有些后知后覺的羞赧與局促。
她一緊張,就習(xí)慣性地掐手指,一雙烏眸忐忑又歡喜地望向崔琰:“世子哥哥,我們……”
一句“接下來要做什么”還沒問出口,便見崔琰神情嚴(yán)肅地看著她:“隨氏,今日行過婚儀,孤便是你的夫君。日后在外人面前,你該稱孤為殿下,并非世子哥哥。”
云藍(lán)被他一聲“隨氏”叫懵了。
還沒回過神,又聽他道:“你既嫁入東宮,為儲君之妻,東宮正妃該有的禮數(shù),你也應(yīng)當(dāng)遵守。除了對孤的稱呼有誤,你的自稱也不對,在孤面前,該當(dāng)自稱“臣妾”。云日給皇祖母、父皇、母后請安時,該自稱“兒”……”
他又舉了好些例子,覺著涵蓋周全了,方才再次看向云藍(lán):“你可記住了?”
話音落下,只見面前一襲單薄輕紗紅裙的世子妃柳眉蹙起,兩邊雪白腮幫子也氣惱般鼓起:“你喚我隨氏?”
崔琰擰眉,“……?”
云藍(lán):“你竟然喚我隨氏!”
崔琰:“……”
云藍(lán)咬著櫻唇,一副氣得快哭了的模樣:“我又不是沒有名字,你為什么要這樣喚我!”
她這質(zhì)問無比認(rèn)真,崔琰一時語塞。
世人皆是這般稱呼已婚婦人,她的反應(yīng)怎么這么大?
他也不想在新婚之夜惹哭妻子,畢竟傳出去實在不算什么光彩事。
“既然你不喜隨氏這個稱呼,那往后孤便喚你……”
崔琰稍頓,看向她:“你家中一般如何喚你?”
云藍(lán)見他還算有商有量的,生生把委屈憋了回去,甕聲道:“家中親人都喚我藍(lán)藍(lán)。”
崔琰道:“那日后在外人面前,孤喚你世子妃,私下相處,孤喚你……云藍(lán)?”
世子妃和云藍(lán),可比冷冰冰的隨氏好多了。
云藍(lán)點頭同意,“好。”
對她的稱呼既已談妥,崔琰于是又問:“那孤方才說的那些,你都記住了?”
“記是記住了,只是……”重工的拔步床華麗且寬敞,幔帳一放下,就如與外界隔開一個獨立的空間。
崔琰睡姿雅正,一旦躺下,便不再動彈。
正醞釀著睡意,耳側(cè)忽的傳來清靈軟糯的女聲:“世子哥哥,你要睡了嗎?”
崔琰并未出聲。
云藍(lán)見他不理人,心里有些納悶,他是耳朵不好使么,今夜已經(jīng)有好幾回沒理她了。
他口口聲聲說著規(guī)矩禮數(shù),可別人說話他不搭理,這才是無禮呢。
算了,既然他不理她,那她也不理他了!
云藍(lán)賭氣地想著,但透過床帳的微光看著這張近在咫尺的如玉臉龐,忽然又覺得沖著這張臉,好像還能忍一忍?
“世子哥哥,我們是不行周公之禮了么?”
她趴在枕邊,一邊欣賞著身側(cè)那張棱角分云的俊顏,一邊絮絮道:“其實昨晚嬤嬤和我說了好些周公之禮的事,還給我看了本冊子,只那冊子我看了一頁,覺得怪羞人的,就沒多看……”
崔琰本以為不出聲,她就會自覺閉嘴。
沒想到她卻和尚念經(jīng)般越說越歡,忍了又忍,終是睜開了眼。
光線昏暗的大紅帷帳里,他乜著她,漆黑鳳眸一片清冷:“肅王與王妃難道沒教你,食不言寢不語?”
他他他他……他這是嫌她吵?!
從小在家中嬌養(yǎng)著,從未受過半分輕慢的云藍(lán)頓時只覺無窮的委屈宛若滔滔江水席卷而來,一張小臉紅了又白,白了又紅。
但想到如今已是深夜,而且是她嫁過來的第一夜,終是咬緊牙關(guān),只在心里告訴自己要大度,好娘子不能與壞男人一般計較!
可越這樣想,她越是生氣,最后還是沒忍住,咬著唇咕噥一句:“壞東西!”
也不看那人的反應(yīng),一個翻身,便裹著被子氣咻咻朝里躺去。
崔琰皺了皺眉,轉(zhuǎn)過臉,只見小姑娘把大紅喜被全卷了過去,只留了個蟬蛹似的背影給他。
毫無遮蓋的崔琰:“……”
罷了。
他闔上眼,平靜地想。
還好如今是夏日。
云藍(lán)擰眉不解:“我為何不能喊你世子哥哥呢?我小時候都是那樣喊你的……”
說到這,她還俯身往崔琰面前靠近了些,烏眸眨巴眨巴:“我們小時候見過的呀,還一起玩過,你都不記得了嗎?”
崔琰看著她這副毫無規(guī)矩可言的自來熟,只覺頭疼。
雖然知道肅王夫婦嬌養(yǎng)女兒,但好歹也是王府千金,高門貴女,如何連基本的規(guī)矩禮數(shù)都不懂。
“時隔多年,幼年之事早已記不分云。”
且夜色已深,他也沒那個閑情逸致與她追憶童年,畢竟今夜還有最后一樣禮數(shù)未成。
他以目光示意她:“你坐下。”
云藍(lán)聽到他說不記得兒時的事了,還有些失落。
本想幫著他回憶一二,但見他不容置喙的吩咐,還是老老實實挨著他身旁坐下。
剛一坐定,身旁的年輕男人忽然朝她側(cè)身。
那張俊美的臉龐似是被燭火染上薄紅,眉眼間是一片莊重,他抬起手,捧住了她的臉。
這溫?zé)岬挠|碰讓云藍(lán)身子陡然僵住。
崔琰見她這副反應(yīng),遲疑片刻,還是打消了按著書冊里所寫與她唇舌交吻的念頭。
捧著臉的修長大掌直接往下,伸向她腰間細(xì)細(xì)勒著的五彩宮絳,打算直奔主題。
這下云藍(lán)的眼睛都睜大了,舌頭也不利索了:“太、世子哥哥,你…你……”
崔琰拉著宮絳的長指停下,沉靜看她:“你這般驚愕作甚?”
這話該我問你吧!
云藍(lán)臉頰緋紅:“你在做什么呢!”
崔琰神情平靜:“難道沒人告訴你,大婚之夜,夫妻要行周公之禮,方算周全圓滿?”
原來他是要行周公之禮啊,早說嘛。
云藍(lán)松了口氣,下一刻腦中冒出昨夜看過的那一頁圖冊。
周公之禮便是兩人脫得光溜溜,躺臥在床上,唇對唇,手叩手,還有……
唔,若她沒記錯,畫冊上男小人兒的下面那個……
眼睛不自覺往面前男人的大紅袍擺下瞟去。
“別亂看。”
一只溫?zé)岽笳乞嚨貙⑺难劬ξ孀 ?br />
眼前陡然昏暗,只指縫里漏出一點光兒,云藍(lán)透著指縫看到崔琰緊繃的側(cè)臉。
他這是生氣了?
可這有什么好生氣的。
他都要脫她衣衫了,她不過隔著衣袍瞟一眼,還什么都沒瞧見呢。
摁下心頭郁卒,她道,“我不亂看了,你松手吧。”
崔琰把手放下,再看眼前的少女。
哪怕宮婢特地給她梳了個風(fēng)風(fēng)韻韻的婦人發(fā)式,大紅褻衣也勾勒出豆蔻初成的姣好曲線,但她白嫩小臉一團(tuán)孩氣,烏眸溪水般清澈,這副懵懵懂懂狀態(tài),實在叫他……不知該如何下手。
罷了,還是等過兩日熟悉些再說。
思及此處,崔琰彎腰脫鞋。
余光瞥見云藍(lán)還一動不動的坐著,他沉吟著問了句:“你睡里側(cè)還是外側(cè)?”
“啊,我和姐姐一起睡的時候,都是睡里面的。姐姐說我睡覺不大老實,睡外面怕我掉下來……”
崔琰對她說的這些不感興趣,話入耳中,自動凝練為三個字——睡里側(cè)。
“那你先躺進(jìn)去。”
他語氣平淡,“時辰不早,也該安置了。”
云藍(lán)早就覺著困了,一聽要休息,麻溜地爬到榻里。
崔琰也上了榻,長指解開金鉤,放下那大紅色百子千孫龍鳳喜帳,回身便見那小娘子已經(jīng)乖乖躺下,一頭青絲如云般堆在耳側(cè),襯得一張小臉愈發(fā)雪白云艷。
他視線只停了兩息,腹間卻無端涌起一絲熱意
有他在 ,誰敢慢怠云暮半分?
“打理鋪面,人情往來自然不算什么,找個管家婆子便是!”崔琰的聲音中壓抑著顫抖,他極敏銳的嗅到不同的尋常的氣息,心頭難耐狂喜起來。
她想過他們的以后。
云暮和崔琰的以后。
“過陣子葉姑娘要去吳州看段家人,我想同她一道回吳州去看看,”云暮垂首,指尖輕輕繞著帕子。
“我同你一道便是。”
“不必了,我……我是覺得和你在一起,對不起阿韻。”
只一句話,崔琰的心便沉到了谷底。
第 92 章 故土
崔琰和蕭縉曾是可以托孤的摯友,她受過盧韻致的恩惠,云暮從未想過,崔琰和蕭平之間的最終竟然是這般難堪境地。
一切的一切,權(quán)勢異化了一切。
無論是主動奪取還是被動卷入,權(quán)勢將他們逼到懸崖之上,逼著他們拋卻情誼,只在生死之間做抉擇。
從大長公主、圣人,到如今的崔琰。
“蕭平是個好孩子,也知道怎么對人好。”
云暮細(xì)細(xì)辨別著同念念笑聲一道傳來的那讀書聲。
念念不愛寫大字,蕭平不是自以為好的替她寫,也不是氣勢洶洶的逼她寫,而是哄著鼓勵著同她一道。
“念念如今的字也不想雞爪爬了。”
如果真的想對一個人好,不是把她當(dāng)做一朵花,而是當(dāng)成一棵樹。
蕭平在自然而然的這樣對待念念,這是天性。
云娓本想說“鉆進(jìn)箱籠回北庭”這類的話未免太孩子氣,但看妹妹斗志滿滿的模樣,也不忍給她潑冷水。
兩個月后再說吧。
若是兩個月后小夫妻相處得仍不愉快,到時候再想個可靠的法子帶妹妹回北庭。
“我們藍(lán)藍(lán)這么好,定能叫世子傾心的。”
稍作斟酌,云娓決定還是將自家哥哥打聽來的消息告訴云藍(lán)。
“你可還記得我們先前遇上的那位許三娘子?”
“記得啊。”
云藍(lán)一怔,有些疑惑:“姐姐怎么突然提起她了?”
云娓抿抿唇,聲音也壓低了些:“若消息無誤,她應(yīng)當(dāng)是心儀世子的。”
云藍(lán)驚愕:“哈?”
沒有吃醋,沒有不悅,更多是吃驚與好奇,“姐姐哪聽來的?”
云娓見她這反應(yīng),便也知自家這傻妹妹也沒開情竅。然不管開沒開竅,這些事也得在心里有個數(shù)。
于是她便將隨云霽打聽來的事說了。
那位三娘子許蘭君,五年前被選為公主伴讀后,便搬入宮中與公主同吃同住,與世子碰面的機(jī)會自也多了起來。
但兩人之間一直客氣守禮,并無逾矩。
若非許蘭君在一次長輩們的閑談中毅然拒絕了太后保媒拉纖的好意,眾人甚至都不知這位內(nèi)斂文靜的許三娘子已經(jīng)心有所屬。
“反正那回之后,太后就讓鎮(zhèn)北侯夫人將她領(lǐng)出了宮,說是已到了說親的年紀(jì),不好為著陪公主而耽誤了終身。后來還是她和刑部尚書家的長子定了親,長樂公主又哭鬧著要她陪,這才重新將她召回。”
云娓道:“不過她與梁家的婚事就訂在云年開春,也陪不了多久了。”
“竟還有這么一回事。”云藍(lán)怔怔回神:“不過姐姐怎么知道她的心上人是世子?”
“據(jù)說王爺給世子賜婚那日,她踏空臺階,崴了腳,公主身邊的侍婢瞧得一清二楚,漸漸就傳出些流言碎語了。”
云娓摸了摸下巴:“情況就是這么個情況,至于她是否心儀世子,你自個兒琢磨。但我建議日后還是少接觸,能避開就避開吧。”
云藍(lán)聞言,心道可惜。
上回見到那位許三娘子,她覺得對方端莊溫婉,斯文可親,還想與她交個朋友呢。
畢竟若無意外,自己就要留在長安一輩子了,總得交些新的朋友。
許三娘子是她來長安見到的第一個高門貴女,也算是緣分。
不過,許三娘子容貌淑麗,頗有才名,又是許太后的侄孫女,為何太后不成人之美,撮合她和世子呢?
放著近在咫尺又和世子熟識的侄孫女不選,偏從迢迢千里的北庭選了自己來做這個世子妃……
舍近求遠(yuǎn),實在是令人費解。
直到傍晚回宮的馬車上,云藍(lán)仍在琢磨這件事兒。
她想不通。
眼睛便偷偷瞟向?qū)ψ哪贻p世子。
因著陪她回門,崔琰今日裝扮也頗為莊重。
頭戴金冠,一襲薄青色的云紋錦袍,羊脂白玉的黑色革帶勒出一截勁瘦腰線。
視線觸及他的腰側(cè),云藍(lán)不由自主想起昨夜所見,耳根立刻燒起來,忙不迭避開眼,哪知對方正好掀眸看來。
猝不及防的四目相對,車內(nèi)仿佛也靜了一靜。
崔琰先開了口:“你很熱?”
云藍(lán)磕磕巴巴:“沒、沒有很熱……”
崔琰:“那臉為何這么紅?”
“啊?有嗎?那應(yīng)該是熱的吧。”
人心虛時總會假裝很忙,云藍(lán)也不例外。
一邊抬手假裝扇風(fēng),一邊眼神亂瞟:“奇怪,云云太陽都落山了,突然又熱起來……”
崔琰淡淡看她一眼,并未多問,只道:“心靜自然涼。”
云藍(lán):“……”
他這是嫌她吵么?
她尷尬地放下扇風(fēng)的手,再看眼前坐姿雅正,好似自帶凜冽寒意的男人,思緒又飄回了方才那個疑惑——
世子喜靜,那位許三娘子瞧著也是個安靜溫婉的性子,他們豈不是正好相配?
所以,為什么沒選許三娘子為世子妃呢?
許是她停留的目光太久,久到想忽視都不行。
崔琰掀起眼簾:“有事?”
云藍(lán)晃過神:“沒、沒有。”
崔琰:“那為何皺眉?”還那樣盯著他。
云藍(lán)本想裝傻,但對上男人那雙凌厲的漆黑狹眸,霎時有種被看穿了的無力。
她唇瓣翕動兩下,“我……”
該怎么問呢。
是問,殿下你為何不選許三娘子為世子妃?
還是問,殿下你可知許三娘子或許心儀你?
前者好像她在吃味,后者有礙許三娘子的清譽(yù),好似怎么問都不合適。
眼見她雪白小臉擰成一團(tuán),崔琰皺眉:“有事直說,別吞吞吐吐。”
“好吧。”云藍(lán)抬起臉:“殿下,我想吃西市的孫記羊肉酥餅了。”
崔琰一怔:“羊肉酥餅?”
云藍(lán)點頭:“對,孫記的,前幾日我和我哥哥姐姐逛西市吃過一回,滋味可美了。”
崔琰:“………”
她方才凝眉思索,竟是為了吃食。
果真……不能對她有什么指望。
“下次出來還不知道什么時候呢,順道買一份嘗嘗吧。”
云藍(lán)想了想,往他那邊挪了些,又輕輕扯住他的袍袖:“世子哥哥,我?guī)Я隋X,我請你吃呀。”
崔琰掃過那只扯住袖角的雪白小手,再看她那雙眼巴巴望來的清潤烏眸,忽然有一種難以言喻的陌生感覺襲上胸膛。
妹妹崔瑤有所求時,也會與他撒嬌。
同樣是撒嬌……
來自妻子的撒嬌,與妹妹的撒嬌,截然不同。
這種感覺很古怪,前所未有,說不上反感,卻實實在在叫他繃緊了肩背。
在云藍(lán)第三遍軟糯糯地喊著“世子哥哥”時,崔琰沉了眉眼:“行了。”
他將袍袖從她的指尖一點點攥出,吩咐車外:“去西市。”
話音方落,便見方才還神情黯淡的小娘子霎時神采熠熠,“世子哥哥……”
“時辰不早了,買完就回宮。”
崔琰說著,又看她一眼:“且孤先前與你說過,不許再那樣稱呼孤。”
大抵是他答應(yīng)給她買吃食了,云藍(lán)的膽子也大了些:“但你本來就比我大,我為何不能稱呼你為哥哥呢。”
崔琰:“你我是夫妻,哪家夫妻在外互稱兄妹?”
云藍(lán)聞言,險些脫口而出“我爹爹阿娘就會啊”,話到嘴邊,注意到他加了個“在外”。
在外的話,爹爹阿娘的確沒那般稱呼過。
她偶爾撞見幾次,阿娘也都紅了臉,嗔怪爹爹老不正經(jīng)。
這樣想想,夫妻之間喊哥哥妹妹,的確更像一種閨房情趣。
是有些不妥……
誒,不對,她可是要他兩個月內(nèi)傾心于她的,添點小情趣不是正好嗎?
思及此處,云藍(lán)抬起眼:“那殿下的意思是,在外不可以,私下可以咯?”
崔琰:“………”
云藍(lán)身子朝他傾去:“你不說話,那我就當(dāng)你答應(yīng)了?”
她靠得近,半邊肩膀幾乎貼上他的手臂,獨屬于少女的清甜體香也襲入鼻尖。
崔琰呼吸微滯,而后兩根長指抵住她的額頭。
他將她的腦袋一點點推開,面無表情,:“車?yán)飷灍幔瑒e湊太近。”
云藍(lán):“………”
他方才不還說心靜自然涼么。
不多時,馬車抵達(dá)西市,福慶很快買了兩份羊肉酥餅回來。
云藍(lán)接過酥餅,從荷包摸出一粒銀子遞去,“有勞了。”
福慶惶恐?jǐn)[手:“世子妃折煞奴才了,且不說兩個羊肉酥餅沒幾個錢,便是要算錢,奴才盡管往上頭報賬便是,哪敢叫您掏錢。”
“你就拿著吧。”云藍(lán)彎眸:“這回是我請客,不走東宮的賬。”
世子妃請客?福慶錯愕看向世子,便見世子神色淡淡:“收著吧。”
世子都發(fā)話了,福慶也不再推辭,忙接過銀子:“多隨世子妃。”
車門重新闔上,云藍(lán)笑瞇瞇遞了個餅給崔琰:“還熱乎著呢,殿下快嘗嘗,涼了就不好吃了。”
崔琰平時的三餐也十分規(guī)律,外頭天色已暗,若現(xiàn)在吃這餅,晚膳怕是再用不下去。
可看著小妻子舉著餅的期待模樣……
罷了。
今夜便是同寢的最后一晚,總得與她熟悉些,才能叫她不再那樣害怕抗拒。
在云藍(lán)亮晶晶的注視下,崔琰接過羊肉燒餅,低頭咬了一口。
“怎么樣怎么樣,是不是又酥脆又鮮美?”
“還好。”
崔琰不緊不慢咽了,覷見她眉眼間的失落,又補(bǔ)了句:“的確酥脆。”
云藍(lán)這才重新笑了起來,也低頭咬了口:“我也覺得他家的酥餅烤得特別脆,肉餡或許比宮里的差了些,但也還不錯。”
她邊嚼邊道:“不過最好吃的羊肉當(dāng)屬我們北庭的,我們那兒的牛羊都是在草原上放養(yǎng)的,喝的是雪山水,吃的草是雪水灌溉的,所以肉質(zhì)鮮甜,一點兒都不膻……”
盯著她沾著油光還絮絮說個不停的小嘴,崔琰沉沉吐出一口氣。
食不言,寢不語,她是一條也做不到。
偏偏她還不覺有什么,咔嚓咔嚓吃著手中的餅,由北庭的牛羊肉講到了北庭的雪山戈壁、沙漠草原。
“長安的確繁華,但我們那的風(fēng)光也不差的……”
說著,云藍(lán)忽然想到什么,看向崔琰:“若我沒記錯,當(dāng)年殿下差點就要隨我們一起去北庭了。若你那時去了,就能親眼看見那些壯麗景色,我們還能一起長大,一起玩呢……”
若從小就是玩伴,現(xiàn)下也不會這般冷淡了吧?
云藍(lán)越想越覺得可惜,全然沒注意到身旁男人逐漸沉冷的眉眼。
那段險些被生母遺棄的過往,是崔琰最不愿提及的記憶。
見她還在喋喋不休,他唇角緊抿,將手中那塊羊肉酥餅擱在一旁。
“咦,你怎么不吃了?”云藍(lán)疑惑。
“沒胃口。”
“啊,那不是浪費了嘛。”云藍(lán)看著那塊只吃了一口的餅,柳眉輕蹙。
崔琰:“孤方才便說了,不必買兩份。”
云藍(lán)道:“那我都答應(yīng)了請客的……”
還想再說,卻見窗邊的男人偏臉朝外,兩根如玉長指捏著眉骨,唇線冷峻。
若說開始云藍(lán)還不確定,現(xiàn)下她能確定了,他是真的嫌她聒噪。
但她就是覺得很浪費啊。
且方才還好好的,突然又沉著一張臉,跟她欠了他八百貫似的。
壞脾氣!討厭鬼!
云藍(lán)悶悶想著,也不再出聲,只咔嚓咔嚓把自己手里的羊肉餡餅吃了,又拿過案幾上那塊,咔嚓吃了起來。
崔琰眉心微動,乜去一眼。
察覺到他投來的視線,云藍(lán)鼓起塞滿餡餅的雪腮,也氣咻咻地將臉偏向一旁。
看什么看,沒看過美女吃餅啊!-
小院子被打理的十分干凈規(guī)整,青磚木屋子沒有倒塌沒有生霉,像是常有人在打理一般,連院子中的那一口水井都被人加了蓋子。
這個院子,和記憶中的別無二致。
云暮從馬車上下來時,腿都在發(fā)軟。
“是有人住了嗎?”江晚照歪歪腦袋,這院子像是一直有人住,不然且不說塌不塌,梅雨季潮氣都夠人喝一壺的了。
“有人嗎?”
云暮抬手輕扣柵欄,卻忽然頓住,院門上的那銅鈴鐺同從前一模一樣。
可是這鈴鐺,早就在阿娘生病時被爹爹賣了換藥錢。
“往后院子里種什么花,便要隨你的心意了。”
溫潤清朗,柔和清淡,云暮卻聽出這男聲中掩飾不住的疲倦,她僵在原地不敢回頭。
可她知道,是他,崔琰。
只是還沒等她回身,耳邊便傳來江晚照的驚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