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高素之并不會吝惜那點錢財,要是長興園中所得不夠,那就自己再貼點。
仔細地琢磨王映霜的主意后,高素之覺得很好。兩人又商議一番后,最后的決定是拉上高滿、高神嘉一起入伙。她得先一步將人安排妥當,不給閑雜人等插手的余地,再讓好名聲散出去。
接著呢,讓高神嘉去皇后、皇帝那再要點錢,打個帝后的大招牌。到時候其它宗室成員一看她們這樣殷勤,不想被戳脊梁骨的話,也得捏著鼻子跟上。但是后來人哪能如倡起人呢?錢是出了,好處就別想了。
悲田坊一開始便是由寺院中發展出來的,僧侶收養無家可歸的老幼做慈善。在先帝神武年間,順勢而為,正式成立悲田坊,下撥良田供養,由金城坊的樂善尼寺負責。可年年都有被拋棄的、無家可歸的人,靠朝廷撥下的田地哪能夠?供養費用都是寺廟信眾捐贈的香火錢中來。時日漸久,寺廟也不堪重負,生活其中的老人幼兒食不果腹,衣不蔽體,只是勉強活著而已。
樂善尼寺、悲田坊之事,高素之很放心地交給王映霜去辦。她原來也想跟過去的,恨不得和王映霜做連體嬰,奈何出門的一日,王府中有訪客到了。恰是一直在逮機會拜訪高素之的司農卿裴隱。
裴隱不好日日請假不上值去蹲高素之,千盼萬盼等來了休沐日,他迫不及待地往齊王府跑。謝天謝地,這次總算沒有落空。只是他聽女兒裴慕真說,長興園中的土豆泥和薯片似是要售罄了,他還能達成目的嗎?
高素之對裴隱沒什么印象,在劇情里裴隱就是個邊緣人物。她只知道裴隱是聞喜裴氏出身,至于立場暫且不明。不過如果是高望之的堅定支持者,那在以高望之為大男主的《帝王策》中,一定會抹上濃墨重彩的一筆,既然沒有,說明此人是可拉攏的對象。
遠離了王映霜,高素之心中有些微不快,可到底沒有流露出來,很客氣地裴隱請入府中。
裴隱擦了擦額上的汗,腦子中各種妖魔鬼怪相浮動,但一看齊王——就知道流言到底欺人到何等程度了。魏王高望之向來有俊秀、美風儀之名,可是跟齊王一比,完全就是玉樹旁的蒹葭、明珠側的魚目了。朝廷取士也要看儀容,在這等風氣下,人都會有點“以貌取人”,至于到底是不是“相由心生”的面相術,就見仁見智了。
裴隱小心翼翼地問:“大王府上的土豆可還有?”
高素之哪會不知道他來干什么?故意困惑道:“大卿①從哪里聽說的?長興園嗎?”
裴隱點了點頭,道:“正是。”斟酌片刻,他又問,“大王是從哪里得到土豆的?某翻遍典籍皆不見土豆之名,不知其實物是何等模樣?”他去了長興園兩趟,可土豆泥、薯片哪還有原來的模樣?
高素之很爽快,立馬著人拿了一只土豆過來,喏一聲,遞給裴隱。“是我莊園中生出的,都掘來了,味道甚美。”
裴隱掂了掂土豆,指尖拂落干涸的沙土。他眼皮子一跳,朝著高素之道:“是生長在土中的根塊?”
高素之道:“是。”
裴隱不抱期望地看著高素之:“花葉枝蔓還在嗎?”
高素之奇怪地瞥了裴隱一眼:“留那做什么?又不能食用。”實際上她也沒有啊,從商城里換的就是一大框土豆。她盯著將土豆當寶貝愛不釋手的裴隱,又淡定地說,“此物不是很受地域局限,就算是在山地中也能種植,但是土質要疏松。一年四季皆可下種,三個月就能收獲,產量頗大。”
短短幾句話,將裴隱驚得一顆心瘋狂跳,仿佛要躍出胸腔,他迫不及待地問:“大王怎么知道的?難道已經種過了?”
“未曾。”高素之搖了搖頭,她眨著眼,拿出十分的誠懇,朝著裴隱道,“這種陌生的果實怎么能亂吃?挖到它之后的幾夜,我頻頻做一個夢。須發皆白的老者說它名土豆,是能救命的糧食,并告知我種植以及食用的要領。”
子不語怪力亂神,又不是子不信怪力亂神。裴隱聽著高素之的話,心情十分復雜。試圖從高素之臉上找到說謊的痕跡,可左看右看,都是坦坦蕩蕩的誠摯。難不成是真的?說起來,齊王瘋狂時日已長,如今突然恢復,的確是神奇跡象。他將信將疑地看著高素之,不知道此刻面對的是否是齊王的瘋態。遲疑片刻,他說:“大王能否告知某種植要領?”
高素之說:“你手中的土豆果實就是種子。”她故意不提種植的方法,將話鋒一轉,落到了“吃”的忌諱上,比如青皮有毒、沒煮熟也有毒。
裴隱麻木地聽著,腦子中亂糟糟一團,片刻后,靈光一閃,果實即是種子,而果實或是炒或是煮,要么做成土豆泥和薯片,還剩下多少?!齊王會有留種的想法嗎?一陣絕望的浪潮將裴隱拍醒,他將土豆往懷中掖了掖,問:“大王府上,還有多少土豆?”
高素之不假思索:“算上你懷中的那個,還有兩個吧,今晚正好炒土豆絲。”
裴隱:“!!!”他臉色驟變,趕忙大叫道,“大王,不可啊!”
高素之瞪了裴隱一眼,不高興道:“大卿難道還管寡人吃什么不成?”
裴隱忙叉手,否認說:“某并無此意。若如大王所言,土豆量產極高,是能救命的糧食,那不得留下一些種子嗎?”他一想到在長興園賣出的土豆泥、薯片,整顆心都在滴血。如果早些時候發現,那是不是能留下更多種子了?低頭看著懷中的土豆,裴隱就差老淚縱橫了。
“大卿怎么對著土豆深情款款?”高素之嫌棄地瞥著,又大方道,“這只土豆就送給大卿了。大卿還有其它事嗎?”
逐客之意很明顯了,可裴隱一點都不想走。他滿懷期待地看著高素之,不甘心地問道:“大王莊園里,留種了嗎?”
高素之呵呵一笑,說:“寡人放浪形骸、窮奢極欲、輕佻巧利,有失宗親之風。”
裴隱:“……”他聽了這些話恨不得鉆到地縫里去,得了,齊王已經知道朝堂上御史彈劾她了。將人罵一頓后還想從她手中拿東西?他也拉不下這個臉。再說下去,把齊王得罪死了怎么辦?只能徐徐圖之,不對,不能徐!他得入宮面見陛下。
灰溜溜從齊王府離開,裴隱都沒回家中,而是抄著土豆忙不迭朝著皇宮去。
泰始帝還算是個勤政的皇帝,想要造出一番大工業來,聽內侍稟告裴隱有要事相告,立馬將他宣入殿中。
裴隱向著泰始帝行了一禮,雖沒到御前失儀的地步,可行跡間已顯匆忙。
泰始帝:“裴卿有何要事?”
裴隱忙取出土豆,朝著泰始帝鄭重道:“陛下,此物名土豆,可果腹!”
土豆?泰始帝聽著隱約有些耳熟,跟在他身邊伺候的杜澤忙低頭,小心地提醒:“先前您在皇后那邊嘗過,是齊王殿下送來的。”
泰始帝恍然大悟,他納悶地看著面色發紅的裴卿:“齊王府中得來的?”
裴隱眼皮子一跳,沒想到泰始帝已經知道了,但從圣人的語調中,似乎不知道土豆的優點?裴隱管不得那么多了,忙將自己讓裴慕真打聽的以及今日從齊王口中得來的訊息整理一遍,盡量言簡意賅地說出。
他有條不紊、敘述得當,可落到泰始帝的耳中就變成一句“糧食,產量大,可救災”!泰始帝眉頭迅速拱了起來,給杜澤使了個眼色,杜澤立馬將步下臺階,從裴隱的手中接過那枚土豆。
裴隱苦笑一聲,說:“果實即是種子,齊王府中所剩不多。”
這話一出,泰始帝臉色又變了。
他在皇后那邊品嘗過,覺得此物味道不錯,已經將剩余的吃完了!難道只剩下這一個了?泰始帝心中很不是滋味,悶得很,開始后悔多提那么兩句。除了手中這只小土豆呢,希望全系在高素之的身上了。他迫不及待地讓人傳話,宣齊王入宮。
齊王府中。
高素之已經催人布置好了馬車。
她思來想去,還是決定去樂善尼寺一趟找王映霜。
可才收拾妥當,準備出門,就很不巧地碰到宮里來人,還是泰始帝身邊的。
皇帝宣召,哪能拒絕?高素之只能調轉車頭,前往太極宮。
不用想就知道裴隱去宮里告狀了,她知道土豆遲早要傳到泰始帝耳中,這恰恰也是她的目的。但裴隱一定要動作這么快嗎?退一步說,不能歇一天。兩度阻礙她找王妃,這筆賬一定要算在裴隱的身上。
太極宮里。
泰始帝等得心焦,不斷詢問裴隱土豆相關。
裴隱說得口干舌燥,甚至將高素之的“夢”也給講了出來。
泰始帝的臉沉了沉,神情晦暗不明。
自火燒王府起,不只是朝臣,連他也覺得齊王不慧,不堪大用。難不成“瘋癥”壓制了她的本性嗎?
杜澤觀察著泰始帝的臉色,想到義子杜敏行說的關于齊王的好話,他心念動了動,低聲說:“大家②,都說慧極必傷,許是齊王年幼,未承天恩,便以狂態示人。”
泰始帝不置可否。
從印刷術到長興園再到黃龍寺,齊王的確與過去不同了。
如果土豆真如裴隱所言,能救災,那對他這個天子而言,是莫大的功業。細數南北一統,不過數十年而已,在此之前百年戰事不絕,血流漂杵,哀鴻遍野。如今戶部所計,竟不及前代盛世的一半!
泰始帝幽幽道:“若齊王真得天命眷顧,是我大齊之福。”
裴隱心神一振,頭一低沒敢接腔。
圣人不曾立儲,未表露過自己的傾向。
這句話說出,是要齊王也入局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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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大卿:司農大卿。
②大家:親近侍從官稱天子曰大家。
第42章
高素之其實不大樂意去見泰始帝,對于能掌握自己生死的人呢,她有種本能的抗拒。
至于父慈女孝,在天家就是個地獄笑話。或許有那么點因血脈生出的感情,但絕對不會多,在利益面前,什么親情都是第一拋棄的。
路上,高素之猜測是裴隱在“使壞”,等看到殿中的人,心中的那點猜想立馬被證實。她覷了眼跟裴隱差不多神態,對土豆愛不釋手的泰始帝,很得體地行了禮。
在等待的過程中,泰始帝面容平和很多,就是想到這可能是救命的糧食,絕大多數都進了人肚子,就覺得堵得慌。可想要罵兩句,又無從著手。
“土豆之事,可是真的?”泰始帝迫不及待地問。
高素之道:“兒嘗過了,的確是能飽腹的糧食。”
泰始帝本就心梗,一聽“嘗”這個字,氣不打一處來。別人得了什么好東西都是先獻上來謀取功勞,齊王倒是好了,自己吃、拿長興園賣,難為她還想起來送些到皇后宮里頭。要不是裴隱帶著土豆過來,是不是這東西就沒了?!
泰始帝又問:“還剩多少?”
高素之抬起手指比了比,笑道:“一餐。”
裴隱覷著高素之,心想,齊王這是看不懂眼色嗎?不擺明了火上澆油嗎?瞧著齊王天真快活的笑臉,他的情緒十分復雜,一邊埋怨齊王貪食,一邊吧,又覺得自己多事。萬一一點都沒剩,那不是白高興一場,還害得齊王被圣人責罵嗎?
泰始帝氣歸氣,到底還能克制著自己的情緒,沒有大發雷霆。他直勾勾地盯著高素之,又問:“裴言種植之法是夢中天授,可是真的?”
高素之臉色一僵,埋怨的眼神往裴隱的身上落。
泰始帝一看她的神色,咬了咬牙說:“是朕要追問的,與裴卿無關!”
高素之垂眸:“稟圣人,兒的確有夢。”她已經替自己編好了人設,是神仙眷顧的少年,就連過去因中毒產生的頭疾和瘋狂,都跟天授扯上了關系。
像是傾訴欲爆發,她沒順著泰始帝所想去,而是可憐巴巴地對著泰始帝訴苦:“兒這些年幾乎夜夜有所夢,可頭疼得十分厲害,記得也不甚清楚。直到兒大婚后,某夜夢見神仙降臨,道兒已經成家,是成人了,不會再會被頭疾所困。”
“兒不明所以,自然要追究到底。神仙告訴兒,兒所夢之景,其實是夜登天帝之堂所見。兒年少時,難以擔起如此福澤,故而昏昧不明。如今兒清醒了,神仙叮囑兒,說圣人是雄主,要借兒之身,降大物于圣人。”
跟泰始帝打交道,溜須拍馬也不能少。但凡皇帝出生都會營造一種異象,皇帝就是天子。她捏造的人設如果只是說她自己的好,反倒會被人忌憚。只能是皇帝為神王將世,而她只是輔佐。
先帝在世時候,為了得到天下,造了不少符命,什么神仙都是他們一群人自己編造的。可泰始帝是個迷信的,把天意看得尤其重要。只是他無法確定高素之話語的真假,畢竟瘋言瘋語也可以說得頭頭是道。
等到高素之說得口干舌燥了,他才沉聲道:“神仙托夢要你造福大齊,于是你就吃、賣了?”
高素之訕笑一聲,振振有辭道:“夢里光怪陸離,萬一不是真的呢?土豆在沒有處理好的時候有毒,兒愿意舍身為天下先。”
看著泰始帝莫名的臉色,高素之心中暗暗琢磨,覺得也差不多了。于是她又一揚眉,道:“兒已經命人將土豆種下,到底能不能做糧食,三個月后便能見分曉!”
別說是裴隱了,就連泰始帝神情都一變。畢竟在聽了高素之那扯天扯地的一番話后,他們都以為土豆幾乎被霍霍完了,沒想到還能絕處逢生!
“大王,不知道那土豆現在何處?”裴隱顫聲詢問。
泰始帝也盯著高素之看。
他有些不太相信高素之,畢竟先前高素之都是一聲不吭鬧大事,要不是朝臣上奏,他可能什么都不曉得!說是神仙托夢來成就他的帝業,耐不住齊王腦子中缺根弦啊!如果生長起來都被她拿去做生意怎么辦?
“在先前挖掘到土豆的莊園里。”當著泰始帝的面,高素之還是給了裴隱一個面子,沒再瞞他了。
“陛下,臣想過去看看。”裴隱直接轉向泰始帝提出請求。
泰始帝眉目舒展,沉吟片刻道:“去,司農寺負責安排妥當。”他瞥了眼高素之,又說,“你那座莊園朕要收回來。”今日長土豆,明日會生什么呢?興許真是祥瑞?
高素之:“……”得虧辣椒沒有全部種在莊園里。
泰始帝從高素之的臉上看到幾分不甘,又說:“等到土豆熟了再還給你就是。”
高素之猶豫一會兒,囁喏著唇:“兒是自愿將莊園獻出來的,只是陛下,兒能將其余的作物移走嗎?”
裴隱:“……”這是人會說出來的話嗎?他詫異地盯著高素之,沒忍住脫口道,“難道大王還種了什么好東西?”
高素之不假思索,連連擺手說:“沒有沒有。”
她回答得太快,反而有種欲蓋彌彰的意味。
說到底還是因為過去的不著調,讓裴隱和泰始帝都很難相信她。
作為天子,普天之下都是他的,想要什么就要什么。只是奪取“兒子”的莊園傳出去太難聽,泰始帝落不下這個面子。況且,他也想看看,高素之還能得到什么“天授”。“朕用芙蓉園跟你換!”泰始帝說。
高素之眼皮一顫,臉上的神色終于不是裝出來的。她震驚地看著泰始帝,似是在琢磨他話語的真假。這芙蓉園在城南,居地三十頃,周回十數里,是長安城中第一園林池沼,中有曲江池,南接引自終南山義谷的黃渠,風光自然獨絕。
最重要的是,自神武帝廢除九品中正,改由貢舉取士后,這曲江更是士人游宴的場所。劇情中高望之很想要芙蓉園,可直到他登上帝位才掌有園林,只是對那時的他而言,芙蓉園也沒有用處了。
如果她接受了芙蓉園,那不就變成一道明晃晃的靶子了?高素之琢磨一陣,心想,還是要吧。難道她不要了,就不是別人的眼中釘了嗎?
連句客套的推辭都沒說,高素之就朝著泰始帝一拜,揚眉粲然一笑道:“多謝陛下!”
泰始帝:“……”既因高素之帶來的好處欣喜,又因看到那張毫不掩飾神色的面龐而煩悶。得到“天授”后,創造力是有了,可為什么瞧著還是不大聰明呢?泰始帝煩得很,一擺手就讓高素之離開了。
高素之噙著笑容,腳步輕快地出宮,走在道上還很快活地與宮中禁衛打招呼寒暄,在他們受寵若驚的神色中,高素之又快步走了。等回到馬車上,她唇角的笑就斂了起來,嗤笑一聲吼,抬手揉了揉僵硬的面頰。
這被迫的應酬果然是討厭至極。
她還惦記著王映霜呢,也不打道回府,直接沖向金城坊的樂善尼寺。
所謂的悲田坊,只是一種稱呼,并不似長安坊市那樣有具體的落處,而是樂善尼寺中一片比鄰的小屋。
出來招待王映霜的是樂善尼寺的寺監心源師,悲田坊之事一直都是由她來主持。
“信眾所捐不少,只是悲田坊所留者日日增多,我們也是有心無力。”心源嘆了一口氣。
出家人以慈悲為懷,面對窮途末路的人,哪可置身事外?可這么一來,收留的人眾漸多,還有些無賴小兒也混進來,給樂善尼寺帶來不少麻煩。
樂善尼寺曾去找過官府,可沒有任何結果,悲田坊事被忽略,只能是她們樂善尼寺承擔。她沒對往來的香客訴過苦,要不是王映霜仔細詢問,還要看悲田坊的情況如何,她也不愿意提。
王映霜眉頭緊皺:“無賴?”
心源道:“往年我們只收容無家可歸的幼兒與老人,可后來有殘疾的青中年陸續來,由寺院供給衣食,等他們傷好了后,有些離去了,有的則是繼續賴在寺院中。”
樂善尼寺的僧眾都是女性,那些無賴的存在便成了一種騷擾。曾經試圖驅逐過,可沒有守衛,哪能那么容易斷絕?不消多時,無賴便翻墻入內了。
與心源座談后,王映霜才知曉樂善尼寺的真實處境如何。過去家中也行善事,但捐了錢糧衣物后,誰管最終的去向呢?誰又知道哪些需要資助的人最后到底如何呢?
“尼師放心,此事齊王府會出面料理。”王映霜鄭重地做出承諾。她跟著心源大概地逛了一圈,悲田坊里環境實在是差,需要的不只是學堂,還有大夫、藥局。但是在此之前,得將那些無賴全部驅逐出去。
王映霜這一趟主要是商議資助悲田坊的事兒,沒帶太多人馬,準備先回府跟高素之商議。
她跟心源談了半日,正準備返回的時候,就見高素之的馬車過來了,后頭騎從浩浩蕩蕩,煞是威風。
“大王怎么來了?”王映霜快步走向高素之。
“我來接你呀。”見到王映霜后,高素之的心情飛揚,語調也溫軟起來。可畢竟是在外頭,沒法肆無忌憚地看著王映霜。高素之心中樂開了花,在視線轉向心源的時候,壓了壓嘴角,勉強地擺出一副正色來。
王映霜簡要介紹兩句,她覷著高素之帶來的騎從,琢磨片刻后:“你們跟我來。”
樂善尼寺中善待老人幼童,供給與僧人不同,是一日三餐。據心源所言,在這個點,一些無賴總會回悲田坊來搶食,樂善尼寺根本無力阻止。
這時間點正好,可以將那群混賬一網打盡。
第43章
高素之不會阻礙王映霜要做的事情。
騎從們領了命令第一時間跟著尼師出發,而高素之則是一邊朝著會客的屋中走,一邊聽王映霜講樂善尼寺、悲田坊的事。
好事歷來難辦,不管什么時候,你越是心善,人們對你的要求就會越高,到最后容不得一點瑕疵。樂善尼寺并非皇家寺院,朝廷少有撥款的,依賴的都是香客。要是尼寺的名聲壞了,別說供養幼兒老人,連自己生存都是問題。
那群無賴吧,說罪大惡極算不上,可存在著切切實實地影響了樂善尼寺,他們還有點小聰明,不會跑到前頭來沖撞香客,知道不能影響寺院的香火,只在悲田坊中作威作福。在長安、萬年兩縣縣令的眼中,都沒把這當事,更別說是京兆府了,誰會管這些啊。
樂善尼寺的困境在沒個權威,但現在她不是來了嘛?平民對付無賴沒辦法,但權貴呢,只需要一句話。高素之再次感慨自己的幸運,她或許有不幸之處,但跟平頭百姓比起來根本不值一提。
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在悲田坊中搗亂的無賴就被抓來了。
高素之瞥了眼,有些的確運道壞,手腳或者面頰有所殘缺,但不是挺能造作的嗎?活力十足要找一份差使還是有希望的。就算非要賴在樂善尼寺,那也得做工相抵吧?這群家伙倒是好,專門踩著飯點到悲田坊中。
“大王,該怎么處置?”王映霜轉眸望向高素之,笑吟吟問
高素之沉思片刻:“他們也是可憐,我替他們找了份包吃包住的差事。”在王映霜詫異的眼神中,高素之揚眉一笑,又說,“送到京兆府去。”
其實長安之前就在抓風氣,經過黃龍寺南朝叛逆一事后,就查得更緊了,不過主要是針對那幫亡命之徒,至于游街無賴,京兆府都懶得看一眼。但是她送去的人,京兆府會想方設法將他們變成小業績的。
王映霜莞爾一笑:“大王的說法有趣。”
齊王、齊王妃的善心,樂善尼寺自然要心領的,很殷勤地留她們用了頓齋飯。
高素之一直忍著,等到回去的路上,便壓不住傾訴欲了,迫不及待地跟王映霜說一早上發生的事。末了,她唉聲嘆氣地抱怨說:“都怪裴隱太急了,本來我可以更早來接你的。”
“我們不是一起回來了嗎?”王映橫了高素之一眼,不知道她哪來的執著。她是有野心要成就大業的人,總不能一直跟她黏在一起吧?“圣人將芙蓉園賜給你了?”
高素之連連點頭,她那莊園地段不錯,可哪里比得上芙蓉園啊!算起來是她賺到了。面上有些高興,可看著王映霜沉靜如水的神色,她心里一咯噔,小心翼翼地問道:“不該要嗎?”
“圣人賜下的,收著便是。”王映霜笑道,“只不過大王這回是要徹底進入朝臣的視野中了。”印刷術、黃龍寺鎮壓叛亂之功、土豆……這些東西足夠高素之立起來,而泰始帝賜下芙蓉園的意思,未嘗不是一種暗示——從今以后不是二龍相爭,而是三王奪嫡了。
高素之說:“我與圣人說了我的夢境,只是不知他信還是不信。”操弄符命的人真的會相信不在自己身上顯靈的瑞應嗎?
“到底是不是真的不重要。”王映霜凝視著高素之,意味深長道,“只要結果是好的,只要有人相信,那就是真的。”
高素之聽王映霜一說,心中便舒坦了。她右拳擊打著左掌,得意說:“我與晉王、魏王還是不同的。”
馬車載著兩人悠悠地回到王府,才到家,高素之便看到了從宮中來的內侍。
如果是十萬火急的事,早就到樂善尼寺找人了,但內侍沒這么做,怕只是傳個話。
內侍也等得麻木了,齊王是一刻都離不開王妃嗎?在見了高素之二人后,內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又說:“陛下口諭,大王日后若是得了什么糧食,請第一時間送到宮里來。”
高素之無語,這是怕她糟蹋好東西嗎?
自四月成婚以來,齊王高素之漸漸出頭,先是將以前剝除的親王待遇恢復了,又去工部當了個官,現在更是得到芙蓉園,一時間風光無限。她得意了,魏王、晉王就妒忌得面目全非了。
“圣人好端端地怎么將芙蓉園賜給她了。”高望之氣悶不已,什么土豆,簡直聞所未聞。他先前聽見長興園的那些吃食,只覺得高素之愚蠢至極,哪想到是他目光短淺,不識好東西。
“那土豆真能當糧食用?產量有那么高?會不會是她謊報的?”高望之又說。他陰著一張臉,眼神猙獰至極,哪還有什么兄友弟恭?“能不能將土豆破壞了?”
這話一出,魏王府的幕僚也語塞了,如果土豆關乎民生大計,那還是不去動好。雖然出身世族,一直想著替世族牟利,可做人呢,還是留了點底線。但幕僚跟著高望之有段時間,知道勸說不能從這個角度來,而是道:“那莊園已經被圣人收走了,如今派遣重兵把守,司農寺時不時遣人過去,就怕養壞了。”
與其想著去破壞,還不如指望這事兒就是個騙局呢。從沒出現過的東西,齊王怎么知道它的好壞?什么夢語,萬一就是個天大的謊言呢?到時候急的就不是他們,而是齊王了。
“大王不如也搜羅些巧匠?”又有人道。
盯著齊王府有什么用呢,不如想方設法爭寵。現在世族還是站在高望之這邊的,他行動快些,將人籠絡住了,哪還用再擔心別的?至于齊王——太醫是說她瘋癥好了,但這么短的時間,別人未必敢信。現在站隊齊王,萬一又發作了呢?
皇宮,元貴妃殿中。
晉王高慕之也在提高素之的事情。
元貴妃懶懶地依靠在榻上,身側兩個宮人在打扇。近段時間不知怎么了,一向沉寂的中宮忽然開始收斂宮權,雷厲風行地處置了幾個她安插的人。結合齊王的動靜,難不成是要扶持齊王了?
“阿娘。”沒人的時候,高慕之可不講那什么宮規,直接用了家稱。他皺著眉說:“圣人將芙蓉園賜給老大,這是在暗示朝臣嗎?還有夢兆是怎么回事?難不成真如外頭傳的,老大才是天命在身?當年的瘋狂是不堪重負?”
元貴妃:“……”她睨了不長腦子的好大兒一眼,道,“別說什么就信什么。擺明了是在給自己造勢。”
別人不知道,但她心中一清二楚,哪是什么天恩,就是中了毒。真是可惜了,瘋了這么多年,突然就好了。難不成找到名醫了?可若是名醫,中毒的事情不會被揭出嗎?不提中毒,是故意用它造勢,還是想逼出自己?元貴妃心中納悶,但這事兒就算跟高慕之也沒法說。
高慕之一臉惶惑:“那兒該怎么辦?”他靠得是勛貴的支持,但是吧,朝廷上形勢一眼就看明白,勛貴只能在打仗回來的時候春風得意一陣。河東衣冠士族們鄙薄行伍出身的冠冕武臣,就算是兼習文術,在他們眼中也是不倫不類,如沐猴而冠。
在這一代的宗室教育上呢,其實已經偏向儒術了,高慕之也能做得一手好文章,他的老師也是博學的鴻儒,可他的母親是前朝宗室,他的身上打下很深刻的冠冕勛貴烙印,至于立場,只能被人裹挾。
高望之不比他自在多少,是被河東士族裹挾了。
但高素之就不一樣了,她過去不衣冠士族的看重,就算母族是博陵崔氏,她也可以不站在河東士族的立場。在兩派之中有左右逢源或者未明傾向的,都都可能被高素之利用了。
高素之跟平陽走得近,而平陽呢,與趙國公慕容紹之女慕容觀交情極好。先前在朝上,清河王高威聲以及魏國公宇文神闊都替高素之說話,這些人都是勛貴出身啊!高素之不就是在挖他墻角嗎?
元貴妃忽然問:“你認為齊王和魏王之間關系如何?”
高慕之一愣,說:“魏王很仰慕長兄。”
元貴妃嗤笑,朝著高慕之招手,等他走到跟前蹲下身,用手指用力地戳了戳他的額頭,恨鐵不成鋼道:“能不能不要這么蠢?齊王瘋狂多年,皇后那邊的人都成了魏王的臂膀。可現在齊王神志清醒了,她立功、她造勢,可都是為了自己,而不是高望之。那邊的人呢,勢必要在齊王和魏王中擇取一個了。”
高慕之向元貴妃討主意:“那兒該如何做?”
元貴妃抿了抿唇,說:“靜觀其變。”
皇后宮中。
崔元元也聽說了高素之的事,心情十分復雜。
她這女兒受盡委屈,如今要沿著她那早已經廢棄的計劃往前走了。
當年的沖動還是帶來了很深的惡果。
要支持嗎?可這些年老四也在籌劃不是嗎?難道要走上姐弟相爭的路上?想到這一點,崔元元都覺得頭暈目眩。
她該阻攔嗎?如果阻攔的話,意味著將所有希望都壓在老四身上,可在素之對他沒有威脅的時候,他都如此心黑,在察覺到威脅后,一切還能如她希冀的平和發展嗎?
崔元元不敢去賭。
“殿下。”侍奉的女官看著崔元元身側凄惻,也心酸不已。當年老國公為了家族利益,非要逼殿下做出這樣的選擇,現在倒是好了,落入這樣大的困境。
“素之她已經很難了,如果要走這條路,不是更艱辛嗎?難道要一輩子這樣嗎?后嗣呢?”崔元元凄然道,她到此刻都沒有想到很好的辦法。
“或許真的是天在眷顧大王呢?”女官柔聲道,“這幾個月來,大王所做盡顯英明神武,興許她能夠應付呢?”
崔元元問:“你的意思是放棄四郎嗎?”
女官猶豫片刻,說:“殿下覺得哪個大王更能保全兄弟姊妹呢?”他們不能猶豫,一旦猶豫,便會給元貴妃那邊可趁之機。
崔元元哀嘆一口氣:“我明白了。素之一定會愛惜弟、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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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素之:弟死!
第44章
前朝的一舉一動都會影響宮中,而宮中呢,雖然后妃們無法干政,卻能夠借助各種手段來影響朝政。
在泰始帝將芙蓉園賜給高素之后,一大堆彈劾的奏狀如雪片般飛入宮中。無非是不合規矩,勸泰始帝改變主意。不過這次,齊王總算不是孤軍奮斗了,司農卿裴隱、工部尚書宇文神闊以及將作大匠鄭本初都出來替高素之說話。
泰始帝聽著朝官的嘰嘰歪歪覺得煩,本來都準備改主意,用其它園林來換了芙蓉園息事寧人了,可在這一關頭,鄭本初悄悄地將試驗出來的蹄鐵上呈。
泰始帝年輕的時候跟著神武帝南征北戰,廄中有不少跟隨著他的愛馬,看到蹄鐵很快意識到這代表著什么。他眼神倏地一凝,也沒聲張,命將作監繼續大批量打造蹄鐵,而他則是將彈劾芙蓉園一事的奏狀都駁了回去,甚至罷免了兩個吵嚷不休的朝臣。
高素之沒有去上朝,可就算消息能傳到晉、魏二王府中一樣,也會有人賣她一個好,悄悄地將消息泄露出。
蒹葭園里。
高素之歪在榻上,酷暑吹來的炎風終于消散了,自窗中徐徐掃來的秋風帶著點清涼。她跟王映霜道:“真怕圣人那邊將芙蓉園收回。”
看來泰始帝還是知道的,要馬兒跑,就得給她喂草。不過想想還是覺得心煩,以前的清靜是一點都不剩了。
“大王覺得那些諫官煩了?”王映霜覷著高素之的臉色,溫和地詢問。
高素之沉重地點點頭,諫官們如果是“忠言逆耳”就罷了,可現在大多是為了私利。估計她那兩個弟弟主導的。不過呢,高素之很快便驅散那點陰霾,她直起身,說,“要站在陽光下,這點是我必須承受的。”
她不想議論那些沒意思的人,話鋒一轉就落在樂善尼寺上。高滿、高神嘉都很好說話,爽快地掏出錢來資助樂善尼寺建立學堂。錢財一到位,動起工來就快了。高素之派遣了親衛在那兒當建功,時刻盯著學堂的進度。王映霜呢,則是利用自己過去的人脈,物色在學堂教書的人選。
“對悲田坊的孤兒來說,擁有一技之長比熟讀儒家經典有用多了。”高素之想了想,又說,“識字開蒙是必須的,至于朝中推行的經典,選幾篇明智的讀一讀就夠,數要學,技術也要學。”
說起來蠻容易的,做起來就困難了。這意味著她要重修一套“教材”。雖然市面上也有選本流行,可高素之不滿意,這就得改。
“二娘。”高素之可憐巴巴地看著王映霜。要說對九經的熟悉,她哪里比得上王映霜啊!想要推進度,就得靠王映霜努力。
王映霜呷了一口茶,幽幽道:“大王更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文章吧?恰好,大王將這當作一個學習的過程。”
高素之的臉色立馬垮了下去,她起身蹭蹭蹭跑到王映霜身邊,眨著眼睛,祈求似的望著她:“要是我著手,那不得等到猴年馬月去了?”
學堂是在樂善尼寺原有的基礎上改建的,不是從零開始,進度就會非常快。要是到時候學堂建好、老師雇傭來,可教材還沒準備好,那就尷尬了。
高素之故作可憐,謹記著邊界,沒去拉王映霜的手,而是悄悄地牽住她的袖子。
王映霜睨了眼高素之修長的手指,揚眉一笑,慢吞吞說:“我要是說不呢?”
“那我——”高素之氣勢一股,頃刻衰竭,“那我只能日日夜夜在你的耳邊叨擾,讓你生煩了。”
“誰要跟你日日夜夜了?”王映霜橫了高素之一眼,將被她勾住的袖子扯了回來。上回在秋水園中過了夜,也只有那次而已。“我選文,你來抄寫。”王映霜說。
她家的書鋪、印刷坊也得到了新的技術,開始運轉。當初那引起杜敏行、王泓矛盾的小冊子就是從她名下的印坊出來的。要刻印書籍,那得要底本。她有責任督促高素之學習,當然不肯讓她從這件事情里逃出。
“那是當然!”高素之拍了拍胸脯,她笑瞇瞇地望著王映霜,邀功似的說,“練字的事情我也沒落下呢。”
她眼巴巴地看王映霜,眼神深處毫不掩飾自己的渴望。王映霜看著好笑,順著高素之的意思,夸獎道:“大王真棒。”
高素之聞言美滋滋的,臉上洋溢著燦爛熱情的笑。
算經不必高素之去整合,技術一類的書籍少有,可要高素之編纂,她可沒那個本事,只能找精于此道的老匠們當師父教授。她們要做的是重編儒家典籍,一些在高素之看來是糟粕的,統統要剔出去。
有事要忙碌的高素之、王映霜兩人更宅了。
一雙雙眼睛盯著齊王府,都等她下一步動作,哪知一點聲息都沒了。
晉王、魏王甚至是楚王都會宴請朝官,與人交游。這齊王呢,連自己王府的幕僚都不甚接見,只大門一關,誰也不知道她在做什么。
想要突破齊王府的那層障礙,勢必要從內宅下手了。一時間,各種各樣的請帖如天女散花般落入齊王府中——當然,邀請的人是王映霜。
在過去,王映霜都是靠著齊王的惡名來擋應酬的。如今知道高素之的謀劃,她想要幫她,就得到處走動走動。畢竟從那些命婦的口中,能得到不少有用的訊息。
“娘子最近越發忙碌了。”靈奴感慨道,這剛來王府的時候睡到日上三竿呢,可現在都快夙興夜寐地操勞。
“其實我自己心中也熱切。”王映霜說。她以前在王家的時候,不甘心的事情太多了,但能夠改變什么呢?只能自我安慰,讓心情平和起來,將那些期盼壓下。
對未來沒什么指望的話,人當然會變得懶散,不愿意過問世間事。可現在知道事情多了,希望也接踵而來。如果真能破天荒一回,她努力一番有何不可呢?
靈奴不大懂,可她跟著王映霜來王府的,王映霜說什么就是什么。
參加的宴會不會明著挑開朝堂上的事情,可朝臣的家事哪能那么容易跟朝政分開,互相往來的頻率就是一種暗示。王映霜和高素之沒什么所謂的“內外之別”,宴會結束后,她一回家就將自己所見所知說給高素之聽。
王映霜輕嘆一口氣:“晉王與晉王妃感情不睦。”晉王妃盧蘭生是王映霜的表姐,比她大上幾個月。盧家是衣冠士族,在魏王、晉王中,盧氏子弟其它房支子弟是傾向魏王的,這么一來,表姐一家就像在夾縫中了。士族們試圖動搖他們,而支持高慕之的勛貴呢,則是不待見他們。
幾位親王的婚事都是宮里選的,泰始帝不可能讓衣冠士族與勛貴涇渭分明,犬牙交錯才是他樂見的。
王映霜又說:“舞陽公主今年十四,元貴妃那邊也替她張羅婚事了,聽說選中的魏國公的幼子。”
舞陽是晉王的同母妹,元貴妃要推晉王上高位,便會不惜一切代價去利用手中的資源。婚、宦二字,是本朝士人最看重東西。什么“結兩姓之好”,其實就是一種資源的互換,高門權貴的行為與賣女無疑。王映霜很鄙夷這樣的行為,人世間不知有多少受害者。
“宇文神闊的幼子?”高素之咋舌,她知道元貴妃和晉王想要拉攏勛貴出身的宇文神闊,但也沒必要做到這地步吧?要是記憶沒出錯的話,宇文神闊的幼子是個癡兒啊!劇情中的舞陽用一條白綾結束自己短暫的一生,絕非高素之愿意見到的。
王映霜點頭。
“還未定,就能改。”高素之想了想,吐出一口濁氣,圣人那邊指望不上,但皇后卻是可以插手的,畢竟她才是國母,能過問皇子公主的婚事。劇情還沒發展到那地步,舞陽自盡得是泰始二十二年的事了。
“盧家那邊——”高素之猶豫片刻,又問。
盧家現在是王映霜的舅父、盧蘭生的父親盧匡君當家,他為兵部尚書加同平章事,是出入政事堂的宰相。盧匡君有個弟弟名叫盧匡岳,官至秘書少監,也得泰始帝信重。劇情里這兩位最后選擇晉王,在魏王得勢后,被貶官放逐,但是保住了性命。其中有其它盧氏子弟的運作,也有王家人的出力。
“大王不必主動去拉攏他們。”王映霜思考片刻,說,“探聽盧家虛實的事情由我來做。”她那舅父其實不同意表姐做晉王妃,甚至入宮去請求圣人收回成命,可惜抗爭失敗。他的立場,跟盧蘭生的選擇會有點關系。
王映霜的話讓高素之寬懷,她的金手指是003嗎?不,是王映霜啊!她的喜悅洋溢在臉上,恨不得抱起王映霜轉上兩圈,可也只是在腦海中過了一遍,一來是邊界感,二來呢,她也沒這個體力。破風箱似的身體養好些許,但與彎弓射大雕的強勁還相去甚遠。
高素之的神思飛揚,直白熾熱的眼神呢,則毫無遮掩地落在王映霜身上。
王映霜被高素之看的臉熱,她長這么大,得到的純粹熾烈的眼神,都來自高素之。盡管心中說著要淡然平靜,可依舊是控制不住蒸騰的熱氣,一顆心在胸腔中擂鼓似的,咚咚砸個不停。哪里還有平靜雍容?
這時候的高素之,“不聰明”的那邊再度顯現了。
王映霜無奈,只得輕咳一聲,喊了聲“大王”,她問:“今日經抄完了嗎?”
高素之:“……”她朝著王映霜伸出右手。
王映霜一挑眉,視線從那能與玉石交相輝映的手上略過,沉心靜氣:“嗯?”
高素之張了張嘴,嘆氣說:“手疼。”
第45章
說是讓高素之抄書,可王映霜哪有可能所有篇章都讓高素之動手?這一日下來,能寫幾個字?她狐疑地盯著高素之,猶豫片刻后,還是伸手在她手腕上輕輕揉搓兩下。
高素之頓時心花怒放,竊笑不已。可一抬頭,就對上王映霜那充滿審視的目光。高素之一下子又變得心虛起來。人還是得學會知足,要懂得適可而止。在享受片刻后,高素之依依不舍地收手,說:“其實也沒那么疼。”
王映霜仍舊是一副很平常的樣子,說:“習慣就好,大王加油。”溫熱的觸感還在指腹徘徊,王映霜心燥得很,也不知怎么了,就鬼使神差地伸出手。但做都做了,可不能在高素之跟前露怯,要繼續保持心懷的坦蕩。
“心源師詢問學堂外要不要樹立功德碑。”王映霜岔開話題。
“要的。”高素之點頭,又說,“不過得緩緩,要讓齊王資助悲田坊、供他們讀書的觀念深入人心。”高素之可不是做好事不揚名的個性,這些都會成為她日后上進的資本,只能對“純粹”擺擺手說再見。
王映霜嗯了一聲,她抬眸凝視著高素之。晚霞傾斜著照入屋中,暈染了一層淺淺的金紅色。高素之垂著眼瞼,眼睫纖長濃密,掃下一團暗影。王映霜微微有些失神,直到高素之挪動腳步,在她身側坐下,大喇喇地說“辣椒快熟了”,王映霜才回神。
辣椒是五月種下的,時間過得也是快,距離頭一回嘗到那新奇的東西,已過了三個月。
在飲食上,高素之終于爭取到了一點點自由。有了辣椒后呢,辣椒粉也可以提上日程。到時候讓她們嘗嘗,炸串和辣椒面混在一起的威力。
王映霜忽然問:“辣椒沒在莊園里嗎?”現在莊園被泰始帝要去,那就變成宮里的了。
高素之笑瞇瞇道:“日用之物,哪能都在外邊?王府中也種下不少呢。”系統商城這點好,給的種子都是生命里極其頑強的優質種,按照說明書種植,只要不讓死里作,還是能夠長成的。王府中的農仆有種植蔬菜的經驗,自然將辣椒伺候得極好。
“上回咱們還去看過呢。”高素之又說,對王映霜遺忘此事表達譴責。
王映霜眼神閃了閃,她的確忘了這回事。
高素之哼了兩聲,說:“看來是我陪著你呆在王府中的時間太少。”
別說是王映霜了,就連靈奴都拿眼神去乜高素之。還少嗎?只要娘子在蒹葭園,只要大王沒事,兩人始終黏在一塊,真是如膠似漆。
王映霜露出個標準持重的微笑:“下回一定牢記在心。”
辣椒在王府中種植,莊園那邊也沒落下。
泰始帝拿到莊園后,讓司農卿裴隱他們重點關注“土豆”,裴隱一行人恨不得扎在土豆地邊,哪里還能管顧其它的糧食蔬菜啊?
等到搭理辣椒的管事來稟告說“辣椒將熟”,他才一愣神,神思恍惚地呆著。辣椒,是什么東西?通過“辣椒”這一名字,他最先聯想到的是“胡椒”,忙找人帶他去看看。可兩者模樣相去甚遠,以裴隱的博學廣文,也不曾見過。
“這是哪里來的?”裴隱拽著管事問。
“是齊王吩咐種下的。”管事哪里知道那些?齊王府的人帶來了種子以及種植辦法交代后,便沒多說什么。東西從哪里來又有什么功用,他們這些負責田地的,根本不知道。
裴隱瞪大了眼睛,內心深處燒了起來,恨不得立馬前往齊王府問個究竟。難不成也是天賜之物?是糧食?不對,這種模樣,恐怕是某種蔬菜。可食用嗎?又該怎么食用?
覷了眼天色,裴隱按下前往齊王府的心思,只等著來日再上門。
到了翌日,訪客抵達齊王府。
不是裴隱,而是一個比他更早士人。
高素之才在王映霜的監督下抄完一篇,放下筆就聽得有士人朝她府上投名帖了。
為了貢舉能得試官青眼,幾乎每個人都要訪問王公貴族,以求得到他們的舉薦。像親王府、公主府、宰相府是他們最常去的。高素之也是親王,不過比起高望之、高慕之兩人,她這里算得上是門庭冷落。
高素之挺好奇的,隨口問道:“是哪位?”
來報訊的人一叉手說:“范伯溫。”
高素之:“嗯?”她的眼神一下子冷凝起來。
王映霜挑眉道:“是那近來在長安聲名鵲起的范伯溫?”
此人是進京趕考的士人,只是去年落第且寂寥無名。這回他倒是想了個砸琴博名的主意來。千金買琴,廣邀旁人來聽琴。可當眾人到來后,他竟直接砸了那把稀世名琴,道千金之琴,遠不如他的文章。這人倒也有些才氣,鋒芒畢露的,被不少權貴奉為座上賓。
“恐怕就是他了。”高素之冷冷一笑。
王映霜察覺高素之神色有異,她眉頭一蹙,問:“大王知道他?”
高素之一點頭,壓低聲音說:“是高望之派來害我名聲的。”范伯溫此行可不懷好意。
在劇情中,他早已經成為高望之的門客,千金買琴也是高望之給的錢。在聲名鵲起后,一舉一動就容易被人關注了。他會拜訪齊王府,就是想要給齊王難堪,如果被拒絕了,那就是齊王不肯禮賢下士,并不善待讀書人。如果齊王見他了,他就故意去刺齊王痛腳,羞辱齊王,惹怒齊王。
他確實是成功惹惱齊王了,見到齊王后拿不孝來說事兒,還撞上齊王毒發的時候,最后被失去理智的齊王下令活活打死。范伯溫沒得到什么好處,高望之則成為贏家。齊王原本就不好的名聲更是一落千丈。事情越鬧越大,長安舉子聯名上書,最后泰始帝不得不處置,將齊王削爵,貶為郡王!
王映霜的臉色也凝重起來:“大王要見他嗎?”
高素之道:“見!”劇情中略略提了幾筆范伯溫的來歷,其中有一事可稱為拿捏范伯溫的把柄。
齊王府外。
范伯溫的馬車停在側門,他本身一臉恭謹地等待著。在他的猜想中,齊王不會見他。沒關系,這次不行,那就多來幾次。他已做好侯上大半個時辰的準備,哪知沒多久,門房便匆匆忙忙出來,請他入王府中。
范伯溫藏住眼中的詫異,不卑不亢地應了聲好。他抬步入王府中,始終保持著士人清高的姿態。
他到會客堂的時候,高素之已經在里頭等待了。
范伯溫恭敬地朝著高素之行了一禮,悄悄抬眸一瞥。
齊王與他想象得不一樣,身著一身很稀松平常的圓領袍,神情疏朗如初日懸照高林,自有一種耀眼的氣度。比起魏王來,根本就不差!哪有傳言中的豺狼之相。范伯溫心中錯愕,晃神間已經落了下風。
高素之不給范伯溫批評自己“不孝”的機會,她連客套話都不說,直接道:“《孟子》中有‘竊負而逃’之論,伯溫如何看?”
“竊負而逃”是《孟子》里一個典故,爭論從來都不少,說白了就是儒家的“禮”與“法”的較量。桃應設想一個場景,舜為天子,皋陶為士,瞽瞍也就是舜的父親殺人,該怎么?孟子的回答事情是皋陶依法將瞽叟抓起來。桃應繼續追問,身為天子難道不能利用職權解父之罪,孟子則說,作為賢王的舜是不會阻攔法的,但是為了成全“孝道”,他可以棄天下如敝履,“竊負而逃,遵海濱而處,終身然,樂而忘天下”。
這其實是“直躬證父”的升級版,涉及一個“子為父隱”。高素之詢問范伯溫這個問題,并非要與他爭辯禮與法,而是在警告范伯溫。
劇情里,范伯溫的父親范式生前殺人犯法,范伯溫替父隱瞞、帶父逃亡。他是白身,沒有任何的政治身份,依照大齊的刑律,他的父親當斬,而他也要下牢獄!除非朝廷愿意為他展開一場廷議,看儒與法誰占上風。可不管怎么說,他以后都別想有功名了!
范伯溫一聽,果然冷汗涔涔,對上高素之意味深長的視線,他的心態先垮塌了下來。這是他的一個秘密,齊王怎么可能知道?難道是誤打誤撞嗎?對,這一定是個巧合。
在范伯溫自我催眠的時候,高素之的聲音又響起了。
她凝視著范伯溫,微微一笑,問:“如果是你的父親殺人犯法,你當如何呢?”
范伯溫聞言差點跳起來,這個問題更直白,直接戳中了他的痛楚。他的眼神躲閃,心中倉皇不已。來前意氣風發,有氣沖霄漢之勇,而此刻,心亂如麻,鉗口結舌,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高素之視線朝著范伯溫身上一掃,笑道:“伯溫是沒有讀《孟子》嗎?也是,‘九經’中并沒有它。”在大齊之世,儒家雖為經典,可并非誰誰都要說孔孟之道。九經為“三禮”“三傳”以及《易》《書》《詩》,孟子還沒成圣。
說話的時候,高素之拍了拍手,不消多久,便有侍從將一個書函取出,里頭恰恰是刻本《孟子》。
殺人誅心不過如此,范伯溫哪里還能再講出什么大道理,只干巴巴地多謝高素之賜書。
高素之道:“書函中的刻本也只是此時珍貴,等國子監那邊籌備好發行,也不過是百錢一本。”印刷術一些改進措施畢竟是從齊王府傳出去的,所以高素之對它的進度更是了解。兩館以及國子監內部,刻本已經逐漸取代卷軸,向天下推廣是必然之事。
見范伯溫露出震撼的臉色,高素之又溫和道:“刻本對天下士人有利無弊,有多少人局限資財求學無門,現在前途通坦了。勞煩伯溫多多宣傳此事之利啊!”
有些話點到為止,要是繼續執迷不悟的話,那只能很遺憾地請他離開美好人間了。
第46章
范伯溫哪里會聽不懂齊王的意思?這是要他在士人中宣揚刻本之利,而其中不能遺漏齊王之功。做一個先行者,他能夠借助此事繼續積攢名聲,甚至因此一躍龍門也不一定。可壞處也有,得罪頗有權勢的魏王,也可能徹底失去入仕途的機會。
一部《孟子》在手,既是誘惑,也是威脅,全看他如何選擇。如果齊王如傳言中那般是個瘋瘋癲癲的親王,他相信魏王能夠保住他,可要是一切都是假的呢?在過去是韜光韞玉,近來種種,卻是匣劍帷燈了。
范伯溫心情沉重,抱著由于有逾千斤重的書離開齊王府。在門外,他即將坐馬車時,忽然間又瞥見齊王府的訪客,那人他也認得,是頗受天子看重的司農卿裴隱。范伯溫吐了一口氣,心中驟然拿定主意。
魏王讓他做的事情沒辦成,反過來還要助齊王揚名——這會將魏王徹底得罪死。怎么做都走不出那道夾縫,長安他是沒法待下去了。至于功名,沒法跟自己的性命相比。低頭看著書函,范伯溫又想給自己留條后路。他沒有去見魏王府的人,而是找到自己交好的并未與權貴往來的耿介士人,將《孟子》交給他們。
這些耿介士人非世家大族出身,也不是勛貴之后,家中有點閑錢,卻又不能讓他們毫無底線的揮霍。刻本的推行,士人們將是獲利者。日后等到諸王之間的斗爭結束,只要他們之中有一個走上高位,便能引薦回歸鄉里的自己。
齊王府中。
送走范伯溫后,高素之正準備回到蒹葭園中,又聽說裴隱來拜訪了。
見一個人是見,見第二個人也是見,高素之便讓人將裴隱請了進來。
裴隱一雙眼睛閃爍著精光,灼熱而又熾烈。
他毫不掩飾的熱情讓高素之渾身不適,眉頭擰了擰說:“大卿有什么事就直說吧。”這么一副神態他也不嫌諂媚惡心。高素之心中暗自埋汰。
“大王。”裴隱的好奇心踴躍而出,本來還想著怎么開口切入呢,齊王直接問了,省了他拐彎抹角的功夫,“莊園中的辣椒快熟了,辣椒又是何物?”
“哦,一種佐料,沒法當糧食。”高素之道,她上輩子的世界里,辣椒是在民間推動的,并不像土豆、玉米、番薯那些高熱量食物,獲得官員們的青睞。它落到家家戶戶,逐漸取代更貴的花椒、胡椒,成為菜肴中不可缺少的東西。
裴隱看辣椒形態就隱隱猜到無法做糧食,聽高素之一說,仍舊有些失落。可畢竟是沒見過的東西,他又興致勃勃地問高素之辣椒的用法。
“大卿是想要套我府上的菜譜嗎?”高素之一挑眉。
裴隱厚著臉皮望向高素之,滿臉含笑道:“不知大王是否肯割愛?”
高素之沒什么不肯的,她一擺手道:“可以。”辣椒沒什么稀奇可利用的,她找到辣椒優先滿足自己的口腹之欲。不過裴隱也只提了幾樣家常菜式,對于辣椒醬、辣椒油等做法,她仍舊是有所保留。畢竟長興園中還有她鋪開的生意呢,怎么說都得從那些權貴們手中撈一筆才可。
光聽著高素之的描述,裴隱便口舌生津了。他恨不得立馬摘了辣椒嘗試一番,可莊園如今是圣人的,里頭的一草一木都是圣人的所有物,要食用得經過圣人的首肯。
從齊王府出來后,裴隱便馬不停蹄地前往皇宮拜見泰始帝。他將辣椒之事轉告給了泰始帝,立馬勾起泰始帝的好奇心。先前從高素之那要來的麻辣拌也有一個“辣”字,泰始帝很喜歡那種味道,不知那醬料與辣椒是否有關。
泰始帝毫不猶豫命人去采摘辣椒,要宮中的膳房依照裴隱的描述來做菜。
裴隱道:“大王提到的炒鍋不知是何種樣式。”
泰始帝哂笑一聲:“看來被關在王府那幾年,沒少折騰。”
裴隱立馬閉上了嘴,沒敢接腔。
宮中的廚具五花八門,勉強能夠達到炒的效果。那辣椒一落,整個庖廚都是一種刺鼻嗆人的辣味,可常年在庖廚做事的那會怕這個,從那極具烈性的味道中,琢磨出一點東西來。
給泰始帝的食物,從來沒有單獨一盤的道理,庖廚里忙得熱火朝天,利用莊園中送來的辣椒做了二十幾道菜,送到泰始帝的跟前。
對陌生的東西,泰始帝很是謹慎,沒有胡亂下口。他給裴隱遞了一個眼神,裴隱便意會了。千恩萬謝后,拿起內侍遞來的筷子夾了一片青椒嘗了嘗。這青椒去籽,又在油中炒過,辣味并不濃郁。等裴隱試到下盤魚的時候,舌尖便被辛辣味灼了一下。他十分眷戀那刺激的滋味,可作為試菜人,哪能粗魯地風卷殘云?
沒多久,裴隱便試完所有菜肴,他面色赤紅,辣得滿頭大汗,仿佛在酷暑的烈日下立了半日。天庭取了巾帕擦了擦面上的汗水,很慶幸自己今日出門沒有搽粉,要不然御前失儀可就不妙了。
迷人的香氣撲鼻而來,裴隱沒有得到滿足,險些被勾得魂不守舍的。他并不吝惜言語,跟泰始帝形容菜肴的精妙。
泰始帝淡淡地嗯了一聲,也淺嘗了兩口。他扭頭吩咐內侍們將菜肴收入食盒中,送到政事堂去,當作對宰相的賜食。
裴隱瞥著食盒欲言又止,泰始帝瞥了他一眼,似是看穿他的心思,微笑道:“裴卿也過去吧。”
霸道的香味就這樣遞送到朝臣的跟前,原本忙于朝政事的宰相,放下手中事情,扒著裴隱仔細地詢問。
裴隱一一地解釋辣椒的來歷后,又朝著王珩道:“右相嘗過了嗎?”東西是從齊王府出來的,那作為齊王岳丈的王珩,怎么也得近水樓臺先得月吧?
王珩:“……”他什么都不知道!
辣椒的滋味一下子就征服了朝臣,在次日上朝時,他們議論莊園土豆的時候,也沒少提起辣椒。那什么土豆沒到成熟的時候,可辣椒已經能夠食用了。聽說那植株很好種活,不知圣人是否要推廣到民間呢?
朝臣們眼巴巴地望著,而泰始帝呢,做法也很絕。他說辣椒得來不易,是人間罕有之物,朝臣想要的話,到司農卿裴隱那處買植株。最后的錢說是到司農寺,其實也有一半進了泰始帝的口袋。話說到這份上,管你對辣椒有沒有興趣,都得移栽那么幾株。而且聽裴隱那廝說,數量、品種都有限,還不一定能搶到呢。
泰始帝拿辣椒做生意的事情傳到高素之耳中,她險噴飯。
是得來不易,但那是她的事兒,皇帝明明直接從她那將莊子要走了,他不易什么啊?
王映霜聞言,若有所思道:“如果是自上而下推動,會不會直接被那些人占有了?”可以預見,在短時間內辣椒都會如胡椒一般稀少,可以說是“奇貨可居”。
“長時間看不會,辣椒種起來很容易。”高素之淡定道,當然,這“容易”是針對其它植物而言的。那些權貴們怎么也攔不住辣椒自己撒種啊,這種利于小家庭種植的東西遲早要泛濫。再說了,她王府里也種著呢。泰始帝的做法就像她弄長興園,只是從權貴們口袋中撈一筆。
蔥、蒜、芝麻、胡椒、花椒、生姜、香菜再加上辣椒,常見的調味料府上是籌備得差不多了,可南瓜、紅薯、向日葵、花生等都沒有,難道要等位面商城隨機刷嗎?這一樣樣的也太慢了吧?種植也需要長久的時間呢!
高素之的思緒紛飛,胡思亂想著。
“003,是不是不太對勁啊?商城里老是刷出沒用的東西,而有用的東西就那么點,你是不是沒能耐?”高素之問。
003:“……”
“下次能不能刷出一堆打包的種子呢?一步到位你輕松我也輕松。”高素之又說。畢竟不該是她綁定的系統,功能也是閹割版,無法主動請求。可她不信作為平臺的系統沒法調控!八成是系統舍不得能量,就沒去操作。
早早被拿捏的好脾氣的003:“我盡量。”
高素之頓時心滿意足,臉上的笑容也燦爛不少。
王映霜凝視著高素之,問:“大王在想什么?這么入神?”那笑就像是暴雨后的池水,都要滿溢出來。
高素之壓了壓唇角,坐直身體,道:“我只是覺得,長興園會有很大一筆進賬。”
等到辣椒成熟后呢,晾曬成辣椒干,再磨成辣椒面,到時候炸雞排就有著落了,不知道得有多香呢!高素之想想都饞。
大事是要做的,但對食物的執著,也不能放下。
王映霜“嗯”了一聲,慢悠悠道:“長安對刻本的討論聲音多了起來。”士人們關注刻本,而那家中藏有刻本的,這會兒都拿出來顯擺,生怕別人不知他們搶先了一步。京中的傳言興起得恰到好處,國子監那邊已經準備好足數的刻本,趁著這股熱風,開始向士人們售賣了,一百錢一本書,價格很是公道。
可這么一來,原本都是卷軸的書鋪就遭到沖擊,以抄書為生的人少了營生的手段,未來沒著落。故而也響起一些反對的聲音。不過要變革,總會有人被大浪拍在沙灘上。
高素之思考片刻,說:“能識文斷字的,想找其它營生也容易。”在歷史的車輪下,總有“犧牲”同行。蹙著眉想了想,她又道,“男人們不管,有些小娘子以抄書為營生,在刻本通行的未來才是難呢。看看她們之中,品性有沒有好的,合適的話就請她們來悲田坊的學校教書。”
天下還不是她的,她越不過圣人,只能盡量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第47章
改良的印刷術出自齊王府之事,朝臣們都知道。泰始帝也沒有打壓高素之的意思,便無人管長安的輿論發展,這使得齊王的名號在士人的口中流傳,刷足了存在感。
高望之、高慕之得知士人對高素之吹捧不已,都不大高興。本來高望之還想用范伯溫離京之事來斥責高素之,說他是被齊王所驅逐 。可范伯溫的朋友們都沒出聲,而余下的人呢,也不大相信那番言論。齊王都替士人考慮,為舉子做千秋計,怎么可能不禮賢下士?
原本提起齊王是小兒止哭用,現在一個個對齊王贊不絕口,哪里還想瘋癥事?只說是如圣人般英明神武,是社稷之福。
這人一聲名鵲起,就很難有清凈了。別說是士人往府上投遞詩文,朝官們也明里暗里地想要拜訪。在這個可以博取高名的時候,高素之沒有繼續高調前行,而是稱病在家中,給人一種十分羸弱之感。
這讓一些人沸騰的心思冷卻了下來,一個隨時可能會病歿的親王,適合當儲君嗎?要是投資沒得到回報,對方就一命嗚呼了,那不是多個讓未來儲君嫉恨的污點嗎?
齊王府中。
高素之滿面春風,哪有絲毫病態?
她跟王映霜對坐,興致沖沖地替她布菜,口中喋喋不休道:“那些人就是想投機倒把。”泰始帝看著還沒要死的跡象呢,如果這會兒一個個都推舉她當儲君,不是要害她嗎?
高素之跟王映霜商量一番,要波浪似的向前推進。到了高處的時候,要及時向下走,直到積蓄的力量足夠了,再來一次翻天覆地。
王映霜已經吃飽了,可對上高素之熱切殷勤的眼神,還是嘗了嘗她夾過來的菜,直到實在是吃不下,她才將高素之手一推,撫了撫額說:“夠了。”
高素之很遺憾地掃了王映霜一眼,命人將桌上的東西都撤了下去,她又說:“高望之一定很想扎小人詛咒我。”
王映霜斜了她一眼,她從高素之毫不掩飾的態度中窺出她對魏王的憎惡,這比對晉王的還深刻。過去跟高素之不熟,也不曾追問原因。這會兒沒忍住好奇,說:“魏王不是大王的母弟嗎?”
“也攔不住好竹出歹筍啊。”高素之嘆氣,“男人都是那個樣子,他不弟,那就是敵人。”
思考片刻,高素之又用自己的君子之心去揣摩小人的用意了。她說:“皇后對我甚感虧欠,關懷也就多了。高望之是個小心眼的,一定是因為妒忌而面目全非了。”要不然誰會對已經被廢黜、毫無威脅的“同母兄”下手啊。
王映霜道:“我明白了。”
高素之凝視著她,又說:“崔當節是高望之的王妃,崔家跟他是親上加親,很顯然,就算有皇后在其中疏通,崔家不會站在我這邊。”崔家不少郎君是高望之的鐵桿追隨者,高素之覺得還是放棄崔家好。
不過——她想起一件事情,“你阿姊嫁的人是崔三郎崔藥師啊!”
煩人的就是這點了,權貴們的關系網錯綜復雜,一個個沾親帶故。別看士族和勛貴們相看兩厭,但那也是階段性的,而在稍微友善點的時候呢,有幾家礙于種種,也會結姻親。
王映霜對王泓沒什么感情,那對王清霜呢?難道愿意看著她跟高望之一起沉船嗎?
“我自然是希望姐妹能和睦平安的。”王映霜擰著眉,有些微的不快。她不愿意去設想家破人亡的場景,可還是說道,“人最終是要替自己考慮的。走到歧途兩兩分道后,命運如何,就各自承擔了。”
當然,這不是說她會眼睜睜看著家人踏入歧途。
就像她同意將王泓從長安趕出去,不僅是為了高素之,也是為了他們著想。
人世間很少兩全的事,就像月亮始終在陰晴圓缺中,不能時時刻刻圓滿。
高素之眉頭緊鎖著,情緒也變得低落。
“大王怎么一臉不快?”王映霜看著情緒寫到臉上的高素之嘆了一口氣。她抬起手在高素之眉眼輕輕一拂,便將手指收了回去。
高素之愁眉苦臉:“我不想讓你為難。”
王映霜比高素之想得開,她淡定說:“本來歷程中人就一直在舍,選擇這條路無非舍去的更多些,不過得到的自然也會更多。”就算是親人,她也不必替對方的人生負全責吧?只能是盡力而為。
王映霜的目光悠悠地移到高素之的身上,唇角掛著淡雅溫煦的笑。
高素之一時被她的神色所惑,脫口道:“那你會舍我嗎?”
話音一落,高素之就后悔了,緋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攀滿面頰,她的眼神躲閃著,口干舌燥的,不知如何是好。如果王映霜回答是,那她絕對會傷心失落。因為在她問出口的剎那,她就知道自己有所求,要不然哪來的問題?
王映霜沒說話。
高素之在心中唉聲嘆氣。
成年人的默契盡在不言中。
哦,不對,就按照她上輩子的算法吧,王映霜還沒成年。
王映霜不知道怎么回答,未來的事情誰說的定?到時候是她舍高素之,還是高素之舍她呢?
氣氛因她的沉默變得有些尷尬,王映霜眨了眨眼,轉移話題,打破沉寂:“大王不午睡嗎?”
“睡。”高素之加強語調,跟自己賭氣。
以前還顧忌著身份,等到一切被徹底點破后,高素之便拋開桎梏,直接賴在王映霜屋中。
躺在榻上的時候,她會有一搭沒一搭地跟王映霜聊天,聽王映霜跟她講一些典故,與大儒們的解釋不同,王映霜的分析更現實、直戳人性。什么“大義”,很多時候都是酸儒們一廂情愿罷了。
一點小小的憂愁不算事,高素之照樣在王映霜輕柔的語調中墮入夢中。
王映霜坐在榻邊看書,沒一會兒便將書籍挪開了,她直勾勾地凝視著高素之的睡顏,再度感慨齊王與她想象得不同。
在高素之的身邊,沒有人會來說教她,也沒有禮教的拘束,不會有人跟她說如何做閨門典范,也沒人要她拿出世族貴女的風度來。
高素之自在,她也身心放松,很是輕快。
明明很厭惡擾她清靜的瑣事,慢慢地也樂在其中了。
八月秋風漸起。
王映霜凝著高素之片刻,躡手躡腳地替她蓋上薄衾,生怕她在瑟瑟的秋衣中著涼。
她小坐片刻,也沒有什么看書的心思,索性出屋到院子中透氣。
“娘子。”靈奴跟上,輕輕地開口。她在王映霜身邊待久了,隱約也能讀懂她的心思。她問,“娘子有心事嗎?”
王映霜搖頭又點頭。
“是因為大王嗎?”靈奴又問,等了半天沒等到王映霜應答,她又大著膽子說,“娘子很喜歡大王。”
王映霜眉頭一蹙,矢口否認:“什么喜歡不喜歡的。”可對上靈奴的視線,她又有些莫名的心虛,她偏頭看著欄桿邊隨風搖曳的花,又笑了笑說,“喜歡吧,我與大王是知交。”她跟阿姐是朋友,跟崔娘子也是朋友。
高素之比她大了些,但不像姐姐,也不像妹妹。
那種鮮活跳脫,怎么形容呢,真是太稀罕了。
難怪“神仙”會眷顧高素之呢。
靈奴:“……”她瞪大了眼睛,不太懂。不是夫妻嗎?怎么又是朋友?她照著自己的理解,琢磨一陣,安慰王映霜道,“大王沒有后院,娘子你是大王唯一的正妻。大王整日悶在王府中,也沒人跟娘子爭寵。”
王映霜啞然失笑。
她對著靈奴搖頭道:“不提了。”
她跟高素之之間的困境哪里是這個啊!
午后只做一淺眠,總不能一覺睡到日落。
高素之睜著惺忪的眼起身,看到榻邊放著一本書,沒見到王映霜的人。
她迷迷糊糊,快速地穿衣,出去后連婢女喊她洗臉的聲音都沒聽見,大步地往外走。
等看到王映霜在院外頭,她才安了心,又扭頭跑回屋中。
“大王這是怎么了?”靈奴心中納悶。
屋中傳來的呼聲不小,王映霜哪能聽不見?
洗完了臉厚,高素之清醒不少,一邊搗鼓頭發,一邊朝著入屋來的王映霜問:“在外頭瞧什么?”
王映霜慢條斯理的:“晌午吃得有些多,走幾步消消食。”
高素之語塞,頓感赧然。
她扭頭看笑得溫柔的王映霜,認真道:“你下次要跟我說。”投喂的時候樂在其中,一不小心就得意忘形了。
王映霜眨眼,抿唇一笑說:“大王怎么當真了?”
高素之揚眉,就算這次不是真的,也要記在心上,省得下回再犯。
說幾句話的功夫,惱人的長發已經有玉冠固定了,寬大的衣袖飄飄舉,自是不盡的風流旖旎。
“大王要出去走走嗎?”王映霜含笑望著高素之,做出邀約。
“去。”高素之毫不猶豫點頭。
甭管是府內府外,能跟王映霜一道出行,就是好的。
高素之平日里只在回到秋水園中才去想能量值的事情,這會兒功利心盡消,只余下坦率與純粹。
但003要在這個時候煞風景:“大王,能量值夠了,商城里刷出新的東西。”
高素之:“……”她很懷疑003,因為之前連馬桶刷003都竭力推薦。
003大喊冤枉。
要不是高素之先前催促它,它還不愿意去辛勞呢。
到底是受了系統商城的誘惑,高素之破壞自己的“純粹性”,悄悄地將注意力放在商城面板上。
這一看她頓時驚了。
竟然是一本《天工開物圖說》,附錄還是《考工記》。
這是上輩子所在世界某一時代的科技著作,描述了許多生產工具以及技術,用它來當悲田坊的教科書再好不過!
至于交易條件——無名氏《逍遙帖》全篇?
那又是什么東西?無名氏算線索嗎?這不是得大海撈針嗎?
高素之唏噓嘆氣。
王映霜覷了覷高素之,用無奈的口吻道:“大王又怎么了?”
第48章
“二娘聽說過《逍遙帖》嗎?”高素之不抱期望地問。
交易商城里給的線索太少,推送到她的跟前,說明是她這個時代的,而且就在長安,至于姓甚名誰,在后世湮滅了。如果是個能名載史冊的高官,留下的線索會更多。而現在這樣子,大概率是在野的吧?當然也不排除后世戰亂造成信息的斷檔。
王映霜已經習慣了高素之心思的跳躍,她搖頭道:“沒聽過。”
“那二娘知道當世有誰擅長飛白嗎?”高素之又問。《逍遙帖》是飛白體,寫的是《莊子》里的《逍遙游》,故而被那個時代的人名為《逍遙帖》。高素之不想放棄《天工開物圖說》,她能做的便是廣撒網,請擅長飛白體的書法家來寫寫試試。
這個問題王映霜倒是能答,她覷著高素之報了幾個名字,莞爾笑道:“大王要用心學書了?或者是替悲田坊宴請教書者?”
“都有吧。”高素之說得很含糊,暗暗記下那些名字。不過她的直覺告訴她,《逍遙帖》的主人不太可能出自那幾位。
王映霜說:“大王不如張帖邀人。”
高素之一點頭,正有此意。她現在在病中,正好不用親自見人。而且隨著國子監刻本的推行,士人們見到刻本的便捷,將她的名望往上推了一個層次,應招的可能性頗大。她道:“就讓他們臨《逍遙游》送入王府中。”
主意定下,高素之一點都沒拖延,直接讓府中的下人張羅。聽到下人應聲“喏”后,高素之心神微動,又叮囑道:“善書的小娘子送來的帖子也要。”她真怕這些人腦子一根筋,就把眼光放在那些士人的身上。
找人就像是大海撈針,很不容易。接下來的幾天,高素之把辣椒、土豆之事拋到腦后去,一門心思地盯著《逍遙帖》之事,《天工開物》作為一本稍后世科技總集,分門別類,有的東西超出這個時代卻又能被這個時代兼容。有本帶詳細圖譜的科普書籍,能減少許多彎路了。
系統難得大方一次,高素之哪能不把握機會?
齊王找尋書法老師,想要依附齊王府的人,就開始動腦子了。而高望之聽說這事兒,覺得也是個趁機安插人手的好時機,也推薦了幾個人送帖子到齊王府去。
盡管高素之叮囑小娘子的書帖也要,可實際上自告奮勇來的人里,壓根沒有小娘子,這不就斷掉大半找到作者的可能了嗎?
高素之愁眉苦臉的,對著王映霜長吁短嘆:“是不是給出的位置太高了,讓許多人不敢來?不能說替我找書法老師,而是說替悲田坊找嗎?”
“大王沒找到符合心意的嗎?”高素之看帖的時候,王映霜也陪著。依照她的眼光來看,有的作品已達到大家標準,教高素之綽綽有余。就是那些人的立場不好說。
“不滿意。”高素之搖頭,她將從003那要來的副本遞給王映霜,問,“二娘子見過這字嗎?”
要不是她努力跟系統討價還價,系統還不肯花費能量將殘篇副本給她呢。高素之回憶的時候,又抱怨一句系統的小氣。
王映霜注視著《逍遙帖》片刻,搖搖頭:“沒有。”頓了頓,她問,“大王是從哪里得到這幅書帖的?想要找到它的主人嗎?是當世人的手筆嗎?”
她幼時學書也臨了不少大家的字帖,可哪個都跟《逍遙帖》不像。莊子之文汪洋肆意,而這書帖,也是意興澎湃,仿佛大鵬鼓翅直沖云霄。
“以前集市上看到的,最近又瞧見了,就想知道它出自誰的手筆。”高素之胡謅了一個理由,又唉唉道,“其實我也不知道人在不在,可萬一呢?”
“大王怎么不把它拿出去重金懸賞?”王映霜慢條斯理地問,沒等高素之回答,她又搖頭了,“不妥當,有的人臨帖能夠以假亂真,萬一只對重金感興趣,可能會使得原主人淪落塵土中。”
高素之抿唇說:“現在送帖子的都是士子或者老學究。”
王映霜一看她的不滿的神色就了悟了,她笑了一聲說:“大王覺得它出自小娘子的手筆嗎?”
高素之說:“不能放過這個可能。”比起那些男人,女性更容易在歷史中失名,而且還有可能被男人冒名頂替了。
王映霜點頭:“我明白了,這事情交給我。”她跟長安的娘子們應酬交際多,也能試著去尋找。不過高素之是以齊王府的名義找書法老師,她這兒要變一變,用悲田坊來當借口,順便也物色悲田坊中教小孩的合適人選。有空閑、有善心的小娘子可不少。
高素之松了口氣,灼灼地凝視著王映霜,感慨道:“要是沒有二娘,我都不知道該怎么辦了。”系統這個金手指本來是王映霜的,在她的身上可能氣運多?碰到《逍遙帖》主人的概率就大了。
“大王言重了。”王映霜莞爾一笑,做這事兒其實也不用出多大的力,在閑聊的時候提上幾句就是了。
恰好三日后高滿府上有場宴會,邀請長安城中各式各樣的貴女們。
高滿對那些婚姻仕宦事沒興趣,請人過府呢,也是為了長興園招攬生意,好到時候上點新品。游樂場里的玩具也就那樣了,時間一長,一些小樣工匠們都學去,已經在長安城中流行一陣。不管是高滿還是高素之,都沒霸道到獨占的地步,任由這些玩具散向民間。
吃食上長安也有人想要模仿的,可試了幾回后,他們驀然發覺,缺少的不是名廚,而是原材料,什么土豆、辣椒都是千金難買的東西,一個個只得偃旗息鼓,不貪圖這點生意。
可高滿心中很明白,土豆被圣人要走了,如果真如齊王所言,那土豆將會被當作良種推向民間。而辣椒呢,也不可能為權貴壟斷,所以她掙得的是“短錢”。
權貴家的,哪個消息不靈通?對司農寺在努力培養土豆事也有所耳聞,現在她們眼中土豆仍舊是“奇貨可居”,但以后看著它價格落下,就會產生一種微妙的不適感,甚至可能埋怨上高滿、齊王,認為被她們坑了錢。
高滿的這次宴會出了請人嘗些新味道,同時也要消解那些未來可能產生的怨憤。而途徑嘛,自然是悲田坊。
在宴會一開始時,她便提了悲田坊的事情,說已將長興園中掙來的錢投到悲田坊屋宇、學堂以及惠民藥局的創建上,讓長安鰥寡孤獨的人有所依靠。而王映霜也趁著這時候,提出要請書法老師的事,請小娘子們推薦合適的人選。她沒直說要小娘子們過去,因為有的人在家中教育下,守禮而矜持。
用錢買名聲的事,很多豪富家愿意做。而不想出那份錢的呢,也會選擇閉上嘴巴,不去嘀咕議論。
底下圍繞著悲田坊的議論聲漸起,高滿和王映霜相視一笑。
就算日后這些人對她們過去對土豆的定價有怨言,也不能直接說出來了。
悲田坊之事只在內眷的口中議論,在一些“頂天立地”的男人眼中,他們只管在朝堂上建功立業,而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兒都由內眷來做,苦是內眷們吃的,名呢,是他們用來臉上貼金的。
朝臣們如此想,可事情卻沒有按照他們設想的那般發展。高素之打定主意坑諸王一把,所以依照之前的計劃,叮囑高神嘉問帝后要錢了。高神嘉有封號、食邑,可她年紀太小,住在深宮中根本沒有就府,錢財都是別人管著,她做不了主。
崔皇后早就聽說悲田坊的事情,借著高神嘉這個由頭,也跟泰始帝提了提。而泰始帝呢,先前因為賣辣椒給群臣,兜里很豐厚。對悲田坊的營造也適合打造他賢明帝王的名聲,于是手一揮,便從私庫中撥下萬錢。而皇后呢,也貼了不少。
帝后的舉措就是一道風向標,宮里宮外都在揣摩他們的用意。人帝后帶頭做示范,這錢你出不出?朝臣們還在猶豫,后宮中的妃子們行動極快,已經籌備足數的錢財,號曰“脂粉錢”,到了這時候,諸王、朝臣哪里還能躊躇?送錢的送錢,送地的送地,至于他們的收獲呢,一塊刻著自己名字的功德碑。
如此大手筆,樂善尼寺的僧人們高興,流離失所、生活麻木的幼童、老人們也高興,歌頌泰始帝自然是免不了的,而贊美皇帝后,則是為了齊王祈福了。因為寺中那些流氓無賴是齊王趕走的,一開始呢,宅子是齊王修繕新建的,齊王還允諾他們,建立學堂、藥局,現在就快做到了。那些人愿意捐錢,也是他們齊王殿下的努力。
捐錢也是一種競爭,為贏得泰始帝的青眼,高望之捐了不少的錢。
可他派遣了人去打聽,名聲跟他半點關系都沒。歌頌圣人是理所當然的,贊美高素之又是憑什么?她出的錢與力,跟這回的捐贈比,可能什么都不是。
高望之對著幕僚抱怨一陣,寒聲道:“她在博取嘉名。”
“悲田坊中的一群老幼能改變什么?”說話的是個二十上下的圓領袍青年,語調很是不以為然。
他名鄭瑛,是鄭國公鄭文與咸陽長公主所出的嫡子,又是蘭陵公主的駙馬。雖然蘭陵公主的母族是勛貴出身,可鄭瑛切切實實站在高望之這邊,致力于將那些最初武人出身的勛貴從宰相位置上擠掉。
“如今刻本之事,讓士人對齊王頗為認可,大王得在這方面下苦工了。等到十月,貢舉的士人也要來京,在這之前,不能讓齊王的名頭在長安獨大。”魏王府的幕僚斟酌片刻,向著高望之道,“大王還是要多組織文學之士,要是能修出一部大書再好不過。”
說到修書,高望之也想發牢騷,他先前向泰始帝懇請,想在王府中辟文學府,這樣就有理由讓朝中的重臣以修書之名來文學府兼任,從而形成關聯,哪知被高慕之的人給撅回去了,說他想要結黨。
有人的地方就有黨徒,可當這兩個字拿到明面上,就很危險了。畢竟歷朝歷代都有因“結黨”萌生的殺禍,高望之不想去觸碰這條線。
“齊王多病,恐怕命不久矣,四郎何必跟她計較?等到她薨逝后,一切名聲、人馬,四郎不都可以接收嗎?”崔藥師道。他是崔閎與瀏陽長公主的第三子,由不得他來襲爵。不過圣人對他有所偏愛,年紀輕輕便受封博陵侯。
“你從哪里得來的消息?”鄭瑛挑了挑眉,又道,“我看齊王這一番折騰,可不像是即將薨逝的模樣。”
崔藥師左右看了看,壓低聲音說:“其實齊王的病不是病,而是中了毒!”
這話一出,別說是鄭瑛,連高望之都驚了驚,死死地盯著崔藥師,神色深沉莫測。
“你們就說什么病能讓一個人性情大變吧,聽說泰始九年,宮中處理了不少宮人,可未見太醫署有變化,其實就是殘狠的毒.藥。”崔藥師想了想,又低聲說,“皇后宮里傳出的。”
其實他不太明白高望之為什么要執著對付齊王,雖然齊王對高望之的確不算好,可那不是針對高望之,而是對誰都那副態度。
高望之已經信了七八分。要知道齊王府的人大多數都是皇后派去的,尤其是庖廚、醫者這塊,鐵板一塊,都無法插手。皇后對瘋了的高素之照顧方方面面,卻從來不問他的寒暖,何其不公!
這樣的猜測讓高望之的神色緩和幾分,他對付高素之,都是王府中的謀劃,表面上他還和高素之兄友弟恭。如果高素之出事,他的確是接手齊王府遺澤的不二人選。
可能是想著不用跟將死之人計較,高望之心中的憤恨壓了下去,與幕僚繼續商議如何籠絡文士。臨近士人入京的日子,高慕之那處也動作頻頻,在塑造禮賢下士的賢王形象呢。
高素之才懶得去管高望之在想什么,送到王府中的帖子她都看累了。每天一閉眼就是斗大的字在不停旋轉,并且如大雨點般紛紛揚揚地砸落,將她打得精神恍惚、氣息萎靡,等府醫來給她日常把脈的時候,大驚失色,還以為弄假成真,齊王真的病倒了。
有氣無力地趴在榻上,高素之仍舊誰頭暈目眩的,看什么都是都像是帶著墨點。
王映霜看著她的模樣搖頭輕笑,外頭的陽光鋪天蓋地的燦爛,從窗戶延伸進來,映照得高素之眉眼燦爛,有種赤子般的純質無暇。調開了視線,王映霜又說:“大王看書時候字不是更小更密集嗎?”
“那不一樣!”高素之說,“我看書的時候你在呢。”
你一言我一語的,死板的字也有活色生香的趣味。
哪像這些千篇一律的帖子啊?再看下去,她就要不分美丑了。
“你看帖子我不也在一旁陪著你么?難不成你目中無我?”王映霜一邊朝著高素之走,一邊笑吟吟地打趣道。她才在榻邊坐下,高素之便一翻身,支起手肘壓住她的裙擺。王映霜抬手推了推她,沒推動,便也任由她去了。
“不一樣。”高素之又重復一次,她長嘆一口氣,說,“難道那個人真的不在人世了?”
可交易界面既然是亮的,說明只差找到它。就算作者不在人間了,那《逍遙帖》也在,它會在哪里呢?難道要將全長安的書軸都買來嗎?光是想想這大工程,高素之都窒息,她就像是一只亂撞的無頭蒼蠅。
“難說。”王映霜沒講好話來哄高素之。她家大王對《逍遙帖》是否執著了些?她一臉深沉莫測地看著高素之,將高素之驚得端正坐起,才慢悠悠說,“難道是神仙托夢要《逍遙帖》了?”
高素之:“……”她干巴巴地笑了兩聲,好吧,她的那點秘密在王映霜跟前無處遁形。王映霜的語氣調侃,高素之也順勢胡謅道:“先前做夢在天宮臨帖,神仙一看我那字跡,就一腳將我踹回人間了,說甚么‘字遠不如王妃呢’,要我下回入夢與你一道登仙臺。”
高素之在說笑,可偏偏王映霜聽出一種“白日相見,魂夢葉相依”的纏綿來,她有些臉熱,低著頭說:“我沒那么大福分,還是大王你自個兒去吧。”說著,她就要起身。
高素之“唉”一聲:“二娘你福與天齊。”動作比腦子快,雙手一圈王映霜的腰,將她留了下來。她是從后頭抱住王映霜的,下巴壓到王映霜肩上,說話的時候呢,溫熱的吐息也拂著王映霜的側頸。
本來只是個臉熱的趨勢,這會兒算是“烈火燎原”,頃刻便燒遍面頰了。王映霜拍了拍高素之的手,輕哼一聲。
高素之回神,也鬧了個紅臉,收回雙手撐在榻上,很是無措。
王映霜順利掙開束縛,可“火籠”如影隨形,熱得很。在秋風起時團扇已經收起了,她只得用手扇了扇,順便羞惱地瞪了高素之一眼。
可高素之也在“火場”中啊,要是一人能鎮定自若倒也無妨,可四目相對,一樣的含羞帶怯,那就是火上澆油了。王映霜啐了高素之一口,心中罵她,心虛忸怩什么呢!就不能給她點能平靜心緒的能量嗎?
王映霜往后退,倉皇中碰到桌案上擺著的卷軸,啪嗒一聲響,卷軸落地,系繩松開,那半遮半掩地映入王映霜眼簾中的字呢,恰到好處。王映霜眼神倏地一變,前一刻還做落荒而逃的打算,這會兒將卷軸一撿,忙走向高素之,道:“大王瞧瞧。”
高素之“唔”一聲,腦子還沉浸在先前的畫面里呢,等到王映霜再度出聲,才驚夢般醒轉,仰起頭凝視著她。
“這是大王要的《逍遙帖》嗎?”王映霜咬了咬下唇,用攤開的卷軸將臉一擋。
高素之這才聚精會神看這幅字跡一模一樣的《逍遙帖》。她沒有將副本展出,臨帖的可能性幾乎不存在,但是不是真的帖子,還得看系統的交易能夠成功。可當著王映霜的面,大變《逍遙帖》也太詭異了,高素之壓下心間的那份迫切,將視線挪到落款上。
“沈采真?二娘,你知道她嗎?”高素之問。吳興沈氏有人在朝為官,難不成是他們家的小娘子?
王映霜搖頭:“沒聽過。”
“那得仔細問問了。”高素之道,她興致勃勃地起身出屋。
王映霜恰好需要時間冷靜,也沒提醒高素之什么,在榻上坐下,舒了一口氣,安撫那顆胡亂跳動的心臟。
高素之走了幾步見王映霜沒出來,可垂眸看手中拿著的卷軸,又打消折回去喊人的念頭。
她先回了一趟蒹葭園,悄悄與位面商城做交易,等到《逍遙帖》消失,《天工開物圖說》落在她的手中,她才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隨手翻了幾頁,這書呢,很貼心,是繁體豎版,后頭還附了一部《考工記圖說》。買一送一,十分合算。
003得意地跟高素之邀功。
高素之真心誠意地夸了它兩聲,接著又繼續先前要做的事情,詢問沈采真的來歷。
最后得到的消息,是平陽公主府上送來的畫軸。
高素之暗想,怪不得裝幀那樣精巧呢,要知道有的人送來的就是一張很寒磣的紙。
平陽公主府中。
高滿見到齊王府來詢問究竟的人,也沒隱瞞,直接將沈采真的來歷說出了。
剛修繕長興園的時候,各亭臺樓閣的匾額需要重新題字,高滿請了幾個名聲在外的大師,可怎么看都不滿意。
最后還是府上做事的人推薦了她家親戚沈采真,說她是商戶女,曾讀書習字,寫得一手好飛白書。
高滿對書法沒什么興趣,本來這事兒結束就算了,那天王映霜提了需要雇傭擅長書法的人,她才想起沈采真,去找她的下落,問她要了一幅書帖。
黃昏,勝業坊。
一座凋敝破敗的小院中,一位青年女子正坐在角落磨刀,她的身側站著一位面色焦急的女人,看她的動作想攔又不敢攔。
“娘子,真的決定了嗎?這樣實在是太危險了,我們不能另外尋找出路嗎?”女人出聲道。
“還能有什么出路?”青年女子慘怛一笑,擦了擦額上的汗,“距離阿娘被那惡人害死已經十二年了,家財都被那豺狼占據。他如今當上禮部郎中,又搭上鄭國公那條船,歸宗滎陽鄭氏,端是風光無限。誰能替我們做主呢?”
“齊王府不是在找師傅嗎?娘子的字這樣好,萬一能成呢?”女人又說。
青年女子眸中閃過一抹寒光,她道:“這些年的經歷教會我不要將希望壓在別人的身上!”她盯著那柄磨得鋒利的短刀,咬牙切齒道,“我要親手殺死鄭章!”
“可、可娘子這、這是殺父啊!”女人顫顫巍巍。
“什么父?”沈采真漠然說,“他只是一只畜生,一條活該被千刀萬剮的鬣狗!”
第49章
對狼子野心的鄭章,沈采真哪有半點感情,恨不得將他挫骨揚灰了。
她家是商戶。當年她家將窮困潦倒的鄭章招贅上門,花費大量錢財供他讀書、替他疏通關系。結果鄭章一朝登第后就不當人了,一心想要拋棄妻女。想要和離停妻另娶,鄭章說一聲就是,她阿娘也不是愛糾纏的人。哪知道鄭章內心刻薄陰毒,竟然暗中毒死她阿娘,霸占她家的產業!
當年她只有十四歲,真以為阿娘是病死的,被鄭章扔到了老家。要不是有族中忠心耿耿的老仆相告,她恐怕一直被蒙在鼓中,認賊作父!之后她試圖狀告鄭章,可縣官早已經被鄭章疏通過,一頂“不孝”的大帽子扣下來,害得她只能到處流亡。
官官相護,她報仇無門,心中很是絕望。最終只能選擇一條決絕的路,藏身在長安,等到合適的機會,親自刺死鄭章那惡賊!
一直以來追隨著沈采真的女子名喚阿藤,是沈家忠心老仆之女。
她其實覺得殺死鄭章,也沒有很大的希望。比起報仇,她更希望小娘子能活著。
勸了幾句,可沉浸在仇恨中的沈采真根本聽不進去。
院中的兩人正在說話,一陣篤篤的敲門聲從外傳來。
沈采真、阿藤兩人一驚,沈采真快速地將刀藏起,阿藤則是看沈采真收拾妥當了,才做出一副沉靜的模樣前去開門。
“請問這是沈采真沈娘子家嗎?”問話的是個十七八的少女,她的身后跟隨著幾個挎刀長隨,一看就是貴人家出來的。
阿藤定了定神,點頭稱是,又驚疑不定地問:“足下是——”
少女朝著阿藤一叉手,笑盈盈說:“是齊王家的。我家王妃見了娘子的字,想請娘子明日上門一趟。”說著,往阿藤的手中送帖子。
高素之在旁人眼中畢竟是“男”,避免惹來非議,害了別人的名聲,便讓王映霜來出面處理。
阿藤忙道:“少待一二。”她匆匆忙忙回答屋中,對著沈采真又驚又喜道,“娘子,齊王府那邊通過了。”
“可也不代表能報仇。”沈采真抿了抿唇說,她先前試圖搭上平陽公主那條線,可平陽公主除了夸贊她的字、賜下不少金錢外,并沒有與她深交的心。
“娘子,試試呢。”阿藤的話語中帶著哀求,“萬一這次成了呢?”
沈采真思忖片刻,最終輕嗯一聲。如果不是懷有希望,她也不會往齊王府中送書帖了。
如果是多年以前的齊王府,她是不會接觸的。可現在長安都在夸齊王,士人那就算了,悲田坊也說齊王心慈,或許真的能找一條出路。
次日。
沈采真依照約定前去齊王府拜訪,臨近齊王府小門,她心中忐忑,幾乎想要扭頭離去。她莫名地感到口干舌燥,可最后還是強壓下那份不定,請齊王府的門房去通報。
不像一些權貴家,齊王府的門房并沒有拿鼻孔看門,沈采真沒有等待太久,門房便恭謹地將她引入王府,在前邊帶路。
會客堂中只有王映霜在。
她昨日跟高素之商議一番,得知高素之想要請書法老師教她學書的心思并沒有很強烈。既然這樣,那就看看沈采真愿不愿意前往悲田坊中教書。
在王映霜見沈采真的時候,高素之正在秋水園中研究《天工開物圖說》。將它拿到悲田坊做教材是一定的,但里頭也有些東西不合適教,比如冶煉兵器、煉糖、提煉食鹽,這些得工部、將作監來做。
在做內容篩選的時候,高素之忽地瞥見了“煤炭”一條,心念忽地一動。本朝煉鐵還是多用木炭,但根據工部那邊的記載,煉出的生鐵數量跟消耗的木材不成比例,非常消耗森林。在古籍中有“石炭”的記載,但還沒到大面積推廣、利用時候。用煤炭來冶煉,能夠提高煉鐵的效率。
至于煤炭本身的利用,她翻了翻書,看到“煉焦”技術。焦炭又名礁,是某種煙煤在隔絕空氣的高溫下加熱煉成的,質地堅硬而多孔,是一種發熱量極高的燃燒。
鹽鐵之事是少府之專利,高素之目前不會自己私底下搗鼓,畢竟不想被扣上一頂“造反”的帽子。她快速地將煤炭相關的內容謄抄一份,便命人駕車出門,前往尚書省官署找宇文神闊。這冶煉之事與將作監無涉,跟少府軍器監息息相關。而少府監、軍器監也在工部的節制下。
少府監名李炤,趙郡李氏出身,他是忠實的晉王黨羽,兒子門蔭出仕,在晉王府中當幕僚。
煉焦、煤炭之事繞不開少府,高素之得確保坐在這位置上的是自己人,或者是完全忠于泰始帝的純臣。
高素之找到宇文神闊后,便斥退在一邊伺候的人。
她朝著宇文神闊道:“兵部、吏部尚書歷來會加同平章事、知政事號,出入政事堂中。可工部尚書卻少帶宰相職銜。魏公想要更進一步嗎?”
在朝的高官哪個沒有野心?可侍中、中書令,吏部、兵部兩尚書都被人占了,只要他們不犯大錯,是不可能被黜落的。宇文神闊想要當上宰臣,那就只能等著泰始帝恩寵,加上同平章事號。
高素之直白的話讓宇文神闊的眉頭聳了聳,他朝著高素之道:“某之才學尋常,能為尚書,已是蒼天眷顧。”他知道齊王比外人想的有本事,但他并不想在此刻站隊。
高素之對宇文神闊的回答,沒太意外。她笑了笑說:“魏公可曾聽說過石炭,以其等冶鐵作兵,恐怕是犀利非常。”她凝視著宇文神闊,“此事我本可直接稟明圣上,先與魏公言,也是想助魏公一臂之力,看來魏公安于現狀,那就罷了。”
宇文神闊神色倏地一變,冶鐵作兵?!如果齊王有關于做兵器的新發現,這功勞可比印刷術大多了,他出將入相的夢想就能實現。可齊王想要交易什么呢?暗自琢磨一陣,他瞇了瞇眼,問高素之:“某不知大王何所求。”
高素之也沒說什么讓宇文神闊效忠投誠的話,她只是道:“我不放心李炤。”
少府監李炤?宇文神闊訝異看著高素之,但轉念一想,就明白了。少府監是晉王的黨羽,如果齊王手中有關于冶煉的好東西,那少府監也能從中分一杯羹。齊王是不想助長晉王那邊的氣焰,不愿意被他分走功勞。
沒讓他送人、送物,明確地表示結盟之意,宇文神闊暗松一口氣。他可以傾向某位親王,但不會像崔家、元家那樣被牢牢地綁在船上下不來,需要左右搖擺的余地。這不僅僅是他,也是朝中諸多臣子的保身之道。除非沖突已經尖銳到必須做出抉擇,不然他不會明確表明立場。
他想了想,又問:“大王可有推舉的人?”
高素之微笑道:“魏公心中當有數才是。都是效忠圣人的,哪里需要分你我呢?”
宇文神闊:“……”他明白了,是不要晉王也不要魏王的黨羽,齊王在樹立一個以君父馬首是瞻、一心為國家大義的形象。
跟宇文神闊這樣的人說話不費勁,各有所求就能一拍即合。高素之將石炭冶鐵相關的圖紙遞給宇文神闊,其中只略略提到“煉焦之術”。宇文神闊掃了一眼,虛心向高素之請教:“大王,不知這煉焦是?
高素之胡謅道:“夢中神仙有言,貪多嚼不爛。”
宇文神闊無言,默了半晌,才跟高素之一拱手說:“某知道了。”這是要見到結果,才會將煉焦之術告訴他了。
現在流言都說齊王夢中得仙授神技,難不成是真的?就算是假的,齊王府中也該聚集了能人異士吧?只是那些年,齊王一直都被幽禁,齊王府的幕僚都無所事事,她又從哪里招攬那些能人呢?
雖然擔著“工部侍郎”這一頭銜,高素之可沒打算在官署中久待,她順勢進宮一趟拜見崔皇后,陪她說了一陣子的話。回去的時候呢,當著道上宮人的面,充分發揮自己“弱柳扶風”的可憐相,掩著唇咳咳幾聲。
這都要帶病入宮中問安呢,以后誰再說她不孝?
高素之前腳剛走,她的舅父崔閎后腳就來了。
崔閎拜見崔皇后也是有目的的。這幾個月來,齊王府從籍籍無名的狀態一躍成為長安人最愛談的話題,崔閎自然也對齊王府關注幾分。他的立場很鮮明,在高素之見黜、無緣儲君之位時,就將全部的心思放在崔皇后的次子高望之的身上,崔家郎君以及諸多姻親都圍繞著魏王做事。
可齊王陡然間冒出頭,這讓他們很是困擾。
要知道一直有“嫡長子當為儲君”的聲音,它們因為齊王發瘋沉浸下去,但只要找到機會,就會重新生出。
這不是在分割魏王的力量嗎?
高望之沒將悲田坊放在心上,但崔閎不一樣,他遣人去打聽悲田坊的事,發現里頭都是齊王府安排的人,根本不給其他人擠入的余地。
僅僅是一時興起博取名聲嗎?而且,齊王她要名聲做什么?她自己其實是想爭一爭嗎?圣人在讓齊王入朝時候,拿出太醫的診斷,道齊王瘋病已經痊愈,還讓人傳出齊王的神異之論,這又是在做什么?
入了皇后殿中,崔閎很恭謹地行禮:“臣拜見皇后殿下。”
崔皇后還沉浸在先前與高素之談話的情緒中。
高素之也沒提政事相關,只讓她保重身體,言語間都是誠摯的關懷。
倒是她主動問了悲田坊的事,高素之只是一笑,說:“身為宗親,自當以天下之憂為憂,以幫助百姓為樂。”
如果當年沒有發生那樣的事,是不是她的儲位已經穩定了呢?是不是能讓天下人看到她這么個憂心天下事的儲君了呢?
“殿下。”身側的宮人暗暗提醒。
崔皇后這才回神,朝著崔閎說了聲“免禮。以往她對崔閎還算親切,可今日心不在焉的,連一聲兄長都沒喊。
崔閎眉頭微微皺起,關懷道:“殿下身體有何不適嗎?”
“沒有。”崔皇后道,她垂眸打量崔閎一眼,又問,“阿兄今日怎么過來了?”
崔閎左右看了一陣。
崔皇后會意,將宮中伺候的人揮退,只留下心腹在此。
“臣近來聽到一些風聲。”崔閎一臉謹慎。
“嗯?”崔皇后眼皮一動。
崔閎又說:“聽聞齊王是中了毒,而不是生病,是嗎?”這是他從皇后宮中打探來的消息,今日特意拿出來試探試探。
崔皇后不動聲色地覷了崔閎一眼,問:“阿兄是哪里聽來的?”消息時她命令宮人跟崔家泄露的,真真假假,用來試探高望之、崔家的態度。
崔閎眉頭擰得更緊,他嘆了一口氣:“既然殿下這樣問,想必是真的了。當年推說是那些人沒照顧好齊王,其實是假的嗎?真正的兇手是誰?您打算如何做呢?”
“已是沒有證據之事,又該如何追究?”崔皇后道。
“難道就這樣放過謀害大王的仇人嗎?”崔閎拔高聲調,“齊王中毒后性情大變,人人都道她鷹鼻鷂眼,豺狼本性,可都是為毒物所掌控,何其委屈?!當稟明圣人,請圣人徹查才是。”
崔閎一番話說得冠冕堂皇、大義凜然的,仿佛真為高素之著想。可實際上他有自己的目的,戳破齊王的神異之說。
現在到處流傳的神異說,道齊王過去被仙神所召、身體失去神主,才做出一些荒唐事。如果中毒之事昭白天下,那神異說不攻自破。再者,能利用這一機會將元氏的一些人拉下馬。
崔皇后是崔閎的親妹,哪會不知道崔閎的打算?她垂著眼簾道:“過去那么多年,查不了,不必查。”她拒絕崔閎的提議。
沒有皇后來牽頭,崔閎這個舅父總不好插手內宮事,他頓時急了,朝著崔元元道:“殿下!這不僅僅是為了齊王,也是為了您膝下其他兒女著想啊!今時不同往日,圣人逐漸擺脫元氏貴戚、前朝舊臣的束縛,我們還用怕他們嗎?”
見崔皇后不說話,崔閎又問:“大郎她自己知道嗎?”
“不知。”崔皇后警告似的望了崔閎一眼,叮囑說,“此事不能泄露,不必教大郎知道。”
崔閎應聲稱是,可心中另外有計量。皇后不愿意徹查,那就得齊王自己來鬧了。對于害得自己多年淪落的人,齊王會無動于衷嗎?只要她不肯忍下那口氣,神異之事仍舊可以破解。
見崔皇后臉上有惱色,崔閎不再提中毒事,他又說:“齊王先前遣了一堆人到莊子里去,王府中得用的人還夠嗎?我聽說她的心撲在悲田坊上,里頭的人也都是她府上出去的?”
崔皇后笑了笑說:“是呢。”
崔閎:“她還想建學堂、藥局?手下的人得用嗎?”
崔皇后聽崔閎強調了兩次用人,眸光微動,她道:“此事阿兄不用操心,相信大郎的能力。”
崔閎:“……”他相信,拿什么去相信?他又說,“大郎久居王府,相熟的文人恐怕不多。不如讓四郎幫忙物色,正巧,十月又有新的一批貢舉士人來長安了。”
樂善尼寺的功德碑立起來了,上頭帝后打頭,又有宗室諸親、功臣貴戚,算是整個打上“皇家”的烙印,這悲田坊一躍成為皇家撫養幼兒、照顧老者的機構。崔閎沒指望高望之能做出什么成就來,但希望他參與的程度深一些,而不是單純掛個名。
崔皇后淡淡道:“大郎沒提人手不足。”在得知高望之先前害過高素之后,崔皇后對這小兒子不怎么放心。
“她用的人從哪里來?不是崔家,也不是王府官僚,難道是王家嗎?”崔閎急了,以前皇后哪會這么難說話?
王家跟魏王府的關系主要靠著王珩的嫡長子王泓牽系,可前些時候,王泓、杜敏行打架雙雙入京兆府的大牢,最后齊王出面將他們保了出來,可在清河王以及諫官的彈劾下,兩人都丟了在京中的職務,被打發到州縣去了。
王泓想求王珩出面留下他,哪知王珩安坐如山,竟然眼睜睜看著他被踢出長安。
王泓一走,王家跟魏王府的關系就淡了許多。魏王記得王泓提過,王家小郎君王澗需要合適的老師,便想著給他推薦師長,哪知王家那邊早早定下,根本沒給他們獻殷勤的機會。
如果王家傾向齊王,那他們這些河東士族不能擰成一條心,要怎么對付晉王身后的以前朝舊臣為主的勛貴們呢?
“就算她找王家幫忙,那又怎么樣呢?”崔皇后終于不耐煩了,對著崔閎這個長兄冷下臉說,“大郎的王妃是王氏女,就算找王家人也沒什么不可的!”
崔閎深呼吸一口氣,說:“臣逾矩。”他越想越是懊惱,當初的齊王形同廢人,只是借著她拉攏王家而已。在齊王沒什么可取之處的時候,齊王只是魏王府的附屬。可一旦齊王露出鋒芒,那遠近親疏立刻顯出。女婿親還是女婿的弟弟親,不言而喻。
崔皇后露出困乏之意。
崔閎很識趣地退了出去,可心中窩著火,很是不甘。他思來想去,最后定下主意,朝著長隨囑咐兩聲,便擺手讓他走了。
皇后不允許他告知齊王這個消息,他偏要去做。崔家留在王府的人陸續被清除,只能從燕國夫人楊菩著手。自從不執掌齊王府中饋后,她有段時間沒去齊王府了。可作為齊王的保母,她要見齊王,也不會被拒之門外。
那廂高素之回府后,沈采真已經離開了。
高素之喝了一口水,大馬金刀地坐在圈椅中,她凝視著王映霜問:“怎么樣,可以用嗎?”
王映霜點了點頭說:“可以。”從沈采真的談吐可以看出,她是接受過良好教育的,授業恩師怕是大家。她的字最好,擅長行、草、篆、楷等路數,不過王映霜想提的不是這個。她緩緩道,“沈娘子能夠模仿旁人的字跡,就算頭一次見,也能做到真假難辨。”這點就是天賦了。
“嗯?”高素之眼眸一亮,偽造手書是陷害政敵很好的伎倆,這樣的人才,誰都想籠絡住。“那以沈娘子的本事,她怎么還籍籍無名?”高素之覺得古怪。
“她答應我在悲田坊教書了。”王映霜想了想,又說,“不過我看她心神不寧,似是留下也不長久,不知是否有心事。”
“難道有什么難言之隱嗎?”高素之又問,昨日去傳遞消息的人回來,也描述了沈采真生活的環境,跟奴婢阿藤相依為命,生活很是窘迫。可人是高滿推薦的,長興園里匾額既然是她題寫的,那報酬一定豐厚,高滿可不是小氣的人。有了那些安身立命的錢財,她為什么還在破院子里住呢?
小說劇情里沒有沈采真這個人,高素之沒法從中得到線索。其實拿到《逍遙帖》她就算達成目的了,但王映霜都說了,沈采真是個人才,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流失?
“還是得查一查,再遣人盯著。”高素之嘟囔說。
雖然有侵犯別人隱私之嫌,但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
說完沈采真后,高素之才將話題帶到“石炭”上,她把自己跟宇文神闊的交易跟王映霜提了提,說:“如果讓李炤繼續在少府監這個位置上,我不放心。”萬一功勞被高慕之搶去點點呢?她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要我回家說一聲嗎?”王映霜溫聲道。
“李炤是晉王的人,一旦有人彈劾他,高望之手底下的人就會‘聞弦歌而知雅意’,群起而攻之。”高素之說,宇文神闊一個人的能量沒那么大,他之所以敢答應,就是想借著兩黨相爭來撬動李炤。
王珩謹慎,還沒到想站隊的時候,又何必委屈王映霜呢?
“說起來,我已經找到合適的書籍了。”高素之轉了個話題,神神秘秘對著王映霜說,“當然,還得讓老師傅們先上手。”
王映霜凝視著高素之:“嗯?”
高素之立馬招呼人去秋水園中取《天工開物圖說》。
這是一部百工之書,高素之刪去一些關鍵的、不適合在民間傳開的東西,又在系統的幫助下修改了一些不符合時代的字眼。這書最重要的不是原文,而是注釋。后世的學者旁征博引,約等于一部科技史。
百工之事,學人鄙之不愿為。
可人生在世,哪個人不用工具?哪個不從技術中獲得好處?
將悲田坊的這批孤兒教出來,他日長成后,就是灑向州郡的火種。
第50章
《天工開物圖說》取來后,王映霜略略翻了幾頁便合上了。
術業有專攻,這些東西還是得識字的老匠人們來看。
悲田坊的學堂、藥局、師傅等有了著落,王映霜心中的負擔漸漸松落了些。她凝視著喜上眉梢的高素之,忽地想起一件事情,她問:“十月是士人入京的日子,到時候街上麻衣如雪,大王準備如何呢?”
長興園是為小孩以及權貴家的娘子們準備的,漸漸形成一個小圈子,各式各樣的消息潛動。
但這不會是那些自負高傲的讀書人們所期許的環境。士人入京想要考個好名次,光靠自身才學是不成的,還得有人搭把手,將自己介紹出去。
他們會四處行卷,結交權貴。雖不會再向過去那樣形成有如父子般的“門生座主”關系,可也是個“結黨”的好時機。宰相們瞧準機會籠絡士人,諸王也會暗暗爭奪想要的人才。
近來齊王的確因為印刷坊、悲田坊聲名鵲起,可真正落到文學上,士人們還是更相信高慕之、高望之兄弟。
高素之也想過這一茬,聽王映霜問了,她便道:“芙蓉園。”
芙蓉園在城南,前段時間泰始帝將園子賞賜給了她,她也沒有改變芙蓉園的性質,仍舊如過去那般對外開放。曲江就在芙蓉園中,歷來是仕女士子們游賞之地,每年三月放榜時候,那兒更是熱鬧,還有曲江游宴,有時候圣人還會親自前往園中的紫云樓賜宴。
園林占地面積極為廣闊,碧瓦飛甍,亭臺樓閣林立。高素之沒打算改變什么,只是琢磨著在里頭弄一家藏書閣。她想了想,說:“雖然國子監那邊已經試行刻本了,但國子學以儒業為主,除了九經外,頂多再刊刻一些算書,至于被列為雜集的,他們無心也無閑暇顧及。在短時間內,還是得以手抄本為主。”
“芙蓉園中的藏書閣就不再局限于國子監的刻本,除了子史經集,農林醫卜牧都要涉及些。”
王府之中不缺藏書,她的藏書閣呢,一開始也是抄本、刻本兼有的,等到生產力跟上去,再將手抄本換成刻本也不遲。
王映霜聞言點了點頭。齊王府要召開文學宴會,怕是不如高望之。但芙蓉園中如果聚斂藏書向天下學人開放,允許他們入內借閱手抄,同樣可以籠絡人心。
高素之又說:“平陽的商隊在各州郡之中走動,我已經托他們將印刷之術傳出去了。”平陽的商隊里也混了她的人,一些西域那邊有的種子,見到了可以帶回來。
長安的刻本開始風靡,地方上到底辦得如何還很難說,如果地方勢力大、為了家族利益不愿意讓印刷術流通或者官府不愿意出錢,那印刷術的推行便會受阻。雖然是大勢所趨,可在短時間內僵持一下,還是有可能的。利益集團的力量不能低估,民生大計在有些人眼中真算不得什么。
高素之在府上研究《天工開物圖說》,那邊宇文神闊也開始為了“宰相”之銜努力。少府掌管天子所用之物,少府監算得上是內臣,有時候跟工部這邊會有些齟齬。宇文神闊就是借著這些“齟齬”發揮,向泰始帝密報李炤不配合他的工作。
李炤是從三品的少府監,在職事官位上不如正三品的工部尚書,可他是天子近臣,加了同平章事的相銜,有出入政事堂的機會。他只知道宇文神闊想要插手冶煉的事情,想也不想地拒絕。他們雖然是勛貴出身的,但宇文神闊畢竟沒有靠向晉王府,而且還和齊王府上走動,李炤聽過晉王的抱怨,心中暗暗地提防著宇文神闊。
他說話還算是客氣,畢竟不能絕了晉王拉攏宇文神闊的心。哪知道宇文神闊被他拒絕后,直接彈劾他了。
宇文神闊對李炤不配合工作的彈劾其實很難將李炤拽下馬的,只是彈劾李炤前,他悄悄地露出了點信號給魏王府那邊的人。魏王府的也能來事,立馬從掌冶署中諸冶監的監、丞著手,說他們私自販賣冶造的兵器。這少府各監里的流外官吧,大多是關系戶,一掰扯親戚關系也能拉到李炤的頭上。
朝中會有寥寥幾個清清白白的人,可恰好不是李炤。魏王府那邊逮著一個機會莽足勁要將少府監李炤拉下,好推薦上自己的親信,爭取政事堂中的相權。晉王府的人雖然出來替李炤說話,可李炤仍舊是左支右絀,不知道怎么應對。
最終結果如何還是得看圣人,畢竟身為皇帝,他要輕拿輕放也無不可。宇文神闊在晉王、魏王雙方打得不可開交的時候隱身,等到火候到了,他再度密奏泰始帝,這回提了“石炭”的事,奏到用石炭冶煉鐵器會質地更堅硬。
泰始帝是行伍出身,當初的鮮卑融入中原后,北面那廣袤的草原地帶有新的民族占據,柔然消失,突厥崛起,時時劫掠邊境地帶。說是治下安寧,可西北那邊,仍舊有不少騷亂,去年就和突厥打了一場。
武備、兵之利與糧食一樣讓泰始帝在意。
他本來也煩了朝臣彈劾李炤,等宇文神闊這么一上奏,立馬就做出抉擇,將李炤給罷免了。怕少府那邊不合作,他新任命少府監韋不群不是晉王也不是魏王派系,還跟宇文神闊是連襟,能配合宇文神闊的工作,還給有功在身的宇文神闊加了同平章事這一相銜,讓他出入政事堂。
齊王府中。
高素之得知韋不群當上少府監后,暗松了一口氣,極為爽快地將煉焦的法子給了宇文神闊。韋不群在劇情中沒有出現,不是誰誰的黨徒。不過她近段時間一直在暗中觀察,故而也知道韋不群的來歷。
這人是京兆韋氏出身的,但他這一支早已經敗落了,在當官的父親死后,更是一落千丈,生活困苦。孤兒寡母的,鄉里宗族并沒有出現大善人來接濟他,故而他的宗族觀念不甚強。他一開始靠門蔭當上小小的挽郎,但出頭并不容易,轉入軍中歷練幾年,又從州郡參軍做起,慢慢地回到長安,他是泰始帝提拔的帝黨。
魏王府中高望之沒能推上自己人,心中遺憾,可一想到高慕之損失一名宰相,又覺得痛快。韋不群是塊難啃的硬骨頭,但只要他不站在高慕之那邊就夠了。至于高素之,他從崔藥師口中得到對方實則中毒的消息,心中恨意雖然沒有消磨盡,但沒打算在高素之身上再耗費力氣了。他的對手仍舊是高慕之!
少府下有軍器監,可是跟京中武備直接相關的。萬一高慕之興起兵變,在武器上落了下風,怎么能成?如果掌管馬事的太仆卿也跟著李炤一樣倒臺就好。
失去臂膀的高慕之是最憤懣的人,他在府中大發雷霆,指責李炤沒有約束好手底下的人。
李炤也很不平,他原想著一個親戚推出去就結束了,哪里知道泰始帝會這般果斷,直接貶了他的官。
“這件事情可大可小,大王,是不是陛下那邊另有心思了。”晉王府的幕僚惴惴不安。魏王府依舊高調,而向來作為笑話出現的齊王府呢,也像是夜中的星辰,一下子耀眼起來。齊王、魏王都是皇后所出,他們要是聯起手來打壓自家大王,那大王處境不是很艱難?
高慕之陰沉著臉,先前聽元貴妃提齊王也有奪嫡的心思,讓他靜靜等待齊王、魏王之間的變數。他其實已經做好聯合魏王壓下齊王的準備了,畢竟齊王府拿出來的東西,讓他們都如芒刺在背。哪知道他這邊一旦出現裂隙,高望之就像一條瘋狗一樣追著他咬。兄弟之間的合作?根本不可能。
“我不能讓高望之得意。”高慕之沉著臉說,“盯著高望之時常往來的人,我不信他們手里頭干凈。”
少府監以及政事堂宰相的調整,沒有在朝中掀起太大的波瀾。
九月,秋風起天末。
高素之已經扒拉出有著各種手藝的工匠,要他們先學習《天工開物圖說》,盡快地掌握一些更為先進的技巧。這些人呢,有從將作監那要來的,也有她拜托高滿從民間搜羅的,等有所成后就送到悲田坊當師者。
就在一切有條不紊進行的時候,高素之派出去偷摸盯著沈采真的人也帶回消息。
沈采真的確得到高滿給她的金錢,只是她沒有一枚通寶留用的,而是都捐給了樂善尼寺。在自己生活都落魄的境況下,這樣的慈悲心腸就顯得有些可疑了。高素之繼續追問暗衛,才知道沈采真有個仇人!她夜夜磨刀,留在長安的最終目的是刺殺對方。
“那人是禮部郎中鄭章。”有些過去很多年的隱秘事情,沒有一點時間是不那么容易查探出來的,盯著沈采真的人,只能確定她的目標,無法將他們的關系查出。
“可不能讓她動手。”高素之喃喃自語。
一介孤女對付朝廷命官,成功的可能沒那樣大,到時候可能鄭章沒事,她倒是賠上自己的性命。再說了,沈采真現在應下悲田坊的差事,她可能只是好心,只想著散發最后的余熱。
但一旦她被卷入命案,樂善尼寺、悲田坊等與她有關系的,都無法完全置身事外。
“將沈娘子請來。”王映霜眉頭也微微蹙起,朝著侍從吩咐道。
沈采真要殺人,她們得問清楚緣由。
“這鄭章——”高素之對邊緣的小人物那么熟,她轉向王映霜,納悶道,“難道是滎陽鄭氏?跟鄭國公府上有關系?”
“我聽阿耶提到過他。”王映霜恰巧知道那么點事,“鄭章是滎陽鄭氏的旁支,他的確攀附上了鄭國公府。明明已經年過半百了,卻對著年方二十的鄭瑛自稱弟。”
“鄭瑛是蘭陵公主的駙馬,按照規矩是不能納妾的,可鄭瑛不是什么修身自持的人,哪能忍耐得住?鄭章恰到好處的出現,送莊園、送名馬還送美人——不過這事兒被蘭陵公主知道了,公主將鄭章找到的人都送回去了,打碎了鄭章金屋藏嬌的念頭。”
王映霜語調譏諷,顯然對鄭瑛、鄭章的舉止厭惡至極。
“鄭章雖然攀上鄭國公府這高枝,但一直在禮部郎中這一位置上,沒有升遷的可能。倒不是鄭國公不幫助他這個‘族侄’,而是他惹惱蘭陵公主以及咸陽長公主。”咸陽長公主是泰始帝的同母妹,在不準駙馬納妾、蓄養外室的立場上,跟蘭陵公主一模一樣。
王映霜的消息有的來著王珩之口,有的就是在小娘子們閑聊中聽到的。
她也不隱瞞高素之,一股腦地說了。
在聽到沈采真想殺鄭章的時候,高素之就認定鄭章做了什么十惡不赦的事,一聽王映霜的話,就有種“果然如此”的感慨,對男人這種生物呢,不必抱有什么期待和同情心,大部分都是一樣的。真是可惜了兩位公主。
她想了想,又說:“鄭章不干凈,鄭瑛、鄭文還與他混跡一處,這叫什么?沆瀣一氣是吧。”劇情中,鄭國公是倒向高望之的。她先前已經因為鄭謀道得罪鄭家,鄭國公就算愿意靠向齊王府,她也不肯用。門風不正,家宅不寧,從上代鄭國公在世時就已見端倪。
“李炤失位后,高慕之一定很不痛快。如果有機會推倒鄭家,他一定會很高興。”高素之眼神閃了閃,心中已經有了主意。
鄭章一定要解決,至于鄭國公會如何,就看高慕之怎么努力了。
那廂侍衛前去務本坊將沈采真請入王府中。
沈采真有些摸不著頭腦,坐在馬車上心不在焉的。
上一回到王府中,她只見到齊王妃王映霜,溫文爾雅,很有高門貴女的氣質。這次是王妃見她嗎?還是說齊王?
等她到了王府會客堂中,發現除了王映霜外,還有個長身玉立的俊逸少年,一身圓領襕袍,蓮花玉冠卯酉簪,眉目間顧盼神飛。
沈采真定了定神,忙朝著高素之一拜。
高素之溫聲道:“沈娘子不必多禮。”她的目光在沈采真身上輕輕一掃,便收轉了回來,舉止還算是得體。她讓人給沈采真看座后,擺了擺手斥退伺候的人。沈采真見狀越發惴惴不安,可她不想在別人的跟前失了自己的體面,佯裝鎮定,等待著高素之開腔。
“沈娘子不必緊張。”王映霜柔聲道,“今日請你來,是想問一問你是否有什么事沒做成?”不管怎么樣,她們都要跟沈采真提到鄭章的事,過度的含蓄就不必了。
沈采真心中一涼,抬頭與王映霜含笑的視線一撞,又飛快地低下頭去。她的心跳如擂鼓,咚咚咚作響,幾乎從胸腔飛躍而出。她輕聲道:“并無。”
“這樣么?”王映霜若有所思,頓了頓,又說,“悲田坊之事非大王一時興起,而是要長久做下去。我跟大王商議了幾回,想著要讓師者定心,就得先替他們解決后顧之憂。人生在世,各有煩惱,有人遺憾在長安身無寸土,難以將老母接來京中贍養;有人遺憾志愿未竟,想頂天立地……當然,也有人想要訴過去的冤苦,意圖報仇雪恨——”
王映霜刻意頓了頓,觀察著沈采真的神色。
果然,她從沈采真的臉上瞧見一閃而逝的慌亂。
沈采真總不會認為王映霜這番剖白是無緣無故生出的,她掙扎片刻,臉色灰敗,帶著幾分絕望凄苦道:“您知道了?”
王映霜一頷首,又說:“你有什么冤屈,盡管說來,我們會替你做主。”
沈采真以前也遇見過說愿意替她做主的,可最后都只是哄騙她,沒誰能夠做到。她不知道該不該信這一次。
王映霜靜靜地等待沈采真。
其實沈采真已經做出決定了,她愿意將書帖送到齊王府,就是想要抓一個機會。她沒有退路,信齊王府是孤注一擲,刺殺鄭章也是孤注一擲。她的搖擺,只是給自己一個再信人的理由。
斟酌片刻后,沈采真吐了一口濁氣,說:“我的仇人是禮部郎中鄭章。”
王映霜和高素之對視一眼,又對著沈采真一點頭,鼓勵她繼續說。
“鄭章他毒殺我的母親、奪走我家田產。”沈采真言簡意賅,直接說了鄭章的罪行,只是到最后一句話時,她又滿心為難,覺得很難出口。在這個為父報仇是義士、為母報仇納為私的世道下,會有人贊同她弒父嗎?
她有些不愿意說出那段關系,可如果齊王她們愿意幫忙,必定會得知一切,到時候她的隱瞞就像個笑話了。
沈采真心中酸楚,又覺得難堪,她咬了咬下唇道:“鄭章他……是我生身之父!”
“什么?”王映霜大驚失色,沒料到這層。
“簡直是個畜生,千刀萬剮都不為過。”高素之的冷色倏然冷了下來,別說是古代了,就算她上輩子那個時代也有“殺妻事”,一旦往家庭糾紛上靠就很難得到公平。她凝視著沈采真,直截了當地問,“你手中證據有多少?”
走到刺殺這一步,說明其它道路都行不通。
“當年伺候我阿娘的老仆在,還有下藥的人也在。”沈采真從高素之的態度中窺到一絲希望,她提高聲音道,“鄭章當年是入贅我家的,婚書以及舊戶籍都在。”現在的鄭章已經是朝官,各種疏通關系抹掉了自己的舊事,沒人知道他曾經入贅過沈家,也沒人知道他是踩著自己妻子的尸骸走上仕途。
那些過去、現在的憤懣在胸腔堆積,高素之對著沈采真承諾道:“你不要輕舉妄動,安心在悲田坊中教書,這個仇我會替你報。”
像鄭章這樣的混賬,高素之只想提刀砸西瓜一樣剁爛他的腦袋!
沈采真聞言稍微安了心,她不勝感激地朝著高素之一拜,眼中噙著淚意。在高素之的詢問下,她又細細說了十多年前的事情。
了解首尾后,高素之命人將沈采真送出府,暗中派人守著她。
王映霜坐在圈椅中,她撫了撫眉心,苦笑一聲說:“天底下竟然還有這樣的事情。”
高素之在她身側坐下,手搭在小幾上,頓了頓,才說:“恐怕還有很多。”是什么導致的呢?是一種意識形態,以及為那種意識保駕護航、強調‘父為天’的律法。可這不是現在的她能夠動的。她只能替沈采真一個人報仇,而不能為天底下的可憐婦人爭一個公正。
鄭章這人不干凈,而且證據確鑿,怎么都得完蛋。
這事兒棘手的是怎么拉鄭國公下水。現實總沒有讓高素之失望,權貴是享有特權的,包括她自己也是,坐得越高,越容易不干凈。水至清則無魚在這個世道越發是行為準則。各家關系錯綜復雜,今天提拔門生明天攜帶姻親,都是司空見慣的事。
高素之在朝中沒什么人手可用,她近來結交的朝臣呢,主要是將作監、工部以及司農寺的,至于其他人還沒聯系上。要整鄭家,她是不會自個兒親手干的。
“這鄭章貪了沈家的錢后,跟鄭國公那一房支在鄉里的搞好了關系,沒少替他們出魚肉鄉里、侵占別人良田的餿主意。這經營多年,總算是將自己遷到鄭文他們這一房下了。”高素之看到手底下人查探到的消息冷笑不已。
“鄭國公自己也受賄不少啊,只是不知咸陽長公主是否會替他疏通。”王映霜若有所思。
這點高素之也沒把握,不過根據劇情中泰始帝的為政舉措,她猜泰始帝在分解相權。尚書令空置后,左右仆射成為尚書省的長官,是真正的宰相人員,官品在中書令、侍中之上。可慢慢的,左右仆射也要加知政事、同平章事等宰相銜才能入閣了。它們成為一種榮譽稱號,用來對朝臣“明升暗貶”,就像不再掌實權的三公一樣。
晉王府中。
高慕之的人一直盯著魏王府那臭雞蛋,想要找一條散發著臭味的裂縫。
鄭章的事情傳到他們的耳中,一個個頓時喜出望外。
“這是不是巧了些?”也有幕僚憂心忡忡,生怕是別人的陷阱。
高慕之反問道:“難道不把握這個機會嗎?”是高望之先對他的人下手的,鄭章的事情不管是誰遞的刀,他都得握住,畢竟鄭家出事對他也有實際的好處。
“要稟明貴妃嗎?”幕僚又問。
高慕之眉頭一皺,心中有些不耐煩。貴妃的意思是讓他努力拉攏鄭國公家,一來蘭陵是淑妃所出,陸家一直跟他們走近;二來咸陽長公主是高望之但也是他的姑母,是圣人一母所出的胞妹,能夠爭取。
可先前朝堂上鄭家都幫著高望之落井下石了,難道讓他忍著屈辱對鄭文低聲下氣嗎?
他不缺鄭文。
“不用!”高慕之說,他要自己拿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