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殿下受驚了,是裴某辦事不力。”
裴尋芳朝太子說著話,眼睛卻看著他懷中面色慘白的蘇陌。
瑩潤如雪的小臉上,沾上了些腥紅的血,竟又生出一種別樣的脆弱美。
蘇陌的心狂跳著。
在這個世界里,殺一個人是如此隨意,就如裴尋芳那般,手起刀落,呼吸一般。
那些死于他筆下的角色,是不是都曾是活生生的生命體?
蘇陌不得不重新審視自己的處境,穿進了這本書里,筆下的文字變成了一個個鮮活而真實的人物和事件,而他置身其中,既是寫書人又是書中人。
蘇陌忽又覺出另一種刺激,不是通過文字,而通過親自參與,來與筆下人一同改寫劇情的刺激。
裴尋芳將滴血的長刀扔回給驚愣著的侍衛,隨即從懷中抽出一塊雪色帕子,擦著那雙根本沒沾著血跡的手。他還是那副干干凈凈的模樣,衣冠精致,發絲都不曾亂。
蘇陌第一次覺得,不能低估了這些筆下人。
“著人去調查女巫的身份,”裴尋芳命令道,“再傳令下去,今日之事查清楚之前,私下議論者,截舌。”
“是。”
鬧成這樣,那些被邀請來的美人們都嚇得花容失色,裴尋芳吩咐將她們好生安撫,一一送回。
不一會,太醫、宮人來了一大堆,聽說太子受傷,一個個急得滿頭大汗。
今兒是太子的十八歲生辰,晚上宮里還有生辰宴,湄水上鬧了這一出,若讓太后知道了,少不得要降罪一批人。
一時人人自危。
李長薄卻未發難,而是揮退眾仆,拉著蘇陌到一旁。
“可有哪里受傷?”李長薄問道。
蘇陌掃了眼李長薄沾著血跡的衣裳,沒吱聲。
李長薄又想牽蘇陌的手,蘇陌躲開了。
看著眼前人淡漠的神情,李長薄面有失落,他欲言又止,似乎在找措辭:“今日有緣得見公子,實乃三生有幸……”
“初次見面,”他攤開掌心,竟是一枚玉竹哨子,一抹碧色,鮮如翠竹,“這支玉竹哨,便當作見面禮吧。”
蘇陌沒有接那哨子,淡淡答道:“恭送太子殿下。”
李長薄恨不得將蘇陌擁入懷中帶走,礙于今日種種皆出乎意料,時機不對,他告誡自己不能操之過急,便溫聲說道:“孤親手做的,雖粗糙了些,但禮輕情意重,別拒絕孤,好嗎?”
蘇陌退后一步:“草民不敢。”
李長薄拉起蘇陌的手,掰開五指,將玉竹哨強行塞入他手中,又壓低嗓音道:“裴尋芳非善類,你莫招惹他。”
蘇陌皺眉。
李長薄又看了蘇陌幾眼,方轉身離去。湄水的風吹起李長薄的衣袍,承著他如鹓鴻遠去,風過蘆葦,聲聲作響,風中似有人說了句:
“生辰快樂,清川。”
蘇陌心中一揪。
今日也是季清川的生辰啊。
他低頭看向手中的玉竹哨子,忽而想起,原書中季清川曾對李長薄說過,他很小的時候,不夜宮的姐姐們帶他去拜廟,總會往他身上掛一支哨子。
李長薄問他為什么。
季清川答道,因為如果我走丟了,吹一下哨子,姐姐們就可以找到我。
蘇陌奇怪李長薄為何初次見面就要送他哨子,就算季清川在此,也不會再稀罕他的哨子了。
蘇陌乜了眼那哨子,不耐地往湄水中一丟,誰知那哨子落到一半,卻被另一只手接了去,隨即頭頂傳來聲音:“這李長薄,對公子不一般吶。”
他繞到蘇陌身前:“初次合作,感覺如何?”
“白磷用得好。”蘇陌抬起頭時,眼中已含著慍怒,毫不客氣道,“掌印差點要了我的命。”
“哦?”裴尋芳掃了眼蘇陌臉上殘留的血跡,拿出帕子細細給他擦了,嘆道,“公子果真是身嬌體弱膽子小。”
蘇陌道:“我沒說過要殺人。”
“好的,下次我會注意的。”裴尋芳點點頭,俯身彈了彈那件鶴氅上根本不存在的塵,又陰陽怪氣道,“可惜,弄臟了,這件衣裳是御賜的,公子洗凈了可得還我。”
蘇陌正色問他:“掌印給我吃的什么藥?”
裴尋芳笑道:“自然是對你好的。”
老狐貍,就沒幾句實在話。
蘇陌轉身要走,卻覺雙腿如注了水般,根本就拖不動。
裴尋芳見狀,將他一把抱起。
蘇陌一驚:“你干什么!”
裴尋芳:“送送你。”
蘇陌激他:“掌印不怕被人看見么?”
裴尋芳笑道:“咱家一骯臟閹人,要那清譽作甚?”
彼時風過柳梢,裴尋芳抱起披著鶴氅的蘇陌,雪色長衫垂在他的墨色蟒袍邊緣,一下一下輕輕敲打著。
裴尋芳的眸光偶有落在蘇陌臉上,從他的臉側、耳后掠過,但并不停留。
這一條路不長也不短。
沿著湄水河畔,桃蹊柳曲間,所有人都近于驚恐地看到,那個素日高高在上、冷如閻羅的司禮監掌印裴公公,竟然抱著一名年輕公子上了輛馬車。
而那輛馬車,竟然還是不夜宮的。
“我怎么覺著,那李長薄對你的態度不簡單吶,莫非公子與他是舊相識?”裴尋芳將蘇陌放在車中軟墊上,拿鳳眼笑著覷他,“還是,公子有事瞞我?”
“掌印想多了。”蘇陌已淡定如初。
“我瞧公子悶悶不樂的,莫非,那李長薄救了你一回,心軟了?”
“沒有的事。”蘇陌蹙眉瞪他,“還不是被掌印那一刀給嚇的。”
裴尋芳笑容稍斂,似在想什么。
卻見蘇陌側身在馬車的軟榻某處一按,彈出一個秘匣。
秘匣上裝著個“藏詩鎖”,蘇陌將七個小輪依次轉到設定的字符上,“咯噔”一聲,鎖解開了。
蘇陌取出里面的東西。
是一卷小小的紙軸。
蘇陌將紙軸放入裴尋芳掌心:“接下來,有勞掌印了。”
裴尋芳微瞇起眼,這看似弱不經風的人,竟然已經提前籌謀至此?
他怎么就有信心自己會幫他呢?
裴尋芳握著那小小的紙軸,繼而輕握住蘇陌的手指:“公子究竟還藏了多少驚喜?”
蘇陌抽掉手:“告辭。”
裴尋芳攔住門:“公子好像忘了什么?”
“掌印想要什么?”
裴尋芳朝馬車中的人遞出一只手,正是那只戴著墨玉螭紋韘的手:“再親一個,我喜歡。”
“咣”的一聲。
裴尋芳嬉皮笑臉地被轟下馬車。
長堤十里轉香車,兩岸煙花錦不如。
裴尋芳望著那輛遠去的馬車,轉了轉指上的墨玉螭紋韘,嘖了一聲。
為他折騰這半日,說翻臉就翻臉,怎么有一種被利用了的感覺。
美人心,海底針吶。
“張德全。”裴尋芳喚道。
“奴才在。”
“去將東海云林生監造的那把月鳴滄海琴找出來,包得漂亮一點。”
“噯。”張德全殷勤地跟上,“那可是把稀世好琴,掌印是要做何用?”
“送禮。”裴尋芳笑道。
“他有金風玉露,我便有纖云弄巧。”裴尋芳隨手摘下一朵怒放的梨花,鮮嫩花蕊碾于指尖,清香陣陣。
他輕嗅指尖余香,臉上笑容漸漸收斂:“那雙手……不撫琴可惜了。”
-
蘇陌不會撫琴。
他當初不是誆李長薄,他確實不會撫琴,小提琴、大提琴、鋼琴之類的,蘇陌順手拈來,可是古琴,他真的不會。
會撫琴的那位,叫做季清川,不是他蘇陌。
蘇陌看著姓裴的差人大張旗鼓送來的那把月鳴滄海琴,還有那張“敬叩芳辰”的箋子,反手便讓人收進了庫房。
琴是好琴,但姓裴的想聽他撫琴,下輩子吧。
雖官家下令嚴鎖風聲,但上巳節湄水鬧了“女鬼”的消息,還是傳得滿城風云。
除了“疑似先皇后魂魄出現、女鬼傷人”的傳聞,人們似乎對另一類傳聞更感興趣,比如“太子為救不夜宮伶人受傷”“掌印與帝城第一伶人關系匪淺”云云……
這結果與蘇陌想去甚遠。
然而另一件事,卻讓蘇陌暢快不已。
上巳節的第二天,也就是三月初四這天,一份傳單式的匿名揭帖在全帝城悄然傳開,當晚更是如雪片般灑滿每戶家門。
到了第三天清晨,上至宮門,下至尋常百姓,幾乎人人都讀過了。
文章以簡明老辣的文字,直言上巳這日湄水出現先皇后的冤魂,絕非偶然;“偷天換日、貍貓換太子”之言論,絕非捕風捉影;太子乃國本問題,關涉大庸氣運,豈能兒戲?當年先皇后遇刺案已是囫圇結案,如今幽魂再現,可見其中大有隱情;說不定當年有人兵行險招、殺人滅口、行偷梁換柱之事。
又言圣上育有兒女九人,唯獨太子容貌與眾人異,實在讓人生疑……云云。
此文一經傳開,引起軒然大波。
朝堂之上,太子黨與反對黨吵成一片,覬覦太子之位已久的四皇子也不忘添柴加火,嘉延帝大怒,廷杖兩人才堪堪震懾住,又派東廠嚴查此事,必將作文章之人揪出來嚴懲不可。
一時滿朝上下相互猜忌,人人自危。
而那嘉延帝,也因先皇后遇刺案被重提,情傷難抑,病倒了。
蘇陌收到裴尋芳派人送來的箋子時,也是頗為驚訝。
心道裴尋芳這人下手果然狠辣,一篇文章讓他鬧這么大動靜,掀起質疑太子的輿論不說,還挑起了太子與四皇子的爭端,廷杖了兩名他看不慣的臣子,順便還整了嘉延帝一回,一石四鳥。
他得多高興啊。
蘇陌看完箋子,點了支燭,正要將箋子燒掉,卻見那送信的影衛還杵在那,雙目圓瞪地看著他手中的燭火。
“怎么啦?不能燒?”蘇陌問他。
那影衛結結巴巴答道:“背、背面還有。”
蘇陌疑惑,遂翻到那箋子背面,果然還有字。
只見那恬不知恥的老狐貍,用清雋的字,寫了句極幼稚的話:“公子滿意否?”
蘇陌當即臉黑了。
回頭去看,那影衛已經消失沒影了。
蘇陌捏了捏那箋子,想著這東西留著興許有用,說不定以后還能成為制衡裴尋芳的證據,便尋來了秘匣,將那箋子收了起來。
蘇陌數著時辰,料想姓裴的今日會來找他。
沒想到,卻等來了另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