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陌在搖搖晃晃的馬車上醒來。
一時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今夕何夕。
他的藥勁差不多過了,待看清眼前人時,蘇陌有些驚訝:“你怎么還沒走?”
李長薄掀開車簾給他看:“你看這是哪?”
只見窗外楊柳飛花,湖面如鏡,三三兩兩的麗人只著春衣薄衫,相伴而行。
蘇陌暗叫不好,怎的被帶出來了?不夜宮的人都死了嗎!
“殿下要帶我去哪?”
李長薄摸摸他的頭:“想將清川拐到天涯海角,去沒人認識我們的地方,可以嗎?”
“殿下是在開玩笑么?”蘇陌這才發現自己枕在李長薄腿上,他連忙坐起。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不管去到哪里,太子永遠是太子,伶人永遠是伶人,大庸等級森嚴,殿下比我更清楚。”
“那孤便廢除這賤籍制度。”李長薄認真說道。
“我為清川廢除這賤籍制度,好嗎?”李長薄又重復了一遍,“我將樂戶劃入良籍,甚至高于僧籍之上,讓天下人都推崇樂戶,仰望樂戶,好嗎?”
李長薄的表情很認真,像在說著很重要的誓言。
蘇陌心里詫異不已。
李長薄為什么會有這種想法?
“我為清川修改樂戶不得成婚的制度,修改賤籍不得轉良的制度,我讓樂戶擁有自由,讓樂戶也有機會成為人上人……我要清川和我一起享受這世人無法享受的無上尊榮,好嗎?”
一長串的話,句句皆是“我”,而不是“孤”。
說到最后一句時,他的聲音甚至有些抖。
蘇陌眨了眨眼。
若是季清川聽到這些話,應當會欣喜不已、信以為真吧。
原書中,季清川甚至曾一直幻想著,認回親人后,他便不再是卑賤的樂籍出身,他將獲得自由,可以光明正大地去喝酒、去逛市集、去很多地方。
他不想留在宮里,也不想留在帝城,他想同李長薄兩人一馬,去看大千世界。
可惜直到死,李長薄都不懂他。
如今李長薄說這番話,又是幾個意思?
不過是低級的哄騙之術罷了。
這對季清川或許管用,但蘇陌不是季清川。
蘇陌的未來規劃里,從來沒有李長薄。
蘇陌煩躁地捂著心口,又咳嗽起來。
季清川這顆心臟,不會再為李長薄的話心痛了,永遠不會。
看著蘇陌蒼白的臉,李長薄神色又緊張起來。
他輕拍著蘇陌的背,溫聲道:“現在說這些還為時過早,清川什么都不用管,只要乖乖養好身體,好嗎?”
“我聽聞,‘大庸第一名醫’秦岐去了江南游歷,我已派人去千里尋醫,等我找到他,綁也要將他綁來,為你醫治。”
李長薄的樣子不像是開玩笑。
自從上次醉生閣之后,他似乎收斂了不少,看來,他對季清川的身體健康,還是在意的。
他今天看著心情很不錯,太子反對黨被修理,李長薄一定很開心吧。
蘇陌覷了一眼李長薄,想到他的那些反常表現,心想既然都出來了,不如趁此機會試他一試。
想試李長薄,就得去最容易牽動他情緒的地方。
蘇陌想到了那座別苑。
其實,穿過來后的這段日子,蘇陌拿身邊的婢女及客人做過多次小實驗,他發現,在某個人情緒波動或動情時,他的精神力控制術最管用。
雖然,效用主要還是由蘇陌的健康情況,以及對方對蘇陌的在意程度來決定。
但蘇陌決定冒險一試。
“我聽聞城西有一處梨花谷,”蘇陌轉移話題,“一直心向往之,卻從未有緣去過,今日春色不錯,殿下可否帶我去賞花?”
李長薄的那座別苑,正在那梨花谷附近,不過百步之遙,季清川曾被軟禁在那別苑長達十個月,卻從未有機會進那梨花谷看過一眼。
主動提出去那里,蘇陌知道這很冒險。
原書中,這個時候的李長薄,應該已經在盤算如何將季清川弄去別苑了。
李長薄似乎有些意外:“去那里少則一個時辰,路不好走,清川真的想去?”
蘇陌點頭道:“嗯。”
李長薄略有遲疑:“好。”
蘇陌是被李長薄從床上直接抱出來的,身上只穿了單薄的寢衣。
李長薄從箱子里挑出件素白圓領袍,并一件錦云銀緞的斗篷,遞于蘇陌:“換上。”
說罷,他掀開幕簾坐到馬車外去了。
一場春雨后,天氣較上巳那日更暖和了,可蘇陌身上依然冷如冰窖。
這見鬼的身體。
蘇陌掃過馬車后那一整排箱子,最上邊打開的那個里面裝滿了備用的干凈衣物,另外幾個不知道裝的是什么。
蘇陌蹙眉,李長薄在馬車里準備這些是想干什么?
李長薄細細聽著馬車內蘇陌更衣的動靜,又吩咐下人呈上之前準備的小食,估摸著蘇陌換好了,李長薄又鉆回了馬車,挑了幾樣細軟的小食要喂給蘇陌。
蘇陌只喝了牛乳。
到達梨花谷時,已是斜陽照青郭。
山田阡陌,路窄難行。
馬車停在了谷口,蘇陌拎著衣袍跳下了車。
“清川,小心腳下。”李長薄緊張跟上。
蘇陌有些興奮,腳踩在松軟的土地上,仿佛能吸收了這春生大地的力量一般,被藥泡了五日的頹靡感,也褪去了幾分。
許是連著幾日急風驟雨,將花都打落了,梨花已經沒剩幾樹。
蘇陌輕輕喘著氣,衣擺上濺滿了落花與青草汁,他行走在這山野間,仿佛獲得了短暫的快樂。
總有一天,他會親自將這筆下江山都走一走。
谷中刮起一陣風,將那掛于枝頭的殘花與水珠一并吹落。
梨花微雨落了蘇陌滿肩滿身。
李長薄跟在蘇陌身后,看著風卷著那素白的身影,仿若要將清川一并卷走了一般。
李長薄太陽穴突突地跳,那種在湄水湯泉與醉生閣時的危機感又萌生了。
重生后,他總是做夢,夢見季清川站在他面前,笑著喚他“長生”,笑著向他撒嬌要抱抱,可是下一秒,清川就像泡影一樣消失不見了。
李長薄快步上前,一把拉住蘇陌。
“清川別跑那么快,孤快要追不上你了。”
蘇陌回眸,眼露不悅。
李長薄怔了怔,摸進他的衣袖,去牽他的手:“你病還沒好,別跑累了。”
蘇陌抽走手:“我不累。”
李長薄卻也不惱,反而在他面前躬下身,說道:“上來,我背你。”
李長薄很喜歡背季清川,背著背著便會亂摸,摸著摸著就會行那事。
蘇陌往后退了一步:“不用,我自己走。”
卻不想一腳踩進了一處泥洼,差點摔倒。
李長薄趕緊拉住他,將人強摟進懷里,檢查弄臟的鞋襪和褲腳,說道:“帶你回馬車上去換,仔細又得生病了。”
蘇陌很不喜歡被李長薄碰,甚至覺得自己要對他身上的龍涎香過敏了,但既然有意要試他,少不得就忍一忍。
蘇陌安靜地趴在李長薄肩上不說話,經過一座粉墻黛瓦的宅子時,蘇陌突然喊道:“殿下。”
李長薄腳步一頓:“怎么了?”
蘇陌閉上眼,心一橫,說道:“我……想出小恭。”
李長薄看了眼那宅子,似有猶豫,他又細細地看了蘇陌幾眼,而后對一名侍從說道:“將季公子的衣物帶到這里來換。”
“是。”
這是一座清雅別致的小苑,隱約可見一樹梨花從院內墻角露出。
李長薄從進門起便異常沉默,而蘇陌卻好奇地四處張望,嘆道:“好漂亮的宅子,不知這宅子可有主人?我們這樣貿然闖入是不是不太好。”
李長薄將他又抱緊了些:“喜歡這里嗎?”
蘇陌笑道:“喜歡。”
李長薄的眼角跳了跳,他答道:“這里叫長清居。”
“長清居?”蘇陌笑道。
心中卻暗哂,什么鬼長清居,誰取的名。
入院十余步,迎面又是第二道院廊,廊上僅一月洞門,入得門內,卻是別有洞天,半屏假山擋去視線,山間清泉汩汩,翠竹隱隱。
李長薄抱著蘇陌走了這些路,掌心已微微沁出汗。
他緊攥著蘇陌的衣袍,忍著不去觸碰他。
他提醒著自己,不要看,不要碰,不要想,現在還不是時候。
“殿下放我下來吧,我自己去即可。”蘇陌道。
李長薄的目光掃過那座假山,眸光變得愈加幽深,他道:“我抱你去。”
李長薄回頭給了侍從們一個眼神,那些侍從便不再靠近,齊齊等在了第二道院廊之外。
李長薄抱著蘇陌,彎腰走進假山。
“別抬頭,路窄,小心磕到頭。”
蘇陌察覺到,李長薄那一貫沉穩的心跳,似乎加快了幾分。
進入假山便是一段狹窄的石徑。
蘇陌默默數著步子,一步、兩步、三步……走到第十步時,蘇陌抬頭,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個圓形山洞。
山洞玲瓏精巧,夕陽透過洞壁上那些不規則的小孔投射在地面。
地上長滿了厚厚的青苔,松松軟軟的,像名貴的氍毹。
原書中,季清川便是在這里,給了李長薄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