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第 24 章
修長的手指輕輕撩撥琴弦,《良宵》悠悠飄到晚風里。江蘭溪說:“我媽覺得吉他太俗氣,而且玩樂隊的兒子聽上去不太正經,她怕江家嫌棄我不務正業,所以堅持要我練小提琴
你知道的,小提琴就很高雅的感覺,人們往往對高雅的人高看一眼。”
屋子安靜下來,《良宵》余音繞梁,自房屋裊裊彌散開去,靜謐的黑夜里悄悄長出一朵花。
九歲那年,江知竹的身體越來越好,他這個私生子沒了利用價值,江太太第一個把他掃地出門,派人把他送回蘇州。
然后他開始學小提琴,學了一年孫眉帶他去少年宮考五級證書,考一次就過了,孫眉很高興,批準他吃一次肯德基。他想吃雞肉堡,孫眉說雞肉不健康,給他買了兩個蝦堡。
那兩個蝦堡他是笑著吃下去的,他怕表現出不高興媽媽會生氣,他怕媽媽也不要他,那樣他就真的沒地方去了。
吃完漢堡后,孫眉帶他去了游樂園,回來時跟今天一樣晚。玩得太累孫眉背著他回來的,月亮掛在天上,柳枝在河里拂擺,一如今晚的良宵。
“你這朋友是北方人吧”,老太太對這個豆漿和豆花分不清楚的年輕人印象深刻,至少記得人是從北方來的,她看著案板上剛包好的糯米湯圓,有點發愁,“北方人過年要吃餃子的,你怎么沒提前告訴我,我都沒預備餃子餡。”
蘭溪咬了一口蘋果,滿不在乎道:“他來蹭吃的,不用管他,咱們吃什么他就吃什么!
“這怎么行?”老太太朝客廳方向努努嘴,那里禮品盒堆了一地,陳何良還在一件一件往里搬。老太太悄聲道:“他拿來那么多東西,咱們不知道他是北方人也就算了,既然知道了,總不能連餃子都不給人家吃!
說完她就去客廳了,陳何良正在整理禮品,見老人家出來,立刻站直身子,規規矩矩叫了一聲阿嬤。
老太太一個人待慣了,見有客人來很高興的,尤其對方還是大過年“無家可歸”的游子,而且這游子看上去比去年乖好多,她朝陳何良點點頭,“小陳啊,你平時喜歡吃什么餡的餃子?”
陳何良抹了把額角的汗,唇角綻開一抹燦爛的笑,“什么餡都行,你們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他根本就不知道他們過年不吃餃子。蘭溪從廚房走出來,徑直走到衣架旁邊,披上自己的羽絨服,自暴自棄地說:“三鮮水餃不帶蝦仁,我去超市買韭菜!
今天是年三十,鎮上只有一家超市還在營業,下午六點閉店,歇到初五,除了買韭菜,還要買包餃子的面粉。
做湯圓用的糯米面不能拿來餃子,要用小麥高筋面才行。
“我和你一起去!标惡瘟嫁D身去拿車鑰匙。
“不用”,蘭溪叫住他,“那邊路很窄,你車開不進去,要用電三輪!
他去鄰居家借了輛電三輪,晃晃悠悠開到家門口時,看見陳何良正在和阿嬤說話,好像在談論門前的青竹。
陳何良摸著比二層陽臺還高的青竹,狐疑道:“這棵竹子去年夏天就有嗎?我怎么沒有印象!
阿嬤說:“竹子是仔仔大學時候種的,從半人高一點點長起來,有年頭了。”
蘭溪握住剎車把手,車子穩穩當當停在自家門口,面無表情道:“去年夏天你心思就不在這兒,注意不到不是很正常?”
聞言,陳何良眼神一黯,朝老太太勉強笑了笑。
電三輪是雙人座,后邊一個翻斗用來裝東西,陳何良就坐在他身邊,車身承載兩個人的重量,輪胎壓在青石板路咯吱咯吱響。
小鎮的年味很足,大街小巷綴滿對聯與窗花,屋檐低小,偶爾途徑窄路要低下頭避開垂下來的咸肉醬蹄。
大少爺好像沒坐過這樣接地氣的東西,東張西望看什么都好奇,見蘭溪跟人打招呼,也跟著招手,一點沒把自己當外人。
“誒,那是不是你說過的,模范夫妻的牌子?”陳何良指著斜對面一家門口的門牌,隱隱有些激動。
蘭溪朝他指的方向看過去,紅底鑲金邊的牌子,上面是隸書字體,四個大字——“模范夫妻”。
結婚五十周年的老夫妻才有資格申請,要經過社區考核、居民投票才能拿到,鎮上一共有三戶。
夏天他們定下情時,陳何良“大言不慚”說要給他做十塊純金牌子,說一塊管五十年,他們要五百年不分開。
然而不到一年就分開了,好諷刺。
“門口是楊家阿婆嗎?她頭發好像又白了一點!标惡瘟歼記得去年夏天的舊事舊人,記得楊家的阿公和阿婆是一對模范夫妻。
電三輪晃晃悠悠開過去,門口楊家阿婆坐在搖椅上睡著了,收音機里放著江南獨有的評彈小調,甜美的唱詞揚起百年姑蘇風韻,那句唱詞是:“前世點過琉璃燈,今世生得好眼睛!
老人家臉上褶皺太多,多到已經看不見眼睛,只看到她無名指上一枚舊到發黑的金戒箍,拿絲線纏了一圈又一圈,那絲線好像是紅的,紅到發黑,上面記載了數不清的歲月流年,變得和戒指一個顏色。
幾多風雨,戰亂離合,那是時間也洗刷不掉的永恒,從每一個日升到日落,自每一個天黑到天明。
蘭溪抿抿唇,“阿公生病住院了,聽說熬不過這個冬天!薄∷税驯亲樱拊V道:“咱們這種家庭,婚戀哪有自由?我說你要真想嫁給我,咱們索性談個十年八年,最好生個孩子,到時候我媽不承認也沒辦法,她覺得我敷衍”
江蘭溪表示同情,他們這種不上不下的二流家族,最需要利益聯合,他一個養在外面的私生子都要物盡其用,更何況秦羽。
“她不要我的房子,她說她自己買得起,她可真行,要不是我捧她,她買得起什么呀”
秦羽越說越激動,最后竟哇地一聲哭出來,“她說反正都是傍大款,給我生孩子,不如找個有實權的生,還能讓孩子有個好爹”
看秦羽要死要活的模樣,應該是找到好爹了。
果然,秦羽哭得更厲害了:“她……她和我堂哥在一起了”
“”蔣樂夸張嚎叫,“你跟誰一伙的?七符聽見你向著十六姨說話,肯定要生氣的!
彩燈掃射,動感的搖滾充斥耳膜,跳舞的、喝酒的、玩游戲的
蘭溪抿抿唇,“我又不是你們家人,我自己一伙的。”
他只是想到了孫眉,想到了別人在背地里議論他們娘倆上梁不正下梁歪的時候。
“這可說不準!笔Y樂悄悄嘀咕了一句。
周圍太吵,蘭溪沒聽清他說什么,他一邊跟著蔣樂走,一邊給團長發信息。
蘭溪:[團長,您介紹我去的康復中心,陳何良投過錢是嗎?]
團長:[你都知道了?]
“我表哥眼光就是好,不瞞你說,我約過那么多人,你是最帶得出手的一個!惫照赛c在地上,蔣樂抬手捏了一下他的臉。
蘭溪側頭一躲,繼續編輯信息:[聽說過一些,想跟您確認一下。]緩一會兒就好了,有的事情緩一會兒就好,有的事情,怎么緩也不會好。有的痛苦會隨時間淡去,有的痛苦永遠不會痊愈,反而在看似堅硬的痂下腐爛化膿,一旦揭開,血肉淋淋。
溫水下肚,四肢百骸通暢了許多。蘭溪疲倦地捏了捏眉心,“你送給我媽的珠寶,你去銀行看看吧,現在已經還回二十七件,還有最后一件”
話音未落,陳何良后背一僵。
江蘭溪看向他,用盡所有的力氣說出這句話:“最后一件,無論如何也追不回來的那一件,就在你那里吧。”
最后一件,雍正皇帝用過的松花江石硯,孫眉怎么也要不回來,蘭溪甚至動過托方頌澤幫忙介入的心思。
江知竹的諷刺回想在耳畔。
“那件石硯是七符外祖母的陪嫁,你媽媽問七符要了去,拿出去給別人做人情,中間不知道轉了幾手,被人孝敬到七符外公那里!
嘲弄的話一字一字砸在他心上:“你猜猜,七符的外公看見昔年愛人的陪嫁被人拿來孝敬他,是什么樣的心情?”
那個時候,他的大腦一片空白。
所以最后一件,永遠也不可能再拿回來。
永遠也湊不齊二十八件。
“你”陳何良晃了下神,欲言又止道:“你是不是聽說什么了?”
蘭溪苦笑道:“你早就知道換不回來”
他該說什么?他還能說什么?說他媽媽為了要回那些東西低三下四去求人?當初送出去的時候豪氣萬丈,要回來的時候就遭人白眼,為此孫眉氣得每夜失眠,頭發白了一大把。
他該抱怨嗎?他自己都覺得理虧!
歸根結底是孫眉要了人家東西,又裝闊氣換給了別人。這件事本身就是不對的。
是不對的
江知竹嘲諷他的時候,他竟一句話也反駁不出來!
手臂又開始顫抖,陳何良緊緊握住他,眼底滿是復雜:“我沒想過以她會一件一件還回來,以她的性格,明明一件都不會還你知道的,我要的從來都不是珠寶”
要的從來都不是珠寶嗎……
胃里開始翻涌,他想起那晚跟孫眉大發脾氣。孫眉確實堅決不還,是他用這場婚事,逼著孫眉還的。
陳何良反過來安慰他:“她坑你不是一次兩次了,那件事我已經跟我外公解釋過,我外公罵過我,罵過我就不再追究了,你別再往心里去,就當給她一個教訓!
“陳何良,那是我媽!你能不能”
他竟說不出“放尊重點”四個字。
孫眉做的事情,又如何能讓人放尊重!
事到如今,只好拿出不要臉的應對策略,他太累了,他不想再和這個人糾纏了。
他握著拳頭咬緊牙關,“不管過程如何,那二十八件已經全部回到你手里,照你所說,我們已經兩清了!
他無視陳何良驚慌的眼,狠了狠心道:“從明天起,你不要再來了!
說完之后,蘭溪直接進了臥室,關上門,不再管客廳如何。
他拿起手機想給孫眉發個消息,讓她別再白費力氣托人找那枚硯臺,幾個字母打上去,陳何良的話又回響在耳邊——“她坑你不是一次兩次了,你就當給她一個教訓。”
心里一陣憋悶,索性又把手機扔到一邊。
客廳安靜了一會兒,隨即廚房傳來叮叮當當的動靜,時不時有流水聲。像在切菜,又像在洗東西。
他覺得吵,推開門去看。
廚房是開放式的,一眼就看到陳何良的背影。
料理臺上亂七八糟,砧板上放著面條和雞蛋,旁邊一只水盆,水龍頭開得不大。陳何良兩只袖子卷起來,低頭在水盆里搓東西。
煤氣開著火,水快沸騰了,陳何良把水盆里的東西拎出來,蘭溪才看見他在洗地瓜,其實地瓜沖一沖就好的,他卻一點一點摳地瓜皮上的褶,摳干凈后小心翼翼放進蒸鍋里。
蘭溪突然覺得心口有點堵,直到蒸鍋冒起的熱氣氤氳開,模糊他望過去的視線。蘭溪看不清他的身影,隱約看到一個輪廓弓著身子看手機,一邊看一邊喃喃:“二十分鐘關火,地瓜沖涼”
他看得那么認真,認真到都沒有察覺他就站在臥室門口。
他一步一步退回去,把門重新關上,隔絕了一室地瓜香。
還沒來得及點發送,后腦勺就被摁住,下一秒,蔣樂把唇懟到他臉上,拍了張死亡角度自拍。
“你干嘛,別動手動腳!蹦樀氨徊涞臐窈鹾醯,蘭溪嫌棄地抹了把臉。
“貼面吻而已,至于大驚小怪?”蔣樂一邊嘟囔,一邊鼓搗手機發了個朋友圈。
蘭溪瞥了一眼手機屏幕,是蔣樂親他臉的照片,照片里他的臉蛋都被親變形了,眼睛和鼻子擠在一起,好丑。
配文是:今晚甜點很可口。
“”
越往里走越熱鬧,蔣樂游刃有余地跟人打招呼,蘭溪一個都不認識,不由問他:“喂!誰的場?”
“我不知道!笔Y樂理所當然。
“你不知道你帶我來?”好久沒泡過吧,是他不正常還是蔣樂不正常?
“俱樂部而已,就是一個駐點”蔣樂眉心一皺,似乎想到了什么,問他:“七符沒帶你來過?”
沒有,沒來過。
他后知后覺,這里可能是陳何良的圈子之一。
那時候陳何良不帶他來這種公眾場合,不讓他進私人社交圈。
他自以為陳何良在保護他,現在想來,應該是顧忌江知竹的感受吧。
蔣樂拉著他坐到一處人堆里,桌子上正在轉酒瓶,每個人面前高高一摞紅色鈔票。他聽樂團的人提起過,據說是個不想暴露秘密的富二代發明的,新型坦白局,不想坦白沒關系,就全場派鈔票,見者有份。
蔣樂直接將拐杖點在桌子中央。
“加兩個人!闭Z氣高高在上。
立刻有兩個人自覺站起來,恭恭敬敬給他們騰了個位置。
蘭溪這才發覺,他好像低估了這個小孩在圈子里的地位。
蔣樂擁著他的肩膀坐下來,毫不客氣地扔拐脫鞋,抓了個油桃啃著吃。
那人看了眼蔣樂身邊安安靜靜的蘭溪,調侃道:“蔣爺又換人了?”
蔣樂指著桌子上還在旋轉的酒瓶,嚷嚷道:“酒瓶子沒轉到我就想套我話?”
眾人一陣哄笑,“那行啊,轉到你可別像上回那樣派歐元了,還得去銀行兌,麻煩死了!
蔣樂笑罵道:“滾!愛要不要!”
說話間,立刻有人給蔣樂送過來一摞外幣,五百一張的歐元,看上去有幾百張。蔣樂撣了撣煙灰,抽出一打塞到他手里,“拿著,不想回答的問題就不答!迸e止瀟灑,像個大土豪。
事實上,他本身就是。
蘭溪有點后悔跟來了,覺得自己跟整個場子的氣氛格格不入。
一個桌子圍了將近二十個人,被轉到的幾率微乎其微,蘭溪幾乎全程在嗑瓜子,磕得他幾乎要睡著了,蔣樂忽然拽他袖子扒拉他。
“問你呢,這輩子最后悔的事情是什么?”
最后悔的事情
江蘭溪眼皮半睜不睜,潛意識告訴他堅決不能派鈔票,于是坦白的話脫口而出:“紋身。”
他這輩子都忘不了紋身針扎進后腰的觸感,紋的時候多虔誠,知道真相的時候就多痛苦。
秦羽的堂哥,秦家重點培養的繼承人。他偶然見過幾次,一個戴金絲眼鏡的儒雅男人,很高、腿長,給女伴開車門時會掌心朝上,非常紳士。
他不知道小晴錯過秦羽會不會后悔,也許會,也許不會。
類似的話題,已經在孫眉口中聽過到無數次。
孫眉是挺后悔的,說早知道江鶴不娶她,當年就該豁出臉找個更厲害的。
以孫眉當年的名氣和美貌,江鶴實在算不上金餑餑。孫眉覺得做人家外室跌份,挑來挑去挑中江鶴,本以為耳根子軟好調教,生下兒子就高枕無憂,沒成想軟得徹底,家里一讓聯姻,沒怎么猶豫就拋下她。
“我好難受,這次能給我做桂花糯米藕了嗎”
這腦回路,真夠跳脫的。好像某一次秦羽看見他給陳何良燉魚湯,抱怨說好久沒吃過他做的糯米藕,竟斤斤計較記到現在。
“走,回家,回家給你做!
江蘭溪拖著秦羽上了車,路上下單了糯米白糖,冰箱里還有昨天剩的一塊藕,做個甜食剛好夠。
走到家門口,發現外賣送來的不止糯米白糖,門前堆了小山高的包裝盒。
蘭溪把秦羽安置在沙發上,又把那些東西拖進來。
打開一看,是某飯店的外送,糯米藕、綠茶餅、藕粉圓……好像知道他今晚要做這些似的。
他望著隔壁門口歪歪斜斜的入戶地墊,陷入深思。
臘月二十六,陰天。
年前最后一場音樂會,二聲部有位老師請假返鄉,演出部主任找到蘭溪,問他手臂恢復的怎么樣,可否上去湊個數。
二聲部壓力較小,再加上前幾次獨奏感覺還行,他就直接上了。
事實證明他高估了自己,最近沒參與排練,五個曲子下來拉錯了兩個音。一開始并未發覺,直到指揮遞了他眼神,才知道有問題。
好在是團體演出,一兩個音并不明顯,但是指揮能聽出來,就意味著有內行人也能聽出來。
壓軸曲目時,指揮過來提醒他:“小江啊,咱們都知道你手臂吃勁兒,你也別勉強自己,實在不行就劃個水,大家都理解!
在樂隊里劃個水,哪怕擺出假拉的姿勢,也好過拉錯被觀眾看出來,影響樂團聲譽。
“中場休息時你去哪兒了?你男朋友又來給大家送茶點,這回是寶格麗的,黑松露醬超絲滑,就數指揮吃最多,我說那老頭怎么這么好脾氣!
散場后,蘭溪背著琴往外走,李成從身后勾住他的肩,安慰他說犯點錯誤不算啥。
李成就是那位小號手,之前請方頌澤設計過鉆戒,鉆戒設計好后,李成給他發了照片,六爪梨形淚滴狀粉鉆,華麗精巧。
隆冬的夜晚,呵出的氣串成白霧,模糊了視線。蘭溪微微偏頭,對李成說:“他不是我男朋友!
中場休息那會兒,他找了間安靜的休息室背譜子,想著下半場別再犯低級錯誤。
“行行行,你說不是就不是哎那邊!馬路邊上,是不是他?”李成指著路燈下站著的高大男人。
江蘭溪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
年關將近,大街掛滿紅燈籠,穿過黑沉沉的夜霧,有一個人含著笑,在看他。
陳何良兩手插進羽絨服衣兜,里面是白色連帽衛衣,頭發梳成精致的背頭,打了發膠,風吹過紋絲不動,特有型。
有兩個過路的女生拿出手機要聯系方式,陳何良指了指他的方向,朝女生擺了擺手,那女生心領神會地走了。
恍惚之間,江蘭溪想起愛意最濃的秋天,他們帶秋田犬去郊外露營,晚上睡在高山草甸子上,那晚陳何良穿的就是這件連帽衛衣,他們把這件衣服壓得很皺很皺。
余光之中,陳何良張了張嘴巴,再沒有說話。
電三輪越走越遠,陳何良仍扭著頭還在往后看,視線聚焦在老太太那枚黑色的戒指上,陽光一照,黑色是那么的亮。
他想,他知道江蘭溪說的“誠意”是什么了。
超市已經沒什么人,營業員正在清點貨物準備收攤過年,見有人買東西,只好作出好客模樣迎他們進來,好在兩個人都長得賞心悅目,算是苦悶里的唯一慰藉。
蘭溪推著購物車直奔百貨區,貨架上還剩不少小麥面粉,這東西在南方并不好賣,它旁邊糯米面粉的貨架已經空掉了。
蘭溪正想叫陳何良把最上面貨架的那一袋面粉扛下來,轉頭見陳何良并不在身邊。
他四處環顧一遍,看見門廳處有兩個人影,杜宏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熱情又殷勤地遞給陳何良一支煙,然后兩個人就站在那里吞云吐霧。
根本不是沒人要的大型犬,就是個討人厭的雄孔雀,隨時隨地開屏,釋放莫名其妙的信息素。
箍在腰間的手勒得更緊,江蘭溪正要逃開,陳何良卻把頭埋進他脖梗。
這回不再肆意妄為,好像刺猬翻身露出了肚皮。發絲蹭到脖頸癢得酥麻,他聽見陳何良悶悶的聲音,“哥哥,陪我去周莊,好不好!
推拒的手一頓。
江蘭溪無比唾棄自己。明明是在自己家,自己的主場。
可是陳何良一旦用這種可憐兮兮的語氣懇求他,他就沒有辦法對他說不。
第 25 章 定下了情
去周莊古鎮走公交要倒三趟車,很不方便,江蘭溪想象不出大少爺跟他去擠公交的模樣。思考片刻后,道:
“你等我一會兒,我去跟杜哥兒借個車!
江蘭溪工作后是有買車打算的,當時就職的蘇南樂團在市中心,地鐵轉公交將近兩個小時。如果開車上高速,半小時就能到。
那時他看中一輛新能源汽車,分期付款的申請都辦好了,結果孫眉出差演出帶上了他那張付定金的銀行卡,回來時手腕多了一件翡翠玉鐲。
那以后他就不再想買車的事了。
君的天籟之音。陳何良看他半晌,微微瞇起眼睛!敖唤o你撫養費?”
江蘭溪有些感慨,“我掙錢是為了給我媽買寶石”,
頓了下,垂下眼睫補充道:“我不想她為了錢去和別人談戀愛!
身旁的人沒有接話,江蘭溪抬頭去看他,發現對方表情頗有些無語。
江蘭溪扯了扯嘴角,自嘲道:“誰會請一個中學生去正式場合拉小提琴?只能去酒吧,舞場最火的樂器是電吉他,一個小時二百塊,有客人點歌會多掙些!
今晚劉勇毫不掩飾的目光讓陳何良想到一個問題,他想到了,就問出來了,“在酒吧,被人欺負怎么辦?”
江蘭溪一怔,旋即低聲道:“酒吧那樣的環境,很多事情身不由己,不過”
他突然住嘴了,走到陳何良身邊,一把搶過陳何良手中的電吉他,說:“吉他不能這樣彈,容易劈指甲!
隨手調了幾個音,說:“撇開那些糟心的事,電吉他真的很讓人快樂,那時候想過玩樂隊的,我媽不同意!
“為什么?”陳何良半拉身子靠在床頭,兩手疊在腦后,掀起眼皮看他。
修長的手指輕輕撩撥琴弦,《良宵》悠悠飄到晚風里。江蘭溪說:“我媽覺得吉他太俗氣,而且玩樂隊的兒子聽上去不太正經,她怕江家嫌棄我不務正業,所以堅持要我練小提琴
你知道的,小提琴就很高雅的感覺,人們往往對高雅的人高看一眼!
屋子安靜下來,《良宵》余音繞梁,自房屋裊裊彌散開去,靜謐的黑夜里悄悄長出一朵花。
九歲那年,江知竹的身體越來越好,他這個私生子沒了利用價值,江太太第一個把他掃地出門,派人把他送回蘇州。
然后他開始學小提琴,學了一年孫眉帶他去少年宮考五級證書,考一次就過了,孫眉很高興,批準他吃一次肯德基。他想吃雞肉堡,孫眉說雞肉不健康,給他買了兩個蝦堡。
那兩個蝦堡他是笑著吃下去的,他怕表現出不高興媽媽會生氣,他怕媽媽也不要他,那樣他就真的沒地方去了。
吃完漢堡后,孫眉帶他去了游樂園,回來時跟今天一樣晚。玩得太累孫眉背著他回來的,月亮掛在天上,柳枝在河里拂擺,一如今晚的良宵。
一曲結束,江蘭溪睜開眼睛,發現陳何良正盯著他的手目不轉睛。
“怎么了?”江蘭溪看了眼自己的手。
手腕被陳何良抓起來,白皙的皮膚上紅色指印清晰。在酒吧里被劉勇掐的。
他本來就是紅痕體質,沒個三五天是下不去了。
陳何良撫著他的手腕咬牙切齒道:“媽的砸輕了,老子都舍不得用這么大力氣!
“”
昏黃的夜,這種話,對于曾赤裸相對過的人,很曖昧。
江蘭溪慌慌張張把手伸出來,“不早了,你睡吧!
他站起來,把吉他放回書架,轉身要離開。
“喂,我人生地不熟的,你讓我一個人睡啊!标惡瘟脊闹鶐妥淤|問他。
“你可以不關燈,你沒問題”,江蘭溪飛速給他掩上門,幾乎是落荒而逃,轉去了隔壁孫眉的房間。
身后隱隱傳來陳何良的輕笑,好像磨著牙輕輕說了一聲“艸”。
陳何良遲疑了一會兒,說:“老人家年紀大了思想保守,那天我可能”
“唔,我想起來周日要去錄音棚補錄一段小提琴,我可能沒時間。”江蘭溪一眼看出陳何良的為難,他不至于去和一個九十歲的老頭子計較,于是主動解圍。
陳何良松了口氣,“我拜完壽就回來陪你。”
江蘭溪蜷了蜷手指:“你也可以多陪陪你媽媽!
“不用”,男孩朝他笑笑,那笑容很勉強,“往年她都是當天走,她不會留下來的!
可憐的孩子,江蘭溪揉了揉他的頭,像安慰小秋田犬一樣愛撫他,“我等你回來,我給你過生日!
他們約好陳何良拜完壽就回來過生日,約好初雪去小湯山泡溫泉,約好新年一起回江南,陳何良說在金雞湖畔為他定了一場煙花表演,要在辭舊迎新之際把最盛大的美景捧到他眼前。
他們約定了好多好多事,當下最重要的事,當然是陳何良的生日。
周日一大早,陳何良去了京郊外公家的別墅,江蘭溪叫上秦羽,直奔奢侈品店給陳何良挑禮物。
秦羽最近在自家公司做的不錯,多次受到長輩們夸獎,每個月都有大筆獎金到賬,到柜臺直接刷了一整套珠寶,項鏈、手鐲、耳環三件套,說要送給女朋友。
“轉正了?不做金主了?”江蘭溪笑著逗他。
秦羽搡他一把,揚著下巴道:“是金主還是男朋友,都是老子說了算!”
江蘭溪笑而不語,眸光瞥到專柜一角的玻璃柜,微微出了神。
那里面擺放著一對情侶對戒,或者說,婚戒。
“蘭溪!這枚鉆石好漂亮,不比陳何良脖子那顆值錢多了?”秦羽拍了下蘭溪肩膀,蘭溪一秒回神,見秦羽正拿著個祖母綠寶石項鏈對著鐳射燈照。
“你送他鉆石項鏈唄,你們都在一起那么久了,他整天帶著你弟送的項鏈算怎么回事?”
江蘭溪猶豫了下,最終指著里面一顆淡青色耳鉆,慢吞吞道:“就這個吧。”
比起替換那顆藍寶石,說服陳何良打個耳洞應該更靠譜些。
中途秦羽幫他挑了套潮牌,又帶他做了套造型,光打發膠就打了半小時,一根一根地修整,江蘭溪坐在椅子上都快睡著了。
效果出乎意料地不錯,江蘭溪站在鏡子前都快認不出自己。秦羽直言他這個樣子比剛上大學時還要嫩,一定能把陳何良迷死不可。
江蘭溪不是愛打扮的人,這會兒覺得打扮一下竟也不錯。陳何良畢竟年輕些,多給他點視覺刺激也好。想到這里,江蘭溪忍痛付了錢。
初冬的天暗得早,這會有點陰天,他們找了間咖啡廳休息。蘭溪咬一口三明治,鼓著臉頰說:“謝謝你小羽,幸虧今天有你陪我!
畢竟一個人等待的滋味并不怎么好受。蘭溪躺在陳何良懷里,翻身的時候又碰到手機。他下意識要把手機塞到枕頭底下,卻被陳何良摁住手腕。
兜兜轉轉又回到原點。
少年果真又翻起舊賬,咬著他耳垂說:“你也不許想別人!
狗崽子,變臉比翻書還快。
“我沒有”
陳何良在他耳邊磨牙,“方頌澤,把他刪了!
這是第一次,陳何良干涉他的社交圈。覺得少年有些無理的同時,又因為少年醋意大發心里有點甜。蘭溪猶豫了一會兒,說:“我跟他沒什么聯系,刪好友沒必要吧?”
“不行,要刪!”陳何良堅持道。
江蘭溪也不想因為這件事再生波折,無奈地看了他一眼,點開刪除鍵,還未摁下去,陳何良就摁住他手腕,改了口,“不刪也行,你的手機要經常給我看!
好像就只是試探他有沒有這個態度。
蘭溪松了口氣。淡定地返回聊天界面,不動聲色刪掉江鶴的聊天記錄后,很坦然地把手機拿過去,“鎖屏密碼是你生日!
“我生日?”陳何良似乎沒有想到,他接過手機將信將疑按下一串解鎖數字,果真解鎖成功。
少年嘴角的笑意越來越大,顯然這串數字大大取悅到他。蘭溪不禁松了口氣,轉眼見陳何良放下手機,變戲法一樣從枕頭下掏出一個黑色絲絨禮盒。
“來猜猜今天是什么驚喜?”
看到禮盒時,江蘭溪才確定陳何良放下了芥蒂。
果真是沒長大的男孩,每次回家都帶回千奇百怪的小玩意兒。有的時候是一盆仙人球,有時候是一只兔子娃娃,有時候是一枚純金鑰匙鏈,有時候是一顆鉆石紐扣
就算那雙手后面什么都沒有,就算是一個惡搞的按鯊魚牙齒的玩具,只要少年是笑著的,就足以令人心花怒放。
他都不知道陳何良什么時候又往枕頭底下塞了一個禮物。
一眼注意到禮盒上別著的桂花枝。
桂花開了,意味著他來北京,有半年了。
當時他北上,是為給孫眉求名分來的。名分沒求到,反倒為自己求了段緣分。
江蘭溪抽出那朵桂花枝,盯著禮盒陷入沉思,“是”
“你絕對猜不到!”少年眉眼張揚。
絕對猜不到?
受到李成訂做婚戒的影響,江蘭溪遲疑著吐出三個字:“戒指嗎”
陳何良猶豫了下,“你更喜歡戒指嗎?”
那就說明不是戒指。
“手表?”
陳何良笑而不語,一把拉過他,讓他坐在自己腿上,兩只手帶著他的手拆禮盒。絲絨禮盒一層層露出來,最里面是一個四四方方的黑色信封,信封封面是黑膠唱片形狀。
里面是一張黑膠唱片,小型的,巴掌大小。
“放過去聽聽。”陳何良朝床頭柜上的喇叭花唱片機揚了揚下巴,一臉得意。
蘭溪抬開唱片機的拾音臂,清澈如水的小提琴音裊裊升起。
巴赫的G小調進行曲。
“是合奏?”蘭溪有點驚訝,驚訝中帶著欣喜。
他和陳何良都是小提琴的個中好手,閑暇之余沒少合奏,沒想到陳何良竟錄下來做成了唱片。
“你再聽,仔細聽!鄙倌甑男θ輭膲牡模凳具有他沒猜到的“驚喜”。
琴音進入高潮,和弦部分,多了一點異動。
聽出那是什么之后,江蘭溪老臉一紅。“你怎么
他竟有些說不出口。
“謝什么?”秦羽把吸管插進冰美式里,偏過頭來和他說話,“對了,昨天我就想問你了,就算你不跟陳何良去拜壽,江家拜壽的時候你怎么沒跟著去呀?”
蘭溪一愣,“昨天?昨天拜什么壽?”江蘭溪看著他若有所思,嘴上卻溫吞道:“以后有機會吧。”
好在陳何良也沒有繼續糾纏,扒拉兩口飯就鉆進被子里,躺到他身旁,有一搭沒一搭地幫他揉腰。
不知道被他摸到什么穴位,江蘭溪不由喟嘆出聲,竟通體舒泰了很多。
陳何良瞧著他放松的模樣,很溫柔地說:“以前我外公寫字久了,姨奶就會幫他推拿,后來我為了討我媽歡心,跟姨奶學了幾個穴位,想在我媽畫畫的時候獻獻殷勤,結果不小心把她的顏料蹭灑了,被她扇了一巴掌,還命令我以后創作的時候不許我出現在她面前!
嘴角慢慢垂下去,看上去委屈極了,“可是我給余姨按的時候,余姨明明夸我手法很好的。”
“”江蘭溪輕輕撫了撫他的頭,“你按得是真的好,很舒服。”
江蘭溪后來才知道,陳何良的外祖家不只是藝術世家,他外祖在晚清時期做過尚書郎,家世淵源,底蘊深厚,總共娶過五任老婆,他外婆是第四任,他媽媽排行十三。
他剛剛說的姨奶,勉強算第六任,說好聽點是姨奶,其實就是一個陪侍。
陳何良朝他勉強笑了笑,像是有些懊惱,大少爺難得低一次頭:“對不起,我應該找一張舒服的床!
倒也不是陳何良一個人的錯,是他怕被笑話“小雛雞”,一開始就編造出一個并不存在的男朋友。
嘴上卻不能不硬氣一點,“陳何良,你好過分。”
腰窩上的手指頓了一下,陳何良說:“叫我七符。像昨晚那樣叫我,叫我七符。”
蘭溪第一時間想到的是葉辰那一口一句的陳少,就連那天在蘇州的酒吧,杜宏的富二代朋友李東志也叫的陳少。
稱呼真的是一種很神奇的東西,簡簡單單兩個字,一旦被賦予“特權”,彼此間的關系就會進一大步。
“七符!苯m溪很小聲地叫了一聲。
幾乎同一時間,陳何良吻了上來,于是“七符”兩個字沒入唇齒間。
少年很小心地避開昨天的痕跡,甚至嘴角被咬破的小傷口,動作輕輕柔柔的,一點也不急躁。但是身體好像不聽使喚了,陳何良動作越輕,他抖得越厲害,眼尾再次泛起紅,好像有什么東西在頭頂上鉆出芽來,又麻又癢。
他聽到他拖著尾音撒嬌,“哥哥,我技術是不是很棒!
江蘭溪老臉一紅,猶豫了一下,算是默認。
陳何良瞧出了他的害羞,那種害羞就像小貓探出爪子在心窩里撓啊撓,你去逗弄它時,它就立刻把爪子收回去,不讓你占到一點便宜。
陳何良只低下頭親了親他的眼,“哥哥,你以后只能跟我睡!
他眼睛是笑著的,語氣卻前所未有般嚴肅,像是在警告,不是在請求。
“只能跟我一個人睡,只能吃我這一根!
時鐘轉到一百八十度,紗簾透出一點點光,橙色的,暖暖的夕陽。
江蘭溪從未像此刻這般覺得夕陽無限好,他的目光落在陳何良的薄唇,上唇有一個不太明顯的唇珠,是最適合接吻的形狀。
他湊上去碰了下那唇珠,輕聲應了一聲好。
這一晚陳何良很老實地沒有再碰他,就這么抱著他睡了一晚上,第二天起床后,陳何良繞遠路把他送回公寓,然后去了金融街的寫字樓,陳何良的投資公司開在那兒。
剛分開一會兒,陳何良就發微信問他在做什么,好黏人一小孩。江蘭溪看著床頭上被陳何良替換下來的照片,心想這照片選的真不錯。他躺在自己床上又睡了一下午,中間被江鶴的電話吵醒,催他下午務必回家一趟。
“少爺,江總正在書房辦公,他說您來了直接進去!泵峡偣茉谝粯强蛷d插花,見他進門,朝二樓指了指。
和那一天一樣,江鶴拉開抽屜,拿出一疊資料,推給江蘭溪!斑@位是滬市吳總家小兒子的資料,吳家你可能沒聽說過,他們家是新晉權貴,做互聯網的。那小孩在北京上學,和你弟弟一個學校,你找個時間見一見。”
又是相親。
和陳何良在一起之前,他從未奢望過愛情,只要能幫姆媽實現夙愿,只要江鶴別給他介紹能做他爹的老頭,和誰在一起無所謂。
可是現在,已經品嘗到了愛情的酸甜,上癮的滋味讓他再也無法心如止水。
腦海中浮現出陳何良那句“你爸還不知道我們在一起”時委屈的眼神,江蘭溪蜷了蜷手指,把那疊資料推回去,慢吞吞道:“我談戀愛了!
江鶴瞳仁微縮,就這么死死地盯著他。就在蘭溪以為他要發表什么高見,江鶴卻站起身,一言不發走到窗邊。
如果江鶴的助理在這里,一定能看出江總已經處于暴怒的邊緣。
秦羽詫異道:“你不知道嗎?陳何良他外公挺有地位的,外人都是提前一天拜壽,生日當天只有家人們才被準許去慶祝。我昨天跟我爸爸還有幾個叔叔一起去的,在停車場看見你爸和江知竹的幾個舅舅姨媽聊天來著。”
“是嗎?”江鶴沒有跟他說過這件事。
“不過我也沒看見江知竹,興許你爸嫌麻煩,就自已一個人去了!
“嗯,也許吧!
說話間,手機屏幕閃了一下,劃開鎖屏,是陳何良發來信息,“烤乳豬不嫩,咬起來沒有你舒服!
淘氣。江蘭溪嘴角浮上一絲甜蜜的笑,回他:“那你少吃點,晚上回來吃夜宵。我媽媽讓人送來了松江鱸魚,今年的新魚苗,試試鱸魚湯?”
過了一會兒發來一條語音,兩秒鐘,背景很嘈雜。男人的嗓音隱沒在喧囂的晚風中,低沉的兩個字,像在咬著煙:“好啊!
“小羽,我得回去燉魚湯,下次我們再——”
蘭溪剛站起身,秦羽突然攥住他手腕,顫聲道:“等會兒!”
江蘭溪看秦羽表情嚴肅,不由問道:“怎么了?”
“你過來看看,這是誰?”
蘭溪心下狐疑,坐回秦羽身邊,秦羽把手機放在兩人之間的桌子上。
“阿嬤,看得清豆漿什么時候變豆腐嗎?”陳何良蹲在圓木桶旁邊,看著老太太往圓木桶中點豆腐,淘氣地伸出手在阿嬤眼前揮了揮。
他睡覺很輕,早上六點聽見樓下咯吱咯吱的聲音就怎么也睡不著,下樓發現老太太正在一樓客廳打豆漿、煮豆花。他沒見過這個,一時覺得稀罕。
老太太一瞪眼,灰撲撲的眸子睜得滾圓,白他一眼沒好氣道:“豆漿是水,豆腐是塊,老婆子是瞎了不是傻了!
陳何良剛下樓時,老太太眼神不好還以為是自家仔仔起床了,人走近了才發現這人比仔仔高一些,身材也更強壯。
一問,才知道仔仔昨晚帶朋友回家了。
“少爺,江總有事去公司了,您的衣服在柜子里,您跟我來!泵瞎芗乙娞m溪按門鈴,親自跑出來迎接。
蘭溪皺眉,“你又來干什么?”
“我等你換藥。”他指了指地上的醫用包裝袋,面容委屈,“醫生說淤血范圍太大了,不能再用胸帶,要換夾板。”
蘭溪用鑰匙擰開門!芭,進來吧。”
一大堆扯皮的話止在嘴角,陳何良張著嘴巴不知該作何反應,顯然沒想到今天的江蘭溪竟然如此好說話。
門開后,最驚訝的當屬靜香。嘴里的骨頭都忘了吐,瞪著狗眼質問為什么主人可以放“陌生人”進來,它卻不行。
蘭溪把一堆地瓜放在餐桌上,招呼陳何良坐過來。
“脫衣服。”他像之前每一次命令道。
臉是冷的,語氣是冷的,和之前的厭世臉沒什么兩樣,陳何良卻總覺得不對勁。
他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沒敢多問,老老實實脫下衣服,露出胸前傷口。
江蘭溪研究了一下夾板,把它固定在肋骨淤青部位,用固定帶輔助緊固。
他低著頭一言不發,一圈一圈纏固定帶,纏到最后一圈,右大臂開始不聽使喚地痙攣。
他甩了甩手臂,更麻了,好像有什么東西堵塞在血管,竟連靈活支配都不能。
無助、壓抑、羞恥……
負面情緒涌上心頭,他猛地一揮胳膊,揮掉桌上一只玻璃杯。
“咔嚓”,玻璃四分五裂。
玻璃渣濺開,蘭溪猛地回神,下意識把自己的手臂藏到背后,像一個做了壞事的孩子,想把罪證藏起來。
為什么,為什么不能理智一點呢?他在心里質問自己,怎么能這么焦躁呢?
陳何良先是一愣,直到看見江蘭溪顫抖的手臂,眼底一慌,一手緊緊握住他前肘關節,另一只手的拇指和四肢捏住他肩部,自上而下捏拿手臂內外側肌肉。
陳何良的手很大,力氣也大,被握住的地方開始發熱,堵塞的地方好像被疏通了。只不過力氣越來越小,因為陳何良肋骨太疼了,一使勁牽扯到上半身,最后幾乎是咬著牙,幾滴冷汗從他額角落下,砸到蘭溪的手臂,順著手臂弧度滴在地板上。
蘭溪被那冷汗一涼,本能就想抽回手,卻見陳何良的手法,竟和前幾日德國康復師的方法相差無二。
“按摩技巧,你哪里學的?”蘭溪盯著陳何良骨節分明的手背,沒來由一陣古怪。
陳何良目光閃爍了一下,飛速地低下頭去,“你忘了?我姨奶是按摩高手,我跟她學過的!
他姨奶,是他外公的陪侍,因為按摩技法很好,得以留在身邊。
按摩過后,胳膊舒服很多,蘭溪用手臂在空中劃了一個圓,已經可以活動自如了。
他把夾板重新給陳何良勒緊,顫著手給自己倒了一杯水,最后一滴有點偏,順著桌子流下來,洇到褲子之前被陳何良用手接住。
陳何良抽了張紙巾擦手,溫柔地鼓勵他,“沒關系,緩一會兒就好了!
好久好久,室內回歸了安靜。
再然后,防盜門被輕輕帶上了。
第二天醒來,蘭溪換好衣服走到客廳,餐桌上一盆涼到發硬的熟地瓜,一碗坨掉的陽春面。最上面的地瓜被啃了一半,靜香的牙印,陽春面里的荷包蛋只剩下蛋白,也是靜香吃掉的。
桌上一張紙條,瀟灑的瘦金體:“餓肚子總歸不好!
孫眉有一點沒有說錯,腰窩有痣確實不是好面相,情路當真是,坎坷極了。
他想,陳何良再也不用費勁心機倒騰古董或者肋骨,也不用大半夜倒騰菜譜,更不用左右為難不能給江知竹一個交代。
因為這天從康復中心出來,他收到了方頌澤的信息。
[蘭溪,關于聯姻的事,我們談談。]
歌詞很應景——
“我們在那里定下了情,共度過好時光!
小時候在孫眉的留聲機里聽到過很多次,此時此刻,卻怎么也想不起歌的名字。
直到分手后,江蘭溪灰溜溜地從北京回到故土,路過周莊的雙橋,漫天大雨中,他又聽到那句歌詞。
他打開手機去查,歌名叫做——
初戀的地方。
第 26 章 第 26 章
漫天大雨,雨刮器搖不盡穿珠細簾,車子駛過馬路,濺起浪花片片。
雨珠砸在陳何良骨節分明的手背,他的聲音很低很低,“十二歲那年,我媽媽終于答應我去開家長會,結果走到校門口告訴我說靈感來了要去周莊,我拖著她的裙擺不讓她走,她就把裙擺撕掉,頭也不回走了,留我一個人狼狽站在校門口!
雨絲隨風吹到江蘭溪的側臉,涼涼的,電光火石間,他想起上次和方頌澤在美術館看到的那張畫,何飛昂的《雙橋》。
“因為你媽媽,你才會想來周莊?”江蘭溪聲音有些發緊。
不是自家的糯米酒不好喝,而是鄰居家的女兒紅有紀念意義?
陳何良掃了一眼景區門口的標示牌,沒什么表情地輕嘖一聲,“狗屁的第一水鄉,還沒你家門前臭水溝好看!
江蘭溪:“”
這也算夸獎嗎?
“咱們家在西四環有一套空房,改天我讓孟管家拿給你鑰匙,總是住在別人家算什么事。”
一兩個月沒見,江鶴的鬢角已經發白,眉宇不掩倦意。
看吧,他也知道自己兒子住的是別人家,不好意思直接上門,只敢把他約在外面咖啡廳。
那他就沒有想過嗎?他的兒子和陳家少爺分手,從陳家四合院搬走無處可去的時候,怎么不說給他一套空房子住?
這會兒知道獻殷勤了,反射弧可真夠長的。
“不用,我都住習慣了”,蘭溪想也沒想就拒絕他:“這邊戶型好,南北向客廳很通透,狗狗運動起來沒有阻礙,味道也很容易散出去。”
天底下沒有免費的午餐,即時對方是他親爹,他不想給自己找麻煩。
聞言,江鶴面上浮現一絲尷尬,“咱們家在長河邊上有一套平層,東西南北都通透,那是你余阿姨的房產,我問問小竹能不能給你住一段時間”
“爸”,江蘭溪喊了他一聲:“您來找我就是為了介紹家里有多少房子嗎?”
江鶴頓了一下,抽出張紙巾擦額角的汗,眼神幾分閃爍,“兒子,陳家小子還挺喜歡你的吧?”
狐貍終于露出了尾巴。陳何良一愣,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他的好哥哥撞了個滿懷,一時間嘴角咧得更大,他顫著手擁住懷里的人,拼命按捺下心中激動,盡力擺出一副成熟又沉穩的樣子,安撫地拍著蘭溪的背,輕聲哄道:“你放心好了,我是那么不靠譜的人嗎?”
想象中的狗吠聲并沒有傳來,取而代之的是小腿肚上溫熱的觸感,蘭溪緩緩睜開眼睛,兇猛的德牧已經變成一只大舔狗,就像遇見了多年未見的老朋友,尾巴幾乎搖上天。
如果狗也有人的表情,蘭溪毫不懷疑這條狗在笑,遇見了千年難遇的大骨頭那種笑,感動到哭那種笑。
蹭完他,順勢躺到地上,瘋狂露肚皮。
蘭溪整個人都傻了。
他推開陳何良,往邊上站了兩步,妞妞翻了個身站起來,亦步亦趨跟著他,探出舌頭去舔他的手。他的手在發顫,磕磕絆絆地問他,“怎么回事?靜香靜香呢?”
“去找廚師要肉吃了吧。”陳何良好像還沒回魂,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手上還殘存著心上人的余溫,眼底閃過一抹意猶未盡。
說話間,靜香終于從一個假山窄縫里鉆出來,原來是被圍脖卡住了。靜香脖子的一塊毛被妞妞咬禿,冬天在戶外時間一長就得戴“圍脖”,特制的脖套,一圈假毛。
它身上灰撲撲全是土,嘴里還叼著一塊肉骨頭。
見到主人那一刻,肉骨頭一吐,嗷嗚一聲,嗖地一下飛過來,和曾經咬過它的德牧犬滾作一團。
兩只狗抱在一起互啃,親密極了。
“它它們”蘭溪話都說不利索了,下意識去看陳何良,卻見陳何良眼神灼灼道:“哥哥,這算不算誠意?”
兩只狗一前一后圍著他轉,蘭溪抿抿唇,一開始他以為開二十四小時的車帶狗來蘇州是誠意,沒想到這才是陳何良的誠意。
讓狗討厭一個人很簡單,把穿過的衣服扔給狗撕咬,咬幾天就夠了,而要讓狗重新喜歡上一個討厭過的人,需要重新建立條件反射,并及時給予正向反饋。
陳何良面上露出一絲遺憾,“當時妞妞對你呲牙的時候,我不應該圖省事把它送回你弟弟那里,我就應該好好訓練它,讓它喜歡你,這樣的話,靜香就不會受傷!
妞妞帶著靜香去池塘另一邊叼骨頭去了,陳何良見蘭溪垂著眸子不說話,咬了下唇,小心翼翼地問:“你不喜歡的話,我讓人把妞妞送回去!
兩只狗你追我趕撒著歡,蘭溪感覺靜香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活潑激動過。心頭千頭萬緒閃過,最終化作一聲嘆息!皝矶紒砹。”
不知道是在說人,還是說狗。
陳何良沉默了片刻,低聲說:“以前我粗心大意,沒有真正花心思為你做點什么,你那時是不是對我好失望!
蘭溪垂下眼簾,驀然覺得鼻頭發酸。那時候并不是說多失望,他知道陳何良養尊處優慣了,身邊的人來來去去沒個定形,就自覺對陳何良放低了期待。
他們都是初戀,沒有對照組可以比較,竟覺得陳何良表現還不錯。后來真相揭開,才發現整件事都荒唐得離譜。
“說彌補可能有些遲”,陳何良的聲音有些懊悔,眼底卻掛著一抹憧憬,他說:“我現在才知道,為喜歡的人付出,會發自內心的快樂!
蘭溪蜷了蜷手指,終究什么也沒說。
酒店的私人管家見來了客人,早已在涼亭下擺好了茶和茶杯,竟是剛采摘下來的碧螺春,顏色銀白隱翠,不用說又是特供的。
一壺茶喝完,陳何良開車送他回家。蘭溪是要帶靜香走的,妞妞趁他們不注意也鉆進了車子。
經過城市環路回到古鎮,夜深人靜,時間顯示已過凌晨,以陳何良“厚臉皮”的性子,蘭溪以為要跟陳何良就留不留宿這件事掰扯一番,并想了十萬個理由拒絕陳何良住下,誰知陳何良竟一臉認真道:“空著手來不好,不正式,我明天再來!
一萬個理由被生生咽進喉嚨,他竟毫無發揮之地。
陳何良總是能輕而易舉調動起人的情緒,正面的,負面的,你以為他會這樣的時候,他偏偏那樣,在你底線上蹦迪又不越雷池一步,讓你對他一點辦法都沒有。
路虎攬勝漸漸消失在巷子盡頭,石板路上的車轍聲越來越遠。
聽說這種車動力性很好,開起來很舒服,適合開長途。
陳何良第二天下午來的,大年三十,阿嬤正在包湯圓,外面先是一陣汽車嗡鳴聲,兩只曬太陽的狗像聽到指令跳起來往外跑,緊接著街坊鄰里傳來喧嘩。
“誰家女婿呀?大年三十就來了!模樣真俊哪!”
蘭溪眼皮一跳,放下手中的面團匆忙跑出來,見路虎的后備箱大敞四開,陳何良正往下卸貨,這么一個禮盒,那么一塊凍肉,昨晚陳何良說空著手來不好,他以為陳何良會帶點水果意思意思,誰曾想搞這么大陣仗。
鄰居王嬸的女婿初二回門都沒這么正式。
幾個大媽圍著陳何良一臉稀罕,有眼尖的已經認出他是去年夏天來過的大帥哥,問他娶了誰家閨女,怎么大過年的又來了。
高大俊美的男人揉了把鼻尖上的汗,遠遠地看著他,太陽底下化不開的情意。
他微微笑道:“我來找仔仔!
他靜靜看著江鶴。
江鶴笑容僵硬,“那小子之前因為你弟弟訓狗那件事鬧過一次,后來那塊藍寶石又
他欲言又止,“你弟弟是指望不上了,既然陳家小子對你有意思,你平時多跟他接觸一下,對家里生意也有好處”
說著說著,又擦了把汗。
掛斷電話,孫眉三兩下脫下睡衣換了套碎花裙子,催促小蘭溪道:“兒子,幫媽媽拉上拉鏈,你衣服不用換來不及了李阿姨也真是的,哪怕叫別人通知咱們一聲呢,凈耽誤事,白給她塞紅包了”
孫眉拉著小蘭溪下電梯,一路小跑往莊園方向趕。小蘭溪見孫眉直直往正門沖,氣喘吁吁提醒道:“姆媽,那位大叔讓我們從西邊后門進!
“西邊是磚路,我穿高跟鞋跑不動。”孫眉實在是跑不動了,就把高跟鞋脫下來拎在手里,另一只手提著旗袍裙擺,光腳踩在平滑的石板路上。
很狼狽的姿勢被她走得搖曳生姿。
她一邊走一邊安撫小蘭溪:“天這么黑,我們貓一點腰,碰不到的!
走到滅了燈的中央雕塑,還是碰見了——余萍,和被保姆抱著的江知竹。
狹路相逢。
在小蘭溪的印象里,余萍的模樣好像就沒有變過。從他七年前來北京,直到去年被送回蘇州,余萍一直就是這個樣子的,眼神凌厲,下巴尖銳,渾身散發出難以接近的氣息,像精心雕琢卻又略顯鋒利的雕塑,偶爾微笑也難掩其下的刻薄。
天色黑暗,余萍一開始好像沒有認出他們,還以為是晚間的客人,側過身去給他們讓路。孫眉還以為她良心發現,闊步往前走去,沒走兩步,對方像才反應過來,身后傳來喝止聲。
“站住。”
幾個五大三粗的傭人走過來攔住他們去路。
余萍質身邊傭人:“誰放他們進來的?”
沒有人說話。
趴在保姆懷里的江知竹像是被吵醒,哼唧兩聲又睡過去。余萍眼底露出一抹心疼,揮手讓保姆帶著小少爺先行離去。
氣氛一時僵住。
孫眉也不是好說話的脾氣,如果不是因為余萍,他們早就給爺爺拜上壽,這會兒說不定已經到機場了。孫眉不耐道:“我帶兒子給爺爺拜壽,又不是來見你的,你趕緊讓他們閃開,我們急著趕飛機!”
“趕飛機?”余萍上下打量他們一眼,目光中是赤裸裸的諷刺,她將發絲掠至耳后,對旁邊保安吩咐道:“你現在就去叫輛車,送他們去機場,人家還要趕飛機,沒聽見嗎?”
孫眉見她油鹽不進,氣沖沖道:“我們要先拜壽,拜壽你聽不懂嗎?”實在忍無可忍,拉住兒子的手就要往前沖。
傭人再一次攔住他們去路。
“爸爸睡下了,你去了見不到!鄙砗笥猪懫鹩嗥悸龡l斯理的聲音,“有些人總是認不清自己的定位,我還活得好好的,算盤就藏不住了?”
她一字一句擲地有聲:“只要我還在這個家一天,你永遠也別想出現在江家的地盤上!
距離飛機起飛不到兩個小時,起飛前半小時停止辦理登機手續,也就是說,他們還有一個半小時的時間趕到機場。
小蘭溪到底沒給爺爺拜上壽。從北京到蘇州一千公里,三十六小時的綠皮車,千里迢迢,白跑一趟。
夜色深邃,已近凌晨的公路異常寧靜,飛速后退的景物模糊成一片。
孫眉雙臂環胸倚在后座上,高跟鞋被她蹬到一邊,嘴里罵罵咧咧的。小蘭溪盯著她被高跟鞋磨得通紅的腳后跟,從小書包里找出一枚創可貼,俯下身子小心翼翼地貼在她腳上發紅的位置。
“余萍一個快死的人我跟她置什么氣!”孫眉喘了口氣,又開始罵,“她有免疫性胰島病,前幾年又拼死生下個兒子,我看她沒幾年好活!我才不要跟她一般見識!”
小蘭溪又忍不住想,孫眉今天穿平底鞋就好了,他們從西門后門進去,他見到了爺爺,他跟爺爺說他小提琴考到了八級,被學校推薦去市少年宮表演節目,爺爺就會給他一個大紅包,他就可以用這筆錢給阿嬤買一個按摩枕。
“她怕她死后你爸娶我,所以拼命阻撓不讓我們去見你爺爺奶奶!”孫眉攥著拳頭放狠話:“你看著吧,等我嫁進江家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她那個病怏怏的丑孩子扔回她娘家去!”
司機見孫眉罵得厲害,見縫插針插了句嘴,“今天江老太爺六十大壽,我送好幾撥人去機場了,聽您語氣,您不是客人呀?”
“我不是客人”,孫眉挺直了背,底氣十足地說:“我是江太太!
小蘭溪聽他媽這么說,悄悄把自己蜷起來,蜷進角落陰影里。要說他媽最大的缺點,就是虛榮。在蘇州跟其他太太打麻將的時候以江太自稱也就罷了,這里是北京,江家的大本營,居然還這么理直氣壯。
司機不曉得實情,還以為她是江家的某個妯娌,再開口時,語氣放尊重了許多,“我看您這氣質就知道您不一般,這么晚您打算去哪兒啊?”
孫眉直了直身子,矜持道:“去蘇州,辦點事!
得,越演越上癮了。
小蘭溪低下頭,默不作聲攪弄自己手指頭。
檸檬水端上來了,冰塊撞擊杯壁發出清脆的響聲,喝一口涼得牙齦酸痛,蘭溪舔了下門牙,問:“那條狗真是他故意的?”
江鶴干笑道:“當時陳家小子非要把德牧領回去給你養,你弟弟想留下,方式激進了點好在沒釀成大錯,我已經教訓過他了!
當時陳何良把妞妞接回四合院,妞妞整天對著他吠,陳何良無奈之下把狗又送回江知竹那里,兩個人重新養了一只秋田犬。
如果不是后來陳何良帶秋田犬去訓練場,妞妞在靜香身上聞到他的氣味,陰差陽錯咬了陳何良的手,這件事就永遠被不會發現。
“我小時候不止會煮雞蛋,我還會燜米飯、煮面條,我不止要給自己做,我還要給保姆做,因為我不做,保姆就會打我!
江蘭溪站起身直視他,揭下擋在兩人之間心知肚明的遮羞布,“如果站在你面前的是江知竹,你精心培養的繼承人,你會把他往陳何良床上送嗎?”
他把“送”這個字咬得很重,不是平等的聯姻,是“送”。
陳家那種家庭,能送得出去都是高攀。
后背已經燙成蝦米,轉瞬變涼,空氣頓時安靜。
蘭溪吃力地轉過頭,拉了拉陳何良的手。
星辰穹宇下,少年睫毛低垂,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的腰窩。
他足足盯了一分鐘之久,看了又看,已經和肌膚融在一起的,一行紅色的字母,終點在腰窩凹陷處里,少年最愛摸的那顆紅痣。
小時候孫眉找人給他看過相,說腰窩處的紅痣叫情孽痣,情路會較常人更加坎坷,更容易遇到極端偏執狂。
現在看來,迷信之說不可信。
第一次戀愛就遇到良人,他覺得他的情路,順暢極了。
刺青還未徹底長好,微涼的指尖印上去,有一種微微的刺麻,像極了紋身針扎在身上的觸感。
“什么時候紋的?”
蘭溪臉頰滾燙:“前幾天!
回答他的是更細更密的啄吻,他的聲音變得低沉,“你知道紋在這里,代表什么嗎?”
蘭溪有種被戳破秘密的尷尬,紅著臉點點頭。
“說出來。”他抬起他的臉,眸子如烈火滾燙炙熱。
得了便宜還賣乖。
蘭溪咬著牙別開臉去。
陳何良掰回他的臉,逼他重新看他,拇指不輕不重地壓過那枚紅色小痣,刻好的姓氏,“哥哥,我想聽你親口說!
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一雙眼睛,有明晃晃的期待和不易發覺的兇狠,似乎將他整個靈魂都剝削下來占為己有。
他終于忍不住向他投誠,他嘴唇啜啜!耙馕吨
“我聽不見,再說一遍!眹踉僖淮蜗铝嗣睢
“意味著”天空有飛機飛過,航行燈照進他的眼,他抬手擋住眼睛,又被少年拿開。
意味著
“這輩子只和七符一個人,只吃七符這一根!
冬天的天空壓得很低,遠處的大街響起半夜汽笛,獵戶星座于北天若隱若現,最后一片落葉給大地蓋上了一層薄衣。
起風了,相愛的人不覺冷。
不知道過了多久,風沙被吹起來的時候,陳何良終于抱他回了臥室。
窗外風聲越來越大,呼呼地吹過窗子,臥室很暖,他們縮在被窩里,陳何良的頭埋在他脖頸間。
xx過后,兇猛的野獸收起獠牙,又變成乖巧的小狗。
蘭溪有一搭沒一搭地揉他頭發,風聲又起,蘭溪試探著問他:“是工作不順心?”
“不是。”少年的聲音悶悶的。
“那為什么?”
“嗯?很明顯嗎?”陳何良問他。
蘭溪抬手去摸他凸起的眉骨,“你心情不好的時候,這里會凸起一塊。”
陳何良好像很詫異:“是嗎?我自己都不知道!
過了一會兒,他不耐煩地嘖了一聲:“是我爸,帶著那個女人回老宅了!
那個女人,陳何良媽媽的妹妹,陳何良的小姨。
蘭溪默默抱緊了他。
“這么多年,好多女人想取代我媽媽的位置,都沒有成功,因為我爸不允許!
“僅僅是因為長得像,就可以把感情轉移到另一個人身上嗎?”
“你們是談戀愛,怎么叫送呢?”江鶴呼吸急促,慌亂之中碰掉了手機,他俯下身子去撿,手指在地上撥拉半天。
蘭溪這才發現,江鶴年紀大了,腰都有些佝僂。江鶴把手機放回桌上,咬咬牙道:“只要能再搭上陳家的線,我就和你媽”
“不要!碧m溪淡淡地打斷他,“別再拿胡蘿卜吊人,你娶不娶我媽是你的自由,我不會再插手,你也不要搞得自己像是做了很大的犧牲!
說完他也不管江鶴什么反應,走去前臺結完賬就離開了。批判談不上,他只是覺得,音樂確實能反應一個人的性格,接觸深了才能發現。
江蘭溪在喀什拖延了幾天,去了老城區,逛了香妃墓,訪了石頭城直到團長打電話問他新疆之行是不是出了什么狀況,他才慢騰騰買了第二天飛北京的機票。
他沒有多少東西,一個包,一個琴,不用做行李托運,直接從頭等艙候機廳登機了。
托張老師的福,雖然旅途時間長了些,頭等艙非常舒服。來的時候他旁邊是某位互聯網上市公司老總,對方很健談,從當下互聯網困境講到破局之路,雖然聽不懂,但受益匪淺。
不知道回程會遇到什么有趣的人物。
飛機還有十五分鐘起飛,還以為身邊的座位不會有乘客,這時空姐從后面掀開了簾子,隨之而來的手杖點地聲。
對方走到他身邊,兩個人皆是愣了愣。
“方方大哥?”
“蘭溪?”方頌澤看了眼手中的票,確認無誤后,坐在他身邊。
上一次和方頌澤聊天,還是方頌澤提醒他去那座會員制公館,在那之后他都沒顧上跟方頌澤表達謝意。
這會兒竟然在飛機上遇見
空姐過來幫方頌澤把手杖收好,幫他升起椅子的腳踏。方頌澤多少算“殘疾人”,機組給派了個年輕的小伙子一對一服務。
“方大哥是來旅游的嗎?”江蘭溪有點兒尷尬,沒話找話。
“來找玉石”,方頌澤脫下外套,露出里面的白色高領毛衣,顯得脖頸修長有型,“客戶想要淡青色珠寶套系,青白玉是不錯的選擇!
差點忘了,方頌澤是珠寶設計師。他說的青白玉是一種軟玉,清代宮廷用的比較多,喀什是原產地之一。
“你呢,來散心?”方頌澤小心斟酌措辭,好讓自己不那么冒犯。
“不是,來參加一個樂器的交流會!
方頌澤是那種讓人熨帖到如沐春風的男人,看著不茍言笑,其實很會聊天,相親那會兒江蘭溪就領教過了。
他們聊音樂、聊珠寶、聊在熱鬧的大巴扎淘到了什么寶貝。方頌澤沒有問他那日去沒去找陳何良,蘭溪覺得他應該已經猜到了,因為方頌澤好幾次欲言又止,想說什么又把嘴閉上了。
飛機穿過云層,一陣氣流顛簸,蘭溪被安全帶勒到,感覺胸口被什么東西扎了一下。
他去摸胸口的口袋,掏出來一枚方形淡青色耳釘。他為陳何良準備的生日禮物。
明明叫秦羽扔掉了的。
“這是吊墜?”方頌澤的視線定在那枚耳釘上。
“不是”,江蘭溪翻了個面給他看,“是耳釘,后面有扎進耳孔的銀針!
珠寶就是珠寶設計師眼里的繆斯。方頌澤舉著那枚耳鉆仔仔細細地看。
“去年的新春限定款。”方頌澤說出一個意大利小眾品牌名字,“這是他們的Flowing light套系,耳鉆是主推款!
“是。”蘭溪點頭,不愧是珠寶設計師,沒有標簽都能辨出來。
方頌澤把那枚耳釘還給他,不無惋惜道:“這一款是做輔鉆的好材料,我之前跟對方的原材料供應商聯系過,對方說最近沒貨,最快也得明年春天郵寄給我。”
淡青色的寶石泛著光澤,盈盈一抹幽綠,比藍寶石更雅致,買的時候他就在想戴在陳何良耳朵上該有多么漂亮。
很可惜,有緣無份。
他把方鉆放回方頌澤手里,“方大哥,你需要的話就拿去,反正我也要扔掉的!
方頌澤愣了一下,大概猜到這是什么令人傷心的東西,他思忖片刻說:“你多少錢買的,我從你這里買,別讓你吃虧!
蘭溪點頭,“那我回去找找小票!
下飛機后,方頌澤說車就停在機場,可以順路帶他一程。于是時隔大半年后,他再一次坐上寶石藍卡宴的副駕駛位。
走到門廳又回頭看了眼,江鶴身子微躬,摘下眼鏡單手捂住臉,幾縷白發從他指縫溜出,隨著呼吸微微發顫,似在遮掩無處安放的不堪。
臨近年關,演出少了,瑣事多了。不說別的,光是社交往來就夠頭疼的。
來北京快一年,他在這座城市認識了很多人,樂團前輩、電視臺編導、作曲家、贊助商等等,凡是合作過并打算繼續合作下去的,年禮都要送到,他過年要回蘇州,北京這邊的節禮要在年前送完。
車載音響緩緩放著柴可夫斯基的胡桃夾子,樂聲輕快活潑,蘭溪心情卻不怎么輕快。
因為開車行至玉泉山,車子突然熄火,怎么打火都不行。
這邊屬于被管轄區域,馬路上隔幾十米就有一個警察,見他在路邊不走,過來查看什么情況,發現是車壞了,就提醒他盡快把車拖走。
在想辦法了,正在聯系維修公司問怎么修,修不好就拖走。
下過雪的山景格外好看,上接冰天,下連凍湖,中間是長滿松柏的山麓,再后面有座白塔微微露出個頭。
如果帶琴就好了,適合拉一曲維瓦爾第的四季冬慢板。
王阿嬤見他們沒有動,連帶茶壺和茶杯拿了過來,“兩個娃子懶得喲,多喝水,去火!”
她把茶壺重重放在江蘭溪的身側,念念叨叨去煮下一壺碧螺春了。
江蘭溪倒了杯茶給他遞過去,慢吞吞道:“后天我媽回來,你跟我去趟機場!
陳何良握住茶杯的手一頓,隨即緩緩笑起來,“怎么?剛談戀愛就見家長啊。”
“是得見一見!苯m溪點點頭。
以陳何良的性格,只要陳何良愿意,任何人都會輕而易舉喜歡上他。讓陳何良跟去接機,是為給孫眉留一個好印象。
接個機而已,再簡單不過的事。
不曾想一杯茶見底,陳何良都沒有點頭。
第 27 章 第 27 章
接個機而已,再簡單不過的事。不曾想一杯茶見底,陳何良都沒有點頭。
“那算了,你在家睡覺,我自己去機場。”江蘭溪拿走茶壺和茶杯,就要往岸上走。
“別走啊,我去還不行嗎!
陳何良起身帶動船身晃動,茶壺差點脫手掉進水里,江蘭溪站穩扶住船舷,見陳何良坐直身子,手上來回投一只火柴盒,一貫的不著調。
“你不用去,我又不是不會開車!碧m溪繃著臉道。
陳何良一挑眉,走過他身邊,兩只手捧住他的手指頭,修長,白皙。陳何良一根一根捏過去,眼底戲謔明顯:“老婆大人的手是拉小提琴的手,怎么能握方向盤,司機理應我來做。”
“就你嘴貧!毙睦镞@才舒服一些。
一覺睡到傍晚,巷子口的杜宏帶著好酒上門。
杜宏就是開民宿那位,去年夏天他回來,請他去彈電吉他的老同學。大半年不見,杜宏胖了不少,雙下巴都起來了,第一件事就是問他夏天那位“好友”還來不來。
“我真沒想到你那朋友這么厲害,你是不知道,自你們走后,不少富商來我這里打聽你那朋友的門路,搞得我民宿淡季都爆滿,同行都眼紅死了”,杜宏喝了一口花雕酒,說:“我曉得輕重,我什么都沒說,不過你那朋友再來可得告訴我啊,我必須得請他吃大餐!”
蘭溪以茶代酒,和他碰了一杯。
是去年的碧螺春,剛咽下去有點澀,連帶著舌頭發苦。蘭溪放下茶杯,說:“他不會來了!
他的聲音太過冷清,和杜宏的熱情比起來,像在火焰上澆了一盆冷水。
杜宏是個商人,精明的商人,當時就看出來兩個人之間的不對勁,這會兒結合蘭溪的態度,他心領神會,呵呵干笑兩聲說:“那種公子哥兒慣常的不靠譜,不提他了!我跟你說啊,最近我包了個園子,打算做高端民宿,新買了幾塊太湖石,那賣石頭的坑我”
每年過節沒什么新鮮的。無非是聚餐、喝酒、訪親。除夕前一天,他收到了老東家蘇南樂團的聚會邀請。“幫你解決一點小麻煩!标惡瘟紵o所謂地把手機放回出風口的支架上。
江蘭溪覺得不對勁,騰出一只手切屏到微信,聊天界面赫然顯示——
“別瞎幾把撩了,我是他男人!
空調風已經開到最大,仍止不住潮熱。江蘭溪三分譏諷道:“你是嗎?”
陳何良表情掩在陰影里,似笑非笑道:“你又不會跟他約,我用什么理由幫你拒絕,有關系嗎?”
避重就輕,惡劣至極。
皮質座椅發出輕微的膻味,出風口橫掃出橘子味香氣,全都掩蓋不住陳何良身上藿香曠野的荷爾蒙。
江蘭溪按下車窗,一股熱風吹進來,幾縷發梢迷了眼。他垂下眼睫:“我跟誰約用不著你管,你不是我男人,你什么都不是!”
嘿!小貓亮爪子了,來勢洶洶!
陳何良放下喝了一半的礦泉水,挖了挖耳朵,眼底戲謔明顯:“我沒記錯的話,是誰說談戀愛才可以上床?”
江蘭溪腦門一熱,心底的話涌上心頭,“實話告訴你,這次回去后,我就要聯——”
話音未落,一聲厲叫打斷他——
“剎車——”
玻璃窗前一輛電動車閃過,江蘭溪猛踩剎車,身體由于慣性往前傾,又被安全帶勒住,肋骨好疼。
陳何良手中半瓶水被甩出去,副駕臺連帶褲子濕了一片。
電動車已經擦著大奔左前方騎過去,后視鏡里車主回身朝他們豎起中指,口型在罵他們傻逼。
車子重新上路。陳何良抖了抖t恤上的水,自言自語道:“還好水不多對了,你剛才要說什么?”
江蘭溪唇角微僵,“沒什么!
不管是聯姻還是上床,和陳何良都沒有任何關系,他傻了才想用這種方式引起陳何良的注意,好幼稚。
車子駛進停車場,江蘭溪掃碼買了兩張票。
盛夏時節是旅游的淡季,街上沒什么人,河道零星幾條游船。陳何良甩了甩手里的票據,問道:“昨晚跟你回家,你們古鎮不就沒要門票?”
江南的古鎮長得差不多,大大小小房屋,寬寬窄窄巷子,拱橋、廊橋、石板橋、各種橋
就連招牌性質的園林宅院,空間布局也大差不差。
陳何良都沒有在他家附近逛一逛,就執意要來周莊。
就好像有朋自遠方來,你拿出珍藏許久的糯米酒來接待,對方卻指名道姓想喝你鄰居家的女兒紅。
江蘭溪覷他一眼:“我有居民證,而且晚上免門票!
“那給我也辦一個?”漂亮的眼睛足以讓任何人失神,作愁思狀,“要不然以后只能晚上去找你了。”
怎么感覺怪怪的?
“你不是居民,辦不了!苯m溪說。
前方是周莊有名的雙橋,一只橘貓兒臥在橋沿舔毛,周邊商家有氣無力地招徠客人。拾級而上登到橋頂,一片積雨云遮住太陽,潮氣直往身體里鉆。
江蘭溪緊走幾步,和陳何良拉開些距離。
“居民證不行,那就家屬證唄?”陳何良緊緊跟在江蘭溪身后。
又來。
狗屁的家屬,這人一點臉皮不要嗎?
江蘭溪一個急剎停住腳步,陳何良沒注意繼續往前走,鼻子磕在江蘭溪耳朵上,他揉了揉鼻子,拉著尾音嗔怨道:“吃槍藥了火這么大!
“你算我哪門子家屬?”江蘭溪回頭問他,語氣算不上客氣。
“我算你”陳何良微微蹙眉,似乎真的在思考。
什么都不算。
聚會定在下午,蘭溪先是穿了套西裝,看著鏡子里西裝筆挺的自己又覺得太正式,于是脫下來套了件黑色羽絨服。
晚上六點,準時到達金雞湖大酒店。推開門進去,里面已經坐了二十多號人。
他其實有點不自然。以前在蘇南樂團是首席,就夠出風頭了,現在又進了音協,參加了很多露臉的活動。毫不懷疑地說,他現在是這間屋子同齡人中混得最出名的。
這也是為什么他選擇穿一件不起眼的黑色羽絨服,因為不想招“仇恨”。
一進門,原本還熱鬧的氛圍沉默了一瞬,聲部長最先反應過來,招呼道:“蘭溪來了?果然是明星小提琴家,一年沒見,氣質都不一樣了嗷!”
“江老師這個長相,披麻袋都有氣質!庇袀清脆的女聲插進一句話。
蘭溪笑著說了聲過獎,靠門口找了個位置坐下。后面陸陸續續又有人進來,不知誰起了個頭,話題由家,嵤伦兂僧斚卵莩鲂星樘,錢不好掙之類的抱怨。
“現在演出寒冬,經濟形勢不好,各大金主都勒緊褲腰帶,哪里還請得起商演?我現在都開始做家教了!闭f話的是一個薩克斯手,唉聲嘆氣的。
“不過小孩的錢也不好掙,上周教的那個熊孩子,嘿,趁我不注意往我長笛里撒了一泡尿,清洗費就花了我小一千!”
此話一出,哄堂大笑,氣氛又熱烈起來。
聲部長搬著椅子往蘭溪身邊靠了靠,“說起家教,我有個親戚想找專業的小提琴家給孩子上兩節樂理課,江老師有沒有興趣?價錢好說。”
私教課的話為了保養手臂,他連商演都不怎么接了。
蘭溪露出一個抱歉的笑,“不好意思,最近不方便”
其實并沒有吃,他哪里還有心情吃。
總覺得心里空了一塊,應該怎么去填補?不知道。回到家他就開始做家務,洗衣服洗床單洗被罩,沒得洗了索性把沙發套也拆掉。
從黃昏到夜晚,他用掉了整整一個替換裝的立白洗衣液,手指頭都泡發白了。
可那塊洞還是填不滿,好像一閑下來,就很不舒服。
于是又開始拖地擦窗戶。
“我早就跟你說過你和陳何良不是一個層次的人!陳何良什么身份,你什么身份?他能跟你結婚嗎?陳家同意兩家聯姻嗎?”
江鶴氣得暴走,“你以為方家為什么選你?他們家對你做過背調,知道你感情單純才同意你,現在倒好,你和陳何良勾搭上了?所有人都知道他換人比衣服還勤,人家跟你談跟玩似的,你被他玩了,以后怎么聯姻?誰還跟你聯姻?。!”
原來江鶴不會像孫眉一樣催婚,江鶴根本不看好他們的感情,江鶴覺得他給江家丟人。
江蘭溪抹了一把眼睛,平生第一次對小狗冷臉,“走開!”
小秋田犬被蹬開,肉團一樣在地上滾了三個圈,滾回到陳何良腳邊。
小狗好像不知道疼,再一次跑過來,繼續咬他褲腿,探出前肢把他往臥室方向拉,江蘭溪提溜起她,把她甩進陳何良懷里。
“你的東西,我一個都不要了!
最忠誠的秋田犬聽得懂任何指令,唯獨聽不懂“離別”。
這是忠犬八公的原型啊,它如果知道什么是離別,就不會有忠犬八公的故事了。確切來說,是碧游春水的雛形。去年方頌澤將作品做成一整個套系,拿下了歐洲珠寶設計金獎。
那時的碧游春水只是一個單品項鏈,素淡的顏色在一眾光鮮亮麗的珠寶里并不顯眼,小雨還是一眼就注意到了。蘭溪定了好一會兒才緩過神,擰著眉打量沙發上的醉鬼,質問道:“你怎么會在?”
陳何良一看就是宿醉過的,雙頰醺紅,眼皮沉重,讓人毫不懷疑下一秒就會在沙發上睡過去。
他黑著臉指著旁邊的狗糧袋子,面露嫌棄:“島國國寶級的秋田犬,你就給她吃這個?”
進口品牌,高端肉罐,在陳何良眼里成了垃圾一樣的存在。
以前靜香在四合院住的時候,除了隔壁日料店吃不夠的金槍魚,寵物營養師每天送來精心調配的鮮肉作為一日三餐。
他沒有那個財力。一開始他以為靜香跟他在一起會吃不慣,沒想到靜香吃得更香。
大抵和在寵物醫院那段經歷脫不開關系。
想到寵物醫院里的無妄之災,他心里就堵得慌,“我不認識什么國寶秋田犬,這只狗是我撿來的流浪狗,吃什么用不著你操心。還有,我這里不歡迎你,請你出去!
流浪狗這個坎是過不去了。陳何良氣得牙癢癢,索性不再提狗,從身后的塑料袋里掏出一疊骨片,鄭重拍在茶幾上,看著他的眼睛說:“檢查結果出來了!
骨片大概有一個筆記本那么厚,前些天陳何良碰瓷,非要他陪著去拍的。他一氣之下讓陳何良把全身上下的骨頭都拍了一遍。
陳何良拎起最上面那張骨片,指著那上面的一塊陰影,一字一句磨著牙:“肇事兇手,你要負責。”
蘭溪一怔,將信將疑接過來,影像圖顯示第二根肋骨中央有一個白色的圈,診斷結果是撞擊導致肋骨部位裂紋骨折。
裂紋骨折算骨折里面較輕的,佩戴一個胸部支撐帶,靜養一個月就能自愈。
即使如此,活了這么多年,這件事絕對能列入離譜TOP1!他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提琴手,居然堪比大力士撞斷人的肋骨?
也許也許是假片子,畢竟偽造一個沒什么成本。
蘭溪越想越有理,骨片給他扔回去,沒好氣道:“骨頭斷了就去找醫生接,腦子有問題也可以找醫生看,我姓江,我叫江蘭溪,我不叫冤大頭,你找錯人了!
陳何良頭靠在沙發靠背,兩只腳懶懶地搭在茶幾上,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才是房子的主人。他氣定神閑地看著他,“那我問你,是不是你走太急撞到我?”
醫院里有攝像頭,這一點沒有辦法否認,蘭溪咬著牙承認:“是!
“你撞到我之后,跟我一起去拍了骨片,這一點也沒錯吧?”
“沒錯!碧m溪心不甘情不愿地點頭。
“那好”,陳何良不慌不忙把那疊片子收起來,說:“我會把證據提交給律師,既然你不同意私下和解,那咱們公堂上見!
他看起來是那么的理所當然,蘭溪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
狗崽子嘴角掛著一絲惡劣的笑,像是已經掌握生殺大權,盡情享受碾死一只小飛蟲的滋味,“開庭日期定在哪一天合適?元旦前后?這算民事糾紛吧?好像前幾天我的檢察長二舅跟我提到過類似的案子,哦,還有我的大法官六姨,前不久叫我去她家吃飯”
赤裸裸的威脅。
元旦前后,正是江家和方家宴請賓客的日子。一而再,再而三,陳何良絕對是故意的。
想到這里,蘭溪怒目而視,“陳何良,你到底有完沒完?”
話音落下后,仿佛經歷了一個世紀,其實不到一分鐘。
八九點的太陽照在陳何良高挺的鼻梁,在鼻翼處投下一圈淺淺的投影。他嘴角的笑頃刻之間消失殆盡,囂張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落寞的哀傷。
陳何良抬手捂住自己的肋骨,眼底露出一抹祈求,“那你給我上個藥,上個藥總可以吧。”
罵人的話梗在喉頭。這個人最是狡猾,硬的不行就來軟的,非得讓你按他的想法做事不可。
陳何良扒拉幾下塑料袋,從中翻找出一個胸部固定帶,幾個藥瓶,一一擺在茶幾上,黯然道:“醫生說讓我找家人幫忙綁一下,我找不到家人!
江蘭溪氣笑了,“威脅人的時候又是二舅又是六姨的,上藥的時候找不到家人了?你蒙誰呢?”
陳何良充耳不聞,低著頭研究胸部固定帶的說明書,手指頭一行一行指過那上面的小字,嘴里念念有詞。
小狗對人的情緒最敏感,靜香趴在陽臺上,耷拉著腦袋,看向陳何良的眼神同情極了。
“就算沒有家人,你可以去找江知竹”,蘭溪提醒道:“要不要我幫你打個電話?他應該很樂意幫你做這些。”
陳何良沒聽見一樣,看完了說明書,照著說明書的步驟撕開固定帶封口,把東西取出來,在自己的胸前比劃了一圈,兩只手笨拙地去扣紐扣,怎么也扣不準。
系紐扣的動作牽扯到肌肉,額頭上冒出一層細密的汗珠。
“我一直認為那是命定的緣分。從我十歲那年開始學畫畫,教過我的老師都說我沒有天分,木訥、死板,不適合從事設計行業。所有人都說,方記珠寶行的十一少,不是個能接班的人,以后頂多做個醫生,或者上班族。
你能明白嗎?那種不被人看好的感覺。”
蘭溪不太明白?v使練琴最吃力的時候,音樂老師都夸他天生該吃這碗飯。他不好打擊對方的積極性,只好點點頭,“明白!
方頌澤露出一個理解的微笑,“小雨一眼就看中了我的作品,他出價三萬美元要買。學生作品很少能賣出這樣的價格,策展老師把我叫來跟他當面溝通!
不是灰姑娘和王子,而是公主和王子的故事,蘭溪心想。
“他是油畫系的,喜歡畫很抽象的那種,畢加索風格,他又很會畫工筆畫,畫的魚鱗跟活的一樣。他真的很有藝術天賦,腦子里天馬行空的鬼點子,給我無窮無盡的靈感!
方頌澤垂眸一笑:“我跟他在一起之后,再也沒有人說方家大公子是個頭腦木訥的笨書生!
說到這里,蘭溪已經隱隱有了預感,方頌澤的腿,大抵和這個小雨有關。
還有碧游春水整個珠寶套系,應該也是在戀人的激勵下創作出來的。怪不得只展示不外借,孫眉想在婚禮那天借出來戴一下的愿望應該要落空。
往前走,手杖不小心戳進高爾夫球洞,方頌澤崴了一下,蘭溪伸手去扶他。
站穩后,方頌澤朝他抱歉地笑笑。
“那你們為什么會”分手呢?
方頌澤愣了一下,有些驚訝他這樣直白。遠處淡黃的草尖瑟瑟發抖,寒風之下肆意舞動,蘭溪覺得這樣的方頌澤和草尖一樣蕭瑟,于是微微垂下頭。
他聽到方頌澤落寞的聲音,“他有中度抑郁癥,喜歡在下雨天去1號公路飆車,從洛杉磯出發,沿西海岸到達舊金山,開累了就在沙灘上睡一晚。我以為他是想釋放自己,每次都拋下繁重的課業和他一起”
方頌澤扯了下嘴角,“后來我才知道,他不希望我陪,他只是為了和一個人偶遇。”
和一個人偶遇
江蘭溪突然想起來,有一回陳何良跟他提起過,在美國上學的時候,一到下雨天就和江知竹去公路上飆車,雨水掉進太平洋里,墨綠色的海浪連接到天盡頭。幸運的話,會在雷耶斯角看見正在繁殖的鯨魚,它們的叫聲很像少女在哭泣。
那是幾號公路來著
“就連碧游春水的項鏈”風中傳來方頌澤低低的嘆息,“他一眼注意到的項鏈,我以為的緣分起點,不過是因為那個人送他的第一件禮物,是一件吊墜,硬幣大小的碧玉觀音!
碧玉觀音
會有這樣的巧合嗎?有一回他在四合院里收拾東西,西廂房的儲物柜,一整排的碧玉觀音,硬幣大小,精巧絕倫。
都說觀音菩薩有三十三身相,那一套只有三十二個,少了一位保佑身體健康的,藥王菩薩。
那時候還想著陳何良回家后問一問,后來一忙就忘了。
“如果他有你一半成熟就好了”
蘭溪低下頭去數球洞,一路走來數了有十個,長的3個,中洞7個,還沒看到短洞。
但凡有不成熟的資本,誰愿意讓自己變成熟呢?
不過是沒有退路罷了。
風吹得更猛烈,脖子里的圍巾隨風揚起來,飄乎乎蒙過方頌澤的眼,蘭溪伸手去夠圍巾那一角,方頌澤也碰巧伸出手來,他們的手在空中交握。
圍巾被風吹了下來,一抬眸,他看見方頌澤驚訝的眼。
“別動!
正要抽出手來,方頌澤突然叫住他,人一移,黑色手杖立在他身側。方頌澤的臉靠過來,睫毛在他眼前清晰可見,他甚至聞得到對方鼻尖的呼吸,清冽的木質香氣。
蘭溪身子一僵。
與此同時,方頌澤的大手撫上他前額,“你鬢角有一個——”
從遠處一看,他們像在接吻。
車子沿著玉河往前開,冷冷的冰雨砸到車窗上。冷空氣順著車廂縫隙侵占每一個角落。暖風呼呼地吹,骨頭里仍然是冷的,刺骨的疼,疼到血液都凝固。
后視鏡里,未成年的小秋田犬使出吃奶的勁兒追著車子狂奔,雨水把它的毛都打濕了,他早上剛給它梳過的,很蓬松的橘色絨毛,比太陽剛升起時的顏色還要漂亮,已經被淋成一縷一縷,狼狽地貼在皮上。
好丑,像撿垃圾吃的流浪狗。
從四合院到秦羽家不過十五公里,十五公里很短,僅僅是上班的通勤距離,十五公里又好長,足夠他跋山涉水,萬里泅渡,歷經一場窮途末路的無妄之災。
“南邊第二間臥室是空的,你把行李擱進去,然后去洗個澡,大冷天的別凍感冒了!
秦羽抹了把臉上的雨,外套一脫,換了件干凈的衣服,他憤憤道:“我下樓去打包碗面上來,這一晚上他們吃香的喝辣的,咱哥倆還空著肚子呢!
他說完就出門了,蘭溪推著行李箱去了南邊第二間臥室。
房子很大,三百平的大平層,秦羽安排他住的是最大的主臥,大落地窗可以看到永定河,月光下波光粼粼的,很漂亮。
秦羽之前沒少抱怨想把房子買在北邊,挑來挑去舍不得出翻倍的房價,只好買在南邊。
說到底,無論是秦家還是江家,遠遠不如陳家。這也是為什么秦羽不愿進陳何良所在的社交圈,除非是做拎包小弟,秦羽拉不下這個臉。
現在蘭溪倒有些慶幸秦羽的房子在南邊,離陳何良的根據地越遠越好,他已經無法和陳何良呼吸同一片天空下的空氣。
打開衣柜,正要放睡衣進去,發現左半拉掛了一排各式各樣的情q內衣,有一種開/襠/褲的樣式陳何良讓他穿過。
應該是秦羽女朋友的。
他突然想起前幾天在某個商場的大屏幕上看到過,很清純的一張臉,年初時還是查無此人的電影學院學生,現在已經紅到辦理休學手續一心一意做明星了。秦羽總說那妹子又純又欲讓他愛不釋手。
也許在陳何良眼里,他同樣是一個下位者的角色,跟以前那些要資源的前任沒有任何區別吧。
江蘭溪默默關上那一半柜子,只挑出睡衣,把其他衣服團吧團吧又塞進行李箱。
看樣子這間房子住不久,應該很快就會搬家。
浴缸是全自動的,無限循環熱水,自動按摩設備,外面的雨聲越來越大,身上卻越來越暖。他側頭看鏡子,里面照出一張眼泡通紅面色蒼白的臉,頭發軟趴趴垂在臉上像泡了水的鬼。
在此之前,他一直以為他這輩子最大的狼狽是作為私生子被排擠,沒想到陳何良竟憑一己之力刷新了他的下限。
洗澡會讓人放松身心。一場熱水SPA下來,腦子都清醒了很多。
原來一切并非無跡可循。他想起來有一次做、愛時,他被陳何良的藍寶石尖端硌到前胸,有一點點出血,然后陳何良用舌尖舔去血珠,飽含抱歉地對他說:“對不起,下次抱你的時候會注意”。
那個時候,他竟然貪心地以為陳何良會說,下次抱你的時候我就摘下來。
門開了,秦羽收好傘進來,手里拿著一摞打包好的飯盒,瀝瀝拉拉全是水。他甩了把濕漉漉的頭發,
“雨太大了,我就讓師傅隨便裝了點,面條餛飩和蓋飯,過來湊合一下!
蘭溪接過來飯盒和塑料袋,給他遞過去一條干毛巾!霸趺慈チ诉@么久!
秦羽接過來抹了一把臉和脖子,撇撇嘴說:“陳何良跟來了,就在樓下呢,我罵了他一頓!嘿!你知道我怎么罵他嗎?我說這是我的地盤,你給我滾蛋!什么東西!”
窗外的風無休無止,冷雨生猛地砸在玻璃窗,窗框都在震動。
蘭溪吃了幾個餛飩就吃不下了,秦羽給他倒了杯熱牛奶逼他喝。蘭溪捧著牛奶走到窗邊,時不時抿上一兩口。
天地模糊一片,什么都看不真切,雨點敲在玻璃上劃出一道道水痕。
他有些遲鈍地想起,和陳何良定情,也是在一個雨天。
“你弟弟和他是拜把子的兄弟,你怎么就這么不要臉,非得上趕著去做他的小情兒?你讓別人怎么看你弟弟,怎么看江家?”
“我是他男朋友,我不是小情兒!彼麑Q說。
“男朋友”三個字,是他最后的倔強。
然后江鶴的大手又揚起來了,他一動不動地看著江鶴,看著江鶴變掌為拳,狠狠砸在木質寫字臺上,大吼要他滾。
下樓梯的時候,遇見放學回來的江知竹。他下樓,江知竹上樓,臉上的巴掌印毫無保留地被江知竹看在眼里。江知竹像往常的每一次,給他一個諷刺的目光,然后大搖大擺走進江鶴的書房。
江蘭溪在樓梯上靜靜站了一會兒,他們好像在談什么資金對沖策略,書房里江鶴的語氣比剛才平緩了很多。
華燈已上,萬家燈火陸陸續續亮起,奔波在外的人各回各家,樓下開始熱鬧起來。夏天的傍晚總是有很多散步的人,廣場上傳來彪悍的搖滾樂,至少有三排大媽在跳廣場舞。
客廳陽臺是落地窗,江蘭溪踩在椅子上,擦玻璃;覊m撲簌簌落下來,像小蟲子往他鼻孔里鉆,他扶著透明的玻璃打了好幾個噴嚏,動作幅度太大差點把他從椅子上晃下來。
于是又換成濕抹布,噴上潔凈水來回地抹,抹布從白色變成黑色,最后玻璃透亮潔凈,就跟沒安一樣。
廣場舞的動作整齊劃一,旁邊幾個滑滑板的少年,小情侶捧著冰淇淋你一口我一口。
月亮藏起來了,高大的喬木遮住窄窄的林蔭小道,樓房掩映在樹影燈影里。
他把臉貼在窗戶上,肌膚感受到絲絲涼意,腫起的那一塊好像不怎么疼了。洗衣液香氣鉆進鼻孔,他開始想象《最炫民族風》用小提琴拉改動幾個譜才好。
陳何良就是這時候來的。
“你在做什么?”男人推門時頭幾乎抵到門框,看見他撅著屁股趴在玻璃上,瞳孔震驚。
被他一提醒,蘭溪才發現這個姿勢確實好奇怪。他慢騰騰地站直身子,扶著椅背跳到地板上。
陳何良把電腦包放在沙發上,抬眼看見江蘭溪腫了的半邊臉,“你臉怎么了?”他眸光一凝。
經過一晚上的勞動出汗,巴掌印已經消下去了,紅腫卻消不掉。
江蘭溪溫吞道:“擦玻璃時不小心挫到了!
“家務找保潔不就好了?”陳何良注意到江蘭溪發白的手指頭,一根一根抓起來,很心疼地責備他不愛惜自己:“你是專業樂手,你的手是拉小提琴的手,怎么能去做粗活?”
“以后不會了!苯m溪把手指頭抽出來,慢吞吞道。
陳何良瞪了他半晌,先是去冷凍室找了個冰袋,又去浴室拿了條毛巾,把冰袋裹進毛巾里包成粽子形狀,一點一點地在蘭溪紅腫的右半邊臉上碾來碾去。
唔,比貼在玻璃窗上舒服更多。
吃過飯后,書桌被陳何良的電腦霸占,江蘭溪捧一本書窩在被窩里,看他操作那些花花綠綠的線性走勢圖。
陳何良得空了就給他講兩句,什么是噪音、什么是阻力點,什么時候收盤最合適。江蘭溪聽得云里霧里,忍不住長長打了個哈欠。
掙錢速度以秒計的陳大少爺難得給人講課,唯一的學生卻不感興趣。
他不悅地命令道:“小提琴家,去給你男人放張唱片,都快被你的瞌睡蟲傳染了。”
話音未落,圓桌對面響起一個不和諧的音符,“江老師跟咱們可不一樣,人家三天兩頭上電視的人,出場費都漲到二十萬了,哪里還看得上家教這種小錢?”
說話的人叫張章,樂團里敲鼓的,很久以前就和蘭溪有點小過節,大街上遇見都不說話的。
和張章結怨是在上大學的時候。張章比他大兩屆,那時候和他們班女生談戀愛,每天陪女朋友上課,他們班同學都認識張章。有一次蘭溪和秦羽幾個人去外面露營,在汽車營地看見張章和另外一個女生在一起,張章也看到了他,警告他不要多管閑事。
他當晚就告訴了那個女生,梁子就此結下。
因著兩人坐對面,張章聲音就更大了些,在場幾乎所有人都聽得到他說話。
聲部長臉色有點難看,沉聲道:“第一我親戚不止是有點小錢,二十萬三十萬都出得起,第二蘭溪去不去是他的自由,又不是搞強買強賣,你說那么難聽做什么?”
張章翹起了二郎腿,不疾不徐道:“你親戚是有錢不假,你怎么不問問江老師傍上的大款是誰?真以為明星音樂家的稱號大風刮來的?”
在場的多半數人臉都黑了。搞音樂的誰沒幾個有錢有人脈的朋友?這就是個靠人脈的行業,從商演到私教,大大小小來錢的途徑,都是靠相熟的老板牽線搭橋,一點一點打出口碑。張章這句話一桿子打倒一批人。
另外一個同事看不過去,忍不住說:“大家都是同事,沒有證據的話不要亂傳。”
“又不是什么秘密。”張章聲音拔高了一個度,“去一趟北京就知道了,他一直倒追京城陳家的公子,上趕著做人家小三,前些天有個師弟問我最近很火的小提琴家是不是上音的校友”,
他一邊說一邊嫌棄地拍了拍臉蛋,語氣鄙夷:“我這張老臉呀,都說不出口。”
有不少人朝蘭溪看過來,蘭溪淡定的飲下一口橙汁,不卑不亢的態度和張章的小人嘴臉形成鮮明對比。
“他胡扯的。”蘭溪說。
這時宴會廳的門被打開,一道接一道的菜上進來,話題暫時消停了會兒,蘭溪被張章搞的有點心煩,站起身跟聲部長說:“我去個洗手間。”
他剛站起來,就有個女同事大呼一聲,“看!窗外!”
他又不免羨慕起秦羽來。秦羽前幾天跟他聯系過,大概是被陳何良只睡覺不談情的作風刺激到了,終于想起自己是個人傻錢多的富二代,于是收起濫情又易碎的心,冷著臉當了那黑長直妹子的金主。
那妹子是電影學院的,一看秦羽給錢給資源,姿態放低不少,可給秦羽得瑟壞了,自此占翻身農奴把歌唱,走路都叉著腰了。
可惜他江蘭溪不僅沒錢,還是個沒談過戀愛的小雛雞,哪來的自信能籠住浪子的心。
不止如此,孫眉和方母時不時就來個視頻通話。兩個女人一見如故,都是搞藝術的,頗有些同病相憐,彼此已經以親家相稱。
只是私下里,孫眉談起方母時,語氣難掩羨慕。畢竟方母曾被明媒正娶過,方頌澤是方家名正言順的婚生大公子。
而孫眉汲汲鉆營至今,仍是“姘頭”的身份。
“兒啊,媽就指著你和頌澤的婚事了,到時候你就是江家大少爺,姆媽就是江太太,到時候咱娘倆也學學那螃蟹,橫著走!”
她說話時嘴角向上抬著的,眸子里是夢幻般的憧憬。
第 28 章 第 28 章
再回到北京,是從青島機場。
晴空萬里,一碧如洗,蔚藍的海面越來越遠。樂團統一購買的經濟艙,分給蘭溪的座位很靠前,幾乎感受不到顛簸。
說來有趣,訂機票前團長偷偷找到他,問需不需要訂到商務艙,蘭溪以為首席提琴手有升艙待遇,一問,才知道是“特殊照顧”。
至于原因么,當然是因為他和陳何良不清不楚的關系。
既然不清不楚,這份關照不要也罷。
煙花在高空綻放,天幕傾瀉下流光,寒冬變得暖洋洋。
陳何良目的達到了,嘴角的笑就沒下去過,下一個“摯愛江先生”出現時,又假裝若無其事問他想不想靜香。
當然想。
靜香是扁鼻犬種,在高空中有窒息風險,不在航空公司托運范圍,只好把它留在北京。
他本想托付給秦羽照看,偏偏秦羽受了情傷,堅決不和堂兄一起過年,秦羽為了證明自己依然瀟灑,選擇飛往太平洋小島度假,于是他只好在中介app上找了個同城姑娘每天上門遛狗。
輝煌燈火下,男人朝他揚了揚眉骨,“跟我來!
蘭溪心里一緊,“靜香在你那兒?”
陳何良沒有回答,只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轉身走入人群中。論拿捏人這塊,陳少爺是最在行的,有“狗質”在手,一點也不擔心蘭溪不追上來。
人來人往,“陳姓富婆”成了人群中最熱鬧的話題,所過之處男女老少七嘴八舌議論這人究竟是何方神圣,江先生又是如何如何的絕色美男。
蘭溪恨不能用手捂住臉。他突然想起來一件更緊急的事,快走兩步追上陳何良,問他:“你怎么把它帶過來的?你知不知道它不能坐飛機。”
航空公司不給托運是因為風險性太高,他知道陳何良有私人飛機,什么飛機都不安全!
人群太密集,兩個人靠的并不是很近,總有人從他們中間穿過。下一個小孩想要穿過去之前,大少爺一把攬過他的肩,灼熱的氣息撲到他耳朵,陳何良刮了刮他的鼻子,話里話外都是邀功:“我又不傻,爺開了一天一夜的車拉過來的,手到現在還酸呢!
蘭溪的嘴巴漸漸張成o形,竟一時忘記推開陳何良。春運的高速公路他是知道的,幾乎哪里都在堵,平時從北京到蘇州開十個小時就能到,趕上節假日,二十四小時能到就不錯了。
陳家數不清的傭人和一整個司機班,陳何良大可以派人開車送狗,自己乘飛機過來,然而沒有。陳何良選擇親自帶靜香回來,帶回來和他一起過年。
他甚至能想象到一人一狗堵在高速上溜達的場景。
地點住在東方之門附近,一家園林式酒店,園林景觀與現代建筑相融合,低調奢華,別有洞天。
星級管家熱情地跟陳何良問好,熟絡到蘭溪懷疑他已經在這里住了好多天。
他覺得陳何良這個人太有心機了。
卡著春節的點,不聲不響來了蘇州,先是一場盛大的煙花宣布存在感,然后提出差兩頓的飯局,唯恐那兩頓飯籌碼不夠,又帶靜香來助陣。
偏巧孫眉不在,阿嬤耳聾眼花不清楚他在北京那堆破事,天時地利人和全讓他占盡了。
園子里處處掛滿了紅燈籠,路燈和地燈,所過之處紅通通亮堂堂的。穿過假山池沼,繞過亭臺軒榭,走到一片開敞的小廣場。
面前是一座獨墅獨棟,從里到外燈火通明,二樓往外延伸出寬敞的露臺,正對焰火四起的金雞湖面。
蘭溪瞥了眼陳何良側臉,指了指他的眉毛說:“喂,你眼睛怎么回事?”
剛才他就注意到了,陳何良的右側眉峰處,被掩映在眉毛里,有一道半指長的劃痕,有血痂,像被重物砸出來的。
“忘了在哪兒蹭的!标惡瘟茧S手抹了一把,滿不在乎道:“你沒聽說過嗎?傷疤就是男人的勛章!
狗屁的勛章,他就不該多嘴問。
陳何良吹了聲口哨,后院假山立時傳來一陣奔跑聲。兩天沒見到靜香,蘭溪心里隱隱激動。拐角跑出來一只狗,他正要擁上去,看清那狗的模樣后,忍不住驚呼一聲,嚇得連退好幾步。
竟是膘肥體壯的妞妞。
“靜靜香呢”蘭溪忍不住打了個哆嗦,這條狗太兇,總是朝他呲牙,他見到就害怕。
陳何良一愣,“他倆明明在一起的!彼頊缡种械臒燁^,兩指放在唇舌間又吹了一聲口哨。
蘭溪想到靜香脖子上被咬出來的一道疤,腦海中浮現一個可怕的猜想,他竟不敢再想下去,聲音都發著顫:“你怎么能你明明知道靜香被它咬過,你怎么能——”
話音未落,妞妞已經沖到他身邊,蘭溪一個沒站穩踩到石頭上,身子向后仰去,有一只大手攔住他的后腰猛地往回一撈,他穩穩地跌進陳何良懷里。
與此同時,妞妞已經蹭到了他的褲腿,精神緊張之際,他下意識揪緊陳何良的大衣,眼睛閉得死緊。
“曼哈頓到底有什么,值得你大過年的不回家?”蘭溪聽的直皺眉,最重要的是,“我記得年初二你有一場評彈演出吧?牌子都掛出去了,難不成你大年初一要在飛機上過?”
機票貴幾倍暫且不去想,紐約飛上海至少二十個小時,現在回家正合適,至少能安安心心過個好年。
他正在去機場的路上,一到過節,北京到蘇州就買不到高鐵票,只好做飛機回家。
臨行之前想起還沒給孫眉買回國的機票,于是打個電話問一問。
一問,才知道孫眉壓根沒打算回來。
傍晚蘭溪在小區遛狗,繞小區溜達了三圈,最后一圈時,在小區大門遇見江鶴的車。
江鶴見他牽著狗路過,搖下車窗叫住他,約他去馬路對面喝杯咖啡。
蘭溪最近睡眠不好,晚上輕易不喝提神的東西,就問江鶴要不要上樓坐坐,江鶴遲疑了一下,說還是去咖啡館比較好。
于是他把靜香送回家里,又換了身衣服,下樓來見江鶴。
“一杯檸檬水,謝謝!碧m溪合上菜單,交給侍者。
自從江知竹母子的事情敗露后,他沒少聽秦羽提起江家,說江家生意有了麻煩,至少搭上陳家的那根線,不少生意伙伴不再買江家的賬。
前車蓋掀開,江蘭溪正在檢查發動機引擎,一道淡淡的聲音自馬路對面傳來,“出故障了嗎?”
一抬頭,馬路對面停了輛邁巴赫,駕駛座下來一個身高腿長的男人。
又是陳何良。
他腳步有些不穩,下車的時候還踉蹌了一下。走過來看了眼被掀起的前車蓋,說:“老遠看見有個人像你,車怎么了?”
雪山腳下飛來一只烏鴉,破壞了蒼茫天地一片白。
蘭溪抿抿唇,“發動機引擎壞了。”
巡邏的警察又過來了,對方好像跟陳何良很熟,上來就遞過一支煙,謹慎地看了蘭溪一眼,說早知道是陳少的朋友,剛才就該過來搭把手。
陳何良接了煙,潦草地抽了一口,說:“車你找人處理一下,人我帶走了。”
那警察點頭應是。
事情莫名其妙就解決了,等他反應過來,已經稀里糊涂上了陳何良的邁巴赫。
引擎啟動,陳何良心不在焉握著方向盤,車子往市內駛去。
寂靜的車廂只有兩個人的呼吸聲。陳何良像是沒話找話,“最近天氣不好,節禮能不送就別送了,左右不是什么必要的人。”
對他事業有裨益的人,于陳何良而言,確實是沒有必要的人。
蘭溪別開頭看窗外。
陳何良意識到說錯了話,搓一把頭發,懊惱道:“我意思是,那些人想往我家送禮門都找不到,找到門也上不了桌,我知道你不喜歡人情交往那一套,只要有我在,你只需要安心拉你的琴就好!
車子駛離管控區,路上的車越來越多,行至一處公交站臺,蘭溪的手指搭在車門把手上,說:“找個地停車,我下去打車!
話音剛落,車速慢了一秒,然后發動機一陣轟鳴,邁巴赫蛇形走位,擦著前面的五菱宏光飛馳出去,后面傳來一陣亂七八糟的喇叭聲。
轟鳴聲中傳來男孩使任性又霸道的聲音,“好不容易拐到人,我才不會放你走!
“”
車子越往前走越擁堵,高大巍峨的正陽門一晃而過,蘭溪忍不住出聲:“這不是回家的路。”
他住的地方在南面,車子正在往東開。
“去看音樂劇!标惡瘟颊Z氣緩緩,似在試探,“去看吧,有一部音樂劇,一直沒看完。”
蘭溪愣了一下,反應了一會兒才想起,陳何良說的是音樂劇《唐璜》。
那時他們住在四合院,私人游泳池后面的廂房是影音室,里面有數不清的原版影像,好多已經絕版,甚至是孤本。
有一回他在看唐璜,首演第一場的影像,弦樂和木管融合了千禧年間的流行搖滾風,很有年代感。
看到一半,陳何良回家了,他正要跟陳何良分享小提琴拉搖滾風要用什么指法,陳何良卻反手把他壓在沙發上。
屏幕不知道什么時候黑掉了。
后來他才想明白,陳何良為什么不喜歡看唐璜。唐璜講的就是放蕩不羈的貴族子弟以引誘女性聞名,最終愛上了女主角,在和女主角的未婚夫決斗中為愛而死的故事。陳何良當時,應該是心虛吧。
車停在歌劇院門口,很快有工作人員來接應,帶他們去了二樓vip包廂,水果盤、小蛋糕、雞尾酒一樣一樣擺上桌子,專屬服務員站在門口等候差遣。
這個角度,整個舞臺一覽無余,后窗有一個小陽臺,可以看到天橋附近的夜景。
開場沒多久,蘭溪手機鈴聲響了。包廂就這一點好,不會打擾到別人,他走到后窗接起電話。
陳何良悄悄支起了耳朵。
電話那頭傳來秦羽似有若無的哽咽,“哥們兒,第二十二次,我被甩了,我好二啊”
孫眉好像還沒睡醒,聲音略顯沙啞,有一種慵懶的迷離。電流里傳來她漫不經心的嗔怨,“你不說我都忘記了,好像是有場演出,你幫我跟書廳趙阿姨聯系一下,就說我生病嗓子不好,取消掉好了!
取消?蘭溪竟以為自己聽錯。
孫眉是評彈界的老人,這么多年有一定的樂迷基礎,前幾天他在演出app上看了一眼,票基本上賣空了,評論區好多樂迷說拖家帶口來看她,說取消就取消?
“不是你要競選紐約市長嗎?忙到沒有時間回國?”出租車停靠在機場入口,蘭溪用肩膀夾著電話,從后備箱取出行李,找了個角落繼續跟她講,“咱家在那邊沒什么親人吧,你實話告訴我,是不是跑去賭博了?”
電話那頭沒了聲音,蘭溪以為是跨國電話信號不好,正要掛了重打,這時,遠遠好像傳來一個渾厚的男低音,“darling,吐司還是華夫餅?”
蘭溪嚇得一個哆嗦,聲調拔高了好幾度,“你跟誰在一起?你又談戀愛了?”
“死小孩你吵死啦!睂O眉的聲音終于出現,聲音含含糊糊,“頌澤媽媽的男友 ……我還有事,先掛了!
“喂,媽——”
回答他的只有長長的“嘟——”
再打回去就沒人接了。
蘭溪盯著手里的電話一臉匪夷所思,航班已經開始安檢,他突然想給方頌澤打電話問問,號碼摁下去又作罷。
打聽人家媽媽的感情生活委實不太禮貌,而且周傾雨又寸步不離的,萬一被那瘋子接到,大過年的多膈應。
飛機漸漸騰空,北京這座龐然大物以940km/h的速度離他遠去,漸漸變成一團白霧,白霧散去,他看見了蜿蜒曲折的黃浦江。
鎮上的年味比城市更足一些,阿嬤已經把房子打掃干凈,回到家就給他做了一頓八寶飯。糯米塞進嘴里,化開一團香軟,漂泊在外的游子才算回到了家鄉。
“一塊牌子而已”,陳何良不以為意道:“你想要?我去給你做一打純金的!
江蘭溪笑著說:“行啊,一塊管五十年。”
“那我去打十塊,是不是能管你五百年?”
“五百年啊……”月亮蕩在河里,他悠悠地說:“那我不就永遠都離不開你了?”
不就是隨口一句的調侃?
寂靜的夜晚,空曠的客廳,他看見他委屈的眼睛,吊燈下閃著碎光,無端地讓人心疼。
“哥哥,我第一次談戀愛,你讓讓我。”
第 29 章 第 29 章
排練期間,立在曲譜架子上的手機亮了。
阿嬤眼睛不好,很少主動打電話。江蘭溪連忙舉手示意出去接聽。
電話那頭傳來沙沙聲,金屬和石頭接觸摩擦的聲音,不是在磨剪子就是在磨菜刀。阿嬤抱怨道:“你媽知道你和方少爺的事,眼睛都哭紅了,你有空給她回個電話,勸勸她!
江蘭溪一驚,“我……我還沒來得及說,她都知道什么了?”
“呔!方家悔婚這事不地道,你媽盼了半輩子,就盼著能做個明媒正娶的太太,現在事情涼了,飯也不吃了,就一個人坐床頭直抹淚。”
“不是方家悔婚?怎么回事?”江蘭溪也傻了。
眾人齊齊看向窗外。夜幕低垂,湖岸邊燈火如同繁星點點,與天際星辰遙相呼應,映出水光粼粼。水光之上,一道璀璨的光芒自湖心升起,綻放成一朵絢爛的花朵,整個湖面如同白晝。
像是開啟了一個信號,大簇大簇煙花盛開在金雞湖上空,五彩斑斕劃破黑暗,繪制出萬花盛開的巨幅畫卷,巨幅畫卷中央,拼湊成一行大寫的字——
送給摯愛江先生。
是最浪漫的文字煙花。
離窗邊最遠的同事也湊了過來,指著那個大一個江字呼喚蘭溪,“江老師,跟你同姓啊!”
下一秒,那一行字謝幕,又一簇焰火升騰起來,火光流轉,變換成銀色的小提琴形狀,懸掛在岸邊的東方之門上空,月亮是彎的,嵌為小提琴的琴托。
與此同時,右端下方綴著個小小的尾巴,From your best ,chen.
印象中,金雞湖畔從來沒有出現過這樣的煙花,為一個人而放的煙花。焰火四起,萬千星河做陪襯。
“這么大的小提琴,金主姓陳嗎?金主姓”有個女同事爆出興奮的歡呼,“姓陳啊,不會是張章說的陳公子吧?有這么巧的事?”
“分明是陳公子緊追不舍嘛,追人都追到蘇州來了!”
焰火還在變換,一會兒是江先生,一會兒是小提琴,變來變去的,眼都花了。那是沒分手以前,他們約好新年回蘇州,一起來金雞湖畔看新年焰火,可是陳何良沒有跟他說過,是為他一個人放的焰火。
他竟有些窘迫,再也呆不下去,借口打電話溜之大吉。
臨走之前看到張章的表情像打翻了墨水瓶一樣精彩。
張章有一句話說對了,陳家公子確實挺厲害的,蘇州金雞湖全域禁放煙花爆竹,大型活動需要提前三至六個月申請,陳家公子的申請可能用不了三到六個月,但是只為一個人燃放,算是打破了大型活動的舊例。
整座湖畔張燈結彩,大紅燈籠沿廣場掛了一排,沿湖每一處駁岸都擠滿了人,長椅上、臺階上,人人都舉著手機驚嘆,每走一步都能聽到歡呼聲。盛大的煙火隨著音樂噴泉變幻成一個又一個字符,又從字符變幻成燦爛繁花
隱隱有驚嘆聲入耳,議論最多的竟不是江先生,而是放煙花的陳姓富婆是何方神圣。
人群中隱隱傳出高亢的男高音,“陳姓富婆求包養!”
“最近真是邪了門,一到溫榆河就下雨,聽說這邊有小氣候,運氣好的時候能看見白鸛,嘴巴和腿都是紅色——”
“嘎吱——”一聲巨響打斷了司機的絮叨。
起初以為是打雷了,然后是一陣刺耳的輪胎磨地聲,路面濕的厲害,汽車在司機的驚呼中滑行了好一會兒才停下來,是輪胎爆了。
后備箱有備用輪胎,司機靠邊停車,打開危險報警閃光燈,放好三角警示牌,拿出裝備開始換輪胎。
風吹著小雨撲到臉上,小蘭溪站在一邊給司機撐傘打燈。
原來這里是溫榆河。
小蘭溪向遠處望去,道路一側是濕地,濕地往里是河面,天太黑了,要不是偶爾傳來幾聲蛙鳴,他還以為那里是一個黑洞洞的懸崖。
現在是十一點三十分,如果順利的話,他們可以在二十分鐘內到達機場,十分鐘內辦理登機手續,就可以趕在最后一刻登上去往上海的航班。
夜的沙沙聲里,司機敲擊輪胎的聲音中,傳來一陣若有似無的低吟,很虛弱,壓抑著極大的痛苦。
小蘭溪耳朵一動,目光鎖定在公路外側,十幾米遠的一個小木屋內。
壞掉的輪胎被卸了下來,司機遞給小蘭溪一柄扳手和一堆螺絲頭,讓他幫忙拿著。
小蘭溪老老實實充當司機的小幫手,他又看了眼那邊小木屋的方向,問道:“叔叔,你剛才有沒有聽到什么聲音?”
司機順著他的方向看了眼,抹了把臉上的雨和汗,見怪不怪道:“你說那木屋啊,那是原來一個變電站,后來變電站拆了,就圍上幾塊木頭,下雨的時候有流浪狗或者小野貓在那邊過夜!
這么一聽,確實像小狗。蘭溪仍舊不不放心,“是不是小狗受傷了,傳過來的聲音好像很痛苦。”
“受傷是正常的”,司機隨口道:“附近有居心不良的人放捕鳥夾,狗啊貓的踩到了就得瘸幾天,不過沒關系,有工作人員定期清理,看見了就會幫他們取下來!
會被取下來嗎?
小蘭溪望了一眼路邊不知道在跟誰發呼機的孫眉,叫了一聲姆媽。
聽完他的訴求后,孫眉大吃一驚,指著他腦門罵:“你腦子秀逗啦?讓我一個弱女子去救流浪狗?你個死孩子你怪善良哩,誰知道那狗有什么。勘灰У搅嗽趺崔k?萬一不是狗呢?萬一是野豬,你媽命就沒啦!”
“可是”小蘭溪想到了阿嬤養的小黃,有一次去鄰居家偷吃雞食,被老鼠夾子夾到,現在走路都有點跛。
他媽說的不是沒有道理。
大城市的流浪狗,確實有危險。
“燈光湊近點,我看不清螺絲位置!彼緳C吩咐道。
雨又大了些,雨珠在手電筒下穿點成線擋住人的視線。千斤頂被頂在缺掉的輪胎部位,蘭溪把燈光湊得更近,好讓新車胎對得更準。
沒來由生出一種恐慌,即使孫眉說的有道理,司機也勸他不用去管,他始終遏制不住這股恐慌,好像冥冥之中有東西在召喚他,浩蕩的溫榆河變成無底洞,伸出魔鬼的觸手,要把他拖進深淵。
他心焦地往那個方向又看了一眼,攥著拳頭下定了極大的決心,他呼喚孫眉:“姆媽,你過來舉一下手電,我把咱們的火腿腸拿過去,至少別讓它餓著!
“搞什么東西!你記得扔遠一點哦,被咬到今天就別想回家了!”孫眉抱怨著走過去兩步,正要接手蘭溪手中的螺絲釘和修車工具,看到工具上臟兮兮的機油又退回去,捏著鼻子道:“你幫師傅修車好了,我把吃的扔過去,免得你總惦記!
濕地的路并不平,看不清哪里有個小水洼,高跟鞋深深淺淺地陷進泥里。越往里走越黑,孫眉幾乎手腳并用爬過去的,手一摸旗袍,不知道什么時候蹭上一塊土渣子,黏糊糊的有點臭。
她向來是愛干凈的人,這種情況對她來說堪比掉進糞坑了。正想把手里的火腿腸扔過去了事,這時風聲里又傳來一聲申吟。
離近了聽得更清楚,不像是狗叫,像是在叫媽媽。
對于一個有孩子的女人,“媽媽”兩個字是一個有魔力的稱呼,會讓人產生莫名其妙的共鳴。一時間孫眉有些猶豫,不知道該不該往前。
真是只狗就好了,食物一扔全靠它造化,如果是個人呢?
九十年代的北京,黑惡勢力猖獗,掃黑除惡嚴打,電視新聞上天天通緝作案團伙。這個小孩,要么是被人販子拐賣的,快死了扔在這里,要么是人販子用來勾引她上鉤的,把她敲暈劫財劫色。
周圍空蕩蕩的,沒有人、沒有車。只有送他們去機場的那輛車,是黑夜里唯一的亮光。
孫眉又往前走了一點,朝小木屋方向扔了個小石子。
“喂,活著沒?”
回答她的依然是呼呼的風聲,還有幾聲若有似無的媽媽。
天空中一朵朵煙花沒有休止的時候,每出現一個字符,蘭溪的心就要顫一下,生怕下一秒出現的是“江蘭溪”三個大字,那可真社死了。
“你好,請問這個時間地鐵還在運營嗎?去平江路怎么走比較快?”身邊有人拍了他一下,是一個穿羽絨服的男的,天挺冷的,這人搓著手跟他問路。
蘭溪看了眼手表,給他指路道:“你往前右拐,坐一號線,十分鐘就——”
“他連我都看不上,能看得上你?”一個漫不經心的聲音很突兀地插進來。
蘭溪眼睫一顫,轉過頭去,看向聲音來源。
陳何良披一件黑色大衣,領夾高立,攏出寬闊的肩膀和落拓的身形。高大的男人朝他們走來,背后是煙花漫天,短短幾米石坂路走出T臺的氣勢。
熟悉的曠野藿香氣帶著一絲凌厲,陳何良掀起眼皮打量了這人一眼,從大衣里摸出一只火柴盒,點了一支煙。
點煙的時候刻意露出手腕上的限量版手表。
這人一臉茫然后退兩步。
陳何良見他還不走,不緊不慢地吐出一口煙圈,語氣緩緩:“我說,我這樣的,他都瞧不上,你——”
眼睛刻意掃過對方羽絨服下鼓起的小肚腩,嫌棄地搖搖頭:“沒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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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蘭溪一陣頭疼,推搡著把他推到一邊,低聲喝道:“你發什么神經?”
陳何良漆黑的瞳仁盯著他,說出的話幾分委屈:“天上那么大的告白你看不見嗎,你怎么能和別的男人一起看?”
這語氣,搞得他跟負心漢似的,蘭溪很無語,“那人是問路的,你上去就質問人家,不覺得很奇怪嗎!
陳何良愣了一下,神色緩和了許多,他臉皮夠厚的,這么尷尬的事一點沒受影響,神色自若望著湖邊,問:“煙花好看嗎?本來想除夕晚上放的,他們不給批,說動靜太大不好收場!
蘭溪眉心一跳,每年除夕的煙花秀是辭舊迎新送給全市市民的,真要明晚放,他估計就成大家的“公敵”了。
天邊又炸開一道煙火,江先生幾個字在湖面清晰倒映出來,水天一色都是陳姓富婆最明目張膽的愛意。
“你說什么,我聽不清!”陳何良朝他喊。
焰火照亮彼此的臉,江蘭溪喊回去:“明天是除夕,你不在家過年,來蘇州做什么?”
陳何良大喊道:“你說過每周抽一天和我吃飯,你這周欠我兩頓飯,我想要明天和后天,行不行?”
嗯,明天和后天,除夕和春節,這跟一塊過年有什么區別?
“對了,七符來了沒有,我去跟師弟打個招呼。”團長隨口問道。
“七沒有。他有個朋友辦慶祝宴,沒有時間!苯m溪說。
“朋友?”團長先是一愣,繼而會心一笑,神秘道:“我想我知道是誰,說起來那人跟你同姓呢!
江蘭溪一怔,“您認識他?”
“江家大少爺嘛,七符的好兄弟,他們從中學就一起出國,關系鐵的很。
不過我得提醒你,雖說今天是七夕,你可千萬別吃味。以前七符有個伴兒因為這個爭風吃醋,七符直接把人攆走了,一點情面都不留
你一定要和江少爺處好關系,七符也會高看你一眼的!
“是嗎?”江蘭溪垂下眼睫,忽然感覺胸口有點悶。
他捏了捏口袋里的vip專區票,硬紙邊緣被他摳出一個洞,已經沒有辦法再送出去了。
第 30 章 第 30 章
“最新天氣播報,受地球磁暴影響,北京局部地區可見極光,伴隨少量流星雨,市民可自行前往以下觀測點”
街道人來人往,出租車開得很慢,目之所及張燈結彩,就連樓下的花園,也被物業裝飾上一圈彩燈。
蘭溪進了家門,給自己倒了一杯蘇打水。關上冰箱時看見旁邊的82年拉菲。
手指放在軟木塞上,想了想,又縮回來。
這瓶酒是他托秦羽找人買的行貨,花了小三萬塊,預備今晚和陳何良一起喝。他觀察過陳何良,這人雖說活得挺隨意,入口的都是一頂一的好東西。
九零年的羅曼尼康帝買不起,82年的拉菲咬咬牙還是可以滿足的。
人群三三兩兩散去。女人執一杯雞尾酒,目光調轉向黑沉沉的窗外,老半天,才云淡風輕道:“這次回來,我發現七符變了很多。”
蘭溪覺得她話里有話,就靜靜地站著,聽她繼續說。
“這件事,我必須向你道歉。我經常不在家,他爸爸對他疏于管教,從小到大他有大半時間在余萍那里。他不敢相信項鏈的事是余萍在騙他,他最接受不了的,是因為這件事傷害了真正的救命恩人!
會場的大提琴曲很柔和,何飛昂陷入回憶,她想起什么說什么,蘭溪從她零零散散的話里串起很多他沒有聽說過的細節。
“立冬那一天,他給我的電話信箱留言,問我如果做了對不起別人的事,該怎么辦?”何飛昂低聲道:“他說,媽媽,我不知道我做的事情對不對,但我很確定他知道了這件事會生氣,我要不要跟他坦白!
陳何良的聲音很低落,他遇到了很大的困難,不知道該向誰求助,翻遍了手機通訊錄決定給媽媽打個電話,回答他的不是媽媽的聲音,而是一句“滴”聲后請留言。
陳何良給他媽媽留言:“他給了我一個家,我從來沒有這么幸福過,我想長長久久和他在一起,可是我一到晚上就夢見余姨,夢見余姨還活著,夢見她罵我忘恩負義!
“媽媽,我不敢睡覺。”
“我該怎么辦?”
何飛昂嘆了一口氣,“那時我在羌塘無人區附近活動,接收不到外界信號,等我再收到消息的時候,那枚藍寶石項鏈,已經換了歸屬。”
“后來我告訴他,不能因為害怕就不去補救,傷害已經達成,至少,還可以讓人感受到有心去彌補的誠意!
他大概知道她說得是什么光盤,在會館時,他聽見陳何良的朋友們議論他,聽見陳何良說“他纏得緊”,他一氣之下把他們的光盤掰碎,砸在地上。
蘭溪沉默很久,說:“您不用替他道歉,他是個成年人,他應該有他自己的判斷。”
“我是他的媽媽,我當然有責任”,何飛昂嘴角浮起一絲苦笑,“他向我坦白對你做的事后,我簡直無地自容,我那時候專注于藝術事業,余萍幫我承擔了一部分母親職責,我曾對此心安理得!
蘭溪在她身上看到了無奈和傷感,看出她的愧疚和難過是發自真心。
可是人生不止有家庭瑣事,人生還有星辰大海。淡淡的煙霧散到窗外,陳何良勾了勾唇,“有一回在金港賽車場,我看見紀家那小孩參加卡丁車比賽,紀總和紀太太帶著紅頭盔,又蹦又跳在觀眾席上喊加油!
原來是被人家的天倫之樂刺激到了。
只有這種時候,才能看見陳何良皺巴巴的表情,像一只被拋棄的大狗,讓人毫不懷疑扔一只肉包子就可以帶他走。
可憐的小孩。
江蘭溪鬼使神差伸出手摸了摸陳何良的頭。
陳何良收回視線,看向江蘭溪,撲哧笑了,“你在安慰我?”
江蘭溪抿唇,“就當是吧!
陳何良眨了眨眼,趁他不備,抓住江蘭溪的手往里一拉,江蘭溪來不及反應,一個飛轉坐到陳何良腿上。
后腦被扣住,緊接著一雙薄唇欺上來,“嘬”地一聲,一觸即離。
得寸進尺!
陽光升過屋頂照進陽臺,照在江蘭溪咬牙切齒的臉上,耳廓自耳根紅了一片。
夏天的褲子又短又薄,感官被放大無數倍。
硌,硌得疼。
陳何良臉上又掛上漫不經心的笑,占到便宜還賣乖的架勢,“你知道的,我最想要的安慰方式!
根本不是沒人要的大型犬,就是個討人厭的雄孔雀,隨時隨地開屏,釋放莫名其妙的信息素。
箍在腰間的手勒得更緊,江蘭溪正要逃開,陳何良卻把頭埋進他脖梗。
這回不再肆意妄為,好像刺猬翻身露出了肚皮。發絲蹭到脖頸癢得酥麻,他聽見陳何良悶悶的聲音,“哥哥,陪我去周莊,好不好!
推拒的手一頓。
江蘭溪無比唾棄自己。明明是在自己家,自己的主場。
可是陳何良一旦用這種可憐兮兮的語氣懇求他,他就沒有辦法對他說不。
能達到國際級別的繪畫成就,需要極大極大的專注力,尤其對于女性來說。這個世界上可能少了一位好媽媽,但是多了一位很厲害的藝術家。
何飛昂轉過頭來看他,目光柔和平靜,只帶著一點不著痕跡的遺憾,“前段時間他高燒不退,迷迷糊糊說想喝魚湯,我下廚做了一鍋,你知道他喝過之后說什么嗎?他問我怎么忘記放紫蘇籽。”她莞爾一笑,說:“我做魚湯,從來沒放過紫蘇籽!
蘭溪看著她愣了一秒。他想起來他最開始做魚湯的時候,也是不放紫蘇籽的,經過三十幾輪的改良,已經記不清零零星星都加過哪些香料。
但是他記得他和陳何良提過一嘴,說紫蘇籽可以下火潤肺,七符火氣旺,要多吃。孩子們鬧來鬧去,自動玻璃門就沒關上過,大廳撲面而來濃重的寒意。
江蘭溪隨便收了收桌上的紙巾,輕聲道:“我去個衛生間,然后咱們回去吧!
方頌澤察覺到他情緒不太對,點點頭說:“好,我等你。”
江蘭溪擰開水龍頭洗了把臉,涼水冰到臉上清醒了很多。
緩了一會兒,一轉身,高挺的男人倚在墻邊,手插在褲兜里,嘴里叼一支煙,燈光把身影拉得老長,漫不經心的禁欲感。
他心里一緊,收回視線抬腳往外走,低沉的聲音自身后響起,“喂,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腳步生生頓住。他當然知道陳何良的言外之意。
尚未還回去的珠寶古董。
欠人家的手短,有理也成沒理了。他甚至懷疑陳何良料定孫眉不肯還,所以才更加肆無忌憚。
金融圈的人精,看人向來是最準的。
“我以為像你這樣保守的人,訂婚之前會和前男友撇清關系!标惡瘟佳赞o帶了幾分戲謔,似笑非笑道:“還是說你舍不得還,偷偷藏起來睹物思人?”
陳何良這種人,向來知道說什么話最戳人肺管子。
衛生間里是白茶味的香薰,男人的曠野藿香里帶了點橙子味的香水,剛剛在蔣樂的身上聞到過。蘭溪抿抿唇:“我會盡快!
這話他自己說著都有點虛,但又不能真像孫眉說的那樣冷處理,就算是一堆破爛,主人鐵了心要回去,那也沒有辦法。
說完他又要走,沒走兩步,胳膊就被人拽住,陳何良長腿一邁,三兩步擋在他面前,骨節分明的大手緊緊攥住他的小臂。
那只手背上已經沒有了紗布,只剩下幾道長條形血痂,猙獰得像崎嶇的山脊線。
用手砸墻,會砸出長條形的傷痕嗎?更像被什么猛獸抓出來的。
察覺到他在看他的手,陳何良把那只手揣進衣兜。整個人如一堵墻橫在他面前,緩緩勾起薄唇,“你上次也是這么說的。”
蘭溪握了握拳,實在不知道該說什么。他嘴皮子本來就笨,天生不會跟人吵架。沉默的功夫,充滿壓迫感的身影覆上來,蘭溪腳步不穩往后退,后背撞到瓷磚上,一陣悶疼。
對方狹長的眸子瞇起來,狼盯著獵物,眼底掠過志在必得的狂妄。
毫不遮掩的侵略性。
蘭溪下意識偏開視線,“放開,我要叫人了!
陳何良卻不放過他,一只手撐在墻上,另一只手鉗住他下巴,逼他去看他,粗礫的指腹揉搓過淡粉色的唇。
男人眼睛微瞇,話尾隱有戾氣:“他有我吻技好嗎?”
江蘭溪垂下眼睫,瞥見對方毛衣內領鎖骨下方凸起的一個結節,藍寶石項鏈。
最近幾次見到陳何良,藍寶石項鏈都是被塞在衣領內的。不像以前,總是大張旗鼓地露出來。
“有我好嗎?嗯?”喘息聲粗重起來,怒意更盛。
“你管不著——”
最后一個音節被吞沒在洶涌的吻里。
對方力氣好大,蘭溪痛得嘴巴泄開一條縫,有東西闖進來,如疾風暴雨橫掃牙關,唾液和血液糾纏到一起,逼迫他吞咽,幾乎要窒息。
他們對彼此的身體那么熟悉,當陳何良的舌尖卷過他上顎,抵進他顎垂的時候,他又不可控制地發起抖。
那是他口腔里面,最敏感的位置。
衛生間外時不時傳來過路人的腳步聲、說話聲,偶爾有大型吸塵車的轟鳴聲,后背繃緊緊的,扣在瓷磚上的指尖蜷起來,疼得厲害。
男人意味不明地哼笑,“想叫人?方頌澤就在外面,你叫啊,把他叫過來,讓他跟我打一架!
“欠我那么多東西,親一口免你一點利息,不過分吧?”
“慫包!
怎么會有這么囂張的人?厚臉皮突破底線!胸膛激烈起伏,津液交纏時,他重重一咬,鐵銹味在喉嚨漫開,很腥,陳何良“嘶”了一聲,蘭溪趁機推開他。
“混蛋!再耍流氓我報警了!”
蘭溪低著頭沒有說話。他一直不愿意相信,從他和陳何良音樂理念不合的那一刻起,他就應該認識到,他和陳何良注定沒有共同語言。
何飛昂輕輕握住他的手,真誠又溫柔,“接下來我會在音畫領域進行嘗試,去拓展藝術的邊界。我向你發出合作邀請,不否認有代我兒子補償你的私心,也很想讓你看到他一點一點為你做出的改變。
但我并不是跟你做條件交換,不管你們將來怎么樣,我的邀請永遠有效!比ブ芮f古鎮走公交要倒三趟車,很不方便,江蘭溪想象不出大少爺跟他去擠公交的模樣。思考片刻后,道:
“你等我一會兒,我去跟杜哥兒借個車!
不可愛的小貓。陳何良瞥了小貓一眼,在微信界面上敲下幾個字,“嗖”點了發送。
“你發了什么?”聽到動靜,江蘭溪終于分給他一點注意力。
江蘭溪扯了扯嘴角,轉身繼續往前,身后再一次傳來很欠揍的聲音。
“喂,江蘭溪!
江蘭溪握了握拳頭,深吸一口氣回頭,怒目而視。
卻見陳何良湊上來,鼻息相對,眉眼透著輕佻,說出的話是意外中的意外。
他勾了勾唇,“我跟你談戀愛,你會不會開心一點?”
江蘭溪身形一僵。
討人厭的狗崽子。
原來狗崽子什么都知道,他明知道他想要什么,卻像個旁觀者站在臺下看他唱獨角戲,看他別別扭扭變得不像自己。
他應該憤怒的,憑什么,憑什么一次次被狗崽子牽著鼻子走。
明明說沒談過戀愛且絕不會談的是陳何良,現在像喝水一樣隨意說我要跟你談的也是陳何良。
江蘭溪第一反應是這個人又在逗弄他,他應該置之不理然后拂袖而去,給這個自戀的家伙一點顏色瞧瞧,讓他知道自己不是能隨意調戲的。
話說出口卻變了味。
江蘭溪聽見自己惡狠狠的聲音:“好!談就談!”
話音剛落,陳何良一把攬住他的腰,旁若無人般狠狠吻上去。
不同于早上的茍且,是獨屬于戀人之間的宣言。
于是盛夏的江南飄起雨,微風掀開古汀云柳,流水浮舟穿過黛瓦飛檐,江蘭溪斜倚在橋墩,抬眼跌入少年煙籠的眉彎,眉彎里撞見自己潮紅的臉。
他們的感情開始得太過倉促,倉促的就像負氣時的玩笑。以至于很多年后,江蘭溪回憶起這一幕,也只是記得水霧迷離,街角樓臺,音箱里播放的鄧麗君的天籟之音。
歌詞很應景——
“我們在那里定下了情,共度過好時光。”
小時候在孫眉的留聲機里聽到過很多次,此時此刻,卻怎么也想不起歌的名字。
直到分手后,江蘭溪灰溜溜地從北京回到故土,路過周莊的雙橋,漫天大雨中,他又聽到那句歌詞。
他打開手機去查,歌名叫做——
初戀的地方。
何飛昂這一招確實高明,她用自己的資源做托舉,為他勾勒出一個宏偉藍圖,機會有多難得,只要答應她,江蘭溪這個名字就會走向更加廣闊的國際舞臺,從此獲得更多的認可、尊重
往后人們提起貝多芬,都會交口稱贊那是世界上最偉大的音樂家,而不是男主人和不知名女仆的私生子。
她雖然說合作與否和陳何良無關,可也正是因為陳何良,他才能獲得這樣的機會,一個他從記事起就盼望的,扭轉命運、煥發新生的機會。
說不心動是假的,可是總感覺有什么東西飄忽忽的,抓不住。
何飛昂多么聰明的人物,一眼看出他的猶豫,從包里找出一只精美的絲絨禮盒,轉移話題來解圍:“上次你媽媽說想要一條新的藍寶石項鏈,托人去訂花了點時間,希望她能喜歡。”
當時孫眉說那條藍寶石項鏈被陳何良戴舊了,沒有任何保存價值,還回來后就隨手扔進抽屜里。
何飛昂遞過來的絲絨禮盒上沒有logo,看不出什么牌子,想了想,蘭溪雙手接過來,跟她說了聲謝謝。
何飛昂很忙,跟他聊了一會兒又去跟人談別的事情。蘭溪一時間成為會場焦點,不少同行圍上來,借口聊音樂為名打探他底細。他不堪受擾,隨口應付幾句,找了個借口溜掉了。
夜風很涼,月亮掩在云層后面,行至停車場,車對面站著一個高大的身影。
那人嘴里咬著一支煙,無聊地踢石子。身后是紅紅的燈籠和一樹彩燈,燈光投下來,喜慶和落寞在他身上交織得淋漓盡致。
陳何良看見他,邁開大長腿走過來,漆黑的眼眸漾開笑意,“你早說來見參加活動,我就不用擔驚受怕了,你們團長真討厭,大周末的讓你忙。”
“哥哥,不要再生氣了好不好?”
“我沒有”
話音未落,他的手被陳何良攥住,被抵在硬朗的下頜,下巴一寸一寸蹭過他指間的薄繭。陳何良委屈巴巴道:“我很乖的,跟你在一起后,我連妞妞都沒有遛過了!
妞妞,陳何良微信頭像上那條德牧犬,母的。
“我喜歡你手上的繭,那次在我小叔的別墅,你五只手指頭都有繭,握著我的感覺很舒服!
所以陳何良喜歡的是手還是繭?
沒來得及細想,少年的下頜已經貼到他掌心,白皙的皮膚蹭過他手心上的繭,像一只軟呼呼的小狗求主人愛撫。
然后拉著他的手慢慢往下。
江蘭溪垂眸,撞進陳何良濕漉漉的眼眸:“哥哥,我好難受,你摸摸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