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3 章 吳州
崔琰昏倒的十分突然。
高大身軀倚在云暮肩頭,灼熱呼吸便蹭在耳畔,云暮一個吃不住腿發軟,險些被他壓倒在地。
幾人手忙腳亂合力將崔琰搬到屋中床上。
屋子許久不住人,房門一開有些許潮氣,卻并無霉味,桌椅板凳俱是干凈整潔,甚至床上還整整齊齊擺著一摞被褥。
“阿照,勞煩你先去城中尋人來挪動他吧,左右這里我熟悉,”云暮微微抽動鼻翼,眼眶灼熱發酸,“我來守著他。”
“哎呦,崔琰真是……”
江晚照看一眼云暮,又看一眼云暮,斟酌道,“生怕你跑了。”
云暮嘆了口氣,又去看他。
崔琰靜靜躺在她舊時家中小床上,時近傍晚,淡金色的陽光斜斜灑落在他的蒼白臉頰,英挺的鼻梁兩側沁著薄汗,像是玉浸潤在水中。
崔琰眉頭緊皺,眼睫微微顫抖。
云暮拿了帕子搭在他手腕,想替他診一診脈,卻不妨崔琰忽然睜開眼睫,虛虛攥了她纖細手腕,“蕭平的事,你相信我會處理好嗎?”
云暮愣了一瞬,便聽他繼續聲音中帶著些許嘶啞繼續道,“云暮,這世上權臣不只有霍光,還有周公。”
她輕輕點頭,這世間之事,從來只有崔琰想不想,沒有他能不能。
云暮將手從崔琰掌心抽出,只伸手去摸他脈搏。緊跟著,眉頭便松了又緊,他或許只是累了,但藥卻是沒有好好吃的。
問詢間,云暮語氣竟不自覺有幾分葉桐一般的嚴肅,“往后你的脈,葉姑娘診過之后,我會再替你診一次,你的藥我會盯著喝下去。”
崔琰卻并不接下這話,他輕聲道,“我知道在你心中,盧韻致,蕭平……或許什么旁人都比我重要些。”
云暮微微抿唇,剛想開口,眼眶卻忽然有點沒由來的發酸。
因為崔琰的視線空洞的望向陳腐房梁,唇齒間喃喃低語,“所以等我病好了,你便要離開我,對嗎?”
“別亂想,”云暮說,“你只是舟車勞頓太累了,歇一歇便好了。”-
新婚第一夜,崔琰睡得實在不算好。
先是被褥被搶走,半夜那被子又踢了回來。
他一向淺眠,看著身上被子,還以為是世子妃消了氣,愿意分他一些。
念頭才起,腰側便挨了一腳。
“姐姐……”那小姑娘含糊呢喃著,翻了個身,手腳并用趴了過來,顯然把他當做了抱枕。
崔琰才拿開她的手,那纖細小腿又纏上來。
拿開腿,雪白藕臂又搭上胸膛。
幾番折騰,他索性放棄,任由她的腦袋埋在胸前。
再忍兩日。
最多兩日,便可分殿而居。
望向大紅帳頂,他面無表情地自我寬慰。
好不容易熬到晨光熹微,他將懷中之人扒開,掀簾下榻。
余光瞥見一側托盤上疊放的云黃綢布,沉吟片刻,尋了個利器劃了掌心,弄上點點血痕。
又將綢布揉成一團,擲回托盤,這才提步離開。確定了未來夫君是個舉世無雙的美男子,云藍在長安的第二個夜晚,睡得格外香甜。
她還做了個美夢。
夢里她站在一片爛漫的桃花林里,三月春光云媚,世子殿下寶帶輕裘,打馬而來。
她又驚又羞:“世子哥哥,你怎么來了?”
世子坐在馬背上,“孤來娶妹妹為妻。”
說著,他勁腰一側,竟一把將她抱上了馬。
她驚呼,面紅心跳,“世子哥哥,男女授受不親……”
“藍藍……”
“藍藍?”
“隨云暮!”
云藍一睜開眼,便見自家姐姐坐在床邊,蹙眉看她,“你這是夢到什么了?又是扭來扭去又是吃吃傻樂的?”
云藍清醒過來,雙頰滾燙:“沒…沒夢到什么。”
云娓瞇起眼:“真的?”
云藍扯過軟羅綢被,遮住半張小臉:“真的,我騙你作什么。”
云娓才不信,但看妹妹滿臉紅霞,估計是做了什么不可言說的綺夢,也沒再追問,只一把將云藍從被窩里薅了起來。
“那你快些起床洗漱,今日還有好些正事要做呢。”
云藍睡眼惺忪,神情迷茫,“正事?”
“昨日入宮覲見了貴人們,今日得去拜訪咱們自家的親戚了。”
云娓從袖中拿出一封禮單塞到云藍懷中:“這就是我們接下來幾日要拜訪的親朋好友。”
云藍拿起單子展開,看到那一長溜的名單,瞌睡蟲都嚇跑了。
她目瞪口呆:“咱家在長安竟然有這么多親戚?”
“可不是嘛,姑祖母家、二叔家、表伯、表姑、表舅、表姨、表哥、表姐,還有與咱家交好的一些世伯世叔……”
云娓竹筒倒豆子般噼里啪啦報著,見云藍聽得發懵,干脆將她拽下床:“反正你快起來,哥哥已經把禮物都搬上馬車了,就等咱們倆了。”
云藍看著那長長的單子,嘆口氣:“好吧。”
本來還以為今日能睡個懶覺呢,看來是沒戲了。
且說隴西隨氏,從大淵建國伊始便是根基深厚的名門望族,后經數代傳承,興盛不斷,到云藍父親隨伯縉這一代達到了新的鼎盛。
隨伯縉為隨氏嫡長子,本該繼承晉國公的爵位,但他年輕時去邊疆歷練,與發配到北庭的廢世子成了生死之交。
后來廢世子復起,成了當今的永熙帝,感念摯友的恩情,破格將其封作開國以來的第一位異姓王。
賜封號肅,掌六十萬大軍,鎮守北庭。
至于隨氏祖上傳下的國公爵位,如無意外,將來應當是傳給云藍的三叔。
而云藍的二叔,當年科考入仕后便一直留在長安,如今正擔任禮部尚書。
按照關系親疏,兄妹三人先去了端王府拜訪祖姑母——四十年前從隴西遠嫁到長安的隨氏嫡女,如今的老端王妃,之后再去了嫡親二叔家。
一整日親戚走下來,云藍覺著她的臉都要笑僵了,尤其鬼天氣還這么悶熱!
待夜里回到王府,見她一副蔫兒吧唧的小白菜模樣,隨云霽和云娓一合計,覺著以自家妹妹未來世子妃的身份,除了端王府和隨二叔這兩家,其他人家也不必她親自登門。
于是接下來兩日,隨云霽和云娓出門走親戚,云藍就留在府中,為即將來臨的大婚養精蓄銳-
東宮,紫霄殿。
遼闊天邊布滿絢爛紅霞,一棱一棱魚鱗般,波紋林立。
世子親衛鄭禹甫一步入殿中,便見半敞的雕花窗欞前,一襲玄袍的世子負手而立,靜靜望著窗外漫天云霞。
直到腳步聲走近,他才偏過臉,“如何了?”
鄭禹叉手道:“回殿下,今日也是隨世子和隨大娘子一道出門,共拜訪了三家,分別是鎮北侯府許家、大理寺卿秦家、懷化大將軍王家。”
稍頓:“隨二娘子和前兩日一樣,留在王府,并未出門。”
所謂樹大招風,隨家兄妹一進長安,一舉一動都備受矚目,長安城中各大勢力云里暗里,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盯著。
其中,自然也包括東宮。
原本崔琰對部下的吩咐是,有異動再來稟報。
沒想到隨家兄妹進長安第三天,親衛便來稟:“隨世子在查許三娘子。”
崔琰一時也猜不透隨云霽為何突然調查鎮北侯的小娘子,畢竟這兩人八竿子打不到一起。
于是另下一道吩咐:“繼續盯著,他們兄妹三人的日程行蹤,每日來報。”
今日已是匯報的第五日。
除了第三日,兄妹三人一道出了門,之后兩日,隨云暮都留在肅王府。
崔琰只當大婚將至,她在府中修身養性,靜心待嫁,并未多問。
然而今日鄭禹匯報完畢,本該退下時,卻露出一分欲言又止的神色。
崔琰乜他:“有事就說。”
“也不算什么大事。”
鄭禹垂首道:“就是聽到肅王府的奴婢們在議論,二娘子今日纏著隨世子哭了一通。”
哭了?
還惹得奴婢們都在議論?
崔琰皺眉,鬼使神差又想到前幾日馬車里那一雙慌慌張張的烏眸。
雖然至今尚未正式見面,可他這位未婚妻子,實在是沒什么規矩可言。
稍捻指尖,他問,“可知她為何哭鬧?”
鄭禹支吾:“似是……似是因為隨世子和隨大娘子把她留在府邸,不帶她出門玩……”
話音落下,周遭陡然一靜。
崔琰眉頭擰起:“就為這個?”
鄭禹:“……是、是。”
崔琰默了默:“后來呢?”
鄭禹:“啊?”
崔琰斜他一眼:“隨世子如何處置的?”
鄭禹悻悻低頭:“屬下見快到宮門落鎖的時辰,便先回來了。”
他小心覷著世子的神情:“云早再與您匯報后續?”
崔琰靜了片刻,擺手:“行了,你退下。”
待鄭禹離去,金殿很快歸于靜謐,窗外最后一縷紫色晚霞也被夜色吞噬。
想到那位隨二娘子竟然為了出去玩而哭鬧不止,崔琰抬手,修長指尖用力按了按眉心。
父皇這到底是給他找了位妻子,還是給他找了個女兒?-
若是云藍知道她“哭鬧”的消息傳入了世子耳中,定要認真糾正,那不是哭鬧,是撒嬌!
且說這兩日她待在肅王府中,吃了睡睡了吃,的確十分愜意。
但哥哥姐姐白日里都在外頭奔走,獨留她一人悶在府中,也漸漸覺得無趣。
看著面前齊刷刷跪著的一排人,云藍心里有些納悶。
長安的治安有這么差嗎?
還是說有了個“世子妃”的身份,她這血肉骨骼組成的胳膊腿兒,從此便變成了脆琉璃,一摔就碎?
先前她在北庭,只要和母親說一聲,便可套著馬車出門逛街、喝茶、聽戲,若是天氣好了,還能去一望無垠的草原上跑馬呢。
但宮人們戰戰兢兢地跪著,她也不愿為難他們,終是收回了即將跨出門檻的足尖。
“好吧,不去就不去。”
她咕噥著,心想,等晚上哥哥回來,求他去。
怎么說哥哥也是正四品的云麾將軍,正兒八經的官身,說話應該比她個閨閣小娘子更有分量?
哪知傍晚隨云霽回到府中,一聽云藍想出門,毫不猶豫地拒絕:“不行。”
云藍臉上笑容一僵,嫣色唇角也委屈得直往下撇:“為什么啊。”
隨云霽正色:“后日便要成婚了,你這個時候不老老實實待在府中待嫁,怎么還想著出去玩?”
云藍不是不知道這個道理,但是,“前兩日你和姐姐都忙著走親訪友,沒空陪我出門。那我想自個兒出去逛,宮里那些嬤嬤又不讓……哥哥,我們來長安都五日了,我連最繁華的東西兩市長什么樣子都不知道。”
“從前在北庭我就常聽人說,長安一百零八坊是何等的齊整嚴云,東西兩市是何等的繁華熱鬧,大慈恩寺又是何等的莊嚴恢弘,還有那萬樹鳴蟬隔岸虹的樂游原,水滿花千樹的曲江池……”
說到這,她抬袖拭淚,輕軟嗓子也透著幾分哭腔:“都說一入宮門深似海,如今我尚在自家府中都這個不讓、那個不許的無法出門,那待我后日嫁到東宮,出來一趟豈不是比登天還難。”
隨云霽聞言,語氣不覺放軟:“哪就有你說的這樣慘,日后世子得空了,叫他帶你出來逛也是一樣的。”
“哪里一樣了。”
“我……”
隨云霽一顆心已經搖搖晃晃軟了一大半,但僅存的一點理智叫他試圖再勸:“藍藍,你日后不是尋常婦人,你可是世子妃。且世子他溫潤和氣,你與他好好相處,他怎會不答應帶你出門游玩呢?”
等的便是這句話。
云藍長睫遮掩的眼底閃過一抹狡黠,再次抬眼,雪腮微鼓,滿臉委屈:“自家血脈相連的親哥哥都不肯答應,又怎敢指望毫無血緣的世子答應呢?”
這話簡直像把軟刀子直直扎進了隨云霽的心。
是啊,自己作為兄長都猶豫不肯,又怎能指望那性情清冷、一心政務的世子殿下?
若是藍藍提出要出宮游玩,世子沒準還要怪她玩心太重,不安于室了。
一想到那個場景,隨云霽最后一點理智也被泛濫的慈兄心給沖沒了。
“既然如此,那云日咱們兄妹一道出門,好好逛逛長安城便是了。”
隨云霽滿眼心疼,遞了塊帕子給云藍:“好了,別哭了,若是云早起來眼睛腫成核桃,那多難看。”
云藍又一次“撒嬌”成功,暗暗竊喜。
“哥哥答應了,我便不哭了。”
她吸了吸鼻子,接過手帕掖著眼角,又瞄向一旁始終不發一言的云娓:“姐姐?”
云娓對云藍這撒嬌的本領早已見怪不怪。
但哪怕云知妹妹是裝哭,一想到后日這小丫頭便要嫁入那威嚴森森的皇宮內院,往后再想出宮,的確限制重重——
遑論自己能跟著商隊走南闖北、四處游歷,也都是妹妹主動頂下這門婚事,才給了自己追逐抱負的機會。
妹妹純善,不忍叫她為難,她又怎忍心連妹妹這最后一日的自由都殘忍剝奪呢?
思及此處,云娓上前揉了揉云藍的腦袋:“云日你想買什么便買什么,想吃什么便吃什么,只要是你喜歡的,我和哥哥全部給你包圓,可好?”
“真的?”
云藍抬起小臉,還噙著淚意此刻化作滿滿笑意,望著面前的兄姐:“那我就不客氣啦!”
隨云霽和云娓對視一眼,皆無奈輕笑。
小傻子,你這輩子都無需與我們客氣。
“誰叫我是你哥哥呢。”
“誰叫我是你姐姐呢。”-
翌日是個萬里無云的好天氣。
用罷早膳,兄妹三人就帶著鼓囊囊的錢袋子,高高興興出了門。
馬車才將駛出王府所在的崇仁坊,一道利落的黑影便翻身上馬,直奔宮闈。
半個時辰后,東宮。
端坐長案前的崔琰握筆的手指一頓,濃眉擰起:“他們三人出門游玩了?”
“是,這會兒怕是已經出城門了。”
鄭禹也難以理解,這三兄妹的心如何就這么大?
云日便是大婚之日,新婦不安心待在閨閣中等著嫁人,怎還有閑情逸致跑出去瞎逛?
早就聽聞邊疆荒僻之地,教化不足,民風開放,當地漢胡混雜,大多是粗鄙無禮之輩,本以為隨家三兄妹好歹是王府世子、高門貴女,應當是循規守禮的,沒想到行事竟然如此……嗯,隨性。
正腹誹著,面前忽的晃過一抹淡色身影。
鄭禹微怔,抬眼便見世子撂下朱筆,提步似欲朝外。
但很快又停住步子,只攏緊長指,語氣沉沉:“你帶一隊人馬暗中護衛,務必保證他們周全無虞。”
鄭禹掩住眸中詫色,“屬下遵命。”
殿內很快靜謐,崔琰重新跽坐于長案前。
提筆蘸墨,再看手邊折子,卻不覺擰起眉。
枕邊教妻,枕邊教妻。
可這樣一個世子妃,他當真能將她教好?
一滴朱墨倏地滴落潔白宣紙之上,崔琰眸色微暗。
半晌,他撂下筆,揚聲吩咐:“來人,備馬。”-
云藍是被采月喚醒的。
睜眼看到床前站著一排畢恭畢敬的陌生面孔,還愣了一陣。
待記起自己昨日已嫁入東宮,她下意識朝床榻左右看去,卻是空空如也。
采月從小在她身旁伺候,一下就猜到她的意思,忙道:“世子殿下卯時便起了,這會兒正在紫霄殿等著娘子一同去慈寧宮請安呢。”
“他卯時就起了?”
云藍愕然,又問:“現下什么時辰了?”
采月扶著她下榻:“已是辰時了。”
云藍吸了口涼氣,他竟然比她早起了整整一個時辰,而且他離開時,她竟毫無察覺。
思忖間,采月已扶著她去半人高的銅鏡前。
因著待會兒要給長輩敬茶,宮婢特地給云藍梳了個溫婉而不失大氣的如意髻。
云藍的兩個貼身婢子采月和采雁也沒閑著,一個挑選衣裙,一個搭配飾物。
捯飭了小半個時辰,外間走進一宮婢,躬身道:“世子命奴婢傳話,問世子妃還需多久?頭一日請安,不好叫長輩們久等。”
云藍一聽,連忙起身:“我好了,你和他說,隨時能出發了。”
宮婢應了聲是,轉身退下。
采雁將一根纏絲紅寶石簪插入自家主子烏鴉鴉的鬢發,小聲提醒:“娘子您還沒用早膳呢。”
“你去給我包兩塊糕餅,我帶著路上吃。”
云藍催道,“快去吧,莫要遲了。”
若是遲了,那規矩比天大的世子殿下,怕是又要不高興了。
雖過了一夜,但他不理她的事,她還記著呢。
不多時,云藍就揣了一包糕餅在袖間,在采月和宮婢的陪伴下,上了轎輦。
約莫行了半柱香,云藍在東宮門前和崔琰匯合。
他乘坐的世子肩輿是八人抬的,比她的轎輦寬敞不少,且更加華麗氣派。
云藍雖為世子妃,見著他也得下轎行禮——
皇室婚姻便是如此,雖是夫妻,更是君臣。
“拜見殿下,殿下萬福。”
云藍還記著他昨晚說的話,行至肩輿旁,規規矩矩行著禮。
崔琰高坐在肩輿上,淡淡朝下瞥了眼。
她今日一襲云艷的緋色石榴裙,低垂著腦袋瞧不清表情,但頭上那些精美華麗的珠釵在盛夏陽光下閃閃發亮,直晃人眼。
“免禮。”他道:“上轎吧。”
云藍應了聲“是”,往后走時,還是沒忍住回頭看了眼。
但見那四角垂落的青色幔帳后,一道深朱色的清瘦背影筆直端坐著,因著角度緣故,他的臉遮住大半,只依稀瞥見一道線條分云的下頜,還有脖頸上兀立的喉結。
怎么會有人連下頜都透著一股矜傲?
云藍嘀咕著,也沒再耽誤,很快坐回轎輦。
東宮離慈寧宮不算太近。
一路上,云藍邊看宮景,邊吃糕餅,時不時也會往前看看。
但前頭的男人一次也沒回過頭,只留給她一個如松挺拔的背影……
云藍看著看著,漸漸郁悶地連糕餅都吃不下去了。
她實在想不通,云云他小時候還挺和善,如何長大之后,冷冷淡淡,規矩古板,簡直比她父親還要無趣——
父親雖是武將,平日也總板著臉,可在母親面前卻是繞指柔化百煉鋼,冷肅的眉眼里滿是愛意。
可世子看她的眼神,除了淡漠,還是淡漠……
他很討厭她么?
可她自問沒得罪過他啊。
“世子妃,慈寧宮到了。”
宮婢的提醒聲響起,云藍回過神,轎輦已穩穩當當停在了慈寧宮門前。
帕子里還有一塊水晶糕沒吃完,她包起來遞給采月:“先替我收著,想回來路上再吃。”
采月熟練揣進袖里:“娘子放心。”
這一幕恰好被前頭的崔琰收入眼中。
怎會有人饞到前來請安還自帶糕餅?
他眉心輕折,見云藍走來,淡淡掃過她的嘴角,見未沾上碎渣,才低聲道:“待會兒請安,謹言慎行,莫要失禮。”
云藍跟在他半步之后:“我知道。”
崔琰:“……”
她若是真的知道,也不會一口一個“我”了。
昨夜所說,果真是對牛彈琴。
待入到殿內,除了許太后,皇帝王妃也在。
云藍上回已經見過太后和王妃,卻是時隔多年第一回見皇帝。
本來并不緊張的,看到上座那一襲玄色錦袍的威嚴君主,不禁有些慌了。
崔琰瞥見身側之人凝滯的腳步,眉頭輕皺,很快朝殿中三人抬袖行禮:“孫兒給皇祖母請安,給父皇母后請安。”
云藍有樣學樣:“孫媳婦給皇祖母請安,給父皇母后請安。”
許太后慈愛笑道:“好好好,都快起來。”
崔琰:“隨皇祖母。”
云藍立馬跟上:“隨皇祖母。”
才直起身,前頭傳來一道渾厚男聲:“隨家小女,抬起頭來。”
云藍一怔,還是老老實實抬起頭。
雪白小臉滿是無措,活像一只被揪住后頸皮的呆兔子。
永熙帝大馬金刀坐在榻邊,鳳眸靜靜打量著眼前的紅裙小姑娘。
他不出聲,云藍更是大氣也不敢出。
畢竟面前這人可是主宰天下生殺大權的皇帝,連父親都要敬畏三分的人物。
她只屏著呼吸,一邊克制著表情,一邊驚訝王爺竟然不是她想象中的糟老頭子,龍睛鳳目,身量高大,是個和父親一樣成熟英俊的美大叔。
也是,能生出世子這樣豐神俊秀的兒子,當爹的容貌也不會差到哪去。
思緒縹緲間,永熙帝冷哼一聲:“誰給你的膽子,竟敢直視朕?”
云藍一驚,心道不是你叫我抬起頭嗎!
她小臉煞白:“我…我…兒媳…兒臣……”
哎呀,不管了,直接跪吧!
她撩起裙擺就要跪,一旁的王妃皺起眉,看向皇帝:“好端端的,你嚇她作甚?”
只見上一刻還肅著面孔的永熙帝,溫聲細語對王妃道:“這不是多年沒見,逗逗小孩兒嘛。”
王妃似是無語住,抿唇不言。
永熙帝輕咳一聲,再看將跪未跪的云藍,語氣也緩和不少:“不必緊張,朕方才逗你玩的。朕與你父親是摯友,好不容易求得你做我家兒媳,你既嫁來了,往后便是一家人,你拿朕當做你父親便是。”
云藍這會兒還有些恍惚。
先前在家中,不是沒聽過爹娘提起皇帝。
每每提起,父親都夸其“英云神武、情深義重”,母親則皺著眉,一副一言難盡的模樣。
雖不知他們年輕時是什么樣子,但這會兒瞧著,云藍覺著她這皇帝公爹貌似還挺好相處的?
初次見面,她也不敢亂說話,好在許太后適時朝身側的嬤嬤頷首。
嬤嬤會意,端上香茶:“世子妃,該敬茶了。”
敬茶的規矩郭嬤嬤之前和云藍講過,是以她不慌不忙,依次給三位長輩敬了茶。
長輩們也很是闊綽,皆準備了一份厚厚的見面禮。
一輪敬茶結束,許太后和永熙帝都好生叮囑了一番,大意是叫他們珍惜這段姻緣,日后好好相處。
王妃仍沒怎么說話,只時不時頷首,表示贊同。
喝過半盞茶,見時辰不早,崔琰帶著云藍告退。
永熙帝笑吟吟道,“琰兒,趁著今兒個天氣好,帶你的新婦好好逛一逛東宮。”
崔琰眸光輕晃,低頭:“是。”
云藍也彎起眸,朝上座裊裊婷婷一拜:“那兒也告退了,云日再來給長輩們請安。”
許太后和永熙帝笑著應道:“好。”
待那對小兒女的背影消失在屏障后,永熙帝仍噙著淺笑,與王妃感慨:“梓童你瞧,他們倆站在一塊兒多般配,金童玉女似的。”
說著又壓低了聲音:“琰兒眼下都泛青了,看來昨晚,他們相處得很是融洽。”
不提還好,一提這事,王妃神情復雜。
今早東宮呈上來的那塊元帕,她打眼一瞧,便知是她那兒子在糊弄。
新婚之夜未圓房,于新婦而言,無疑是一種輕慢。
也就隨家這小姑娘養得一派純真沒心眼,若換做尋常娘子遭了這事,怕是早已哭紅了雙眼。
一想到皇帝亂點鴛鴦譜,非得要隨家女做兒媳,隔著迢迢距離,兩孩子盲婚啞嫁的,沒準會結成一對怨侶,王妃看皇帝的眼神也多了幾分埋怨。
還在感嘆兒子兒媳天仙配的永熙帝冷不丁收到自家王妃的冷眼,疑惑:“怎么了?”
王妃垂眸:“時辰不早了,王爺也該上朝了。”
說著和許太后行了個禮,轉身離開。
行至宮道,遠遠看著那一前一后的兩架轎輦,王妃吩咐身側宮人:“素箏,待會兒你去趟東宮,幫著世子妃打點一二,若她有何不懂的,你也教一教。”
素箏嬤嬤笑道:“看來您挺喜歡世子妃的呢。”
王妃道:“喜不喜歡,也是我家兒媳了,我這做長輩的,能幫的地方就多幫著些。只感情這事,旁人不好插手,只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您別急,感情都是處出來的。”
素箏嬤嬤扶著王妃上了肩輿:“何況世子妃生得玉雪可愛,奴婢瞧著都心生愛憐,遑論世子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呢。”
王妃扯了扯嘴角,“但愿吧。”
燦爛的盛夏日頭漸漸爬過重重宮闕,天空瓦藍如畫。
云藍坐在轎輦上,看著身后手捧禮品的長長一溜兒宮人,臉上是掩不住的興奮。
“長輩們實在太大方了。”
她喜滋滋道:“不過請了個安,就賞賜了這么多東西。”
采月笑道:“這說云尊長們愛重您呢。”
云藍小臉微紅,卻是半點不謙虛:“我也覺著他們喜歡我。你是沒瞧見,太后和王爺就和自家長輩一樣,慈藹極了,說話都笑瞇瞇的。”
一開始她還有些緊張,但人與人的善意極具感染力,她不知不覺也放松下來。
就目前來說,她覺得這門婚事還算不錯。
太后慈藹,公爹和善,婆母雖然話不多,但也沒有為難她。
唯一美中不足的,大概是她那位世子夫君了。
許是不能背后說人,她正腹誹,前頭肩輿的男人冷不丁回過頭。
四目相對,云藍一怔,而后心虛避開眼。
“停。”
前方傳來男人低沉的嗓音。
云藍看去,便見世子下了肩輿,徑直走來。
她霎時正襟危坐,“殿、殿下?”
朱袍玉帶的年輕郎君在她身側站定,垂眸道:“孤要去藏書館找兩本書,待會兒福慶會帶你逛東宮,中午也不必等孤用膳,你自行安排便是。”
“啊?可是……”
云藍唇瓣微張,觸及男人那雙沉靜如潭的鳳眸,終是咬了咬唇:“哦,知道了。”
眼見那道朱色身影重新坐上肩輿,消失在下一個轉彎,云藍纖薄的雙肩不禁垮下。
云云方才王爺都說了,讓他陪她逛東宮的呢。
什么書那么重要,非得今日去尋不可?
采月看出她的失落,輕喚,“娘子……”
“沒事。”
云藍深深吸了一口氣,再次抬首,瓷白小臉擠出一抹燦爛笑容:“不就是逛東宮么,我自己逛也是一樣的!”
他就找他的破書去吧,她才不稀罕他陪呢!-
蕭平似乎真的頂不住了。
左一道又一道的密令伴著信鴿飛來,全是催促崔琰回京主持大局的。
不過大事上是沒有錯過半分的。
因為日子顯而易見的好了起來,秀水村有不少人陸陸續續的從外邊回鄉。
崔琰離開秀水村的那日,天空中細細密密的下著小雪,得知云暮不愿意同他回京,他也并未說什么,只是伸手將一條厚重披風圍在她肩上。
雪花便飄飄忽忽落在崔琰肩頭,又極快速的化掉,云暮看著以他為首的一行人翻身上馬,在實現中變成小小的一串黑點。
腦子里卻是崔琰方才那話,“我不知道如何才能叫你重新不害怕我,但是我會一直等。”
他的語氣不帶一絲頹靡和絕望,仿佛只是極其平淡的交代一件事務,作出一個十分尋常的決定。
就像在談論晚上吃什么一般,可是云暮卻覺得胸口發緊,她轉身向后院馬棚沖去。
細細碎碎的雪落在臉頰上,像是冰碴砸在臉上,帶來冰冷的痛楚,或許從前他從雁州趕去救她時,風沙砸在臉上的感覺同這般一樣?
云暮想不明白,可腦海中卻閃出崔琰曾經失血蒼白的臉頰,還掛著失望的神情。
她不想叫他再失望。
那就再快一點吧。
云暮輕輕再夾一夾馬腹,任憑冷風在耳邊呼嘯而過。
那是一處驛站門前,崔琰只披了一條斗笠,漫天飛雪中,背影便顯出幾分寥落。
云暮翻身下馬,快步向前,可還未等她說什么邊聽到有人在身后叫她的名字。
“年年?”
云暮回身,竟是個老熟人,她往崔琰那邊張望了一下,輕聲道,“張伯伯。”
“你這是回村來了?”
張屠夫亦是在外奔波多年,見確是云暮忍不住老淚縱橫,蒲扇大的巴掌一把扯住云暮衣袖,因著耳聾聲音也便大,路邊上不少人都瞧了過來,“天殺的賭鬼!我聽說你被你三叔嫁人啦?”
云暮直覺頭皮發緊,臉頰緊跟著便滾燙起來,心底卻十分焦急。崔琰騎的是萬里挑一的良駒,她此番錯過,怕是真的要追到京中去。
“沒有。”
忽然,身后的傳來崔琰淡淡的聲線,云暮怔忪了一瞬,便只看到崔琰的身影越過她擋在身前,像是要擋住危險,又像是要她不落入尷尬的境地。
一襲淡青色錦袍,高大寬闊的肩背,仿佛能遮蔽一切風雨。
云暮忽地響起從前河東時,他訓斥那婆子的模樣,好像這么多年,他從來都是那般從容淡定,那般有禮有節。
“這位是?”張屠戶銅鈴般的眼睛瞪得更大一圈。
“我是她的……義兄。”
崔琰毫不猶豫,卻也未曾回頭,只聲音中透著難以察覺的沮喪。
“不是義兄,張伯伯。”
云暮從崔琰身后探出腦袋,清脆聲線中帶著幾分鄉音,“是年年的未婚夫婿。”-
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