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策
蘇陌虛虛撐著書案。
燭光在他眼底跳躍, 月色被燃成一縷青煙。
他的腰卻被裴尋芳圈著,如瀑墨發垂在身后,在裴尋芳的撫弄下流淌著光澤。
指尖的癢意縈上心頭,有一種莫明的舒爽。
“掌印。”蘇陌半眼開眼看他, 眼尾帶著一抹嗔怒與艷色, “手指已?經干凈了。”
裴尋芳似有不滿,含得?更深了, 在蘇陌的指根處咬了一口。
蘇陌吃疼蹙眉。
他沒想到, 人前呼風喚雨的司禮監掌印,此刻會這副模樣在自己?面前。
這才見第幾次面吶?
蘇陌從不惡意?踐踏他人的真心, 就?如傅榮那般, 蘇陌表面疏離著,內心還?是珍惜他對季清川的一片真心,故而有意?引導他脫離原書設定的束縛。
可如裴尋芳這般的老狐貍, 蘇陌卻把不住他有幾分真,幾分假。
馴一只?小奶狗容易,可是馴一只?千年老狐貍,豈是那么容易?
蘇陌不敢掉以?輕心。
而于他自己?而言,是絕對不會將親一次當做什么了不起的大事的。@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如此想罷, 蘇陌輕飄飄道:“甜頭都嘗過了, 掌印給我什么回報?”
言下之意?, 根本就?不必把剛才的親吻當作一回事。
交易而已?。
一次交易,一口甜頭, 不是么?
停在腰間的炙熱灌入涼夜的風,裴尋芳松開了蘇陌。
他抬起鳳眸, 于夜色中幽幽看過來,沉聲道:“公子醉了。
“我沒醉。”蘇陌趁機掙脫, 如魚兒般滑下書案,仰起臉,說悄悄話?一般說道,“我邀請了李長薄。”
裴尋芳嘴唇抽動了一下,啞聲道:“我知?道。”
身體的不適讓蘇陌渾身長滿了刺,他一字一字說道:“我、要、他、死。”
像最純真的兒童,說著最狠厲的話?。
“這不容易。”裴尋芳的目光流連于蘇陌櫻紅的唇瓣間。
他知?道,少年此刻的模樣,才是他真實的樣子。
他喜歡他亮出利爪的囂張模樣,而不是像過去那樣假模假式地裝弱。
讓裴尋芳不爽的是,他心里的野獸仍在咆哮,他的身體被喚起了一種難以?言狀的渴望,可眼前這個人又是怎么做到如此云淡風輕的?
他當真,一點也不介意?嗎?
這場游戲才剛剛開始,裴尋芳還?不能?讓自己?原形畢露。
裴尋芳不得?不后退一些,以?掩蓋衣袍底下快要遮擋不住的的涌動,他問道:“公子不是說時候未到嗎?”
“我改變主意?了。”蘇陌嘴角笑著,眼中卻沒什么情緒,“我不光要他死,還?要他失去一切,受萬人唾棄。”
“公子想怎么做?”裴尋芳猜蘇陌一定在計劃一個危險游戲,他身上有一種不管不顧的狠勁,他未將敵人放在眼里,也從未將他自己?放在眼里,裴尋芳擔心他會將自己?當作祭品一般貢出去。
“掌印如此問,是想繼續同?我合作么?”蘇陌撫上裴尋芳的衣襟。
玉蔥般的手指在那月白色的蟒袍上揪出了些褶皺,映在裴尋芳眼里,像月下弄影的軟劍,看似繞指柔,實則力有千鈞。
“只?是不知?,我還?能?不能?信任掌印?”蘇陌道。
裴尋芳強壓下將這人重新摁回書案的沖動,他吸了口氣,道:“我說過,公子可以?信我,這話?永遠作數。”
“哦?”蘇陌不屑般嗤笑了一聲,反而松開手,轉過身,不再理他了。
裴尋芳有些急了。
他瞅著蘇陌細白的后頸,還?有他耳垂上那個細小的耳洞,暖黃的燭光照在他耳廓上,透著誘人的血色……他娘的,真想看看他戴耳墜子的模樣。
“沒有我,這件事,公子辦不到。”裴尋芳咬著牙說道。
“那可不一定。”蘇陌側過臉瞥他一眼,“掌印不是說過,我最大的籌碼是我自己?嗎?”
裴尋芳后悔死了,他千不該萬不該說那些話?,他說道:“公子也說過,以?身誘敵是下下策。”
“誰說我要以?身誘敵了?”蘇陌歪著頭定定看了裴尋芳幾秒,爾后另挑了一支羊毫筆,舔著筆尖,道,“李長薄有多變態,想必掌印也看出來了。”
裴尋芳眉頭一皺,變態?
“他想將我弄去天寧寺的計劃泡湯了,現在又打?弁釵禮的主意?,既然他那么有誠意?,那我便幫他一把。”蘇陌用那支筆沾了桌上殘墨,牽起裴尋芳的手,在他掌心一筆一劃寫了四個字。
筆觸之下,癢若蟻噬。
而那四字靈動勁瘦,鋒如蘭竹,纖弱中藏著常人難及的力量,就?如蘇陌其人一般。
“請君入甕?”
“沒錯,請君入甕。”蘇陌抬眸,“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那便是上策。”
雖然同?裴尋芳預料的有所不同?,但季清川明顯是在以?自己?作賭注。
他太?冒險了。
裴尋芳骨子里偏好有瘋勁的人,可是這個人如果是季清川,那滋味就?不對了。
換作平時,他該饒有興致地同?季清川商議如何請君入甕,可見鬼的是,他冒出的第一個念頭竟然是阻止他。
裴尋芳被自己?這念頭驚到了。說到底,他與季清川之間,不過是一場交易,就?這件事而言,季清川會不會同?他合作尚且不好說,談何阻止?
他捏緊指上的墨玉螭紋韘,他現下急需一個理由,一個超出于現有關系之外的、可以?干預季清川的理由。
“或許還?有別?的辦法。”裴尋芳說道。
“我差點被他不聲不響弄進天寧寺,”蘇陌眼中忽而冒出殺意?,將筆一扔,“掌印,被脫掉褲子摁在床上的不是你!”
筆落在書案上,上好的瑪瑙材質發出叮的一聲脆響。
裴尋芳心中如有巨石沉潭。
那種不真實感又冒出來了,裴尋芳看著那張妍麗而倔強的臉。
他向來鮮少做夢,可昨晚他夢見了季清川。
夢里的季清川穿著一身他沒見過的舞衣,哭得?很絕望,他哭花了紅妝,哭亂了發髻,凌亂的發絲沾在他潮濕的眼尾,他倉惶地奔向他,哭著求救,他說掌印你可不可以?幫幫我?
裴尋芳認出了他,想要拉他一把,可是一晃眼,季清川如一只?破碎的風箏,墜了下去。
朱紅宮墻下,季清川躺在血色中,梨花沾了紅落了他滿身,就?連耳側的白玉耳墜子,也染了刺目的紅。
裴尋芳被驚醒。
他認識的季清川絕不會傻到從宮墻上跳下,他認識的這個季清川昨兒還?兇巴巴地趕他下馬車,還?狠辣辣地罵他、讓他的人滾。
可是,那個夢太?過真實,季清川哭著求他的模樣,就?像曾經發生過一樣。
裴尋芳不想看到季清川變成那個可憐模樣,那么傷心那么無助。
永遠都不想。
“若掌印覺得?不合適,就?請回吧。”蘇陌冷臉趕人,“道不同?不相為謀。”
裴尋芳拉住他的手腕子:“可以?。但我有一個條件。”
蘇陌回眸睨他。
裴尋芳說道:“公子必須按時將秦老開的藥喝了。其它一概皆應公子所求。”
蘇陌看著他臉上少有的較真,還?有那些沾得?亂七.八糟的墨漬,嗔道:“那藥很苦的,可否勞煩掌印再去向秦老求一個新配方,調一下口味?”
“秦老已?經離開帝城了,我托他南下去尋找那位怪醫白衣安吉了。”裴尋芳似乎憋著一股勁,“公子怕苦,我給公子帶糖吃。”
蘇陌靜靜看了他幾秒,噗嗤笑了。
裴尋芳被他笑得?心尖發癢,正要問他笑什么,卻見蘇陌從袖中摸出塊帕子,扶著他的腰帶,要來為他擦臉。
“掌印臉臟了。”
陡然的靠近讓裴尋芳汗毛立起,他身上的勁還?沒過,立馬后退半步,與此同?時,他意?識到自己?的臉這會該是怎么個狼狽樣。
他當即奪過蘇陌手中的帕子,匆匆忙忙丟下句“借用一下”,便沖進了湢室。
由于太?著急,還?絆倒了地上的一個鈞釉紫胎畫缸。
蘇陌心疼那被撞得?滿地轉的畫缸,皺了皺眉,隨即笑得?更開心了。
姓裴的素來喜潔,身上容不得?一點污漬,他這會看到自己?的模樣,一定想死的心都有了吧。
蘇陌忽而覺出點不一樣的趣味。@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果然,饒他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掌印,丟起人來,都一樣一樣的。
蘇陌從書架的封罐中取出今年新制的清明茶,用茶匙撥出少許,倒入茶壺中。
湢室里傳來淅淅瀝瀝的水聲,茶壺咕嚕咕嚕叫喚著,蘇陌心下疑惑,這人不會是在沖涼吧,用冷水?不冷嗎?
熱汽呼在蘇陌臉上,蘇陌這才遲來地感覺到臉上的一點燒意?。
半壺清茶入肚,書也翻了半本,蘇陌已?昏昏欲睡,忽覺手里的茶被人奪了去。
“公子體弱,深夜不宜飲茶。”裴尋芳低啞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蘇陌正要問他怎么這么久,卻見裴尋芳黑著臉不說話?,水珠掛了滿臉,望著蘇陌的鳳眸還?飄了點異樣的紅。
蘇陌問道:“怎么不擦擦臉,我的帕子呢?”
裴尋芳眼神閃躲著,轉移話?題道:“方才公子還?未講完,怎么個請君入甕法?”
蘇陌揉揉眉心,合了書,往對面一指,道:“掌印請坐。”
裴尋芳負氣般坐下,蘇陌有些莫明其妙。他也未多想,以?食指沾了杯中茶水,在那案幾上畫出一個大大的圓柱狀物體。
“這是什么?”裴尋芳望著這位靈魂畫手,發出靈魂一問。
蘇陌嘆了口氣,道:“請將就?一下,權且將它當作一個大甕。”
他說著,又沾了茶水,在那大甕一側畫下四級階梯。
裴尋芳挨著他的肩,只?聽蘇陌說道:“現在我們來看看,如何將李長薄這個人渣請進這座大甕中。”
這是裴尋芳第二次聽蘇陌說李長薄是個人渣。
“目前來看,李長薄在朝中地位穩定,嘉延帝對他也算偏愛,民間對他這個太?子也是贊譽有加,他的人生看似順風順水,而我,要讓他嘗嘗失去這一切的滋味。”
蘇陌顯然有些精力不濟了,他一邊摁著太?陽穴,一邊說道:“揭帖事件后,太?子反對黨積怨頗深,一個個虎視眈眈等著抓李長薄的小辮子;嘉延帝在朝臣面前看重李長薄,而私下卻對四皇子更為親厚,李長薄應該早已?有了危機感;而那群嚴厲的東宮輔臣,一個個都是牙尖嘴利的諫臣,李長薄稍有行差踏錯,便會遭到他們口誅筆伐,李長薄苦他們久矣……”
裴尋芳眸光落在蘇陌纖如嫩荑的手指上,他忽而起身,拿開蘇陌的手。
蘇陌抬眸看他,裴尋芳道:“我來為公子按蹺。”
蘇陌倒也沒有拒絕。
裴尋芳一邊心猿意?馬按著,一邊疑惑,季清川怎會對李長薄的境況如此了解,就?連嘉延帝的偏愛、輔臣的嚴苛這種私事,他也一清二楚?
只?聽蘇陌繼續說道:“李長薄看似風光,實則危機四伏,那大庸皇宮里,唯一疼他的,大概只?有太?后一人,但太?后最看重人品出身,若她知?曉李長薄的真實出身及本性?,想讓她厭棄李長薄也不難。”
“之前的三步,都只?是小試牛刀,這一次,我們要動真格的了。”
裴尋芳心下雖疑惑,但思路卻已?不自覺跟著蘇陌走。
“這聽起來好像很難,但究其根本,就?是一點,欲望是人類罪惡的根源。”
“若李長薄心中無妄念,那么這些方法或許根本動不了他,但若他心存惡欲,那他必定一步一步踏入我為他劃定的深淵。”
蘇陌說到這里時,忽覺心口一記悶痛。
屬于季清川的這顆心臟倏地抽疼起來,是這個角色本能?的意?識在作祟!
蘇陌瞬間臉色煞白,指尖在案幾上摳出一道痕跡。
“公子怎么了?”裴尋芳很快察覺到。
“無事。”蘇陌深吸了口氣,心中暗道季清川你能?不能?有點出息。蘇陌復又在那座大甕腳下的第一級階梯上畫下一把大叉,說道:“第一步,我要讓李長薄順利贏得?弁釵禮,掌印得?幫我。”
雖然早有預感,可聽到他親口說出來,裴尋芳還?是耳中一炸。
方才親吻他的觸感還?在,可現在,這人卻在計劃向另一個人投懷送抱,裴尋芳還?得?幫他?
憑什么?
過去裴尋芳很樂意?背地里玩些陰招,可是現在,他更愿意?派人直接去將李長薄給砍了。
“贏得?之后呢,這弁釵禮公子準備如何應付?”裴尋芳輕按著蘇陌的太?陽穴,語氣不虞道,“據我所知?,伶人弁釵禮擇良主,類同?尋找終身伴侶,贏得?弁釵禮的人,便是伶人一生名正言順的金主。”
“公子不會真的準備同?他……”@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想什么呢?當然不會!我自有辦法。”蘇陌瞥了眼裴尋芳,嗔怒道,“而且,我又豈會一輩子呆在這不夜宮做一個伶人?”
“只?要李長薄敢來弁釵禮,我就?敢讓他為此付出代價!”
裴尋芳從蘇陌眼中看出狠絕與信心,他相信季清川早有謀劃,可是光想到季清川會在弁釵禮那一天穿上盛裝、迎接李長薄的到來,裴尋芳就?沒來由的窩火。
“嘉延帝與太?后那邊,就?有勞掌印了,務必讓整個朝堂乃至后宮都知?道,當朝太?子李長薄做了什么荒唐事。”
那就?無異于向全?天下昭告季清川與李長薄的關系。
裴尋芳心中的不滿終于遮掩不住,他按住蘇陌的肩,貼在蘇陌耳后陰陽怪氣說道:“公子何必如此大費周章,咱家替公子殺了他,如何?”
蘇陌揚起眼尾,斜斜覷了他一會,而后笑出了聲。
裴尋芳不懂他為什么要笑。
還?笑得?像只?招人的小貍奴。
但見蘇陌掀起鴉羽般的睫毛,人畜無害問道:“掌印,吃醋了?”
計較
裴尋芳的詞典里, 從來沒有捻酸吃醋這種幼稚的小兒行徑。
他只是覺得這法子太繞了而已。
可蘇陌笑得更壞了,他幸災樂禍道:“我提醒過的,掌印不該輕易吻我。”
他說得那樣輕巧,又那樣?沒心沒肺。
裴尋芳看著蘇陌唇角的弧度, 滿腦子全是與他唇舌交纏時的迷醉, 就連帶這墨香、茶香還?有屋里的梨花香,都成了迷醉里的一部分?。
它們反復刺激著裴尋芳, 誘惑著他靠近那位罪魁禍首。
裴尋芳語氣恨恨的:“公子如此游刃有余, 看來是深諳此道。”
蘇陌對接吻這件事沒什么經驗,也不甚感興趣, 但他對接吻能刺激到裴尋芳這件事情挺感興趣。
就算是清心寡欲、原書全無感情線的的掌印, 也抵不住寫書人的親密接觸么?
蘇陌仿若發現了新大陸。
所以,越是親密,寫書人身上的精神力就越有效用, 甚至不用刻意實施控制術就能影響到對方,是嗎?
看來,以后可以換著花樣?試試。
蘇陌重新取了只素白瑪瑙盞,倒入新茶,遞于裴尋芳, 道:“壁立千仞, 無欲則剛, 掌印這樣?的人,就應該做無懈可擊的利刃。”
茶盞中蕩漾著月色, 卻不及蘇陌眼中水色十?分?之一。
“在公子眼里,咱家?就只是殺人的刀么?”裴尋芳道, “李長薄、安陽王、沈子承、傅榮,他們在公子眼里又是什么角色?公子這雙手, 究竟還?握著多少棋子?”
蘇陌聽他提到“角色”二字,眉微微一蹙:“掌印不都一清二楚嗎?”
“咱家?原以為,公子身陷囹圄,無路可走時向我求助,如今看來,是我低估公子了。公子下得一手好棋,棋風詭異,排兵布局,游刃有余……只是不知,公子又是拿什么與他們交易的?”
蘇陌聞言一嗤,也不給裴尋芳茶喝了,仰起脖子自己?一口飲了個?盡,隱隱含著怒,道:“掌印猜。”
裴尋芳指下勁兒加重:“公子長于不夜宮,從何處習得如此絕藝?”
“不過是樂坊伶人游走于客人間的營生伎倆罷了,上不得臺面。”蘇陌垂著眸子,語調漸冷,黑黑密密的睫毛遮著雙眼,也掩了他眼底情緒。
“伶人雖表面風光,但在大庸戶籍制度中是個?什么東西?,掌印比我清楚,不過隨意買賣、供人玩樂的物品罷了。若不主動出?擊,請問我是該乖乖讓李長薄睡了我,還?是該乖乖做沈子承的情人?掌印教教我。”
眼前的少年尚未及冠,分?明長了個?不諳世事的謫仙模樣?,卻又有著常人難及的心思與算計,西?施貌,比干心,更可惡的是,他總是清清冷冷站在高處,嘲笑著世人的庸俗與笨拙。
裴尋芳鼻翼翕張著:“公子如今不是一個?人,有些事,可以交由?我來處理。”
蘇陌眨著雙無辜的大眼睛,說道:“掌印日?理萬機,有空管這些小事?”
“公子的事,無小事。”
蘇陌睫毛顫了顫,抿著唇不說話,直將裴尋芳看得心口的熱浪一陣又一陣。
俄頃,蘇陌說道:“我今日?被三個?穩婆折騰了半日?,身上很?不舒服,心情也不好,這些事掌印也能管?”
裴尋芳知道男子驗身是怎么個?驗法,宮里時常鬧出?些蠅營狗茍之事,少不得就會?用這法子判一判。
過去裴尋芳并?不覺得有何不妥,可如今這事發生在季清川身上,就顯得格外?扎眼了。
“公子若想讓我管,便自然能管。”裴尋芳道。
“沈子承已同官府打通了贖我的路子,府外?的私宅都購置好了,公孫琢為贏得弁釵禮邀了四人串通競買,未央坊憋著股勁兒要在弁釵禮那天砸場子,春三娘就盼著拿我賣個?好價錢,帝城里關于第?一名伶的傳聞一個?比一個?不堪,畫本、段子、艷詞,讓我根本無法在帝城公開露面……”
“這就是我所處的世界,”月光籠著窗下人,蘇陌平靜得出?奇,“諸如此類,掌印都能管?”
裴尋芳幽幽望著蘇陌,沒有答話。
蘇陌斂了眉眼:“掌印不僅管不了,還?不信任我,三番五次試探我,這樣?的掌印,我又怎敢坦誠以待、交付后背?”
“掌印怪我手握多枚棋子,那么請問,我若要掌印做我一人的刀,掌印又會?愿意嗎?”
裴尋芳道:“公子不是一直都在將咱家?當刀使么?”
呵,原來他知道啊。
蘇陌倒是笑了。
“咱家?一生刀口舔血,死于我刀下的人不知凡幾。咱家?倒不介意做公子的刀。”裴尋芳移開蘇陌身前的案幾,而后自己?占據了那個?位置。
他凝眸望著蘇陌,傾身靠近他,又拂開他的衣袖,將他的手從層層疊疊的衣袖中牽出?來。他勾著他的五指,插.入他指間,直至十?指交握。
他的手指溫涼而有力,蘇陌聞到了淡淡的檀香味。
“不過,咱家?可不屑做任人擺弄的棋子,”他目光灼灼道,“咱家?要做就做公子唯一的刀,與公子戮力同心,以謀天下,如何?”
他眼中的渴求帶著熱度,落在身上如有實質,蘇陌感覺到了壓迫感,皺眉道:“掌印高看我了,我長于脂粉間,胸無大志,腹無點墨,無意天下,更沒有這個?能力。”
“可我怎么覺得,公子心中有丘壑,腹內有乾坤?”裴尋芳探尋的目光落入蘇陌眼中。
他停了一瞬,又說道:“如公子所說,這亂治之下,不主動出?擊便難以自全其身。以公子的出?身與才?學,又如何甘心被強壓于泥沼中?”
“公子若答應了,那些覬覦公子的人,我自會?為公子料理;公子手中的棋子,我也可幫公子物盡其用;公子想做的事、想要的東西?,咱們都可以徐徐圖之,一一拿下,這樣?不好嗎?”
“我唯一的要求便是,公子這雙手,須得干干凈凈的,只屬于我一人。”裴尋芳握緊了那纖纖玉指,仿若品玩著珍貴的私人物品,道,“那些狠毒骯臟的事,都必須交由?我來做,布陣點兵之事,也須得經由?我之手……公子這雙手,只需握著我這一把刀。”
“這便是我的條件。”
燭火在兩人之間跳動著。
一如裴尋芳眼中跳動的火焰。
這一瞬,蘇陌面對的不是可以由?他肆意書寫的筆下人。
而是,活生生的裴尋芳。
“公子若答應了,從此我便是公子一人的刀,為公子披荊斬棘,死而后已。”
蘇陌感覺寫書人的地位受到了威脅。
裴尋芳的這番話,完全超出?了蘇陌的預料。
唯一的?那便是專屬的、排他的、絕對信任的。
好比刀與鞘的關系,是一對一的。
蘇陌并?沒有同裴尋芳長期綁定的打算,更沒有與筆下人發展成一對一關系的想法。
蘇陌需要的不過是一個?標記著使用期限的戰友,任務一完成,期限一到,大家?好聚好散。
蘇陌不想答應。
答應了以后還?怎么跑路?依裴尋芳的狗脾性與手段,還?跑得掉嗎?
蘇陌有點騎虎難下了。
蘇陌的遲疑讓裴尋芳眼中的光漸漸由?亮轉黑,由?黑轉暗,隨著沉默時間愈長,裴尋芳抓著蘇陌的手也愈發用力。
他指上的墨玉螭紋韘,亦深深印入兩人皮.肉間,硌得手疼。
“公子不愿意?”裴尋芳陰森森問道。
蘇陌閃爍其詞:“若我答應了,如果有一天……我是說如果,我與掌印在某件事情上意見相左,或者,我違背了承諾,會?怎樣??”
“我勸公子最好別這么做,我這人眼里容不得沙子,一粒也不行。”
“可我與掌印在弁釵禮這件事情上就已經無法達成共識,他日?所謀皆是關系生死的大事,恐怕……恐怕很?難善果……”
裴尋芳眼色愈加冷:“說到底,還?是因為李長薄。”
“并?不是!我的意思是……”蘇陌努力找著借口,“若要做到像掌印說的那樣?,至少要彼此絕對信任、絕對認同,并?且目標一致、行動一致,事事以目標至上……而不該……不該像賬房先生一般事事算賬、斤斤計較……”
蘇陌聲音越說越小,因為裴尋芳的臉色肉眼可見的……黑下去了。
蘇陌暗叫不好,這話擺明打了裴尋芳的臉。
果然,他脖頸上的青筋漸漸繃起,蘇陌甚至聽到了他捏緊拳頭咯嘣咯嘣的聲響。
這是真?被氣到了呀。
要說撩撥裴尋芳,蘇陌是不怕的,可若是真?的激怒了他,蘇陌可是打不過的,那大拳頭一拳過來,蘇陌怕是得玩完。
蘇陌心里犯了怵,起身道:“夜深了,我累了,有事明日?再議。”
裴尋芳卻站在原處,一動未動。
蘇陌也不管他,拂拂衣袖便要開溜,腳還?未落地,便被抓住了手腕。
蘇陌無奈道:“掌……”
“印”字尚未出?聲,忽覺天旋地轉,五臟六腑俱顛倒過來,裴尋芳竟然將他直接扛到肩上,大步朝內室的床走去。
“你干什么!你放我下來!”蘇陌踢打著他。蘇陌從未被人如此扛在肩上過,這種扛法簡直太羞恥了。
裴尋芳卻箍緊了他亂蹬的雙腿。
雙腿不能再動,蘇陌便拿拳頭錘他,可才?錘了幾下,便將自己?錘暈乎了,血液逆流,一晃一晃的,蘇陌頭暈目眩到想吐。
綺羅床帳被掀起又落下,燭火晃動間,帳上繡紋如流云劃過,也將月色遮去了一半。
蘇陌倒在衾被間。
裴尋芳長腿一跨,也跟著上了榻。
他支著雙臂,將蘇陌困在控制范圍內,威脅道:“公子不是說咱家?像賬房先生一樣?斤斤計較嗎?那今兒,咱就好好計較一番。”
他沉著臉,一把扯下蘇陌的腰帶,散開的腰帶拂過蘇陌的臉,蘇陌還?未反應過來,雙手已被裴尋芳用腰帶捆住。
“你、你放開我!”蘇陌臉色煞白,他沒料到裴尋芳會?這么兇,他蹬著被子想踢裴尋芳,可又被他抓住了腳踝。
蘇陌舌頭打起了卷:“掌、掌印……有、有話好好說……”
裴尋芳一臉很?不好說話的模樣?。
他抓著那只腳踝,慢悠悠扯掉那白綾夾襪,往后一扔。
“公子想怎么好好說?”骨節分?明的手指,在纖柔如玉削的足底,游離著。
忽而,他眼中閃過一道狠意,曲指在蘇陌足底重重一擊!
突如一道電流涌過整條腿,蘇陌毫無防備,痛得雙膝一曲,沒忍住沉喛了一聲。
裴尋芳睫毛也未眨一下,也不看蘇陌,只是冷聲道:“咱家?可以為公子招來安陽王,自然也能將安陽王給弄回臨安去,公子信不信?”
手指在蘇陌足底輕柔按揉著,找準穴位,又是狠狠一按。
蘇陌還?沒緩過勁,又一陣又疼又麻的刺疼感從足底直沖腰腹,蘇陌當即縮著身子蜷成一團。
蘇陌何曾受過這種懲罰,幾乎就要破口大罵。
這人是魔鬼嗎!他在做什么!
裴尋芳仍舊不看蘇陌,繼續道:“至于傅二,咱家?既然可以將他調去水師,自然也有辦法讓他不聲不響命喪東海,公子要不要試一試?”
蘇陌背上發起了汗,小腿止不住的抖,無奈雙手被綁著動彈不得,他疼得眼中起了水汽,回眸恨恨看他,心里將裴尋芳罵了個?體無完膚,嘴上卻只能服軟:“請掌印……手下留情。”
“公子是為傅二求情,還?是為自己?求情?”裴尋芳乜眼看向蘇陌,嘴角掛著似笑非笑的冷意。
蘇陌閉了眼,恨自己?忘了姓裴的就是個?無恥妖魔。
而那個?無恥妖魔又端起了蘇陌的另一只腳,慢條斯理地褪去羅襪,道:“纖纖玉筍裹輕云,公子生了一雙美足。李長薄是不是碰過公子的腳,碰的哪一只?”
蘇陌咬著唇不回應他,心中暗罵狗東西?。
“是這只嗎?”裴尋芳的指尖從蘇陌腳踝滑向足心,似把玩一件藝術品,他的力道時輕時重,如同偎紅倚翠的風流客,深諳挑撥弄弦之道。
蘇陌全身滲著汗,心里想著要如何要逃過此一劫時,足心處又突然被重重一叩。
這一下,蘇陌沒忍住出?了聲,但覺一股腥甜伴隨著沉吟聲從喉間涌出?,蘇陌哇的吐出?一口暗黑色的血痰來。
腦中嗡鳴作響,腹部亦猛得收縮著,蘇陌惶惶不知何故,卻覺心內郁結已久的悶痛松去了不少。
裴尋芳微不可察地吁了口氣。
他沒再逼問,而是迅速解開了束縛著蘇陌手腕的腰帶,端過蘇陌的手,細細把起了脈息。
蘇陌淚眼汪汪望向他,只想將他一腳踹下去,可是這會?,他卻是動一動腳趾的力氣也沒有了。
“古有俞跗摸腳定天下,這案扤之術果有奇效,秦老?誠不欺我。”裴尋芳沉聲道,他換過蘇陌另一手又細細把了一會?,這才?眉頭舒展,當他抬眸看向蘇陌時,方才?的戾氣與無情已全然散去,甚至還?帶了些喜悅。
案扤?秦老??啥?
蘇陌怔了數秒,方知自己?被裴尋芳借故戲耍了。
裴尋芳取出?塊干凈帕子,給蘇陌擦嘴角的血,蘇陌怒目切齒,裴尋芳卻噙著抹淺笑,道:“公子受苦了。”
蘇陌撇開臉:“滾!別碰我。”
裴尋芳卻意外?的好脾氣,挨過來道:“暗血吐出?來了,公子身上的余毒,可清。”
蘇陌這會?子明白了方才?是姓裴的故意為之,可心中的惱意更加濃重了。
媽的,竟敢玩我。
心中記下這筆賬,恨恨道:“掌印下手夠狠啊。”
裴尋芳也不辯解,倒來一杯清茶,遞到蘇陌嘴邊讓他漱口,道:“好的,下回我會?注意的。”
媽的。
還?有下回?!
這回換成裴尋芳興災樂禍了,他問道:“弁釵禮還?要不要選李長薄?”
蘇陌快被折磨得去掉半條小命,此刻哪肯松口,眼角的淚還?未干,看著楚楚可憐,可他卻仍咬著唇道:“必須選。”
“為什么?殺李長薄的方式有千千萬,公子為何非要將自己?搭進去?”裴尋芳說道,“公子給我個?理由?。”
為什么?
因為季清川是李長薄的死穴。
因為唯有季清川才?能讓李長薄得到他該得的懲罰。
可蘇陌不能說。
他不能說他要替季清川虐渣男,更不能說因為李長薄是重生的,所以他更加要讓李長薄嘗嘗上一世季清川曾經歷過的一切。
“其一,要殺我的不是李長薄,而是操縱貍貓換太子的幕后人……此人與不夜宮的關系非比尋常,我需借弁釵禮與李長薄綁定才?能逼他現形。”
蘇陌幾乎一字一喘,可喉間的血腥讓他更加堅定:“其二,我要以弁釵禮為引子,讓李長薄一步步失去民心、臣心、君心,甚至太后的寵愛……”
“所以,弁釵禮非李長薄不可。這樣?解釋,掌印滿意嗎?”
裴尋芳未作回應,只拿一雙漆黑的鳳眸凝著蘇陌。
“我知道掌印的目標不是李長薄,也從未將李長薄放在眼里,可你有你的道,我亦有我的道,有我必須要去做的事、必須要救贖的人,掌印能理解嗎?”
裴尋芳沉默許久,而后問道:“要殺公子的是誰,公子要救贖的又是誰?”
好家?伙,真?會?抓重點。
前一個?問題是蘇陌要引導裴尋芳慢慢去尋找答案的,而后一個?問題,是萬萬不能讓裴尋芳知道的。
可蘇陌此刻哪還?有心思分?析什么角色和劇情,他只知道自己?全身酸疼、疲倦得快要死了,多說一句話都覺累:“掌印放過我,行嗎?”
“不行!公子不說清楚,今晚就別想睡。”
蘇陌暗呼要命。
紙片人是不是永遠不會?累,一天24小時精力充沛不需要休息。
可是蘇陌不行的啊。
無奈之下,蘇陌只得硬撐著說道:“關于要殺我的人,我曾懷疑是掌印。”
前朝余孽,趁機掉包大庸嫡皇子,動機非常合理。
若換作裴尋芳,他也得這么懷疑。
可蘇陌很?快否定:“但見到掌印后,我便相信,此事與掌印無關。”
“不是太后,她雖不喜我母親,卻她是真?正疼嫡皇子的,看她對李長薄的態度便知道。”
“也不可能是柳氏,她多半也是個?犧牲品。”
“放眼整個?大庸,王公重臣,后宮之人,這些年誰手握大權、誰與太子親厚,再看看哪些利益團體因先皇后被刺殺、嫡皇子被掉包而獲益最多……”
蘇陌謹慎說著,怕透露太多信息,又怕誤導了裴尋芳:“這個?人必定手眼通天,并?且與不夜宮關系甚秘。”
裴尋芳若有所思。
蘇陌問道:“掌印可記得,樂戶劃入賤籍,是哪一年?”@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嘉延元年。”
“誰擬的條文?”
“內閣擬出?,皇帝授意。”
“這樣?啊。”蘇陌掃了一眼裴尋芳的反應。
裴尋芳似乎想到了什么,神情變得格外?嚴肅。
沉默許久,他問道:“公子為何從來不提認親一事?公子就沒想過讓我帶你入宮,去面圣,去認親,通過這種方式去拿回你的身份?”
蘇陌道:“因為我不想認。大庸皇宮并?非我心之所向。”
裴尋芳道:“那公子心系何方?”
“說了也無用,我未必能活到那一天。”蘇陌的精力已經到了極限,他將頭埋進衾被間,說道,“掌印可以放過我了么,我全身都疼。”
“哪里疼?我為公子按按。”
“不必了!”蘇陌哀嚎一聲,將頭埋得更深了,“我要死了,我真?的快要死了。”
“不準把死字掛在嘴邊。”裴尋芳皺眉道,“還?不能睡,筋絡剛按開,還?得用藥。”
還?要用藥啊?救命啊。
蘇陌躲在被子里發出?一聲悲愴的嘶鳴。
裴尋芳瞧著他的模樣?,嘆了口氣:“公子睡吧,我伺候公子用藥。”
埋著頭的蘇陌低低哼唧了下,眼皮漸重,沒再出?聲。
裴尋芳打了個?響指,道:“進來吧。”
三個?人如鬼魅般閃進來,是等候已久的影衛,手里端著些東西?,惴惴不安站在門口,不敢靠前。
裴尋芳扯過被子蓋住蘇陌裸露的腳,冷聲道:“放下就趕緊滾!”
影衛得了特赦令般,放下東西?,逃命般逃離了現場。
影衛唐飛按著心口低聲道:“嚇死我了,掌印對季公子做了什么呀?方才?聽到叫得挺慘的。”
“閉嘴!掌印在的時候,你也敢窺伺?不要命了嗎?”
唐飛一哆嗦:“我也不想聽的啊,可我千里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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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內。
裴尋芳將蘇陌的雙腳浸入那棕黑色的藥湯中。@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此法是秦越人祖傳古法,能祛公子身上余毒,多則一年,少則十?個?月,大抵就能除個?干凈了。”裴尋芳說道,“以后,我每晚過來為公子用藥,一天也不能落下。”
“唔……”捂在被窩里的人迷迷瞪瞪應了聲。
這藥浴至少得泡兩刻鐘,裴尋芳擔心他這樣?扭著歪在床上會?腰酸,便索性沐了手,上了榻,讓他枕著自己?。
月色入戶。
庭外?如積水空明。
暮春的蟲兒,從草叢里爬出?來,躲在暗處細細碎碎叫喚著,直叫得人心里發癢。
“該喝藥了。”裴尋芳端起那碗藥,舀了一勺,送到蘇陌唇邊。
辛辛苦苦求來的藥,這人怕是一口還?未喝過吧。
真?是讓人生氣啊。
可懷中人已完全睡過去,哪里還?會?喝藥。
裴尋芳定定看了他一會?,庭院中,池里的魚兒浮出?水面,啵唧吐出?一個?泡泡,裴尋芳含了一口湯藥,覆上了蘇陌的唇。
蘇陌做了一個?夢。
那是一個?大雪封城的冬天。
低低的烏云黑沉沉壓下來,似要將城樓壓垮。極目望去,斷壁殘垣,肅殺可怖,天地之間無一活物,一半焦黑,一半慘白。
倒塌的城門上,隱約可見被燒得焦黑的三個?大字:洛陽城。
蘇陌認出?來了,這是自己?曾寫過的,大庸與大齊的最后一戰。
那一年,庸軍將大齊打到只剩洛陽一座孤城,圍城一月余,久攻不下。小年夜,庸軍細作摸進城內,一把火燒了洛陽糧倉。顧家?軍餓著肚子血戰了數日?,在大雪封城的除夕,全軍戰死,無一人投降。
洛陽的大雪,遮天蔽日?下了七日?,埋下數萬忠骨,月余未化。
蘇陌手心發涼。
那是他親手為裴尋芳寫下的噩夢。
年僅九歲的裴尋芳就躲在轟塌的城墻底下,在融著血水的死人堆里躺了七天。
護著他活下來的,是一名年輕士兵。
那士兵被壓斷了雙腿,已無活路,他在黑暗中牽著裴尋芳的手,咬破自己?的手指放進裴尋芳嘴里,讓他飲自己?的血,還?唱家?鄉的小曲哄他。
“小侯爺啊,一定要活下去。雪停了,天就亮了。”
蘇陌在夢中蠕動了一下,往裴尋芳懷中靠了靠,糯糯說道:“雪停了……天就亮了。”
剛為蘇陌喂完最后一口湯藥、已將自己?喂得一身燥熱無處發泄的裴尋芳——
全身一僵。
夜鬼
裴尋芳驚異看著懷中少年, 連呼吸幾乎都?要忘記。
剛剛那一瞬,仿若隔著遙遠的時?空,他聽到了?來自塵封記憶里的聲音。
那是一種曾在夢魘中?出現過的、牽引著他爬出腐朽、不惜一切活下去的力量。
強烈的不真實再次縈繞心頭。
裴尋芳手心冒著冷汗。
自洛陽那場戰爭后,裴尋芳便不愿在做夢。
二十年來家國, 三千里地山河。一朝國滅, 歸為臣虜,昔日鳳閣龍樓、玉樹瓊枝, 都?化作了?陳年舊夢里的離人淚。
裴尋芳封鎖了?年少?時?所有的希冀和夢想, 不愿再回首。
更不愿,那些逝去的舊國故人看到他如今這副妖邪一般的模樣。
可眼前這個少?年, 又是如何一次又一次喚醒他心底那些塵封的記憶?
裴尋芳深深凝視著懷中?人, 面上、耳后、脖頸處皮膚吹彈可破,沒有易容的痕跡。
其實裴尋芳早已見過他沐浴的模樣,也為他上過妝, 試探過那么多次,若是他易了?容、作了?假,不早該露陷了?嗎?
他是季清川無疑,是長樂郡主?的孩子無疑。
他就是裴尋芳一直在尋找的那個人。
大齊洛陽顧家,三代忠君魂, 如今獨留他一人茍延殘喘。
就如他的母親臨死前說?的一樣:“孩兒啊, 人這一輩子, 有信仰的活著才叫活著。顧家的信仰,便是護佑大齊君主?。兒一定要好好活著, 活著找到長樂郡主?,護住她的孩子, 那便是你一生的信仰。”
裴尋芳不知道母親為何要他去護住一個嫁賊人作夫的亡國郡主?的孩子,可他小?時?候見過長樂郡主?, 知道她是何等?風華絕代,也見過她與大齊太子走在一起的模樣。
那真?真?是一對玉人啊。
那時?裴尋芳還小?,大人之?間的事情他不懂,可是現?在回想起來,裴尋芳心中?暗暗有了?些猜測。
他想從季清川臉上再找到點別的痕跡,可當他挨得更近時?,蘇陌倏地睜開了?眼。
裴尋芳差點被那雙眼中?瞬間的光華震懾住。
“掌印看什么?”許是剛剛從夢中?醒來,蘇陌聲音有些啞。
堂堂司禮監掌印背脊略僵,仿若干了?什么偷雞摸狗的事情被當場抓包了?一般。他倏地起身,不自然說?道:“公子方才說?夢話了?。”
蘇陌舔舔唇,察覺到口中?殘留的藥味,正想問裴尋芳是不是喂他喝藥了?,便被他往嘴里塞了?一顆糖豆。
口中?的苦味隨之?化開。
蘇陌心情變好,瞧著裴尋芳臉上那點未來得及遮去的窘態,便跟著起身,將臉湊得更近,一時?笑了?:“那么喜歡看,給你看啊?”
裴尋芳卻退后了?些,斂了?那點心思。
方才嘴對嘴喂藥,只是迫于無奈,可是將自己?喂得全身如著火了?般,又是幾個意思?
眼前的少?年又打起了?哈欠,顯然是被從睡夢中?吵醒,還未睡足。
裴尋芳將他按回衾被中?躺好,道:“公子累了?,繼續睡吧。”
蘇陌沒有回答,只在燭光中?眨眨眼。
他依稀還記得方才夢中?的情景,滿身血污的裴尋芳如一只受傷的小?狼崽,蜷縮于廢墟陰暗中?,一雙漆黑的眸子死死盯著他。
似穿過夢境,凝視他的狩獵者。
蘇陌心中?生出一種怪異的、被狩獵的危機感。
他抿抿唇,試探著問道:“掌印,如果有一天,你發現?你過去那些糟糕的經歷,是被人暗中?操控著的,你會怎么樣?”
裴尋芳瞇起眼,狐疑地看著蘇陌:“那我必然揪出他,一樣一樣還給他。”
蘇陌眼皮一跳。
差點忘了?,將曾經那個滿腔赤誠的熱血少?年,變成一個殺人不眨眼的邪魔的人,正是蘇陌呀。
書中?人的愛別離皆由他所寫,貪嗔癡皆因他而起。
蘇陌善,他們便為善,蘇陌惡,他們便為惡。
蘇陌就是一切善與惡的源頭。
蘇陌忽而咳嗽起來。
他又硬著頭皮問道:“若是上巳那日,我未帶著這枚墨玉螭紋韘去見掌印,掌印會不會一刀將我砍了??”
如果沒有這枚韘,蘇陌估摸連裴尋芳的面都?見不到。
“咱家倒也不是不分?青紅皂白的人,”裴尋芳答道,“大抵會將公子請進暗獄,好好詢問一番。”
蘇陌知道這個詢問是怎么個詢問方式,畢竟那些令人頭皮發麻的酷刑,是他筆下的裴尋芳最喜歡干的事情。
“那我可真?是幸運哦。”
蘇陌笑容逐漸僵化,心里暗暗想到,若是哪一天裴尋芳知道了?蘇陌的真?實身份,知道了?他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季清川,會不會也將他扔進暗獄里去磋磨一番?
想到此,蘇陌起了?身雞皮疙瘩。
蘇陌之?所以這么有把握驅使裴尋芳,還不是仗著這枚螭紋韘,仗著顧夫人與長樂郡主?的臨終托孤。
這一切的前提,都?是裴尋芳相信他是季清川。
若裴尋芳一旦知道他不是,那么……
“我要睡了?。”蘇陌立馬終止了?這個話題。
“公子睡吧。”裴尋芳替他掖好被子,放下床帳,掐滅燭火。
蘇陌在黑暗中?躺了?會,想了?想,覺得不行,不能坐以待斃,遂又喊道:“掌印留步。”
裴尋芳腳步一頓,于月色中?轉過身。
蘇陌說?道:“我想找一個地方。”
裴尋芳:“公子請說?。”
蘇陌:“不知掌印是否還記得天機門??”
裴尋芳:“當然。天機門?已于多年前銷聲匿跡,無人知他們蹤跡。”
蘇陌:“我也許知道它的老巢在哪,掌印可否幫我?”
裴尋芳凝眉看向他:“公子如何得知?”
關于天機門?這件事,蘇陌考慮了?很?久,他現?在急需確認一件事,就是在這本書里、在這個世界里是不是真?的存在一個“天機門?”。
如果存在的話,那或許會是蘇陌最大的籌碼。
可是因著季清川的身份,他根本沒有條件自己?外出。
少?不得要借助他人。
而裴尋芳是最佳人選。
蘇陌也管不了?裴尋芳疑心不疑心,便說?道:“我也不確定,要去尋找,掌印愿意幫我去找么?”
裴尋芳問道:“在哪?”@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蘇陌道:“我只知道那個地方叫罘罳峰,峰下有三道天門?。”
當初為了?保持天機門?的神秘性?,蘇陌鮮少?用文字去描述它,書還未寫完他就穿進來了?,以致于他現?在自己?都?說?不清楚天機門?到底在哪里。
真?是自己?坑自己?啊。
“公子等?我消息。”裴尋芳毫不猶豫道。
他站在黑暗處,雙眸發著瑩瑩的光,忽而,他掀開床帳,捧起蘇陌的臉,低聲道,“這是預支的。”
預支什么?
蘇陌正在想,裴尋芳已經在他唇上親了?一下。
一觸即離。
“公子好夢。”他說?道。
蘇陌還沒來得及罵他,床帳復又落下,裴尋芳已經沒了?蹤影。
我靠-
裴尋芳如夜鬼般穿過深夜的帝城大街。
他腳步輕快,帶著隱隱的興奮。
他手中?捏著一枝從季清川房中?順來的白梨花,正是季清川親手插在瓷瓶中?的那枝。
裴尋芳輕嗅著那花中?幽香。
月光照在他銀白色的蟒袍上,他是獨享這月色的夜行人。
裴尋芳臉上漾著笑意,張開嘴,將那盛放的梨花,一朵,一朵,吃掉。
花汁溢于唇齒間。
像極了?季清川口中?津液的味道。
這個人,果然是帶香味的。
裴尋芳閃進了?街角一間普通民宅,掀開地窖,進入甬道,入內十余米,濃烈的血腥味撲面而來。
正是他的暗獄。
“問得怎么樣了??”裴尋芳冰著臉跨進來。
影衛搖頭。
“廢物!”裴尋芳斥道。
他臉上沒什么表情,與面對蘇陌時?是完全不同的面孔,方才還噙著笑意的眼,此刻如閻羅鬼剎一般。
他麻利地取下掛在墻上的一根鐵棍,裴尋芳從來不吝于采用各種殘忍的逼問刑具,可是若要他親自動?手,那就只需要一根最普通的鐵棍。
他拎著那根鐵棍子,棍子在地面刮擦著,發出刺耳的聲音。
角落的那個血肉模糊的人瞬間驚醒,眼中?露出驚恐,還未反應,已被一棍下去砸成個凹形。
但聽咔嚓骨頭碎裂的聲音,還有啞在喉中?的嘶吼聲。
“誰派你到不夜宮的?”裴尋芳冷聲問道。
受了?這些日子的刑還能忍住,這是個訓練有素的暗部,普通的嚴刑逼供對他怕是沒有用。
“呸,閹賊!”那人聲音顫抖著,咬牙切齒道,“你有玩意弄那個賤貨么?難不成用你手里這根鐵棍?哈哈哈哈……”
那小?子的臉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猶惡鬼一般嘲笑著。
一聲悶響,伴隨著骨肉碾碎的聲音,那人撐在地上的手,瞬間被砸成了?一灘肉泥。
裴尋芳掀袍蹲下,用聊天一般的語氣說?道:“裴某怎么玩,不勞您費心。尊駕以后即便想用手玩,怕是也沒得玩了?。”
話音未落,一棍杵下去,那人另一只手也砸成了?肉泥。
逼仄潮濕的空間里,血腥味裹著哀嚎聲,仿若人間煉獄。
裴尋芳嫌棄地扔掉手中?的鐵棍。
“關了?你這么久,不夜宮那邊早已換了?新人,找你的動?靜倒是沒有,跟你接觸過的人卻一個一個死了?,你主?子可真?是看重你啊。”
那人痛得撕心裂肺,罵得更狠了?:“季清川就是被萬人肏的賤命,姓裴的你為這么個賤人與我主?子作對,你會后悔的。”
“哦?看來你不僅認識我,還知道季清川的真?實身份,你尚且知道這么多,你家主?子不簡單吶。”
裴尋芳慢條斯理說?道:“讓我來猜一猜。季清川的命賤不賤,你主?子應該很?清楚。他將季清川扔進不夜宮,當作伶人養,就是想讓他命賤如泥,是么?”
那人吐出一口血水,口齒不清道:“閹狗,少?自作聰明。”
裴尋芳眼中?露出幽幽暗光,細說?道:“裴某找了?他十八年,就差將大庸翻轉過來,卻音訊毫無。”
“有本事將季清川藏在天子腳下十八年,又恰巧讓不該見的人見不到他,這是多么挑戰又多么刺激的一件事情呀。制度、權力、金錢、人手,少?一樣都?是辦不到的。”
“那么,以季清川的身份,誰會那么喪心病狂對他做這種事情呢?請你告訴我好不好?”裴尋芳陰惻惻地朝他笑,笑得那人頭皮發麻。
那人罵道:“姓裴的,你找那個季清川做什么?你跟他究、究竟是什么關系?”
裴尋芳親切不已:“你猜。”
那人咽下一口血沫子,看來這姓裴的遠遠不是他想像得那么簡單。
他滿臉的傷,嘴角都?裂開了?,像個切開口的瓜,他仍在罵道:“姓裴的你這個閹賊,當年還不是仗著在湄水上救了?剛出生的嫡皇子,才小?人得志,平步青云。怎么?壞事做盡,踩著他人的尸骨爬上去了?,忘記自己?是條狗了?么?”
裴尋芳微笑著看他:“對我挺了?解。”
那人急了?:“你找那賤貨做什么?如果被人知道當年你救的嫡皇子有假,你還能坐穩掌印這個位置么?你的身份、地位、榮華富貴,還保得住么?你這是自掘墳墓!”
“哦?還挺關心我。”裴尋芳笑道。@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一條狗命,誰管你死活。那賤貨玩了?就玩了?,玩膩了?殺了?也沒人管你!你整出這些事,就是自尋死路,一條閹狗而已,還妄想翻了?這天?”
“翻天?”裴尋芳瞇起眼看向他,眼中?是狡黠的笑意:“這位兄臺,您可得慎言呀。”
那人驚恐道:“我……我什么都?沒說?!姓裴的你這個閹賊,你有那本事么,一條仰人鼻息的狗而已……”
“裴某人這輩子,就沒什么不敢做的!”裴尋芳起身拍拍手,乜眼看他,“再問你一句,那高貴的太子李長薄,跟這些骯臟事有關嗎?”
那人臉色劇變,喘著氣,胸腔劇烈鼓動?著。
裴尋芳用鞋尖挑起他的下巴:“說?!我保你攸縣二十三口親人平安。”
撲通一聲,那人如爛泥般癱在地上-
裴尋芳沒有回自己?的宮外私宅。
那里冷冰冰的,不像一個家。
他滿身血腥地折回了?不夜宮。
擔心自己?身上的血腥味沖到熟睡中?的人,裴尋芳沒有靠近。
月色下,他隱隱看著床帳內安睡的人,聽著季清川平緩綿細的呼吸聲,裴尋芳內心少?有的平靜下來。
母親的臨終托孤,長樂郡主?被擄后的忍辱偷生,都?是為了?這個叫做季清川的人。
從見他的第一眼,裴尋芳便認出了?他。
可是裴尋芳始終看不透季清川,他就像一個謎,裴尋芳剝開一層又一層,卻還是看不到他面具后的模樣。
裴尋芳一開始還抱著玩玩的心態,可是現?在,他成了?那個不得不在意的人。
仿若有一道無形的枷鎖,套在了?他脖子上。
季清川他那么囂張,動?不動?就咬人。
他究竟知不知道,那個墨玉螭紋韘代表著什么!
裴尋芳攤開手心,那是一條兩寸長的銀色蠱蟲,正是剛剛從那人被砸爛的手骨里挑出來的。
十八年前,裴尋芳在湄水邊抱著剛出生的季清川逃命時?,就曾被這樣的蠱蟲襲擊過。
這蠱蟲專挑人的手背經脈咬,沾上了?皮.肉便直往經脈里鉆,它的毒液有能讓人短暫失智的毒,若不及時?取出,便會寄生于人體,長此以往怕是會左右人的心智。
曾有人想借這蠱蟲控制裴尋芳。
好在,早在十八年前,裴尋芳便忍住劇痛扒開皮.肉將蟲子硬生生取了?出來。
裴尋芳眸中?發出幽幽暗光,如深夜獵食的孤狼。
他牙間咬著三個字:“不、夜、宮。”
寅時?一刻,裴尋芳回了?宮。
嘉延帝昨夜宿在了?南熏殿。
自從嘉延帝沉迷于尋仙問道,就少?有宿在乾清宮的時?候,南薰殿幾乎成了?他的第二個寢殿。
瞧見掌印風塵仆仆歸來,值夜的張德全躬身迎過來,輕聲稟報著:“昨夜圣上宣了?真?人吳元子論?道,子時?進了?夜羹與秋石,丑時?方歇下,今日早朝怕是……”
裴尋芳嗤笑:“論?道?”
張德全低眉順眼垂著手,也不接話。
裴尋芳假模假式道:“做奴才的,也該規勸著圣上保重龍體才好。”
張德全應著:“唉”。
裴尋芳乜眼瞧著緊閉的殿門?,不用進去都?知道里頭是怎樣一副光景。@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他嫌惡地皺了?皺眉,說?道:“去歲從蜀地尋來的這位吳真?人,看來甚合圣上心意。只是,帝王偏寵方士怕是會鬧得后宮雞犬不寧,今年也該選秀了?,秋分?之?前,籌備著給后宮添新人吧。”
“唉。”張德全亦步亦趨跟著,繼續說?道,“太后又提了?遴選太子妃的事宜……”
“哦?倒是忘了?咱們的太子殿下。”裴尋芳轉著指上的螭紋韘,臉色逐漸陰沉,他忽而想起季清川說?的那句“被脫掉褲子摁在床上的又不是你”。
裴尋芳只覺周身血液忽的燒了?起來,他目光陰沉地望著東邊那縷從宮墻邊際亮起的晨光,握緊了?五指。
螭紋韘的紋路深深嵌入掌心。
“太后六十大壽快要到了?吧,也該給太子殿下選妃了?。”
亂局
蘇陌這一覺睡得很沉, 少有?的一覺到天明。
隨著弁釵禮的臨近,不夜宮變得異常忙碌起來。
春三娘問起花簪的事,蘇陌只說給太子?了。@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春三娘說,給得好, 給得好, 給了能?保住不夜宮,來不來是太子?的事, 給不給就是不夜宮的態度了。
但是, 如果收到花簪的太子?最后沒有?來,怕是會導致季清川當?天身價大跌。
蘇陌垂著眸子?修剪著一瓶插花, 他將剪下?的花枝交給一旁跪著的小蔻, 淡淡答道:“他會來的。”
樂坊人都知道,伶人于弁釵禮擇良主,其實就是挑選一位金主, 這一選或許就是一生吶。
伶人不能?婚配,一但年紀大了,就會過得很凄涼,故而能?在弁釵禮上?抓住一個良主,也算是找了半生的依靠。
李長薄不會忍受季清川的弁釵禮被他人買走, 別說弁釵禮這一夜, 哪一夜怕是都不行。
春三娘手帕一甩, 笑了:“我就喜歡咱們清川這勁勁兒的小模樣。”
她說著,又靠近了些, 喜氣洋洋說道:“到今日為止,已經有?這個數的主跟我透露要?來競買你的弁釵禮了。”
她說著, 比出了一個五。
“五個?”蘇陌隨口問道。
“我的老?天爺,是五十個呢, 清川小祖宗!而且個頂個的都是大庸有?錢有?勢的金主,咱們清川吶,肯定能?賣出個大庸史上?最高價。”
蘇陌聽?著那個“賣”字,有?些刺耳。
“不過,有?件事倒是挺瘆人……”春三娘欲言又止。
“何事?”蘇陌問道。
“我聽?聞,之前給清川驗過身的那三名婆子?,昨夜都莫明其妙死了,而死相很詭異……”
蘇陌皺眉,正要?細問,忽聽?前頭吵鬧得很。
“春三娘,前堂打起來了,有?人砸了臺子?,說要?叫季公子?出去。”一個小廝來報。
“哪個不要?命的,敢砸不夜宮的臺子?!”春三娘這爆脾氣豈能?忍,揪著手帕子?就沖出去了。
蘇陌問那小廝:“是什么人?”
小廝道:“是個很秀氣的小哥兒,還沒我高,帶了一群人,進來就砸,說要?見公子?。”
蘇陌一嗤:“我去看看。”
還未走至前堂,遠遠便聽?見一個囂張跋扈的聲音在叫喚著:“小爺今兒就是來教訓你們這不夜宮的頭牌的,怎么著,一個下?九流的賤人,也敢攀高枝,給我砸,砸壞了小爺三倍賠償,誰砸得越多獎得越多,給我砸!”@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蘇陌繞過長廊,倚在二?樓的花廊間,看著臺中央那個紅衣小身影。
削肩細腰,胸前微微隆起,一看就是個還沒長開小姑娘。
小丫頭長得挺俊,脾氣不小。
不夜宮的人原本?還在攔,但聽?到那小公子?說砸壞了三倍賠償,也就不攔了,一干人就淡定地看著臺上?人耍把戲般地砸東西。
那女?扮男裝的小丫頭還在叫囂著:“叫你們那頭牌季清川出來,今兒小爺就要?看看,這小賤貨長了怎么個狐媚樣兒,也敢勾引……”
嗡的一下?,她后腦勺被什么東西輕輕磕了一下?。
小丫頭惱怒回頭,便見一個用宣紙折的紙飛機打了個旋兒,落在了她腳邊。
小丫頭俯身拾起那奇怪玩意,左看右看,不知是何物。
她又循著這紙飛機來的方向望去,便看見那朱紅漆柱間、掛著芙蓉燈的花廊下?,站著位通身素白?的年輕公子?。
那公子?全身無一絲裝飾,卻如天降謫仙一般,當?真雌雄難辨,美得讓人移不開眼。
小丫頭怔了幾秒,嘴里的話也忘記剎住:“也敢……勾引我太子?哥……哥……”
她慌忙將話吞了回去,而后覺得架勢不能?輸,便又扯著嗓子?問道:“你、你是誰?”
“小賤貨,季清川。”蘇陌彬彬有?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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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小丫頭吞了一口口水。
那幫蠢材不是說,那不夜宮的頭牌將男作女?、粉頭粉面、不堪入目嗎?
怎么、怎么長了這么個模樣!
“請問閣下?找我有?何事?”蘇陌微笑著隔空望她。
小丫頭咂咂舌。
完蛋,我剛才?說的話還能?吞回去么?
稍傾,醉生閣。
小蔻已泡好一壺好茶,端上?來。
蘇陌示意她退下?,拿起那茶壺,親自為對面的小丫頭斟上?。
“所?以,九公主大鬧不夜宮,是想替太后來教訓在下?,是么?”
“太后都快氣暈了!”九公主越過案幾坐到蘇陌身邊,不知為何,她很喜歡和這個伶人親近,光看著他就心生歡喜。
九公主道:“聽?說,今日朝上?又提了給太子?選妃,太子?借故托辭,太后又拿了厚厚一疊畫像給太子?選,太子?哥哥看也不看,只說等幾年再說。”
“太后覺得太子?哥哥近日行徑可?疑,就傳了太子?身邊的人去盤問,這一問才?知道,太子?哥哥前日一宿未歸竟是……竟是宿在你這了……”九公主砸吧著嘴吧,有?點難言的樣子?,“季公子?,你說你們同為男子?,怎么、怎么可?以在一起呢?而且你……你還是賤籍,太子?哥哥以后要?繼承大統,聲譽和子?嗣都很重?要?的呀。”
蘇陌眸光落在這小姑娘的眼睫上?,說道:“九公主的意思,賤籍就不配為人,是么?”
“沒有?!不是!”九公主看著蘇陌這張臉,實在很難再將賤籍這個詞說一遍,“我的意思是,以公子?的品貌,找一個富貴良人應該很容易,你可?不可?以……”
“可?不可?以不要?再糾纏你的太子?哥哥,對么?”蘇陌微笑道。
“對。”九公主聲音有?點小,完全不像剛才?在前堂那囂張跋扈的模樣,“我就是這個意思。”
蘇陌斂眉笑了。
這送上?門的工具人,不用白?不用。
“我無意糾纏太子?殿下?。”他拿起案幾上?的一塊云片糕,掰成?兩半,將其中一半用帕子?包了,遞給九公主,說道,“那就煩請九公主將這半塊糕交給太子?,就說,季清川祝太子?覓得佳緣,子?孫滿堂。”
九公主怔怔接了。
她手里揣著這半塊云片糕,在東宮門口徘徊了半日,也不知道該不該進。
正要?打退堂鼓,便撞見一身緋衣朝服的李長薄從拐角處走來。
他今日束著鎏金冠,一身緋衣如天邊紅霞,熠熠生輝,光彩照人,身側跟著幾位臣子?,風塵仆仆的,在討論著什么。
九公主隱約聽?見“內閣首輔曹大人的嫡長女?是最佳人選”“娶魏國公賀大將軍的千金無異于如虎添翼”等言辭,李長薄偶爾點點頭,與他們討論幾句。
原來太子?哥哥有?在認真考慮選妃的事情,或許他只是對太后給他的那個名單不滿意罷了。
九公主揣著手里的那半塊糕,突然覺得自己多此一舉了。
“小九,站在這作甚?”李長薄看見了她,徑直走過來。
“我……我來給太子?哥哥送樣東西。”九公主想著,既然太子?已經決定選妃,那讓他與那個伶人斷得干凈一點也好。
她將用手帕包著的糕點遞于李長薄。
“這是什么?”李長薄笑著接了,在眾多皇弟皇妹中,他最疼小九,因為她心思單純,且處處維護他這個太子?哥哥。
可?待他打開那帕子?看到那半塊云片糕時,李長薄臉色驟然變了。
半塊云片糕。
這云片糕是東宮定制的,每一塊上?都印著“東宮”兩個字,如今這半塊,只剩下?一個“宮”字。
“哪來的?”李長薄冷聲問道,眉眼間戾氣驟漲。
九公主嚇了一跳,太子?哥哥從來沒有?這樣同她說過話。
“我……我去了不夜宮,是、是那個伶人讓我帶給太子?哥哥的,他還說……祝太子?哥哥覓得佳緣……哥!哥!!!”
九公主還未說完,李長薄已經轉身狂奔而去。
緋色身影如一團火云消失于宮墻盡頭。
留下?九公主與幾名大臣,面面相覷-
不夜宮,醉生閣。
蘇陌獨自在窗下?解一盤殘局。
他原本?是不愛下?棋的,可?是這古代根本?沒有?其它?可?娛樂的方式,穿過來這段日子?,也就這閑敲棋子?落燈花的樂子?能?打發點時間。
他正捏著枚白?子?想著怎么破局,忽而身邊拂過一陣風,一枚箋子?落在棋盤上?,空氣中帶著點甜絲絲的蜜棗味兒。
是影衛來給他送今日朝堂上?的簡訊了。
蘇陌細細看后,像往常一樣收于秘匣中。
太子?選妃的事他已經知道了,可?裴尋芳特意圈了李長薄與魏國公這兩個名字是什么意思?
蘇陌拿起一枚棋子?,仔細回想了一下?自己在《伶人太子?》這本?書中的故事背景。
大庸建國次年,一舉攻破大齊陪都洛陽城,俘獲皇族成?員十余人,這其中,便包括長樂郡主。
世人皆道,得長樂者得天下?。
如此風華絕代的佳人擺在眼前,豈有?不占有?之理?
作為大庸開國皇帝,武元帝理所?當?然地將長樂郡主擄回了后宮,可?那長樂也是個烈女?子?,誓死不從。
而武元帝不知道的是,他的兩個弟弟李畢與李珩也看上?了這位絕代佳人。
沒過多久,龍椅尚未坐熱的武元帝,便被二?弟李畢舉兵奪權,李畢黃袍加身自封為帝,稱嘉延帝。
與此同時,一道圣旨從皇城層層遞出,嘉延帝冊封了那大齊余孽長樂郡主為皇后。
舉國嘩然。
世人皆罵,這新皇后引誘得李氏兄弟兵戎相見,乃紅顏禍水,德不配位,必有?災殃。
果然,不到一年,皇后于湄水遭遇刺殺,誕下?嫡皇子?后,香消玉殞。
而裴尋芳提到的這位魏國公,正是當?年支持李畢兵變的核心人物,賀忠。
當?年,跟隨李氏兄弟南征北討打天下?的開國名將共有?三位:
其一余翎,于兵變中擁護先皇武元帝被斬殺;
其二?賀忠,是當?年李畢兵變的核心力量,封魏國公、中軍都督;
其三傅懷安,即傅榮的父親,他素來只顧帶兵從不言政,對朝堂之事也一問三不知,反而避開了紛爭,后封信國公,遠派臨海。
大庸君權高度集中,兵權由三方制衡,分別為都督府、兵部以及監軍宦官。
而真正握著這三根韁繩從中制衡的,唯有?皇帝一人。
早年天下?尚不太平,都督府手握軍權,地位舉足輕重?,而國勢漸穩后,由文官掌控的兵部逐漸勢大,兵部尚書之女?更是一躍成?為容貴妃,誕下?四?皇子?,一時寵冠后宮。
皇帝削弱都督府兵權的意圖,已經非常明顯。
魏國公眼見著都督府勢衰、自己被架空,萬千鐵將寒了心,心有?不甘卻又無處發泄。
若在這時,李長薄向他拋出了橄欖枝?
比如,以政治聯姻的方式,將都督府與東宮綁在一起,那么東宮有?了兵、都督府有?了勢,豈不是兩相受益?
這些年嘉延帝愈加昏聵荒唐,甚至常有?月余不臨朝。
如此昏君,反了便反了。
兵變易主的事,他賀忠也不是沒有?干過。
既然干過一次,那么再干一次又何妨?
想到此,蘇陌又想起,自己曾察覺到李長薄對至高無上?的皇權的強烈渴望。
或許,李長薄早已謀到了這一步。
蘇陌笑了,好個李長薄,信誓旦旦要?與季清川在一起,要?許季清川一個未來,其實暗地里早就已經盤算著借太子?選妃之事為東宮尋找兵權支撐吧。
不愧是大庸第一人渣。
蘇陌心中嗤笑,落下?一子?。
雖然這些仍有?待論證,但既然裴尋芳特意圈出了李長薄與魏國公,那想必是他發現了什么蛛絲馬跡。
殘局雖亂,但并非不可?破。
既親手寫下?了這紛亂繁雜的大庸朝,如今身在其中,就少不得要?與這些幺蛾子?們斗爭到底了。
今日晴好。
暮春的風已帶了點夏意,可?吹在蘇陌身上?,依然覺得冰涼入骨。
這副身體實在是太弱了。
蘇陌喚凌舟為他添了一件大氅,又倒了盞熱茶。
他望著天際涌動的云層,想著,該來的人,差不多也該來了。
卻忽聽?“咻”的一聲,一支飛箭破風而來!
蘇陌瞳孔驟縮,有?人要?殺他?
好在凌舟輕功了得、眼疾手快,飛身一躍擒住那支不懷好意的箭,落在了樹梢。
蘇陌凝眸望去,卻見那波光粼粼的蓮池邊、垂滿綠藤的曲廊上?,一個玄衣青年正握著一把弓.弩,囂張地盯著他。
射殺
凌舟皺眉看著自己掌心那點血跡, 臉色不太妙。
下一瞬,他兩眼一黑,如一只被打落的大雁,筆直從樹梢跌落。
“凌舟!”蘇陌大聲驚呼。
凌舟似乎聽到了, 在快要砸到地面的瞬間, 他用最后一點意識,旋身一翻安全落地?。
隨后, 一個釀蹌倒地?, 暈死過去。
這支箭有毒。
竟然有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在這不夜宮里, 公然行刺季清川!
不夜宮的其它護衛聞訊趕來。
那玄衣青年不逃也不抵抗, 雙目始終死死地?盯著蘇陌的方向。
到處都?鬧哄哄的。
蘇陌甚至可以感覺到藏在暗處的影衛身上那洶涌的殺氣。
方才?若不是凌舟及時出手,這些影衛怕是已經私自現身暴露行跡了。
俄傾,不夜宮前堂。
那玄衣青年被人?摁在地?上, 卻面色無懼。他目光越過層層人?群,一眼便鎖定了姍姍而來的蘇陌。
“你是誰?怎么闖進不夜宮的?”春三娘搖著把羽扇,轉著圈兒打量這玄衣青年。
這青年模樣清俊,看不出年紀,一身玄色勁裝, 猿臂蜂腰, 身形高大修長?, 身上背著一把奇怪的弓.弩,而最詭異的是他的那雙手, 戴著雙烏金色手套。
玄衣青年根本不看春三娘,用手直指著遠處的蘇陌, 道:“你起開?,爺只跟他說話。”
春三娘這爆脾氣, 差點就命人?將這不識好歹的小子打趴下再說。
蘇陌正細細察看那支被凌舟抓住的箭,箭頭前尖后五棱,環穿五孔,黑雕翎,箭身涂了藥汁,帶著密林松露的香味。
蘇陌皺著眉,心里有種難以言喻的怪異感。
蘇陌放下那支箭,道:“母親,讓我來吧。”
眾人?紛紛退開?,蘇陌緩緩走近。
那玄衣青年直勾勾看著蘇陌,他在觀察蘇陌,蘇陌也在觀察著他。
蘇陌腦中快速翻找著,自己曾經寫過這么一號人?物?嗎?
“箭上是什么毒?”蘇陌率先問道,他現在最關心的,就是凌舟。
那青年肆無忌憚地?盯著蘇陌:“不是毒,是迷藥,睡個三天三夜就醒了。”
蘇陌只覺此人?眼神如深山猛虎,透著赤裸.裸的野性,毫不顧忌,也無所畏懼。
“為何要?殺我?”蘇陌聲音平靜得出奇。
“沒想殺你,只是想將你迷暈弄走罷了。”玄衣青年道。
“我是問為什么?”蘇陌冷聲道,凝眸注視著他的眼。
那玄衣青年似是被蘇陌的眸光吸引住了,他先是怔了一瞬,而后勾出一股笑意,放低了聲音道:“你很可疑。我是來抓你的。”
這一句話說得很輕,幾乎只有他們兩人?聽見了。
可蘇陌耳中一嗡,他幾乎瞬間就捕捉到了玄衣青年嘴角那抹得逞的詭異的笑。
而此時,不知為何,右肩上那個梅花狀的箭痕,忽的如被烈火炙烤,變得滾燙起來。
蘇陌睫毛顫了顫,掩蓋住這突如其來的異樣。
“既然要?將我弄走,為何選擇白天,又?為何這樣輕易失手又?輕易被抓?”蘇陌半垂著眼看他,“以閣下的功夫,想逃走并不難,為何不逃?”
“你是故意的?”
“公子果然聰慧,被你發現了。”那人?目光始終未離開?蘇陌半分,言語也變得越來越輕佻,他故意放大聲音說道,“爺原想將公子擄回去做個壓寨夫人?,但瞧著公子弱不經風的,怕是受不了風餐露宿,又?瞧著不夜宮這地?兒不錯,就不想走了,決定留下來給公子當相公,伺候公子,可以么?”
那春三娘一聽,火氣就上來了:“哪里來的村野小子,也敢裝山霸王,打帝城第一伶人?的主意,你配么!”
蘇陌低笑,倒是不生氣。
是個人?才?,胡說八道,挺能瞎掰。
“閣下差點殺了我,沒想到竟也如此憐香惜玉,我謝謝您。”蘇陌直起身子,冷聲道,“不知閣下姓什名誰,何方神圣?”
那玄衣青年涎著臉皮,目光灼灼道:“公子喊我聲相公,我就告訴你姓名。”
呵,蹬鼻子上臉了。
蘇陌轉身便走,說道:“一個小啰嘍,不必如此勞師動眾的!敢到不夜宮鬧事?,還傷了不夜宮的人?,母親按規則折算下損失吧。他不是想留在不夜宮嗎?那就送去廚房當雜役,用勞力賠償吧。”
那人?神色微變:“你站住!”
蘇陌哪里還理他,頭也不回,抬腳便走。
右肩上的箭痕還火辣辣的疼。
這人?必然不簡單,說不定還與當年的刺殺案有關,他主動找上門,還故意射蘇陌一箭,說些故弄玄虛的話,自以為能嚇唬蘇陌、拿捏蘇陌。
媽的。
竟然敢威脅寫書人?!
既然他要?打太極,那就讓他自個打,先晾他一晾,晾明?白了再說。
蘇陌從小蔻手中接過干凈帕子,拭了拭手。
可還未走遠,便聽見身后又?是一陣騷動。
隱約聽見一個粗魯而帶著醉意的聲音說道:“……是把好弩……多少銀子,賣給七爺如何?”
蘇陌心生嫌惡,皺著眉只想盡快離開?。
卻不料身后突然騷亂起來,只聽哐當幾下砸東西的聲響,隨后一個鬼哭狼嚎的慘叫聲響徹前堂。
“來人?啊,快來人?啊,有人?要?殺賀七爺!”
賀七?
蘇陌停下腳步,回頭看去,只見一群人?圍著個大腿上鮮血直流的男子,場面亂成一鍋粥。
而那人?群邊緣,那玄衣青年手里握著弓.弩,被兩個軍營模樣的人?扣著雙肩,如被鎖住的獸,目光越過人?群,遠遠盯著蘇陌。
蘇陌心中一驚,不好,是都?督府的人?。
“把這傷人?的瘋狗給我抓回去,老子今晚便要?廢了他的雙腿!”那受傷的賀七惡狠狠地?罵道。他的腿傷得并不重,皮外傷而已。
玄衣青年仍在看著蘇陌。
蘇陌握了握五指。
還真能折騰,就這么一小會,就鬧出了兩樁事?來,這玄衣小子若真被賀七帶走,還不知他會干出啥。
而且,這人?似乎真的知道些旁人?不知的秘密。
看來不能這樣放任不管。
蘇陌復又?折回。
“還愣著干嘛,快給七爺療傷。”春三娘也是氣急,難怪今兒眼皮一直跳個不停,果然是右眼跳災。
這賀七爺,正是魏國?公賀忠的第七子。
賀大將軍前頭生了六個女兒,不惑之年才?得了這么個幺子,取名賀世勛,可見對其寄予厚望。
可這賀夫人?老來得子,將賀七慣得無法無天,如今已經是帝城中一頂一的二流混子。
春三娘看著那一群氣勢洶洶、一副要?砸了不夜宮的架勢的軍爺,陪著笑道:“七爺呀,這不夜宮可不是都?督府的練兵場,這里頭住著的,可都?是只會彈詞弄曲的伶人?,手無縛雞之力,嬌貴得很,七爺可得叫手下的兄弟們冷靜一點……”
“老子在你不夜宮被人?射了一箭,你叫老子冷靜?!”那賀七怒斥道,他忽而看到遠處的蘇陌,嘴角立馬扯出一抹壞笑,道,“叫你們頭牌過來,叫他來伺候爺,爺就可以不計較。”
春三娘一臉為難。
蘇陌卻當真走了過去。
“瞧著是挺嬌貴,細皮嫩肉的,給爺摸摸?爺就不疼了。”那賀世勛說著便要?來摸蘇陌的手。
春三娘尷尬笑著以羽扇擋開?了。
不夜宮的頭牌哪能這樣讓人?想摸就摸,那豈不是太掉身價。
“得,要?銀子,沒銀子摸不得?”那賀世勛笑得放肆,語調極其輕浮,“都?說季公子千兩白銀才?得見一面,那不知摸一摸要?多少銀子?”
蘇陌眉尖一蹙。
想起來了,這聲音他記得。
正是當初在水云軒出言挑釁傅榮、被傅榮打破頭的那個二貨。
原來他就是賀世勛呀。
被傅二打得抱頭鼠竄的帝城菜雞,如今傅榮不在,便也敢來不夜宮作威作福了。
這傅、賀兩家多年來本就暗中較著勁,兩家的孩子自然也時刻被人?拿出來比較。
可賀世勛自出生起,便時刻被傅榮強壓一頭。
傅榮在季清川面前像個哭唧唧的小男孩,但在整個帝城的二代圈子里,卻是出了名的能打。
帝城那幫不務正業的二代們,少有沒被傅榮揍過的。
曾經有人?在季清川的場子里鬧事?,被傅榮二話不說堵在暗巷里暴揍:“我傅榮看上的人?,你敢動一根手指試試?你動一下,老子扁你一回!”@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可就是這樣一個傅榮,在原書劇情?中,最后卻為了救季清川而被賀世勛陷害至死!
想到賀世勛會對傅榮做的那些事?,蘇陌恨不得將他一腳踹回娘肚子去。
蘇陌微笑看著眼前的賀七,心里盤算的,卻是要?不要?現在就收拾了他。@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蘇陌冷冷答道:“沒錯,見一面千兩白銀,七爺既見過了,就請將銀子先付了。”
那賀世勛一聽,哪里肯就此罷手,推開?眾人?,跛著腿攔在蘇陌面前,道:“還沒看夠呢,這就走了?”
蘇陌冷眼覷他,眼底的不屑與薄涼讓春三娘都?怔了一怔。
“爺今兒可是高高興興來不夜宮找樂子的,為的就是來見季公子,既然今兒季公子剛巧得空,那就留下來陪爺一會,如何?”
蘇陌蹙眉,原來竟是沖著他來的。
這賀家老爺子魏國?公正莽著勁兒與東宮套近乎呢,他賀七又?是怎么敢在這種微妙時刻來不夜宮挑釁的?
傅榮在的時候他不敢,傅榮不在的時候,他也不至于呀?
莫不是受人?指使?
蘇陌想了想,賀七素來與他爹不合,兩父子如同?仇人?一般,賀七因為吃喝玩樂,倒是與四皇子那一黨玩得熟絡……此番莫非是受了四皇子示意,來不夜宮挑釁生事??
實則,目的是為了攪亂魏國?公與太子的合作關系?
若是如此,那便又?是一個送上門來的工具人?了。
蘇陌試探著說道:“清川近日都?在準備弁釵禮,當日會有貴客到來,實在不敢大意,怠慢七爺了,抱歉。”
那賀世勛一聽便更不爽了,舔著臉靠近道:“季公子不會以為東宮的人?真會來吧?”
蘇陌凝眉回望:“七爺的意思?是?”
賀世勛又?湊近了些,一邊瞄蘇陌一邊低聲道:“皇宮里的主子也不是只有東宮那一位,公子細想想。”
隨后他哈哈大笑起來,大聲道:“聽聞季公子舞藝冠絕帝城,尤其一支綠腰讓人?見之不忘、黯然銷魂,小爺今兒在不夜宮吃了虧,公子為小爺舞一曲,爺便可以一筆勾銷。”
室內氣氛凝滯。
身后的春三娘更是吸了口氣。
早在蘇陌穿過來時,他便以弁釵禮及患病為由,半要?挾半利誘讓春三娘答應了這段時間不再安排他登臺獻舞。
來見季清川的那些客人?,也多是季清川的忠實擁躉者,能見一面已是心滿意足,鮮少有像這樣提無理要?求的。
“不妨換個法子,我為七爺出氣如何?”蘇陌笑了,而后轉身指向人?群邊緣的玄衣青年,說道,“那人?射了七爺一箭,我便替七爺射他一箭,為爺出氣,如何?”
遠處的玄衣青年臉色一沉。
賀世勛哈哈大笑起來:“蛇蝎美人?,爺喜歡!”
可他又?細細看了會蘇陌,眼前這伶人?,細胳膊細腿的,風一吹就能倒,估計連弓.弩怎么拿都?不知道吧,他會射箭?
這小手腕,拿得動弩么?
不過,看這樣一個美人?做血腥的事?情?,一定比看他跳舞更有意思?吧。
“不僅如此,七爺今日在不夜宮的花費也全免了,只希望七爺能消氣,放不夜宮一馬,如何?”蘇陌又?道。
春三娘立刻跳起來:“這、這不太合適吧!”
傷什么都?可以,傷她的銀子可不行的啊。
“母親別急,”蘇陌冷笑道,“免掉的銀子缺口,我可自己用貼已補上。”
春三娘暗罵瘋了,哪有伶人?讓人?白.嫖還自己付嫖.金的。
那賀世勛卻心動了,一時想入非非。
這伶人?不僅答應為他出氣,還主動提出為他支付銀子,莫不是看上他賀七了。
傅二掏空家底追了一年沒追到人?的,這會看上他賀七了!
真是走桃花運了,這賀世勛在心中著實興奮了一把。
“若公子射中了,那便一筆勾銷,若公子沒射中,又?當如何?”
蘇陌淡淡道:“那我便再滿足七爺一個要?求,七爺隨意提。”
“此言當真?”
“絕無戲言。”
“好!君子一言駟馬難追!”賀世勛鼓著掌大聲笑道,他將袖子一卷,喚道,“拿筆來!爺要?立字為據,大伙也都?給爺做個證,免得季公子反悔!”
躲在暗處的影衛快憋不住了。
這季公子今日是受了什么刺激,怎么玩這么大的!
這種賭哪能隨便打,還有他能拿得動那弓.弩么?受傷了可怎么辦呀?
蘇陌依舊微笑著,看死人?一般看著賀世勛。
不夜宮的頭牌與魏國?公家賀七爺打賭的事?,很快傳遍了大街小巷。
看熱鬧不嫌事?大的人?們將不夜宮圍了個里三層外三層,卻因為沒錢進場,都?堵在了大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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場子很快準備好了。
蘇陌用一根束帶將長?發高高束起,寬大的長?袖也用襻膊綁好,他淡定地?走向舞臺中央。
那賀世勛卻盯著蘇陌細白纖長?的脖頸與手腕,眼睛都?快要?盯直了。
蘇陌在舞臺中央的杌凳上坐下。
而杌凳的周圍,依照蘇陌的要?求,搭了一個圓環形的架子,剛好夠蘇陌用來作托著弓.弩的支架。
蘇陌懷里抱著那把比他還要?大的弓.弩,坐在杌凳上,神情?淡然地?調試著。
玄衣青年見他撥弄弓.弩的架勢,狐疑地?瞇起了眼,這人?怎么看起來那么熟練?
蘇陌怎能不熟練?
他還在上學時期便迷上了射擊,大大小小的實彈射擊場哪個他沒去玩過?別說打一個人?形靶子,百米射擊活物?他從來就沒輸過。
蘇陌朝那玄衣青年眨眨眼,意味深長?道:“閣下待會可以稍微動一動,跑起來也可以。”
玄衣青年臉一沉,心涼了半截。
那賀世勛卻拍著大腿大笑起來,拍到傷處又?嗞著牙齒喊疼,干脆搬了個椅子坐在場子邊緣看好戲。
蘇陌眉目沉靜,神情?認真,左臂撐在環形支架上,借力端著弓.弩。
季清川這身子實在太弱了,姓裴的說得對,他這輩子都?別想握刀劍了。
可刀劍不行,不代表弓.弩也不行。
可這時,蘇陌耳邊卻突然響起了裴尋芳說過的話。
“那些狠毒骯臟的事?,都?必須交由我來做。”
“公子這雙手,只需握著我這一把刀。”
蘇陌皺皺眉。
不好意思?,這一次,我非常想自己試一試。
“閣下請跑起來,”蘇陌故意拉長?著聲調,說道,“跑起來,像烈馬一樣!”
那玄衣青年一聽,似突然明?白了蘇陌的意思?,拔開?雙腿便繞著場子跑起來。
玄色身影如一道黑影,一遍一遍從蘇陌面前跑過。
蘇陌撐著環形支架,一點點、微妙地?調整著方向。
直至箭頭的方向快要?接近那賀世勛所在的方位。
蘇陌沉下眉眼,調整呼吸,心里計算著。
這一箭下去,就真的挑起沖突,不能回頭了。
東宮、魏國?公、四皇子、不夜宮乃至半個朝堂以及那些或明?或暗盯著季清川的人?,都?將陸續卷入這場漩渦中。
可不射這一箭,也必定要?射另一箭。
穿進這個弱肉強食的殘酷世界里,就得利用這個世界的游戲法則才?能謀得生存。
蘇陌瞄準那移動的活物?,箭下真正的目標卻是臺下那個坐著一動不動的二貨。
重疊,移動,重疊,移動……不能一箭射死,得留他一條命,那么……
“咻”的一聲,離弦之劍,帶著狠狠的殺意,破風而出!
蘇陌隨即閉了眼。
下一瞬,一聲慘叫幾乎震破不夜宮的屋頂。
緊接著,數不清的尖叫聲洶涌而起,人?們驚恐地?涌向那被一箭穿胸的賀世勛。
往日歌舞升平的不夜宮,此刻如同?上演著一場焰火下的人?間鬧劇。
蘇陌放下弓.弩,緩緩起身。
他頭有些暈,扶著那支架才?堪堪能站穩,他掐著酸疼的手腕,只想在暴風雨來臨之前,再好好去喝一盞熱茶。
卻不想,忽的被人?抓住了手臂。
那只手鮮血淋淋,戴著烏金色手套,正是那位玄衣青年。
方才?那一箭,蘇陌先是射中了玄衣青年的左掌,隨后貫穿其掌心,直擊他身后賀世勛的胸口。
一箭雙雕。
“抱歉。下手狠了點。”蘇陌似笑非笑道,“但不射中你說不過去,咱倆扯平了。”
那玄衣青年目光沉沉看著蘇陌,忽而抓起蘇陌的手腕,拖著他便要?往不夜宮的大門走去。
“你干什么!”蘇陌道。
“抓你走。”玄衣青年道。
可不夜宮的大門,早已被烏泱泱的人?馬給堵了個嚴嚴實實。
“清川去哪?”
一身緋衣的李長?薄站在暮光中,金色光暈勾勒著他的身形,他的臉沉在陰影里,目光里極力隱忍著什么,卻又?如洶涌的洪水,即將破堤而出。
棄子
一如蘇陌初次見他時一樣。
李長?薄身著繡金緋色太子常服, 束著鎏金冠,龍章鳳姿,玉樹臨風,甚至衣袍上的每一條繡紋, 發髻上的每一條發辮, 都彰顯著大庸太子的無上尊榮。
不可否認,他是原書中無法忽略的耀眼存在。
那是屬于主角與生俱來的光環。
可是, 季清川直到臨死前的那場宮宴, 才第一次見?到李長?薄作太子?裝扮的模樣。
那個他用全部身心喜歡著的、當作一生依靠的人,到頭來只是一場陰謀。
蘇陌忽覺心中一陣悶痛, 屬于季清川的這顆心臟再次有?了反應。
季清川, 你能不能有?點出息。
原書?中,季清川是喜歡李長?薄的。
就像太陽注定會落下,月亮注定會升起, 季清川注定會喜歡上李長?薄。
這是寫書?人給原書?CP寫下的死局。
蘇陌就是要親手破了這個死局!
那玄衣青年細瞅了一會李長?薄,隨后警惕地張開長?臂擋在蘇陌面前,低聲道:“疑似主?角魂魄錯位,謹慎靠近!”
蘇陌一怔。
錯什么?
主?角什么錯位?
可他還來不及細想,便聽李長?薄一聲命令:“把人拿下!”
侍衛們立即沖上來, 擒住玄衣青年, 按著他的腦袋將他摁在地上。
蘇陌心臟砰砰砰亂跳著, 方才穩穩端著弓.弩的手,此刻卻顫抖起來。
這是怎么回事!
“你們別傷他。”蘇陌試圖阻止。
可那玄衣青年一點也不反抗, 乖順得很,臉被摁在土里摩擦, 沾了滿嘴的泥,可他完全不在乎的模樣, 仍舊偏著臉看著蘇陌,嘴角還帶著得逞的笑。@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這個人,究竟是什么人?!
忽而一片緋紅衣袍靠近,擋住了蘇陌的視線。
李長?薄黑色的皮靴不經意般踩在了玄衣青年那正流著血的手骨上。
蘇陌甚至聽見?了那靴子?底下手骨被咔嚓咔嚓踩斷的聲響。
“要變天了,清川這樣出門會著涼的。”李長?薄的聲音從頭頂傳來,溫柔卻又冰涼。
蘇陌抬眸便撞見?李長?薄強勢地宣告著主?權的目光。
蘇陌不自覺握緊了五指。
李長?薄卻牽起蘇陌的手腕,垂著眸子?,將那緊握的小拳頭,一點一點撫開。
長?指穿過蘇陌的掌心,而后緊緊握住。
他掀起眼皮子?,目光掃過蘇陌裸露的脖頸,以?及露出的半截細白手腕,他啟唇道:“以?后不許在外人面前這么打扮。”
他一邊說著,一邊摘掉蘇陌肩上的襻膊,還有?那根束著高馬尾的發帶。長?發如絲綢般滑下,掠過他的指尖,透著幽幽的梨花香,李長?薄懲罰似的在蘇陌耳垂上輕捏了一下,道:“要穿就穿給孤看。”
我靠。
“將人押進去!”李長?薄側身對侍衛長?命令道,“肅清前堂,孤稍后就到。”
“是。”紅衣侍衛長?垂首道。
李長?薄沒?有?瞅那玄衣青年一眼,牽緊蘇陌,轉身大?步流星朝門內另一側走去。
蘇陌被他拖得直釀蹌:“殿下、殿下不怕被人看到嗎?”
眾目睽睽之下,帝城的百姓、暗中的探子?、還有?不夜宮那一群不懷好意的人,李長?薄公?然與一名伶人舉止親昵,他是瘋了嗎?
李長?薄冷冷回眸:“清川很怕被人看到么?”
蘇陌咬著唇,那李長?薄卻將他牽得更緊了。
他的腳步很快,越來越快,當蘇陌快要跟不上時,李長?薄用胳膊將蘇陌一把夾起,一腳踹開了一間廊室。
“哐當”一聲,門被重重關上。
整個廊室隨之一震。
李長?薄將蘇陌騰空抱起,死死抵在布滿灰塵的墻壁上!
他聲音有?些抖,連睫毛都在微光中顫動:“這里沒?人,清川放心了嗎?”
蘇陌的后腦勺磕在硬梆梆的墻上,鼓膜嗡鳴作響。@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蘇陌料到李長?薄會來,但沒?想到自己又會再一次被他懟到這種境地。
媽的,他又發什么瘋!
這間廊室很狹窄,只有?一扇很小的窗,微弱的光透過高處的小窗,被窗棱切割成一束又一束,明明暗暗,照在李長?薄臉上。
李長?薄的呼吸越來越重,英俊的臉一半在光亮下,一半在陰暗處。
李長?薄用氣音問?道:“那半塊糕什么意思?”
騰起的塵霧侵入蘇陌口?鼻,他沒?忍住咳嗽起來。
腳懸在半空,沒?有?著力?點,李長?薄將他抱得很緊,劇烈起伏的胸腔硌得蘇陌幾乎無法呼吸。
“說話!”李長?薄低吼著。
骨頭都要被捏碎了。
蘇陌咳得面色蒼白,雙目帶淚,想要季清川這雙眼流淚太容易了,連聲音、說話的語調都可以?調整到最無助、最惹人憐的狀態。
蘇陌幽幽道:“殿下都要選妃了,還來見?我作什么?”
不知是不是蘇陌的錯覺,他感覺李長?薄長?長?松了一口?氣。
李長?薄還是那般蠻橫強勢的模樣,眸光卻變得溫柔了許多,他問?道:“清川不高興了,便拿半塊云片糕來刺激我,是嗎?”
“不是。”蘇陌撇開臉,望著空氣中漂浮的微塵,道,“我不該將花簪給殿下,我不該抱這種無望的希望,我后悔了。我將那半塊糕給九公?主?,就是要同殿下告別的。”
李長?薄卻忽而笑了,他噙著笑意將頭埋進蘇陌頸窩,閉上眼輕嗅著他衣領間的馨香,說道:“我早該想到清川會生氣,是我疏忽了,我該早些同你講……”
“同我講什么?是講殿下最鐘意哪家姑娘,還是講殿下與哪家聯姻最有?利于東宮?”蘇陌扭開脖子?,語調冷冷道,“清川不過一介賤籍,理解不了這些。”
“殿下請放開我吧,那么多人見?到殿下與我進了這間屋子?,對殿下聲譽不利。”
李長?薄眸中仍是笑意:“是誰同清川說了這番話,惹得我們清川這般生氣?這段時日,孤一直在準備弁釵禮……”
“不必了!”蘇陌再次打斷他的話,聲音有?點抖,“今日過后,沒?有?弁釵禮了,也沒?有?季清川了。”
李長?薄眸中的笑意逐漸冷了下去。
“一切都毀了。殿下來晚了。”蘇陌道。
“清川什么意思?”李長?薄問?道。
“我誤殺了賀七爺。”蘇陌凝著他的眸子?,聲音愈加涼薄,完全不同于季清川的單純與軟弱。
此時蘇陌不能使?用精神力?控制術,他就是要李長?薄真?真?切切的反應,真?真?切切地推動劇情朝他預想的發展。
“賤籍射殺貴族,清川已是死路一條!”蘇陌寒聲道,“殿下來晚了。”
李長?薄沒?再說話,笑容逐漸僵住,臉色肉眼可見?地暗下去了。
很好,要的就是這個反應。
可那李長?薄沉默許久,說的卻是:“來的路上孤便聽說了。”
“別人說的孤不信,孤要聽清川親口?說。”他輕撫著蘇陌的臉,道。@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蘇陌皺眉,半塊糕點就能讓他風塵仆仆趕來,可是蘇陌射殺賀七這件事,李長?薄他為什么不生氣?
蘇陌不知道的是,李長?薄他面上平靜,心里卻早已翻江倒海。
他匆匆調了東宮的親兵過來,想要從源頭堵住消息,卻發現事情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料,看熱鬧的百姓早已將事情傳遍大?街小巷。
京城第一伶人與京城第一紈绔打賭!
那伶人竟一箭殺了魏國公?家公?子?!
李長?薄來晚了一步。
可清川他怎會殺人?
他的清川手無縛雞之力?,甚至見?不得絲毫血腥,他怎么可能會殺人!
那種可怕的錯位感與失去的恐懼感再次縈上心頭。
昏暗光線中,季清川的臉猶如薄霧籠罩下的月,清清冷冷掛在天邊。
李長?薄明明抱著他,卻仿若抱的是一汪破碎的水中月影。
是不是哪里出了錯?
眼前這個人明明是季清川,他的模樣、他的氣息、他腰肢上的弧度,李長?薄都熟悉無比,他是如此真?實又鮮活,卻又陌生得像是另一個人。
李長?薄的心在顫抖。
蘇陌卻扭過臉道:“在場的所有?人都親眼見?到清川射殺了賀七爺,清川無從辯解,清川命賤如泥,別無他求,只求殿下留我一個全尸。”
“魏國公?對殿下一定很重要吧,他的獨子?在不夜宮被一個伶人所殺,他一定不會善罷甘休。殿下賜死清川吧,也好給魏國公?一個交代。”
李長?薄卻終于爆發了,他掰住蘇陌的下巴,強迫他看向自己,吼道:“為何不辯解?求孤啊,孤是太子?,孤可以?救你!”
“說你是被逼迫的,說你是被陷害的,說什么都可以?!”
“清川就那么不想活了?就那么想讓孤賜死你?清川可不可以?有?那么一次,勇敢地活下去,就當作為了孤,可以?嗎?”
李長?薄他雙目腥紅,連嘴唇都在抖。
可季清川的表情像極了前世他看李長?薄的最后一眼。
那雙美極的眼睛里,寫著的卻是,我不要你了,長?生,我死也不會要你了。
李長?薄的心都碎了。
不夜宮仍舊喧鬧無比,嘈雜聲透過小窗滲進來。
哭聲、尖叫聲、叱喝聲,滑過李長?薄的耳際,將這間小小的廊室拉至無限深遠,這世間的一切都遠去了,只剩下清川那一句,我死也不會要你了。
李長?薄成了棄子?。
如墜冰窟。
前世清川死去后,李長?薄便失了魂魄一般,只有?在一個又一個孤枕難眠的漫漫長?夜里呼喚著清川的名字醒來,才能感知到自己的心是活著的。
直到有?一天,他在十八歲的前一夜醒來。
他瘋了一般,光著腳從空蕩蕩的宮殿狂奔而過。
整個皇宮都點滿了為慶祝太子?十八歲生辰而特制的宮燈,李長?薄踩著晨露,踩著搖曳的光影,沖到清川跳下去的宮墻邊。
一樹梨花在宮墻下搖曳,寂寂清冷,一如清川一人守在別院的孤獨身影。
李長?薄抱膝蹲下,一個人在深夜的宮墻下哭得很大?聲。
他等不到天亮了。
上巳節,三月三,是他與清川的十八歲生辰,也是他與清川相遇的日子?。
他早早便換上前世與清川見?最后一面的太子?服,早早去到湄水之畔等候。
這一次他決意不再偽裝。
他要將原原本?本?的自己送到清川面前,光鮮的、丑陋的、深情的、瘋狂的。
只卑微地期待著,清川可以?再看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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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殿下放開清川吧。”
“外頭那?些人?, 都在等著殿下主持大局。”蘇陌眼中沁著涼意,“再遲一點,都督府的人?該將不夜宮砸了。”
李長薄雙目泛紅,失魂落魄, 完全沒有了方才來時的神采, 他啞聲道:“清川就這么想去送死,連跟孤多呆一會都不愿意嗎?”
“清川是為?殿下著想。”蘇陌輕輕拿開李長薄放在他腰上的手。
“別?這樣對孤好嗎?”李長薄抓住那?只手, 將它強行按在自己的臉上, 按在自己的眉眼上,他深情地凝著蘇陌, 說道, “你摸摸我的臉,摸摸我的眼,這是清川曾經最喜歡做的事情……”
“殿下!”蘇陌蜷起五指, 寒聲道,“殿下記錯了,清川從未摸過殿下的臉。”
李長薄卻要哭了。
他抓著蘇陌的手,將自己的臉埋進那?柔軟的掌心,一下一下吻著他的掌心。
蘇陌皺眉:“殿下請放手。”
“孤不放!清川看看孤, 你看看我, 我是你的長生的啊。”
李長薄的唇在抖, 前世對自己情深一片的清川,為?何今世會如此薄涼, 李長薄雖然抱著心心念念的人?,卻仿若這世上最孤單的人?。
“孤不奢望清川對孤一往情深, 只求清川偶爾給予孤一點點回?應,好嗎?”
蘇陌握了握拳。
長生?呵, 李長薄有臉提“長生”兩個?字。
他索性用寫書人?的語調說道:“為?何殿下付出了,清川就一定要回?應?清川若給了,殿下能護住清川嗎?當殿下面臨抉擇時,在地位、權力與?利益面前,殿下會選擇保護清川嗎?”
“很明顯,殿下不會!”
蘇陌將每一個?“清川”都說得很重,他在提醒自己,他所言皆是清川,而不是他蘇陌。
穿進一個?角色久了,就連寫書人?也得時刻警惕被原書設定吞噬。
“這種?注定不對等的感情,清川寧愿不要,也不該回?應。殿下還不明白嗎?”
蘇陌的話如寒冬冷月,將李長薄心中的痛苦照得愈加清晰,愈加寒涼。
蘇陌呼出一口氣:“殿下放手吧。堂堂大庸太子,沒有必要為?了一個?伶人?與?都督府鬧僵。殿下在眾目睽睽之下與?清川進了這間屋子,呆得越久,對殿下名譽越不利。”
李長薄卻突然怒了:“清川以為?我會在意在那?些百姓的看法?會在意那?些老腐朽的彈劾么?”
蘇陌心中哂笑。
呵,你不會在意?
原書中,你為?了避嫌,甚至從來不與?季清川一同外出。季清川多次提出想與?你去逛市集,身為?伶人?的他從小鮮少?外出,市集是他對外面的唯一念想。
可就是這么簡單的愿望,都被你一再拒絕。
你將與?季清川相關的所有交集都在外人?面前抹得一干二凈,心思?縝密如你,擅于偽裝如你,真是時間管理大師呢。@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蘇陌已然沒了耐心,直接了當激他:“殿下既護不了清川,就請放手吧,將清川交給都督府吧,都督府的人?痛快了,自會對殿下感恩戴德,殿下不正是需要都督府的支持嗎?”
“至于清川是死是活,均與?殿下無關,殿下就當從未認識過清川……”
“清川是想要孤死嗎!”李長薄痛苦地從牙縫里擠出一聲低吼,他捧住自已的腦袋,臉因痛苦而扭曲,“孤百般籌謀,為?的就是給我們?謀一個?未來,清川怎可如此輕言放棄,怎可輕言拋下我?”
李長薄全身都在抖,他覺得自己快要被撕裂了。
他身體?里有一種?本能的情感,那?情感如巖漿般噴涌而出,炙熱而真摯,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著他,他有多愛季清川。
可是,他身上還有另一股他無法反抗的力量,那?力量如神祗一般,控制他,折磨著他,反復試圖將他拉回?上一世那?條傷害清川的不歸路。
李長薄恨自己。
他恨自己齷齪、懦弱、膽小,恨自己屈服于命運,恨自己連喜歡的人?都保護不了。
為?何他要是李長薄?
為?何明明湄水初遇一眼萬年,李長薄卻要用那?種?殘忍的方式對待清川?
他恨自己是李長薄,如果?他不是李長薄,他是不是可以……可以用自己的方式……去愛清川?
可他又?害怕,如果?他不是李長薄,是不是就連遇到清川的資格都沒有?
上一世,清川走后,李長薄曾去天寧寺求過一卦,住持大師贈給他一個?銀鈴,讓他懸至臥房,夜夜焚香聽鈴音,便可喚得逝者魂歸。
可李長薄等了一夜又?一夜,也未曾喚回?過清川一次。
只在夢中見過一個?玄衣人?,他拿著一本書念念有詞,嘴里似在嘆息著:“清川帶長薄……車馬去閑閑吶……”
清川帶長薄,車馬去閑閑。
多么像清川曾笑著對他說過的、想與?他兩人?一馬去看大千世界的夢想。
李長薄隱隱意識到,他必須是李長薄。
只有當他是李長薄時,他才能有資格與?清川綁在一起。
想要沖破上一世的死局,想要真正與?清川在一起,他必須要做李長薄,但絕對不能再是原來那?個?處處受人?掣肘的李長薄。
他激動地揪住蘇陌的衣領,雙目赤紅道:“如果?我不做這大庸太子了,如果?我擁了至高無上的地位與?權力,清川是不是就會嘗試接受我?”
蘇陌一怔。
這是李長薄第二次在他面前表現?出如此強烈的對皇權的野心。
李長薄愈發情動,他忽而撈過蘇陌,托著他的腰,將他一把抱起。
蘇陌差點驚叫出聲。
“你做什么!”
蘇陌整個?人?都掛在了李長薄身上,直接跨坐在李長薄的腰部位置。
雙腿懸空,唯一的受力點是李長薄的雙手。
蘇陌驚魂未定,李長薄卻仰著臉望他,喃喃說道:“李長薄心悅季清川,比山川還要堅定,比星河還要浩瀚,就算跨越生死都不會改變,清川你明白嗎?”
“李長薄想與?季清川日同出、寢同眠,想要天天看著清川,守著清川,陪清川一起走遍山川大地,看盡世間繁華,可以嗎?”
“如果?過去的李長薄未能做到,清川可否再給現?在這個?李長薄一次機會?”
蘇陌心中一慟,屬于季清川的這顆心臟再次有了反應。
蘇陌警鈴大作。
他的筆下人?在試圖沖破原書設定,而他自己,卻越來越頻繁地被原書設定所影響。
這感覺太不妙了!
蘇陌頭一回?感覺到了如此強烈的危機。
李長薄仍在說著話,可蘇陌已無心思?聽他的海誓山盟。
惶惶間,蘇陌聽見李長薄說道:“現?在,我就帶清川走出這個?房間,這一次,讓我牽著清川,別?再推開我,可以嗎?”
蘇陌張了張嘴,卻沒有說出話來。
這與?他預料的不一樣,卻也變相地達到了他的目的。
李長薄隨即牽起蘇陌的手,拉開了廊室的門。
強烈的光線迎面照來,蘇陌閉了閉眼。
喧鬧的前堂,像一出還未準備好就被突然拉開帷幕的舞臺劇,一切都糟透了。
蘇陌被李長薄牽著,他看見李長薄抽出一名隨叢侍衛的佩刀,一手提著刀,一手牽著他,大步流星走向嘈雜的人?群。
那?些人?高高低低,環肥燕瘦,如電影中虛幻的背景,他們?見了李長薄,全都如聽話的NPC一般,躬身跪下,一疊聲喚著“拜見太子殿下”。
李長薄沒有理他們?,而是徑直走向人?群中他挑中的目標。
他回?眸對蘇陌說道:“閉眼。”
可蘇陌還未來及得閉眼,便看見李長薄手起刀落,一名都督府士兵的手臂滾落在地上。那?條手臂方才還強行摟著不夜宮的一名歌伶,此刻便已成了地上的一塊生肉。
血腥味撲面而來,在那?名士兵的慘叫聲中,蘇陌聽見李長薄說道:“大庸律例官員不得出入樂坊,軍人?更甚……都督府身為?軍中重府……治軍當嚴于律已……”
蘇陌耳鳴越來越厲害,視線也變得模糊,蘇陌心道不好,自己這是怎么了?
他用力摁著太陽穴,卻察覺人?群中有一道目光正死死盯著自己。
蘇陌費力朝那?目光看去,正是那?名玄衣青年。
他被兩名士兵按著雙臂跪在地上,滿身滿臉都是傷,卻在咧嘴朝蘇陌笑。
蘇陌心臟突突的跳。
李長薄仍在說著什么,蘇陌手中卻突然被他塞了一把刀。
那?刀寒光凜凜,刀尖上仍在滴著血。
蘇陌抬眸看他。
李長薄握緊蘇陌的手,看著他的眼,溫柔道:“別?怕,孤會幫你的。”
蘇陌幾乎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
李長薄牽著蘇陌,走向那?個?玄衣青年。
周圍人?的眼中逐漸露出恐懼,可那?玄衣青年仍舊在笑。
“既然此事由?此人?而起,那?便由?此人?而終,”李長薄握著蘇陌的手將刀高高舉起,“他日再有非議者,當如此人?項上人?頭!”
手起刀落。
隨之便是一聲詭異的人?類肌骨被利刃砍斷的聲音。
玄衣青年人?頭落地。
那?頭顱血淋淋地滾出好遠,停下來時,雙眼仍在看著蘇陌的方向。
蘇陌只覺喉間腥甜,神識恍惚間,仿若有個?聲音在他耳邊挑釁著:“你逃不了的,我還會回?來。”
蘇陌只覺背脊一寒,茫然四顧,身邊除了李長薄,哪里還有別?人?。
蘇陌腦中嗡鳴著。
他閉上眼,仿若又?看到了那?個?曾在夢中出現?過的金色字網。
數不清的方塊字在字網中跳動著,瞬息萬變,張狂而鮮活。
蘇陌看見了季清川的名字,看見了裴尋芳的名字,看見了許多許多出自他筆下、被他書寫過的人?物與?故事。
而最后,蘇陌看見了自己的名字。
蘇陌。
孤零零兩個?字。
像是寂寂夜空里,最孤獨的星。
蘇陌忽而想起自己曾看過的一本書。
書中提到,天生一,一生水,水生萬物。
“是故太一藏于水,行于四時。周而又?始,以己為?萬物母,一缺一盈,以己為?萬物經……”
寫書人?,便是水。
蘇陌一笑,而后暈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蘇陌醒過來一次。
他看見李長薄背著手站在房中,春三娘等一眾人?跪在地上,一邊磕頭一邊求著饒:“請太子殿下恕罪!請太子殿下恕罪!……”
第二次醒來,床邊坐的是常給季清川瞧病的胡大夫。
老人?家皺著眉連連搖頭,嘆道:“怎會突然如此?你們?對季公子做了什么?”
而胡大夫的身后,是哭得眼睛都紅腫了的小凌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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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舟醒了呀,蘇陌想,真好。
第三次醒來,已是深夜。
房中燭火俱已熄滅,月光透過茜紗窗照進來。
窗邊矮榻上似乎趴著個?少?年,看身形,大抵是凌舟。
四下靜悄悄的。
蘇陌翻轉了個?身,卻突然發覺,自己枕著的這個?枕頭不大對勁。
蘇陽驚異抬眸,便對上一雙于暗夜中深深凝望著他的鳳眸。@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你醒了。”裴尋芳聲音有些啞。
不知是不是錯覺,蘇陌覺得這一幕似曾相識。
“凌舟也在房中,要不要將他弄出去?”裴尋芳道。
夜船
蘇陌倏地彈坐起:“不必!”
慌慌張張的, 倒是不?像他端著弓.弩射殺賀七時那冷靜沉著?的模樣。
裴尋芳幾不?可察一笑,將蘇陌那睡得松松垮垮的雪白寢衣拉緊了些,那衣領敞得太開,裸露的鎖骨太過?晃眼, 裴尋芳怕自己看得久了會做出些什么不該做的事情。
“公子體弱, 當心?著?涼。”裴尋芳面?色無虞,語調卻帶了點寒森森的味道, “那凌舟經常睡在公子房中嗎?”
“他是我的護衛, ”蘇陌不?悅道,“掌印的影衛不?也天天蹲在?這么?”
裴尋芳眉毛一挑:“我是想說?, 他睡在?這里不?方?便, 呆會將他吵醒了可不?好。”
蘇陌隱隱感覺不?妙,他揪過?衾被往身前一擋,生生在?兩人之間隔出一條銀河來。
義?正言辭道:“凌舟今兒為了救我中?了毒, 你讓他好好睡,你別吵醒他。”
裴尋芳被氣笑了:“咱家擔心?的可是……呆會公子會吵醒他。”
蘇陌幾乎本能的雙腿一麻,他忙忙往后縮,說?道:“你、你不?會又要弄那個案杌之術吧,我告訴你, 我死也不?會再讓你碰我的腳了。”
裴尋芳輕嘆。
昨晚被這小祖宗給氣得下手重了些, 莫不?是給他整出心?理陰影了?
這案杌之術少則十?月、多則一年才能將余毒祛除干凈, 他如此抗拒,這可如何是好?
裴尋芳好言相勸道:“公子不?能諱疾忌醫。”
蘇陌警惕地將雙腿藏好:“說?不?要就不?要, 掌印還想用強不?成?”
裴尋芳眉心?跳了跳。
用強?
也不?是不?可以。
蘇陌瞧他垂著?雙眸子思考的模樣,更覺情況不?妙, 試圖討價還價:“我今日特別不?舒服,要不?今晚就免了, 行嗎?”
裴尋芳:“不?行。”
“怎么這樣啊!”蘇陌往后一仰,直直倒在?衾被間,生無可戀道,“很疼的!要不?你自己試試?”說?著?還狠狠咳了一通,“我會死的!”
裴尋芳看著?眼前少年耍賴的模樣,心?仿若被什么輕輕撓了一下。
“公子可以提要求,”裴尋芳道,“一次交易一口甜頭,只要公子愿意配合,公子提任何要求我都滿足。”@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蘇陌半瞇著?眼覷過?來,使壞的勁兒又起來:“任何要求?”
裴尋芳道:“沒錯。”
蘇陌心?中?一笑,姓裴的你可別后悔。
蘇陌遂爬起來,雙手撐著?靠近裴尋芳,微笑道:“今晚月色不?錯,如此良夜怎可無琴。掌印曾送我一把月鳴滄海琴,那可是把絕世好琴,放在?庫房蒙塵實在?可惜,掌印可否為我撫琴一曲?”
裴尋芳臉色變了變。
蘇陌料定裴尋芳會拒絕。
眼下已近丑時,不?夜宮的人皆已歇下,萬籟俱靜,此時撫琴別說?吵醒凌舟,怕是會將半個不?夜宮的人都吵醒。
裴尋芳每晚秘密來此,不?能透露行蹤,他不?可能答應。
而且,裴尋芳會撫琴嗎?
蘇陌想了想,自己好像沒有為他寫過?這個技能。
簡直完美?。
可半個時辰后,后悔的已然是蘇陌。
蘇陌裹著?厚厚的白裘,望著?窗外那蕩漾于湖水中?的月影,心?中?已經將裴尋芳給罵了一萬遍。
姓裴的竟然將他直接扛出了不?夜宮,扛到了一艘船上。
這是帝城最大?的東君湖,姓裴的就算在?這里放炮仗,也絕對吵不?到任何人。
這是什么操作!
但覺船身輕輕一晃,裴尋芳掀簾而入,月色跟隨著?他傾瀉進來。
“糖蒸酥酪,水云軒的新品,公子嘗嘗。”他從食盒中?取出一只玉色碗放在?蘇陌身前,那碗中?冒著?熱氣,白如餳蜜,沃如沸雪。
“深更半夜的,你從哪弄到這個的?”蘇陌問道。
“這個不?難。”他倒也沒有多說?,而是掀袍在?對面?的琴案前坐下,面?色稍顯凝重,仿佛那把古琴對他來說?是個難題。
蘇陌一副看好戲的模樣,不?過?……為何他以前沒有發現?,裴尋芳這個模樣,還挺像個正人君子的。
卻聽裴尋芳道:“我只會一首曲子,公子介意么?”
“不?介意,不?介意,掌印大?人親自為我撫琴,不?管彈什么我都不?介意。”蘇陌半伏在?那案幾上,拿著?個湯匙,開始愜意地往嘴里塞酥酪。
酥酥甜甜的,奶香盈口,還挺好吃的。
裴尋芳沒再說?話,長?指置于弦上,輕輕一撥,如亙古月色般的琴音便流瀉出來了。
蘇陌心?中?一驚,他沒料到裴尋芳真會撫琴。
琴音一出,整個月夜都安靜下來。
就連那輕輕拍打船舷的波浪,都靜了下去。
“此曲子名叫《陌上》。”裴尋芳的手指如行云流水在?琴弦間游走,他有一雙靈巧而漂亮的手,根根修長?,勁瘦而有力?。
“多年前我曾遇見過?一位奇人,那時我還小,他在?我最無助的時候救了我,我不?知他姓名,也不?知他來自何方?,但我聽他彈過?這首曲子,便暗暗記下了。那時我便想,以后若有機會再見他,便彈給他聽。”
蘇陌問道:“他現?在?人呢?”
裴尋芳道:“不?知。他說?他來尋人,尋到了便要回去了。”
蘇陌聽得入神:“那他還真是個奇人。”
“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此曲是一名男子期盼他夫人早日歸來的深沉情意,想必,他一定有他要等的人吧。”
裴尋芳抬眸看向蘇陌:“記得公子曾說?過?,上巳節,遠人歸,你說?上巳節會不?會是舊人相逢的好時節?”
蘇陌聽他話中?有話,又想到這確實也算季清川與?李長?薄的重逢,便皺眉道:“我隨口說?的,你別當真。不?過?掌印說?的那個人,還有其它特征么?多大?年紀,是何模樣,你同我說?說?,說?不?定我可以替你尋他。”
這書中?之人皆是蘇陌筆下人,既然人在?這書中?,蘇陌應該知道才對。
裴尋芳深深望著?蘇陌:“那時公子尚未出生,又如何會認得?”@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蘇陌卻有些懊惱。
原書中?蘇陌對裴尋芳的少年時期甚少著?墨,那些年他是怎樣長?大?的,又是怎樣一步一步從最底層的小太監爬上司禮監掌印的位置,蘇陌并沒有寫細節。
裴尋芳只是一個中?期才出場的反派配角,蘇陌設定了他的身世與?人生軌跡,而對他那閻羅鬼剎般的血腥成長?史卻鮮少正面?描寫,多是通過?其他人的只言片語側面?提及過?。
蘇陌有點生自己的氣,為何不?多寫一點呢?
他真的特別特別想知道裴尋芳說?的那人是誰。
蘇陌懊惱地咬著?湯匙。
卻聽裴尋芳語氣不?善道:“別咬湯匙,再咬就碎了。”
而且,一個湯匙,就那么好咬么?
還咬得那么誘人。
蘇陌心?中?記掛著?事,懶得理他,又想起白天的事以及那個玄衣青年,便覺背脊發涼,他轉而問道:“今兒我暈過?去之后還發生了什么,李長?薄是怎么弄走都督府那群人的?”
裴尋芳輕描淡寫道:“魏國公賀忠親自來了,賀七傷得很重,但是死不?了,差一寸便會射中?要害……”裴尋芳停了一瞬道,“我竟不?知,公子有如此好箭法?”
蘇陌含糊其辭道:“大?約是……平日練投壺練出來的。”
裴尋芳顯然不?信,但也沒揭穿他,而是又道:“李長?薄借公子之手殺了那個挑起事端的人,算是給了都督府一個交待。”
“他又借著?公子與?賀七寫的那張打賭字據,將公子摘干凈,將責任都推到了賀七身上。”
“再搬出軍中?之人不?可入樂坊的大?庸律例,那賀忠縱有滿心?憤恨,也不?能怎么,只得千恩萬謝抬了那鬼哭狼嚎的兒子回去。”
“李長?薄也算會籠絡人心?,竟然親自派人將賀七護送回府,還調了宮里的太醫為其醫治。”
蘇陌一嗤:“那李長?薄還不?算傻。”
“李長?薄肯冒著?與?魏國公鬧僵的風險護下公子,可見公子已將他拿捏到位了,裴某佩服。”裴尋芳語氣不?善道。
蘇陌卻未留意,若有所思道:“魏國公不?會就此罷休。”
“那是必然。賀七與?四皇子走得近,魏國公卻有意與?李長?薄交好,這兩父子本就南轅北轍,但父子終歸是父子,賀七在?不?夜宮險些喪命,那魏國公就算再看不?上他兒子,也不?會善罷甘休,怕是已經將這筆賬記在?了李長?薄、四皇子與?公子身上。”
“首當其沖的,便是公子。”
蘇陌點點頭。
裴尋芳又掀起眼皮看向蘇陌:“那魏國公家的女兒,就是太子妃的熱議人選。”
蘇陌道:“我猜到了。”
“他們?賀家怕是也早已聽說?過?公子與?李長?薄的傳聞,再經此一事,現?在?魏國公怕是已經恨不?得要將公子除之而后快了。”
蘇陌依舊淡淡道:“我知道。”
裴尋芳瞧著?他事不?關?已的模樣便來氣:“公子就一點也不?擔心?自己的安危嗎?”
“公子僅憑咱家給你的只言片語,便敢殺賀七,兵行險招,步步攻心?,真是讓咱家刮目相看吶,可公子可有將自己的安危計算在?內?”
蘇陌眨眨眼:“我不?是還好好的么?”
“公子今日可真是孤勇無比,又是射箭又是舞刀,還將自個給弄暈了,這是完全沒有將咱家的話放在?心?上啊。公子這么不?聽話,要咱家怎么辦才好?”
蘇陌被他看得喉間發癢,輕咳一聲道:“今日之事純屬不?得已而為之。”
“若沒人告知李長?薄不?夜宮之事,若李長?薄沒有帶兵過?來,公子就不?怕被都督府那幫蠻子撕了嗎?”裴尋芳道。
“不?是有掌印與?影衛嗎,我一點也不?擔心?。”蘇陌滿不?在?乎道,“一個賀七換得李長?薄與?魏國公生了嫌隙,又挑釁了四皇子,明日早朝又將是一場腥風血雨……換作掌印也會這么做。”
“公子究竟有沒有聽明白我的意思?”
蘇陌看他:“掌印什么意思?”
裴尋芳咬著?牙說?道:“我有沒有說?過?,公子這雙手不?許沾血腥。”
蘇陌看著?裴尋芳的眼神,不?知為何有些心?虛,他不?明白裴尋芳為何要糾結這件事情。
“我沾不?沾血腥,原則來說?,與?掌印毫無關?系。掌印未免管得太寬了。”
裴尋芳哽了一下。@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嫌管得寬?
真是氣人啊。
他倏地起身,越過?案幾,將蘇陌一把抱起:“不?聊了,該辦正事了。”
蘇陌一驚。
船身狠狠晃了一下,月色也隨之搖曳起來。
蘇陌被裴尋芳壓在?鋪著?白裘氍毹的船板上。
水浪在?船底搖晃著?,水載著?船,船亦載著?緊貼著?的兩個人。
裴尋芳道:“公子的要求咱家做到了,現?在?該公子了。”
蘇陌手里拿著?湯匙,口中?還有半口未吞完的酥酪,心?道不?好,看來,要交的作業,遲早還是要交的。
忽的眼前一黑,一塊長?巾覆住雙眼。
耳邊是裴尋芳不?懷好意的聲音:“公子怕疼,那便不?要看。”
酥酪
鳥棲魚不動, 月照東君湖。
眼睛被蒙住,其它感官便被無限放大。
風聲水聲擦船而過,它們如天際的星,都離蘇陌很?遠很?遠。
近在蘇陌耳畔的, 唯有裴尋芳的呼吸聲。
“酥酪好吃嗎?”裴尋芳低聲問。
蘇陌咽下口中最后半口酥酪:“還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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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尋芳取走蘇陌手上的湯匙, 將那湯匙放在鼻前輕輕嗅,有酥酪的奶香味, 但更多的是蘇陌口中津液的味道。
裴尋芳閉上眼, 伸出舌頭在那只湯匙上長長舔了一口,似乎還不滿足, 又將那湯匙含入口中, 直到將蘇陌留在上面的味道,吃干抹凈。
是他的味道,勾得人?心癢。
再望向蘇陌時, 裴尋芳的目光有了熱度,他擲了那湯勺,說道:“公?子吃得這么開心,也不賞咱家一口?”
蘇陌被蒙著眼,看不到他方才做了什么, 但隱隱感覺不妙, 便道:“掌印想吃, 去水云軒便是,何需向我討?”
“公?子真是沒?心肝啊, 吃完就不認人?了。”裴尋芳俯身挨近,眸光停在那櫻紅的唇上。
雪白長巾遮住了蘇陌的眉眼, 卻?讓露出的下半張臉更惹眼了,既禁欲, 又魅惑。
讓人?恨不得對他使壞。
蘇陌素來習慣了他陰陽怪氣,心想宦官大概都是如此吧,對于將裴尋芳寫成了太監這件事,蘇陌一向心中有愧意,便也不同他計較,只道:“掌印若喜歡,下次我請掌印。就算將那水云軒吃空,我也請得起。”
“公?子大氣……”裴尋芳還未說完,卻?被蘇陌伸過來的大長腿很?不耐煩地踹了一腳:“掌印要?就快點?,天亮之前,得送我回?不夜宮。”
裴尋芳氣笑了:“公?子倒是急了。”
蘇陌懶得陪他耍嘴皮子,恨恨說了句“你?輕點?”,便撇過臉去不再理他了。
裴尋芳一腔癢意堵在心口,卻?不能真的對他怎樣?。
上回?讓他吃了不少苦頭,這次好不容易將人?哄來,怎么也得捧著哄著,否則這接下來的一年,得折騰出多少花樣?啊。
這案杌之術本就宜緩不宜急,宜慢不宜快,想讓這人?每日乖乖躺著接受療愈,可得耐著點?性子慢慢來。
裴尋芳扯了塊薄毯蓋在蘇陌身上,而后道:“送進來吧。”
話是對外頭候著的影衛說的。
這回?影衛們學乖了,全程目不斜視,放下東西,不等掌印吩咐便跑,絕不多停留一秒。
裴尋芳瞧著他們狼狽離去的背影,不由好笑,他抬起蘇陌的一條腿,慢悠悠褪掉他的羅襪,說道:“公?子,咱家可開始了。”
蘇陌咬著指骨恨恨道:“你?開始就開始,不用通知我。”
裴尋芳皺皺眉道:“別咬手指。”
蘇陌反問道:“掌印咬得,我咬不得?”
守在隔壁船上且聽力極佳的影衛唐飛,將這些對話聽得清清楚楚。
他默念著“非禮勿視、非禮勿聽”,一邊無奈地將耳中的兩團布球塞得更嚴實一些。
瞧著師父與師兄送東西回?來了,唐飛興沖沖迎上去:“今晚情況如何,掌印可有生氣,可有欺負季公?子?”
師父唐戟吹胡子瞪他:“不是警告過你?,掌印在時不得越界窺聽!”
唐迢忙將他拉到一邊,拔出他耳中的布團,輕聲道:“掌印哪里就是在欺負季公?子了,你?莫要?瞎說。”
唐飛驚訝道:“這還不算?上回?季公?子都叫得那么可憐。”
唐迢嘆氣道:“大人?之間的事,你?小孩子別瞎猜。再者,這案杌之術本就是疼的,掌印是在幫季公?子。”
唐飛還是不解:“案杌之術是什么呀?”
唐迢:“你?還記得掌印讓我們尋來的那個大庸第一名醫秦岐嗎?”
唐飛撓撓頭:“那會我沒?去,你?同我講講。”
唐迢:“季公?子的病情,秦老?只對季公?子說了一半,還有一半是私下對掌印說的。”
唐飛驚訝道:“為什么呀?”
唐迢說道:“秦老?的意思是,季公?子的病有兩層,慢慢饞噬他生命的是經年累月喝下去的那些藥,這些已經壞了他的根本,用多少年喝壞的,就得用多少年養回?來,可季公?子這身體……恐怕難等到那一天……”
“竟這么嚴重,我瞧著季公?子平日還好呀。”唐飛有些緊張。
“那都是用藥吊著的。”唐迢又道,“秦老?說,更危險的是季公?子小時候中的那一箭,那箭上的毒是秦老?從未見?過的,他無法可解,便為掌印推薦了這案杌之術……”
“也不知道有沒?有用,”唐迢說著,用奇怪地眼神看唐飛,“可我從未見?過掌印那個模樣?。”
唐飛眨著眼睛:“什么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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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有了悲與喜……”唐迢想了想,用最笨拙的語言說道:“像個‘人?’的模樣?了。”
“哦。”唐飛輕嘆。
兩人?都不由自主沉默了。
湖水輕輕拍打?著船舷,明月照著船頭兩人?。
唐飛向師兄靠近了些,這寂寂長夜,得有人?陪著才能不覺冷清難熬吧。
唐迢望向掌印他們所在的那艘船,抱了抱手里的刀,又說道:“其實吧,我有時候覺得,掌印也沒?那么可怕。”
“那日秦老?囑咐了許久,掌印都只是聽著,到了最后,他只說了三個字。”
唐飛眼睛晶晶亮的,問他:“哪三個字?”
“他說,他有愧。”
“不可能吧!你?沒?聽錯?”唐飛忽而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這怎么可能會是那個殺人?不眨眼的掌印說的話。
唐迢瞪了他一眼:“我雖不如你?耳聰,但也不是個聾的,怎會聽錯?我當時聽到也是驚嚇了好久……現在想想,大抵是季公?子的病,與掌印也有干系……”
唐迢頓了一下:“你?現在明白,師父為什么讓我們今兒白天不要?出手、靜觀其變了嗎?”
唐飛想了想:“因為掌印說過,若無公?子召喚,不可現身、不可干擾公?子的節奏……”
唐迢敲了下他的頭:“你?個木魚腦袋,看不出那個射公?子一箭的男子很?可疑嗎?掌印已經派了甲字組姓向的那幾?個小子去追蹤那家伙的來歷了,你?可當著點?心吧,他們若是拿了頭等功,咱們‘甲字組頭名’的名號可就要?保不住了。”
唐飛“啊”了一聲,似乎悟了。
“別啊了,快去當你?的值。當初我還忿忿不平,掌印為什么要?派我們去保護一個伶人?,現在我明白了,季公?子是個香餑餑啊!”唐迢提醒到,“快去快去,一會掌印有什么吩咐,可別漏聽了。”
唐飛撓撓頭,也隨之嚴肅認真起來:“好的。”
可哪些該聽,哪些不該聽,真是為難啊。
這邊船內。
月照舟頭,山影水聲共一船。
蘇陌側耳枕在船上,聽著船底湖水流動的聲響。
沒?有擔心的疼痛。
裴尋芳的手很?輕柔,柔中帶勁,雖然依然會疼,但在可承受的范圍內,蘇陌漸漸放下警惕來,甚至在他的按壓下覺出了點?異樣?的悸動與舒爽感。
蘇陌閉著眼,動了動腳趾頭,問他:“掌印為何不許我沾血腥?”
裴尋芳將那不安份的腳按回?來,道:“公?子金玉之身,不能染濁。”
呵,假正經。
蘇陌知他沒?說實話,便又道:“相彼泉水,載清載濁,泉水尚且出山則濁,何況人?呢?我又不是什么上善若水的圣人?,掌印不能這么要?求我。”
裴尋芳瞧著蘇陌被咬得泛紅的手指,沉聲道:“公?子是怎樣?的人??”
蘇陌沒?想到他會問這個問題,蘇陌已經很?久沒?有想起過原來的自己了。
不知為何,此刻蘇陌不想扯謊誆他,便模棱兩可說道:“我不屬于這里。”
裴尋芳指尖一頓:“公?子什么意思?”
蘇陌很?快說道:“我不會一直呆在不夜宮,也不會一直呆在帝城,李長薄之事了結后,我會離開。”
“如果掌印還要?問我‘是否答應與你?結盟’‘是否答應從此只握著掌印這一把刀’這種可笑的問題,那么我的答案是……”蘇陌吁出一口濁氣,“不可以?。”
裴尋芳的臉色漸漸變得可怕。
可蘇陌被蒙著眼,他沒?有發覺。
“我不是個值得信賴的人?,我不會遵守約定,也不會為了誰停留,”蘇陌寒聲道,“更不會給掌印任何承諾。”
蘇陌覺得自己說的都是大實話,也因此毫無負擔。
可隨后便是長久的沉默,蘇陌在等裴尋芳的回?應。
許久,裴尋芳方從喉間吐出幾?個字來:“公?子好生涼薄。”
他握緊了掌中那雙瑩白如雪的足,他明明已經捂了很?久,卻?還是涼的。
“跟我做交易吧。”蘇陌大義凌然道,“不要?跟我談除此以?外的事情。一次交易一口甜頭,有一筆算一筆,掌印若不想吃虧,就請及時向我討要?。”
“萬一哪天我不在了,掌印可就討要?無門?了……”
船身忽的晃動了一下。
屬于裴尋芳身上獨有的檀香味驟然壓近。
“公?子仗著自己身子弱,便可以?說如此不負責任的話嗎?”
蘇陌咬著唇:“我說的每一個字都很?認真。”
裴尋芳恨恨道:“這世上就沒?什么是公?子在意的事、在意的人?嗎?”
蘇陌毫不猶豫道:“沒?有。”
裴尋芳望著那張妍麗無雙的臉,于暗處揪住他的衣袖,說道:“好。咱家以?后只同公?子談交易。”
裴尋芳絕不是會拿熱臉倒貼的人?,他說只談交易,那便是真的只談交易了。
可不知為何,蘇陌有點?失落。
涼意入了心口,竟不自知地輕嘆了一口氣。
卻?不想,這么小的動作亦被裴尋芳瞧進了眼里:“咱家都答應了公?子,公?子還嘆氣作甚?是嫌咱家答應得太快了?”
蘇陌不由起了怒,仿若什么小心思被揭穿,當即懟道:“你?這人?怎么這么討人?嫌!”
你?這人?怎么這么討人?嫌?
裴尋芳忽而笑了,他從未被人?用這種語氣罵過。
可聽起來……怎么就如此悅耳、如此可愛呢?
“對,咱家就是討人?嫌。”裴尋芳無師自通,并且立馬得趣,“不光討人?嫌,還是個無賴,二流子,臭不要?臉的。”
裴尋芳的聲音變得低而危險:“不知季公?子,可否賞這個臭不要?臉的一口酥酪嘗嘗呢?”
怎么又扯到酥酪,蘇陌假裝冷靜道:“都入了腹了,掌印要?如何嘗?”
“倒也不難。”裴尋芳的氣息挨近,“我不貪心,借公?子口中的嘗嘗便是。”
最后一個“是”字,落在了蘇陌口中。
裴尋芳輕車熟路,舌尖抵開貝齒,毫不客氣,長驅直入。
他并沒?有像他說的不貪心,相反,他變得急切而貪婪。
雙手也沒?有閑著,順著那軟若無骨的腳脖子,一路往上摸索。
他原本不想如此的。
可眼前這個人?太囂張了,動不動翻臉,動不動就咬人?,盡說些涼薄的話,還妄想之后一走了之,你?走得了嗎?
想到季清川白日里那些不顧一切的行為,裴尋芳更是恨不得將他綁走一了百了。
長樂郡主將季清川托付給他,不是讓他眼睜睜看著季清川一次次去冒險的。
可明明如此脆弱的一個人?,為何如此孤勇,軟硬不吃,油鹽不進,裴尋芳奈何不了他,便仗著他體弱,欺負他,懲罰他。
可到頭來,為什么裴尋芳覺得這變成了懲罰自己?
有些甜頭果然不能輕易嘗。
嘗過一次,便會上癮。
蘇陌很?快喘不過氣來。
他陷在松軟的氍毹里,身體如浮萍般隨波逐流,蘇陌有了一瞬的失控感,這種失控讓他感覺很?危險,被筆下人?這樣?擁著吻著,仿若自己真的成了書?中人?一般。
蘇陌不喜歡這種感覺。
這讓他感覺自己被困住了。
可耳邊的水聲太溫柔了,一下又一下,如海浪拍打?在松軟的沙灘,就如裴尋芳吻他一樣?,全身心地包裹著他,充滿力量,不知疲倦,急切而熱烈。
蘇陌今日已經說了太多話,做了太多事,他覺得累極了,他曾經一個人?枕著海浪度過太多太多漫長的午夜。如果有那么一件事能陪他度過這些難熬的夜,那么可以?是,同裴尋芳接吻。
蘇陌不知何時已是面紅心跳,身體也變得久未有過的熾熱。
忽而,裴尋芳松開他的唇,低聲喚道:“公?子。”
蘇陌啞聲回?答:“怎了?”
帶著笑意的聲音在他耳邊說道:“公?子舉了。”@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蘇陌只覺腦中一炸。
什么!什么舉了!
“看來酥酪是個好東西,以?后得多喂給公?子吃,”裴尋芳笑道,“還得我親自喂才行。”
“你?……”蘇陌一時又羞又惱。
這對男孩子來說本不算什么,誰還沒?舉過?可是放在此時此刻,放在早已不舉的季清川身上,就他媽邪門?的羞恥無比。
“別動。”裴尋芳抓住他的手腕,聲音在這夜里極具魅惑性,“是好事。”
他笑得實在討人?嫌:“我幫公?子。”
“你?、你?別碰我!”蘇陌試圖推他,可船身倏地劇烈傾斜起來,裴尋芳抱住蘇陌就地一滾,兩人?接連撞翻了案幾?、撞翻了琴臺,而后狠狠砸在了船壁上。
冰涼的湖水沖破窗子飛濺進來,落在蘇陌臉上,落在蘇陌的眼睫上。
這其中,還夾雜著帶有人?類體溫的新鮮的血。
蘇陌耳中嗡鳴,天旋地轉,心臟幾?欲要?從口中沖出。
可他知道自己沒?有受傷,裴尋芳將他護得好好的。
又是“哐”的一聲巨響,船身劇烈晃動一下,復又砸回?水面,恢復平衡。
裴尋芳很?快抱著蘇陌穩穩起身,他淡然地抄起一件大氅,將蘇陌囫圇包裹住。
船窗外,鬼魅般的身影在月色下肆意殺著人?,長刀揮起又落下,鮮血濺滿了窗。
慘叫聲連連。
裴尋芳將蘇陌緊緊摟在懷里。
蘇陌感覺到從未有過的安全感。
可當那條縛在他眼睛上的長巾滑落時,他見?到了此生最難忘、最可怕的一張臉。
那裴尋芳如惡鬼一般,完全沒?有了方才的嬉皮笑臉,他冷冷垂眸看向蘇陌,而后捂住了他的眼,厲聲呵道:“留兩個活口,咱家要?看他們相互撕咬!”
“是。”
失控
蘇陌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回的不夜宮。
只記得裴尋芳抱著他的那遒勁手臂的力量, 還有他身上濃郁的檀香味,及血腥味。
當蘇陌再次醒過來時?,他穿著干凈清爽的睡袍躺在臥房的床上,身上還有淡淡的澡豆馨香, 應該是沐浴過了。
忽覺手上一陣刺疼, 蘇陌側過身子一看,差點嚇一跳。
床邊赫然多了兩個人。
一個是眉頭緊鎖的胡大夫, 正在為他施針。
另一個是眉頭同樣?緊鎖的凌舟, 端著一盞茶,眼?巴巴問道:“公子你可?算醒了, 口渴么, 要喝茶么?”
晨光已大亮。
光暈籠著凌舟,就連他手中那盞茶,都仿若被渡了光邊。
蘇陌看著那茶盞, 眉心忽的一跳。
他倏地掀開衾被想要起身,卻被胡大夫又按了回去。
“公子莫動,施錯了針可?就完了。”胡大夫無?奈道。
“公子可?是要喝茶?”凌舟弓身將那盞茶遞到蘇陌嘴邊,道,“小的喂你吧。”
蘇陌怔怔看著茶盞中自己的倒影, 昨晚那些失控而可?怕的記憶便如電影一般掠過他腦海。
他看見凌舟仍舊趴在臥房窗下的矮榻上, 與他昨晚離開時?的姿勢一模一樣?, 他看見自己被裴尋芳風塵仆仆抱回來,穿過浸了月色的臥房, 直接進了湢室。
臥房中,凌舟在睡夢中動了動, 喃喃說?了句夢話?,而湢室中, 裴尋芳陰著臉一聲不吭地脫掉了蘇陌沾了血漬的外袍。
裴尋芳臉上沒有一絲笑容,他挽起蘇陌的長發,當他看到蘇陌右側脖頸上有一道劃傷后,他的臉色變得更可?怕了。
“這種事不會再有第三次了。”裴尋芳陰沉沉說?道。
蘇陌心想道,哪來的第三次,這不是才第一次嗎?
可?裴尋芳沒有再說?話?。
他沉默著要去脫蘇陌的中衣,蘇陌按住了他的手。
“我自己來吧。”蘇陌有氣無?力道。
“為何?”裴尋芳啞聲道:“也不是沒有看過,讓我看看公子身上是否還有傷。”
為何?
因?為上一回,蘇陌根本沒有將這具身體當作自己,也根本沒有將裴尋芳當作有威脅的男性。
一個是不屬于自己的、早已不舉的筆下人身體,一個是被自己親手寫成了閹人的筆下人太監,看一看、碰一碰又何妨?
可?現在……情況有點不一樣?了。
雖然身體還是這具身體,太監還是這個太監,可?蘇陌說?不清具體哪里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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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檢查,真的,沒有別的傷了。”蘇陌說?道。
裴尋芳卻拿開蘇陌的手,徑自為他解衣,沉著臉道:“公子是見到了咱家真實、丑陋的模樣?,就害怕咱家、厭惡咱家了,是么?”
蘇陌皺眉,他為何會這樣?想?
裴尋芳深深望著蘇陌,鳳眸里染著異樣?的紅,說?道:“公子是否恥于與咱家這種骯臟閹人為伍了?”
蘇陌眉間一緊,心中騰起一種難言的罪惡感。
裴尋芳若是知?道了是誰將他寫成了這個惡鬼模樣?,又會作何反應?
蘇陌幾乎脫口而出:“對不起。”
“為何道歉?”裴尋芳的臉更陰沉了。
蘇陌沒法回答。
“公子不是問我,為何不讓公子沾血腥?”裴尋芳低頭尋找著蘇陌的目光,他凝著蘇陌,濃密的眼?睫底下,藏著靡靡欲望,也藏著寂寂克制。
他一條一條解開那斜襟上的束帶,修長的手指緩緩移入雪白中衣之下。
聲音如來自深淵的低吟:“因?為,咱家已經身在地獄了。我不想公子也墜入其中。”
長指輕輕一撩,中衣上袍如綢緞般滑下,墜落腳邊。
蘇陌的心,沒來由?的,跳動了一下。
竟然是,這個原因?么?
裴尋芳握住蘇陌的肩,繼而下滑,攬住他的手臂,握住他的五指:“這惡鬼讓咱家一個人當便夠了,咱家只想要公子這雙手干干凈凈的,不沾罪惡,不染血腥 ,可?以嗎?”
華貴的墨黑蟒袍衣料擦過蘇陌雪白瑩亮的肌膚,蘇陌喉間一澀,他從未想過裴尋芳會有此等心思。@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而后是長久的沉默。
蘇陌知?道自己或許做不到,但?他鬼使神?差般的,答應了。
“好。”
裴尋芳終于笑了,繼而去解蘇陌褻褲的帶子:“咱家伺候公子沐浴。”
“不必了。”蘇陌再次按住他的手,“我自己來。”
裴尋芳的臉又沉下去了:“公子為何不讓咱家伺候了?是嫌咱家的手臟么?”
“沒有。”蘇陌的臉紅了一瞬。
他不能?說?什么可?笑的男男有別,更不能?說?,是他自己害羞了。
“我口渴了,掌印去為我煮壺茶吧。”蘇陌咬著唇道。
裴尋芳狐疑地望了他一眼?,也沒有再強求,而是一把抱起蘇陌,將他放入水溫適宜的浴桶中。
“這浴桶水深,公子不要在水中睡著,當心滑下去了。”他囑咐道。
蘇陌心笑,知?道了,這也需要你提醒么?當我是三歲小兒么?
裴尋芳終于走了。
蘇陌趴在浴桶邊緣,看著他離去的背影,猿臂蜂腰,身形修長,腰身勁瘦而有力量,抱著他的臂力更是驚人。
蘇陌不由?得臉紅了幾分,當那扇門“哐當”關上,蘇陌閉上了眼?,將手緩緩伸入水中。
蘇陌很久沒有試過了。@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在生病之前,蘇陌如朝陽一般,精力旺盛,每日晨起更是生機勃勃,可?自從得了那該死的病,他便如枯萎的樹一般,一天天萎靡下去了,也正因?為他的萎靡,才將筆下主角季清川寫成了這副病體。
終歸,蘇陌寫就了季清川,穿成了季清川,也嘗到了這副病體帶來的懲罰。
可?是眼?下,在這月光浸透的涼夜,蘇陌終于再次嘗到了那種久違的生命力。
還有從身體深處噴薄而出的,欲望。
這一下幾乎耗去了他的所有力氣。
蘇陌趴在浴桶邊緣,輕輕喘著氣。
臉上燒得厲害,口中亦渴得厲害,不知?為何,蘇陌想到了裴尋芳吻他的模樣?。
唇齒交纏,似纏在一起的命運與靈魂。
似乎,也不是那么討厭,不是嗎?
蘇陌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居然會在這個時?候對一個太監的親吻抱有幻想。
蘇陌閉著眼?,他需要積蓄一點力量才能?從那浴桶邊緣起來。可?在這時?,一雙手扶起他,抬起他還燒著的臉,耳邊是裴尋芳擔心的聲音:“公子怎么了?”
蘇陌微微睜開眼?,面前是那張妖孽而陰柔的臉。
太可?惡了,他為什么要在這個時?候進來!
還用這般眼?神?看他,真是討人嫌吶。
“我渴了。”蘇陌望著裴尋芳,嗓子異常低啞。
“茶煮好了。”裴尋芳道。
“可?剛煮好的茶……太燙了。”蘇陌依舊望著裴尋芳。
裴尋芳喉結滾了一下,他忽而心領神?會般,俯身托起蘇陌的下巴,就此吻了上去。
蘇陌回應了他。
并?且愈發熱烈。
蘇陌覺得自己失控了,都怪今夜的月色太美,都怪裴尋芳太無?恥太妖孽。
可?今夜不一樣?,蘇陌已經死去太久,這一夜,他仿若看到那些枯萎的枝丫上,重新長出了新芽,開出了新花。
死都死過一次了,失控一回又如何?
可?裴尋芳很快停住了,他察覺到了蘇陌的虛脫,他以額頭抵著蘇陌的額心,說?道:“公子累了,該休息了。”
“掌印。”蘇陌只顧柔聲喚他,甚至用手攬住他的脖子,氣息呼在裴尋芳臉上,聲音越發輕柔,“梨花開了。”
裴尋芳怔了一瞬:“公子說?什么?”
蘇陌抵著他的額心,緩緩說?出六個字:“一任東君弄搖。”
裴尋芳扶著蘇陌的手瞬間僵了,而后全身都麻了。
他怔了許久,仿若被定住了一般。
蘇陌半瞇起眼?,瞧著他的模樣?,沖上頭的熱度冷下去了,心下很快明白了他的反應,蘇陌假裝笑了,仿若捉弄了筆下人讓他十分開心一般:“我說?笑呢。掌印送我回房吧。”
最后茶也未喝一口,蘇陌將自己連著腦袋裹進了被窩,便不愿再出來了。
裴尋芳沒再多言,他也不知?道裴尋芳是何時?走的。
這一睡,便是沉沉的一覺。
直睡得天昏地暗,不知?今夕何夕。
蘇陌將自己縮進了夢里。
他理不清自己的行?為了,這書中諸事種種,太累了,便也懶得理了。
直到被胡大夫用針扎醒,直到看到凌舟手中端著的那盞茶,蘇陌不得不再次被拉回現實。
他眨眨眼?,仿若昨晚那些事情都不過是他病中的一場夢罷了。
可?那些事又是那么清晰而真實,蘇陌摸摸自己右側脖頸,有一道細細的傷痕,刺刺的疼。
蘇陌手抖了一下。
不是夢。
他果真做了那些事,說?了那些話?,媽的,昨晚他也未喝酒,怎么就成了那副德性?
真的是酥酪的緣故么?
蘇陌倏地臉又紅了。
卻聽得門外春三娘風風火火掀簾而入,瞅著胡大夫便急吼吼道:“胡大夫,拜托將你的真本事拿出來行?不行??清川今兒可?是還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呢,可?不能?就這樣?躺在床上呀!”
胡大夫陰著臉:“人命重要,還是你的事重要?”
蘇陌卻開口問道:“何事?”
聲音異常的啞,完全不似往日的清朗動聽。
春三娘眉頭皺得更深了:“瞧瞧這嗓子,這可?怎么辦吶!”
她快步走到床榻邊,說?道:“今兒是清川的教禮日,弁釵禮眼?看就要到了,得認真準備起來了。”
“教禮的嬤嬤申時?便該來了,清川得快快好起來,趕緊準備著。”
蘇陌感覺不大妙:“什么教禮嬤嬤?”
春三娘不悅道:“當然是教你如何行?弁釵禮、如何度過這一關的教禮嬤嬤吶,怎么這么重要的事,清川也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