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王映霜沒接腔,就定定地看著高素之。
高素之見她沒有邁步的打算,又揚起笑臉,說:“你不要生氣,這是蒹葭園,要走也是我走。”當然,她是不會走的。
“我保證,王府里頭只會有你一個。”
王映霜:“……”她先前只是有點煩悶,這會兒聽了高素之的話要被她氣笑了。誰生氣了?誰管王府后院會不會有其它人了?怕高素之再說出石破天驚的話語,她及時打斷道:“你想起用鄭四娘?”先前高素之也提了慕容觀一嘴,有違世情,但有問題的就是世情。
高素之連連點頭,鮮花不能插在高望之那坨牛糞上。小娘子們既然有一技之長,那就該在各自的領域中各自精彩,熠熠生光。
“那就不要回復他們遞來的帖子。”王映霜說。原本她們的打算是晾個幾天看看,現在卻不用的。怕高素之聽不明白,王映霜又跟她分析道,“一般他們在自己碰壁后,便要從女眷著手。將作大匠家與我家也算沾親帶故,不過往年未見他們過來,如今怕是也難拉下臉,做出有違他們耿介之性的事。”
“不過呢,小娘子間的交游是無礙的。鄭家如今只有四娘子待字閨中,鄭大匠恐怕會讓她出面交友。”
高素之笑逐顏開:“好,我這就讓人通知高滿一聲。”有這么個可靠的王妃真好啊,她都不用動腦子了。那該死的劇情就很有問題,但她不會允許自己重蹈覆轍的。
每日高素之都會找理由跑蒹葭園中,能量值的事情已經用不著她操心了。只是位面商城不給力,總是刷不出她需要的東西。這等著等著,到了七月初的時候,高素之總算是窺見一縷曙光!她心心念念的土豆刷出來了!
高素之迫不及待地點進去看交易條件,能量值經過積攢勉強夠用,但交換之物——千光寺圖?那是什么東西?長安附近有千光寺嗎?難不成還要去州郡?
高素之有些摸不著頭腦,又接著看底下的小字,道千光寺位于長安西郊某某山某某處,后世焚于大火,經過幾回修建早不見原貌。某日陵中出土半幅絹圖,可始終不得完整,故而想與千光寺那時代的人做交易云云。
長安西郊?千光寺?高素之沒這印象,再問系統吧,它也是一問三不知。高素之按下心思,將位面商城的半幅圖摹刻了幾幅下來,命人拿著圖去找相契合的寺廟。要么是還沒建,要么就是在漫長的歲月中改名了。
在高素之因即將到手的土豆高興得忘乎所以時,王映霜回王家一趟。王家在務本坊,離得也不遠,高素之也沒拘束著她,總得回去看看,省得被人念叨。她挑的時間也是巧,正逢著王清霜也會回來了,姐妹倆湊在一起說話。
正說著在王府的事,她們的母親盧玉柏過來了。姐妹倆起身很有規矩地喊了聲“母親”。
盧玉柏朝著她們笑了笑,忽地跟王映霜提起王府下人被驅逐的事兒。她柔聲道:“你身邊的人夠用嗎?”
王映霜一愣,她撫了撫額,那點小事兒都猴年馬月了,早拋到九霄云外去,哪里還記得?她不明所以地看著盧玉柏道:“夠。”
盧玉柏眉頭皺了皺,懷疑道:“當真。”
王映霜啞然失笑,說:“被遣出去的是大王身邊的近侍,兒身側不缺伺候的人。”
盧玉柏欲言又止:“可是——”她想了想,改口直接說,“我這兒有幾個得力的人,你帶回府上去。”
若是出嫁前替她安排人事那是理所當然,但現在,母親強硬地插手人事,又是為的什么?好端端為什么要提起這?王映霜越發納悶,她對上盧玉柏認真的神色:“是誰跟阿娘說了什么嗎?”
盧玉柏神色略微緩和了點:“大郎說了些齊王府的事兒,說你那邊可能缺人手。”
王清霜琢磨一陣,點了點頭:“阿兄想得周到。”她的夫婿是崔藥師,也說過幾次齊王的不好。他跟齊王是表兄弟,想來也是近距離接觸才得出的結論。
王映霜:“……”周到什么?哪個做兄長的手這么長?如果只是出自兄長的好意她心領,但這關頭,送人的事情未必純粹。誰知道是王泓的主意還是魏王的主意?內心深處將王泓罵了個狗血淋頭,王映霜朝著盧玉柏直言道,“我不能收。”
“為什么?”這下輪到盧玉柏困惑了,“難不成齊王還管你房中的人?”
王映霜眸光微閃,她仰頭看著盧玉柏道:“阿娘也不是不知道,我不喜歡太多人近身伺候。”
盧玉柏說:“你畢竟是齊王妃,哪能如在家時那樣?”
王映霜知道母親是出于關懷,但她消受不起了。她抿了抿唇,說得越發直白:“堂堂齊王妃從娘家帶人,是讓人看齊王府還是王家的笑話?或者是告訴他們,我與大王離心,不敢用大王的人?”
這話說得重,盧玉柏的臉色瞬間就變了。被王映霜點醒后,她連忙改口:“那就不帶了。”
“那些人阿娘也別放在府中好。”王映霜又說,“阿娘對他們知根知底嗎?”
盧玉柏道:“是你阿兄辦的。”
王映霜暗道“果真如此”,她垂著眼哼笑道:“他腦子拎不清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王清霜咳咳兩聲,提醒王映霜注意言辭。王映霜在齊王府中自在慣了,也跟高素之學了點“無拘束”,可話都說出口了,再收回已經來不及。她不止要跟盧玉柏說,見了王泓她也不要客氣。
王映霜在府上用的膳,回去前她果然看到王泓——這廝大概是想來問她為什么不要那些奴仆。王映霜不等王泓開口,便道:“阿兄那些人哪里來的?不會是魏王送的吧?”
王泓眸中閃過一抹訝色,可還是被王映霜捕捉到了。他語重心長道:“這些人都不一樣,醫卜藥工,都是有真本事的。”
“這么有本事,阿兄留著自己用吧。”王映霜輕飄飄地睨了她一眼,眸中的嫌棄和不屑溢于言表。見王泓眉頭緊皺著,她又說,“今天天晴,到了夜里月亮也好。阿兄最好走動走動,多曬曬。”說著,也不理會王泓茫然的神色,扭頭就走。
王泓眉頭幾乎擰成一個川字,他朝著跑來的幼弟王澗問:“她那是什么意思?”
王澗偏著頭:“可能是想大兄曬黑一點?”
王泓:“?”
王澗放聲大笑:“這樣至少樣子上看起來不像個白癡。”沒等王泓罵他,王澗一溜煙跑了。
王映霜心情不快,一直回到王府中,仍舊存著一股煩惡之氣。
王泓絲毫不覺得自己有問題,怕是整個人都綁到魏王府那條船上了。他自己沉了就算了,要是連累家人便不妙了。
七月天里,烈日仍舊炎炎如火。
高素之在王映霜的屋中,就算是抱著冰盆仍舊覺得不夠舒坦。
連電扇都比不上就別說空調了,不過這倆就算有金手指在,她也別想。
吃冰飲的時候倒是能解暑,可現在的高素之很愛惜自己的身體,吃一碗蜜沙冰便不繼續了。她躺在榻上乘涼,等聽見王映霜歸來時,頓時一躍而起,將散亂的襟口一攏,笑盈盈地出去了。先前無聊煩惱多,但在看到王映霜沉郁的神色時,什么暑熱都拋擲了。
高素之眉頭一蹙,問:“誰欺負你了?”
王映霜搖頭道:“無。”
高素之不信她的話,換了個問法:“你有什么煩惱?”
王映霜盯著高素之欲言又止,這事兒說不說都有不好。先前高素之還跟她打探過王泓呢。
高素之看出王映霜的躊躇,她挺了挺腰,認真道:“你可以相信我。”可能她解決不了問題,但是能解決掉帶問題的人。
王映霜牽了牽嘴角:“我家想給我院子里添幾個人。”
“啊?”高素之的思緒紛飛,頓時想歪了。她氣紅了臉,咬牙切齒道,“他們將你我當什么了?”
王映霜見她模樣,啞然失笑。她柔聲道:“大王先別急。”她咬著下唇,斟酌片刻后,決定還是跟高素之坦白。“是我阿兄想要這么安排。”
阿兄——王泓——
刻意提出來的人肯定不簡單,王泓他是魏王府的參軍,王泓要送人還是高望之要安插眼線?高素之腦子一轉,立馬就想明白了!她氣洶洶地冷哼兩聲:“到底誰跟他是親戚?”
王映霜睨著高素之,心想,還不是因為之前齊王一直不慧嗎?她吸了口氣,說:“阿兄留在魏王府未必是好事,但我勸不動。”為什么要去魏王府當幕僚呢?還不是想押寶?晉王那邊前朝勛貴太多,士人們也怕失權。
高素之用力一點頭:“我懂了。”
王映霜掀了掀眼,問:“大王懂什么了?”
高素之笑道:“可以在王府中升遷,也能到秘書省去。”一般從王府參軍出來,能升到王府東閣祭酒,再轉入秘書郎、起居郎一流。王府官是清官,被高官顯貴壟斷。但也不是誰都順順利利的,中途被打發到地方去也有。
“可在京中,都太近。最好的法子就是出為州縣佐吏,只是不知右相同意否?”要是王珩不愿意嫡子離開京城,以宰相的身份,可以輕而易舉將他留下。
“如果無事發生,阿耶不會同意。”王映霜說。
“那就沒有辦法了。”高素之攤手。
“有。”王映霜對上高素之的目光,毫不猶豫地說,“坑害他就好了。”
與其等著王泓那蠢貨禍害全家,不如先將他給解決了。
第32章
王泓油鹽不進,王映霜只能心中對他說聲抱歉,坑害起他沒有半點心慈手軟。
過去兄妹還算和睦,畢竟沒什么沖突,王映霜懶得管他。但從王泓這次的舉措來看,視而不見是不成的。
王泓難道就沒想過,他的眼線如果被齊王發覺,自己在齊王府又是什么個處境,落了個什么下場嗎?王泓自己不敢來,倒是說動盧玉柏迂回繞彎子,要不是她存點心眼,保不準就掉到陷阱中了。
高素之覷著王映霜的臉色,胸中充盈著一種替她解氣的的萬丈豪情,她興致勃勃地追問:“怎么坑害?”打斷手還是腳?或者劃幾刀毀容?要不就裝進麻袋里扔了吧?
王映霜眸光微閃,她道:“我阿兄那個人呢,有著不少士人的臭毛病,比如說恃才傲物、容不得一點批評,又自恃出身,不跟寒族往來,評議人還喜歡論清濁,得罪許多人。”
仗著宰相之子的身份,想要在仕林里做意見領袖——可惜未必有這個本事。王映霜暗暗哂笑,嘴皮子一動,就報出一連串的人名,想要從中找到可以利用的。
高素之安靜地聽著,有陌生的,也有熟悉的名字。陌生的是記憶和劇情中都少,是微不足道的小角色,至于那些熟悉的,則是很可能攪蕩起一片風云的,尤其是那位叫杜敏行的。高素之吸了口氣,點出他的名字:“杜敏行?”
“是。”王映霜道,“我阿兄以及他的那串朋友都不大喜歡這位。”
高素之笑道:“可高望之歡喜得很。”
杜敏行自稱是京兆杜氏出身,其實并不是如此。他是內常侍杜澤的義子,在杜澤被泰始帝寵信權勢滔天的時候,與城南杜家聯宗。那些耿介的士人不齒于中官為伍,但也有左右逢源的。
士人況且如此,更別說是高望之了。他被世家大族推了出來,可又不是對世族唯命是從的人,結交中官是他擅長的事。劇情中對杜澤的著墨不多,只說他頗受泰始帝信重,后來被高望之收買,偷偷地與他傳遞禁中的消息。
高素之好奇道:“他們有什么仇?”
王映霜說:“杜敏行與杜澤的關系難以否認,他所求的便是被士人接納,學識算是不錯,能與京中士人對論。他某次邀請士人赴宴時,我阿兄沒給他面子,來了譏諷幾句又甩袖而去。當時跟著我阿兄離開的有半數,杜敏行顏面掃地,引以為恥。”
高素之:“……”這做人還是得留三分余地的,果然能跟著高望之的都不是什么好東西。
“杜敏行一直想報復呢,如果他抓到我阿兄的把柄,一定會想方設法將他驅逐出京。”王映霜想了想,又說,“推手有了,現在的問題在于把柄。”得是一件可利用的的事,又不能讓它影響到王家。
高素之說:“最好杜敏行也別留在長安。”她思忖良久,才道,“要不讓他們打起來?”先前鄭謀道被革職后,長安一直在整治風氣。這事兒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
王映霜:“我阿兄上次的做法已經被阿耶呵斥,他不再與杜敏行碰面。”
高素之笑吟吟道:“本來就有仇,哪能那么容易放下?要重新激起他們的火氣也是簡單,拉踩就是。”這隨便弄個什么排行榜,將杜敏行放在王泓的上頭,他能咽下那口氣?之前的老實可不是出自本心,而是被王珩的話語壓住了而已。不對,杜敏行不僅要壓過王泓,還得蓋過跟王泓交游的士人,他們清高孤傲,自許自矜,最是忍不了面子落地。
高素之跟著王映霜說了自己的主意,王映霜沉吟片刻,凝著高素之說:“要做排行那也得有理有據吧?”
高素之不假思索說:“咱們印個小冊子,用杜敏行的得意詩文與王泓他們的劣作相比。”好壞都是相對的,就那些詩文而言,說杜敏行更強,有錯嗎?
王映霜笑著看高素之,眼中藏著幾分贊賞。她贊嘆道:“大王的主意多。”
高素之被王映霜夸得不好意思,她這完全就是邪門歪道了。“總之就是將王泓弄出京城。”高素之說。要顧忌著王映霜,總不能直接把人弄死。高望之需要的是能在身邊的人,王泓在州縣回不來,慢慢地會被高望之疏遠。
王映霜點頭,沒在說話。
屋中靜了片刻,高素之托著腮看王映霜,忽又憤憤不平道:“他都沒考慮過你的處境和為難,我還是想找人打他一頓。”如果是疏忽了,說明他欠打;如果是故意的,那真是罪該萬死了。
王映霜眼皮子一掀,直勾勾地盯著高素之看。
高素之抿著唇,開始懊惱自己的嘴快。她的心中像是有一只吊桶,七上八下的。
在高素之忐忑不知所措時候,王映霜笑了一聲,柔聲說:“打就打吧,大王別親自去就好。”看吶,只有高素之會在意她的處境。高素之有這樣一副赤子心腸,她怎么都要投桃報李才是。原先覺得高素之攪了她的清靜,煩悶得很,這會兒卻是一點排斥都沒有了,人果然是善變的。
“大王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嗎?”停頓片刻,王映霜又試探著問。
高素之沒理解到她話中的深意,想到位面商城那未完成的交易,眸光倏然一亮。她問:“你知道城外的千光寺嗎?”
王映霜搖頭:“未有聞。”
高素之“啊”一聲,失望之色溢于言表。
王映霜不太明白高素之的失落從何而來,她問:“大王想去寺廟消暑還是祈福?”
“兼有吧。”高素之說得含糊,她想了想,商城刷出來的東西能在可交易的范疇,說明是沒問題的,頂多有個時間差,或者就是名字錯漏。也許不久后泰始帝就降旨修建寺廟了呢?要么就是徹底改名。
王映霜:“有個黃龍寺可以去。”
“黃龍寺?嗯?”高素之眼睛猛地瞪大了,語氣也不由自主變得凝重。
王映霜察覺高素之情緒變化,眉峰一攏:“大王是怎么了?”
高素之抿了抿唇,神色凜凜。她鄭重其事地取出摹刻的殘圖,將它遞給王映霜,又道:“黃龍寺跟圖上一樣嗎?是在長安西郊嗎?”
王映霜被高素之的態度感染,也一臉嚴峻,仔細地瞧著那片殘圖。黃龍寺離長安不遠,有大德在其中修行,長安貴人時常去祈福做法事,她跟著母親去過好幾趟。這幅圖雖然模糊殘缺,但余下的墻體還是能夠與黃龍寺對應的。
于是,她一點頭說:“是。”
高素之拍手,道了聲:“糟糕!”
王映霜眼皮子一跳:“有什么不妥當的?大王從哪里得到這幅殘圖的?”
高素之揉了揉面頰,唉聲嘆息說:“夢中所見。”
這么看,千光寺十有八.九就是黃龍寺了。說千光寺她不明所以,說黃龍寺她就想到書中極為關鍵的一個劇情!作為齊王妃的王映霜去黃龍寺祈福,在半道的時候與許多貴婦人一起,被作亂的山賊流民給抓了,最后是高望之出面將人給救下的。如果說之前的劇情只是靠王泓、王清霜兄妹聯通,到了此刻,有救命之恩在,王映霜與高望之就走近了!
而且這次不是簡單地鎮壓流民的事兒。
惡徒們的領袖可不是阿貓阿狗,而是黃龍寺中頗受貴人們敬仰的高僧慈明。
他其實還有一個身份,那就是南朝陳氏末帝的太子!在神武帝還是前朝丞相時,揮軍南下,踏平江左偏安的小王朝。末帝投繯自盡,可其太子不知所蹤。幾十年過去了,誰都沒想到那南朝太子非但沒死,反而出了家,成了黃龍寺中的高僧。
他知道復國是毫無可能的,聚攏山民、村民也只是想要擾亂長安,報當年的仇恨!至于為什么挑這個時候,是因為他即將油盡燈枯,不能繼續再等下去了。
剿滅山賊是小功,但是將南朝流亡太子斬首性質就不一樣了。原本泰始帝還要維持晉王、魏王之間的平衡,到了這時候,慢慢地傾向了魏王高望之。
黃龍寺關系著她的土豆,又是主線劇情的一環,無論如何,高素之都要去一趟的。
王映霜覷著高素之紅紅白白的臉,又問:“不知黃龍寺糟糕在何處?”
高素之說:“明是佛寺,其實是賊窩。”不過這說法,她知道沒人會信的。慈明是黃龍寺中的大德,而且真的有本事,翻譯了不少佛經。黃龍寺那么多年都沒出事,誰會聽信她的片面之詞?
“那換一家好了。”王映霜說,長安城內也有幾家寺廟,要祈福也用不得去城外。
“不行。”高素之頭搖得像是撥浪鼓,她還要換土豆呢。不僅是她要去,就連王映霜也得跟著她一起去。唉,此刻的猶豫像極了垂死掙扎,還不如就伸頭一刀呢。想了想,她又說:“拖下去,害了百姓怎么辦?”
王映霜沒有立刻回答,她對高素之的話信也沒全信。她臉上的笑容端莊持重,又說:“那就多帶些護衛。”
高素之琢磨片刻,一點頭。排場大些就能夠震懾慈明了,這樣的話完成黃龍寺的圖案繪制很容易。可高素之也不想將慈明這條“大魚”留給高望之。她心里打著小算盤,微揚起頭看王映霜,說:“你跟我同去嗎?”
王映霜偏不直言,而是反問道:“大王希望我同去嗎?”
高素之從王映霜的神色得到她的態度,頓時眉頭舒展,臉上洋溢著快樂的笑。她用力地一點頭,很誠摯說:“希望。”土豆、能量值是一個方面,而她內心深處漾動的喜悅,也是一面。她喜歡跟王映霜待在一起,光是看著她就能心飛揚。
第33章
既然決定要去黃龍寺,還帶著王映霜,高素之定然是要做好準備的。王府的護衛不少,她仍舊嫌棄不夠,找了工匠琢磨一些可用的東西。上輩子的時候,生活困頓,她幾乎沒什么娛樂,就愛琢磨等些別人口中的“邪魔歪道”,當個“不務正業”的人,這會兒也派上用場。
等到七月中旬的時候呢,工匠把她需要的袖箭和毒煙球都給制作了出來,高素之十分滿足。
“商城里有更高檔的呢。”003時不時地誘惑高素之。
高素之一聽它的話就咬牙切齒,是她想要退而求其次的嗎?天知道她的能量值多難存,能自己解決的事兒,她才不愿意被系統商城坑。只有她薅羊毛的份,系統別想讓她當冤大頭。
袖箭兩支,高素之自己留一支,給王映霜一支,至于毒煙球,全部交給了護衛,并且告知他們的使用的辦法。
這架勢讓王映霜啞然失笑。不就是去上了個香,小住兩日嗎?
對此高素之振振有辭:“有備無患。”萬一慈明和尚臨死前大無畏,非要孤注一擲呢?
在一番折騰后,高素之、王映霜兩人轟轟烈烈出發了。近段時間,高素之沒什么大動靜,可印刷術、游樂場以及一些吃食讓不少人盯著齊王府呢,見高素之出府,內心深處還很是納悶。打聽一陣才知道,高素之要去黃龍寺中避暑順帶祈福上香。
有的人是羨慕萬分,同樣是朝官,齊王可以得自在,而他們則要盯著酷暑處理公務。而高望之呢,對自己安排落空很是失望。唯一算是好消息的,就是沒發瘋可也沒正常,高素之仍舊一心懸在吃喝玩樂上。
高素之沒能騎馬。
她思來想去覺得不要為難自己,鉆入王映霜的馬車中。
掀簾看,官道上車塵飛揚,車馬來來往往,有種紅塵熙攘的熱鬧。只是熱風塵沙一灌,高素之立馬又落下簾子了。
“等到山中便能請涼些。”王映霜覷著高素之,笑了一聲。馬車中放了冰盆,可哪能頂得住熱氣?清爽的時間不多。
高素之“唔”一聲,目不轉睛地凝視著王映霜的臉。同樣的畫面呢,在屋中和車廂中又是不一樣。局促的環境更容易點燃那一簇燃燒的火。
王映霜很想從容以對,可高素之偏又鍥而不舍。她仰起頭,話語無奈:“我臉上有什么異處嗎?”
高素之搖頭,幽幽道:“完美無瑕。”
王映霜:“……”她有再多的云淡風輕,都要被高素之攪得煙消云散了。沒見過別她更放肆的人了,可偏偏又是純粹的,讓人連責備之意都生不出。思來想去,王映霜準備和高素之說正事,評點京中風流人物的冊子已經印刻發出,長安城中議論聲已經響起,她們的目的恐怕不久后便要達成。現在是最好的讓人打王泓一頓的時間。
但在王映霜說話前,高素之開口了。她有一絲的難為情,畢竟她提出的要求對王映霜來說很是無禮。但土豆啊——那是天大的事情!她清了清嗓子,想喊聲“王妃”,但轉念一想,她們都認識幾個月了,再這么稱呼就顯得生疏了。她捏著嗓子,輕聲細語:“二娘,我能拜托你一件事情嗎?”
王映霜被惺惺作態的高素之激起一片雞皮疙瘩,她瞪大眼睛,心想著,是因為馬車中無人,高素之才這樣的?想抱怨兩句,但對上誠摯的眼神,又不忍心了。她撇開眼:“何事?”
高素之:“……”怎么不直接說“好”?她很遺憾王映霜的保留,沒再畏畏縮縮,而是抓緊時機繼續說,“黃龍寺是本朝第一大寺,二娘你的丹青天下獨絕,能否——”
王映霜聽明白了,這是讓她將黃龍寺畫下來。為此,什么大話都說得出啊!不管是黃龍寺還是她,都擔不起那個“絕”好嗎?高素之邀請她來不會是專門做畫工的吧?王映霜心中狐疑,眼神也變得銳利,夾雜著審視。
融洽的氛圍頃刻間便到了破裂的邊緣,高素之的直覺拯救了她。她不再提讓王映霜畫圖的事,而是快速地否了王映霜的念頭,就差對天發誓說她絕無壞心,是滿懷誠摯地邀請王映霜來寺廟中游玩。
王映霜的氣悶只持續一瞬,她看著陰慌亂顯得不大聰明的高素之,抬起手指點在她的肩膀上,嗤笑說:“言不由衷。”
高素之下意識地抓住王映霜的手。
比她掌心的溫度要低些,像是一塊滑膩清涼的寒玉。
高素之腦中無由地冒出“冰肌玉骨”四個字,她瞪大眼睛,還沒說話,王映霜便將手收了回去,沒再理會高素之那副呆相。
她若無其事地捋了捋發絲,可耳垂的紅暈到底是出賣了她。
她的心也沒面上展現得那般寧靜。
小半日的光景,馬車便到山腳下了。
山云蓋天,林蔭垂地。
黃龍寺畢竟多貴人往來,還不算是天然的山路,蜿蜒的青石階梯往上延伸,直到視野盡頭。
高素之估摸一下,靠她這具身體自己爬山,恐怕得沒了半條命。好在有能指使的人,她毫不猶豫地放棄爬山禮佛的“虔誠”念頭,坐在肩輿上等人將她抬上去。
黃龍寺香火鼎盛,禮佛的人不少。
有富貴人家,有粗布短衫的鄉野人,光看面相,也分不出哪個是賊子。高素之很快就失去觀察路人的興趣了,她覷著王映霜,興致勃勃地跟她說山中靈異奇詭的事。王映霜博覽群書,對志怪一流,所知不少,時不時附和兩句。
愉悅的時間總是容易過的,高素之還沒過完嘴癮,便已經到了黃龍寺外了。她這浩浩蕩蕩的一群人哪能不驚動寺廟中的和尚?黃龍寺的寺主都親自出迎。高素之隨口問了一句,知曉相迎的僧侶里沒有慈明,說他在禪房中譯經。
高素之為黃龍寺來,也為慈明來,哪能不見人?這黃龍寺里的僧侶沒有太壞的脾氣,知曉要向權貴低頭,高素之吩咐下去沒多久,便有一個年過半百、慈眉善目的僧人出來了。高素之仔細地看他的面相,屬于扔在人群中都注意不到的普通,既無高蹈的氣質,也無兇神惡煞的厲相,耷拉的眉眼間浮動著絲絲縷縷的病氣。
雖然對佛法沒有任何興趣,可為了打探慈明的的虛實,高素之還是耐著心思讓慈明來講法。慈明也不拒絕,朝著高素之一頷首,便從容地坐在蒲團上,為高素之講解大乘經文。這一說便是半日光景,高素之去聽得昏昏欲睡,全程一言不發。倒是王映霜時不時問上兩句,最后得了慈明一句“王妃夙慧,瓊枝玉樹”的夸贊。
黃昏,落日半掛在山,霞彩披天,燦爛如火海。
黃龍寺中時有貴人小住,禪院尤其多。為了迎合貴人的喜好,雕梁畫棟,珠箔銀屏,哪還有禪房的樣子?
王映霜眉峰緊蹙,思忖良久,朝著高素之道:“大王的猜測是對的,黃龍寺中不可久留。”
高素之問:“何以見得?”
王映霜說:“慈明只是浪得虛名而已,他自詡大乘高僧,可字里行間都是人我分。”王府中不見絲毫跟佛法有關的物什,她就知道高素之對佛法沒興趣。為什么要聽慈明講法呢?必定是慈明有問題。故而她打起精神觀察慈明,果真瞧出幾分違和來。
高素之聞言暗暗贊嘆,王映霜眼光毒辣,以言知人。在劇情中慈明迫不及待動手,或許不僅僅是大限將至?“慈明身份有異。”高素之壓低聲音,左右都是她的人,可還是小心謹慎,湊近王映霜,在她耳畔低聲道,“是昔日南朝太子!”
王映霜王心中一驚,怎么都沒猜到這種可能。南朝太子是她父親那輩的人了,要不是高素之提起,她都想不到這個人。心中咚咚猶如鼓擂,她抿了抿唇,瞪著高素之,咬牙切齒:“大王既然知道,那還來?”
高素之眨眼,一臉無辜說:“夢兆,沒有證據難以取信于人。”
王映霜:“……”她還不能反駁。畢竟先前幾次“神仙托夢”,真的帶來更大的變化?難不成高素之說的神仙事是真的?她有一種智慧被摁在地上摩擦的憋屈感。想了想,沒忍住捶了捶高素之的手臂,她還是氣不過啊!
“夢中神人可告訴大王要怎么做了?”王映霜問道,她說服自己原諒高素之時不時腦子卡殼。說她不聰明吧,偏偏弄出不少驚奇的東西,說她聰明吧……這實在是違心之言。
高素之趁王映霜動搖,又抓緊提她的小要求:“神人提了黃龍寺圖。”
“呵。”王映霜冷笑一聲,又拍了拍高素之的肩,說話不客氣,“大王,不要賊頭賊腦的!”
高素之心中一緊,正了正站姿,覺得很冤枉,她哪有啊。可心虛氣短,不敢辯駁。別說是王映霜,她也覺得這要求很有病啊,而且還有讓人摸粟米的前科呢。王映霜怎么不寵她一下?她可是個病人。
清澈的眼眸像利器,一下子便劃破王映霜積蓄的怒氣池。怒火和煩躁奇跡般笑消融,只剩下無奈。她懶得再看高素之,吩咐人去準備筆墨紙硯。
高素之要圖,給她畫就是了。
真是的,她跟高素之計較什么呢?!
高素之像是條小尾巴,訕訕地跟在王映霜的身后。
她搜腸刮肚想詞,不遺余力地吹捧說:“我十分瞻仰娘子的畫技。體韻遒舉,風彩飄然,超邁絕倫。一點一拂間,畫筆奇絕,天壤中人,難以比擬。”
王映霜:“……”她想趕人!
第34章
王映霜沒再跟高素之說話,而是根據記憶描摹黃龍寺的建筑。
高素之唇角掛著訕訕的笑,可沒一會兒,心中的負擔就煙消云散了。趁著王映霜專注繪圖的時候,她目不轉睛地打量王映霜白凈無暇的面頰。有時候還是不涂粉的好,天然去雕飾,有種清麗的美。
她胡思亂想著,冷不丁的,心間一緊。一抬頭正好跟王映霜那雙清透的眼眸對上,仿佛一切心思在對方的目光下無處遁形。高素之的喉嚨動了動,還沒說話,王映霜就將視線收回去了。
黃龍寺依山而建,殿宇錯落,要繪制完全景可不是輕松的事。高素之不是動筆的人,在她的設想中,唰唰幾筆就能宣告完成。可實際上哪能這么快?其中的苦功夫,站在一邊乘涼的人哪能曉得。高素之在心中唉唉的嘆氣,除了系統003,她也不知道該去罵誰。
一直到黃昏,黃龍寺中送來的齋飯,王映霜才放下筆。高素之很殷勤地迎上前,想要替她揉一揉受累的手腕,但在王映霜含笑的視線下止步。她舉起手又放了下去,心中有些不是滋味。都怪這身份,讓王映霜與她之間有種“男女之隔”,如果她是女兒身,王映霜哪會提防她!
暮色四合。
廊上、屋中的昏黃燈籠掛起,迷迷蒙蒙的光芒照向各方。
怕齋飯有問題,高素之也沒用,她一開始便讓親衛們帶上能食上幾日的糧食。親衛們倒是無所謂,寺廟里的齋飯不沾葷腥,不見得比胡餅好吃。
一夜平安。
次日黃龍寺中的鐘聲早早地蕩開,善男信女們已經在寶殿中虔誠地念誦著經文。
王映霜既然答應高素之要替她繪制黃龍寺,便想著早些完成。在初日照高林的時候,陪著高素之在后山轉悠一圈,又回到屋中繼續提筆繪圖。
高素之的心關不住,可王映霜在忙碌,她總不好意思獨自在黃龍寺中轉悠。她跟親衛吩咐幾日,命令他們去勘察黃龍寺地形,試圖尋找一些不法之徒藏兵之所。劇情里只是提了一筆,說慈明和尚靠著香火錢打造武器,卻沒說那些武備被他放在什么地方。
到了晌午,被高素之派遣出去的親衛回來了,還帶來一個面色驚恐、眼神恍惚的女人。
高素之對她沒什么印象,但王映霜在她過來時放下筆,端詳片刻,蹙眉道:“是舞陽公主的內侍。”在出閣前,京中貴人的宴會她也去過幾趟,故而認識幾位公主,以及她們身邊伺候的人。
舞陽?高素之眼皮子一跳,舞陽是晉王高慕之的同母妹,今年才十四歲,在劇情中是不愿意被高慕之利用,極為剛烈地自盡而亡。她怎么在黃龍寺里?為何長安一點風聲都沒有?高素之的心一下子便緊了起來,她朝著惶恐失神、眼皮子腫脹的女人,厲聲道:“公主呢?”
那內侍被高素之的親衛帶來時就害怕極了,聽了高素之一問,頓時膝蓋一軟,結結巴巴道:“公、公主在禪房。”
高素之不知道就算了,知道后哪能讓舞陽獨自留在僧房里?問清楚舞陽的蹤跡后,即刻讓親衛去將舞陽帶回來,她繼續盤問這侍女驚慌失措的原因。
侍女聽了“齊王”的名號就很怕了,渾身顫抖如篩糠。看高素之臉色是風平浪靜,但流言過于深入人心,她怕齊王找個由頭將她砍了!她回答起話來顛三倒四的,高素之很勉強地聽著,直到聽見“山賊”兩個字。
高素之拔高聲音:“山賊?你見到山賊了?”
侍女心尖顫了顫,結結巴巴地回話。她也不知道是不是山賊,只是那幾個人拿著刀劍、兇神惡煞的。她心里很是恐慌,嚇得面無人色。可還是強打著精神,追過去看。但不知為何,那幾個人奇跡般消失了。在她慌亂地回走時,就碰上齊王府的親衛。
高素之:“……”她覷著侍女,看年齡約莫十五的樣子。知道有可能是山賊,還追出去看,頭也太鐵了吧?就不怕被山賊發現嗎?她吐出一口濁氣,繼續問發現異處的地點。山賊跟慈明往來,一方面是黃龍寺在掩護,另一方面,恐是打了地道通往暗室。
正當高素之在詢問侍女時,舞陽公主被人帶過來了。她見到侍女,很詫異地喊了聲“宜都”,緊接著意識到高素之、王映霜在,忙不迭行了個家禮。
高素之抬眸看舞陽,見她沒有半點遭遇危險的模樣,才暗松一口氣。她問:“二娘,你怎么在黃龍寺中?”看她身側也沒幾個伺候的人,不會是悄悄過來的吧?
果然,高素之聲音一落,舞陽公主便露出一副心虛至極的神色來,她的眼神躲閃著,不敢與高素之對視。她也怕齊王,但沒自己的婢女宜都那樣恐懼,她避著高素之的視線,小聲道:“我來替圣人祈福。”
高素之慢慢頷首,她哪能看不出舞陽在說謊?追究舞陽怎么溜出來的沒什么必要,她悠悠地說了句“留在我這兒”后,便吩咐親衛悄悄去調查山中的情況。
這到了黃龍寺的第二日,人來人往,表面上還是平靜的。但親衛帶回的消息可沒那么妙了。黃龍寺中果然有暗室和通道,里頭擺著百副嶄新的兵甲。高素之估計,如果慈明和尚要動手,會放在月黑風高的夜里。在此之前呢,先下個毒,做起來便會省力很多。她同樣沒用寺中送來的齋飯。
至于舞陽主仆,也意識到事情不妙,一顆心沉甸甸的,也沒敢動面前的食物。
“別亂跑。”高素之覺得自己很有必要提醒一下這個便宜妹妹。
舞陽點點頭,猶豫一會兒,才道:“大兄是奉命而來的嗎?”她悄悄地觀察了一陣,齊王府的親衛都像是有備而來,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她都沒聽晉王提過黃龍寺的異常,難道是圣人的密令?但要是密令,怎么會降到風評不好的大兄身上?
“你以為呢?”高素之將問題拋了回去。
舞陽不太確定,她轉移視線,瞥著還有閑情逸致作畫的王映霜,又覺得不大像。想不明白,她索性不去想了,用手撐著下巴,耷拉著眼皮子昏昏欲睡。
高素之跟舞陽不大熟悉,劇情中的她對同母妹都十分惡劣,更別說是異母妹妹了。見舞陽還算聽話,她的注意力自然而然地挪到王映霜的身上。見王映霜揉捏著手腕,躊躇一會兒,湊上前道:“我來么?”
王映霜:“……”舞陽還在坐著呢!
察覺到王映霜視線的舞陽,目光在她們兩個身上打轉,片刻后恍然大悟似的一點頭,帶上宜都施施然告辭。
高素之沒聽到王映霜的拒絕,便當她是同意了。她捉著王映霜的手腕,也沒心猿意馬,而是拿出真本事來,力度很是適中。
屋中安靜,窗外蛙聲、蟲聲此起彼伏。
高素之沒打算一直等著,現在有了甲胄做證據,慈明不動手,那便是她動手捉“大魚”的時候。到了子時,寺院中忽地亮起一團團火光,宛如幽幽的鬼火在飄動。喧鬧聲劃破沉寂的暗夜,洶洶而來。人影在火光下攢動,不消多時,后山有更大的動靜傳出。高素之在發覺暗室和甲胄后,便派遣一撥人在那邊守株待兔。他們身上攜帶著毒煙球,用來埋伏山賊正好。
“人來了。”高素之撇了撇嘴,沒有即將建功立業的高興,反倒有種苦惱。她實在是痛恨慈明這種沒事找事的人,這都改朝換代多少年了?他還是能翻譯佛經的出家人呢,還六根不凈,死了一定下地獄。
慈明和寺中一干與他交好的武僧、扮作香客的賊人一道來了,但是看到齊王府的親衛精神昂揚,沒有半點中藥的模樣,他就知道自己的謀算落空了。他在舞陽公主來寺中的時候就知道了,今日聽說隱藏行跡的舞陽公主被齊王請去,心中便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他將此當成一個預兆,不愿意再做等待。他原想著能除去舞陽公主和齊王,讓皇帝也嘗嘗失去親人的痛苦,誰能想到,齊王是有備而來的?但箭在弦上,已不得不發了。火光照著他蒼老的病容,他殘忍地開口,說:“殺!”
廝殺聲在黃龍寺回蕩,這座清靜的佛寺,立馬就變得鬧哄哄的。也并非所有和尚都是與慈明一伙的,奈何他們沒有防備,伙食中早已經被下了迷藥,此刻正昏迷不醒。
高素之和王映霜沒待在屋中,她周身簇擁著一群親衛。睨著前方的慈明和尚,高素之咧嘴一笑,專門扎人心窩:“就你這腦子,南朝末帝只恨沒將你一起吊死。讓你出逃難道指望著你復國嗎?不孝又不慧的蠢東西,寧靜的生活有什么不好?”
慈明在得知齊王有備而來的時候,還能保持著鎮靜,但身份被高素之一語道破后,他神色倏然一凝,臉皮拉了下來,如枯樹的褶皺,陰森詭異。除了當初一起奔往的舊臣,很少人知道他的真實身份。
高素之又問:“你是在想我怎么知道的嗎?”
別說是慈明,就連王映霜也想知道,她覷了高素之一眼。
高素之笑盈盈道:“當然是陳顯之告訴我的。”
話音才落下,慈明的視線便如鋒銳的刀,直接扎向身側的一個魁梧的武僧。陳顯之是慈明的臣子,也是南朝宗室,當初就是他帶著慈明死里逃生。
高素之又說:“畢竟是南朝皇室后裔,當日死難者眾多,圣人甚感遺憾,惜南陳血脈無繼,南陳諸帝無人再奉血食。”
她沒有說得太明白,但有心人都能聽懂。不就是陳顯之想跟北朝元氏一樣,也能位列王公嗎?
高素之純粹在挑撥離間,可慈明卻信了。
如果沒有人通敵,朝廷怎么知道他的身份?又怎么會故意派遣一個名聲極壞的齊王,來降低他的警惕?
慈明的反應可謂是迅速,直接拔了戒刀,斬向叛徒陳顯之。
第35章
慈明以大德的名義講法講經,負責人員洗腦。陳顯之武將出身,負責武僧的訓練。慈明這毫不猶豫的一刀,在他們的團伙中斬出一道裂隙,嘩然聲頓時四起。
對高素之而言,就算慈明、陳顯之沒有交惡,以她的準備足以鎮壓這小小的反賊團隊。可她還是故意去挑撥離間,因為在劇情中,慈明身死,但陳顯之逃走了。
劇情里高望之鎮壓南朝叛逆后,將慈明一干生生死死的反賊都帶回長安。泰始帝震怒,下令將慈明尸體吊在城頭以儆效尤。可在這時候,高望之出現痛陳利弊,打消泰始帝的怒火,讓慈明得以王公之禮下葬。就因為他的仗義執言,僥幸活著的陳顯之對他投誠,后來替他打了不少勝仗。除了陳顯之外,由南朝入齊的文士也感激高望之的高義,于是他在士林中的名聲更上一層樓。
高素之沒有用陳顯之的打算,那就只能除掉他!
“殿下!豈可輕信他人之言,臣沒有背叛殿下。”一刀下去,血濺三尺。陳顯之畢竟是老將,奪過致命的傷害,只讓刀鋒斬在肩頭。到了這時候,他還在焦急地勸著一開始就一意孤行的慈明。
高素之可不會客氣,深知趁他病要他命的道理,招呼著親衛上前鎮壓慈明帶來的騷亂。
火光照亮天闕,高素之的面頰被映襯著紅彤彤。她沒見過血,壓著惡心與顫栗望向前方。
她必須要這么做,她不能讓高望之有害死她的機會。
“大王?”王映霜察覺到高素之在打顫,不由得關懷地喊了一聲。
“我沒事。”高素之應道,廝殺聲在耳畔回蕩,刀劍交擊帶來的金鐵鳴擊聲鏗然而響。高素之忽然對王映霜說了聲“后退”,她抬起手腕袖箭朝著試圖突破親衛包圍圈、不停向著他靠來的陳顯之發動,嗖一聲響,精巧犀利的箭矢穿胸而過。
小半個時辰后,戰亂已接近尾聲。
后山埋伏的親衛拖著俘虜歸來,高素之這方越發人多勢眾。
高素之沒什么緊張的情緒,她聽著親衛的回話時不時一點頭,直到一個矯健的身影閃了出來,她面上的平靜才被撕裂,眼眸中露出一抹驚色來。那不是慕容觀嗎?她怎么在這兒?劇情果然只是冰山一角,看著興致勃勃詢問毒煙球的慕容觀,高素之開始頭疼了。
求助似的眼神轉挪到王映霜的身上,王映霜不動聲色地瞥了高素之一眼,心中會意。她往前一步,朝著衣袍上沾染著血跡的慕容觀道:“慕容娘子怎么在黃龍寺?”
慕容觀嘆氣:“平陽托我來找人。”沒等王映霜繼續詢問,她又說,“宮中來了消息,舞陽公主以前往平陽府聚會的理由出宮,遲遲不歸。這事兒不好驚動旁人,平陽便拜托我來尋找。我從伺候舞陽的內侍口中得知她來了黃龍寺,哪想到碰到這回事。”她努了努唇,朝著俘虜那示意。
齊王府的親衛說得語焉不詳,她也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過從那些甲胄來看,怕是某家蓄養私兵,欲圖謀大事。
王映霜看出慕容觀的疑惑,溫聲道:“是南朝宗室。”
慕容觀大為驚訝:“南朝的宗室還沒死絕吶?”她聽她阿耶說了,當年先帝下江淮,遇到南朝小朝廷的拼死抵抗,都兵臨城下了,還做垂死掙扎。要真有愛國愛民之心,哪會落得無道之名?不過南朝之民對末帝罵聲多,對其禮賢下士的太子倒是持著同情心,只覺得他生不逢時。
王映霜笑了笑,沒接這句話。
慕容觀沉思片刻,又興致勃勃地問:“那毒煙球如何制作的?”戰場上從沒見過這樣的東西。
王映霜深深地凝視著慕容觀,漫不經心道:“慕容娘子是替誰問的呢?”
她的語調溫和,可慕容觀聽得心中一涼,猛然間意識到自己的逾矩。
高素之說:“只是些小玩意兒罷了。”
慕容觀眉頭緊皺,心想那哪里是小東西?毒煙滾蕩中,還有火星子迸射,一旦用在邊關,必定有其妙用。軍器監那邊研究出來的?或者是齊王自己的創舉?再不懂人情世故,都知道這時候適可而止最好。她朝著高素之、王映霜叉手說:“是某無禮了。”
近年來世族對他們這些武將出身的冠冕之族多有排擠,晉王幾度向他們家示好,她阿耶正左右搖擺,看來晉王和魏王間,沒必要那么早做選擇。萬一中途殺出一個齊王呢?既是嫡長子,又有才望,哪還有舍她立旁人的道理。
高素之擺手道:“無妨。”毒煙球、袖箭等都是用來防備自身的。沒想到慕容觀會出現在黃龍寺中,被毒煙球吸引。這些的確可以當吸引她的誘餌,不過呢,只能是誘餌。在確定慕容家傾向前,在軍備上她不會資敵的。
鬧哄哄的一晚上到底過去了,黃龍寺中被迷暈的僧人醒轉,出門見到挎著刀的王府親衛,再一看滿地的血跡,兩眼一翻,差點嚇暈過去,香客也好不到哪里去。
昨夜塵埃落定后,高素之便讓人往皇宮送消息了。收到消息的泰始帝果然大怒,派遣右龍武衛大將軍慕容紹、京兆尹高威聲率領兵馬來圍住黃龍寺。可犯上作亂的人殺的殺、綁的綁,留給慕容紹、高威聲他們的只是收拾殘局。
他們倒是想見高素之一面,哪知等他們匆匆忙忙去找人的時候,只得了一個齊王一眾下山的消息。留在院子里的只有三五個親衛,還有負責講述夜間情況的慕容觀。
功勞已經到手,黃龍寺的建筑圖也繪制而成,高素之才不想在那滿是血腥味的黃龍寺待下去。她先將舞陽送到高滿的府上,替她圓了那個滔天大謊,才和王映霜一起打道回齊王府。
王映霜睨著神采飛揚的高素之問:“大王很高興?”
高素之用力一點頭,她的寶貝土豆即將到手了,能不快樂嗎?在土豆上她決定給王映霜一個驚喜,很努力地按下噴涌的分享欲,朝著王映霜那處挪了挪,笑盈盈道:“這是一個大功勞,圣人會賞賜什么?”
王映霜搭著眼簾,問:“大王想入朝嗎?”金銀財寶就算沒有功勞也能賞賜,至于爵位,已經到親王了,沒什么可賞賜的,總不能因此立為儲君吧?這樣過于草率。如果圣人不刻意打壓高素之的話,興許會讓她如諸王般入朝做事。
“啊?”高素之的笑容垮下來點,如果要去常朝那得起得比雞還早,一點都不人道。不過如果她有職差的話,也可以懶惰點,畢竟她這德行,泰始帝和朝臣們都有心理準備了不是?
王映霜一看高素之的臉色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哼笑一聲,扶起歪七扭八的高素之,沒對她做要求,而是很貼心地幫她出餿主意:“若大王不愿,那就以身體不好推拒了。”話音落下,贏來了高素之連串的附和聲。王映霜忽然覺得很是好笑,這還沒到論功行賞的時候呢,她怎么也跟著高素之一起瞎想?果然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回府后,高素之難得地沒跟著王映霜回蒹葭園。
王映霜忽地有些不適應,眸光流轉,注視著高素之瀟灑離去的背影,面上泄出幾分惆悵。
“娘子要去秋水園嗎?”靈奴很貼心地問。
王映霜瞪了靈奴一眼,脫口道:“不去!”難道她非要跟著高素之嗎?沒有高素之她才清靜呢!
那廂高素之火急火燎地回到秋水園中,成功地完成了交易,得到幾大籮筐的土豆。留一批育種,過段時間就是適合種下的日子,剩下的呢,一些留府上自己吃,一些送到長興園中當“高檔品”,先從達官貴人手里頭賺一筆錢再說。
高素之一邊安排土豆,一邊跟003許愿:“請位面商城快點刷出番薯、玉米、花生、芋頭、西紅柿、菜豆等食物。”
003:“你不能因為芋頭沒在市面上大肆流通,就覺得人家不存在啊!”
高素之心虛,假裝沒聽見。
土豆的吃法眾多,但高素之屬意的第一餐呢,必定是“炸”。秋水園庖廚中的人已經學會什么都不問了,按照高素之的吩咐將土豆削皮切成薄片,再放入水中焯燙,撒上些許鹽,等到瀝去水分便下了油鍋。滋啦滋啦聲響,大廚很能掌控火候,都不等高素之催促,便恰當時機將炸成的薯片從鍋中撈出。嗅著薯片的清香,高素之迫不及待地讓人端著薯片往蒹葭園中去。
蒹葭園中。
王映霜心神不寧,根本無法靜心看書。拿了筆抄經,簪花小楷,不滿半紙,便心浮氣躁地寫不下去了。
靈奴悄悄地覷著王映霜的臉色,沒敢吭聲。
她家娘子少有這樣的時刻,不用說,都知道是大王招惹的。大王也真是的,風風火火,想來就來,不來了連句話都沒有,是將蒹葭園當成傳舍嗎?靈奴暗暗地替王映霜打抱不平。正想著呢,忽地聽人來傳消息,說齊王過來了。
靈奴:“……”她現在來干什么啊?覷了眼王映霜,指望著她家娘子支棱起來,硬氣地說“不見”。
片刻后,王映霜果真道:“說我睡下了。”
靈奴內心深處雀躍,但很快的,又猶豫了。她們做婢女的,要在恰當的時候排憂解難,而不是鼓動自家娘子任性。她想了想,問:“娘子,真的不見大王?”
王映霜沉默半晌,唉聲嘆氣,說:“請她進來,反正也攔不住。”
第36章
隨著相處時日的增長,王映霜對高素之還是有了些了解的,她要是想攔,哪能攔不住?在靈奴詫異的視線中,她從容自若地從臥房中邁步,去迎接高素之。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雖說有轉涼的趨勢,天近些日子屋中猶如蒸籠,就算是放了冰盆也不見好。王映霜穿得輕薄,抹胸外就罩著一件輕薄如煙的紗裙。高素之才邁入屋中,便眼眸一亮,心中好生羨慕。她為了遮掩身份,只有獨自在屋中時,才敢穿清涼的短衣,哪能像王映霜這般自在?
“大王。”王映霜清凌凌的聲音,將高素之的神色拽回。
高素之想起自己的目的,從后頭侍奉的等婢女手中將薯片端來,拿著玉筷夾了一片湊到王映霜的唇邊,興致勃勃道:“來,嘗嘗看!”薯片只加了鹽,原汁原味的。種下的紅辣椒還沒有成熟,還沒到制作辣椒粉的時候,只能先將就著。
王映霜滿懷蕩漾的情緒在高素之那雙明燦燦的眼中,立馬就做煙消云散了。她垂著眼睫,湊上去小小地咬上一口,松脆生香。她先前未曾嘗過類似的小食,無法分辨到底是用什么做成。
高素之觀察著王映霜的神色,見她喜歡,一片又一片地投喂。偶爾也夾起一片,放到自己口中,連筷子都沒更換。她對自己的動作渾然不覺,可王映霜卻發覺了,心中騰升起一抹異樣的情緒,酥酥麻麻的,面頰也漸漸染上緋色。
“熱嗎?”高素之問,她捋起袖子,從靈奴的手中接過扇子,很殷勤地替王映霜扇風,“我見書籍上記載,過去權貴家中冰山有一人高,招呼能工巧匠雕琢出山亭草木,人坐在其中,瑟瑟生寒。”
如今的宮里頭的冰都是采來的,存在冰窖中。別說是親王了,就算是宮中都很難那般奢侈地享受冰山,每個人的份額都是定量的。硝石制冰還未發現,已經七月中旬,再過段時間天氣將會轉涼,高素之也懶得去折騰。
王映霜橫了高素之一眼:“大王想被人彈劾不成?”
高素之忙搖頭:“不想。”
先前高素之的動作不斷,王映霜都沒空閑說話,這會兒高素之忙著搖扇,便得了空閑,抓緊時間問:“這是用什么果實制作的?”
高素之隨口道:“土豆。”
王映霜眸中泛過一抹驚色,跟先前的辣椒一樣,聞所未聞。她本來懷疑高素之的神仙夢都是誆她的,或許是真的?沒等她詢問從哪里來的,高素之便拉著她坐下,興致勃勃地與她解釋了。
“是莊子里干活的人發現的。”這當然是胡謅的,不過呢,系統給的來歷就是這樣。“他們送了一筐到府上來。這種食物很容易飽腹、產量大,一年四季都可下種,對土壤也沒那么挑剔,哪里都能等種下。”高素之頓了頓又說,“不過它也有個缺陷,出芽的青皮土豆不能吃、沒煮熟的時候也不能吃,有毒。”
聽了高素之的介紹,王映霜眼皮子倏地一跳,她對著高素之道:“是一種可以替代粟米、稻米的糧食。”民以食為天,這可是不亞于祭祀和戰爭的大事。如果真如高素之所言,在全國推廣后,在大災之時,能夠救命!將土豆商上呈,偌大的功勞足以壓過鎮壓南朝叛逆。
“大王準備怎么做?”王映霜幽幽地問,“直接獻給宮中嗎?”
“不急。”高素之說,“種植還要有些時間呢。”這會兒正能趕上秋馬鈴薯,對土壤的溫度最好在十三到二十左右,出苗的時候需要兩個月的見光期。從下種到收獲,約莫三個月時間。
高素之已經做了決定,王映霜也不去置喙。她凝視著高素之,慢條斯理道:“除去做種子的,大王手中也有剩下的吧?”
“那自然是要留著自己吃了。”高素之理直氣壯,她對上王映霜的視線,笑吟吟道,“這薯片味道如何?做成小食,長興園中游玩的人會愿意掏錢嗎?”
王映霜:“……”她好笑地看了高素之一眼,若無其事地問,“只有這種做法?”
“自然不是。”高素之搖頭,不過也從王映霜的眼神中會意,晚膳該定下了,給她的王妃來一場“土豆盛宴”。
齊王府中一派樂融融,在務本坊的王家,可謂是愁云慘淡了。
前幾日長安一本評點士人高下的小冊子流傳開來,里頭載著眾人的詩文,以杜敏行為第一。至于王泓呢,自詡風流才子,可不知曉排到哪里去了。看到冊子的人沒什么異議,畢竟里頭所載的王泓文章的確不好。王泓看了后氣得火冒三丈,分明是刻意拿他最劣的詩文去跟人相比!他哪能服氣?猜測是杜敏行做的。本來就是仇人,這會兒可不就仇上加仇了嗎?
杜敏行是春風得意,雙方狹路相逢時,他不免譏諷王泓幾句。王泓說話也不會客氣,用杜敏行為內官后刺激他,將人氣得面色發青。本來這事兒也就完了,可王泓回家的時候,莫名其妙被人套麻袋,挨了一頓打。他直接認定杜敏行就是兇手。等再度相逢的時候,他和杜敏行就打了起來,鬧到京兆府去。
這段時間京中在抓嚴風氣呢,兩個人都進了京兆府大牢。不管是杜澤還是王珩出面,都沒能從京兆尹高威聲的手中將人要回來。這臉也是丟大發了。高威聲不同意,他們只能從圣人那處著手了,可黃龍寺才鬧出那么大的事情,泰始帝哪有閑心管王泓、杜敏行的事兒?一想到有人覬覦他的寶座,泰始帝便食不下咽。
在黃龍寺的一干逆賊被擒抓下獄后,泰始帝又給了慕容紹一道剿賊的命令,要他將山中匿藏的不法之徒全部清剿干凈。可能在長安郊野橫行的,不少是關系戶,跟權貴們有點曖昧的聯系。這一下子牽連甚廣,不少朝臣被奪了官位。
有人被貶,也有人該論功行賞。如果不是高素之及時發現黃龍寺有人私藏兵甲,可能還會釀成更大的禍端。雖然是誤打誤撞,可說明時運是在齊王身上的,不用看動機,得直接看結果。在雷厲風行地處置一堆人后,泰始帝招了宰臣商議對高素之的賞賜。
爵位無可加的,泰始帝擺明生出讓高素之入朝的心思。這些年似乎沒怎么發病,興許天保佑,她的的瘋病已經好全了。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泰始帝心中也拿不定主意。
宰臣們的反應不一,要么是堅定地拒絕高素之入朝,要么如工部尚書宇文神闊那樣試圖拉人。經過一段時間的努力,將作大匠鄭本初從女兒的手中得到了點圖譜,可也只有一點。宇文神闊堅信齊王還有所私藏。
泰始帝思來想去,沒能拿定主意。下了朝后找崔皇后隨口問了句。過去崔皇后借著高素之得病的事想方設法讓她離開斗爭的漩渦,希冀推動高望之前行,從而保住她的性命。可目前看,等高望之是指望不上了。高素之弄出這些東西,不就是為了入朝保全自身嗎?她哪里還能阻攔?崔皇后不想讓那漸有回溫的母女感情再度走到劈裂的邊緣。
崔皇后道:“陛下不如遣太醫去瞧瞧?”她先前病中,手里對后宮權力的把控有部分滑到元貴妃的手里。可事關高素之的生死,太醫署那塊,她還是捏在自己的手中。
泰始帝嗯了一聲,聽從崔皇后的意見,打發太醫署的人去齊王府中診治了。
高素之一件宮中專門來了太醫,隱隱猜到了什么,等小醫官偷偷給她傳話后,心中更是了然。泰始帝果然要給她實權官職了,但在此之前,要確定她的身體狀況。頭疾或者說瘋病得好了,但“柔弱”得在。唯有“柔弱不勝衣”,她才能免去大早上上朝的辛苦。都已經榮華富貴了,誰會想不開去當社畜啊?
醫官們回到皇宮中回稟泰始帝,便依照高素之的意思說了。泰始帝在意的是“頭疾”,要是不見好,把人安排到六部時,她突然發病一把火燒了官署,豈不是荒唐至極?琢磨一陣后,泰始帝如工部尚書宇文神闊的愿,將高素之安排到了工部當工部侍郎,允許她如過去般不來常朝,也不必去工部當值。六部之中,吏、兵為重,這個安排不高不低,就算發生什么也容易兜底。
高素之當上工部侍郎的消息傳出,引起晉王、魏王的警覺。大都督只是按照規矩遙領,恢復高素之的親王待遇,那入工部算什么呢?說明泰始帝已經將她當作正常人來看待了。是不是意味著奪儲之爭里多個敵手?可盡管心中焦急,他們也做不得什么,只能夠遣人時時刻刻盯著高素之,看她下一步的動作。
而高素之呢,欣然接受工部侍郎這一職務,然后心安理得地待在王府中不去上朝、不去當值,將偷閑貫徹到底。
府中,土豆宴五花八門。
在只剩下一框留下使用的土豆時,高素之終于收了手,開始籌劃她的小吃街賺錢大計。炒土豆絲就免了,只上薯片、土豆泥兩樣小食也足夠。
用王映霜的說話,這不是為了賺錢,是為了讓那些朝官很“偶然”地發現,原來天底下還有這么一種食物,然后來她府上求。
主動給出去他們會心安理得,唯有得來不易的的東西,才會讓他們珍惜,記住她高素之的功德無量。
第37章
戊時。
上輩子擰螺絲人的下班時間點,在古代已經是休息時間了。
高素之白天能留在蒹葭園中,可到了晚上仍舊要回秋水園。
上一波土豆更換后,她的能量值又見了底,經過幾日的努力,數值略有上漲。她照例看了眼商城,沒發現極為想要的,嘆了一口氣,就讓思緒飛揚。缺的東西太多,以前覺得上輩子生活在地獄,可就環境而言,彼時地獄于此刻也如天堂。
燭火搖曳,窗外蟲鳴聲此起彼伏。
高素之隱約聽見一聲“王妃來了”,還以為是個夢境,半夢半醒中答“請人進來”。可隨之響起的不是應諾,而是接二連三地勸阻聲。高素之聽得煩,連做夢都不能自在。王映霜會在夜里來秋水園嗎?不可能的。她撐著坐起身,朝著伺候的人發了一通脾氣。
伺候的人也覺得冤枉,她們大王身份特殊,哪能與王妃過夜?過去大王一直很有防備,但現在沒有阻攔王妃,難不成是王妃已經知道秘密?聯想到近來大王常往蒹葭園中跑,一切都有了解釋。她頓頓是恍然大悟,不做礙事的人,忙不迭去請王映霜。
王映霜來到等秋水園里就后悔了,她只是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沒提,可那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難道明日就不能說嗎?可沖動催動了她的腳步,一直到秋水園中,她才意識到自己行為的不妥當。現在要走來不及了,秋水園中伺候的仆從一個個都盯著她,她只能拿出一副從容自若的模樣來。或許可以寄希望于高素之不見她?只要拒絕了就好。可一想到被下人傳話拒絕的場景,她的內心深處又鉆出一股沮喪、失落和難堪。
心臟咚咚跳著,如同擂鼓。似是過了許久,也像等只有一瞬。在婢女來傳話說“大王請王妃入內”后,王映霜眨了眨眼,體內的血液忽地活躍起來,那種因幻想而生出的僵硬消失,渾身上下都洋溢著一種雀躍,王映霜驟然意識到,不是傾訴的念頭占上風,而是她想見高素之。
王映霜猜測高素之在看書。
她獨自入了高素之屋中,就著燭光覷見的并非峨冠博帶坐在書案后的身影,而是四仰八叉躺在榻上的人。短衫短褲形貌有些詭異,怕又是高素之的奇思妙想。月光自窗隙淌下,照得裸.露的肌膚皎白如雪。
王映霜忙不迭撇開視線。
高素之先前暴露的痕跡像是水池中蕩開的細微漣漪,而現在呢,宛如驚濤駭浪翻涌,生怕人不知。
王映霜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半夢半醒的高素之聽到吱呀的開關門聲,推測有人入屋。她分不清現實、夢境,可對小偷的警覺讓她強打起精神,將自己從迷蒙的睡夢里拽了出來。她坐起身,用手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掩著唇打呵欠。她的眼眸只睜開一條細微的縫,等到光線將王映霜的身影送到她視野中,她猛地一拍大腿,驚慌失措:“你怎么來了?”
沒有勃然大怒,只有花容失色。
王映霜心中了然,她緩緩道:“是大王同意我進來的。”
高素之:“……”她低頭看了眼短衣短褲,想要找東西遮掩,可天還沒有轉涼,榻上連條薄被都沒有。倉皇之下,她將長發撥到胸前。這一番欲蓋彌彰的行為能瞞過王映霜嗎?高素之心中有答案,她緊繃著神經,開始思考到底哪里出了錯。最后結果指向似夢非夢的場景——好吧,是她自己同意人過來的,但好端端的,王映霜來做什么啊?
高素之憋著一股氣,可她不能罵王映霜,只得罵才睡醒的003。
003哪敢吱聲,將威脅值調成高亮,無聲地告訴高素之,就算發現了又怎么樣?數值還不是一點變化都沒有。
掉馬時并沒有驚天動地的大波瀾,兩個人都平靜得像是無事發生。高素之不知道王映霜怎么想,反正她的淡定都是裝的。沉默在屋中蔓延片刻,最終是高素之先出聲打破那片寂靜,問:“王妃怎么過來了?”同樣的問題,王映霜剛才沒給她答案。
“只是突然間想起一事。”王映霜垂著眼睫,理由很牽強,可容不得她不說了,“明日請大王往京兆府走一遭,趕在別人動手前將王泓和杜敏行從獄中帶出來。”沒有第一時間處理,說明是有人想故意晾一晾,遭受的折磨多了,更容易生出感激之心。
“好。”高素之答道,她抬起頭,視線落在王映霜的身上,可那張泰山崩于前而不變色的臉啊,在她不愿意的時候,是不會露出半點痕跡的。她的王妃是個很“表里不一”的人。總是提心吊膽不是事兒,要不直接一點,讓懸著的心死掉吧。
于是,高素之咬了咬牙勇了一次:“你看到了?”
王映霜克制的視線往高素之遮遮掩掩的胸口一掃,旋即收了回來。她沒有直接回答,反問道:“我說沒看見,大王信嗎?”
高素之抬了抬眼,哦一聲:“那就是沒看到。”說完后她自己先笑了起來,如果王映霜就這句話點頭,那就達成一個再也不提的默契。困乏之意被這樣一驚,已煙消云散。高素之從榻上下來,走向王映霜,嘆氣問:“二娘,你說該怎么辦呢?”
王映霜木然地看了高素之一眼:“大王指得是什么?”這事情能瞞住十多年,就是個天大的笑話了,不敢想象,泰始帝知道此事后會如何震怒。到時候被問罪的豈是高素之一人呢?皇后、太醫署、崔家甚至是王家都逃不過去。先前高素之沒有點破,她也不愿意去深想,反正渾渾噩噩十幾年過去了,那只要按部就班,再瞞個幾十年都不成問題——雖然從高素之的一系列舉措上看不出她想“按部就班”。
其實怎么做,她們兩個人心中都有答案了不是嗎?
王映霜說:“大王不能如閑散宗親般做斗雞走馬的紈绔。”
高素之替自己辯解:“我才沒有呢。”
王映霜瞥了她一眼:“只是說未來也不能如此。”她家大王飛鷹走馬可能做不到,但還是有喝雉呼盧的資本的。她板著臉,很認真地說道,“不想讓欺君之罪落實,那就自己成為君。”前朝的母后操權事可不少,不從夫謚、另起山陵、下旨稱詔、自稱為朕、著十二章紋的袍服……就差那一步。
高素之打得也是這個主意,得了王映霜的支持后,她自然是笑逐顏開,一把握住王映霜的手,誠懇道:“若真能成事,你便是君后。”
王映霜:“……”恨不得給得意忘形的高素之倒上一桶冷水讓她冷靜冷靜,真有那一日,她能成為皇后嗎?不對,她做什么想這個?!王映霜面頰泛紅,也惱了高素之,氣鼓鼓地瞪了她一眼。
可高素之的敏銳完全是間歇性的,仿佛察覺不到王映霜的瞪視,興致勃勃地拉著她說話。先前種種顧慮,就算知道王映霜可能已經知情了,都不敢太親近,現在嘛,眼前豁然開朗了,壓在心中的大石消失,頓時變得無拘無束。
時人愛下棋,夜談的時候難免會來上一局。可高素之的圍棋技藝約等于無,于是她拉著王映霜坐在榻上玩五子棋,一直玩到子時過才滅了燭火。都這時候了,也沒什么回蒹葭園的必要,王映霜在秋水園中將就一夜。
翌日。
高素之記得王映霜的吩咐,神清氣爽地出發前往京兆府。將王泓、杜敏行撈出來還不夠,得用“不論出身”來鼓舞杜敏行,在士人瞧不起他的時候,伸出一根橄欖枝,或許以后就能利用了。當然,這兩位出獄后,也不需要留在長安。
東宮崇文館中。
高神嘉收到了齊王府趕早送來的禮物——薯片、土豆泥。
雖然崇文館里有各種糕點可用,不過大多數人都喜歡從家中拿些小吃食與同伴分享。土豆泥只有一小碗,高神嘉只分給親近的幾個伙伴,至于薯片呢,一一分過去,只是這么一來,每個人得到的都不多。
“公主,這是什么東西?嘗起來好松脆。”一個個子不高、約莫七八歲的小姑娘眨著眼問道。
高神嘉笑瞇瞇道:“是齊王阿兄府上做的,松脆的是薯片,另一個叫土豆泥。”她覺得名字怪怪的,但阿兄那邊都這么說了,她也跟著傳就是了。她哪會不知道高素之的心思?不用人叮囑,也會把事情辦好,讓阿兄賺很多的錢。
高神嘉又說:“阿兄說這要在長興園中賣的,東西不多,一天只有十來份,可能不到七日就沒了。”
“十來份?”小姑娘怪叫一聲,眼珠子只打轉,她們這兒就不止是十個人啊!那么一點,難道是什么珍奇?對于奇珍異寶,她們這些權貴家的孩子,哪里肯落在人后了?都等不及放學回去,忙不迭遣人回家去傳信。
各高管權貴家的夫人們,聽說什么薯片、土豆泥滿臉茫然,那都什么東西?家法嚴的恨不得沖去崇仁館將就記得吃的小崽子打一頓,而慣來寵愛孩子的,已經準備動身了。不知道什么東西不要緊,有一點聽明白了就好,那便是長興園里又出好東西了。
平陽公主府中。
高滿也得到高素之送來的薯片和土豆泥了。
她的胃口不大,只吃了一些,余下的都進了慕容觀的肚子中。
“要不是齊王點名了拿去賣,我都想留在自己府上了。”高滿感慨道,“也不知她從哪里找來的。”
慕容觀垂著眼道:“飽腹感很強。”如果能夠大面積種植,這意味著行軍的干糧又多了一種選擇。可土豆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東西,只有高素之知道。
“陸天監來我家求娶了。”慕容觀忽又道。
高滿神色倏然一冷。
臨汾候、衛尉卿陸天監是淑妃之弟,為勛貴一派的人物,原是步陸孤氏,后改成漢姓。陸天監跟晉王走得近,想要為自己的兒子陸紹興求婚于慕容家,怕也存了拉攏之意。
“你別急,我不會同意的。”慕容觀又說。
高滿低頭,呷了一口茶,悶聲道:“我沒急。”她諄諄勸誡道,“你要小心,不要卷進去。”
慕容觀揚眉,灑然一笑:“我曉得,阿滿,你也要提防盯著你錢袋子的人。”
第38章
吳王、吳王妃皆早薨逝,如不是泰始帝和皇后將她充作公主,處境不知比現在艱難多少。可就算得了宮里兩位的照顧,很多事情也得靠自己。別說她不是那兩位親生的,就算真是泰始帝所出的公主,與深宮還是隔了一層。她如果不靠自己立起來,哪能掌住家業?
高滿心中幽幽地嘆氣,面上仍舊掛著笑,她將話題一轉,重新落到高素之的身上,說:“齊王帶來的驚喜可不少。”惦記著她錢的還有高望之,但那廝總想著空手套白狼,給出的也只是空頭許諾,哪像高素之,說得明明白白,帶來的是真金白銀。
此刻的高素之已經抵達京兆府。
京兆府中的官員收了收見鬼似的神情,滿是惶恐地請安,匆匆忙忙將京兆尹高威聲請了出來。高威聲乍一聽齊王前來,心中也是納悶至極。要說最近也沒誰得罪齊王啊?來京兆府做什么?不是報案那來做什么?總不會是喝茶吧?
“王大郎還在獄中呢。”倒是有個機靈的小吏提點道。
高威聲這才恍然大悟。近來忙的事情不少,將王泓、杜敏行丟入牢中他就忘了處置。王泓是齊王的妻兄,恐怕是來替他說情的。只是杜敏行那邊也有些棘手,高威聲只盼著高素之不要提出什么過分的要求來。
一邊想著,高威聲一邊往大堂中走。
高素之早在侍從的引領下坐在正堂,她觀摩了一會兒堂中的匾額,旋即大馬金刀地坐著,侍從端來的茶點,她只掃上一眼便收回視線。堂中靜謐,伺候的人畏懼齊王惡名,大氣不敢出。高素之也不在意,直到瞥見高威聲的一角官袍,才慢條斯理地起身,執了一個晚輩禮。
清河王高威聲是泰始帝的堂叔,她該稱呼一聲叔祖。
高威聲喜怒不形于色,他朝著高素之,很是溫和道:“大王怎么過來了?”先是長興園,再是黃龍寺之功,當初被幽閉在府中的齊王逐漸出現在朝官的眼前。高威聲覷著高素之的精神氣貌,覺得比過去皇宮家宴上匆匆一瞥時瞧見的要好上太多。宮里傳出消息,說齊王頭疾痊愈,那是否意味著她也要加入奪嫡之戰中呢?他很是看不上文質彬彬的高望之,但晉王高慕之吧,又有些不大聰明,不好下注。
高素之目的明確,也不跟高威聲廢話,直接道:“王泓與杜敏行還在獄中嗎?”
高威聲心道“果然如此”,他大義凜然道:“他們不顧體面,當街斗毆,實在惡劣至極。”
高素之眸光微閃,斗毆的哪里只有這兩個?對于這等事情,長安、萬年兩縣以及京兆府都是輕拿輕放,她故作關切道:“還要關押多久?”
高威聲根本不可能對那兩位施加杖刑,但要關到天荒地老也是不可能。杜澤和王珩都會設法救人,也是圣人忙于黃龍寺的事情,沒心情理會他們的哀求。高素之都開這個口了,高威聲便決定賣他一個面子,笑了聲,順水推舟道:“既然大王替他們求情,便將他們釋出吧。”
高素之揚眉,朝著高威聲道:“多謝叔祖高義。”不用費口舌勸說那再好不過。
杜敏行、王泓跟別的罪犯不同,沒戴上刑具,吃喝也有人伺候著,但哪能比得過家中流蘇帳、白玉床?高素之堅持親自去一趟獄中見人,高威聲也沒阻攔他,命人帶著他過去了。隔著木欄望向獄中灰頭土臉的兩位,高素之壓住內心深處的笑意,淡然說:“二位可以出來了。”她的神色自若,旁人絲毫看不出事情是由她暗中主導。
仇人聚頭,想要心平氣和也難。到底是礙于高素之在前,杜敏行和王泓都沒有破口大罵,只用涼颼颼的眼刀子互相甩。高素之假裝沒看見,她道:“兩位同為朝廷命官,為圣人做事,仇隙從哪處來?為什么不能握手言和?”
王泓:“……”這就有明知故問之嫌了,王泓憋著氣沒吭聲。
杜敏行知道高素之與王家的關系,認為齊王是為了王泓才跑這一趟的。他的臉色漲得通紅,忍了又忍,最后一甩袖,憤憤不平道:“此事分明是王泓先挑起!”反正已經將人得罪透了,也不差這一回。
王泓火氣蹭蹭往上漲,被關了幾天,定性早就磨沒了,顧不得給高素之面子,呵呵冷笑:“那冊子是誰印刻的?別人稱你一聲杜郎真將自己當成人物了?閹寺之后,豈能與我輩同列?”
“這是什么話?”高素之詫異地瞥了王泓一眼,道,“舜發于畎畝之中,傅說舉于版筑之間,膠鬲舉于魚鹽之中。①鄭小郎貢舉出身,同樣是萬里挑一之輩,難道還不如門蔭入仕的人嗎?”
“或者你還想著恢復舊日‘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②的局面?”
高素之這話有點殺人誅心了,王泓神色倏然一變。在世族坐大的時候,有“共天下”之言,這恰恰是圣人不能忍的。高齊承襲的前朝是從草原上來的,先慕華夏之風,漸染華夏之色,可到底沒如南朝那般將門閥高高奉起。神武帝在位時,便已經廢除九品中正,以考試的辦法取士。門蔭仍舊占據大頭,可畢竟與當年盛況不同。
杜敏行見王泓吃癟,心中頓時大快。他抬頭仔細地打量著高素之,可在對上那雙含笑的眼眸時,頭皮一緊,忙不迭避開。
高素之道:“回去吧,要是不能釋懷,那就如參商不見。”
杜敏行朝著高素之拱了拱手,在小廝的簇擁下離開京兆府大牢。而王泓呢,仍舊站在原地,臉色青青白白。他其實沒指望齊王能替他出氣,但怎么也不可站在杜敏行的那邊來指責他吧?魏王知道什么是清流,齊王真是一點都指望不上!王泓心中怨憤不平。
高素之看著王泓如五色染缸的面容,很是好笑。這些大族子弟,總有莫名其妙的骨氣,不是瞧不起這就是瞧不起那,一種與世間脫節的清高,難怪多得是不能死得其所的。高素之沒再跟王泓說話,秉著“送佛送到西”的原則,她一直將王泓送到大門口。
報信的人早就到王家了,里外忙忙碌碌的,甚至準備火盆替王泓去一去晦氣。今日王珩在家,他是大家長,沒有迎接兒子的道理,可得知高素之也來的消息后,立馬整了整衣冠,前去大門迎接。長興園以及印書的事兒讓他注意到齊王,黃龍寺一事后更對她刮目相看了。
高素之站在門外沒進去,在受了王珩的禮后,她才執了一個晚輩禮,悠悠笑道:“‘毋老老,毋賤賤,毋少少,毋弱弱’③,右相以為呢?”
王珩的心驀地一沉。
他對齊王的淺薄了解,讓他認為齊王只會說“不要看不起人”的話語。
可此刻齊王引用《左傳》之言,是想說明什么?要告訴他其實這么多年在府上韜光養晦嗎?沒有師傅教她,她依然能夠出頭嗎?
王珩站在門口看著高素之的馬車行遠。
王泓跨過火盆掃下一身的晦氣后呢,抱怨說:“阿耶,齊王怎么替閹寺之后說話?”
“住口!”王珩呵斥一聲,他骨子里也是瞧不起閹寺的,但杜澤畢竟是圣人跟前的紅人,他就算看不起人,也會維持一種體面。可現在王珩跟杜敏行大打出手,鬧到京兆府中,將那層平靜給撕裂了。
在政事堂中幾度看到傳消息的杜澤,王珩都能從他的眼中看出憤恨的情緒來。耿直沒什么錯,但是要走上官場,得學會圓滑。百年前四世三公的汝南袁氏怎么在黨錮之禍中得免?靠得難道是他們的聲望和清名嗎?不,靠得是與宦官聯宗,靠得是虛與委蛇!
高素之親自送王泓回來不是善意,而是一種警告。王珩猛然間意識到這點,頓時驚出一身冷汗。他幽幽地盯著王泓,原來想著,等王府官任滿,就將王泓提到秘書省中去,但是現在看來,得讓他離開,外放到州當參軍、縣令最好!
王泓被盯得心中發毛:“阿耶做什么這樣看我?”
“回屋抄經十遍。”王珩淡淡道,沒將自己的心緒表露出來。王泓與魏王關系漸近,他定然是不愿意離開長安的,到時候請托魏王插手,反而不妙。
那頭高素之坐在馬車上,回味著自己從王家離開的場景。
要是翻身上馬,才有一種蔑視他們的少年輕狂。
可惜她的騎射實在是不大行。
高素之胡思亂想著,思緒不由得飄到馬蹄鐵上!現在的馬有絡頭鞍韉障泥,似乎還沒有馬蹄鐵?這對馬的行走實在是太重要了,有了“鐵掌”的保護,馬的行走能力才會提高啊!
馬車一回到府中,高素之便急不可耐地從車上跳了下來,彎著腰仔細地觀察著拉車的馬匹,果然,馬蹄沒有半點防護設備。
“大王在做什么?”一道清泠的聲音從背后傳來,高素之驀地一扭頭,便看見王映霜驚詫的視線。
王映霜聽說高素之回府,便想問她京兆府一行結果如何,哪知一來就看到高素之那別扭的姿勢。
高素之若無其事地支起身體,對著王映霜道:“我只是想,這馬蹄日日摩擦,難免有傷。馬背上有鞍韉,馬蹄上怎無防御?”
王映霜從沒想過這個問題,她順著高素之的思路琢磨一陣,眼眸倏地一亮。本朝雖然有幾個馬場,也要論起養馬來,是不如邊地胡族的。在都城向南移動的時候,曾經的草原習性也被拋去了不少。曾經馬上風流已讓位給了南朝崇尚的風度。在對戰突厥的時候,勝敗參半,而其中馬匹也是個關鍵因素。
王映霜忽然道:“大王,這件事不能聲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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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孟子》
②左思
③《左傳》
第39章
高素之明白王映霜的意思。
馬蹄鐵一旦流傳開,沒多久便能到邊地。突厥人擅長養馬、御馬,這對他們來說是天大的好事。瞞是不可能瞞一輩子的,但至少要利用一次占據上風再向外傳開。
高素之是工部侍郎,這回可以不用自己花錢,而是以工部的名義去推行此事。本朝神武帝創三省六部制,除此之外,還有九寺五監,屬于宰相直領,與六部平級。但是只能多有交叉,九寺五監受到尚書省六部的制約,譬如少府、軍器、將作、都水四監,都與工部息息相關,受到工部的節制。
“這事情得通過朝廷來辦。”高素之說,她凝視著王映霜,話鋒陡然一轉,“京兆府已經將杜敏行和王泓放出了,我將王泓送到家中去,見到你的父親。”
王映霜嗯了一聲,伴著高素之往府中走,她問:“你與他說什么了嗎?”
高素之一聽王映霜詢問,立馬興致勃勃地開口,繪聲繪色地講述她去京兆府乃至歸途中發生的一切。腳步輕快地走在石頭徑上,林蔭垂落,花影隨風搖曳。垂眸瞥見王映霜皎白的側臉,高素之的面頰微微發燙,心跳咚咚的,似有小鹿亂撞。
滔滔不絕的話語如懸河瀉水,在忽然間戛然而止,王映霜難免生出疑惑。她轉眸對上高素之多情的眼神,心中也一突,掩飾似的撇開視線,溫聲問:“怎么了?”
高素之瞥著王映霜,問:“我這事情辦得好嗎?”她放軟語調,可邀功的意思很是明顯,王映霜還沒回答,她就自己先訕訕一笑,覺得不好意思起來。
“自然好的。”王映霜很給高素之面子,調侃道,“大王親自出馬,肯定手到擒來。”
高素之又問:“那要是被拒絕了呢?”
王映霜不假思索說:“那是他們不識抬舉。”
高素之還沒自大到以為自己無所不能,知道王映霜在哄她,可還是藏不住喜悅的情緒。難怪大家都喜歡聽好話呢,多動聽啊,不比喝了蜜水甜?高素之試圖壓一壓上揚的唇角,但這不算努力的嘗試頃刻便失敗了。她臉上洋溢著快活,像是燦爛的驕陽。
王映霜聽著高素之的笑,難免將視線挪到她的身上。人看著還是單薄瘦削,可入侵性一點都不小,很容易被她的情緒感染。在經歷那么多的磋磨、飽嘗世情冷暖后,還能保持赤子之心,真是難得。那些惡名都是病癥帶來的,一個熱情天真的人在清醒的時候,發現自己做錯了事,該有多么痛苦呢?
高素之 從王映霜的眼中捕捉到幾分憐惜之意,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她好像沒說什么博取同情的話嗎?高素之沒細想,她的話題跳躍,前一刻在說王泓,下一瞬便到了長興園的薯片、土豆泥上,她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效果如何。
“就那么幾份,肯定能售空。”王映霜聽了高素之的話,淡然道,“今早襄城才將東西帶到崇文館呢,得醞釀幾日吧。”
高素之一想,道:“也是。只是再過段時間,土豆就要沒了。”
長興園中。
土豆、土豆泥各自供應十分,沒多久便被趕早來的人買空。后來的雖然白跑一趟,可畢竟不是自己的品嘗的,沒太放在心上。這種平靜一直持續到崇文館中的小孩放學,在這日黃昏,有幾十戶高官人家響起要“土豆泥”“薯片”的嚷嚷聲。
他們都懷著肯定能買到的心思,滿懷期望地回家,這一落空啊,眼淚根本憋不住,唰唰流淌下來。脾氣大的甚至不想去上學了,要在第二天趕早去買薯片和土豆泥。可他們鬧著要吃的,長輩們或許能滿足,這說不上學,立馬挨了一頓揍。等到翌日,一個個耷拉著腦袋,沮喪至極。偏生高神嘉又拿出了薯片來分享。
她只負責勾引饞蟲,完全不管飽的。
這日去長興園的人多了,可數額有限,不少人空手而回。如果是一般的小販,他們可以用權勢壓人,讓對方再賣幾分。但這里的鋪子不是平陽公主就是齊王府開的,他們哪能得罪得起?明知道對方在故意制造“物以稀為貴”的噱頭,并不是真的沒有,可偏偏沒有半點法子。
一連幾日下來,那些朝官都被小孩鬧煩了。
齊王府不讓他們清寧,那大家都別想好過。于是,一個個開始尋思著,要怎么借著這件事情彈劾齊王。
真的,從長興園再到花式小食,都在勾小孩的魂。誰家沒幾個小孩子?他們是家家戶戶的未來。齊王這一手,實在是太陰險了。
黃昏,務本坊裴宅。
此是司農卿裴隱在京中置辦的大宅邸,與王珩家相鄰,住著一大家人。
裴隱膝下三子四女,第四女名喚裴慕真,年十五,尚未出閣。
此刻,她正撐著下巴坐在榻上,面上擺著一張小幾。用來裝土豆泥的小碗已經空了,倒是薯片還剩了一半。昨日她的侄女侄子們拜托她去長興園中買,她心中好奇,便早早過去預定了一份,還打探到不少的消息。原本是要等侄女侄子們回來的,但土豆泥聞著香甜,沒忍住吃掉了些。現在呢,侄女侄子們正聯合起來,用淚汪汪的眼神來譴責她。
拿捏這群小家伙,裴慕真有的是辦法。她將薯片一端,故意道:“誰再鬧就沒了。”哭得最兇的小娘子立馬閉上嘴巴,反而氣勢洶洶地轉向姊妹,奶聲奶氣說,“姑姑已經很累了。”脆弱的同盟抵不過一碗薯片。
小家伙們鬧騰的動靜不小,沒多久便將裴慕真的三個嫂嫂吸引過來。一個個看著裴慕真很是無奈。她們同樣十分好奇,毫不愧疚地從小孩的口下奪食,撿了片嘗嘗。
“這是什么東西做的?土豆?聞所未聞。”
“味道還不錯。”
“平陽公主的商隊在外找著的嗎?”
裴慕真道:“這是齊王的產業。”她想了想,又說,“至于土豆,該是一種稀有之物吧?”
“稀有物?那不是過了這時節就沒有了?”
裴慕真蹙眉,又說:“可賣土豆的又說,它們其實可以替代粟米、稻米、小麥。”
裴慕真的三個嫂嫂面面相覷,把剩余的薯片分給孩子們,讓他們自己出去玩。她們則留在裴慕真的屋中,肅聲說:“四娘,你仔細說來。”粟米、稻米是人生在世賴以生存的食物,如果那什么土豆能替代粟米,是不是意味著可以大批量種植?小食跟主食的概念可不一樣。她們這兩天聽到了些風聲,說有朝官要彈劾齊王,要是那東西是好物,將齊王得罪個徹底不拿出來怎么辦?!
裴慕真會去問也只是好奇,見三個嫂嫂一臉慎重的模樣,便將自己打聽到的消息娓娓道來。她原本以為是小事,可慢慢的,神色也嚴肅起來。要是真有一種好種植的糧食,那不是功業在千秋?誰還要彈劾齊王啊?
沒多久,司農卿裴隱便得到消息,他大驚失色。可惜薯片早已經被小孩分吃完,一點都不剩。翌日大早,他便讓仆從去買一份土豆泥、薯片回來,親自嘗了嘗。味道他其實已經顧不上了,當即讓人調轉馬車,前往齊王府拜訪。哪知這日高素之沒在府上,一打聽才知道,齊王竟然破天荒地去工部當值了。
裴隱:“……”
高素之一點都不想去當值。
雖然說跟王映霜相處的時間足以蹭滿每日的能量值,可她現在想的已經不是能量值了。那種身心放松的愉悅帶來的是精神上的享受。可惜今日到蒹葭園便被勸了出來,至于原因,就是那可愛又可恨的馬蹄鐵了。管馬的是太仆寺,馬蹄鐵到底算誰的呢?太仆寺那邊是兵部的事兒,兵部尚書是盧匡君。盧匡君雖然是王映霜的舅父,但他的女兒卻是晉王妃,高素之摸不準他的立場,索性不跟他打交道。
高素之找到將作大匠鄭本初。將作都水監下有中校署,掌供舟車兵仗、廄牧雜作器用。
從齊王府借來工匠后,鄭本初千方百計地打聽印刷術以及長興園玩具的事兒,豈知除了印刷術,這些匠人們對別的也是一知半解,鄭本初能利用的只有女兒鄭光妙從平陽公主那得來的圖譜。他的直覺告訴他齊王還有好東西,可他摸不清齊王的脾氣,被拒絕幾回后,便放棄上門拜訪的念頭,哪知齊王自己過來了!讓宇文神闊拼命爭取齊王、將她留在尚書工部實在是一個無比明智的決定。
鄭本初的熱情洋溢讓高素之的眉頭蹙了蹙。鄭本初始終關注著高素之的神色,見她不喜,立馬收起那帶著幾分諂媚的嘴臉。
高素之也不廢話,將圖紙遞給鄭本初,道:“這是馬蹄鐵,至于怎么做合適,就是將作監的事情了。”
馬蹄鐵?什么東西?鄭本初暗自嘟囔,在接過圖紙后,眼皮子跳了跳。他哪會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大嘆一口氣,他問:“大王,圣人可知道此物?”
“不知道。”高素之眨了眨眼,“錢的事情你們自己協調,不拿出實物來,怎么讓圣人信服呢?”跟泰始帝溝通的事情她才不想干,得是鄭本初這種朝上混得老油條,才能寫出合適的馬屁文章來。
高素之施施然地來,甩了甩衣袖,施施然地走,不帶走一片云彩。
鄭本初倒是習慣這種事情,畢竟沒有讓堂堂親王親自盯著的道理!他忙找了信得過的人過來,吩咐他們立馬去打馬蹄鐵,盡可能地制造出合適的蹄掌來。
等到裴隱循著高素之來到將作監官署的時候,又跑了空,跟鄭本初大眼瞪小眼。
在他們忙碌的時候,朝中醞釀的彈劾文書送到泰始帝案前了。
其中不乏晉王、魏王的推動,他們當然知道諫官的批評不痛不癢,可壞事兒說多了,圣人對高素之印象就會變壞。
這就足夠了。
第40章
能當上御史的,要么是很能鉆營的小人,要么就是塊油鹽不進的硬骨頭。鉆營之輩容易被就晉王、魏王收買,至于硬骨頭性情耿介,哪能忍得了長興園,一頂“驕奢淫逸、好逸惡勞”的帽子猛然間扣下來,唾沫橫飛的,那兇惡的眼神像是要將罪魁禍首生吞活剝了。
只不過高素之沒來上朝。
“陛下,齊王在長興園中搭建游樂場,又開設店鋪,將好好的園林弄得烏煙瘴氣。”
“齊王建設長興園鋪展浪費,實乃一大禍害。”
“哪有親王競逐市利的?!”
彈劾的御史身上自有一股腐儒的氣息,硬生生將話題扯到“與民爭利”上,好似長興園一開,有千家萬戶因此破產。
泰始帝坐在高位上,眉頭緊緊皺起。他沒將長興園當一回事,但聽著御史的上奏也不耐煩了。前幾天才賞過高素之,將人塞進工部。哪知這么快就將麻煩惹來。在泰始帝的心中,已不由分說地將御史和高素之一起埋怨上。
“齊王不學無術,不通君子六藝,反倒鉆研小人之道,傳出去讓皇家臉面何存?”又一個御史啟奏,口若懸河,例數高素之的不是,甚至還含沙射影,道她其實瘋癥未愈合,根本不該出齊王府。
朝中的重臣呢,要么持身保節,要么就傾向晉王、魏王。他們中大部分過去忽視齊王,在泰始帝態度未明之前,一般不會替齊王說話,畢竟無緣大位的親王,不是他們未來的君主。原本局勢的確如此,但衛國公、工部尚書宇文神闊聽著就不是很是滋味了。什么叫小道?這是連工部、將作監一起罵嗎?
“此言差矣!”宇文神闊持著笏板,高聲反駁,“若不是齊王殿下發現印刷術,我們能見到刻本嗎?諸工匠以國子監藏經為底本刻印經書,雖然還未完功,可通過計算,書籍的價格能壓到一卷百錢,甚至很低。如此更多更廣大的人能接觸書籍,出仕為天下人謀利,這難道也是足下眼中的‘小道’嗎?”
“長興園中游樂場中,器具皆經過改良,其中結構能應用在諸多器物之上,是利于民生的大事!難道這也是小道嗎?足下無知,那就緘默不言!”宇文神闊神色嚴厲,他在工部尚書位置上,制作出的好東西越多,他的功績就越多。出將入相,全部憑借此!
御史哪里知道工部早就盯上長興園中的玩具,甚至恨不得將它們都拆走研究?宇文神闊是勛貴將門出身,聲音大若雷霆,頓時將這文弱的御史嚇得面色發白,兩腿戰戰兢兢。
宇文神闊鄙夷地瞪了他一眼,還嫌不夠,又怒罵道:“文學能言而不能行,居下而訕上,處貧而非富,大言而不從,高厲而行卑,誹譽訾議,以要名采善于當世。①是國之賊!”
殿中低笑聲傳出,御史們多文學之士,勛貴們看他們也不大爽快,見對方被宇文神闊駁斥得面色發白,實在是藏不住眼眸中的嘲弄。他們經常利用御史當武器,但瞧不起對方行事也是真的。
經由宇文神闊一提,泰始帝總算是想起齊王的小道帶來的好處了,他冷厲的目光向下掃去,淡淡道:“區區小事,日后不必再提。”
御史哪能甘心,又將話題扯回聚斂上:“可齊王聚斂無數,與民爭利,非君子所為!請陛下下旨禁絕此事!”
“長興園中往來的都是貴戚,哪里來的‘民’?”清河王高威聲嗤笑一聲,他也聽說長興園中事,高滿最擅長從貴戚口袋中掏錢,貴戚不知道這點嗎?不還是前仆后繼?他又多嘴說了句,“物以稀為貴,長興園中所出,皆外界未見的離奇之物,要價自然是高。諸位的俸祿能供養子弟嗎?”說話這話,他就老神在地合上了眼。
高威聲實在是誅心,一句話將一大群人拉下水?誰家中沒有點產業?光靠俸祿哪能養活一大家子?長安米價貴,歷來是居之不易。依照儒家的理念,要禁絕的豈止是皇親國戚經商?只要是官,都不能與民爭利!
話一出,不少人神色冷得發白,一雙雙死寂的眼睛,往那捅了馬蜂窩的御史身上溜去。
其實跟一些貴戚相比,齊王已經是好的了,至少沒有因為自家莊園截斷長安郊野水流,影響百姓們灌溉。要知道有的人田地不可勝計,莊園之中水碾一立,能給百姓剩點什么?
御史駭得面無人色,蒙受著巨大的壓力,身形搖搖欲墜。他不再管別人暗中投遞的眼神了,哪還能追著齊王罵?
皇后宮中。
崔元元在高素之點破一切后,心中沉郁頓時煙消云散,幾帖藥下去,氣色比往日好了不少。她這心心力一振奮,對后宮的控制便更強了,恩威并施,不斷地擠壓著元貴妃的權力空間。皇宮中,宮人看似不起眼,可她們掌文書、掌璽印,還會替圣人代筆批答,知道甚多。崔元元哪能不去拉攏她們?
前朝的朝會一散,有人彈劾高素之的消息便傳到崔元元耳中了。
高素之依舊是很少入宮,崔元元知道她的大概動態,也如大部分一般,沒當回事,哪知御史找到個點子就能借題發揮。她心中暗暗冷笑,囑咐心腹將消息送到齊王府中。
大鍋從天而降的時候,高素之正在蒹葭園中讀書。
可能是那日跟王珩說話引經據典了,讓王映霜覺得她是個可造之材。不擅長琴棋書畫、吟詩作賦不要緊,但想要成為帝王,必須要通讀春秋三傳。
高素之:“……”她只看過《春秋左氏傳》,因為敘事性強,都是當故事看的,可能記住幾個就不錯了。至于公羊家、谷梁家的微言大義,看著就生煩。只能說王安石說得對,一部春秋,斷爛朝報而已。
王映霜從高素之的臉上看出抗拒,她呢,坐在高素之對面,笑吟吟道:“大王如今只是溫習而已。”齊王三歲開始讀書,真正沒了師傅是在十三歲火燒王府后。一般權貴家的進度,十二左右便讀完左氏書了。聽她阿耶說,當年圣人有立儲的意愿,完全將高素之當儲君培養,那修完春秋三傳只會更早。
高素之愁眉苦臉,她雙手壓在小幾上,苦哈哈道:“可那么多年過去了,哪能記住什么?”就像上輩子,她高考完就能將一切知識忘個精光。唉,都怪系統不給力,別的小說里系統都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博采眾長,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
冷不丁被埋怨的003滿腦子問號:“請大王不要想著不勞而獲,位面商城刷出記憶面包,要試試嗎?”
高素之聽到003的話,在心中呸了一聲,那記憶面包有時限的,當她冤大頭嗎?要是永久性過目不忘她還能考慮下。
王映霜主打一個鐵面無私:“那就清閑時候一讀再讀。”她對皇帝和閑散宗親的標準不一樣,既然高素之跟她坦言夢想,她得投桃報李,拿出鞭子使勁鞭策。
面對軟硬都不吃的王映霜,高素之也沒太多辦法。她盯著讓她眼花繚亂的蠅頭小字,嘟囔說:“試行的刻本差不多能出來了,等換了我就可以繼續讀了。”頓了頓,她又問“微言大義學了有什么用?當年的禮制也無法在當下實踐啊?而且其中很多話,我并不認可。”
王映霜嘆了一口氣,直勾勾地看著高素之,說得直白:“微言大義只有跟儒生論文學的時候有些用處,我是讓你看其中的陰謀詭計。”最后四個字出來后,對著高素之那雙透著一種清澈愚蠢的眼神,王映霜隱約有些愧疚,這不是將白紙抹黑了嗎?可人君南面之術,又不得不學。
也就是在這時候呢,靈奴來通報,說是皇后宮中來人了。關懷高素之是一個理由,實際上則是傳達早朝上發生的事兒。高素之其實早晚都能知道,皇后不派人來,也有管不住嘴巴的朝臣嘟囔。
“難道那些御史都是瘋狗嗎?”高素之也很是無奈了,古人、今人嘴皮子的利索是一脈相承,真是各有所長。
高素之領了皇后的好意,送宮人離開的時候還附贈了十幾個土豆,千叮嚀萬囑咐,要廚房做熟了才能吃。母親那邊得要牢牢抓住了,她在外面開府,宮中的事情是鞭長莫及,得要皇后替她掌著。某種意義上的“恃寵而驕”,也無不可。但在母親徹底對高望之失望前,她不能展露出對高望之的殺意和惡意。
“這些御史真的煩人。”送走宮人后,高素之也不看書了,可憐巴巴地對著王映霜抱怨。她還沒做什么事情呢,大帽子就扣下來了。
“都是些迂腐之輩,目光短淺。”王映霜垂著眼睫道。
高素之道:“圣人那邊放下了。”
“可我們不能沒有作為。”沉思片刻后,王映霜又道,“大王,將那筆在長興園中賺的錢財拿出來做善事。”
高素之若有所思:“做衣食供給?捐贈寺觀?”
王映霜搖頭:“不是長久之計。”這么做也能迅速聚斂名聲,可時間一久,人們就會忘記了。思考片刻,她又說,“捐給悲田坊,在那兒創建私學,教授百工技藝。”
悲田養病坊都是無家可歸的老少,讓他們學儒經入仕根本不現實,還不如學一門手藝活。至于學什么,就看高素之了。經過印刷、馬蹄鐵之流,王映霜篤定她家大王還有許多好東西沒拿出來。
那些安于富貴現狀或者墨守成規的人不會喜歡革新,但悲田坊中的小兒,給錢就好驅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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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鹽鐵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