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頭?
蘇陌垂眸看著那兩個字,冷嗤一聲,將剩下的半塊鳳梨酥扔進了水里。
那日跟裴尋芳叫板,說什么一次交易,一口甜頭,不過是權宜之計罷了。
他并沒有把自己當交易籌碼折進去的打算。
那姓裴的是個太監,他能干嘛?難不成,要蘇陌做上面那個?
蘇陌不屬于這里,也沒有要和筆下人糾纏在一起的打算。
事情不過剛剛開始,就追著他要甜頭,怎么就那么像……搖著尾巴求賞賜的狗子呢?
蘇陌料想裴尋芳晚上才會過來,便先撂下此事。
午歇剛過,門上來報,前頭又來了一群人,自稱洛陽顧家,押了一千兩,稱要邀季公子外出賞春,馬車已經等在門口了。
春三娘拿了錢眉開眼笑的,心里卻忐忑不安,今兒這是怎么了,來了這些陌生面孔,還凈是出手大方的新財主。
蘇陌也是納悶,哪來的顧家?
待到收拾妥當,凌舟扶著蘇陌出了門。
今兒天氣晴好,中午日頭高照,已有些初夏的感覺了,蘇陌較平日穿得單薄了些。
門口停著輛六轡馬車,并仆眾數十余人,這架式派頭,一般官宦人家亦不能比,難怪春三娘不敢怠慢。
凌舟掀開帷裳,蘇陌正欲提裙上車,忽的車內伸出一只修長白凈的手,拉住了蘇陌,將他拽了進去。
蘇陌當即跌進一個人懷里,驚慌抬眸,便撞見一雙惡作劇得逞的鳳眸。
“公子當心吶。”裴尋芳笑道。
“掌印錢很多嗎?”蘇陌不悅道。
“嫖一嫖不夜宮的伶人,還是綽綽有余的。”裴尋芳逗趣道。
凌舟跟在車旁,隱約聽見里邊“掌印”二字,心中一驚,正要細聽,卻被隨車的人趕到車隊最后頭去了。
蘇陌扶著車壁起身。
這人也就能打打嘴炮了。
蘇陌便也不打算跟他計較,他整理衣裳坐好,問道:“我們去哪?”
裴尋芳卻問:“聽說,昨兒公子出城了?”
蘇陌:“我的事,掌印不是知道得一清二楚嗎?”
裴尋芳:“知道,卻看不懂。”
蘇陌直視他:“哪里看不懂?我為掌印答疑解惑。”
裴尋芳問:“你查出了李長薄什么?”
蘇陌總不能跟他說,他發現李長薄是重生的吧,這要怎么解釋?怎么可能對一個筆下人解釋得通。
蘇陌想了想,說道:“掌印的猜測是對的,他早就知道了我的身份。他在很久以前就盯上我了。”
裴尋芳:“哪種盯上?”
蘇陌只能用盡量正常地語氣去解釋:“我不知道這其中分別占多少比重,但我發現,在他的意識里,有一部分想殺我,有一部分想帶我走,還有一部分,想占有我。”
蘇陌說得那樣輕巧,仿佛那些事都與他無關一般。
裴尋芳心中那種不真實的感覺又萌生了。
殺他。帶他走。占有他。
這幾個詞如車轱轆一般,在裴尋芳腦子里來回過了幾遍,每一遍都碾著他的神經,他瞇了瞇眼:“公子不害怕嗎?”
“怕?”蘇陌抬眸,“我不是有掌印么?”
裴尋芳的心尖仿佛被什么東西輕輕撓了一下,他笑道:“公子果然聰慧敏銳,未雨綢繆。”
蘇陌:“總之我們不能輕敵,李長薄比我想像的要難對付,我懷疑他另有計劃,掌印可多派些人手盯著他。”
裴尋芳:“這個自然。”
蘇陌發覺裴尋芳還在打量著自己,蹙眉道:“我臉上有東西?”
裴尋芳卻道:“聽說,公子生了氣,罵我姓裴的?”
那表情還挺認真。
在裴尋芳眼里,蘇陌知道他的底細,便肯定知道他本不姓裴,他可以自稱裴某,其它人可以喚他裴公公,但蘇陌公開叫他“姓裴的”,就不行。
不知為何,他期待著,蘇陌能知道他的真名,記得他的真名。
蘇陌沒想那么多,他甚至已經忘記裴尋芳還有另一個名字了。
如今被裴尋芳這么看著,只覺莫名其妙。
“我那會又怕又氣,情急之下叫的,掌印若不高興,要不罵回來?”
裴尋芳斂了表情:“倒也不必。”
蘇陌似乎看到了裴尋芳眼中一晃而過的失望,但沒甚在意。
裴尋芳忽而解開蘇陌頭上的發帶,滿頭青絲隨之落下,滑過他的掌心。
蘇陌蹙眉:“你干什么?”
裴尋芳沒有回答,從車廂里抽出一個箱子,拿出里面的東西,竟然是一套女裝。
“公子請換上。”他說道。
“掌印戲弄我?”蘇陌不悅道。
伶人在表演時偶會著女裝,可是下了表演場,季清川在平日里是絕對不碰女裝的。
“帶你去見一個人,不想惹麻煩的話,就換上。”裴尋芳的語氣變冷了些。
蘇陌瞧他一臉嚴肅,料想是正事,再看那女裝,立領對襟長衫,領口處兩粒珍珠盤金扣,云紋織金繡,端莊又素雅。
罷了,穿就穿吧。
蘇陌脫到只剩中衣,拿起那女裝卻有些為難,不知要如何穿。
他看了裴尋芳一眼,裴尋芳冷冷坐在一旁,半垂著眼皮子看窗外。
蘇陌不知自己哪里惹到他了,便試著問道:“掌印可否幫我?”
裴尋芳抬眸覷他,而后起身為他更衣。
他的手一貫輕巧,甚至比日常伺候蘇陌的婢女還要熟練。衣裳是完全按蘇陌的身形做的,蘇陌暗笑,這裴尋芳怎么就把握得這么準呢?
換好衣裳,裴尋芳又拿出一個朱漆妝奩盒,端起蘇陌的臉,冷聲道:“閉眼。”
“掌印若是將我畫成東施,我可是不會答應的。”蘇陌威脅道。
“怕是公子沒得選擇。”裴尋芳冷聲道。
話雖這么說,裴尋芳卻認真地很。
他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又如此細致地端詳蘇陌的臉,膚若雪脂,根本無需施粉,眉目如畫,殊色無雙,多畫一筆都覺多余。
若非得下手的話……那就是將他畫得更像女子一些。
裴尋芳拿了支青雀頭黛,在蘇陌眉尾及眼角處細細勾了幾筆,又用比他唇色更紅的口脂,將他的唇點畫得更圓潤飽滿,才點幾下,裴尋芳便心猿意馬起來。
看著近在眼前的微張的唇,裴尋芳突然想到,昨兒在那別苑,李長薄有沒有親到這唇?
他沒問,影衛也沒敢說。
察覺到對方突然停了下來,蘇陌問道:“好了沒?”
那唇瓣一開一合,露出里邊整齊的貝齒,還有粉色的舌,裴尋芳冷聲道:“再等會。”
他又用細筆沾了胭脂,在那唇珠與眼尾處各掃了幾筆。
畫畢妝容,裴尋芳挽起蘇陌的發,梳了個簡單的隨云髻,微斜的云髻,細白的脖頸,像只美麗而驕傲的天鵝。
裴尋芳先是為他試戴了一組金鳳寶釵,蘇陌本就容顏過盛,戴上這個太過招搖,便又換了低調的銀點翠蝴蝶簪,再看幾眼,還是過于惹眼,便索性將一切頭飾都去了,只簪了支素雅的珍珠步搖。
“公子有耳洞,”裴尋芳輕捏了下蘇陌的耳垂,粉白的耳珠上,果然有兩個細細的耳洞,遂問道,“戴耳墜子嗎?”
“不戴!”蘇陌沒好氣道。
季清川從小習練琴棋書畫,舞藝更是不凡,他尤擅驚鴻舞與綠腰舞,十五歲初次登場時,便是以一支輕盈柔美的綠腰舞驚艷四座。
而十九歲生辰那日,在宮宴上舞的那一支驚鴻腰,最終成了季清川的絕命舞。
獻舞時多為女子妝容,耳墜子也是必戴的裝飾。
蘇陌對戴耳墜并不反感,他反感的是那些男人看他耳墜的眼神。
“好,不戴。”裴尋芳最后將蘇陌眉眼間的姝色又遮去一些,這才道,“妥了。”
蘇陌睜眼,便見銅鏡里坐著位嬌俏清麗的小娘子,低調精致,眉目含情,緊扣的立領遮住了大半瘦削的喉結,就算仔細看,也不一定能看出性別了。
好看又自然,超出了他的預期。
裴尋芳不過用了幾筆,便將他的五官改得更柔美俏麗了。
“掌印手藝了得。”蘇陌說道。
“小時候伺候過皇后娘娘,”裴尋芳冷聲道,“公子和你母親很像。”
蘇陌挑起眼尾,看著裴尋芳那張冷了半晌的臉,忽而想起之前他提到的罵他姓裴的的那件事。
他真生氣了?
一時無話。
待馬車終于停下,裴尋芳扶著蘇陌下車。
只見張德全早已等在那里。
草色青青,一條小河穿橋而過,橋的那頭,半扇青山抱著一片臺地,臺地中央是一株巨大的銀杏樹,樹下一座朱墻金頂的道觀。
一名青衣小道從那門內鉆出來,快步跑著迎來,問道:“可是顧四爺與夫人?”
裴尋芳應了聲,嗯。
小道躬身道:“請隨我來。”
蘇陌側目看向裴尋芳,顧四爺?顧夫人?
那人卻無動于衷,無視他的目光。
兩人被帶到一間茶室,窗前掛著竹編簾子,一支風鈴在山風中叮叮作響。
蘇陌許久沒見過這等山野小景了,只覺身心舒暢,便起身到那廊下,見一節節翠竹接管而下,引出一道清冽的山泉,落于一石盆中,便就著那泉水,沐了沐手。
“水冷,小心著涼。”裴尋芳掏出帕子,將他的手擦凈。
“沒有那么脆弱。”蘇陌道。
“那夜吹了冷風,你不是病了五日。”裴尋芳道。
原來他知道啊,蘇陌心道,想想也不奇怪,不都有影衛盯著的嗎?
“顧四爺所言非假,”房中忽然傳來一沉穩老者的聲音,只聽那人又說道,“顧夫人的身體,怕是碰不得一點寒涼。”
裴尋芳轉身道:“內人的身體,便有勞秦老了。”
蘇陌橫眼看向姓裴的,內人?
那人依然視若無睹。
“老朽不敢,當年若不是顧四爺相助,秦某早已命喪洛陽,老朽定當竭盡所能,”那秦老在案幾前坐下,道,“顧夫人,請。”
蘇陌坐于對側,伸出腕子,輕聲道:“我不是女子。”
那秦老竟一點也不驚訝,垂眸道:“老朽曉得。”
蘇陌心下奇怪,又看了裴尋芳一眼,他卻專注地盯著秦老把脈的手指。
茶室安靜得很,只有山風與風鈴的聲音。
秦老的眉頭鎖得越來越深,他一言不發,又讓蘇陌換另一只手腕,如此又診了許久,三人始終沒有說話。
日光從山頭掃過,透過窗前的竹簾子,在地面投射出溫柔的曲線。
秦老終于說話了:“夫人此病,老朽只怕也無能為力。”
蘇陌反道松了口氣,心道,果然如此。
裴尋芳卻道:“秦老是大庸第一名醫,一定有辦法的。”
大庸第一名醫?
蘇陌想到了李長薄提過的那個神醫秦岐,莫非就是他。
秦老皺眉道:“我可以開一個藥方,仔細調養著,小心著夏至與冬至,或許還能保兩年陽壽,不過……”
“不過什么?”
“終是治標不治本。”秦老嘆了口氣,垂眸凝思了會,又道,“老朽在南方游歷時,遇見過一名安姓游醫,此人高深莫測,我曾親眼見他治好一名垂死婦人,南方多有他的傳聞,人稱‘白衣安吉’。他用醫與他人格外不同,是我從未見過的,若能尋得此人,夫人的病或許會有轉機。”
白衣安吉?
這名字好生奇怪,更奇怪的是,在蘇陌的記憶里,他從未寫過這么一號人。
看來,這本書的世界里,發生了很多寫書人都未知曉的變化。
裴尋芳囑咐人拿了秦老的藥方去配藥,瞧著里頭有一味“蟲草”,便吩咐以他的名義去太醫院取。
蘇陌心里也有些空空,本來也沒報什么希望,可還是難免有些失望。
大概,他內心還是有那么一點期待,希望可以活久一點吧。
出道觀的時候,蘇陌眸光掃過那道觀檐角的鎮魂鈴,叮叮當當,在山風中輕響著,一下又一下。
蘇陌忽覺心中一陣悶痛,扶著門框倚坐在門檻上。
裴尋芳與秦老道完別,回頭便看見門口光暈中蘇陌的背影。
是他從未見過的脆弱模樣。
“別擔心。會治好的。”裴尋芳亦在他身邊坐下。
“掌印帶糖了嗎?”蘇陌抬眸問他,臉色煞白,眼中隱隱有水光,像月下的海。
“未帶。”裴尋芳的聲音不自覺溫柔了些。
“可否借用掌印一下?”蘇陌問道。
裴尋芳正想問怎么個借用法?
蘇陌已經靠過來,抱住裴尋芳的脖子,一口咬了下去!
牙齒深深嵌入脖頸的皮膚里。
底下是裴尋芳驟然瘋狂跳動的頸動脈。
門口等著的眾人驚恐地轉過身去。
凌舟去洗了把臉,正要來尋公子,被張德全連拉帶拽拖走了。
蘇陌狠狠咬著裴尋芳,他嘗到了齒下溢出的血腥味。
曾經無數次,醫生告訴他,沒希望了,治不好了。
蘇陌躲在被窩里,在黑暗里咬著自己的手臂,告訴自己,沒關系,沒關系,沒關系。
就像,狠狠咬著這個筆下人的脖頸一樣。
裴尋芳承受著他的發泄。
火辣辣的刺麻感,如烈火一般燎遍四肢百骸,裴尋芳少有地不知所措,想同往常那樣逗他抱他,最后卻只得抓住垂在身側的衣袍。
耳側只有蘇陌低低的吮吸聲。
也不知過了多久,遠處山鐘敲響了一下。
蘇陌松開了口。
裴尋芳心底的野獸卻被咬蘇醒了。
“我餓了。”蘇陌鼻尖抵在那滲出血的咬痕上。
“想吃什么?”裴尋芳聲音啞得厲害。
“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