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蘇陌以為自己聽錯了。
李長薄這語氣不對勁。
他才見過季清川一回,就算他疑心季清川的身份,甚至疑心湄水“女鬼”及揭帖之事與季清川有關,也不該說出這樣的話。
蘇陌覺出了一種比在湄水湯池邊更強烈的危險感。
他被摁在窗臺上,半個身子懸在窗外,李長薄的手摸進他腰際束帶的褶皺間,隔著這薄薄的布料,他甚至可以感覺到他掌心的燙度。
蘇陌被迫仰著頭看李長薄,咳得面色緋紅,他咬著牙說:“殿下如此行事,不怕惹上麻煩嗎?”
“噓,不聊這些好嗎……”李長薄輕撫著蘇陌唇角,一貫溫柔深情的雙眸似著魔了般,他緩緩扯開蘇陌的腰帶,說道,“別拒絕孤,好嗎?”
風呼的一下吹開蘇陌的外袍,冷意襲進身體。
蘇陌喉間進了風,咳得耳間嗡鳴,他反摳住李長薄的五指,威脅道:“殿下再如此,我就跳下去了!”
我、就、跳、下、去、了。
李長薄眼神一滯,而后驟然色變。
這幾個字如利錐刺入李長薄的鼓膜,他這才看清蘇陌已然蒼白的唇,還有他咳得沁出眼淚的雙眼……
李長薄陡然清醒。
他剛剛做了什么?
“清川。”
李長薄的聲音在抖,他慌忙將蘇陌往懷中一摟,抱下窗,放在腿上,安撫小孩一般撫摸著他的后頸,連連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有沒有嚇到你?”
蘇陌被他摁在懷里幾乎無法呼吸,那種瀕死的感覺再次襲上心頭。
“對不起,對不起……”李長薄仍在道歉,他拍著蘇陌的背,忽又起身將窗狠狠關了,關了還不滿意,又拴實了,他仍舊哄道,“以后不準再說這樣的話,想也不準想,聽到了沒?”
“不準去窗邊,不準去屋頂,不準去高墻上!所有高的地方,都不準去,聽到了沒!”
李長薄紅著眼,說話的樣子有點兇,像魔怔了般。
蘇陌筆下的李長薄,從來沒有這般失態過。
他即便玩弄季清川,即便看著季清川當眾受辱,也從來都是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
蘇陌心中的疑慮更重了。
李長薄跪坐在蘇陌面前,摸摸他的手,又摸摸他的臉,確保他沒有受傷,涌動的胸口這才平靜下來。
剛剛那一瞬間,李長薄真的慌了。
聽到“跳下去”那幾個字,看著眼前人那張陡然褪去血色的臉,他仿佛又看見了上一世那朱紅宮墻下,季清川一身是血的躺在地上,全身衣裳都被血染紅了,只有那張臉,煞白煞白的,那么美,卻又那么絕望。
李長薄再也承受不了第二次了。
李長薄一遍一遍提醒自己,要冷靜,要控制自已。
季清川不記得了最好,全都忘記了最好,他們可以重新來過,只要他倆都還活著,李長薄可以等。
上輩子的法子行不通,這輩子便換個法子。
季清川那么弱,那么單純,很快就會離不開他。
只要他擁有了那至高無上的權力,管他太子不太子,季清川就永遠是他一個人的季清川。
李長薄用盡量溫柔地語氣哄著他:“方才是孤沖動了,以后再也不會這樣了,我保證,清川別生氣,好嗎?”
瘋子。
蘇陌暗罵道。
施暴只有零次與無數次。
你以為你在哄誰!
而不夜宮,此時也亂成了一團。
太子突然駕臨,抓了幾位客人不說,還氣勢洶洶地進了醉生閣,過了這許久也未出來。
甚至連春三娘也被攔在前堂,不得靠前,急得團團轉。
這春三娘原也是帝城有名的美人,自接管了不夜宮,便掉進了錢眼里,如今只一心賺錢,其它一概皆為糞土。
打從十八年前收養了季清川,春三娘便知自己撿著寶了。
大庸男風日盛,季清川可是不夜宮翻身的好機會。
她緊著樂坊最秘辛的法子,將季清川調.教得肌瑩似雪、骨軟筋酥,更請名師教他琴棋書畫、珠歌翠舞,卻不強迫他作女兒態,獨留他一絲清貴的男孩氣。
在這人人趨柔媚的樂坊里,季清川便顯得尤為特別。
這幾年,春三娘將季清川看得緊,又先后暗中挑撥多位豪門貴子為季清川爭風吃醋,為的就是趁弁釵禮的機會,將養這小祖宗十幾年的花銷,一股腦翻倍賺回來。
誰料到,出了這樣的岔子。
約摸一個時辰,太子才從醉生閣出來,臉上怒氣已散,但神情依舊不大好。
春三娘心驚膽顫地挨上去,想送送他,那太子爺卻一句話也未說,帶著人,走了。
臨走前,還命人塞了她一大包銀子。
春三娘揣著那銀子,就如揣著個燙手芋頭,這太子爺究竟是來抓人的,還是來嫖.人的?這么多銀子,難道他對季清川做了什么!
她心道不好,急匆匆進了醉生閣,進門便問:“你同他睡了?”
閣中及榻上均未有異樣。
蘇陌衣著整齊地在練字。
蘇陌練習著季清川曾經寫過的字帖,這字跡他現在已經學得七七.八八了。他既不擱筆,也不抬頭,只問道:“誰?”
“太子爺啊!”
蘇陌落下一筆:“沒有。”
春三娘又問:“那他來找你做甚?”
蘇陌又落下一筆,用筆頭指一指案幾上的糕點:“他來送這個。”
興師動眾地來一趟,就為了送這一盤糕點。
鬼才信呢。
連蘇陌自己都不信。
其實剛剛,蘇陌一度從李長薄身上感受到了那種幾欲噴薄而出的侵.占.欲,蘇陌不是不懂,他甚至已經在盤算,如果李長薄真的來強的,他要如何應付。
那一用就撲街的精神力控制術,能制得住他么?
更奇怪的是,李長薄表現得根本不像是初遇季清川該有的模樣,甚至比后期深陷于對季清川的感情漩渦中時而瘋狂、時而柔情的李長薄還要瘋。
角色狀態與時間節點都不對,莫非是中間出了什么變故?
蘇陌有些頭疼,這件事得盡快弄清楚才行。
春三娘急得要死,眼前的少年卻眉目沉靜地練著字,一點也不在意的樣子。
他一點也不像以媚取人的樂坊伶人,倒像是個只可遠觀、不可褻玩的金枝玉葉。
自季清川病了一場后,他好像變得與以往有些不同了,可春三娘又說不出哪里不同。
“清川吶,你要曉得,母親養你這些年,平日為你挑選的都是整個大庸最殷實的富貴人,他們都是能為你一擲千金的金主。”
“大庸律法擺在那,官家的人咱能不招惹就不要招惹,像太子那等人物,更不是你我能高攀的,他是一國之本,上個樂坊都要打著抓人的名頭……”
春三娘嘆了口氣:“他不會在一個伶人身上當真的,切莫與這種人有牽扯,一不小心連命都沒了,知道嗎?”
蘇陌寫完最后一字,已覺手臂酸軟。
季清川從小習的是徽宗的瘦金體,靈動勁瘦,卻又鋒如蘭竹,很需功底,好在蘇陌小時候練過書法,否則當真模仿不來。
蘇陌擱下筆,隨口答道:“嗯。”
一旁的小蔻拿著季清川的章子拓下一印,拿起字欣賞道:“公子,裱起來么?”
蘇陌答道:“燒了。”
小蔻唏噓不已。
不夜宮伶人的墨寶一字難求,若放到市面上,這隨手一練的至少也能賣五十兩。
春三娘推開那小蔻,問道:“清川,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蘇陌又鋪好一張紙:“在聽。”
“平素你百般挑剔我都隨你,只弁釵禮這一件,必須聽我安排。”
蘇陌一副事不關已的樣子:“但憑母親作主。”
“但是,”蘇陌忽而抬眸道,目光中帶著點度量之意,“若那太子非要招惹我,母親當如何?”
春三娘擺下臉色:“咱不做這癡……”
蘇陌問道:“若他要我性命,母親又當如何?”
“這……”春三娘臉色一僵,這她倒沒想到。
“左右母親護不了我,就不要管這么多了吧。我在不夜宮一日,定會努力為母親掙錢一日,母親只管收錢就行了。”蘇陌復又執筆練字。
那春三娘被堵得兩頰發紅,卻又不能真的對他怎樣,便又說道:“你如今是翅膀硬了,母親也是為你好。”
隨后覺得沒意思,又問道:“那個裴公公又是怎么回事?”
正巧凌舟來奉茶,蘇陌瞟了他一眼,凌舟低了頭,蘇陌便知他已一五一十將湄水之事向春三娘招了。
想到裴尋芳大張旗鼓送進來的那把琴,蘇陌也懶得編理由,便道:“他是我的客人。”
“清川吶,”春三娘大驚,“那可是個活閻羅,你怎么敢去招惹他?他甚至不能算個男人。”
蘇陌心內哂笑,連樂坊之人都瞧不起閹人,姓裴的真可憐。
遂答道:“不是男人豈不是更好?母親還放心些。”
眼前的少年雖仍是一副病弱模樣,年僅十八,尚未及冠,可那眼神里卻有一份常人不能及的鎮定自若與倔強。
春三娘微微一怔,便又道:“我請吉空大師算過了,谷雨至百谷生,你命里藏春水,與谷雨氣運相合,谷雨是個萬物破土的好日子,我已定好那一日為你行弁釵禮。”
“這段時間你好好準備著,別再出岔子了。”
蘇陌有些詫異,這個時間不對,原書中沒有這么急的。
那春三娘還欲囑咐些什么,忽聽門上傳:“前頭沈大少爺來了,包了場子,還請季公子一見。”
春三娘立馬笑逐顏開:“快叫前頭好生招待著,清川這就準備好了。”
說著將蘇陌按在銅鏡前:“大財神爺可有段日子沒來了,清川趕緊換上最好看的衣裳,讓沈大少爺看著歡歡喜喜的。”
蘇陌懶懶應著,任由春三娘為他梳頭更衣。
那衣服上還殘留著李長薄的龍涎香,李長薄今日雖未對蘇陌做什么,但并不代表他明日不會。
蘇陌想盡快結束這種日子。
這沈大少爺名喚沈子承,是皇商沈家的大公子。
沈家堪稱大庸首富,生意商鋪遍布全國,沈子承剛及而立之年,家中有妻有妾,卻也尤好男風,算是帝城聲樂坊中頭一號風流人物。
他曾是帝城另一大樂坊“未央坊”最大的金主,可自從三年前,對十五歲的季清川一見傾心,便棄了未央坊,成了不夜宮的常客。
可以說,沈大少年憑一已之力將季清川捧上了頭牌之位。因為他的存在,也讓那些覬覦季清川的人,多了幾分忌憚。
算是季清川真正的恩客。
蘇陌挺欣賞沈子承這個人,見多識廣,頗有君子風度,同他相處,讓人如沐春風。
蘇陌饒有興致地和沈子承聊著那些貫通南北的運河、商路,還有深入西北腹地的絲路,甚至還同他一起繪制了一幅《大庸輿圖》。
這就是我筆下的大庸江山嗎?
蘇陌看著那幅輿圖,心中騰起一種實質的自豪感。
“這么喜歡?”沈子承的手落在蘇陌肩上。
“真希望有一天可以親自去看看。”蘇陌道。
“清川喜歡的話,我可以帶你去看。”沈子承溫柔說道,攬著他的腰將他帶到自己腿上。
媽的,又來,蘇陌心中暗罵。
“變輕了,清川這些日子可有好好吃飯?”沈子承圈著蘇陌的腰,用手丈量了下,果真是又細了。
蘇陌推開他,拿起輿圖起身,答的卻是前一個問題:“會有機會的。”
沈子承懷中落空,倚在椅背上笑了起來:“還是那么害羞。”
“清川喜歡山川河海,不應該困在這種地方,深宅大院也不適合你,弁釵禮后,我帶你走。”
沈子承對季清川的弁釵禮勢在必得。
他欣賞著眼前這個他用真金白銀一手養大的人。
這三年,季清川出脫得愈發動人,沈子承也越加珍惜,這是一種無法言說的愉悅感,就像看到親手栽培的花苗,逐漸長成風華絕代的牡丹。
他很享受這個過程,這是他在沈家后宅、在行商中無法得到的愉悅。
而今,這朵花,快要到可以摘的時候了。
蘇陌知道他的意思。
沈子承要贖季清川,將他帶在身邊,陪他走南闖北,為他解悶,為他暖床,作為情人的那種。
蘇陌心中哂笑,抱歉,我沒有這種志向。
沈子承離開時,已近戌時。
蘇陌疲憊地回了房。
用晚膳時,小蔻告訴蘇陌,沈大少爺走之前又給了春三娘一大筆銀子,說是要出一趟遠門,谷雨之前一定趕回來。
蘇陌懶懶道:“知道了。”
心中卻是無奈,因著季清川這伶人的身份,對他再好的人,也不過是看中他的顏色罷了。
真是糟糕的人生啊。
蘇陌要為季清川改變這人生。
窗外不知何時下起了雨,暮春多雨,淅淅瀝瀝,綿綿不盡。
空氣變得異常潮濕,蘇陌又咳嗽起來,季清川這身子,早已壞了根本,藥石罔顧,就算不遇見李長薄,大約也撐不到弱冠之年。
想到此,蘇陌又氣餒了。
當初為何要給他寫這么個病弱的人設呢?
真是害苦了自己。
蘇陌讓伺候的人退下,脫盡衣物,赤身走進湢室。
古代的湢室雖不比蘇陌原來的,但不夜宮還算富貴,倒也堪堪能用。千愁萬緒,不如先泡個澡。
畢竟,這世間沒有什么煩惱是泡一個澡不能解決的。
水溫恰恰好,蘇陌昏昏欲睡。
神思繾綣間,忽覺燭火搖曳,空氣中有冷意涌動,蘇陌微微睜眼,便察覺薄紗屏風后多了一個人影。
“公子作的好文章,害我辛苦了這兩日……該如何補償我?”
呵,終于來了。
蘇陌往水下又沉了幾分,滿頭青絲如墨浮于身后,只露出張出芙蓉面。
“掌印來得可真晚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