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夜宮被太子親兵包圍了。
親兵魚貫而入,不一會便逮著了好幾個偷偷來聽曲的朝廷命官。
李長薄命人將那些違規的官員關押到一處,聽候處理,又命人驅散了后院的閑人,而他自己則輕車熟路往后院去了。
聽聞太子突然駕臨,不夜樓的姑娘們都偷偷溜了出來,想一睹太子風采,誰知,那太子爺目不斜視地進了季清川的院子。
似乎還挺急。
蘇陌并未在院子。
不夜宮的演藝場在前堂,偶有客人想私下見一見心儀的伶人,都安排在花閣,花閣四周有眾仆輪守,以防客人亂來。
越是高等的伶人,被保護得越是嚴密。
季清川在不夜宮地位不比常人,他不僅居住的地方是一庭小院,見客也有專門的地方,名為“醉生閣”。
醉生閣建于一清泉之上,夏賞荷,冬賞雪,四季可聞泉聲,因為季清川體弱怕冷,還特意做了暖閣。
如今弁釵禮臨近,求見季清川的客人也愈加多起來,春三娘為了抬高季清川的身價,每日都安排了競拍,叫價最高者,才有機會進醉生閣見季清川一面。
李長薄尋到他院子的時候,蘇陌正在醉生閣見客。
“清川,我以為你再也不會見我了。”傅榮跪坐在蘇陌身邊,淚眼汪汪地扯他衣擺。
“傅二爺言重了。”蘇陌捧著個手爐淡淡道,目光卻看向傅二帶來的另一個人。
此人名叫謝一凡,本是書中一筆帶過的工具人,家境貧寒,但善作畫,受傅家資助入國子監,乃國子監第一畫手。
原書他的任務就是,規勸傅榮遠離狐朋狗友,回歸正途,這狐朋狗友里,排第一的當屬季清川。
今日見著本人,果然是個嚴肅周正的讀書人。
那謝一凡不情不愿地被傅榮拖來,此刻正在為蘇陌畫畫像。
他目光矜持地看蘇陌一眼,便拿著畫筆在畫冊細細畫下幾筆,待多看了幾眼之后,發現那伶人竟一直微笑著看他,目光中還帶著欣賞的意味,他便有些不自持了。
原本一腔的不情愿都化成了不自在,而后不知不覺紅了耳根。
“你老看他干嘛?”傅榮擋住蘇陌,“清川我跟你說的話,你聽見了嗎?”
蘇陌說道:“傅二爺,這《大庸百美圖》里當真有百位美人?”
“豈只百名。”傅榮碎碎念道,“我傅榮閱美無數,這圖冊里,少說也有一百三十余名美人了。但清川你知道嗎?自從我見到你之后,就覺得這百美圖根本就不堪一提了。”
“若是你不同意將你畫入冊,我都要撕了這百美圖,它都沒資格叫百美圖了。”
蘇陌說道:“畫我可以,畫完之后,得送我一本。”
傅榮緊張道:“清川要這畫冊作甚?難不成你想結交他們?”
蘇陌道:“留作紀念不可以么?”
傅榮松了口氣:“可以可以,清川想要什么我都給。”
“公子,該喝藥了。”婢女小蔻端來一碗濃湯藥。
傅榮接了她手中的碗,說道:“不勞姐姐了,我來喂清川。”
小蔻為難地看向傅榮:“春三娘吩咐了,得親眼看到公子喝下。”
傅榮轟道:“姐姐放心,我會讓他喝下去的。”
小蔻不敢跟客人犟,便躬身退下了。
傅榮端著碗又挪近一點,興高采烈舉起湯勺:“來,啊……張嘴。”
蘇陌瞥了眼那湯藥,說道:“我不喝,你倒了吧。”
這些藥都是春三娘為他的弁釵禮準備的,連喝一月,便會愈加肌玉生香,軟弱無骨,在起舞時也更能討人歡心。
討tm的鬼歡心。
傅榮哄道:“怎么能不喝呢?你一年也未曾斷過藥,不要拿自己身體開玩笑。”
傅榮他不知道,那經年累月一碗一碗灌下去的藥,哪一碗不是季清川的催命符?
蘇陌覺得也沒必要告訴他這些,遂拿了手爐起身,繞到那一旁認真作畫的謝一凡身后,說道:“謝公子果然妙筆生花,我就要謝公子親手畫的這冊《大庸百美圖》,傅二爺另印一冊留著自己看如何?”
傅榮端著藥碗過來:“清川將這藥喝了,我就答應你。”
蘇陌瞄了一眼窗外,道:“我如果今晚就要呢?”
傅榮討好道:“我今晚就給。”
蘇陌道:“傅二爺可得說話算話。”
說罷便接過那碗藥,卻也不喝,輕輕轉身挨著那謝一凡坐下了,然后優雅地端著那藥碗,將整碗藥都緩緩倒進了他身邊那只鳳耳紫釉鈞瓷瓶中。
“清川你……”傅榮驚訝地看著他。
“噓——”蘇陌比出噤聲的手勢,又指了指窗外。
可不,那小蔻還一直守在窗外呢。
傅榮趕緊改口說道:“這才乖嘛,快快都喝光,一滴也不許剩。”
那小蔻聽見里頭喝了藥,這才放心離開。
待人走遠,傅榮搶過蘇陌手中的藥碗,低聲問道:“為什么不喝呀?”
蘇陌掀起鴉羽般的眼睫,一雙眼如清泉流淌,似乎再多眨一下就該沁出眼淚來了,他說道:“想多活兩日,可以嗎?”
傅榮臉色一變:“有人要害你?”
蘇陌不置可否:“傅二爺就別問了。”
一側的謝一凡也是擱下筆,側耳聽過來。
傅榮趕緊拉著蘇陌,問道:“你老實告訴我,你平日里吃的那些,還有哪些有問題的?”
蘇陌知道傅榮沒有能力對抗這些,說了反而對他不利,便閉口不言。
“小祖宗,你不要怕,你告訴,我幫你做主……”傅榮急得直跺腳。
忽聽得“哐當”一聲,醉生閣的門被一腳踹開。
疾風卷著杏花落進來,門口多了個緋紅朝服的太子,李長薄。
“你要替誰做主啊?”
“太、太子……”傅榮嚇得不輕,上一次太子對他的警告還歷歷在目,這會他牽著蘇陌的手,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李長薄的目光落在傅榮的手上,臉色不太好看。
蘇陌趁他們不備,揪出袖中的一塊帕子,朝身后那謝一凡的圖冊上一蓋。
謝一凡似有驚訝,抬頭看向蘇陌,卻只來得及捕捉到他眼尾一掃而過的笑意,波光瀲滟的,煞是耀人。
謝一凡胸中一熱,不動聲色地拿起一疊宣紙蓋在那圖冊之上,又偷偷抽走了底下的帕子,隨后恭恭敬敬起身跪拜道:“臣參見太子殿下。”
李長薄道:“傅儀制屢教不改,烏紗帽不想要了是吧?”
傅榮脹得滿臉通紅。
李長薄冷聲斥道:“滾出去。”
侍衛很快將兩人請走。
門被帶上,房中只剩李長薄與蘇陌二人。
“以后不許再見他了。”李長薄目光籠著蘇陌。
壓迫感隨之而來。
呵,來者不善。
蘇陌垂眸道:“拜見殿下。”
李長薄要來扶他,蘇陌卻自行起身了,他拿起方才翻看的幾冊書,朝書架走去,云淡風輕道:“來者皆是客,不夜宮開門做生意,沒有拒客于門外的道理,我不過一介伶人,更沒有選擇的權力。”
李長薄面色不虞,道:“不夜宮私下接待朝廷命官,已是觸犯大庸律例……”
“所以太子殿下要責罰我么?”蘇陌透過書架的格子看他,“殿下趕走了我的客人,是不是也要將我抓走?”
李長薄將到嘴邊的話咽下,轉而哄道:“你不要怕,孤不是來抓你的。”
他走近幾步,換了更溫柔的語氣:“兩日未見,你身子可好?”
蘇陌打量著他。
他還是那副清正雅明的模樣,眉目溫柔,仿佛是這世界上最正派最深情的人,他甚至還穿著朝服,一看就是下了朝直接從宮里急匆匆趕來的。
這份心意,是不是該感動一下?
“自湄水一見,孤對公子念念不忘,輾轉反側皆是公子音容,原本昨日就想來見你,被耽擱了……”
蘇陌實在沒有耐心聽他說這些屁話,他退后一步,不動聲色道:“一面之緣,殿下錯愛了。”
李長薄屢次被打斷,神情不大妙:“你為何對孤如此退避三舍?”
蘇陌道:“草民不敢。”
李長薄道:“是近日那些傳聞對你產生困擾了嗎?你不要擔心,孤是太子,孤可以保你。”
蘇陌內心哂笑,李長薄你未免太過自信了。
李長薄雖衣冠一絲不茍,但眼下卻有一片明顯的烏青,他這兩日一定過得很不舒坦吧。
如此急吼吼地來尋蘇陌,是猜到與他有關聯了嗎?
蘇陌道:“大庸律例官員不得出入樂坊,殿下這番話被有心人聽去,就能要了我性命。”
李長薄眼里的慍色壓下一分,他今日來不夜宮,不是也打著抓人的名義么?
他從袖中掏出一包絹帕包著的糕點,說道:“今日宮里新貢了幾樣糕點,孤挑了幾樣細軟爽口的給你嘗嘗鮮。”
他說著,將那絹帕一層一層打開,果然,里頭是幾樣極其精巧的糕點。
他拭凈了手,挑起其中一塊,哄孩子般說道:“這是臨安新貢的云片糕,清甜解苦,你嘗嘗。”
蘇陌望著那云片糕,想起原書中的一段故事。
自季清川搬去別苑后,李長薄的脾氣就變得陰晴不定,每次他惱了,都會十天半個月不回別苑,故意冷落季清川,晾著他,直晾到季清川心慌不安時,他才會帶著各種禮物回來,向季清川道歉,哄他、親他。
而這云片糕,就是季清川第一次抑郁到割.腕.自.殺后,李長薄強迫他吃的。
季清川拒絕進食,李長薄便含著云片糕、含化了喂給他吃,一邊喂一邊吻他:“你不許死,你不想認親了嗎?我帶你去認親,我要你好好活著。”
蘇陌在袖中暗暗握緊拳頭,側過身走向窗邊,說道:“太子殿下請回吧,我一會還有客人要見。”
“見誰?”
“我的客人有百眾之多,都是些紙醉金迷的紈绔之徒,入不了太子殿下的眼。”蘇陌回眸望他,淺笑間媚眼如絲,故意拿話激他,想瞧瞧他的反應,“太子殿下受萬民愛戴,是百官表率,殿下請回吧,不要再來了。”
李長薄眼中淬起寒意:“你在拒絕孤?”
蘇陌捕捉到他眼中的寒意,這就憋不住了,要露出本來面目了么?
蘇陌推開窗,暮春的涼風灌進來,喉中忽而生起一股癢意,咳嗽隨之而來,他道:“草民不敢。”
“普天之下,莫非皇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蘇陌笑中帶冷,難以止息的咳嗽甚至讓他沒有辦法一次性將話說完,他臉色煞白,眼中咳出了淚意,就連帶眼尾也紅了。
“我一介樂籍,命如草芥,殿下即便此刻要取我性命,也取得。”
這話或許真的刺激到李長薄了。
他神色突然沉了下去,眼中若含利刃。
他幾步跨過來,粗暴地攬住蘇陌的腰,將他往上一提,直接抱到窗臺上。
醉生閣四面臨水,高約三丈,風吹過檐角的鈴鐺,呼的一下吹散蘇陌的長發。
烏黑的長發,撫過薄如蟬翼的廣袖,也撫過李長薄因過分用力而青筋暴露的雙手。
李長薄壓著蘇陌,一字一字說道:“孤不要你性命。”
一切發生的太突然。
蘇陌被他緊緊圈著,脖子往后仰著,身體亦往后仰著。
背后是懸空的窗,三丈之下,是一池剛長出新葉的蓮。
只要李長薄一松手,他就會掉下去。
媽的。瘋子。
“記住這句話。”李長薄死死箍著蘇陌,眼瞼低垂,眸色似失了光華,“孤不要你性命。”
蘇陌被箍得幾乎無法喘息。
曾經很多次,李長薄都是這樣,用絕對的力量壓制著季清川,讓他根本沒有反抗之力。
腥甜的血意從喉管涌出,蘇陌劇烈咳嗽起來,這咳嗽來得太可怕了,像是要將心肝肺都咳出來一般。
蘇陌費力的抓著窗沿,但幾乎沒有著力點。
“園子里沒旁人,別擔心,沒人會看見。”李長薄說道。
蘇陌咳得眼睛都紅了。
原以為,開窗可以讓他有所顧忌,哪知李長薄這么瘋。
李長薄掰過蘇陌的臉:“孤今天心情很不好,只想讓你陪陪我,行嗎?”
蘇陌的下巴很快紅了一片:“殿下,你找錯人了。”
“怎么會錯呢?孤閉上眼都能聞出來。”李長薄輕撫著蘇陌唇角的紅,眉眼間的戾氣濃重,他用近于耳語的聲音說道,“你終將是孤的人。”
“你逃不掉的,這是命中注定的,清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