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朝春夏改,隔夜鳥花遷。
陰陽深淺葉,曉夕重輕煙。
碧鱗驚棹側,玄燕舞檐前。
蟬噪林逾靜,鳴鳥間啼螢。
破敝陳舊的小院,在朝陽映照下鍍上一層柔光,令老舊的院落少了些許蕭瑟寂寥。
一荊衣少年端著個缺口陶碗往院里最好的一間屋去,他推門而入,屋內什物極少,透著一股寒酸,少年將那碗稀湯寡水的清粥放在高足幾案上,才朝里間走去,屋內有個簡易屏風,上面破了幾個洞,屏風后就是張木床。
此時,床上正躺著一名面白如玉,齒白唇紅的少年。少年約莫十四、五歲,光潔飽和的額上溢出細細薄汗。
荊衣打扮的年輕小廝,小聲道:“少爺,小子進來了。”
床上少年沒有任何反應,小廝眼中帶著疑慮,昨夜少爺天黑即睡下,平日也不會睡到日上三竿,然而今日他吃完晨食,外出一趟回來,都不見少爺醒來。他接連叫了幾聲,床上之人依舊沒有任何動靜,小廝眉毛微微擰起。
模模糊糊中余星聽見了呼喚聲,一聲又一聲,“少爺,少爺……”
是在叫我么?
聲音好耳熟……
余星徒然睜開眼,他身處混沌,不見天地,不見星月,他立在原地不敢動一下,他不辨方位,耳邊渺渺回蕩著溫柔親和聲。那聲音他從未聽過,卻意外親切,一如他曾設想過的父親聲音。
他遺忘先前聽到的呼喊,聆聽溫柔細膩的男音,企圖聽清那人說得什么,然而聽了許久,他一句話沒聽懂,唯有親切與溫暖溢滿心間。
這時眼前出現一團白光,光團漸次變大,漫散開來,變得透明。余星困惑看向光團表面隱約浮現的畫面,他走近些,想要看清楚,然而那團亮光中似有什么遮蔽了視野,令他如論如何都瞧不真切。
余星圍著光團繞了一圈。光團懸浮半空,任他打量。
他忽地聽見一聲極輕,又無奈的嘆息,聲音澈朗悅耳,靈音駭空,猶如神祇降臨。
隨著嘆息而落,余星猛然睜開眼,見到站在床邊的阿非,余星一時之間竟久久呆乜。
阿非打量余星,眉眼間帶著狐疑,但很快又換上擔憂,“少爺,您可醒了,您再不醒,小子只能找老爺了。”
余星揉揉眉心,原來剛才是夢。
等等,他倏忽一愣:他……不是被余白薇收買的小廝毒死了么?
怎么……怎么可能還活著?
到底發生了什么?
阿非見余星不說話,內心疑忌,面上說:“少爺想什么呢?先吃晨食吧,一會兒該冷了。”
余星怔怔抬頭看阿非,這眉毛這眼睛這長相的確是阿非。
他這是——死而復生了?
怎么會?
他壓下內心驚濤駭浪,好整以暇道:“什么時辰了?”
“少爺,巳時末了。”阿非心頭疑惑,朝余星擠出一抹笑,“少爺,昨夜可是沒睡好?”
余星順著他的話點頭,從床上坐起,阿非上前伺候他穿衣。
余星問:“你吃了不曾?”
他許久沒喝水,說話時嗓音略帶沙啞。
阿非眼珠一轉,想起今早肉包子的美味,忍不住咽了咽口水,他同往常一般謅謊,“小子未曾吃,少爺您先吃,您吃了小子再吃,剛才見少爺一直沒醒,可嚇著小子了,哪兒顧得上吃晨食。”
余星起身,瞥了他一眼,見他嘴角粘著肉沫,也沒點破,跟往常一樣進庖屋取來破碗分了一半米粥給阿非。只是同樣的事恍若隔世。
上輩子他不曾留意阿非,如今他特地留了個心,便見阿非臉上帶笑,眼底露著些許輕蔑。阿非尚且不知被余星發現端倪,謝恩后接過破碗。
余星吃著清粥,暗嘆上一世竟然都沒有注意到這些。
那時他在想什么?
似乎在想瑞王。
但歸根到底是他太過信任阿非,自認為阿非會留下,是因為他們之間的情誼,現在想來當真是可笑。
想起陳軒瑞的話,自己能輕易被他雇來的人抓住,全憑一個小丫頭,那丫頭該是結余白薇的大丫鬟。
陳軒瑞還說過,他企圖攀上賢王的船,背后造謠的人也會是余白薇么?
他決定先不管造謠,先弄清楚是誰監視他的舉動,大丫鬟翠兒不可能一直蹲守,若被有心人發現,可就百口莫辯。
如此,只能是府中小廝,或是親近之人。
或許——
想到這里,他轉頭看了眼坐在地上的阿非。
阿非很快吃完清粥。
余星:“吃飽了么?”
阿非以袖擦嘴,方才黏在嘴邊的肉沫也一同被擦去,他點了點頭,樂呵呵道:“小子吃飽了,待會在府里吃午食么?”
余星:“你想在外面吃?”
阿非連忙擺頭,“少爺誤會了,小子不是這個意思,小子想著今日是少爺生辰,府中不會慶祝,不如咱們自個在外面慶祝吃一頓,而且下午少爺還與瑞王約好了。”
余星微微揚眉,沒想到他陰差陽錯下,竟回到十五歲生辰這日。此前他正想從阿非嘴里套話,沒想到阿非主動提了,想起上一世這日,午食是在府里隨意吃的,但今時不同往日,除了是他生辰外,還是他重回新生的一天,的確需要慶祝。
余星:“可以,待會兒出去吃。”
阿非笑得跳了起來,“太好了!少爺,小人能吃一碗餛飩么?”
一碗餛飩十文,上一世他曾給阿非帶過一碗餛飩,那時他吃得十分開心,余星再一次見到這真心實意的笑容,竟有些晃神,過了片刻,才道:“可以。”
阿非一陣歡天喜地,旋即又惴惴的問:“少爺,咱們的月銀夠么?”
余星微微一愣,阿非又道:“小子還是不吃餛飩了,一碗陽春面就成。”
余星正想說什么,外面響起一道聲音,“余三少爺可在?在下奉瑞王之命前來,瑞王說今日有事,須得晚些時候來接余三少爺。”
余星朝阿非小聲吩咐,“你出去告訴他,就說我身體不適,今日不能赴約。”
阿非聞言皺眉,徒然意識到余星也在,立馬收斂神色,轉身走了出去,照余星交代的說,護衛離開,片刻后余星走了出來。
阿非不解道:“少爺怎么又不去了?”
余星瞥了他一眼,沒有回答,阿非被看得心虛,總覺得余星一覺醒來有些不一樣了。以前余星看其他人的眼神或多或少帶著淡然與冷漠,可他從來不會拿那樣的眼神注視自己,可就在剛才他注意到余星的目光泛著冷意。
這是……怎么了?
余星讓阿非收拾碗筷,阿非抱起碗筷出了院子,去前院井邊洗碗。
余星趁機梳理頭緒。
首先他確定自己死而復生,重回到十五歲生辰這天,其次通過與阿非短暫交談,他發現阿非頗為可疑,這一發現是他上一世未曾看出來的。
為何此時他會注意到?
因為曾經經歷過,所以能快速發覺端倪?
最后是瑞王派護衛前來的事,上一世并未發生過,而他也不曾回拒。
如今為何會有所變動?
難道是因為自己死而復生?
又或是因為他先答應阿非在外吃午食,因此產生了一個變數?
不論緣由如何,曾經的軌跡有了變化,只要他利用這些變故,說不定就能活下去!期間所面臨的危險便是余白薇、陳軒瑞、和那個隱藏在暗處的監視者,只要避開他們,他就能活過十六歲,到那時便是全新的開始。
他思索得差不多,阿非洗了碗回來,在門口問:“少爺,咱們什么時候出去?”
“這就去。”余星從坐榻上起來,清湯寡水的米粥根本吃不飽,他從黑匣里取出所剩不多的銅錢,揣在襟囊里,同阿非從后門出去,兩人沿著橫巷朝外走,巷子里就有包子鋪、肉餅鋪、面鋪等等。
阿非見著巷口那家餛飩鋪,朝余星笑道:“少爺,我聽說這家餛飩特別好吃,他們家用的羊骨湯,面皮細薄嫩滑,餡兒足,去他們家吃餛飩的人特別多。”
說話間,兩人走近餛飩鋪,鋪子外掛了塊青布,上面寫著“陳”字。
鋪子不大,里面坐了不少人,余星帶著阿非進去,在角落處找了個空位坐下,里面幾人因為他們的到來,停下說話,視線從余星臉上劃過,隨即微微一怔,似乎被余星冠絕的容顏驚艷到了。
余星跽坐在草席上,阿非在他對面跪坐。
阿非興致勃勃喊:“老板,兩碗餛飩。”
“好咯!客官稍等。”老板站在火灶前,一邊往瓦罐里丟包好的餛飩,一邊朗聲回答。聽聲音是個年紀不大的男人,聲音里透著成熟,余星朝老板所在的方向看去,是個二十多歲一身短打布衣的男人。
不消片刻,老板端著木盤過來,分給余星和阿非各一碗。余星道了謝。
老板笑道:“小公子喜歡就好。”
余星朝他微微一笑,積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艷獨絕,世無其二。
老板不由得看呆了,片刻回過神,有些不好意思得笑著轉身離開。
阿非聞著香,迫不及待吃了起來,自然沒注意到余星的音容笑貌。
余星埋下頭吃了起來,與阿非所言如其,面皮薄如蟬翼,細滑軟糯,餡足鮮美,高湯濃郁無膻氣,配著幾片青菜,美味無比。
他和阿非將八個餛飩連湯吃了個干干凈凈,吃飽后余星付了二十文錢,這個價格配上餡兒與味兒值了,難怪鋪子生意興隆火旺。
兩人在城里逛了逛,日漸西落,余星在外面的包子鋪買了兩個大肉包,分給阿非一個,二人邊吃邊往余府后門走去。
離余府不遠,一輛馬車從大道上駛過。
余星不自覺停下腳步,馬車極其眼熟,他不用看前面的燈籠,也知道是誰。阿非沒看到那輛馬車前懸掛的燈籠,咽下包子,見余星站著不動,疑惑道:“少爺,怎么了?”
余星搖了搖頭,一面細嚼慢咽吃包子,一面跟阿非走回余府。
繁星密布,余星在院中看了會兒夜幕,便回房休息。阿非在余星回房后,悄悄咪咪離開院子,不多時又回來了,余星仔細聽著外面的聲響,在心里默默嘆了口氣。
第二日,天灰蒙蒙亮余星便起來了,簡單洗漱后,便等在了院門影壁前,一直等了半個時辰,一名小廝挎著籃子緩步走來,見等著的人是余星,微微詫異,手上動作慢了下,余星接過竹籃,問:“平日都是你送的吃食?”
小廝點頭。
就在他以為余星還要問點什么時,余星掀開竹籃上頭的葛布,露出里面的清粥和兩個大包子,旁邊還有一碟炒青菜。
這時,阿非的聲音傳來,“對不住了,這位小哥,今日我睡過頭了……”
突然見到余星,阿非悚然心驚,匆忙咽下唾沫,雙腳似粘在地上,怎么都挪不動。余星沒有理會阿非,朝小廝笑了下,拎著籃子轉身回院,阿非心里惶惶,震驚小片刻才慌忙跟了上去。
余星像什么都不知道一般,含笑道:“庖廚那邊莫不是弄混了,今日竟還給我準備了包子和青菜。”
阿非努力擠出一抹僵硬的笑,“興許是因為昨日是少爺您的生辰。”
余星沒說話,也沒讓阿非坐下一起吃,他跽在坐榻上將清粥小菜包子一一取出來,擺放在矮案上,而后拿起竹筷就這青菜配米粥,又拿了包子吃。阿非惴惴不安站著,肚子咕嚕咕嚕直叫,卻不敢像往日那般在余星對面坐下。
就在他以為余星會給他留些時,余星已將晨食吃了個干凈。
余星抬頭看他,吩咐道:“將碗洗了。”
阿非雖不情愿還是去前院洗碗,到庖屋轉了一圈沒找到吃的,只能偷偷出去用自己的私房錢買了個包子,殊不知他的一舉一動都被少年收進眼中。
兩日后,瑞王再度派人來邀約,依舊被余星謝拒。
這幾日余星每頓都能吃飽,身上漲了些肉。
這幾日阿非會時不時偷溜出府,或買包子或買肉餅,余星才意識到阿非身上估計有不少銅板。
那日瑞王派人來后,沒多久阿非就出了院子,等了一炷更香才回來,余星偷偷跟去,見他先是去了余白薇那院,后又進了姚氏那院。余星大致猜處他的銅錢從何而來。
原本只是猜疑,真知道后心里還是無法接受,那晚入睡前余星想了很多,一時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