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高慕之從小到大、事無巨細都要過問元貴妃,這也成了高望之一黨用以攻擊他的武器。有時候他的念頭與元貴妃相悖,最后母親兩個字壓下來,將他做決定的空間擠壓一空。高慕之惶恐的同時又覺得很難堪。
他不想做一只被線牽著的風(fēng)箏。
雖然這事情他不想詢問元貴妃的意見,但還是要聯(lián)絡(luò)一個人——他的舅父陳國公、尚書右仆射元尚同。尚書令空置,左右仆射就是尚書省的掌管,各自分掌三部。右仆射統(tǒng)兵、刑、工三部,左仆射統(tǒng)禮、吏、戶三部,看似執(zhí)掌相差無幾,其實也有高下之分。
尚書六部中,以吏、兵、戶為重,而這三個權(quán)勢頗大的部門,有兩個在左仆射的統(tǒng)管之下。所以,左仆射的名望職權(quán)都大于右仆射。
身為右仆射的元尚同何嘗不想再往上升一升呢?
高素之拋出線索,晉王府以及陳國公府便繼續(xù)深挖下去了,其中免不了擴大范圍牽連甚至是栽贓的,一時間密奏和文書紛紛朝著泰始帝案上飛。
鄭章殺人奪財、強搶民女等事曝光,泰始帝大怒,直接讓京兆尹將鄭章下獄。到了這時候,如果他不想鬧出大動靜就罷手了,但是他沒有叫停。晉王府的一群人會意,繼續(xù)加大火力攻擊鄭國公府。很快的,便將不端正的鄭瑛牽扯到其中。
鄭瑛是鄭文的嫡長子,又是蘭陵公主的駙馬,鄭家不可能見著他被鄭章牽連下獄了還無動于衷。咸陽以及蘭陵兩代公主紛紛前往宮中求見泰始帝,替鄭文、鄭章求情。
滎陽鄭氏族子如鄭謀道之流,跟魏王府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高望之要拉攏鄭文,也不會袖手旁觀等,紛紛為營救鄭文、鄭瑛而努力。
宮中。
元貴妃得知高慕之和元尚同的舉措,心中很是不快。在她眼中,讓元尚同坐上左仆射之位,不如直接拉攏鄭國公府合算。她在宮中與淑妃來往,相處和諧,對蘭陵關(guān)懷備至,就是想通過鄭國公府與陸家的姻親關(guān)系,將他拽到自己這邊來,奈何她的辛苦籌劃,都被高慕之、元尚同給破壞了!
已經(jīng)將人得罪死了,再偃旗息鼓就不太妥當了,元貴妃只能幫著高慕之他們一起痛打落水狗。
至于淑妃那邊呢,雖然認同自己的勛貴出身,可對高門大族有著微妙的惱恨、嫉妒以及向往。蘭陵公主回宮跟她哭訴,她就不忍心了。讓人給宮外的弟弟衛(wèi)尉卿陸天監(jiān)傳個話,幫鄭國公府上一把。
可陸天監(jiān)、陸紹興父子都與晉王府走得近,一直很煩惱那些瞧不起他們的河?xùn)|士族,他沒有追著鄭國公府已經(jīng)是看在淑妃和蘭陵的面子上了。他不愿意卷入這件事情,可恰在這一時候,他從伺候泰始帝的內(nèi)常侍口中得知,泰始帝準備收手了,琢磨一陣,在翌日早朝時,他也替鄭瑛說了句好話。
泰始帝的確是準備收手,可那僅僅是不施加刑罰于鄭文、鄭瑛父子罷了,鄭瑛官為工部郎中,因貪贓枉法之事被罷免,只保留了駙馬都尉頭銜,算是被從朝中踢了出去。
至于鄭文,他誠惶誠恐地跟泰始帝提出告老——一般情況下,高官都要做出一個姿態(tài)來,至于結(jié)果如何,只能是聽天由命。
朝上,泰始帝很失望地看著鄭文,順水推舟,恩準鄭文告老還鄉(xiāng)之言。只是在尚書左仆射空出來后,他也沒有依照慣例將元尚同升為左仆射,而是給元尚同的尚書右仆射加上同平章事銜。
同平章事即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往來都是給一些沒到三品卻列位政事堂的官員加號,在頭銜上讓他們與三品宰相持平。后來慢慢延伸到本是正三品官的六部尚書。對官品稍低的朝臣來說,加宰相職銜是榮譽,對尚書左右仆射來說,就不是了,因為他們本身就是從二品,擁有進出政事堂的資格,本身就是宰相。
這次元尚同加同平章事的職銜,意味著以后此事要成為慣例,未來不加號的左右仆射沒了宰相資格!泰始帝分明是借著此事削減尚書都省的權(quán)勢,降低它們的地位。
朝臣們都是老狐貍,哪里會不懂?
晉王高慕之卻是心里高興,滎陽鄭氏仍舊有房支在朝中、地方任官,可今時不比往日,那“世卿世祿”“與世家共天下”的局面沒有了,要保自己的門楣不墮,至少得有人任宰相吧?要是長久沒有任相的子弟出現(xiàn),就會慢慢被邊緣化。
齊王府中。
高素之得知朝中的人事變動,一臉了然之相。衣冠大族和功勛卓絕的勛貴泰始帝都要用,但他最終的目的還是削減相權(quán),集中皇權(quán)。
這一事其實從先帝時候就開始了,先帝曾是前朝的大丞相,步步逼迫前朝皇帝退位。在他登基后,便廢置丞相府,讓三公變成虛職。他也是怕再出一個大丞相從他的子孫手中奪取帝位啊。
“鄭章要被處斬,沈娘子也算報仇雪恨了!备咚刂馈F鋵嵰八保萌ム嵳赂耙鋼P威一通才算。但鄭章的罪名會連累家小,可不能為了“揚眉吐氣”將自己送到險境中。
悲田坊中的惠民藥局、學(xué)校都是在原有的建筑上修繕的,錢到位了自然動作也快了。高素之這邊呢,教材一一刻印,老師們也都請來了,是時候“開學(xué)”了。
說是收留孤兒老人,可實際上年齡層次不一,其中有不少流離失所的婦人。對不同年齡段的人,高素之的期望不同。小孩子們得按照她教材學(xué)全套,這樣基本功扎實。至于成年的,得依照他們自身的情況,來“因材施教”。
“正式開學(xué)的時候,我們都去一趟吧!备咚刂D(zhuǎn)向王映霜,笑吟吟地說道。
宣講是必須的,得靠此事加深那群人的映象呢。
王映霜臉上帶上溫和的笑:“大王決定就好!苯鼇砻Φ煤,依照高素之的要求,對教材進行“農(nóng)、林、牧、工、醫(yī)、律、數(shù)等分類,累的同時,也覺得十分驚奇,比起子史經(jīng)集來,更為便捷準確。難道這也是神仙托夢嗎?
她毫不吝嗇地夸了高素之一通,高素之樂得差點尾巴翹起。
“工廠也要先建起來!备咚刂盅a充了一句。眼見事情一點點推進呢,可怎么有種沒完沒了的感覺,好似什么都沒有做成。高素之那飄到云端的心立馬便墮回現(xiàn)實。
“怎么了?”王映霜察言觀色的能力很強,從高素之的臉上覷見些微的不快。
“總覺得什么都沒做成。”高素之嘟囔說,她其實情緒也沒那么壞,但王映霜都問了,便壞心眼地朝著她唉聲嘆氣,想要獲得安慰。
王映霜呢,的確保持著一貫的穆如清風(fēng),溫和的言語徐徐地拂過高素之!安槐丶薄!睆奈逶赂咚刂_始當個人,到現(xiàn)在也就幾個月而已。有的事情能靠著人力、物力強推,而有的事則需要時間的沉淀。
“大王你看,辣椒成熟了,藥局那邊也在研究它更多的作用呢。土豆那邊司農(nóng)寺在照看,依照大王先前的預(yù)測,十月的時候應(yīng)該能見到結(jié)果了吧?”
“印刷術(shù)推出,裝幀方式逐漸改善,刻本一點點在市面流通。十月舉子入京,想必等來年他們往返的時候啊,也能將長安流行的新式樣帶走!
“再說朝中事,李炤、鄭國公府陸續(xù)倒下,大王也和司農(nóng)卿裴隱、將作大匠鄭本初、魏國公宇文神闊交好!
“尋常人哪能在短時間做這么多的事情呢?”
王映霜笑意盈盈:“大王可不要妄自菲薄!
聽了王映霜的話,初心不怎么純粹的高素之臉熱不已,眼神左右閃躲。
“我會更努力的。”高素之軟語保證道。
王映霜面上笑意更濃,她起身走向高素之,手搭在高素之的肩頭拍了拍:“大王也別累著自己!边@幾個月高素之就沒斷過養(yǎng)身體的藥。先前的病的確掏空了她大半個人,一開始的時候,出門都要人抬,“長愿大王千歲呢。”
“也愿王妃身長健!备咚刂⒀鲋^,與王映霜的眸光對視,一顆心撲通撲通跳個不停,一句“三愿如同梁上燕,歲歲長相見”①險些脫口,可怕嚇到王映霜,高素之硬生生地剎住了,只與她眼神纏綿。
秋水園中,高素之、王映霜軟語溫存,而府外呢,一位客人來了。
自打上回崔家舊人被趕出去后,楊菩討了個沒趣,就不怎么親自前往齊王府中。這回是得了崔家的請托,才登門拜訪。
她身為齊王保母,先前掌著齊王府,來去都很自由?缮虝氖虑榻趟,她跟齊王也有內(nèi)外之別了,將名帖遞給門房,等傳消息的人得了高素之的口訊后,她才跟著引路的婢女往會客的前廳去。
會客前廳,高素之、王映霜都在。
要不是名帖送來,沒心沒肺的高素之都快忘記自己的保母。
平心而論,她跟楊菩沒什么大仇,過去楊菩的確幫了齊王不少忙,她沒必要給楊菩臉子。在沒有利益沖突的時候,高素之的笑容便熱絡(luò)了起來,一見到楊菩,便說一聲免禮,讓人給她看座奉茶。
楊菩的態(tài)度很是謙恭,依舊全了禮節(jié)。視線從高素之身上一挪,便瞥到身形纖纖、掛著溫雅笑容的王映霜身上。她的呼吸微微一滯,自以為平靜的心里還是有些微的不快。她強行地按捺住那股不恰當?shù)那榫w,一臉嚴肅道:“我此番來,是有要事相告!
高素之會意,抬手請伺候的奴仆退下,只余下她、王映霜、楊菩三人在。
楊菩沒有說話,眼神又是一瞟王映霜。她雖然告訴自己不用在意,可控制不住,視線總要往王映霜臉上盤桓。
高素之已經(jīng)知道楊菩對王映霜的防備和不滿,她的語調(diào)冷了幾分,淡淡道:“王妃不是外人!
王映霜從容自若,大馬金刀地坐在椅上,一點都不動彈。要是別人,可能為了和諧暫避楊菩的鋒芒了,可王映霜她不一樣,她無需籠絡(luò)楊菩的心。
高素之見楊菩臉色不對,沒再追著這事兒落她的臉,她笑了笑,又問:“夫人有何大事?”
語氣溫和有禮,沒有過去的瘋魔之態(tài),也沒有洋溢的熱情和親昵。楊菩心中感慨齊王的陌生,過去也期盼過齊王長大,可長大后、有主見的齊王,卻冷淡她們這些舊人了。
定了定神,楊菩沉聲說:“大王沉疴多年,可曾覺得自己身上有異狀?”
高素之故作不解:“嗯?”
楊菩開門見山:“大王其實是中毒了!”
高素之眼神一凝:“這話怎么說?夫人是得到什么消息了嗎?我難道不是頭疾?”
楊菩哀嘆一聲,憐憫地看了高素之一眼,咬牙切齒道:“哪里是頭疾,分明是有人要害大王!”
崔閎沒跟她說太多,只講這事兒皇后壓下去了,可思來想去覺得這樣不好,至少要跟齊王提一聲,省得齊王重蹈覆轍。
楊菩原本很猶豫的,她相信皇后能處理好此事,府醫(yī)也能解了高素之的毒,但崔閎的話也有道理,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如果大王自己都不警惕,那誰還能救她呢?
抬眸看到高素之仍舊一副將信將疑之色,楊菩沉默片刻,抬出皇后來:“大王不用懷疑,是皇后殿下的意思!
高素之垂著眼睫,她確定楊菩在說謊。中毒之事是她自己告訴皇后的,皇后還要多此一舉要楊菩來知會她呢?楊菩從哪里得來的消息?
怎么沒有反應(yīng)?楊菩很納悶,心中直打鼓。她悄悄地覷了眼高素之的神色,在她的臉上看出一股神秘莫測來。一股寒意從脊骨躥升,她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王映霜一眼——如出一轍的讓人心慌意亂的笑。
“大王早知道了?”電光石火間,楊菩想到一種可能。
高素之甩出一句話:“不知道。”
“那——”怎么這副表情?楊菩張了張嘴,詢問的話到底沒有說出口。
高素之慢悠悠地說:“我只是在想,到底是誰呢!
楊菩脫口道:“除了元貴妃母子還能有誰!”當初就是元氏步步相逼,才導(dǎo)致皇后走錯一步,如臨懸崖,如履薄冰。
高素之點頭:“嗯!
沒有后話。
楊菩也是后悔自己的失言,她的眉頭緊蹙起,神色很是懊惱。她來只是為了提醒高素之,而不是想讓她卷入前朝的風(fēng)波中,不是讓她去報仇。先前頭疾,不,是毒素將她逼得十分暴烈躁動,那現(xiàn)在呢,得知兇手后,她會無動于衷嗎?在此刻,楊菩才明白皇后不讓她聲張的用意。
“大王不要沖動。”楊菩又諄諄勸誡。
高素之胡亂地頷首,擺了擺手,說:“還有事嗎?”
這是要下逐客令了。
楊菩心中悲涼,將情緒收拾一番,便如高素之的意,恭謹?shù)貜膹d中退了出去。
她一走,王映霜那泰山崩于前而不變的從容神色就出現(xiàn)一道裂隙,她隔著桌子握住高素之的手腕,急聲道:“大王之前是中毒了?”
“你別急!备咚刂跤乘难凵褚唤粎R,心頭驀地一跳,她反握住王映霜的手,說,“現(xiàn)在好了!
王映霜的關(guān)心讓她心中歡喜,面頰上的紅暈淺生。但她沒讓自己沉浸在那股心動的熨帖里,而是繼續(xù)說:“不知道是誰告訴她這個消息的!
王映霜眉頭皺得更緊:“不是皇后嗎?”
“不是!备咚刂畵u頭道,她喊了親衛(wèi)進來,讓他們?nèi)フ{(diào)查楊菩近來跟誰接觸了。
王映霜沉著臉思索,在高素之吩咐暗衛(wèi)做事的時候,她也讓靈奴將府醫(yī)給請過來,再度替高素之診治。
高素之心中暗暗嘟囔,這府醫(yī)有點本事,可先前沒能看出來的毒素,現(xiàn)在難道還能發(fā)覺嗎?只是對著王映霜那雙盛滿擔憂的眼,她到底沒有拂了她的好意。
結(jié)果當然是如高素之預(yù)料的那般,府醫(yī)只說了一通跟過往沒差的套話。
高素之調(diào)侃道:“聽君一席話,如聽一席話。”
王映霜卻沒有任何笑意,追著府醫(yī)詢問該怎么調(diào)養(yǎng)。
府醫(yī)沉吟片刻,說:“大王種植的辣椒,能治瘧疾辟瘴,散氣動火,只是多食亦有損!彼咚刂徊媸,“請大王戒之!
高素之:“……”她根本就沒吃多少。
這話像極了上輩子的醫(yī)囑——少吃辣椒、多喝熱水。
可高素之的抗議沒有用,王映霜一字不落地記下了。
等府醫(yī)擦了擦額上虛汗離開沒多久,出門去打聽消息的暗衛(wèi)回來了。
燕國夫人府上的人嘴巴沒那么嚴實,一問就問出往來的人。
畢竟是有誥命在身的夫人,門前車水馬龍,往來朋輩絡(luò)繹不絕,甚至有舉子往她府中行卷。
暗衛(wèi)沒有隱瞞,將人名一一報來。
“齊國公,崔閎!备咚刂浇枪雌鹨荒ㄖS刺的笑,她的舅舅,堅定不移站在高望之那邊的人。
“外頭都在傳,我過去的頭疾是因為神主被神仙請去了,只余凡胎在。如果先前的頭疾被證實是中毒,那造出的那些神異事跡不就破滅了嗎?”
“我猜測,崔閎可能是從皇后宮人那兒得到我中毒的消息,他希望皇后追究下去,可皇后拒絕了。故而將主意打到我的身上,想讓我憤怒,想讓我徹查當年事情,從而抹消神異之說。”
崔閎要輔佐高望之,那絕對見不得她造勢。高素之將自己的猜測說給王映霜聽,同時心中呢,惡狠狠地罵了崔閎幾句。
王映霜很認可高素之的推測,她定了定神,又問:“中毒的事情傳出,是皇后殿下有意還是無意之舉呢?”
“這就不知道了!备咚刂畵u頭,她不確定現(xiàn)在的皇后對宮人的掌控力有多少。在宮里立穩(wěn)腳跟,免不了要娘家的扶持,而崔家送來的那些人扮演的角色立場呢,實在很不好說。“我得抽空進宮一趟!
高素之不拖延,說做就做。
到了翌日,便乘車馬入宮了。
雖然說齊王近來名聲好很多,可宮人們看到她仍舊覺得稀奇。
至于皇后,驚訝之余,心中更是熨帖。
見到高素之后,崔元元抬手讓人退下。
高素之坐在圈椅中,與皇后隔了不到一丈,她仔細地觀察皇后的氣色,見她好轉(zhuǎn)幾分,才暗松了一口氣。照例寒暄了幾句,高素之才說:“有人來說我中毒之事了!
在將頭疾也塑造成神異事件的一環(huán)時,高素之與崔皇后也有了默契,將這個私仇往后延。
“是誰?”崔元元的神色冷然,畢竟是身居高位多年,也有一身威儀在。
“楊菩!备咚刂鲁鰞蓚字,停頓數(shù)息,她又笑了笑,說,“崔閎!
直呼名字顯得不敬,可唯有如此才能表達出高素之對這母舅的不滿。
她想皇后應(yīng)該能明白她的意思。
崔元元神色僵了僵,有些惱怒。她已經(jīng)拒絕了崔閎,沒想到崔閎跟她來了個陽奉陰違。“中毒的消息是我讓宮人放出了點,給有心人聽的!
結(jié)果已經(jīng)出來了,元貴妃得了警告果然偃旗息鼓,沒在神異之兆上說什么。
而高望之呢,得到消息后,大概會將矛頭指向高慕之,斷掉與老二聯(lián)手對付齊王的打算,他也確實是這樣做的,朝堂上近來風(fēng)云迭起,都是兩黨在明里暗里的較量。
至于崔閎——
這更篤定了崔元元不讓崔家人插手齊王府事的心。
高素之佯裝失落:“舅舅看來不想幫我!彼伎计,她又問,“我的事情舅舅知道嗎?”
崔元元道:“不知。”
當年她產(chǎn)女的時候父親還在,家中事情都是他主持拍板的。
在發(fā)現(xiàn)高素之得了瘋癥無利可圖時,她父親很快便放棄了皇長子,轉(zhuǎn)向高望之押注,崔閎呢,則會貫徹他的路線走到底。
崔元元其實也不愿意高素之去走那條兇險的路,因為身份擺在那里,哪日無法隱瞞下去,定能掀起一片狂瀾。
可她沒有選擇。
在不知不覺中,次子逐漸變得面目全非,甚至是面目可憎了。
崔元元對著高素之道:“你能保全他們嗎?”
高素之露出一抹溫和的笑,眼也不眨地說謊:“阿娘這是什么話?他們是我的親人,除了他們我能依靠誰呢?如果謀事有成,他們就是我的左膀右臂!
崔元元搖頭,如果真走到那地步,哪能再讓對方再掌握權(quán)勢。她沉吟片刻,說:“過段時間安平會來人!
高素之倏地抬眸看皇后。
安平是博陵崔氏族地所在。
“崔閶是我族弟,行四,是個四處游歷的豪俠,不為崔家所重;臨淄侯崔闥是我庶弟,族中行九,昔日從軍,后來辭官回歸鄉(xiāng)里,他們不日后會來長安。”
崔家能提拔的人,崔閎都提拔了,只是這兩位向來不為崔閎所喜。
好在崔閎好面子,并不會讓人知道他跟族中兄弟關(guān)系不協(xié)。
比起通儒經(jīng)的文人墨客,崔元元認為能人異士對高素之更為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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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馮延巳
第52章
這趟入宮,高素之只是同皇后商議“中毒”事,看看宮中是否有變數(shù),能得到來自崔家的援助倒是意外之喜。
回去的時候,高素之一直在沉思。
劇情中并沒有出現(xiàn)崔閶、崔闥這兩個人。從皇后的口吻中,能得知這兩人同崔閎的關(guān)系不好,而高望之呢,著重籠絡(luò)文學(xué)士人的心,怕是也看不上這倆舅父;屎蟛徊迨郑揲b不舉薦,這兩人當然不會出現(xiàn)在高望之的跟前。
到底能不能用,還是得見了面再說。
抵達王府后,高素之直奔王映霜的蒹葭園,跟她說皇后提到的兩個人。末了,她感慨道:“宮中的事情,皇后還是心中有數(shù)的!睉抑氖瘔K落下,她的心情松快許多。她在宮中需要幫手,母親當然是最好的選擇,她不希望母親因傷情損毀身體。
“大王答應(yīng)皇后殿下日后善待他們,真是這樣想的嗎?”王映霜抬眸凝視高素之,一雙眼睛像是能夠看透人心。
高素之坦白道:“魏王一直想要害我,如果到了那一步,我不會給他任何機會的!彼x擇自保能有什么錯?
王映霜笑了一聲,高素之的回答在她的意料之中!安灰缺藕!彼穆曇艉茌p。
高素之眨眼:“你說什么?”
王映霜沒答話,只是搖了搖頭。
高素之凝著王映霜的臉,心思倒是沒有在她的話上。她聳了聳鼻子,似是嗅到一股醇香的酒味。視線挪到王映霜手側(cè)的茶盞中,覷了好幾眼,心中略有些懷疑。
“大王怎么了?”王映霜指尖輕輕地搭在杯盞邊沿,微微地摩挲著。
“好像很久沒見你煮茶了。”高素之仍舊直勾勾地望著王映霜的手,她先前得來的消息是王映霜愛茶,可送去的茶具沒怎么見王映霜拿出來,分明是毫無用武之地。
“大王想喝了?”王映霜一挑眉,她早發(fā)現(xiàn)了,高素之根本不喜飲茶。先前來蒹葭園中,那是純粹地獻殷勤。
“不要!备咚刂闹鶐妥泳芙^,她才不想自找苦頭呢。東拉一句,西扯一言,高素之最終還是開口了,她試探問,“杯中是茶嗎?”沒等王映霜回答,手已經(jīng)朝著被王映霜虛搭住的杯盞摸去。
“不是!蓖跤乘裢馓拐\,她垂著眼睫說,“果酒!
先前藏在王家等著姐妹共飲的酒,還是讓人送到王府中。睡前小酌一杯,很是自在。不知道今天怎么回事,高素之入了宮,她無端生出幾分飲酒的心思——沒了王珩的念叨,她可不會委屈自己,當即開封小酌幾杯。
高素之“噢”了一聲,沒收手。
在王映霜詫異的眼神中,她就著杯沿淺淺地酌了一口。
她上輩子接觸到的酒頂多是酒精飲料,到了書中呢,齊王也不是個愛酗酒的,故而對自身的酒量沒什么數(shù)。那淺淺的一口,她的面頰便紅了起來,緋云如燃燒的烈火,頃刻間攀升起,久久不散。
酒灼燒著喉嚨,無端有些燥熱。正當這個時候,一陣斜風(fēng)裹著涼意吹來,拂過頸間,帶來一陣清涼。高素之撫了撫額,水潤的眸光落在王映霜的身上。瞧著王映霜溫和的笑容,她的神思無端迷離起來。
“下小雨了!备咚刂f。
王映霜點頭,臨近十月,一場秋雨一場寒。
“大王還要喝嗎?”她問。
“不要了!备咚刂櫫税櫛亲樱嘀樥f。
王映霜笑了一聲:“要喝也沒有了!
那不到半盞呢,無需用醒酒茶,大概一時不習(xí)慣,才顯得呆了些。王映霜站起身,可手忽地被人抓住了,她偏頭,視線從交握的手上一寸寸挪到高素之那張清雋的臉上,放柔嗓音:“怎么了?”
高素之哪能被一杯酒弄醉,她只是放縱自己順著心意而動。情緒像風(fēng)中的水波般推動,還未曾想明白,便有新的情緒涌上來,想不透徹。
片刻后,高素之才松開王映霜的手,說聲“沒事”。
王映霜輕輕“嗯”了一聲,忘記自己起來要做什么,又很從容地坐了回去。
高素之目不轉(zhuǎn)睛地打量著眼前人。
王映霜太自然了,可就是這種自然,讓她彷徨不知所措。
淅淅瀝瀝的秋雨落下就沒停的時候。
秋分過后,日落越發(fā)早了。
高素之雖然喜歡黏著王映霜,可幾乎不在蒹葭園中留宿。
王府中的人沒覺得如何,可從王家跟著王映霜過來的人,有點沉不住氣。
以前見齊王是個瘋子,巴不得遠離了齊王?扇缃颀R王情況好轉(zhuǎn),豐神俊逸的,又跟王妃如膠似漆,她們自然就想更多。
靈奴以前得了王映霜的回答,不會再問,可跟著王映霜過來的乳母張嬤嬤,卻忍不住跟王映霜提了提。府上的人換了一批,但怎么說呢?天底下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傳出去就不大好聽,對娘子的名聲有損了。
你說這齊王是怎么想的?如果不在意吧,怎么日日過來?要說是在意吧,用了晚膳便火急火燎離開了,活像是洪水猛獸在身后追趕。
“今夜有雨,打傘終究不便,娘子為何不留大王呢?”張嬤嬤找了個間隙,悄悄地跟王映霜說話。
王映霜抬了抬眼,深沉的眸光幽邃莫測。
被王映霜看著,張嬤嬤莫名生出一種膽寒,她的心肝顫了顫,還是繼續(xù)苦口婆心道:“王妃嫁入王府有段時間,若是一直沒動靜,恐怕不好。”
王映霜問:“有什么不好的?”
她明白張嬤嬤的意思,在家時為人女,出嫁時為人婦,生子時為人母,每個人呢,都被推著走完這一段歷程,好像只有如此才不枉來人世一遭。至于成為自己,壓根不重要。
這樣的觀念根深蒂固地扎在張嬤嬤心里,先前被生死憂患壓下了,現(xiàn)在眼見著一切步上正軌,她便要擔起“引導(dǎo)”之職責。
張嬤嬤聞言嘆了一口氣:“不是從王妃肚子里出來,就是從別的女人肚子里出來,總不能讓大王無嗣吧?”
王映霜聽得心中冷笑,要是她能生出齊王的后嗣才是見鬼了呢。要有后嗣,就只能高素之自己生?蛇@念頭一起,王映霜的心中越發(fā)不快,像是被什么給堵住了。她盯著張嬤嬤,直截了當說:“我不想聽這些!
張嬤嬤訝然,她跟靈奴不同,沒見過王映霜冷酷不拘束禮節(jié)的一面?粗跤乘淠膫(cè)臉,她張了張嘴,還想再勸。
“你們在說什么?”一句話橫插進來,卻是四處尋找王映霜的高素之走了過來。
“沒什么!蓖跤乘魺o其事道。
張嬤嬤掙扎片刻,大著膽子替王映霜作主張,問:“大王今夜要在蒹葭園留宿嗎?”
高素之看向王映霜,她的留與走,得看王映霜的態(tài)度。
屋外的雨漸漸下大了,噼里啪啦地打在屋外搖曳的芭蕉葉上,仿佛跳珠并響。
王映霜的臉色微沉,不著痕跡地掃了張嬤嬤一眼,心中已斷定,這人沒法再留。打著為她好的旗號,極有可能壞事。
高素之察覺到王映霜低沉的情緒,眼中不免有些失望。
天色漆黑如墨,雨聲連綿入耳。
“我回去了!备咚刂椭^,心中很不是滋味。
王映霜嘆了一口氣,溫聲說:“外面雨大呢,就算打了傘也容易淋濕!彼掖笸跎眢w被毒素摧殘過,萬一得了風(fēng)寒就不妙了。
高素之虛虛地乜了王映霜一眼,怕她勉強。
王映霜哪會看不懂高素之的眼神,吩咐伺候的人都退下去,她才溫聲細語地跟高素之解釋:“我只是因張嬤嬤的話不快!
見王映霜的沉郁不是自己招來的,高素之的神色間就緩和許多了,眉梢蕩開了笑意,片刻后又收起。她掩著唇輕咳一聲,好奇地問:“她說了什么?”
王映霜瞪了高素之一眼,反問道:“你說呢?”她抬手替高素之整了整翻領(lǐng),“你覺得他們對一個女人最大的指望是什么?”
高素之聽明白了,她抿了抿唇,眉頭也擰起。她的身份是個秘密,想要子嗣傳承,那根本就是天方夜譚。在這個時代,沒有子息,沒人會怪男人,只會把罪責推到女人身上;屎蠛退疾粫撸蓜e人不知道啊。這就意味著,就算貴為王妃,王映霜也會因此遭受委屈。
“是我的錯!备咚刂畤@了一口氣,她耷拉著眉眼,片刻后想到一個好主意,她跟王映霜商量說,“就講我過去的病傷了身體,不能生好了!
“不行。”王映霜搖頭,病弱只是讓諸王放松警惕,還有搖擺的空間?梢恰盁o嗣”傳出,就不會有人愿意支持齊王府了。
聽高素之這般為她著想,她還是感動的,壓下起伏的心緒,她對著高素之說:“你既然委屈自己扮作了男人,那就得將它利用起來,到恰當?shù)臅r候再拋去!
“風(fēng)言風(fēng)語而已,我又不會怎么樣。”
“不過,張嬤嬤我是不想留下了!币郧坝X得無所謂,但如今不能讓人來拽她的后腿。不是說張嬤嬤是個惡人,而是她需要的是忠心且聽話的。
高素之分辨著王映霜的神色,知道她沒什么怨言,可還是心中郁結(jié)煩悶!岸际俏也缓谩!彼拖骂^,神情沮喪。
哦不對,都怪這個時代不好。
氣氛逐漸地凝滯,王映霜想要活躍氛圍,她笑了一聲,調(diào)侃道:“大王不如想想以后怎么補償我!
高素之注視著王映霜,試探地問:“你想要什么?”
王映霜“唔”了一聲,她只是興起一言,哪想到要什么?沉思片刻,她才道,“想要沒有拘束的自在吧!
她是個叛逆的人,對王珩的說教很不以為然。
父、夫、子,對她來說都是枷鎖。
有時候吧,覺得一生就那樣望到頭,已經(jīng)決定就地躺下了,忽然又絕處逢生,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驚喜。
她想要的,高素之或許能帶給她。
高素之瞪大眼睛,自在兩個字讓她想到浩浩天地間的任性逍遙,那是一種飄忽渺遠、像風(fēng)一樣無可捉摸的感覺。
這代表著遠離。
那她們未來不就得背道而馳了嗎?宮城深深,哪有什么自在?
情緒翻覆太快,高素之一顆飄揚的心就那樣墜入冰封的谷底,瞬間便白了臉。
王映霜疑惑地看向高素之,微微蹙眉。
高素之低頭,訥訥而沮喪說:“我就是有點傷心。”
王映霜問:“傷心什么?”
高素之搖了搖頭,不肯說了。
她對王映霜很有好感,但如果她們最終選擇的路不一樣,那還是將怦然而動的心殺死好了。
高素之藏了藏心緒,沒讓自己的失魂落魄展現(xiàn)得太明顯。
003出來說風(fēng)涼話:“愛上直女是不幸的開端!
高素之:“……”
“誰愛上了?”
“再說你怎么知道她是直女?”
高素之心中憤憤不平。
雖然留宿在蒹葭園中,可也沒同床共枕。
王映霜面上看起來坦蕩,只是高素之心中別扭,畢竟她的心思也沒多純粹。
不管人心如何像波濤翻覆,日子呢,還是照常過下去的。
朝中紛紛擾擾,齊王府獨立超然,好似置身事外,可仔細想想,哪哪都有的她的影子。
高素之對自己在長安人口中的“傳奇事跡”沒興趣,樂善尼寺那邊傳來消息,說悲田坊已經(jīng)建設(shè)完畢。萬事俱備,只欠東風(fēng)了。
高素之已經(jīng)約上了高滿她們,不過在出發(fā)前,她還是往宮中遞了消息,畢竟帝后也是出過錢的,若不是帝后出手闊綽,后頭的朝臣們未必愿意湊錢。不出高素之所料,泰始帝對悲田坊的學(xué)校沒什么興致,只要能夠?qū)⒛侨毫髅癜仓猛桩敚屓嗣褓濏炋熳邮ッ,泰始帝就覺得滿足了。
悲田坊的學(xué)校坐落在金城坊,離開遠門、順義門都有些距離,便不能模仿“稷下學(xué)宮”“鴻都門學(xué)”那般用“門”來取名了,思來想去,高素之借用“樂善尼寺”的名頭來,把學(xué)校叫作“樂善學(xué)宮”。匾額早已經(jīng)打好,四個字是沈采真題的,風(fēng)骨崚嶒,有種向上的銳氣。
到了開學(xué)那日,來樂善學(xué)宮的大多是些小娘子?赡苡X得這兒只是普通尼寺的慈善事業(yè),是女眷們冒頭的地方,沒幾個朝官對學(xué)宮感興趣,當今舉文學(xué)之士方是大道。
高素之同樣對那些酸腐文人嗤之以鼻,這些人高高在上慣了,懂什么!
慷慨激昂的宣講稿是王映霜主筆,一開始那四六駢文,只是高素之覺得要入學(xué)宮讀書的,大多沒什么文化,她給王映霜解釋一番,王映霜立馬改成通俗易懂的文稿。
一開始,高素之打算自己念的,不過王映霜攔住了她。宣講也是要把握韻律節(jié)奏和強調(diào)的。再者,她若是真的調(diào)動那些人的情緒,有人當眾掀起“齊王萬歲聲”,那該怎么辦?最后挑了齊王府幕僚中能用的那個,讓他上去演說。高素之呢,在最后掀開蓋在匾額上的紅綢時出場。饒是如此,也得到一陣山呼海嘯的大喊。
無家可歸的流浪人原本連溫飽都求不到,只是茍且求生而已,可現(xiàn)在齊王竟然替他們興建學(xué)宮,請了老師來教他們,這是再造之恩啊。大恩大德,怎能不圖報?
“也不知道最后會成什么模樣!备邼M望著那算得上恢弘的場面感慨,以她的學(xué)識在學(xué)宮里擔任老師綽綽有余,可她畢竟是公主,不可能留在學(xué)宮里。不過給了高素之面子,她也派遣府中知書識數(shù)的前去教書。
“挺有趣的!蹦饺萦^興致勃勃道。先前她家從泰始帝手中買了些辣椒,后來齊王府中又送了一批過來。為了還這個人情呢,她主動跟高素之提出留在樂善學(xué)宮教人習(xí)騎射功夫。
那些意圖出仕的家族,只會讓孩子學(xué)考試需要的經(jīng)典,但是在學(xué)宮里不一樣,因材施教,你有什么天賦、有什么興趣,就去學(xué)哪樣。
慕容觀打算觀察學(xué)宮一陣,如果妥當?shù)脑,便將?zhàn)場上帶回來的一些遺孤也送到這邊一塊兒教。那些遺孤也很是可憐,偶爾幾個幸運的被天子挑中,入宮伴公子王孫們讀書,可大多數(shù)都默默無聞,可能一輩子都認不了多少字。慕容家固然可以接濟這些遺孤,但傳出去容易讓圣人忌憚。
小娘子們湊在一起嘀咕,你一言我一語的。
將作大匠鄭本初之女鄭光妙坐在偏角,翻看著一邊的教材——《天工開物》。她眼中泛著異彩,當即決定留在樂善學(xué)宮中。
至于鄭本初……他想罵就讓他罵吧,對一個無理取鬧的老男人,鄭光妙只能盡可能選擇無視。
秋風(fēng)生渭水,落葉滿長安。
在清寂的秋中,長安城中,有人行卷、有人頻頻赴宴,各有各的熱鬧。
樂善學(xué)宮開學(xué)后,高素之開始籌備著她的“工廠”了。
建造工廠最需要的就是地,高素之的目光放到了城南。她在那有大片的田產(chǎn)、園林可利用。不過城南多達官貴人的別業(yè),高素之才雇傭了人興土木,就被朝臣彈劾了,說她揮霍無度、奢靡成風(fēng)。
先前已經(jīng)被彈劾過幾次的高素之這回有了準備,事先給宇文神闊畫了一張大餅,說建起來的工廠都是為了工部好,造瓦、磚、瓷,造紙,造舟車,造農(nóng)具甚至還能造琉璃,很多東西高素之沒有準備,但不妨礙她說得天花亂墜。
宇文神闊已經(jīng)被高素之拿出來的印刷術(shù)以及煉焦法迷住,以為高素之真有天賜的本領(lǐng),對她十分信服。
這些東西如果齊王直接上奏,泰始帝八成會同意的。那時候就得工部出人出力再出錢了。
一涉及錢呢,還要跟戶部掰扯個不停,如今的戶部尚書是李玄度,每次戶部算帳,他總拉著一張臉,眼神涼颼颼的,像是要把人給戳死。跟他要錢,那得先忍受一桶飛濺的口水。
現(xiàn)在齊王愿意自己出錢自己興建,還把戶部、將作監(jiān)以及少府的人都帶過去,讓他們學(xué)習(xí)……他們一錢不出,還能白白占據(jù)好處,何樂而不為呢?彈劾高素之的御史一開口,宇文神闊、鄭本初一行人就挽著袖子加入戰(zhàn)斗中。
御史們很是納悶,這幾位什么時候跟齊王交好了?就算齊王在工部掛名,這事明明與工部無關(guān)啊。御史們別的不行,但前仆后繼的本事是一流的,光是彈劾齊王興土木的事情,就能持續(xù)幾天。當然,其中跟魏王、晉王的推動也有關(guān)系,齊王府露出破綻,不推一把都對不起自己。
高素之得到消息后,不慌不忙地上表。先將好處羅列了一通,表明自己并非為了一人私利而做此事,只是樂善學(xué)宮的延伸。在條條理由擺出后,眼見著能說服一些講道理的人,她又筆鋒一蕩,說既然朝臣如此反對,她就不干了,這樣皆大歡喜。
可宇文神闊和鄭本初都不覺得歡喜,胃口被高素之釣足后,他們立馬懇請?zhí)┦嫉蹨试S繼續(xù)研究。但要鉆研一些新技術(shù),煉一些新玩意兒,錢從哪里來?難道從泰始帝的私庫里取嗎?這根本不可能。
宇文神闊話一出,太府卿和戶部尚書開始急了。一開始他們想要說服泰始帝,可見泰始帝對齊王表狀中所提的東西很感興趣,不管哪樣都能提升他的聲望,讓他有堪比圣賢的功業(yè),他時不時問上幾句,太府卿和戶部尚書就知道不妙了。兩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將矛頭轉(zhuǎn)向御史。
真是的,齊王愿意出錢,也沒干什么犯法的事情,管那么多干什么?又不是從他們家搶走的錢!
在涉及錢的事情上,戶部尚書以及太府卿的戰(zhàn)斗力就讓人咋舌了,那素來最擅長口舌之辯的御史在對方磅礴的氣勢下,冷汗涔涔、節(jié)節(jié)敗退,最后面色慘白地低下頭,一拱手服輸:“臣以為李尚書說得是!
齊王能有什么錯呢?錯的是他們。
大興土木一事就這樣告一段落,可高望之卻覺得很是納悶。
他只要稍微揮霍無度,便有人來斥責他,要他正一正德行,怎么對高素之就沒那個要求?
還有高素之上表說的那些話能信嗎?難道真是天賜?不可能。高望之很快就否定這種猜測。
“許是齊王背后有高人相助?”高望之的幕僚猜測道。
高望之眉頭皺得更緊,他開始思索齊王是什么時候開始變化的。過去一直被幽禁在王府里,根本無人出入,也沒有招攬任何門客。齊王府唯一一次疏通內(nèi)外的時候,便是成親時。難道跟隨著王映霜入齊王府的王家部曲里有能人?
“三郎。”高望之轉(zhuǎn)向崔藥師,幽幽道,“你的夫人是齊王妃之姊,你知道什么嗎?”
第53章
自大是那類人的天性,家國之事在崔藥師的眼中呢,沒有任何跟婦人提起的必要。
聽高望之一問,崔藥師愣神,他搖了搖頭說:“沒聽過!鳖D了頓,又朝著高望之一笑,一副心領(lǐng)神會模樣。
的確沒有比王清霜更適合打探齊王府事情的人了。
雖是一母同胞的姐妹,從小在一起讀書習(xí)字,可王清霜的性情跟王映霜還是有極大不同的。她不像王映霜那樣冷情,也不會違逆王珩或者與王泓頂嘴。王珩說一句“婦人不問朝政事”,她便當真不去在意。
乍一聽從魏王府回來的崔藥師所說的話,王清霜暗暗咋舌。她蹙著眉,疑惑道:“郎君覺得我家蓄養(yǎng)門客?并隨著二娘一道入了齊王府?”
崔藥師點點頭,說:“齊王與魏王是親兄弟,如今鄭大和你兄長都因故離去,府上缺乏能用的人手。你看晉王那邊步步緊逼,魏王也是無奈。”他絕口不提魏王對齊王懷有的惡毒心思,在旁人的印象里,這一母所出的兩位親王是一體的。
王清霜不知道齊王、魏王的關(guān)系壞,思忖片刻眉頭舒展開,溫聲細語道:“得空了我問問二娘。”她不覺得會有什么結(jié)果,跟著妹妹去齊王府的都是家奴,如果真的有本事,早已經(jīng)被父親看中了,難道父親還要專門送點人才到昏昧無知的齊王府中嗎?只是崔藥師都說了,當然要給他一個交待。
崔藥師舒了一口氣,又催促著王清霜送帖子到齊王府。
王清霜不明白他到底在急什么,不過轉(zhuǎn)念一想,也有許多天沒見到二娘子,不知她如今怎么樣了,也便由了崔藥師。
齊王府中。
長姐要來作客,王映霜自然是高興的。
她知道高素之的真實身份,可王清霜不清楚,有女客來的時候,高素之待在她這兒就不太合適了。王映霜自個兒去了一趟秋水園跟高素之說了幾句,讓她今日先別過來。高素之聞言有些遺憾,可也不能阻礙人家姐妹見面。
“我去尚書省當值好了。”高素之說。燒焦之法已經(jīng)告訴宇文神闊了,也不知道他命人去找尋煤礦沒有。
說起來,煤礦分布在西北、華北、東北、西南四個區(qū)域。可朝政的重心一直在關(guān)內(nèi)、河?xùn)|,雖在四面設(shè)道,可北有突厥侵擾、西南有吐蕃以及土著勢力在,想要發(fā)掘煤礦的話,武力也很重要。
王映霜一頷首,雖然對外展示的是一副病弱之軀,可偶爾露了臉也是很有必要的,要一直待在王府里,怕是沒多久就要傳出“命不久矣”的謠言了。人要虛弱,但長命百歲。
她在秋水園中小坐一陣,眼睫披垂著,沒去看高素之。
其實不用親自來,讓靈奴傳個話就好了,可一股情緒驅(qū)使著她,讓她這樣做了。
沒人說話,屋中頓時安靜了下來。
高素之目不轉(zhuǎn)睛地凝視著王映霜,先前說是要掐死那顆蠢蠢欲動的心,可這哪能由人自己做主?光是看著王映霜,高素之就有一種熨帖滿足之感。
她想,算了。
未來的事情未來再說吧,至少現(xiàn)在王映霜還跟她處在一個屋檐下呢。
直勾勾的視線不可忽視。
王映霜按捺片刻,倏然抬眸?衫洳欢【妥踩敫咚刂请p粲然明亮的眼中了,她忘了想要說的話語,很不自然地將視線一撇,面色微微發(fā)紅,心跳的速度也跟著加快。
緩了一會兒,王映霜撐著椅子的把手起身了,她道:“我先回蒹葭園去!
高素之心不在焉地“嗯”一聲,也跟著起身,與王映霜并肩而行。
王映霜轉(zhuǎn)頭,納悶地看了高素之一眼。
高素之故作鎮(zhèn)定道:“我送送你。”
就幾步路而已,送來送去,難道她們就這樣在蒹葭園和秋水園中往返嗎?王映霜無端地聯(lián)想到某一場景,心中覺得好笑。可她沒說出來,沒有拒絕高素之的好意。
秋風(fēng)徐徐,拂面而來。
王映霜不可否認,跟高素之在一起,有一種很熨帖的自然暢快。
她的唇角勾起一抹笑意來,極其偶爾而隱晦的,朝著高素之臉上瞥。
等王清霜的馬車抵達齊王府的時候,高素之已經(jīng)去尚書都省的工部了。尚書省與司農(nóng)寺只隔了一條承天門街,等問了宇文神闊進度后,她就去找裴隱看看土豆的進度,十月是個豐收的時候。舉子進京,文學(xué)昌盛,但是她希望,那沸騰的文學(xué)之聲能被土豆的動靜壓下。這樣高望之、高慕之想要趁機博名的路啊,就沒那么暢通了。
王府中。
王映霜親自去門外接了王清霜入內(nèi)。
從王家取來的酒正好用來招待姐姐,將伺候的下人全部屏退,姐妹倆湊在一起說體己話。
王映霜關(guān)心的還是姐姐的婚后生活,雖然門望相襯,可誰知道崔藥師是不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不都那樣嗎?”王清霜笑了笑,沒什么開心,可也沒其它的不快。她擔憂的視線落在王映霜的身上,問道,“你呢?”皇家與尋常朝官家自然不同,一舉一動都要講究規(guī)矩。齊王是皇親貴胄,就算做出什么來,也很難討個公道。
“我聽說你將張嬤嬤送回家了?為什么?”王清霜又問。她怕這一切是齊王的逼迫。
“阿姐別瞎想,我在王府中很自在。”王映霜笑吟吟道,“至于張嬤嬤,她年老了,為我操心那么多年,也該休息了。”
“ 我要聽實話!蓖跚逅闪送跤乘谎邸
“好吧!蓖跤乘柫寺柤,她替王清霜斟了一杯酒,慢條斯理說,“阿姐你也是知道我的,我很不喜歡別人來說教我。張嬤嬤的確是為了我好,但怎么樣都不能越過我拿主意!
可以是輕拿輕放的小事,但也能發(fā)展成不可控制的大事。
王映霜不希望事情脫軌。
王清霜眼睛睜得滾圓,說了個“你”字,半晌沒有下文。良久后,她才吐出一口濁氣,繼續(xù)詢問妹妹:“你與齊王感情如何?”
王映霜臉上露出一點為難之色,她跟高素之算什么呢?朋友?
王清霜眉頭一沉,低聲道:“齊王欺負你了?王府之中沒后院,難不成在外金屋藏嬌?”
“沒那回事。”王映霜啞然失笑,不知道長姐怎么聯(lián)想的。她慢條斯理說,“我跟齊王……也算是如膠似漆吧!彼齻冃斡安浑x,這樣形容也沒有錯。就是其中的感情……王映霜想了想,又控制不住地皺眉,心中盤桓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煩惱。
王清霜面上的憂色沒有減少,她望著妹妹欲言又止,可也知道自己大概是套不出話來。她嘆了一口氣,轉(zhuǎn)了個話題,說:“齊王怎么會想到悲田坊?有誰給她拿主意了嗎?”
長安中的大事情,尤其是關(guān)于王侯的,哪能沒有耳聞?就悲田坊之事,崔家也出了錢,她還聽崔藥師抱怨過幾句。
王映霜聞言詫異地凝視著王清霜,她沒有直接回答,目光中多了幾分審視。
王清霜無奈,從妹妹的視線中,她就知道自己的一切無處遁形了。她也沒什么隱瞞的打算,說:“是三郎要我問的。”
王映霜挑眉:“他想知道齊王府中有沒有謀士?”
王清霜頷首,說:“鄭家大郎被革職,阿兄立京外任,魏王府中的錄事參軍和王府文學(xué)都空著呢,大概是想要招人吧。”
“那也該魏王自己跟齊王說不是嗎?繞這么個圈子是什么道理?”王映霜哂笑一聲,她有自己的計量,到底沒告訴姐姐齊王、魏王關(guān)系不大好的事情。
“誰知道呢!闭f都已經(jīng)說了,王清霜索性坦白了,“他覺得是阿耶送到王府的陪嫁中有謀臣!
王映霜笑了一聲:“他們還挺能聯(lián)想的。”圣人降旨要她跟齊王成親時候,齊王府是什么光景?王珩就算要投資,那也不該選擇齊王啊!八麄兌嘈牧!蓖跤乘f。
王清霜點點頭,很認可王映霜的話。崔藥師要她打探的事情她已經(jīng)提了,本來就不想在這事兒煩惱,索性將話題一揭,繼續(xù)姐妹間的私語。
午膳是在王府留用的。
蒹葭園中也有個小廚房,原本秋水園里有的那套都搬來了,畢竟后來的齊王除了睡覺,壓根不回秋水園去。
“這滋味倒是一絕!贝藜、王家都是大富之家,王清霜衣食無缺,享用過無盡好處,可在王映霜這兒吃了一頓,連連咋舌。她認得菜中有辣椒,圣人先前也賜下些?纱揲b呢,寶貝似的養(yǎng)著,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一種觀賞的植物,極少用到正途來。
王映霜莞爾笑道:“食材是一回事,廚具又是另一回事!彼曋跚逅,問道,“阿姐要看看嗎?”
王清霜搖頭:“崔家的規(guī)矩也重。”
王映霜露出一抹了然之色,遺憾和煩惱也一并在臉上生出。
想說上幾句話吧,可一琢磨,能說的在閨中時候也說盡了,她的阿姐會附和她,但很多時候,不會跟她一道行動。
她的慫恿可能會給阿姐惹來無盡的煩惱,畢竟王珩那樣子,一看就知道,是不能替她們姐妹撐腰做主的。
王映霜忽然道:“阿姐,風(fēng)云詭譎,能獨善其身最是好!
王清霜注視王映霜,笑了笑說:“你我都在公侯之家,焉能得免?”
王映霜面上一派從容,她再問:“若是哪日王家、崔家立場不一,阿姐如何抉擇?”
王清霜瞪大眼睛,驚奇道:“總不能阿耶去投靠晉王吧?”
王映霜眨眼:“我只是做個假設(shè)而已。千變?nèi)f化,未來誰知道呢?”
“是啊。”王清霜慨然一嘆,“未來誰又知道呢?”
話說到此處就差不多了,王映霜沒一股腦將消息灌輸給王清霜的打算,只讓她心中留個映象,到后頭慢慢會發(fā)現(xiàn)端倪。兄友弟恭,能偽裝得了幾時呢?
黃昏時,綿綿的細雨飄落。
高素之乘著馬車回府。
客人早已經(jīng)離去,而王映霜呢,坐在王府后院湖邊的水亭中小酌。
秋風(fēng)秋雨來,湖面上留有敗荷殘葉。魚群嬉戲其中,蕩開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高素之看出來王映霜的心情不大好,她快步走入水亭中,視線在凄涼的秋景上掃了一圈,垂眸問王映霜:“怎么了?”
王映霜朝著高素之笑了一聲,唏噓說:“觸景傷情!
高素之眉頭鎖得更緊,她朝著后頭的隨從道:“找人來將這枯枝敗葉都料理了,看看一湖敗荷,像什么樣子!”
“不必!蓖跤乘⒅咚刂畣∪皇,“留得枯荷聽雨聲也是一種滋味!
高素之嗯了一聲,扶著王映霜站了起來,她從侍從的手中接過傘,朝著王映霜身上傾了傾,悶悶道:“你不高興,難道是你阿姐她——”
“崔藥師讓她來打探王府的消息,看看是否有謀士在呢。”王映霜沒隱瞞高素之,她垂著眼睫,酒后的語調(diào)慵懶低啞,“魏王以為是王家送了人!
“這腦子倒是動得快。”高素之半晌無言。
“沒得到滿意的答案,或者會繼續(xù)問下去吧。”王映霜漫不經(jīng)心說。
“到時候夾在中間的你們就為難了!备咚刂肓艘粫䞍,道,“正巧崔閶、崔闥來京了,就讓他們擔上‘謀士’之名好了!
“可這樣只能解決眼前的小問題。高素之嘆氣,有些苦惱。只要立場不同,那選擇是必須的,這件事情根本無解。
王映霜凝眸望著高素之,她家大王已經(jīng)很替她著想了。
濛濛的黃昏煙雨不大,可漫漫的風(fēng)一吹,傘的作用便可有可無了。
像游煙、像浮塵,沾染到了衣裙上,洇開一團團深痕。
高素之扶著王映霜回蒹葭園,到了屋中,兩人的距離仍舊是極近,高素之能夠聞到王映霜身上淡淡、幽幽的香,她稍稍往后一仰,但那股被體溫和酒氣暈染的味道,仍舊直直地往人的鼻子里鉆。
“難道從王家?guī)淼木贫己韧炅藛?”高素之垂著眼問?br />
“大王也想喝?”王映霜的雙眸蒙著水澤,像是瀲滟的春波,嫵媚而動人。
高素之撇開視線,在王映霜的輕笑中拒絕,“不要!彼是適合喝白開水、糖水一類的。
王映霜推了推高素之,示意她松手。
高素之的視線向下一掃,將攬住王映霜腰的手收了回去,看著王映霜懶懶地窩在圈椅中,一點都不動彈。
說醉吧也不像,說清醒呢,又有一些迷離。
高素之想了想,保險起見,還是讓人去煮了醒酒湯。
“二崔來京之事,高望之遲早要知道的。”高素之走向王映霜,低頭凝視著她,繼續(xù)先前的話題。
王映霜點頭說:“可以。”頓了頓,“不怕魏王來挖人嗎?”
高素之篤定說:“崔閎一直在高望之背后出主意,皇后說了,崔閎瞧不起這兩位兄弟,不愿意與他們共事!
在崔閎的偏見下,高望之一定會覺得這兩位舅父走得歪門邪道,不值得招攬。
王映霜沒什么疑問,她凝視著高素之的臉,眼也不眨。數(shù)息后,才抬起手搭在高素之的臉上。
高素之一愣,她屏住呼吸,下意識地朝著王映霜靠近些,雙手撐在椅子的把手上,投落的影子將王映霜的身體圈住。
王映霜也沒什么不適,她的指腹在高素之的面頰游動,最后在耳鬢間輕輕一拂,指尖沾染一抹潮濕之意。先前煙雨吹上身,細小的水珠還沒干涸。
屋外天地混沌,屋中呢,一股曖昧纏綿的氣氛若有若無的浮動。
等到腳步聲從外間傳來,王映霜才猛地回神,縮回了那只放肆的手。她的指尖蜷縮著,可前一刻的觸感仿佛凝在了她的指腹,久久不散。
高素之起身,她扭頭看了一眼,招呼著靈奴進來,從她的手中接過了醒酒湯,朝著王映霜說:“要我喂你嗎?”她的語調(diào)輕緩低回,眼中也是一片脈脈柔情。
王映霜心跳驟然加快,她沉默好一會兒,才搖頭說:“不用!彼拿骖a泛紅,不知是酒氣上涌還是羞窘的,撇開視線不再看高素之,從她的手中接過醒酒湯,慢吞吞地喝干凈。
高素之沒走,她立在王映霜一側(cè)仔細地瞧著她,等她將茶碗擱在一邊,便取出干凈的帕子替她擦拭唇角。王映霜眼皮子一跳,一把按住高素之的手。
那顆躁動不安的心在高素之的動作下,越發(fā)顯得狂瀾迭起了。她定了定神,掩飾似的,挑了個話題:“大王今日在尚書省中如何?”
高素之嘆氣道:“那還在弄爐子呢,我果然是急了些!币獰,爐子最好也能跟得上變革,關(guān)于鼓風(fēng)排風(fēng)這些事兒,不管是高素之還是宇文神闊都一竅不通,真正懂得還是底下做實事的人。高素之只能將自己記得的東西畫出來,讓工匠們?nèi)ャ@研。
“鄭大匠以及韋少府都來找我要《天工開物圖說》了!备咚刂终f。
先前樂善學(xué)宮開學(xué),鄭光妙也在,她從學(xué)宮中帶了一本《天工開物圖說》回去看,被鄭本初給看見了,鄭本初立馬動念,可沒能從女兒的手中要來這本教材,只得想辦法纏著高素之。至于新任的少府卿韋不群呢,當然是從鄭本初這個同僚處得到的消息。
王映霜道:“大王給了?”
高素之點頭:“我讓他們自己去學(xué)宮里買。”能拿到學(xué)宮的,都是可以在市面上流通的技術(shù),至于一些新的東西,不是她小氣,而是還有用,她暫時得捏在自己的手中。工部歷來不為人看重,不過嘛,這個局面遲早要顛倒過來。
“要他們掏錢一個個支支吾吾,顧左而言他,等有什么好東西,就前仆后繼地來了。”高素之很是唏噓。
“這也不是他們小氣,工部自個兒能有多少錢?”王映霜嘆氣,說,“都是戶部那邊卡著吧。”
“戶部尚書和吏部尚書都是圣人自個兒的人,其中沒有魏王、晉王的手筆,只能說明國庫是真的窮!备咚刂f。天底下的錢在哪里?除了少府,那就是在王公貴族的家里了,藏富于巨戶呢。
一百多年的戰(zhàn)亂消耗的人力、物力不可勝計,前朝也有穩(wěn)定時候,可戰(zhàn)爭一興起,那些錢就像是開閘的水,嘩啦啦就流光了。先帝之時,天下漸定,南朝的皇宮中多奢靡之物,可得用來賞賜功臣啊,再加上自己藏點,剩給國庫就不多了。
高素之的齊王府是巨戶之一,可就算是她也做不到靠一家之財推動整個社會運行。她需要高滿的錢,更需要吳王那一系行商時候用的人脈,得讓錢滾動起來,讓更多的人卷入其中。在長安做個示范,而在各道州府,是要靠那些人去做的。
十月中旬。
二崔攜家?guī)Э诘诌_長安城中,他們一來,便向?qū)m中上表,面見了帝后之后,又去齊王府、魏王府以及崔家拜訪,禮數(shù)很是周全。他們在長安有宅邸,可沒去住,反而在崇仁坊買下新的宅邸,與齊王府比鄰而居。
起先高望之還沒看明白,但在二崔與齊王府熱絡(luò)起來后,他總算是明白過來,這兩人就是為了高素之來的!
“舅舅,齊王府中的謀士,是不是就是他們?”高望之驀地想到這種可能,在見到了崔閎的時候沒忍住出聲詢問。那兩位算起來也是他的舅父,可常年沒在長安中呢,高望之哪能熟悉?他過去也沒聽崔閎提及這兩人的名號。
“極有可能。”崔閎沉聲道。
老四崔閶走南闖北,四處游歷,結(jié)識一些狐朋狗友,給齊王府送點長安沒有的東西很有可能。
至于崔闥,他這庶弟一直跟崔閶要好,唯崔閶馬首是瞻,大概也是跟著崔閶來的。
“可他們?yōu)槭裁纯粗佚R王府呢?”高望之百思不得其解,要謀取前途的話,不該來找他嗎?
崔閎哼笑一聲,說:“崔閶性情古怪,瞧不起文學(xué)之士,可能就是看重了齊王的瘋癥吧。”
說到“瘋癥”,他有些遺憾。消息已經(jīng)傳到齊王府,卻不見齊王有所動作,大概是被人勸下來了。他跟皇后都不追究,難道要他去興起舊事嗎?這么一來,找不出結(jié)果就算了,可能還會被圣人厭煩,被扣上一定栽贓嫁禍的帽子。
高望之沉吟片刻,問崔閎:“可以拉攏他們嗎?”都是崔家出來的,是皇后的親人,齊王跟他不是一樣的嗎?甚至他比齊王更有優(yōu)勢。
崔閎深深地望著高望之,眉頭深鎖,神色攏入陰影里。
他問:“崔閶豪邁不受節(jié)制,如果他羞辱大王府中文士,大王準備怎么處理?”
第54章
這并非崔閎杞人憂天之語。魏王府中曾經(jīng)發(fā)生過類似的事情,那些文人清高自負,和府上的幕僚起了沖突直接揚長而去。要知道文人的筆令人喜歡的同時也帶來了極大的煩惱,得罪人的是幕僚,最后毀的還是魏王高望之的名聲。
在高望之看來一些芝麻小事被放大,可他為了籠絡(luò)文人的心,不得不對忠心耿耿的部下作出處理。
崔閎覷見高望之變色,又再接再厲,說:“崔閶曾放言以儒冠為溺壺,府上誰能忍受這般羞辱呢?”他朝著高望之叉手一拜,鄭重道,“若有堪用之人,某必定會為大王引薦,可二崔實在不可!
高望之一聽崔閎這么說,立馬打消了念頭。也是,來京的二崔一個是舅舅的親兄弟,一個是堂兄弟,并非是隔得極遠的旁支。舅舅不引薦怕是也是為了自己好。
“一些奇技淫巧而已,大王不必放在心中。”崔閎笑了笑,又說,“各州府的舉子陸續(xù)來京,往府上投遞詩文的人不少。大王不如專心宴請文人墨客,為他們宣揚文集。”
要說那些詩文有什么實用的,倒也沒有。崔閶只不過看上士人未來的價值而已,若是有人登科及第,到時候反過來感念魏王之恩,天然打上魏王府的烙印。
高望之原本還因崔閶、崔闥投靠高素之而憂心不已,經(jīng)過崔閎的三言兩語勸導(dǎo),一顆心漸漸地放了下來,不再去管舅父眼中兩個不堪大用的小人了。
崔閎與高望之商議了一陣朝政事,從魏王府出去后,他那張鎮(zhèn)定自若的臉,瞬間變得黝黑陰沉。這兩人不留在安平,來長安做什么?齊王到底有什么打算?他跟崔閶、崔闥的關(guān)系都不大好,可在長安不能讓人看了笑話,心中再不情愿,也要兩家往來,全了禮數(shù)。
齊王府中。
高素之也見了兩位舅舅。
如皇后所言,崔閶久作江湖游俠,性情放曠無拘束,并不在意禮數(shù)。崔闥則是從軍中走出來的,還算知曉禮節(jié),不過他沉默寡言,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聽崔閶在說話。
交流一番后,高素之詢問了兩位舅舅的意愿,將他們安排到了樂善學(xué)宮中。崔閶走南闖北、博聞廣識,相交之人有綠林豪杰,有雞鳴狗盜之輩,也有山林隱居的仙客。他向高素之保證,會寫信請一些朋友也入京來。
至于崔闥呢,身為庶子,國公府的爵位跟他沒關(guān)系。可他自己也有本事,以軍功封為臨淄侯,跟北地的勛貴有些交情。只不過他對官場的沉浮沒多大興致,很快便解甲歸田,回到安平當他的閑散臨淄侯了。他這次也長安也不想謀差事,得知樂善學(xué)宮中有兵武之道,也想留下。
崔闥愿意當這個武師傅,高素之當然是求之不得。
那頭慕容觀愿意留下,可有時候面對一群男子也不是很便利。她們覺得沒什么,可擋不住其余人的非議。
送走兩位客人后,高素之心中也是感慨萬千。
她到了蒹葭園中,嘴巴一刻都不停,跟王映霜說兩位舅父的事情。
“博陵崔氏是河?xùn)|大族,素來重視儒業(yè),兩位舅父的志向在一群讀書人中顯得格格不入了。我那崔閶舅父因父親早死,更不為族中所重,是皇后一直在接濟他。”
“至于崔闥舅父呢,因為庶出蒙受不少白眼。當然,說到底還是不被父親所喜,才會導(dǎo)致如此下場!痹谕豕F族的子嗣中,除了嫡長外,其它子嗣都等同于庶孽,其實沒多大區(qū)別。家中地位高下,完全是憑借大家長的喜好定的。
皇后對他們有恩,所以在皇后一紙書信送到安平時,他們愿意放棄平靜的鄉(xiāng)里生活,來到暗潮涌動的長安。
王映霜慢悠悠道:“這是將身家性命都押在大王的身上了!币运麄兊某錾恚灰h離長安,不卷入漩渦中,未來就算是晉王登基,也不會有生死危機。但現(xiàn)在是明確站在高素之這邊。
幽幽地凝視著高素之,王映霜又說:“大王肩上的擔子更重了些。”
高素之對上王映霜的視線,很用力地一點頭,說:“我會努力的!”
王映霜含笑望著高素之:“我也不是要逼大王如何,這事兒急不得,大王心中有數(shù)就好!睒飞茖W(xué)宮建立,可教書育人不可能立馬見到效果,還得在其它方向繼續(xù)努力呢。
十月中旬。
來參加考試的文人們報名完畢,便在長安各坊市中集結(jié),有時候討論詩文,有時候評議時政,慷慨激昂的,十分熱鬧。
長安畢竟是都城,頭回來的就算抱著開眼的心,在見了長安的富貴繁華后也不由得咂舌,驚異萬分。最令文人在意的,當然是國子監(jiān)刻印的書籍了。
他們往常讀的都是手抄本的卷軸,在傳抄的過程中會有不少錯漏,現(xiàn)在國子監(jiān)有了定本,還都是刻印的。他們家中既然能供讀書,那家產(chǎn)還是有的,買幾本書籍不在話下。
“這刻本是齊王獻計。”一位士人議論道。
“齊王?哪個齊王?”
“這話問的,難道還有第二個齊王嗎?”
人在鄉(xiāng)里,也不能對長安的事情默默無聞了。那寶座上坐著誰,未來誰又會坐上那位置,想要邁入仕途的人心中都有個數(shù)。在此之前呢,齊王在他們的眼中是個瘋狂的宗親,誰知道,名聲來了個大反轉(zhuǎn)。
“你們不是關(guān)中人吧?”一位年輕的士人笑了一聲,將刻本放在桌上,道,“齊王做的何止是這些?你們?nèi)羰怯锌臻e的話,去芙蓉園一趟就知道了!
芙蓉園、曲江畔,那可是文人眼中的圣地,哪有不去的道理?
一群人當即結(jié)伴騎馬去城南的園林,等到被知情者牽引著進入早就建好的藏書閣,頓時贊不絕口。閣中藏書浩如煙海,豈是尋常子弟能見的?
“這些書籍……都是對我等開放的?”
“有的只能在藏書閣中瀏覽,若是想謄抄的話,這邊的人也會備上紙筆!闭f話的士人是京兆人,往返藏書閣許多回。他壓低聲音,伸手朝著另一邊一指,說,“那兒的刻本是可以從藏書閣中借出的,只要押上十錢。”
“我上回來刻本只有幾種,現(xiàn)在種類倒是豐富不少。”
“對了,里頭還有往期試策的精彩文章合集!
……
晉王、魏王府高調(diào)地招待士人,與他們一道評議文章,獲得一眾士人的好感。而對外稱病的高素之呢,因著芙蓉園的藏書閣,在士人的心中拔到跟魏王、晉王一樣的高度。來長安的士人,也沒見特別鐘愛某一位,提起宗親來,必夸“三王”,哪個都沒落下。
可高望之要的不是三王并重的名聲,而是時論的“偏愛”。他看著高素之聲名鵲起,那顆狹隘的心中,盛滿了怒意。在幕僚的建議下,他往齊王府走一趟,想要借芙蓉園宴請賓客,這擺明了要借高素之的勢。在外人眼中,他們兄弟二人呢,畢竟是一體。
高素之倒也沒說什么掃落高望之臉面的話,十分爽快地同意魏王府在芙蓉園中宴請賓客。等高望之一走,她立馬讓人給晉王高慕之、楚王高慎之那遞消息。
高慕之本來也想跟高素之借園子一較高下,可怕被高素之無情的拒絕,思來想去,決定在高望之宴請賓客的那日直接過去。高望之在外頭還是要扮演兄弟和睦的角色,不可能將他給趕出去。
如果辦得不好,那是高望之的事兒;要是弄得精彩了,他們兄弟幾個面上都有光。
高素之可不管兄弟們都在打什么主意呢。
借個芙蓉園而已,有什么不成的?不過高望之想要借著那宴集引到長安的風(fēng)尚怕是不成了。高望之要借園子,她這個主人家當然會知道宴集開始的時間,這一天呢,正是土豆豐收的時候!
說起來,土豆在長安掀起的熱潮,很快就被時興的事情壓了過去。除了一開始對她的彈劾,除了司農(nóng)寺,朝臣們哪里關(guān)心糧食的種植?泰始帝倒是抱有很高的期待,得到了司農(nóng)卿裴隱送來的土豆成熟的消息后呢,立馬召請宰臣入宮,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前往種植著土豆的莊園了。
挖土豆這樣的事情哪能讓皇帝親自去做?泰始帝只是象征性的挖了一鋤頭,便下令莊園中的農(nóng)戶動手挖掘。當時高素之只說是產(chǎn)量高,并沒有講到底多高。泰始帝的期待呢,就是希望它能跟粟米一樣,成為一種可利用的糧食。
“齊王呢?”泰始帝詢問。
內(nèi)侍杜澤立馬稟告道:“今日芙蓉園中,諸王宴飲。”
“去請齊王來!碧┦嫉鄢烈髌蹋裁囱顼嫴谎顼嫷,通通放下。
金風(fēng)玉露時節(jié),天高氣清。
高望之宴請士人博名,可他的兄弟們一聲不吭地就過來了。
甚至連病歪歪的像是半只腳都踩進棺材里的高素之也來了。
高望之:“……”額上青筋跳了跳,扭頭對上高慕之虛偽的笑臉,他氣得不輕。
高慕之與他不對付,極少同時在一個場合現(xiàn)身,到底是誰給他出的餿主意?陰沉的視線轉(zhuǎn)動,又落在畏畏縮縮的楚王高慎之身上。高慎之想要朝高素之的肩輿后躲,可高素之一個眼刀子甩來,頓時將他定在原地。
難看的臉色怎么也不好擺到眾人的跟前,高望之面對這群不請自來的惡客,只得吞下這一口氣。牽頭、主持之功,可不能被其他人給奪去。
高望之在做劇烈的心情掙扎,高素之呢,則是托著下巴在想府中的王映霜。
王妃這會兒在做什么呢?在府上看書還是做未來的計劃呢?亦或是前往樂善學(xué)宮聽老師們講學(xué)?她的情緒起起伏伏的,像是飄搖的枝葉,而王映霜就是那微微吹過,令花葉想要追逐的風(fēng)。
諸王各懷心思,可表面功夫做得好,不會影響宴席的熱鬧。
高望之眼珠子一動,提議賦詩聯(lián)句,將氣氛推向高潮。諸王之中,屬他文采最是出眾,楚王次之,之后才是晉王。至于齊王高素之……高望之很難想象一個連對泰始帝的生辰賀表都由幕僚代筆的人,有什么援筆立就的本事。
高素之:“……”她哪會不知道高望之的算盤?不過她也不懼。雖然說她自己作不出來詩,但好歹經(jīng)過義務(wù)教育的洗禮,一些耳熟能詳?shù)脑娋渌是會背的。而那些呢,恰恰是經(jīng)過時間考驗的真金,就算是七言截去二字,弄個仿句,也足以應(yīng)付高望之了。
不過就在士人們沉浸于流觴曲水、吟詩作賦的熱鬧時,泰始帝身側(cè)的內(nèi)侍匆匆忙忙過來了。他一擦額上的汗水,將拂塵一擺,朝著諸王行了禮,尖聲尖氣道:“圣人請齊王殿下前去種植莊園!
高素之心道,來了。
她輕飄飄地看了眼神詫異的諸王,故作不解道:“哪家莊園?”
內(nèi)侍會意,笑了笑說:“是大王種植土豆的莊園!
高素之點頭應(yīng)了聲“好”?倹]有讓泰始帝等的道理,高素之朝著面色各異的弟弟們露出一抹抱歉的笑容,便催促著下人出發(fā)了。
內(nèi)侍說起土豆很自然,也沒有隱瞞著誰,離得不遠的士人們聽得一清二楚。
“土豆?那是什么東西?”士人迷惑不解。
“種植莊園里,難道是跟辣椒差不多的東西嗎?”來京幾日,不少人已經(jīng)聽說辣椒之名,甚至有些閑錢的,還光顧了幾回長興園,大快朵頤,好不爽快。
“不同不同!币晃皇牡纳倌険u頭道,“我姐夫說了,土豆是糧食,能救命!
說話的人呢,正是王珩的幺子王澗,年方十四,在國子監(jiān)讀書。帖子是魏王府那邊送來的,他阿耶不讓他來,可他還是悄悄地動身了。
士人們迷茫的視線落到王澗的身上,有人認出他的身份,立馬道:“王小郎君,這話怎么說?”
新奇的東西總?cè)菀撞┤∪说难矍,尤其是口糧。士人們哪里還記得聯(lián)詩的事情?圍攏到王澗的身側(cè),七嘴八舌地問土豆相關(guān)的事。
“什么糧食,那根本就是平陽她們在嘩眾取寵。就那么一小碗,得耗費百錢,尋常人用得起嗎?”尖酸刻薄的聲音響起,讓高望之那難看的臉色緩和幾分。
說話的人是鄭瑛。
雖然說鄭國公府近來遭難,可鄭文依舊有國公爵在身,而鄭瑛呢,作為鄭國公的世子,未來仍舊能承襲爵位,更何況他還是蘭陵公主的駙馬,王公貴戚們都會給他一個面子。
“長興園中的食物的確要價不菲,不過物以稀為貴,那價錢也是值得。”一位造訪過長興園的笑瞇瞇道,他扭頭看王澗,又說,“要是正如鄭二郎所言,一碗便要百錢,恐怕不能充作糧食了吧?”
王澗被人反駁后,也沒有沮喪,他說:“當時土豆稀少,自然要貴?傻鹊酱竺娣e地種植,不就能做糧食了嗎?”
“王小郎還是年少,種植糧食豈是那么容易的?”冷笑聲傳出,一位來自州府的,對王澗的豪言很是不屑。他家是地主豪富,讀書之余也聽父親提田地糧食,王澗的話在他看來是夸夸其談。
王澗眉頭一皺,他的確年紀小,但這也不是對方貶低他的理由,他信誓旦旦說:“諸位兄臺看著就是了,不日后便能出結(jié)果!
爭執(zhí)逐漸擴大,每個人都加入其中提上一嘴,慢慢的,變成了一場異常熱烈的賭局,連麻木地站在一邊的諸王都被迫押注。
高望之的心在滴血。
他想要利用高素之的名聲,沒想到被高素之擺了一道。什么文學(xué)宴會?他看叫作土豆宴好了!他是高素之的嫡親弟弟,在這個時候,他不但不去拆臺,還得站一站王澗。他有心報復(fù)高素之,為了將他高高抬起,他故意道:“齊王獻的種子哪能不好的?我曾經(jīng)聽她說,一樣的畝數(shù),產(chǎn)量是粟米的兩倍!”
粟米畝產(chǎn)不到一斛,而稻米呢,收成好的時候?qū)⒔鼉墒。土豆是何方神物?如果真有粟米的兩倍,推廣開來,能濟民于水火之中。這是何等的大功勞?尋常百姓若是進獻良種,可以此封侯!
高望之虛情假意地吹捧著高素之。
而高素之呢,在內(nèi)侍的催促下,也抵達了莊園。
莊園中的農(nóng)戶們兢兢業(yè)業(yè)地挖掘著土豆,一筐接著一筐,根本沒到結(jié)束的時候。原本泰始帝一行人在樹蔭下站著,可沒一會兒便耐不住了,回到屋中去,只是時不時遣個人去看看結(jié)果。
泰始帝的期望是能跟粟米相差無幾,但眼下的發(fā)展出乎他的預(yù)料,產(chǎn)量恐怕是一個極大的恐怖數(shù)字!跟著泰始帝過來的宰臣們,雖然自己不會下地,但對這些基本的數(shù)據(jù)還是有數(shù)的,不由得眼神灼灼。
是誰彈劾齊王玩物喪志、驕奢淫逸的?是誰說這莊園不值得的?齊王獻出種子,可是天大的功勞!
等到高素之抵達的時候,一雙雙燦亮的眼朝著她身上看來,仿佛餓狼盯住一塊肉。
高素之掩著唇輕咳兩聲,敷了粉的臉色呢,慘白一團,看著猶為瘦削病弱。
她朝著泰始帝行了一禮。
泰始帝一面賜座,一面追問道:“這土豆產(chǎn)量到底幾何?”
高素之茫然不解:“還沒挖完嗎?”
“大王,請勿要隱瞞我等啊!”宰臣們也著急。
高素之悠悠一笑,撫著額頭道:“已過了一段時日,夢中所見都變得模糊不清,我也不記得產(chǎn)量多少。總歸不會比粟米少的。”
系統(tǒng)給的是良種,不過照料上呢,到底沒什么經(jīng)驗,施用肥料以及除蟲技術(shù)實在是難以達到現(xiàn)代的標準。只是就算打個折扣,也是粟米的十幾二十倍吧,畝產(chǎn)幾千斤不是問題。
泰始帝、宰臣:“……”不比粟米少不是顯而易見的嗎?他們心中激動還著急。
“大王不如仔細想想呢?”裴隱一臉期盼地看著高素之。
高素之又咳了兩聲。
泰始帝眼中露出無奈之色,問:“你府上的大夫這般沒用,還未見好?”稱病已經(jīng)有段時間了吧,他這長子怎么還是弱柳扶風(fēng)似的。
“稟圣人,與府醫(yī)無關(guān),多年頑疾了,府醫(yī)要我清靜守虛,只是——”話說了一半戛然而止,高素之無奈地嘆氣。
人在府中算是清靜,但工部那邊呢,時不時要向她討教,樂善學(xué)宮那邊,也要齊王府看著……人未出戶,可心思沒少動。泰始帝難免想到“慧極必傷”四個字來。但工部那些事情,眼看到的好處那么多,是神仙的恩賜,難道要叫停嗎?只能委屈齊王繼續(xù)操心,傳達蒼天的旨意了。
眼中閃過一抹愧疚的光,泰始帝又沉下臉說:“王府的佐吏呢!弊鳛橥醺畬俟,都是些干什么吃的?
“他們清閑慣了吧!备咚刂那牡厣涎鬯,那些人不是她的心腹,她可不敢用。
晉王、魏王二府的屬官能出謀獻策,能得兩位的重用。但齊王府,在之前就是個擺設(shè),王府屬官哪有什么權(quán)勢可言?就連遷轉(zhuǎn)的速度都要慢些。渾水摸魚不盡心,已經(jīng)算是小事了,最可怕的還是那種吃里扒外的。
“尸位素餐之輩,留有何用?”泰始帝冷笑一聲,掃了吏部尚書章幼明一眼。
章幼明稱了聲“是”。
泰始帝鐵了心要見結(jié)果,總不能慢悠悠地做到次日,大莊園中都是不缺部曲。在朝臣們關(guān)懷高素之的身體時,內(nèi)侍將消息帶回來。他的臉上洋溢著喜色,朝著泰始帝一躬身,大聲道:“稟圣人,已經(jīng)出結(jié)果,一畝地出土豆四十石!”
“多少?!”泰始帝霍然起身,滿臉驚色。
宰臣們也坐不住,侍中崔閎說著陛下圣明的話,又道:“幾乎是粟米的二十倍,它也能果腹,那讓百姓種植土豆,如何?”
話音一落,幾道附和聲響起。
崔閎面上喜氣洋溢,可隱約間察覺到兩道灼熱的視線落在身上,他一扭頭,就對上高素之那詭異的神情。
高素之像看傻子一樣看崔閎。
崔閎定了定心,問:“大王覺得有什么不妥嗎?”
高素之:“……”這是大大的不妥啊。她盯著崔閎說,“舅父有沒有想過,百姓全部更粟米為土豆,萬一某年遭遇風(fēng)雨雷電霜雪摧殘,又遇到蟲害減產(chǎn)呢?”單一的糧食抗風(fēng)險能力低得可怕!
戶部尚書李玄度也附和說:“不妥當。”他黑著臉瞪崔閎,這位簡簡單單一句話,要是圣人聽了,那不就是更改賦稅了嗎?戶部已經(jīng)夠忙碌的了!
泰始帝瞥著崔閎,也對他的餿主意不滿。
崔閎面色赤紅,低頭道:“是臣考慮不周了!
Ng??i mua: PanDradneel, 23/08/2024 21:25
第55章
在一片喜氣洋洋中,沒人理會崔閎的尷尬。
崔閎向來高傲自負,反而更加怨恨多嘴的高素之。
他只是提個意見,真要實施,還得經(jīng)過幾輪朝議,高素之不能私底下上表闡明利弊嗎?他本就不喜歡齊王,如今燃燒的心火更是讓他的憎惡上了一層樓。
高素之察覺到崔閎的視線,那凝如實質(zhì)的目光宛如淬毒的利箭。高素之心中哂笑,想起皇后的請托,如果她掌握了權(quán)勢,這樣惡毒的人又怎么能留在身邊呢?而且依照崔閎的性情,他可能不做垂死掙扎,可能不自己走上絕路嗎?
內(nèi)侍跟泰始帝稟告土豆的豐收,泰始帝喜上眉梢,壓根沒注意到崔閎的神色。他拊掌大笑,連連道“好”。他扭頭看裴隱,吩咐道:“都留作種!毕惹暗膽(zhàn)亂使得天下百姓只剩下三百多萬戶,如此對比,大豐收的土豆也顯得稀少,只能先由官府掌控,再慢慢由關(guān)中推向全天下。
莊園中的消息沒人封鎖,長了翅膀似的向著長安各處蕩開。
它是一個前所未有的驚雷,在人們的耳畔炸響,震得人們耳膜嗡嗡作響。
在看了土豆后,泰始帝只提了兩斤擺駕回宮,那些親信臣子呢,得到三四枚的贈予。高素之懶得說話,只能是裴隱不厭其煩地跟著朝官們說土豆要注意的事項。畢竟這東西在沒熟之前可是有毒的,哪里能亂吃?
十月,正是士人在京的時日。
筆下風(fēng)花雪月后,可自詡以天下為重的文人,哪能不關(guān)心土豆的事?芙蓉園中的賭局已經(jīng)鬧得沸沸揚揚了。
消息是當天出來的,那些宰臣家的子孫們得知這件大喜事,你說一句我說一句,熱衷于朝政的士人們都知道了。先前那批暗想著魏王言語夸張的士人都瞠目結(jié)舌,哪里是夸張了?魏王根本就是一知半解,他不懂!畝產(chǎn)可是粟米的十多倍!這放在以前都是他們不敢想象的事情。齊王當真有天命的眷顧嗎?
朝臣們上表歌功頌德,士人們呢,紛紛提筆寫詩作賦,總之什么宴會都不如土豆重要了。沒吃過?不要緊,可以聽人說啊,萬一以后有機會得到圣人的賞賜呢?提起土豆繞不開天子圣明,當然也繞不開齊王這么個慧眼識珠的獻種人了。
高素之的名聲原本就在推廣印刷術(shù),創(chuàng)建芙蓉園藏書閣、樂善學(xué)宮時有所好轉(zhuǎn),如今更是一推到了巔峰。她的形象光輝偉大,諸王在她的襯托下,就顯得矮小許多。
皇宮里,泰始帝正愁著怎么賞賜齊王的獻種之功,先前芙蓉園的賞賜是不夠的。到了次日的時候,朝堂上便有人大著膽子上奏了,請圣人立齊王為儲君。立太子、建國本,一直是個敏感的話題,那朝官話語一出,立馬群情沸騰,激昂地議論起來。
泰始帝的臉上神色莫辨,幽沉的視線轉(zhuǎn)向了一語不發(fā)的王珩,問道:“中書令以為如何呢?”
冷不丁被點中的王珩心中發(fā)涼,他不確定這事情是哪位主導(dǎo)的,總不會是齊王自己的手筆。思忖片刻后,他小心翼翼道:“齊王年少多病,陛下正富有春秋,不必急于一時!
這話算是委婉地否定了立齊王為儲君的提議,可“國本”都被拿到臺面上來了,說立儲不重要的王珩免不了成為被攻擊的靶子。
泰始帝不表態(tài),熱鬧的議論聲漸漸地冷卻了。末了,泰始帝才提起土豆一事,賞賜齊王諸多園田錢財,又以她為左羽林軍大將軍——當然只是遙領(lǐng),并不就任。
齊王府中。
受了賞賜的高素之的心情沒那么飛揚,在內(nèi)侍悄悄傳出立儲事件后,她的心中發(fā)涼。
雖然她最近因為功高,逐漸地入了朝臣的眼,但在朝堂上沒那么多屬于她的人馬。跟宇文神闊、裴隱一行人也只是泛泛之交而已。
是誰暗中攛掇人建立立她為儲君的?高望之還是高慕之?
“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燈!备咚刂C在圈椅中,氣鼓鼓地開口。她第一想法是上表稱病,緊接著便打消了這一念頭。到時候泰始帝問她不去上朝怎么知曉朝中事情的,那才是百口難辯呢。難道說她也窺探著太子的一舉一動嗎?
“小伎倆!蓖跤乘獖A起了一塊糕點放進嘴中,她垂著眼睫沉思片刻,抬起手將屋中侍奉的人都遣退了。
高素之一見她這模樣,就知道她有話想說,忙支棱起身體,雙眸一瞬不移地盯著她。
“《天工開物圖說》中被撕下的內(nèi)容中有鑄兵一節(jié)是嗎?”王映霜沉吟片刻問。
高素之點頭。
兵器這東西不能亂碰,一不小心就被扣上一個造反的名頭。
王映霜又問:“大王打算如何做?將它們獻給少府軍器監(jiān)嗎?”
高素之遲疑片刻,說:“有些可以!边有一部分,譬如與火.藥相關(guān)的,她想自己留用。真到了不得已的事情,這會成為她的倚仗。
王映霜一頷首,親王私底下研究兵甲之事的確危險,由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將士獻上最合適,不過現(xiàn)在邊境也算清平,沒到可利用它們的時候。
沉吟片刻,她又說:“大王現(xiàn)在缺人用,得盡快組建自己的人馬!蓖跤乘傅貌⒎鞘枪そ郴蛘咴谝暗娜耍钦f能在朝中發(fā)揮能量的。
高素之點頭,也知道這事兒迫切。她笑了笑道:“土豆之事倒帶來些好處,原先的王府屬官都被除職了,吏部那邊正在著手安排新的人馬,這其中我也能活動。”劇情里跟高望之有所往來的人,她是一個都不想留。
十月后,黃昏來得早,屋中燈火昏昏,籠著兩人的神色。
朝政事的話題告一段落,沒誰再開口,四面忽然間清寂了下來。
高素之心緒平靜,她托著下巴凝視著王映霜,眸光一瞬不移。
王映霜察覺到高素之的視線,眼睫顫了顫,問:“大王在琢磨什么?”
高素之的思緒放空,什么都沒有,可對上王映霜那雙清透的眼眸時,鬼使神差地說了一個字:“你。”
王映霜頓了頓,笑一聲說:“這有什么好琢磨的?”
高素之沒說話,只直勾勾地瞧。她過去的心里創(chuàng)設(shè)一點用處都沒有,索性讓自己沉浸在那股與王映霜相處的熨帖里。有時候一些沖動冒頭,她會想著跟王映霜坦白算了,可又怕嚇著她,到時候關(guān)系變得僵硬就得不償失了。
腦子里的念頭翻滾,高素之時而歡喜時而低落,良久后,才“唉”了一聲,轉(zhuǎn)移視線不看王映霜,而是拔下了束發(fā)簪子去撥挑燈花。
長發(fā)傾落披垂在肩,在瑩瑩的燭火襯托下,她的眉目越顯得柔和,有種小橋流水的婉約。
王映霜看著高素之那堪稱隨性的舉措,不知為何想要笑。她的確也放縱自己活潑的笑聲傳出了,屋中無人,她依舊刻意地壓低聲音,道:“還未就寢時間呢,大王就這樣散發(fā)了?”
她拍了拍手,起身繞到了高素之身側(cè),伸手將她的長發(fā)一撈,細致地盯著她的側(cè)臉看。在高素之轉(zhuǎn)眸望來的時候,她清晰地吐出一個字:“善!
動作比腦子轉(zhuǎn)動來得快,意識到自己莫名其妙鬧別捏的高素之,不由得臉熱。白玉似的面頰仿佛被人點上了紅釉,像燦爛的桃花云。
高素之垂著眼睫沒接腔,她把手中的玉簪遞給王映霜。
王映霜接過簪子,只將它往桌上一放。她籠住高素之的長發(fā),手指在墨云中穿梭,不知為何,沒有半點替她重新束發(fā)的心思。半晌后,她一松手,笑吟吟道:“就這樣吧,反正也沒人看著。”
“難道我就這樣走回秋水園嗎?”高素之仰頭看著王映霜問。
王映霜挑了挑眉,從她的眼眸中窺見一抹渴望。她壓著唇角的笑,故意道:“那我喊人來伺候?”
高素之“唉”了一聲,握住王映霜的手腕。她手底下沒用什么勁,只虛虛地圈住,眼神在皎如雪的肌膚上挪動,心中像是被一根羽毛騷動。
“不想回秋水園?”王映霜揚眉問。
“我能如愿嗎?”高素之沒有直接回答,只是用期待的眼神看著王映霜。說來也是羞愧,明明早習(xí)慣一個人獨處的,可現(xiàn)在卻不想跟王映霜分開。就算不說話,只用看著她就好。
“整座王府都是大王的,想在哪里就在哪里呢!蓖跤乘獡荛_高素之的手,這過近的距離醞釀出一種讓她的心亂跳不止的旖旎和曖昧。在這樣的時刻,理智很容易被情緒沖垮。怕自己說出什么不合時宜的話來,王映霜悄悄地拉開與高素之的距離。
燈火下的人影交疊纏綿,可剎那間距離便在影子中生出了,投映在地的人影保持著一種涇渭分明的距離感。
高素之壓下心頭浮現(xiàn)的悵然失落,抿了抿唇,輕聲說:“我又不是什么惡霸。你讓我留我就留,不讓的話,我也不能給你帶來不自在!
王映霜盯著高素之瞧了一會兒,才抿唇笑道:“像大王這么純粹的人,真是世間稀有了!
高素之心跳漏了一拍,她往椅子中縮了縮,雙手環(huán)抱在胸前,也跟著一笑,調(diào)侃似的問:“那……王妃今夜打算如何對待稀有寶物呢?”
“留著把玩?還是讓她歸于匣中不見天光呢?”
王映霜讀懂高素之話中想要留宿的心,她抿唇一笑:“如使明珠蒙塵,那便是我的不是了!
能留在蒹葭園中是件大歡喜,屋中小榻還在。先前高素之在這將就過一夜。那會兒王映霜正氣悶?zāi)兀那榕c今日自然不同。等到兩人沐浴后,坐在床上的王映霜覷著盤膝坐在榻上的高素之,心中頓時有些不是滋味了。
“我與你換一換吧!蓖跤乘獓@氣。
高素之抬眸看王映霜,隔著半垂的珠簾,隔著瑩瑩的火燭,眼前人像是披著月光輕紗,神色頓時朦朧飄渺起來。她愣了一會兒才反應(yīng)過來王映霜說什么,擺擺手笑道:“無礙!毙¢揭脖犬斈甑乃奚岽泊竽,沒什么可委屈的。
王映霜見她這模樣,便沒繼續(xù)勸。到了半夜夢回,人無端變得清醒。視野漸漸適應(yīng)了暗色,她扭頭看榻上翻轉(zhuǎn)的人,輕輕地喊了聲:“大王?”
高素之睡眼朦朧,模模糊糊地應(yīng)了一聲。
王映霜窸窣起身,也沒掌燈,就著窗外秋霜般的月色走向高素之,視線描摹著她模糊的輪廓。王映霜俯身,手指在高素之蹙起的雙眉間輕輕一拂,便又收了回來。
半夢半醒中的人,不大知道反抗。
王映霜輕而易舉地便將人引到床上。
她扭頭看了眼小榻,正猶豫著,高素之拉拽著她一起倒下了。
漫長的夜,高素之做了一個夢。
夢里似是遇見了意外,她如溺水的人,將手旁觸及的東西牢牢抓住。
等到翌日醒來的時候,高素之發(fā)現(xiàn)自己在床上。
她瞪大眼睛看雕花床架,差點以為自己再度進行穿越之舉。
一扭頭,她就瞥見王映霜恬靜的睡顏。
高素之沒敢亂動,一顆心撲通撲通地跳動,險些躍出胸腔。她仔細地回憶著昨夜的事情,可思緒實在是模糊。
她合上眼意圖平靜自己狂亂的心跳,漸漸地,又墮入了夢境中。
在她的呼吸逐漸平穩(wěn)的時候,王映霜睜開了眼睛,躡手躡腳地起身。
瞥了眼銅鏡中赤紅的面頰,她深呼吸了一口氣。
往日也同阿姊同床共眠過。
可哪里像現(xiàn)在這么難的?昨夜她都沒怎么睡著。算是搬起石頭打自己的腳,可又有一種很莫名難言的情緒,讓她在回想的時候呢,又翹起了唇角。
王映霜唉一聲,忙伸手撫了撫面頰。
等到高素之再度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日上三竿了。
她醒了醒神,問了系統(tǒng)準確的時間,這才慢吞吞地起身。目光在屋中逡巡,掃過床架、珠簾、屏風(fēng)、梳妝臺,最后在窗邊捕捉到王映霜安靜看書的身影,高素之這才笑了起來。
她有許多話想問,可等她蹭蹭跑到王映霜身側(cè),對上王映霜那充滿疑惑的眼神時,又不知道怎么說了。
王映霜打量著高素之,好半晌才輕聲細語地問:“怎么了?”
高素之很努力地藏笑,可唇角還是揚了起來,直到她自個兒瞧見鏡子里那笑容純真到有些蠢的人時,才勉強地壓下飛揚的心。
午后。
府上來了客人。
高神嘉這日沒上課,便眼巴巴地等著宮人將她帶到齊王府來。
其實之前她就想去了,但皇后總拿阿兄在病中,讓她不要打擾來搪塞她。阿兄那邊呢,時不時有人來問她的功課,她旁敲側(cè)擊地打探,得知阿兄真沒大事才放了點心。
但不管怎么說,她都要去一趟的。
高素之對可愛又省心的妹妹哪有什么惡感?聽她過來了,忙將她帶到蒹葭園中來。這個年紀的人總會有玩興,心嘛也容易如同野馬飛馳,但高神嘉呢,小小的年紀也能系住意馬了,知道什么是勞逸結(jié)合。
王映霜在一旁看書,高素之教高神嘉玩五子棋,時不時問她幾句功課如何。在崇仁館中讀書,總不會學(xué)那什么《列女傳》吧?聽高神嘉說詩書史,高素之才放了心。崇仁館中的博士沒有歪掉,在教育上對待皇子皇女依舊是一視同仁的。
這一下午呢,高素之打算用來跟妹妹培養(yǎng)感情,哪想到到了未時,平陽公主中忽地有人傳消息來了,說是一支回來的商隊帶來了木棉。
高素之聽得心中一驚,頓時喜出望外。
“大王?”王映霜抬眸看高素之。
高素之高興道:“那是好東西,走,我們?nèi)ジ邼M的府!”
高神嘉歪著頭:“阿兄?”
高素之大笑道:“三娘也去。”
木棉就是棉花,并沒有在境內(nèi)大面積種植。在她那個世界的古代,棉花早早地引入,到了元代才發(fā)揚光大。傳來的棉花有“非洲棉”“亞洲棉”兩種。亞洲棉是引自印度,在云南、兩廣、海南那邊種植,最后慢慢地由南向北擴展到了長江、黃河流域,它是一年生的,后來的江浙多種植這一品種。
而非洲棉呢,是通過絲綢之路轉(zhuǎn)向新疆的,只是到了河西走廊便沒有繼續(xù)過來了。內(nèi)地里也有零星種植,只是把棉花叫作“白疊子”,當作奇花異草養(yǎng)在花園中。不知高滿的商隊帶回的是哪里的品種?
平陽公主府中,高滿也在盯著木棉看。
商隊帶回的棉布極其稀少,更多的是棉花本身。她伸手揉搓了幾下,看不出這些東西的好壞,轉(zhuǎn)向掩著唇打呵欠的慕容觀,納悶地問:“阿觀,你能瞧出什么嗎?”
“不能。”慕容觀搖頭,府上的人已經(jīng)去請格外關(guān)注棉花的齊王了,她也懶得去過問。
一路上,高素之催得急。
等到了平陽公主府外,才定了定神,將高神嘉牽了下來,吩咐門房去傳訊。沒多久,高滿、慕容觀一起過來了。
高素之顧不得寒暄,便催促著高滿,想去看看棉花。
高滿睨了她一眼,詫異道:“那木棉就那樣好?”
高素之道:“用得好了,清涼不減絲綢,保暖遠勝苧麻,你覺得呢?”
高滿眨了眨眼,慕容觀的神色倒是變了。她盯著高素之道:“大王此言當真?”駐守邊關(guān)的將士最是需要御寒之物。
高素之沒答,只是說:“先瞧瞧!
很快的,她便見到了商隊的領(lǐng)頭人,是個英姿颯爽的婦人,穿著一身翻領(lǐng)袍,像是一柄出鞘的刀。高素之顧不得稱贊對方的寒峭,摸了摸她遞送來的棉布,迫不及待地問:“是從哪處得來的?”
婦人恭謹?shù)溃骸笆菑囊粋來自崖州的商人手中買來的。”那商人也是抱著奇貨可居的念頭,但最后無力承擔將木棉織成布的成本,只將收攬來的棉花全部賤賣了。如果不是得了豐富,婦人也不會買下棉花的。
“棉籽有無?”高素之眸中閃著光,又問。
婦人一點頭,說:“有。”她這回可是花了大價錢,采摘的棉花不能直接用,得將棉花籽剝離出來,這一過程沒有工具,都是靠著手剝的。她將收購棉花的種種說來,高滿、慕容觀聽得咋舌,她們倒是不在意其中花費,只是這么一來,棉布最后還是權(quán)貴們才能用得起的東西。
“無法如布衣、麻衣般推廣開!蹦饺萦^眉頭緊緊皺起。
“誰說不成的!”高素之道。聽婦人一說,她知道這就是一年生的亞洲棉了,棉花的種植沒那么隨便,在關(guān)中能種植但效果不一定有多好,得在江南試行。但這得泰始帝點頭推動了,以她一個親王的力量,是無法鋪開棉田的。當務(wù)之急,還是拿出泰始帝信服的成果。
“只要有工具軋棉、彈棉不就成了嗎?”高素之又說。在她那個世界,是黃道婆改良了制造機后,才讓棉花又全國推廣的機會。她先前得到的《天工開物圖說》里,就有各種織機。攬車、彈弓、卷筳、紡車……造就是了!
樂善學(xué)宮中。
匠人為師,實操的過程極其重要?梢粊沓峭獾墓S還未建成;二來有的東西,匠人們也說不清楚到底得怎么用,故而近段時間只專注小零件。
學(xué)宮里的匠人們對拿出《天工開物圖說》的齊王極其信服,要知道干他們這行的多是師徒傳承,一輩子就鉆研那點代代相傳的東西,就算有奇思妙想,木訥的人也會選擇按部就班,畢竟一成不變才算安穩(wěn)。不過在樂善學(xué)宮中,一群匠人有了討論的地方,思想的火花迸射而出,激發(fā)極大的熱情。當然,這里面高素之的功勞很大,因為她愿意砸錢,就算匠人們的嘗試失敗了也無妨。
在這樣的情況下,高素之提出的攬車、彈弓等物被造出來了,連帶著紡車也開始改進。過去紡車用來紡織絲麻,現(xiàn)在直接用于棉紗是不成的。那些擅長紡織的婦人們提了出來,說繩輪太大轉(zhuǎn)速快容易產(chǎn)生斷頭,使得棉紗無法利用,建議工匠們改小紡車的輪徑。
高素之可不會覺得自己看了圖說就什么都懂了,在這些事情上她可以說是一竅不通,徹底將權(quán)力向下放,讓專業(yè)的人去處理專業(yè)的事情,至于她呢,砸錢就是了。
十月底的長安,寒風(fēng)一改秋日的清爽,天凝地閉,寒風(fēng)侵肌。
在樂善學(xué)宮的一群人努力下,幾套印花的的棉衣織造了出來。
高素之拿到棉衣后沒有自用,也沒有聲張。
她沒有將棉衣變成上層權(quán)貴私有物的打算的,只是在等待一個恰當?shù)臅r機。
而那時機呢,便是下月初八——泰始帝的生辰!
第56章
泰始二十年,十一月。
宮里宮外都在忙碌著泰始帝的生辰。
雖然泰始帝幾度下令不要鋪張奢靡,可排場仍舊是免不了的。各地進貢的、恭賀泰始帝生辰的禮品紛至沓來,歌頌著泰始帝的千秋萬歲。
從前朝丞相之子再到王世子,到成為東宮儲君,最后在神武帝駕崩時,險而又險地登基。泰始帝經(jīng)歷了兩個時代,一路走來并不容易。前朝的人還在,泰始帝跟他的父親神武帝一樣,頭頂始終籠罩著一股篡位的陰影,他兢兢業(yè)業(yè)二十年,克定天下,又竭力地推行文治,就是想要將那些不利的聲音蓋住。
與突厥的戰(zhàn)事打打停停,大齊有名將在,占據(jù)優(yōu)勢。文治方面呢,士人陸續(xù)來京,有種天下英雄盡入盡入吾彀中的滿足感。但泰始帝并不滿足于這些事情,他的眼光落在印刷術(shù)以及前段時間才大豐收的土豆上。議論的聲音有了,可真正發(fā)力還得等待時間。
“杜澤,你覺得齊王如何?”泰始帝閑來詢問內(nèi)侍杜澤。
杜澤低著頭不敢看泰始帝的神色,輕輕道:“虎父無犬子,陛下所出,自然是一等一的風(fēng)流人物!痹诨实凵磉吽藕,最重要的就是謹言慎行。在立儲之事上,可由不得他這個內(nèi)侍來發(fā)表意見。
泰始帝爽朗地笑了一聲,眼神中精光閃爍。他道:“大郎果真有天命在身嗎?不知道她會帶來什么禮物呢?”泰始帝饒有興致地期待著。這在過去是前所未有的事。在齊王被幽禁在王府的那些年,別說是禮物了,就連上表的賀文都是幕僚代筆的,泰始帝幾乎不會讓她出現(xiàn)在宮宴上。
各州府的刺史們想方設(shè)法搜羅珍奇之物替泰始帝賀壽,而諸王們更是需要竭盡心力,這可是一個博取泰始帝歡心的好時機。可皇帝的生日年年有,每回都不能重復(fù),如此持續(xù),諸王們不免黔驢技窮。
魏王府中。
高望之眉頭緊皺著,他這回準備的是一部費盡心力搜羅的地理志。扭頭看向崔藥師,他問:“有打探出來齊王那邊送什么嗎?”
諸王里,楚王獻禮不必在意,他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中規(guī)中矩的,不是花錢買禮物,就是自己寫什么賀壽圖。至于晉王——依照他對晉王的了解,多與武事相關(guān)。如今的變數(shù)在高素之的身上,這半年來,齊王展露的鋒芒讓他畏懼心驚了。
崔藥師回聲道:“齊王幾乎不出府,也不跟誰人往來。往年齊王只是一封潦草的上書了事,如今應(yīng)該也相差無幾吧?”
高望之冷哼一聲,他說:“先前一直沉寂,如今謀劃著一飛沖天呢。如果是你,有這么個機會不利用嗎?”高素之籠絡(luò)高名又不是為了他這個弟弟。他先前覺得高素之中了毒,可能命不久矣,但齊王府中一直沒有壞消息傳來,反倒是高素之連連被圣人嘉獎,他一時半會兒也按捺不住了。
“大王這部地理志囊括小國風(fēng)物,一定能夠大放異彩,齊王畢竟能用的人手有限,哪能蓋過你的鋒芒?”府上的幕僚吹捧道。
高望之眼皮子一掀,道:“先前二崔不是入齊王府了嗎?他們手中沒有好東西?”他想了想,覺得問這些人也問不出所以然來,先前插入齊王府的眼線一個個被驅(qū)逐出去了,他也沒辦法得知齊王府上的動態(tài)。
沉思片刻,高望之將主意打到高神嘉的身上,他這妹妹往齊王府走動得勤了,從高素之那得來了不少好東西,在崇文館中炫耀呢。
高望之說做就做,入宮拜見皇帝皇后后,腳步一拐,就往高神嘉所在的殿中的走。帝后偏心,對瘋了的高素之如此,對高神嘉這么一個公主也是如此。同樣是帝后所出,帝后對他們向來是有求必應(yīng),可對他就是時不時的訓(xùn)誡,好像他怎么做都無法讓人滿意。
過往的事情在心中一一浮現(xiàn),高望之想到自己遭遇的薄待,臉色陰沉如鉛鐵,直到抵達殿前,才緩和了臉色,露出那慣來用以示人的謙恭溫潤之色來。
“四兄怎么來了?”高神嘉好奇地看著高望之,臉上的笑容很是燦爛。
“三娘在讀書嗎?”高望之笑了笑,溫聲說道。
“在讀春秋左氏書!备呱窦晤h首嗯了聲,一扭頭又吩咐宮中女婢將糕點送上。
高望之垂眸凝視著碟子中花樣與眾不同的糕點,遲疑道:“這是——”
“是阿兄那邊來人教的!备呱窦涡ξ,想到了高素之,笑容越發(fā)活潑。
高望之不動聲色地打量著殿中物,很明顯的,添上了一些長安時興的玩具,同古樸的畫軸、山水屏風(fēng)有些格格不入。這些玩具是從長興園中流出的,當然也是出自齊王府的手筆。
一開始高望之還覺得高素之玩物喪志,可工部那邊的態(tài)度說明玩具不簡單。他后來也讓人買了些回府,讓匠人們跟著學(xué),可怎么做都不到位,沒幾日,他就放棄了玩具。
“阿兄倒是有許多好東西!备咄α诵φf。
“是啊——”高神嘉拖長了語調(diào),她仰頭看著高望之,“阿兄有天佑嘛!
隨口一言像一根針扎在高望之心上,他不是很相信神仙恩賜,但看著高素之接二連三地拿出好東西,又有些動搖,難不成真的是仙人托夢?可憑什么將一切懸在高素之這個瘋子身上?
高神嘉在看高望之,澄澈的視線仿佛能夠看透人心。
高望之心中驚了驚,回過神來,忙斂住自己變化紛紜的臉色。他親切地詢問齊王府的情況,得來的是一些玩具的消息。難不成高素之要用玩具來恭賀泰始帝的大壽?新倒是新……但是無用之物,能博得圣人歡心嗎?
在高神嘉殿中小坐一陣,高望之揣著滿懷的疑問回去了。
高神嘉坐在桌邊,托著腮,耷拉著眉頭,哪里還有跟高望之講話時候的快活?殿中伺候著高神嘉的宮人都是皇后精挑細選的,她們中已經(jīng)有人悄悄地向皇后稟告消息。
“四兄想知道阿兄有什么好東西,為什么要來問我呢?他難道不能去阿兄府上問嗎?”高神嘉輕哼一聲,又拿起書來看了。
留給高望之到處打聽消息的時間并不多,還沒得到答案呢,便到了初八那日,諸位王親功臣都來宮中參加宴會了。一套套繁雜的禮儀過去后,眾人才尋得了一絲輕松,在宮人的牽引下,于賜宴的園中陸續(xù)落座。
高素之這日也露臉了,她身著一身親王袍服,神清骨秀,在宗室之中猶為倜儻不群。
她身上沒什么病氣,雙目炯炯有神光,怎么看都不像是命不久矣的模樣。難不成是近段時間休養(yǎng),病體痊愈了?朝臣心中納悶,可誰也不會提出這話來觸霉頭。
帝后在座,作為宮妃中頗為受寵得臉的元貴妃也在席位中。
她暗暗地打量著高素之,片刻后,朝著一位內(nèi)侍嘀咕了幾句,不知道吩咐了什么。
高素之很敏銳,察覺到無數(shù)道視線落在身上,只是哂笑一聲,沒有半點怯場,旁若無人地跟坐在她身側(cè)的王映霜說話。
劇情中也有泰始帝生辰這一節(jié),婚后的齊王首度在朝臣跟前露臉,但只平靜了片刻,便在某種特殊的香氣牽引下毒發(fā)了。齊王頭疼欲裂,就算有意識地控制自己,也不免露出猙獰恐怖的臉色,惹來泰始帝一頓無情的痛斥。在各種刺激的話語中,齊王瘋癥發(fā)作,徹底破壞了這場原本喜氣洋洋的宴會。
可現(xiàn)在高素之身上的毒素已解,那香對她沒什么作用了。
不過如果不起效,那元貴妃或許就會知道她身上毒素已解開的秘密。
正當高素之思緒浮動的時候,一名內(nèi)侍匆忙跑到元貴妃身側(cè),嘀咕幾句,元貴妃神色倏然一變,忌憚地瞥了座上端莊文雅的崔皇后一眼,將心中翻起的波瀾壓了下去。
“大王不必憂心。”在斟酒的時候,伺候人的宮人則是借機給高素之帶來一句話。
笙歌曼舞,沉浸在一派喜氣中的泰始帝沒有注意到那番變化。
小半個時辰后,煌煌的燈火中,歌舞暫歇。
高望之起身,朝著上座的泰始帝一拜,拔高嗓音道:“兒獻一部地理書,為圣人賀壽,祝圣人萬壽無疆!
過去齊王未曾出席宴會的時候,作為皇后所出的嫡子,在諸王之中最貴,領(lǐng)頭祝壽也無可指摘。可現(xiàn)在齊王在座,魏王非嫡非長,強出這個頭,免不了惹來一陣非議。魏王注意到了這番動靜,覷了眼怏怏不樂的高慕之,又瞥了瞥仿佛置身事外的高素之,他心中冷笑,才不想管禮官的想法,繼續(xù)強出這個頭。
泰始帝喝了幾杯酒,聽高望之一番話,饒有興致地“哦”了一聲,一抬手,便讓杜澤將魏王所獻的書呈上。
高望之搜羅來的地理書還是卷軸裝,一共十卷,裝入玉制的書箱中。杜澤命人將書箱抬來,抽出一卷解開系繩,讓泰始帝過目。泰始帝掃上兩眼,唇角浮動著笑意,他道:“四郎有心了!币粩[手,便讓人將地理志拿了下去。
泰始帝的反應(yīng)平平,高望之不免有些失望。
他朝著泰始帝一拜,壓住內(nèi)心的憤慨不平,回到席位中。
他開了這么個頭,緊接著便是皇子皇女宗親們替泰始帝賀壽。
眾人們的視線不由得往高素之的身上落,可高素之呢,像察覺不到一樣,捋著袖子很殷勤地替王映霜斟酒。她自己的酒盞沒怎么動,倒是案幾上擺著盛放糕點水果的碟子,空了大半。
要是齊王一直沒動靜,他們就干等下去嗎?晉王高慕之沉不住氣,霍然站起身來。腰間綴著的玉佩琳瑯作響,他朝著泰始帝躬身,拔高聲音道:“兒有一物要進獻!彼牧伺氖终,跟隨著他的內(nèi)侍會意,匆匆忙忙出去,沒多久,便有四個人抬著一個巨大的鐵籠來,而籠子里呢,赫然臥著一匹白狼!
白狼乃是上瑞,按理說是禮部所掌,得到白狼的州府得按照規(guī)矩進獻。但這是高慕之私得的,他直接越過禮部,在泰始帝生辰這日將白狼進獻。他朗聲道:“海內(nèi)大治,天地顯應(yīng)。時見白狼,以表圣德。”
他話音一落,朝臣們頓時齊聲賀:“陛下仁德!”
想要將白狼從王府送入宮中,自然是瞞不過泰始帝的耳目。他已經(jīng)知曉高慕之要進獻白狼,可在見到白狼時,仍舊是克制不住面上的喜色。這一年所做之事多,天地圣明,白狼來此,便是天地在昭示他的明哲。
泰始帝的喜色壓不住,甚至起身走到籠邊,直勾勾地看著低聲嗚咽的白狼。良久后,他才一擺手道:“送入御苑,一切皆照舊制!
對圣人的獻禮還在繼續(xù),可大多沒什么花樣,都是些中規(guī)中矩的東西。泰始帝的寶庫里什么沒有?對于諸位王公說的珍奇,只是意興闌珊地看上一眼,便一擺手,讓內(nèi)侍收起了。
等到宗親一個個獻完禮物,高素之仍舊氣定神閑坐在那里。高望之本來就因泰始帝的態(tài)度生悶氣,見高素之這模樣,心思一動,不高不低道:“阿兄怎么還沒獻禮物?難不成沒有準備嗎?阿兄若是缺少什么,怎么不讓人跟我提!
高望之的嗓音傳不到泰始帝的耳中,但能夠吸引附近的王公貴族,一道道視線投向高素之,眉眼間帶著幾分納悶。是啊,過去齊王至少還會上表送點玉如意呢,怎么這次沒動靜?
“大兄怎么可能不備禮物,只是不愿意與人爭先罷了!备吣街室恍Γ瑢⑦@事兒戳開,順便又諷刺了不知禮讓的高望之一把。
底下的騷動到底傳到泰始帝耳中,泰始帝有些醉意,他覷著高素之,也興致勃勃地問:“大郎準備了什么?”前些時候他很期待高素之的禮,可漸漸的,沉浸在陶陶然的得意中,他的那點期待又被沖散了。
泰始帝親自開口詢問,高素之自然不能坐著了。
她不緊不慢地站起身,朝著泰始帝溫聲道:“兒獻兩套衣袍!
話音落下,低笑聲傳出。
一道道打量的目光中含著幾分調(diào)侃嘲弄。
每當他們以為齊王正常的時候,齊王都會有驚人的舉措,好似向全天下昭示,她的瘋癥其實還沒好。誰會在天子大壽的時候送上兩套衣袍。繉m中難道缺那么點布料嗎?
高望之心中也在竊笑,他還以為高素之能給他帶來莫大的壓力,沒想到高素之自己選擇當個笑話。他故作憂郁地凝視著高素之,長嘆一聲:“阿兄啊——”他欲言又止,可又不知說什么好,索性一偏頭,不再看高素之。
高慕之沒像高望之那么做作,他毫不客氣地笑出聲來,調(diào)侃道:“我聽說阿兄在樂善學(xué)宮招了些鄉(xiāng)野婦人,難道就是請她們來紡織嗎?這將少府置于何地呢?圣人的衣物哪能假以鄉(xiāng)野婦人手?!”
面對朝臣和兩個弟弟的嘲弄,高素之鎮(zhèn)定自若,仍舊讓人將兩套衣袍抱了出來。
上首的泰始帝臉色也不大好,他也嫌丟臉。就算拿不出土豆、印刷術(shù)那些好點子,也不該是兩套衣袍。他是天子,他的生辰難道天意沒有厚賜?難道就沒有夢兆?是沒有,還是他這好兒子不愿意去做?
當了二十年的皇帝,泰始帝的身上自然也有威儀?筛咚刂⒉慌绿┦嫉圩兡槪换挪幻Φ溃骸斑@衣袍非絲非麻非葛!
“哦?”泰始帝的眉頭舒展了幾分。
一道帶著譏諷的笑聲傳出:“再怎么樣都是衣衫啊,齊王總不會認為宮中缺這兩套吧?”
高素之扭頭看,發(fā)現(xiàn)說話的人是鄭國公之子鄭瑛,雖然罷了官職,可畢竟有爵位在身,父子兩人都是駙馬,當然也有機會來參與宮宴。高素之可不給誰面子,嘲弄道:“衣衫怎么了?難道鄭駙馬不穿?”
鄭瑛臉色一僵。
蘭陵公主擰眉,面色凝肅。她不滿地瞪了鄭瑛一眼,心中很是難堪,齊王什么德行他難道不知嗎?難道還能給誰臉面?
懟完鄭瑛后,高素之又轉(zhuǎn)向泰始帝,從容不迫說:“此衣由木棉或者說白疊子制成,能御寒!
“白疊子?”勛貴中一道異樣的聲音傳出,那人家中恰好種了幾株白疊子,小心地伺候著,只當觀賞的花。他揉了揉眼,怎么都想不到那云團似的白疊子是如何變成衣裳的。
高素之沒理會那道驚呼聲,對著泰始帝侃侃諤諤地說棉衣的好處。其實能御寒三個字,就足以讓泰始帝動容了。權(quán)貴們家中有毛裘,可在寒冬臘月里仍舊覺得寒風(fēng)刺骨。那尋常百姓家呢?就算不住地添衣也難以抵御天寒地凍啊。還有隴右道駐邊的將士,如能得到御寒之衣袍,軍中便不易因生存險境生出嘩變。
泰始帝驟然起身,高聲道:“呈上來!”
“這衣袍瞧著也不厚啊,真的有那般功效?”聽了高素之的話,朝臣們將信將疑。誰知道齊王是不是突然發(fā)瘋?
如果沒有印刷術(shù)、土豆種之事鋪墊,泰始帝也會以為高素之在發(fā)瘋,頂多皺皺眉頭呵斥兩句,再將那不值一錢的衣袍一拋,壓根不會送去一個眼神?涩F(xiàn)在,他認為又是神仙來指引齊王,來成就他的千秋功業(yè)。他接過衣袍便匆匆離席。
御寒效果是否真如高素之所言,試一試便知曉了。
泰始帝一離席,宴上的議論聲便大起來些。
高望之幽幽地盯著高素之:“阿兄說得都是真的?”
“我看是得了失心瘋。”不遠處的崔閎冷笑一聲,齊王丟臉,會連帶著中宮乃至崔家都失面子。不會是信了崔閶那天花亂墜的夸夸之談嗎?到時候是假的,崔家被他們連累了怎么辦?
高素之睨著崔閎,哂笑道:“舅父熟讀圣賢書,不知何為‘三緘其口’嗎?”
“你——”崔閎氣得不行,同樣是親王,高望之在他的跟前就盡顯晚輩的謙恭。他抬起頭看仍舊在席中的皇后,卻見她將高神嘉招到身邊,不知道說些什么。母女兩言笑晏晏,絲毫不在意此間的風(fēng)波。
高素之刺完崔閎就低頭,很殷切地替王映霜剝水果。
“大王!蓖跤乘嫔⒓t,這大庭廣眾下,盯著她們的人多著呢。尤其是一生規(guī)矩的王珩,連胡須都抖起來了。她那可憐的老父親,可經(jīng)不起這樣的刺激。
“管他們作甚!备咚刂倚形宜,笑吟吟地凝著王映霜,問,“不吃嗎?”
王映霜:“……”這要是拒絕了,會讓齊王府沒臉。唉,也就被看幾眼,算了,沒規(guī)矩就沒規(guī)矩吧,反正規(guī)矩也不是為她設(shè)的。
泰始帝這一離席約莫兩刻鐘,再回來的時候,身上的衣袍已經(jīng)換了,正穿著那套棉衣。他沒理會群臣的視線,朝著高素之急切地問:“白疊子能夠大面積種植?在哪里種植合適?如何織成布?如何制作成衣?”
一連串的話語落下,泰始帝撫了撫額,擺手道:“罷了,明日朝會再商議!
能提出“商議”兩字,說明齊王那番剖白不是失心之語,群臣心思頓時浮動起來,看向高素之的視線變得復(fù)雜起來。難不成真的是仙人轉(zhuǎn)世?
又有新功勞在身的高素之其實不大高興:“……”
她不想大早上起來去參加朝會!還不如熬個大夜呢,反正宰臣們都在。
夜靜更闌。
靜謐的坊市中,金吾衛(wèi)值守著,查驗一輛輛從宮中出來的馬車后放行。
宮中不會留客,高素之、王映霜在回家之列。
“沒幾個時辰就要上朝會了。”高素之掩著唇打了個呵欠,還在抱怨明天“上早班”的事。
“以后還有呢”被王映霜收了回去,她安撫高素之,說,“也就一天而已。”
高素之輕哼了兩聲,握住王映霜的手,又問:“你瞧出什么了嗎?”
淡淡的熏香氣息撲鼻而來,王映霜情不自禁地朝著高素之靠了靠,湊在她耳邊說:“圣人似乎變了。”
高素之掀了掀眼皮子,直勾勾地望著王映霜,等待著她的下文。
王映霜繼續(xù)小聲說:“過去圣人重視文治武功,而今日,圣人展現(xiàn)出來的態(tài)度,說明他對祥瑞的興致大于那部地理志!
“這說明圣人開始老了,會變得更危險!
高素之面色微凝,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當一個人開始自滿后,就會變得偏執(zhí),更想握住手中的權(quán)勢。
泰始帝是她的敵人。
第57章
無情最是天家。
高素之稍微調(diào)整了自己的認知,將泰始帝的可利用價值向下調(diào),并在心中畫上了一條警戒線。自然而然地接班最是好,但要是真到了刀兵相向的那日,她也不會因所謂的孝而有所遲疑。王映霜的這番話,更是堅定了她不將火.藥送給軍器監(jiān)的心。
翌日要上早朝,沒了與王映霜促膝長談的時間,高素之跟著王映霜到蒹葭園中,早早地歇下了。
王映霜瞪了她一眼,對她這行徑有些無奈,可看著她面上的倦色,一些話到底壓在心中。
等到了第二天,天光還沒現(xiàn),高素之便被軟語低呼給驚醒了,她睜著一雙惺忪的眼睛,連連地打呵欠,顯然是困乏至極。王映霜催促高素之起身,親自替她穿上官袍,等見高素之的儀態(tài)無可挑剔,才滿意地在她肩膀上拍了拍,說:“大王記得謹言慎行!
高素之哼了一聲,離開蒹葭園的時候還回頭看王映霜是否立在門邊。
王映霜朝著高素之擺了擺手,轉(zhuǎn)身折回屋中。
高素之莫名其妙地嘆了一口氣。
冷峭的寒風(fēng)從衣領(lǐng)灌入,她打了個哆嗦,殘余的困乏和惆悵立馬煙消云散了。
常朝是在太極宮兩儀殿舉行的,朝臣們商議的事情不多,大多是一些禮儀性的。等到常朝結(jié)束了,宰臣們以及泰始帝的心腹臣子們才前往內(nèi)宮的甘露殿中商議朝政,高素之自然也在其中。
高素之沒在朝會上看到高望之、高慕之的身影,仔細一琢磨,這兩怕是還在崇文館里讀書,偶爾才來聽朝?傊家缙,也不知道是誰更可憐。高素之神思浮動著,等聽泰始帝提到“木棉”一事,才抬起頭來。
“這木棉能否大范圍種植?如何種植?能在何處種植?”泰始帝連聲問道,他的龍袍內(nèi)著了所謂的棉衣,的確比其它布料織起來的暖和。
司農(nóng)卿裴隱對木棉一概不知,倒是零星種植白疊子的王公大臣們能嘟囔幾句,說甚么在關(guān)中不怎么好種活。他們回去后,想起高素之的那番話,仍舊覺得匪夷所思,甚至暗想,不會是圣人為了配合齊王才那么說的吧?一雙雙眼睛轉(zhuǎn)向高素之,明里暗里地打量。
高素之深吸一口氣,朝著泰始帝一叉手,說:“春種秋收,隴右、江南都可種植,只要有種子,便能大面積種植!
關(guān)中要種植也不是不可以,只要有井水、河水灌溉,棉花都能茁壯成長。但到了紡織的時候,對天氣就有要求了。紡織高質(zhì)量的棉線需要濕潤的天氣,這是她那個世界老祖宗們總結(jié)出來的經(jīng)驗。棉花發(fā)展,遲早要向江淮集中的。
她沒提詳細的種植方法,泰始帝擺明了也不感興趣,他只需要一個結(jié)果。
雖然說隴右與江南都可種植,但隴右那邊的局勢并不安穩(wěn),那邊各國人交錯,管理上有很大的困難。要想推行棉花種植,最好還是從江南道、淮安道著手。
泰始帝聽了高素之的話略有些失望,他當然希望在關(guān)中進行種植。舒了一口氣,他又與宰臣們商議棉花種植的事情。這類作物屬于新找到的物種,不可能讓百姓們廢棄農(nóng)桑改種棉花,還得由官府來帶這個頭。
高素之聽著朝臣們商議的棉花管理事沒插嘴,她垂著眼睫,只在泰始帝詢問的時候說上一兩句。棉花種植后,怎么樣將它織成棉布,讓它從“花”變成可利用之物,也是關(guān)鍵。而這一過程,不論如何都繞不過齊王府的。只是從種植到收成,怎么說也得百日,故而機器的事情能夠暫緩。
長江中下流區(qū)域皆可做試驗田,在揚州、常州、杭州等議論聲中,泰始帝最終確定在蘇州先試行棉花種植。高素之手中的棉花種子只需要留下一些由司農(nóng)寺在長安試行,余下的都送到蘇州去。
高素之一挑眉,稱了一聲“喏”。
對泰始帝這樣的選擇也沒太意外,蘇州首冠江淮,而且蘇州刺史目前算是泰始帝的自己人,名竇世顯。
竇家曾經(jīng)是勛貴中的顯赫者,在前朝時便與王公貴戚聯(lián)姻,也是泰始帝的母族。不過權(quán)高震主,在竇太后去世后,泰始帝便以雷霆手段收拾了舅氏,轉(zhuǎn)而提拔妻族外戚。整個竇家被流放的流放、除爵的除爵,只剩下竇世顯這么個近親在。
竇世顯小心謹慎,到了后期朝政一團亂后,他才為了從地方遷轉(zhuǎn)回長安,轉(zhuǎn)換陣營投到高望之手底下。但要說有什么力量,也沒有,畢竟竇家破敗后,子孫門人凋零,遠在外州遷轉(zhuǎn)的竇世顯,根本沒什么能量。
原劇情里高望之也得了棉花,不過那已經(jīng)是后期了。至少在泰始帝還沒身體敗壞的泰始二十年,竇世顯是沒有接觸功勞的機會。如果這次棉花種植得好,他是有機會被調(diào)回京城的,他豈能不把握?這么一來,他投向高望之的概率就變小了。
在議論完棉花種植后,宰臣們又開始提及其它事情。高素之一聲不吭地聽著,直到散朝后才若有所思地看向或是眼熟或是陌生的宰臣們。
宰臣要在政事堂中當值,高素之呢,心中想著回去,可腳步一拐,索性去了內(nèi)宮拜見皇后。
正值晌午,高神嘉也在皇后宮中用午時,高素之去湊了個熱鬧,詢問昨夜發(fā)生的事情。
劇情里元貴妃有小動作,試圖靠著熏香來催動她體內(nèi)的毒素,但中途似乎被打斷了,而能做到這點的,恐怕只有掌控中宮的皇后。
“貴妃是前朝宗室,家中有不少的異物!贝拊诼牭礁咚刂畣栐兒螅有σ宦曊f,“昨夜的人已經(jīng)被拿下了。宮里的事情,你不用憂心!
“是元貴妃身側(cè)宮人嗎?”高素之好奇地問。
崔元元搖頭說:“不是!痹F妃哪能用自己身邊的女史?想了想,崔元元又說,“是小元氏殿里頭的!
高素之眼神微微一凝,在宮中其實有兩位前朝元氏宗室出身的人,年齡稍大點的是元貴妃,也就是陳國公元尚同之女。而小元氏呢,則是宋國公元尚玄的次女,其長女是慕容紹之妻,也便是慕容觀的母親。兩位都是前朝宗室,可要論號召力以及清貴,宋國公元尚玄更勝一籌。是神武帝的眼中釘。不過他也識趣,辭了官職,不涉朝政,居家向道,從來不問世事。
小元氏并無子女,她跟元貴妃的關(guān)系也不算好,可在世家、勛貴對立的局勢中,她自然而然地靠向了元貴妃。
如果她只是尋常的后妃,高素之也沒那么在意?伤L姐是慕容觀之母,長姐早逝,而她又無子女在膝下,便將感情投諸在慕容觀的身上,而慕容觀也將姨母當作母親般敬重。
“阿娘打算如何處置?”高素之問。
崔元元眼皮子一掀,她微笑著看向高素之:“我知道你有意拉攏慕容家,安心吧。”她雖是河?xùn)|高門出身,可一直被局勢裹挾著,就她本身而言,沒什么門戶之見,用能用之人,哪管是什么出身?她暗暗慶幸,那些高門之人不曾影響到高素之,要不然狹隘之見,遲早將人毀了。
用完午膳后,高素之也沒走,留在皇后宮中與高神嘉玩了一會兒棋,又檢查她的功課。
崔元元坐在一邊看著姐妹和睦,呷了一口茶,內(nèi)心深處對元貴妃的惱怒也多,如果不是她暗中害素之,是不是早就能看到這和樂融融的一幕。
黃昏降臨的時候,高慕之來皇后宮中請安。
兒女們齊聚一堂,崔皇后內(nèi)心自然是歡心。高望之要表示自己身為弟弟的謙恭,高素之也跟他裝了起來,直到坐上回王府的馬車,她才輕呵一聲,揉了揉發(fā)僵的面頰。
在車上。
高素之照例打開商城刷新,她沒報什么期待,想著如果一直重復(fù),就只能退而求其次先用掉一部分積攢的能量值了,哪想到躍入眼簾的東西讓她驚喜。
“種子圖鑒?是大禮包?”高素之一邊問003,一邊點開看交易條件。
“是啊。”003聲音美滋滋的,一副邀功的神態(tài),這段時間它不怎么活躍,就是去搗鼓“禮包”了。它說,“你要批量換種子,那也得用批量的東西來換。你看這個,在未來世植物消亡了,你要用圖鑒收集未來世沒有的東西!
“未來世都沒有植物了,哪來種子給我換?”高素之冷哼一聲,找到003話語中的破綻。
“這是系統(tǒng)下發(fā)的獎勵,不是直接跟未來世的交易!003解釋說。
高素之眉頭微微一蹙,她能夠通過系統(tǒng)商城點到圖鑒,里頭的植物都是暗的,種類千千萬萬。可在她一眨眼的功夫,圖鑒上便亮起一塊。高素之疑惑地問:“怎么回事?”
003啊了一聲,低聲說:“這個任務(wù)層次比較高,是很多位面共享的,也就是說圖鑒綁定人不止一個!币皇沁@樣,以它的力量也弄不到這大禮包啊。
高素之:“……”她果然不能高估003的力量。
查看了交換的規(guī)矩,高素之依照003的指示領(lǐng)取了虛擬圖鑒,頓時,眼前出現(xiàn)一塊新的面板。跟先前的任務(wù)相比,其實沒多大變化,也就是出現(xiàn)圖鑒這么個“中間人”而已,她需要采集各種各樣、尚未被點亮的植物,當然,這一過程還得王映霜去觸碰。好在圖鑒只是掃描,并不會憑空表演個消失術(shù)。
要掃描圖鑒上的東西,意味著她不能繼續(xù)“宅”了。
四處走動倒也無妨,只是天寒地凍的冬日,讓她這么個脆皮到處搜尋草木,是不是不人道了點?
“003,我看你也可以在其中努力,什么時候刷點青霉素出來?”高素之開口。這個時代的醫(yī)療仍舊跟巫結(jié)合在一起,藥與毒難分難解。
高素之在這方面是一竅不通,能做的只有建立惠民藥局,在醫(yī)藥上給平民們便利。至于藥學(xué)生——樂善學(xué)宮也有這么一門,可畢竟不能跟官府搶人,招來的都是民間的大夫,稀稀落落的,看著很沒有前途。
003一聲不吭。
高素之笑了笑,沒再鞭打金手指。
船到橋頭自然直,她揉了揉臉,讓樂觀的情緒驅(qū)散心間籠罩著的那點陰霾。
長安的冬日,吹拂的風(fēng)冷嗦嗦的,大雪如鵝毛,紛紛揚揚地落。
高滿的人收集回來的棉花,緊趕慢趕,紡織出來的衣物也只有數(shù)百套。宮里送些,高素之以及高滿自己留用,余下的御寒衣裳便不多了。
樂善學(xué)宮中并未閉塞,加上高素之在泰始帝生辰日露的那一手,便有達官貴人打聽到了消息,想要花大價錢買一套棉布織成的衣裳。就連王珩,也厚著臉皮跟王映霜打聽消息。連慕容紹都有棉衣了,他這齊王的老丈人卻一點好處都沒得到。
王映霜:“……”王家來府上的家奴就差指著她說不孝順了。
“要不送兩套吧!备咚刂鲱~,也是她疏忽了。
“不用!蓖跤乘ǖ,“府上不缺御寒的裘衣!
大概是看著別人有了棉衣,正眼熱著呢。
“這雪不知道還要下幾日!蓖跤乘p聲嘆氣。
高素之的眉頭也凝結(jié)著,地方上的奏疏如雪片飛入宮中,朝廷已經(jīng)著使臣去賑災(zāi)了。
長安附近的縣受災(zāi)后,有流民朝著長安來。他們聽說了悲田坊的事情,一個個到了樂善尼寺尋找落腳處,一時間悲田坊那邊的人也是激增,甚至還有人闖入學(xué)宮,引起一番騷亂。
“悲田坊那邊……”高素之的思緒轉(zhuǎn)動,沉吟片刻后,“流民們大多手腳健全的,不能一直養(yǎng)著他們。我的打算是請他們?nèi)コ峭庾龉つ兀械娜司谷贿不愿意。”
齊王府是有錢養(yǎng)這波流民,但她沒有理由這么做。
可能她的義舉都要被御史彈劾,被泰始帝忌憚,說她大肆蓄養(yǎng)部曲,心懷不軌呢。
再者,那些好吃懶做的,她有什么義務(wù)養(yǎng)他們嗎?
王映霜哂笑一聲,說:“未必都是流民!
悲田坊的事情眾人看在眼里,趁著流民入長安的時候,在悲田坊制造一些騷動,影響齊王的名聲,何樂而不為呢?
王映霜說:“大王先靜觀!
高素之“嗯”了一聲,想到那些壞情況,心中仍舊有些不是滋味。
果然,沒幾天,悲田坊那邊就鬧出事情來了。
一些無賴打滾撒潑,有說高素之給流民吃的都是毒.物,也有說高素之假仁假義,說是容納天下無依之人,卻不許他們進入學(xué)宮……總之,鬧得沸沸揚揚的。
高素之無言。
那些被“流民”當作毒物的東西,是土豆以及番薯。土豆是她自個兒在王府中的,番薯呢,是不久前得到的。
她拿到圖鑒,正值系統(tǒng)任務(wù)下放之初,王府中的花花草草可錄入。她頂著“可能在王映霜心中地位一落千丈”“再度被當個神經(jīng)病”的壓力,請王映霜幫忙錄入植物,好不容易才換來了紅薯。大部分送到司農(nóng)寺讓裴隱那邊研究明年下種的事情,而小部分留下來,用來混在粟米、稻米里煮粥,供養(yǎng)流民。
真是一幫不識好歹的家伙。
還好事情沒有發(fā)展到極壞的地步,得了悲田坊恩惠的真正流民站了出來,大聲叱罵那些好吃懶做的貨色。
這做工換食物還不愿意,難不成逃難到了長安就能當少爺嗎?
那幫家伙本就沒有跟齊王府硬碰硬的實力,當即灰溜溜地跑了,可事情還不算完,對此事的議論漸起,主要集中在對樂善學(xué)宮的攻訐上。
過去不是說樂善學(xué)宮創(chuàng)學(xué)堂,跟無力營生的人一個機會嗎?可是有的人連學(xué)宮都進不去呢。
齊王不是要做慈善嗎?怎么連接濟流民都不愿意?
高素之聽著那些站著說話不腰疼的著實無語,把這些人發(fā)配到樂山去直接往石墩上一坐,都省了雕刻佛像的大錢呢。
“流言總是沒來由的,哪天就算踩死了一只螞蟻也會被人攻擊!备咚刂兄β晣@氣,“只要覺得一個存在不合適,那做什么都是錯的。”
“大王準備怎么做呢?”王映霜凝視著高素之。
高素之思考了一會兒,說:“如果是高慕之他會勃然大怒,如果是高望之他會忍氣吞聲、禮賢下士,如果是我——”
她抬起頭,認真說:“我會發(fā)癲。”
誰讓她以前是個瘋子嘛。
“城南以工部的名義招工;樂善學(xué)宮入學(xué)、卒業(yè)都實行考核;至于那些流言……”
在王映霜停頓的時候,高素之接話說:“我出萬錢賣糧行善,命家仆提個簍子往士議聲最多的地方走,誰開口就請誰慷慨解囊!”
這法子是很有效的,一些被暗中鼓動的士人說起齊王頭頭是道,讓他們自個兒捐贈立馬就囊中羞澀了。
高素之把這任務(wù)給了崔閶,他認識的人多,三教九流的,出沒各個場所。
一聽到有人在那議論齊王小氣,立馬竄出去請他們也慷慨地舍錢行善。
被逮著的士人很是尷尬,面色窘迫。來京等著省試,與士人結(jié)交,帶來的資費花的差不多了,哪還有余錢?支支吾吾半天,才說:“我等如何能與齊王比?行善之事當力所能及之人去做。”
那人啐了一口,說:“說大話果然最不費力。”他拔高聲音道,“我家大王愿意捐贈萬錢,足下說的行有余力之人一定是諸王和宰相吧?某明白了,立馬便去他們門前乞錢!”
士人被逼到一角,能說自己不是那個意思嗎?在被齊王府的門客瞪視著,他的身體如同篩糠般顫抖,不停地后退。良久,才翕動那可憐的唇,結(jié)結(jié)巴巴說:“齊、齊王高義!
“高義之人豈只我家大王呢?”門客爽朗一笑,又說,“某學(xué)識粗淺,不能為文,不如諸君筆下能傾倒江海。如此善事,得多多宣揚,讓更多人效仿不是?”
士人只得點頭稱是。
高素之不在意錢,但其他人在意啊。
尤其是砸給流民,都聽不到一聲叮當響。
對于那些自矜身份的人來說,高素之的舉措未免無賴了,可足夠有效。
先前樂善學(xué)宮的事情已經(jīng)吃過一次虧,可有的人就是不吃教訓(xùn),硬要栽到第二次。
齊王、平陽公主、襄陽公主都一擲千金了,他們尤其是被點名的宰相也得博這個樂善好施的名。
錢呢,是齊王府派出去的人家家戶戶討要的,對那些顧左言他、有千萬不舍的朝臣,高素之也有辦法。她讓去取錢的人到了門口,感激而又大聲地說:“這錢是我們大王暫借的,打個欠條,以后會還。”
那些朝臣嘔得要死,什么借?誰會讓齊王還錢?掏了錢還得到處跟人解釋,沒有借錢這回事。
錢都到了高素之的手中,不過她沒自己用,上表一陳訴,將錢糧賬陳在泰始帝的跟前,說是各地都下大雪,這些錢糧用來減輕戶部的負擔。
泰始帝正煩著沒錢用呢,見狀頓時龍顏大悅,打發(fā)戶部尚書去處理賑災(zāi)事,又從內(nèi)庫撥了不少寶物賜給高素之。才獻白狼祥瑞沒多久,就出了雪災(zāi)的事情,仿佛上天的警示。他既惶惑又惱怒,祭拜天地祖宗的同時,竭盡全力地去賑災(zāi),甚至減省宮中吃穿用度來做示范?伤某甲觽兡兀窟不是照樣五花馬千金裘,不受半點損害。
當天子的時候需要威儀,有的事情不能做,這會兒就得一個不要臉皮的人替他出頭。齊王的“瘋”實在是恰到好處了。
崔家。
崔閎對著擅作主張的崔藥師連連呵斥,態(tài)度很是不滿。
昨天齊王又退了十來個崔家家奴回來,其中有幾個是生面孔。崔閎一問才知道,是混入流民中的奴仆。
“她畢竟是齊王,只是近段時間安分了,明著招惹有什么好處?”
“你招惹就算了,還被齊王拿住把柄,現(xiàn)在人都送到崔家來了,你說該怎么辦?”
看著縮著脖子的崔藥師,崔閎的臉色掠過一抹失望,他陰沉的視線在崔藥師身上游動,良久后才說:“齊王又獻了良種,司農(nóng)寺正在鉆研!痹诮(jīng)歷過土豆一事丟了大臉后,崔閎對良種也深信不疑了。吐出一抹濁氣,他道,“與其想著對付齊王,倒不如想主意讓魏王籠絡(luò)陛下歡心!
“地理志被陛下束之高閣了,陛下雄心漸歇,文學(xué)之路不如以前通坦了,這點你們都沒有看明白嗎?”
“要么像齊王那樣搜尋良種,能輕而易舉奠定圣人的千秋功業(yè),要么就另辟新徑!”
“阿耶是說——”崔藥師眼皮子一顫。
崔閎沒說話,擺了擺手讓他下去了。
第58章
混入流民中的人有崔家來的,一開始只是高望之想要搞事,可動靜一起,慢慢的,就有新的人加入其中渾水摸魚。鬧事的人吵嚷結(jié)束就想跑走?門都沒有。齊王府的人一直盯著呢,逮著的全部都扭送到京兆府,個別幾個呢,很貼心地送回了崔家,賣這個“舅父”一點面子。
王家。
王珩聽了近來的鬧劇,眉峰緊鎖著,始終難以舒展開。
“阿耶要是真想要棉衣,那就跟阿姐直說吧。”王澗覷了又覷,最后沒忍住跟王珩開口。他這老父親要臉面,沒了王泓來打頭,就更說不了了。
“你懂什么?!”王珩朝著王澗斥責一聲。齊王府上剩下的棉衣沒賣也沒送人,而是都捐贈給了悲田坊,他難不成還要跟那些落魄貧苦的人搶嗎?他愁的是朝中針對棉花、棉衣的熱議。在各縣遭遇雪災(zāi)后,朝臣們一直在說棉花的效用,儼然對其十分看重。至于其中多少為了是憐惜百姓,又有多少是為了私利,就很難說了。
大雪壓枝,冰風(fēng)如刀。
饑烏相啄,瘡聲悲鳴。
這天寒地凍的時節(jié)里,朝堂上臣子們爭執(zhí)的熱火朝天的,仿佛沒被酷寒的風(fēng)凍結(jié)那股參與朝事的熱情。
連續(xù)幾天鼓吹棉花的好處,朝臣們已經(jīng)將它推到一個神的不能再神的位置了,好似明年的冬日也都得靠它們來度過,要不然就會天崩地裂。在棉花的重要性提升后,一個蘇州刺史儼然不足以主持棉花種植的事情了,朝中勢必要派出使者前往蘇州,督促棉花種植。
棉花開春就要種植,從長安到蘇州有段時間,這意味著可能過了年后就得出發(fā)下江南了。使者到底是誰,得在這些天議論出結(jié)果。
那些權(quán)勢滔天的京官可不想前往地方,棉花種植到收成有段時間,遠離長安后局勢瞬息萬變,萬一被甩在后頭就不妙了。最重要的是,他們沒什么經(jīng)驗,要是種植過程出現(xiàn)點問題,算誰的錯?能說齊王給的種子不行嗎?
在氣氛逐漸凝滯的時候,崔閎抱著笏板上奏了,他飛快地瞥了泰始帝一眼,恭聲道:“臣以為,以齊王為使最合適!
棉花是齊王拿出來的,那些織造的機器也是樂善學(xué)宮以及工部的人在鉆研,棉花一事與齊王息息相關(guān),她又得到上蒼的眷顧,豈不是天注定的人選?
崔閎面色凜然,眼神清正,仿佛一切都是出于大義。
泰始帝沒說話,手指搭在龍椅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敲動。
王珩瞥了崔閎一眼,心中暗自冷笑,哪會不知道崔閎的意圖?在諸王爭儲的時候?qū)R王打發(fā)出京,不就是想要將她邊緣化嗎?他抬頭朗聲道:“齊王體弱,如何能禁得住舟車勞頓?”
宇文神闊、裴隱都不大想齊王出京,立馬高聲附和王珩的話語。讓一個病歪歪的齊王下江南督促棉花種植,這不是讓她送死嗎?萬一齊王在路上出事,算誰的?
泰始帝掀了掀眼皮子,看了眼崔閎。
崔閎神情不變,從容道:“齊王得天眷顧,豈會病于途中?棉花是天人所授,豈不是假借齊王之手,將其播撒到我大齊境內(nèi)嗎?此事天降齊王之大任!”先前關(guān)于齊王的神異事情,被崔閎拿出來當借口,使得拿齊王說事的王珩一噎,半晌無言。
“齊王有夢兆,若不在京,又夢神物該如何?”御史道。
“齊王之夢皆因圣人而生,蓋上蒼見圣人勤于政事,不忍施加重擔,故而借圣人之長嫡而顯神跡。若齊王不在圣人身側(cè),夢從何來?”崔閎又道,這話說得毒了。齊王過去宣揚的夢跡都拿天子圣明來說事,將自己當作一道溝通的橋梁。崔閎沒辦法打破那股那玄之又玄的、經(jīng)過各種好物確定的神圣,只得想方設(shè)法利用它。
泰始帝聞言眉頭動了動,瞥了崔閎一眼,似是很認可他的話。
“親王為使臣,此前未有舊例。”一位御史道。親王雖有諸多官職在身,可大多是遙領(lǐng),就算回到封地中,也只是掛個頭銜,無法真正決斷地方事務(wù),只能稍作影響。齊王的封地在齊地,又該以什么名目去江淮?
“難道自古未有的事情,如今就不能有嗎?君何故泥古不化?”陳國公元尚同高聲道。齊王出京,對魏王、晉王都有好處,而且這事兒是齊王之舅氏提出來的,元尚同當然想要推一把。
元尚同在朝中是勛貴舊戚的領(lǐng)頭人,他一開口,支持高慕之的勛貴立馬隨聲附和,不吝言辭地吹捧齊王,目的只有一個——將齊王驅(qū)逐出京。至于世家那邊,崔閎與王珩意見相左,儼然分裂成兩大派,唇槍舌劍的,絲毫不愿退步。
直到朝會結(jié)束后,泰始帝都沒有表態(tài)。
他只是命人給齊王府送了道口訊,想看看高素之自己的態(tài)度如何。
齊王府中。
朝臣想要她出使的消息從天而降,砸得高素之頭暈?zāi)垦5摹?br />
她其實不是很排斥在各州府走動,只是她的身份地位決定了離京就是一件危險的事情。光是提起,她眼前便出現(xiàn)了刀光劍影和濛濛的血光。如果高望之想要暗殺她,這個時候最容易得手。
“人一遠走,樹立的聲名就很容易被忘掉!薄敖⊥币彩侨说谋拘灾,整日里來來去去那么多事情,能牢牢記在心上的,都是關(guān)乎自身的大小事,哪里會把遠在天邊的王公貴人將神一般供奉。
“樂善學(xué)宮才起步,如果我們要離京,會不會落于旁人之手?”
“我出京后,要是宮中發(fā)生大事——”高素之說了一半,將話語截住,泰始帝還沒生病,宮變發(fā)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她嘆了一口氣,將棉花帶出來,反倒替她自己招惹了麻煩。
她有重重的顧慮,可對著泰始帝不能表露出來,面對著威嚴的君父,她只有一種回復(fù),那就是愿意為泰始帝肝腦涂地,百死不辭。
“到底如何,得看陛下那邊的態(tài)度!蓖跤乘哺鴩@氣,她私心里是想留在長安的,在事業(yè)正當行進中的時候離開,那怎么看都不是好事情。
“晉王以及魏王那邊的人這會兒都會聯(lián)起手來吧?如果他們聯(lián)合相逼,就算是圣人也得讓步。”高素之嘆氣說。她將“金手指”用神異事掩飾,而現(xiàn)在她的神異被人當作利器了,果真是福禍相依。
“大王想去蘇州嗎?”王映霜沉吟片刻后,輕聲問道。
“想自是想,只是這時機不大合適。”高素之愁眉苦臉的,她不是自由人,如果她心想的事情做成了,那更加難以四處游走。心尖浮起一絲絲矛盾來,到了唇邊又化作一道輕輕的嘆息。
王映霜也沒有辦法,因為能替高素之說話的人,都已經(jīng)說了。她們現(xiàn)在能做的,就是耐心等待著宮中的結(jié)果!笆苤朴谌说母杏X不大妙!蓖跤乘怪劢,輕輕地說。
高素之看了她一眼,嗯一聲后,又說:“得將樂善學(xué)宮的事情安排好!贝揲、崔闥在那邊幫忙,只是他們的身份地位難以鎮(zhèn)住旁人。如果真的不幸離京,那誰能接手呢?高神嘉?高滿?或者說是皇后?
宮中。
泰始帝和崔皇后也在議論齊王出京的事情。
崔皇后聽得心驚,當知曉是崔閎的主意時,對這個兄長更是怨得不行。她和王珩一樣,拿病弱的事情搪塞,哪知泰始帝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哂笑一聲說:“大郎不是得天眷顧嗎?”
印刷術(shù)、紅薯、土豆再到棉花……哪個不是神物?他近段時間在想,他才是天子,他怎么沒有夢兆?難道在天的眼中,他還不如小兒嗎?
崔皇后聞言更是脊背發(fā)涼,渾身起了雞皮疙瘩。
她還想再說幾句,泰始帝卻是將話鋒一轉(zhuǎn),說:“我少年時跟著先帝南征北戰(zhàn),而大郎他們則是長于深宮之中,不識州府風(fēng)土人情;蛟S出去歷練歷練也是好事。”
到了這份上,崔皇后除了說“好”,就沒有其它話要說了。
當皇帝的就是這么現(xiàn)實,稱贊連連的時候是一副嘴臉,等到心中疑竇叢生,要變卦的時候又是另一副嘴臉。
推廣棉花事呢,沒有結(jié)果,奏疏是不斷地往宮中飛。政事堂的宰相們,王珩、宇文神闊是不同意齊王離京的,吏部尚書保持中立,始終不言不語。而元尚同則是連同崔閎、兵部尚書盧匡君等人聯(lián)名上書,建議以齊王為使者前往江南。
魏王、晉王呢,其實巴不得齊王離開長安,在這一檔口,他們又假惺惺地上書表態(tài),愿意為君王分憂,想要前往江南推廣棉花,擺明了是要把齊王架在火上烤。
這時候雖然只差泰始帝一點頭,可也差不多能說塵埃落定了。
高素之被那股看不見的力量裹挾著,上書自請為使者,前往蘇州為棉花種植貢獻自己的力量。
一直壓著消息的泰始帝批了句“可”,便給高素之封了一連串的頭銜,總管江南、淮安兩道。
高素之只能領(lǐng)旨。
她要下江南,要將王映霜一并帶去,以此為由去了趟王家拜訪王珩這個岳丈。
此刻的王珩再看齊王,早不將她當作瘋?cè)丝创恕KF(xiàn)在很慶幸將毛躁的王泓送出長安。
齊王立下的大功績,加上嫡長子之名,足以成為儲君,也是圣人沒有立儲的打算。
“那些人能出主意請大王出京,其實就看重一點,大王并非是儲君!痹跓o人處,王珩說得很直白。
如果齊王成為太子,誰敢讓一國之本前往蘇州督促棉花種植事?
“蘇州長史張文宣,出身清河張氏,是我父親的門生,與我亦是好友。我有書信一封,請大王代為轉(zhuǎn)交!蓖蹒裼值馈
高素之挑了挑眉,哪有什么書信不能寄送得要她親自轉(zhuǎn)交的?王珩是要給她介紹人脈呢。強龍壓不過地頭蛇,王珩的好意,高素之自然要領(lǐng)受了,連連稱謝,對王珩的態(tài)度,又恭敬幾分。
以齊王為使的事情定下,朝中似乎無大事可議論了。
大雪連下了幾日后,終于停了下來,關(guān)中受災(zāi)各地傳回消息,一切都往好處發(fā)展,心中愁悶的泰始帝,總算是開了顏。整個朝堂,都極為歡喜地迎接即將到來的新年。
可高素之沒那么清閑。
臨近年關(guān),祭祀之類的事情多了起來。高素之不僅要去參加,有時候還以長嫡的身份,代替泰始帝去祭祀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地方。雖然事情是小,但其背后的意義讓人百般琢磨。難不成圣人是想立嗣了嗎?圣人看重的是齊王?不管怎么說,在泰始帝這些舉措下,依附齊王的朝臣多了起來。不至于高素之離京后,朝中一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這莫大的殊榮也是累人。
高素之倒頭栽在榻上,是一點都不想動彈。
她只稍稍地偏頭,直勾勾地看著盈盈的燭火下背燈而立的王映霜。
“大王怎么了?”王映霜柔聲地問,她快步走向榻邊,居高臨下地俯視著高素之,唇角噙著柔和的笑。
“你當真想跟我一道去蘇州嗎?”高素之眨著眼問。不管是為了自己的那點私心還是為了能量值,她都希望王映霜跟著去的。但是內(nèi)心又有一道聲音響起,讓她不要去做強迫人的事情。
“大王問了許多次了!蓖跤乘p嘆一口氣,她在榻邊坐了下來,任由高素之翻轉(zhuǎn)身體并將一只手搭在她的腿上。
“難不成大王準備將我一個人丟在王府中?”見高素之不說話,王映霜又問。
高素之搖了搖頭,很誠懇說:“我不想!彼妓髁艘粫䞍海f,“你從小長在長安,豈不是背井離鄉(xiāng)了?”
“難道大王不是嗎?”王映霜反問,她的眼中并沒有離家的愁緒,她笑吟吟道,“昔年兄長離家游學(xué),我很是艷羨。如今能得到一個親眼看天地廣大的機會,為何要錯過呢?”如果拋開那些錯綜復(fù)雜的利益,下江南本身是件讓她高興的事。
“哦,我是。”高素之慢吞吞地說,她哪有什么歸屬感?上輩子沒有家,穿到書中呢,也很難生出對故鄉(xiāng)的眷戀。
一番話下來,兩個人都沉默了,屋中很是寧靜,只有很輕淺的呼吸聲悠悠蕩來。
高素之坐了起來,她撐著王映霜的腿,掌中稍微用了點力。
原本輕輕地搭著能夠忽視那點觸感,可隨著高素之的動作呢,王映霜的心湖也蕩漾了起來。她垂著眼簾,忙伸手去扶高素之,手勾住她的肩膀,兩人距離極近,投在窗紗上的人影交疊著,有種莫名的曖昧纏綿。
“二娘。”高素之扭頭看王映霜,近在咫尺的吐息讓她心中、面頰都開始發(fā)熱,眼神也逐漸變得迷離起來。
“嗯?”王映霜輕哼了一聲,她轉(zhuǎn)動著脖頸,與高素之的距離不過寸余。
“沒事!备咚刂幌朐谕跤乘闹新湎聜輕薄的印象,急忙剎住那浮想聯(lián)翩的雜念。她挺直脊背,而王映霜也適時地松開了她,身軀稍稍往后一仰。
可思緒仍在震顫著,眼前一幕幕仿佛浮光掠影,興起而又破碎,很難找到一個可以聚焦的點。王映霜抬起手撫了撫自己的唇。她的眼神光像是橫江的秋霧,有種如月色般的迷蒙與撩人。片刻后,她從恍惚迷離中清醒過來,原本平穩(wěn)緩和的心跳驟然如鼓點咚咚擂動起來,面色瞬間籠上薄紅。
她倏然間起身,想要離開小榻。
可高素之的動作更快,一改跪坐的姿勢,朝著王映霜探出手,揪住她的袖子,不輕不重的唉了一聲。
“做什么?”王映霜故作平靜,可那一直染上耳垂的紅暈出賣了她。
高素之凝視著她傻愣愣地笑著,好一會兒,才問:“你要去哪里?”
王映霜沒回答,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
她努力地平靜自己的心緒,可陡然間發(fā)現(xiàn)一切都是徒勞的,她索性放棄了,任由心臟怦然而動。
“大王要做什么?”她反問。
“不做什么呢。”高素之的聲音很輕,勾起的尾調(diào)像是飛揚的花葉。她的胸腔中縈繞著一股飽脹的情緒,她凝視著王映霜,被填滿的心里,有數(shù)不清的輕快和欣喜。那股油然而生的喜意渲染了她的眉眼,讓她整個人都縈繞著一種活潑的生機,像是要騰飛起來。
高素之沒有松開手。
雖然無聲,可王映霜也會意,她慢慢地又坐了回去,試圖在高素之灼人的視線中平復(fù)自己的呼吸。
“明天吃什么呢?”高素之問。庖廚那邊會解決的,這純粹是一句廢話,但高素之就想跟王映霜聊天,什么都好,只要能你一言我一語,一切就有了意義。
“大王想吃什么?”王映霜向來擅長回拋問題,她的目光與高素之澄澈的視線交錯剎那,又倉皇地轉(zhuǎn)走,她說,“反正大王別指望我洗手作羹湯。”
“我哪有這個意思!备咚刂蟾性┩,她是那種等著娘子伺候的人嗎?
“好,你沒有。”王映霜說,她的心跳沒再咚咚作響了,可還似吊在那兒,悠悠的蕩動。
真是受不了。王映霜在心中罵了自己一句。
瞥了高素之好幾眼,她夢囈似的低吟一聲,說:“大王把頭發(fā)放下。”
“。俊备咚刂淮,不太明白王映霜的意思,可也依言去做了,將束發(fā)的簪子取了下來,任由長發(fā)如瀑流般傾瀉在背后。
王映霜盯著高素之看,雙目一瞬不移,甚至抬起手去撫摸高素之的長發(fā),比過去要出格大膽多了。王映霜也不是沒有替高素之打理過長發(fā),可心境畢竟有所不同。梳頭的時候誰會想著輕撫。
高素之“唔”了一聲,朝著王映霜挪了挪,拉近兩人的距離。
“你看著好奇怪!备咚刂伺,聲音壓得很低。
王映霜深呼吸一口氣,瞪著高素之:“大王這話什么意思?”
高素之將頭搖得像是撥浪鼓,訕訕地笑著:“沒什么!
王映霜沒有拿出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勁,她似乎沒有窮盡一切追索高素之這個人的欲望。
高素之見她又不說話,心中莫名其妙地涌上些失落。喜怒哀樂何止是不由人?這變化來得忒快,陰晴不定的,連高素之都想給自己一巴掌,大罵一句“矯情”。
像是一瞬,又像是過了漫長的時間,王映霜總算是看夠,她落在高素之后背的手往下一滑到高素之的腰上,自己的身體朝著前方一傾,趴在高素之的肩頭。
高素之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手足無措了片刻后,也悄悄地、試探性地攬住了王映霜的腰。
哪知手才搭上腰間呢,就被她的王妃毫不留情地推開了。
這回王映霜的抽離可謂是迅速,根本沒給高素之抓住她袖子的時間,就從榻邊退開了,離了快半丈遠。
高素之抬起頭,困惑不解地看著王映霜。
王映霜低頭,捋了捋衣裳上的褶皺,苦惱說:“我想靜一靜。”見高素之面上的茫然與失落并生,王映霜心中又浮動著一抹愧疚來。她飛快道,“很快就回來!闭f著,也不看高素之的臉色,匆匆地離開廂房。
沒到歇息的時候,還有伺候的人。
靈奴揉了揉眼睛,被王映霜的腳步聲驚動,她小跑著一直跟王映霜到院子中,覷了眼又清又圓的月,在看看凜冽寒峭的積雪,她不解地問:“娘子這是怎么了?”難道大王欺負娘子了?
寒峭的風(fēng)灌入衣領(lǐng),王映霜一個瑟縮。
思緒像是一團攪拌在一起的漿糊,寒風(fēng)一吹,也只是涼漿糊,哪能理清什么?
“娘子,外頭冷著呢!膘`奴跺了跺腳,勸說王映霜回屋。
王映霜也是一時沖動。
回想了下自己超乎尋常的舉措,她的臉上又是一紅。
胡亂地一點頭,她一回身,就看到拿著裘衣追出來的高素之。
“怎么來院子中了,這天寒地凍的!备咚刂σ宦暎觳降嘏艿酵跤乘韨(cè),將裘衣裹到她的身上,替她系好帶子。
王映霜垂著眼睫,高素之無意間撫過她面頰的指尖,涼得像是雪。
高素之出來的時候,也沒穿上御寒的衣物,只一身單薄的衣袍,瞧著便寒冷。
王映霜瞋了高素之一眼,低語說:“回屋去吧,披頭散發(fā)的。”
高素之小聲地應(yīng)道:“好嘛!
“唉?”王映霜一怔,又很快跟高素之道歉,“對不起。”
明明是她要高素之散發(fā)的,怎么這會兒無理取鬧起來。
第59章
高素之察覺到了王映霜的小別扭,可暮色已沉,沒說什么剖心的話,便收拾收拾各自入眠。
到了翌日,王映霜眼見著一切如常,而宮中又有要事傳召,高素之便也沒提什么,沉在各自的忙碌中。
等到她們倆都得了暫時的空閑,已經(jīng)是新年了。驅(qū)儺儀式過去沒多久后,便是除夕日宮中賜宴,觥籌交錯間,高素之免不了喝了幾盞。所幸她還有意識,知道自己酒量淺,不好在宮里頭出現(xiàn)醉態(tài),始終控制著量。
饒是如此,在回王府的時候,她仍舊是面色如霞,倚靠著軟枕,直勾勾地盯著王映霜看。
“怎么了?”王映霜與高素之對視,從她那如水波瀲滟的眼中,瞧出脈脈的柔情來。心尖一顫,王映霜挪開視線,有些緊張地眨了眨眼。
“二娘好像很喜歡問這句話。”高素之笑了笑說。
王映霜無奈地抬頭,又覷了高素之一眼,不然要如何問呢?
“你近來有些奇怪。”高素之說,她覺得自己沒醉,可酒意多多少少地侵蝕著神經(jīng),一些過去沒來得及說出的心里話,就這樣坦誠地吐出了。
王映霜輕輕地問:“何出此言?”
高素之嘆了一口氣,委屈說:“你最近都不讓我在蒹葭園留宿了!
王映霜呼吸一滯,面上也泛著紅。她的確拒絕了幾次高素之,只是緣由嘛,她也不好說。兩人同榻而眠,醒來的時候發(fā)絲交纏,讓她覺得喜悅又心慌。好像再往前就要掉進一個黑黢黢的窟窿里,她本能地畏懼著,只好選擇退縮。
王映霜隨口找了個理由:“我睡相不好,怕壓著大王呢!
“騙人!蹦X子不甚清楚的高素之是連點臉面都不給人留,直接戳穿王映霜的托詞,她唉聲嘆氣后,又抱怨,“你有時候盯著我看呢!
“大王說什么呢?前言不搭后語的。”王映霜輕哼了一聲,對高素之的話一概否認。
說話間,馬車已經(jīng)到了王府外。
門廊高懸著燈籠,幽幽的光芒照來,驅(qū)散了如黑水般的暗色。
高素之從馬車上下來,不要人扶,她抬手打發(fā)了伺候的仆僮,硬是跟著王映霜一塊兒走,一直到了蒹葭園中。
“大王不回去歇息嗎?明日還有元日朝會呢!蓖跤乘f。元日朝會的典儀不會比除夕輕省,到時候各州府進貢的使臣都要來參拜。高素之作為親王,必定是要出席的,而她身為王妃,也要去參拜皇后。
“不歇。”高素之搖頭,她直勾勾地看著王映霜,問,“你還沒告訴我為什么?”
“不是說了么?只是大王不信而已。”王映霜輕笑,語氣中夾帶著幾分無奈。
入了蒹葭園中,她命人打來熱水,將帕子一攪,湊近高素之替她擦了擦面頰。
這樣的近距離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王映霜更為清晰地感知到那種類似飛蛾撲火的危險。她的眼皮子跳了跳,心也跟著擂起鼓來。只是仰起頭對上高素之那雙藏著迷茫與委屈的眼眸時,又情不自禁地心軟,是她自己的問題呢,怎么能讓高素之也跟著陷落呢?
“怎么了?”輪到高素之來詢問這個問題了。
王映霜輕輕地舒了一口氣,松弛了下來。她喃了喃唇,有些話想說,可又不知道如何出口,最終化作一句“沒事”。高素之沒走的打算,她也默認了她的留宿,沒再趕人。
從宮中回來已經(jīng)不早,高素之也是困乏,沾了床后便陷入夢境中。
王映霜的睡意沒那樣濃,她睜開眼睛,就著窗外模糊的燈光,暗自用視線描摹著高素之的輪廓,柔軟的心中泛起一陣陣的苦澀。
規(guī)矩對她來說不算什么,可要真到了驚世駭俗的地步,她必然要考慮旁人的所思所想啊!拔以趺茨芙o你帶來困擾呢?”王映霜輕輕地觸摸著高素之的眉眼,幽幽地嘆了一口氣。
她只是在那一夜,看穿了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隱欲。
這不是突然而來的情緒,而是一種連她自己都沒察覺的“潤物細無聲”。
她的問題,睡夢中的人不會回答。
元日大朝會便是休假。
朝臣們有了空閑,四處拜訪親戚,可對高素之而言,這不是閑暇。因為時間已經(jīng)翻到了泰始二十一年,為了棉花的種植,作為使者的她,需要出發(fā)下江南了。
不管實際上關(guān)系如何,她的幾個好弟弟呢,明面上還是會做做樣子的,來齊王府上拜訪,對高素之的身體表示關(guān)懷。
高素之心中暗暗冷笑,這幾個好弟弟怕是巴不得她在路上出事。
除了諸王,幾位公主也過府拜訪。高素之與蘭陵、舞陽關(guān)系都很一般,也沒什么叮囑的話。對著高神嘉這個親妹妹呢,倒是有許多囑咐的言辭,督促她讀書上進。
高神嘉不想高素之離開,可這次不管她說什么都沒用,圣人不同意高素之留下。她淚眼汪汪地盯著高素之,將自己的小荷包解下,生怕高素之在路上沒錢用了。高素之啼笑皆非,將小荷包還給高神嘉,覷了眼一旁坐著的高滿,笑道:“有平陽在呢,你有什么好擔心的?”
高滿哼了一聲,起身摸了摸高神嘉的腦袋,又抬頭朝著高素之:“你在蘇州住在官邸嗎?人來人往的,怕是不方便。我在那有座園林,你到時候過去就成了!
高素之咋舌,好奇地問:“連蘇州都有園宅?”
高滿嘆氣道:“我阿耶封地在吳,我當然也想下江南看看。”蘇州原稱吳郡,她其實想跟高素之一塊過去,可怕帝后不同意,再者就是京中還有事情要她處理,像樂善學(xué)宮,她得替高素之盯著呢。
現(xiàn)在的士人在意的還是詩書禮樂,可工部那邊已經(jīng)知道學(xué)宮的好處了,要走了學(xué)宮的書籍重新刻印,讓工部的官員佐吏仔細琢磨。萬一有人突然不瞎眼了,想要染指樂善學(xué)宮和一系列工廠了呢?
高素之肅容,很鄭重地朝著高滿說了聲謝。
出發(fā)的時間定在了人日,此前高素之入宮一趟,又跟皇后說了不少的體己話。樂善學(xué)宮雖然交給高滿了,可高滿畢竟只是個公主,高素之還需要別人幫忙看顧,而那個人呢,自然是她的阿娘。
昔日泰始帝跟著神武帝南征北戰(zhàn),將府中大小事務(wù)丟給她阿娘。在戰(zhàn)亂的時候,誰還管什么內(nèi)外之別,她阿娘與一些朝臣往來交好,現(xiàn)在雖居于深宮中,過去聯(lián)結(jié)的一切并未斷了。都是河?xùn)|舊族出身,是一點;而另一點呢,是她自己爭取來。可惜在劇情中,這些好處都落到高望之的手中,跟她沒有半點關(guān)系。
“出門在外,你要小心些!贝拊粗咚刂畱n心忡忡,這半年來高素之都對外稱病。王府的醫(yī)師是她的心腹,可有時候她又懷疑,那病癥到底是真是假?殘毒到底有沒有跟高素之講的那樣徹底清空。她不忍心高素之長途跋涉,可朝中的一些臣子們說得大義凜然,泰始帝又鐵了心,想要勸阻都無話。
“我曉得!备咚刂c頭,她也在暗中觀察崔皇后的氣色,見她終于振作起來,沒再被愁思纏繞,便松了一口氣。想了想,她又說,“右相在蘇州有親友,他讓我捎了一封信!
崔元元“嗯”了一聲,她撫了撫額,又想起一事。她問:“二娘早就知道了,是嗎?”
高素之默然片刻,沒再隱瞞,直接說:“是!迸麓拊獙ν跤乘屑蓱勚,她又道,“許多事情都是二娘與我一道做的,她與我志同道合!
崔元元點頭,發(fā)脹的內(nèi)心浮動著一抹愧色。有對高素之,也有對王映霜的。王珩現(xiàn)在將高素之當作女婿,愿意支持齊王,可要是哪日他知道真相呢?難道一輩子隱瞞下去嗎?那對王映霜而言,又何其不公,何其委屈呢?她先前覺得自己的草率害了素之一生,可哪里是害她一個人?
“阿娘?”高素之察覺到崔元元的低落。疑惑地喊了一聲。
崔元元輕輕道:“以后怎么辦呢?”沒等高素之回答,她又自言自語說,“罷了,還遠著,日后再說吧。”在這樣的時刻,這不是最緊要的事情。
高素之默然片刻,仔細一琢磨,猜到皇后要說什么,她的嘴唇翕動著,最后也一個字都沒說。她不知道以后會如何。如果王映霜想要自由,那她該怎么辦呢?就算是無數(shù)次跟自己說把握眼前、及時行樂,可還是克制不住那些紛至沓來的,讓人心情失落的雜念。
從宮中出來回到王府時,高素之已經(jīng)收拾好心緒了。
府上的人還在匆匆忙忙地收拾行李,高素之這次出發(fā)并不是輕衣簡行,王府護衛(wèi)必定要帶足。除了護衛(wèi)、仆從,還有醫(yī)師、匠師以及一堆王府官吏,浩浩蕩蕩一群人。
崔閶、崔闥兩兄弟提前來送行。
分別之后呢,他們給高素之留了一個可用的人——崔烏。
崔烏是崔氏族人,很小的時候便跟著崔閶走南闖北了,她的天賦好,崔閶到處請人教她習(xí)武、教她一些行商事。
在江南如果遇到什么不便,崔烏便能極快地發(fā)動崔閶的江湖人脈。
天子腳下權(quán)貴能橫行,可遠在鄉(xiāng)里,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從長安到蘇州,水陸兼程,也要兩個月。出發(fā)時候渭水生寒,天空中仍舊飄著細密的雨雪;等抵達蘇州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三月煙花里,鶯鳴鳥囀好個陽春時節(jié)了。
蘇州刺史府中。
竇世顯早就得了齊王下江南的事,雖然說齊王那邊早有人送信說不住官邸,可他仍舊著人將各地方都收拾了起來,萬一齊王忽然間變卦呢?
他遠在蘇州,對長安的事情不甚明了,都是聽人捎來的消息。
長安人說,齊王的瘋癥已經(jīng)好了,得天眷顧著,覓來良種造福天下。
可竇世顯還是將信將疑的,沒有親眼見著,他要如何相信一個因為火燒王府被幽禁的瘋王,在不到一年的時間里就好了,還表現(xiàn)出英明聰穎來。
如果齊王真的好了,那她在儲位競爭中有著極為強大的優(yōu)勢,嫡長子為儲君,又有功勞于天下,立為儲君不是理所當然的嗎?在這諸王爭儲的關(guān)頭,齊王卻被打發(fā)到了蘇州,是等著她再立一功,還是純粹的發(fā)配呢?竇世顯不敢確定。
昔日竇家的血案歷歷在目,午夜夢回都是一片血霧朦朧,要不是他素來謹慎,又在關(guān)鍵時刻立下一功,哪能保留下性命?可就算留下一命,爵位被奪未復(fù),一直在刺史任上,沒有機會再回到長安故土。齊王是他的晉升通道,還是一張催命符?
“明府不必憂心那么多,齊王來蘇州只是為了種植棉花事,想必留不了多久!遍L史張文宣看著竇世顯那張愁悶的臉,出言勸道。
他跟王家有舊,是王珩父親的門生,與王珩乃故交。在齊王抵達前,王珩那邊已經(jīng)有書信送到,對他說齊王在長安的事跡,懇請他盡心輔佐齊王,并看顧與齊王一道下江南的王映霜。張文宣心中有數(shù),不像竇世顯那般心神不寧。
蘇州司馬李修也跟著勸說竇世顯。
他是本地的豪族出身,盡管有明文不許在戶籍所在地任官,可大多數(shù)時候,這律令都形同虛設(shè)。因為要壓制當?shù)氐暮雷辶α,很大程度上是靠另一豪族。他與張文宣是兒女親家,立場上自然是靠向張文宣的,一定程度上壓制了刺史,分走他的權(quán)勢。在利益沒有沖突的時候,刺史、長史以及司馬能夠心平氣和地坐在一起商議州中諸事。
在兩位下屬的勸說下,竇世顯的那股惶惑不安總算是削減幾分。他喃喃道:“若齊王當真得用——”
李修沒說話。
張文宣眼中閃過一抹暗芒。竇世顯在蘇州為官多年,他們同事已久,對竇家的狀況自然摸得很清楚。竇世顯正妻所出的一子一女中,嫡子已與本地豪族張氏結(jié)親,而女兒竇山君呢,仍舊待字閨中。
說起來,還有個關(guān)于竇山君的傳聞逸事。她剛出生不足月,便被惡奴偷走扔到山中,竇家人連夜搜山,以為九死一生,哪想到等找到的時候,嬰兒還好好的,身邊有一只母虎在守衛(wèi)她。見了竇家人后,母虎退回山中。而竇山君呢,也回到家中,竇世顯感此事神異,給女兒取名叫“山君”。
竇世顯對這神異的女兒寄予厚望,在竇家還沒有敗落的時候,總想著女兒堪配王公貴戚,可等到竇家出事,他什么心思都沒有了。但這只是時局所逼,一旦條件允許,竇世顯就會萌生出一些不切實際的心思來。
張文宣知道竇世顯的小心謹慎下藏著一顆逐利的心,他與李修對視一眼,也沒勸說什么。就算不提齊王的意愿,竇世顯也未必過得了竇山君那一關(guān)。竇山君恰如其名,性如猛虎暴烈,心情壞的時候連竇世顯都照罵不誤。
在竇世顯的惴惴不安中。
高素之一行人抵達了。
路上沒遇到什么困難,就是一路上舟車勞頓,沒得病也快沒了半條命。
不是坐馬車就是坐船,高素之實在是煩悶得厲害。倒是王映霜,不耐車廂逼仄的時候,她就去騎馬,惹得高素之好生艷羨。
到了后面,高素之索性將臉面全部扔下了。在王映霜的審視中呢,厚著臉皮提出要共乘一騎。毫不意外,在頭一次提出的時候被拒絕了。
高素之:“……”垂頭喪氣,可又想騎馬。腦子里的那點可憐記憶都不夠重溫的,在她向崔烏提出教她騎射的時候,王映霜忽然間同意了。高素之喜出望外,然后在興奮地騎了幾天馬后,大腿內(nèi)側(cè)被磨得紅腫,還破了皮。
最后一截路,她只得躲藏在車中或者舟中,可憐巴巴地看著外頭的大好天地。
沒人笑她,她自己倒是覺得不好意思起來,那股沉悶低落尷尬的情緒,一直縈繞著周身,就算抵達目的地也沒徹底散去。
高素之從車上下去的時候,從蘇州刺史府出來的地方官一列列地站好,恭謹?shù)爻卸Y,要替她接風(fēng)洗塵,邀請她入住官邸。
高素之:“……”她只想到高滿借給她的園子里睡大覺,好好地休憩一夜。
好在作為齊王,她是可以任性的。瞧著烏泱泱一群滿懷期待的人,她將王府的長史推了出去,讓他去跟竇世顯一行人虛與委蛇。而她跟王映霜呢,只帶著幾個心腹,悄悄地轉(zhuǎn)去園子了。
高滿在蘇州的園子叫滿園,看守的老仆都是昔日吳王府的舊人,他們早前便得到了齊王要入住的消息,已經(jīng)將滿園捯飭得很齊整。吳王府的舊人們也是低調(diào),未曾表露出主人的身份,旁人只當是尋常的富貴人家宅?蛇@樣一來,就有人打起了滿園的主意。
在蘇州,李、沈、陸、張都是本地的大姓,要說宗族勢力,還是張家最大。李氏的李修當上蘇州司馬后,明里暗里地壓制張氏,而張氏呢,由于連續(xù)兩代子弟不繼,在官府中缺了點聲音,但他們能靠著姻親網(wǎng)行事,在第一時間跟竇家結(jié)親,將自己跟竇家綁在一起。州中有人撐腰,一些豪少行事便沒那么多顧忌。
譬如此刻。
在高素之、王映霜她們才入住滿園的時候,張家便著人打發(fā)豪奴過來,想要買下這園子。
“此前張家就已經(jīng)來過人了,我們推說主人家不在,對方才罷休。”守著滿園的王府舊人長嘆一口氣,雖然那時候張家人放了些狠話,可離開后便無事發(fā)生了,他也沒當一回事,哪想到對方還惦記著。
高素之正煩著呢,窩在圈椅中沒有說話。她耷拉著眉眼,面色陰沉如墨。
王映霜問道:“張家?哪個張家?”
王府舊人稟告道:“是蘇州第一大姓。想買園子的人名張恒,是竇府君兒媳的三弟!彼麑⒅赖氖虑殒告傅纴,在蘇州久了,也聽說張恒干得斗雞走馬荒唐事兒。跟長安豪族子弟一樣,驕奢淫逸,可踩著法律的邊緣又沒真的犯法,除了罵一句敗家玩意兒,還真說不得什么。就算有人覺得委屈想要告張恒,怕也是告狀無門。
“再看看如何吧!蓖跤乘獙@類人是發(fā)自本能地厭惡。
另一邊。
豪少子弟聚集在酒樓中暢飲。
“三郎,你真的要買下滿園?”有人瞧著一臉自負的張恒問道。那園林為蘇州第一,眼熱的人多著呢,可一般能擁有這般大園子的,非富即貴,除了張恒,沒人這么莽撞得創(chuàng)上去。
“能貴的過長安來的嗎?”張恒不屑道,“我著人打聽過了,那滿園十年未有人居住,今日才有人住進去。主人家急著脫手最好,若是不急——”張恒頓了頓,眼中閃過一抹暗芒。
“你打聽過住進去的人是誰嗎?”一位慘綠少年又問。他想了想,說,“聽我阿耶講,齊王來蘇州了,在這個當頭住進滿園的,怕是長安過來的吧?”
聽那少年一講,張恒的心中泛起一抹不安來,可在另外幾位同伴似笑非笑的視線里,他又硬著頭皮說:“就算長安來的怎么樣?我難道要怕他們嗎?”頓了頓,他又說,“你看我們,貢舉沒有門路,靠家中已經(jīng)辭官的大人,頂多也只是州縣最底下的小吏,如果能夠被那位看重,我們不是就有機會上長安了嗎?”
“噯!币宦晣@息,少年又問,“我們還不知道你要結(jié)交的人是誰呢?”
一雙雙期待的眼看來,張恒的自尊心很容易獲得滿足,他裝模作樣地清了清嗓子,說:“你們不知道吧?陳國公的嫡長孫元養(yǎng)心游學(xué)到了蘇州來,先前來過我家一趟。我阿耶說他神采英拔,日后必有出息!
陳國公是誰?是前朝的宗室、本朝元貴妃的父親,是晉王的外祖,如果能攀附上陳國公府,還用愁前途暗淡嗎?
屋中靜默一瞬,少年幽幽道:“那怎么不攀附齊王呢?”
“你們難道不知道齊王被幽禁很多年嗎?”張恒怪叫一聲,又在同伴古怪的視線里,一攤手說,“好吧,我阿耶不怎么喜歡齊王,尤其是那什么印刷術(shù)!
長安已經(jīng)下令在各地創(chuàng)建印坊,以國子監(jiān)刻本為準,發(fā)行刻本。蘇州當然也建好了印坊,可刻書之事卻很難推行下去。一來雇傭不到合適的刻字工匠;二來沒有足夠的典籍;三嘛,州縣拿不出錢,豪族們也不愿意出這個錢。因為種種……刻本之事就一直僵著了。
第60章
府衙之中,竇世顯為自京城而來的人接風(fēng)洗塵。
只不過能得到妥善安排的,唯有職官在身的王府官僚,至于那些隨行的匠人,竇世顯是不屑一顧的。
好在高素之對他們有所安排,沒讓他們住在刺史府中,也沒讓他們?nèi)霛M園。而是吩咐崔烏妥善的安排,能夠以最快的速度接近蘇州百姓。
風(fēng)雨兼程的趕路,高素之的身體很是疲乏,可等到洗浴之后,又忽然沒有睡意,負手立在廊邊看朦朧燈光下蓬勃欲發(fā)的春色。
“不歇下嗎?”王映走近高素之身側(cè),含笑問道。這前不久才說疲累,到了蘇州一定要好好睡上一覺呢,這會兒倒是就著燈燭看煙花三月的春景了。
高素之的姿態(tài)很松弛,她轉(zhuǎn)向王映霜道:“種植棉花之事,圣人早就下旨了,想來田地和佃奴已經(jīng)都準備妥當了,只等著學(xué)會耕種!
“大王要用刺史提供的佃奴?”王映霜一挑眉。
高素之眨眼問:“你覺得不妥當嗎?”
王映霜斟酌片刻說:“竇家既然與本地豪強結(jié)親,那其中必定會有豪強的身影。到時候在官田里勞作的,未必都是官奴了。田中的事情我們其實都不大清楚,有人動了手腳也難以發(fā)現(xiàn)!
高素之思忖片刻,覺得王映霜的話很是有道理。就算有系統(tǒng)的輔佐,她這四體不勤的人,對種地也只是“紙上談兵”。可她帶來的人是做老師的,讓他們種完所有的棉花,也不大現(xiàn)實!懊魅盏教幾咦!备咚刂终f。
王映霜頷首,笑吟吟道:“還有正事要做,今日更是該早點歇下了!
“那我今夜——”話沒有說盡,高素之望向王映霜的眼神中滿懷期待。
王映霜輕而易舉便猜到她要說什么,在旁人的眼中她們畢竟是夫妻,這一路行來,都是共起居的。行路的時候如此,在滿園時又何必例外呢?可王映霜沒有直接回答,她橫了高素之一眼,頗為矜持地一轉(zhuǎn)身。
高素之已經(jīng)懂了,依照王映霜的個性,沒有直白的拒絕便是默認。她的臉上洋溢著喜色,腳步一轉(zhuǎn)便追上了王映霜。
精神的亢奮難以抹去身體上的疲乏,在清靜的滿園中無人打擾,高素之一角睡到日高起。她睜開惺忪的眼時,王映霜已經(jīng)坐在梳妝鏡邊了。
伸了個懶腰,高素之連衣裳都沒換,便走到王映霜的身后,手指搭在椅子上,盯著暗黃銅鏡里的人影瞧。兩個人都不說話,可眼神呢,像是纏綿的春水,無形中拉扯出一股曖昧的氛圍來,等到王映霜實在受不了高素之的凝視,才驀地一扭頭,推了推她的手說:“大王還不去更衣?”
昨夜提了在城中走動的事情,得等齊王長史將事情說完后才成。
讓王府的屬官去參與宴會,可不是真的讓他們?nèi)コ猿院群鹊摹?br />
等到兩人都收拾得差不多了,王府的屬官也來拜見了。
在長安的時候,尚且顧忌著那些瑣碎煩人的禮儀,不想被言官彈劾。到了這邊,可沒什么顧忌了。高素之在上首坐著,手邊就是愜意飲茶的王映霜。在王府屬官若有若無的視線下,她沒有半點避讓的打算。
“竇世顯都準備妥當了嗎?”高素之問。
齊王長史一叉手,說:“竇府君在之前便依照大王信上的吩咐墾好田地了,不知道大王幾時遣人去教他們種植棉花?”
“佃農(nóng)是哪家的?”高素之記得王映霜的話,又問。
齊王長史道:“官奴不足數(shù),是從李、沈、張等族暫借來的!
高素之才不信“不足數(shù)”這三個字,她懶得跟人辯駁,說:“今日遣人去各州縣雇些善于種地的農(nóng)人來!
齊王長史眼皮子一跳,抬頭道:“大王難道不用刺史府的人嗎?”
高素之說:“不用!彼挥萌涡跃秃昧耍恍枰L史解釋。
齊王長史是后來提拔的,見狀識趣地閉上嘴,沒有打破砂鍋問到底。沉默片刻后,他清了清嗓子,又跟高素之介紹起州府中錯綜復(fù)雜的關(guān)系來,跟長安的人際關(guān)系其實也相差無幾,各大豪族靠著聯(lián)姻聯(lián)結(jié)在一起,可要說什么堅不可摧吧,那也沒有。真到利益相悖的時候,連血緣親人都顧不上,誰還在意你姻親啊。
高素之聽得連連皺眉。
王映霜將茶盞擱在一邊,她問:“蘇州的印坊如何了?”按照大王所言,一開始的雕版印刷術(shù)是從揚州附近學(xué)來的,這說明江南本就有刻印歷書、佛經(jīng)的舊俗,要推行印刷術(shù),也該更容易才是。
齊王長史看了眼高素之。
高素之擰眉說:“王妃問你回答就是,看我作甚?”
齊王長史一凜,忙稱了一聲“是”,他苦笑一聲,說:“未能盡如人意!边@事兒還是張文宣告訴他的,有幾家不愿意推行刻本,甚至在城中造一些刻本流行會讓抄書之人無謀生之業(yè)的謠言來。縣城中所有的刻本,都是從附近各州傳來的,但價格嘛,就沒那么親民了。
“這事兒還要他們同意?”高素之一臉匪夷所思。
齊王長史嘆氣道:“司倉、司法、司功以及佐吏,都是本地豪族出身。竇府君不愿意得罪他們。”說是刺史,可律令法條哪能如常年在任上的小吏清楚?處理州縣的瑣務(wù),都要小吏們拿出意見章程來,其中可動手腳的地方多了去了。在入齊王府前,他在縣里當過官,明白其中的艱難。
“難道所有人都不愿意?”高素之又問。說他們不聰明吧,也不是,正是看到了刻本的好處,才千方百計想著攔截?蛇@終究是逆著潮流而行的事,蘇州不肯印刻書籍,難道其它州府就沒有了嗎?半晌后,高素之短促笑了一聲,“那些從其他州府帶來刻本的商人,也是他們的人吧?”
齊王長史一愣,悶聲道:“臣不知。”停頓數(shù)息,又回答了高素之的頭一個問題,“李、沈二族對刻本推行無異議,但也不會因此出頭去跟張氏硬碰硬!
高素之聽明白了,這是需要一個領(lǐng)頭的靠山。她想了一會兒,吩咐道:“蘇州的印刷坊掛在州學(xué)的名下,總不能廢弛了。我?guī)淼娜酥杏猩瞄L此道的老匠,請他去印刷坊中坐鎮(zhèn),再去雇傭雕刻工。”
齊王長史:“大王要自己出錢刻印經(jīng)書?”
“想得美呢!备咚刂湫Γ逃【沤(jīng)的錢可不能出在她身上,她淡淡道,“刻印教人種植棉花的圖冊。”
齊王長史當即領(lǐng)命去辦了。
他一走,高素之那份皇親貴戚的威儀就垮了下來,她揉了揉面頰,朝著王映霜唉聲嘆氣:“果然沒有省油的燈!倍嫉竭@關(guān)頭了,還死命掙扎個什么?手抄本不可能被徹底取代,但便捷的刻本啊,它就是大勢所趨。這些豪族最該做的其實就一件事情,督促家中子弟讀書。
王映霜若有所思道:“那張恒不是想要滿園嗎?”
高素之一點就通,她倏地抬頭凝視王映霜,笑逐顏開道:“咱們住在這邊沒幾個人知曉,就算張家消息靈通,也未必能夠傳到紈绔子弟的耳中。若是拿住張恒,就能跟張家討價還價了!边@就是不讓子弟讀書的下場了,有的人腦袋像是長在屁股上。
話不必說盡,王映霜見高素之明白了,便莞爾一笑。
滿園是高滿的產(chǎn)業(yè),高素之只是作為客人借住在此處,無論如何,她都不能讓滿園沾上酒囊飯袋的味道。她要做的事情也簡單,就是捏造個很普通的身份來混淆視聽,讓張恒覺得滿園的主人是個能輕而易舉拿捏的、沒有背景勢力的人。
正常人看了滿園的規(guī)模就知道不簡單,偏張恒要往上頭撞,就他這腦子,肯定聰明不到哪里去。
在高素之讓人去“誘惑”張恒的時候,順便打聽到了一個消息。她說張恒好端端的怎么打起滿園的主意來,原來是想用它巴結(jié)權(quán)貴子弟呢。
“元養(yǎng)心在蘇州,張恒想要將滿園贈給元養(yǎng)心,借以討好元家呢。”高素之對著王映霜說,唇角勾起一抹嘲弄的笑。
元養(yǎng)心是陳國公元尚同之孫。
元尚同對他寄予厚望,沒讓他門蔭出仕,而是堅持讓他走貢舉之路。在進士及第后,元尚同也沒動用手中權(quán)力讓他能夠快速入朝,而是打發(fā)他四處游學(xué)。要知道這是古代,蟲豸蛇虺、豺狼虎豹都是要命的,為了磨元養(yǎng)心這塊璞玉,元尚同費了不少心思。
在劇情中,元養(yǎng)心沒有回到長安,他在半道被山賊刺死,時間似乎就是泰始二十一年?這導(dǎo)致陳國公府上子孫開始爭權(quán)奪利,根本沒用高望之費勁,就自內(nèi)部輕輕松松垮了下來。
陳國公府上的立場非一般堅定,再加上身份背景,高素之確定他們是不能用。
元養(yǎng)心的死,高素之不會干預(yù)。但要是能利用一二,她也不會客氣。
王映霜輕呵一聲:“他倒是挺會想的!鞭D(zhuǎn)眸凝視高素之,片刻后,她又說,“張家有人在京中、地方做官,可未必能跟勛貴們走到一起去。張家想要攀附陳國公府,是他們自己的意圖,還是竇家在主導(dǎo)呢?”
畢竟竇家也是勛貴出身,在被泰始帝打壓到幾乎滅族前,也是能和元氏分庭抗禮的。
“這就說不好了!备咚刂f。劇情里的竇世顯在這一階段并沒有舉措,可蝴蝶翅膀扇動,興許變數(shù)就此誕生了呢。
刺史府中。
竇世顯得到齊王長史帶來的話,露出一副很費解的神色來。不管是刻印棉花種植圖冊還是另外找人耕種,都讓他想不通。他這府上不是已經(jīng)準備妥當了嗎?齊王為什么還要多此一舉?難道這就是齊王瘋癥的體現(xiàn)嗎?他想跟齊王商議,可齊王不露臉,不住官舍不住邸店,行蹤成謎,他根本不知道人在哪里。
竇世顯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長史和司馬已經(jīng)先行稱喏,算是應(yīng)承了此事,開始安排人手去挑選農(nóng)戶了。
棉花種植一事早在當?shù)睾雷宓亩袀鏖_了,他們費勁地往里頭安插人選——會不會種地倒是其次,主要是看看棉花到底怎么一回事?但凡出現(xiàn)一樣新事物,他們的第一打算就是將其獨占了,如此才能將利益推到最高。可齊王不接受刺史府上安排的人,寧愿自個兒花錢去雇傭農(nóng)人。
竇世顯才回家,椅子都沒做熱,就聽到幾個關(guān)系還不錯的親友攜手上門拜訪。竇世顯哪會不知道他們打什么主意?將人請到屋中來,客套寒暄一陣后,對方直截了當?shù)谋砻鱽硪。一是問棉花事;二是問家中女眷如何能得見王妃;至于最后一點,提的是印刷坊刻本的事兒。話語間隱隱有責備竇世顯之意。
竇世顯也是無奈,他除了齊王剛抵達時瞥了一眼,便沒再見到過對方身影。至于王妃——他家夫人都無緣得見,他哪里知道有什么路徑。
“棉花事就不說了,印坊那動了起來,我等的人都被齊王驅(qū)逐了。她怎么能如此霸道?”
“府君不會是撥錢給印刷坊了吧?”
“這才開春,一年來要用錢的地方多著呢,哪能砸在那些沒意義的事情上。”
……
你一言我一語的,根本不給竇世顯說話的機會。竇世顯木著臉聽,苦笑道:“州縣中哪有錢?”
“難道齊王自己出錢雇傭人?”來客一愣,紛紛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來,這錢砸下去最后可沒有收成的,齊王會做這樣的事情?不會到了最后,還是要州縣甚至是本地大族來填補吧?
竇世顯沒說話,心想,他怎么知道齊王到底打什么主意?齊王是長安來的使臣,又都督蘇、越、揚等六州軍事。她在京中時這差使算遙領(lǐng),可都來到蘇州了,就有一定的實權(quán)了。他一個刺史能做什么?他也摸不清圣人的意思,到底是磨礪還是放逐呢?
敷衍一陣后,竇世顯送走客人。
可才坐定,耳畔便響起一道清澈的聲音。
“阿耶怎么能跟他們學(xué)目光短淺?要是年老癡呆了,那就早點辭官吧,我真怕我們家人被你害死。”
竇世顯一股血氣頓時向上逆涌,猛地抬起頭就看到從屏風(fēng)后繞出來的竇山君,也不知道她藏在那兒多久。“不孝女!”竇世顯叱罵一聲,心里頭十分后悔。當初見著女兒神異,便對她百般寵溺,她想學(xué)什么便由著她去,然后……然后就養(yǎng)成這種桀驁不馴的性情。“你懂什么?!”竇世顯猛地一拂袖。
竇山君把竇世顯的斥責當作耳旁風(fēng),她冷哼一聲說:“早勸你推進印刷坊了,偏不聽。靠著地域的差異,將刻本的價格抬高謀取利益能有多少?這陽奉陰違的事情傳到長安,竇家怕是沒人再奉血食了。”
竇世顯:”……“他氣得臉色發(fā)白,這女兒何止對他忤逆,眼中也沒有祖宗的存在。
竇山君看著竇世顯搖搖欲墜的身影,眼神逐漸變得可憐他。那幾個利欲熏心的人,湊在一起都拼不出一個腦袋來。搖了搖頭,竇山君說:“齊王為什么多此一舉?還不是防著你們?棉花在蘇州先試驗,難不成以后只在蘇州嗎?棉衣能夠御寒保暖,如此重要的東西,圣人會希望它變成貢品那樣稀有嗎?用腳趾想想都不可能啊,圣人想要的恐怕是千萬之數(shù)呢!
有的人在計較家中利益,有的人眼光則是放到各州府,怪不得一輩子都出不了蘇州呢。竇山君暗想道,對于老父親她也沒什么同情心,不遺余力地刺激他:“跟你們說話簡直是凌辱我的口舌。我看阿耶還是歇下吧,讓我著官袍替你坐鎮(zhèn)刺史府好了!
竇世顯:“你、你、你放肆!”
“做人不要這么小心眼!备]山君語重心長,“我這是為了咱們竇家好!
說完這句話,沒等竇世顯再罵她,竇山君已經(jīng)一甩手,邁著輕快的腳步從堂中出去了-
以官府的名義是件再容易不過的事情,一個“役”字就能招來免費的勞工,更何況高素之愿意出錢供他們吃喝。齊王長史跟著張文宣一行人才下各縣沒多久,便已經(jīng)招足了人選。
“其實不必給工錢!敝葜械淖衾魧χR王長史道。
齊王長史道:“看顧棉花不是三兩日的事情,得三到四個月。力役也就二十日而已。若不給工錢,他們家中人衣食如何供給呢?”
佐吏不以為然說:“一戶又不是一丁。”
齊王長史深深地望了佐吏一眼,問:“你若不在,你兄弟愿意如你在時那般供養(yǎng)你妻兒?”
州中佐吏立馬語塞,人心都是不平的,再加上親疏——有幾家貧戶能做到無怨呢?
勞工、匠人到齊,這種植棉花以及刻印圖冊的事情可以有條不紊地推行下去。
高素之眼也不眨地撒下了大批的錢,可這只是暫時的,等到滿園的老管家告訴她張恒又派人來問滿園事情后,她頓時喜笑盈腮,知道從張恒手中刮錢的機會來了。這倒不是說張恒買園子愿意出大價錢,對于他們這種人來說,能借勢壓多少,那就壓多少。
高素之一開始著人展現(xiàn)出一種堅定不移的立場來,再慢慢的,在張恒派遣出來的豪奴威逼利誘下軟化。在張恒以為能夠得手的當口,又派人傳出另外有人想要買下滿園的消息,將張恒那點從容擠壓得半點不剩。在心情起起伏伏的時候,就很容易做出一些不恰當?shù)氖虑閬怼?br />
高素之起先還在想張恒用什么手段呢,等到夜里有人嗚咽如鬼哭聲的時候,她立馬明白了,張恒是想要裝神弄鬼迫使主人家將園子脫手。滿園中有暗衛(wèi)盯著,張恒那點小伎倆一戳就破。高素之沒讓人捉鬼,刻意等待流言在蘇州城中發(fā)酵。
張恒派人散播流言,有兩個目的。
一是迫使主人賣園;二是促使競爭者膽怯放手。
可這本身就是高素之跟張恒演的一出戲而已。
“姐夫,還是你想得周到!睆埡愦猴L(fēng)得意,朝著身側(cè)錦衣青年道。
那錦衣青年得意一笑,說:“我也是聽了竇山君說的鬧鬼舊事而已!
“沈六先前還勸我放棄滿園呢!睆埡阒镜靡鉂M,提起沈六來,字里行間皆是不屑。
“沈六那是個沒出息的,什么都聽他姐姐的。我看用不了多久,他們就會被沈氏族老趕出來了。”
可張恒的喜悅沒能維持多久,到了次日,他便得到消息,說是半夜的時候,他派出去裝神弄鬼的人已經(jīng)被抓了,還將他給供了出來。張恒的心也就慌亂了剎那,就算被押送到府衙又怎么樣?頂多被訓(xùn)斥一頓而已。他照樣在家中擺席,呼朋引伴。只是酒宴才起,他父親便腳步匆匆地沖進來,當著眾人的面,惡狠狠地甩了他一巴掌。
“逆子,我們?nèi)叶家荒愫λ懒!?br />
張恒腦子嗡嗡作響,皺著眉看向父親,內(nèi)心窩著火氣。
“還愣著干什么?收拾東西,走人!”張家家主怒氣沖沖道。他已經(jīng)得到了消息,抓張恒的人已經(jīng)在路上了。這會就算是竇世顯也保不了他,只能先離開蘇州避避風(fēng)頭。
“阿耶為什么打我?”張恒壓著怒意問。
張家家主根本顧不得圍觀的少年們,咬牙切齒道:“你還不知道自己惹了什么事情?你怎么敢讓人去齊王下榻的地方鬧事?!”張恒不是長子,張家家主對他很是放縱,根本不知道他在打滿園的主意。乍一聽消息,急怒攻心,險些暈眩過去。
“趕緊走!”他不想再聽張恒辯駁什么。
而張恒呢,被這個驚雷砸得頭暈?zāi)垦5。滿園里住著的是齊王?他打聽到的消息根本不是這么一回事!不是個無權(quán)無勢的富商嗎?“我——”
話還沒說完,一陣騷動聲傳出。
屋里屋外都是兵荒馬亂的。
持著橫刀闖入屋中的并不是州縣的白直,而是高素之從長安帶來的親衛(wèi)。
“張恒意圖謀害齊王,罪不可赦!”親衛(wèi)高聲喝道。
到了這份上,哪里還能挽回什么?張恒就算要跑也來不及。那些個被張恒邀請的少年腳步挪動,恨不得立馬離開這里。張家人的心則是墜入谷底,道了聲“完了”。張恒想要壓價拿下滿園,未曾有謀害人之心,可偏偏撞到刀鋒上,硬是被拔到謀害齊王的高度,這可是要牽連全家的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