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貝爾很快離開了金碧輝煌的殿堂。
他風塵仆仆地來,又風塵仆仆地走,弗雷德里克甚至能看見他袍子下擺沾染的泥土。近日天氣轉(zhuǎn)寒,夏暑已過,秋雨淅瀝瀝連日不絕,盡管維也納的主城區(qū)都已經(jīng)鋪上了石子路,但出了城門依然是一望無際的土路。
在這樣一個天氣,他這位又愛又恨的親信大臣依然不舍得讓車夫送他進城,因為馬車進城會被征收一筆不菲的入城稅,這是當年為了應(yīng)付內(nèi)戰(zhàn)后殘破的國內(nèi)環(huán)境而加征的額外稅,過去是為了安置流離失所的百姓,如今則是為了滿足奧地利奢靡的宮廷生活。
如今的羅貝爾看起來過于的節(jié)制和內(nèi)斂,不再像幾年前那么鋒芒畢露,以至于弗雷德里克都時常為自己的鋪張浪費感到些許的內(nèi)疚,但往往又在一回頭的瞬間里把這種愧疚拋諸腦后。
可以的話,他倒是希望自己的主教染上一些惡劣的壞習(xí)慣,和他一起“犯錯”,但顯然他的一廂情愿并不可能讓這位教士出身的帝國新貴墮入奈落。
“哎……”
坐在王座之上,弗雷德里克三世無奈地撓了撓鼻梁,天氣干燥之后,他的鼻子上經(jīng)常起皮發(fā)癢,宮廷醫(yī)師說他皮膚干燥,但他又懶得計較那么多。
權(quán)力是男人最好的化妝品,作為帝國上上下下數(shù)千萬臣民至高無上的皇帝,他早就不像年輕時候那么在意容顏。
但一想到他最愛的萊昂諾爾可能在耳邊念叨他,他就有點后怕。清了清嗓子,幾名仆人便知趣地端來一盆清水和狼毛制成的毛巾,略作一番洗漱后,皇帝陛下起身離開了空曠寂靜的王座廳。
他要回書房去,或者去找萊昂諾爾聊聊天。皇帝的生活是寂寞且虛無的,他已經(jīng)是權(quán)勢的極點,余生的一切努力都只會為了維持權(quán)勢交給下一代,如此肉眼可見的未來宛如鉆剜著內(nèi)心,原本填充著野心的地方如今已是空空如也。
但他并不是最悲傷的人,那些在上位者的權(quán)力碰撞中殞命的無辜者,那些被他奪取了性命的人,他沒資格談?wù)摫瘋赖摹5侵烙衷趺礃樱坑斜臼碌脑挘碌鬲z之后,那些人再來找他索命不遲。
當他在親近仆從的簇擁下返回私人書房,一推開門,就看見萊昂諾爾抱著半歲的小克里斯托弗,撩開裙子的領(lǐng)口,正滿臉幸福地給嬰兒喂著奶水。
他抬手攔下還沒進入房間的仆人,轉(zhuǎn)身關(guān)上了書房的門。
萊昂諾爾抬起頭,仍舊微笑著:“親愛的,工作結(jié)束了嗎?”
“哈,不能算工作,頂多算是和老朋友聊了幾句天。”弗雷德里克拽過來一把椅子,坐在妻子身旁,半是自嘲地笑道,“在這座宮殿里,我是最閑的人。我唯一的工作就是給所有才華橫溢之人提供權(quán)力的后盾,歸根結(jié)底,我只需要活著,一直活到看著小克里斯托弗長大,就可以安心地去死了。”
“別這么說。”萊昂諾爾一手攏著吸吮奶水的嬰兒,一手輕輕捂住丈夫的嘴,“你有多么優(yōu)秀,我都看見了,他們也明白,所以那些優(yōu)秀的人才愿意聚集在你的身邊,作你的臣民。”
“嗯。”
弗雷德里克臉色緩和,心里的壓力放輕不少。
在這世上,他最能信任的人,除了如今人在蒂羅爾的親弟弟,或許就只有眼前的伊人。再三斟酌,他還是決定把內(nèi)心所想分享給妻子:
“諾爾,有一件事,我明白,但又不完全明白。如果一個我親手提拔,多年來一直委之以重任的人,在為我立下赫赫功勞后萌生了自己的想法,但對方的想法并不完全符合我的利益,我該怎么做?”
或許是覺得自己說的不夠具體,他緊接著補充道:“我并不是要清算誰,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這當然很正常。你明白我不是一個乾坤獨斷的皇帝,我也是曾經(jīng)體驗過屈居人下的滋味。”
他的話語戛然而止,但萊昂諾爾身為葡萄牙的公主,自小便熟悉這些權(quán)力的話題。他的父王,葡萄牙的杜阿爾特一世,在萊昂諾爾四歲那年(1438年)就離開了人世,年僅47歲。她年僅6歲的哥哥阿方索五世繼承了王位后,葡萄牙宮廷便充斥著權(quán)臣與母后之間的明爭暗斗。
遵照先王遺囑,原本應(yīng)該由他們的母后萊昂諾爾攝政,但杜阿爾特一世的弟弟“探險家”佩德羅被權(quán)臣擁戴為新的攝政。1448年,阿方索國王成年親政,但佩德羅王子拒絕交出攝政,因而引爆了內(nèi)戰(zhàn),1449年,佩德羅的軍隊被國王軍包圍,寡不敵眾之下,王子被陣前斬殺,這才結(jié)束了葡萄牙長達十年的內(nèi)亂。
彼時,萊昂諾爾早已來到奧地利多年,剛與弗雷德里克完婚。但她仍然能從兄長書信的字里行間體會到那種屈居人下而大仇得報的激動。
可她并不像他的哥哥那樣憎恨她的叔叔,雖然叔叔從小就把持著王國的大權(quán),但她年幼的雙眼從未在叔叔身上看到半點野心和權(quán)力的喜悅。佩德羅叔叔是葡萄牙遠近聞名的航海探險家,前半生都是在海上度過,一直熱衷于探索非洲的未知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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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經(jīng)常看見叔叔在王宮走廊里發(fā)呆,盯著走廊里的擺件怔怔出神,走廊里都是佩德羅特意托人訂制的三桅帆船模型,被囚禁在深宮的日子,他肯定與他們一樣的難捱——他們都是處在各自的位置上身不由己的可憐蟲,彼此的憎恨就像造化弄人的希臘戲劇里的戲碼,無可奈何而不得不為之。
她已經(jīng)21歲了,是一個孩子的母親,一個帝國的皇后,她有自己的思考。她輕輕拍打著小克里斯托弗的后背,以免他被奶水嗆到。思索片刻,她輕聲說道:“我這樣說話,陛下一定覺得是婦人之仁的幼稚,但我希望小克里斯托弗生活在一個由信任和愛構(gòu)成的未來,我不想他像我們一樣,總是在算計和互相傷害中度過,他值得一個更好的未來,您說對嗎?”
弗雷德里克怔怔地看著她懷里的嬰兒,萊昂諾爾穿好了衣服,小克里斯托弗已經(jīng)吃完了奶,看著年邁的老父親呆呆的神情,褶皺的小臉擠出一個天真無邪的笑容。
“Pa,Pa……”
“克里斯托弗喊我爸爸了?”弗雷德里克大吃一驚。
萊昂諾爾無奈笑道:“您聽錯了,小孩子要到一歲多才能上說話呢。”
“我小時候,也這么天真地笑過嗎?”
“這我可不知道,您得找您小時候撫養(yǎng)過您的奶媽問一問了。”
“我會再天真一次。”他揉搓著嬰孩的臉龐,“為了哈布斯堡……不,為了我們的小克里斯托弗,我天真多少次都可以——來人。”
門外的仆人隔著門喊道:“下人在。”
“讓恩里克入宮來,他之前說過的減稅問題,告訴他,我們可以商量一下。”
“恩里克大人就在偏殿。”仆人的聲音傳入房間,“他說,陛下經(jīng)常不守時間地讓他加班,他今天也想不守時一次,請陛下午后聆聽他的匯報。”
“……這家伙怎么也開始搞怪了。”弗雷德里克咋舌,“肯定是被貝納爾多帶壞了。”
“罷了,也別等午后了,午后我還約了博羅諾夫去打獵,讓他現(xiàn)在就進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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