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啪嗒,啪嗒。
金碧輝煌而靜謐的大廳當間,三人并肩而行。
恩里克向皇帝的述職工作僅僅半個小時不到便宣告結束,懶惰的皇帝逃離了書房。呆在會客廳等候他的貝爾納多和羅貝爾沒想到他這么快就出現,連侍女端上來飽腹的小面包都還沒吃完,三人便再度結伴同行,走在空蕩蕩的宮殿里,商量著接下來的行程。
“沒想到你這么快就出來了。”貝爾納多打趣道,“我以為你怎么著也要半天時間呢。”
“陛下從來不喜歡在工作上耽誤太多時間,用他的話來說:當一個稱職的皇帝并不能讓屁股底下的位子更加安穩,而且,人總要追求些愛好才能延年益壽。”
恩里克的語氣冷冰冰的,但依然能從中感受到發自肺腑的無奈。
弗雷德里克三世,曾幾何時,他是馬背上的君王,南征北戰的雄主。但自從結婚以后,加之這數年間休養生息,奧地利本土遠離了戰爭,他就不再對這些事感興趣。
北方的捷克人俯首稱臣,西方的薩爾茨堡主教區狀若傀儡,南方的巴爾干,十字軍國家紛紛建立,保加利亞、希臘與塞爾維亞或復國或奪土,突厥人被趕回了千里之遙的安納托利亞。
至于東方,白騎士匈雅提淡出政壇后,主導匈牙利王冠議會的權柄便落到了親奧派的馬修什·科什切爾肩上。身為尼特拉大公、斯洛伐克出身的“外人”,馬修什原本在王國政壇上是不甚顯眼的邊緣人物。但不知為何,他被匈雅提看中。或許是由于后者的兒子年幼,在國內毫無聲望可言,馬修什因而被委之以繼任者的重任。
短時間內,有著白騎士的認可和奧地利大公的外部支持,他的攝政之位穩如泰山。唯一不美的是,馬修什以及匈牙利王國議會所認可的王位繼承人素來是拉迪斯勞斯王子,而非弗雷德里克三世。但在外人眼中,同為哈布斯堡皇室成員,支持二人中哪一位都并無區別。
在未來的某一天,這樣由于不了解具體情況所導致的認知偏差或許會引發新一輪的動蕩——但弗雷德里克不喜歡貸款吃屎,“沒發生的壞事就當他不會發生”,這樣才能享受此刻的快樂。
這樣溫潤的外交環境,使得奧地利終于獲得了休養生息的機會,弗雷德里克這多年來為爭權奪利而緊張兮兮的心情也得以放下。
“陛下在享受皇帝的權力了。”貝爾納多笑著說道。
羅貝爾無言,瞇著眼睛望著前方,令二人都猜不透他內心所思。恩里克索性直接朝他問道:“你和陛下剛剛談了些什么?”
“先是安撫,然后同我交鋒幾句不痛不癢的廢話,最后派下新的工作,沒有了。”
“是嗎,”
“對于你在西面做的那些事……陛下選擇了什么?”
羅貝爾用似是而非的話語敷衍道:“陛下想選什么就可以選什么,普通人承受不住代價的嚴重錯誤,皇帝可以犯一次又一次。他只要愿意改變,愿意承認錯誤,我們就不得不原諒他,這就是君王的含義。”
恩里克頗為認同地頷首稱道:“是啊,這幾年,陛下確實改變了很多。”
“……就算他改變了,可有的人永遠回不來了。”羅貝爾遽然駐足,連帶著恩里克差點撞上他的后背。
他緩緩轉身,目光如凝視冰塊那樣平靜地注視著恩里克的眸子,仿佛要看穿他內心最深處的思考。恩里克感到自己的靈魂都仿佛顫抖了一下,在他的印象里,總是以天真和沖動而聞名的羅貝爾主教的眼中不會露出這么赤裸裸的審視之情。
這是一種,仿佛上位者審判平凡之人一般的睥睨感,他已經習慣了面對那個很好說話的維也納主教,卻沒意識到,自己的身份在對方面前是否有些不值一哂。
“你呢,你的想法是什么?你認為我是個叛徒嗎?”注視良久,羅貝爾忽然說道。
這個話題岔開的過于遙遠且暗藏危意,貝爾納多默默后退幾步,假裝端詳著走廊墻上懸掛的油畫,他一點都不想摻和二人間政治上的矛盾。
恩里克深吸了一口氣,嘆息道:“您知道的,我從來只效忠陛下一個人。”
“實話呢?”羅貝爾打破砂鍋問到底。
“博羅諾夫伯爵沒有你那樣的智慧,在膽魄上更是遠遠不如你,他犯過不少錯,但唯獨在忠誠這一方面,他比您更單純。”宛如自己的靈魂被一只野狼逼到絕境,恩里克反倒有了坦誠相見的勇氣,“至少,他從始至終都將忠心獻給陛下,但您似乎不完全是這樣——相比于心存遠方的探求者,我寧可和這個人一起沉淪度日,守我的本分,僅此而已。”
他后退半步,在自己與羅貝爾之間留出一個人的位置,向他禮貌地微微躬身:“我會永遠留在維也納,祝福您在遠方的勝利與榮耀,有朝一日,用筆墨記述您的傳奇。”
“嗯。”羅貝爾的目光從他的臉龐滑落到地面,讓恩里克看不清他瞳孔中反映的心情,“……總而言之,這些年,多謝你照顧了,恩里克·馮·斯滕里貝格書記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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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才是,多謝您的照顧了。”恩里克將文件夾放在胸口,朝他微微躬身,“我永遠不會忘記,八年前逃離失陷的維也納的那個狼狽的自己,更不會忘記是您帶著我們奪回了這座意義重大的城市,我相信,陛下也永遠不會忘記。”
眼見結冰的氣氛開始消融,貝爾納多果斷插進二人之間,打了個哈哈:“好了好了,我們辛苦的主教大人過幾天就又要離開維也納了,趁著休息的日子,我們還不趕快聚一聚嗎?我知道一家遠近聞名的烤肉店哦。”
“帶路。”恩里克冷冰冰地說道。
“我沒帶錢,請我吃。”羅貝爾的手搭在了貝爾納多的肩上。
“……啊哈哈,聽說你的教會賣贖罪券賺了很多錢……”
恩里克:“非常壞想法,典型的猶太人,使我的十字架旋轉。”
羅貝爾:“錢都在艾伊尼阿斯那兒,我兩袖清風。”
“哎呀,煩死了,我知道了,請你倆吃還不行嗎?”貝爾納多肉疼地伸手去夠錢包。
恩里克的臉龐上堅冰融化,微笑頷首:“早該如此了,銀行長閣下。”
與此同時,遙遠的西方。
威斯特法倫伯國臨時首都,卡門堡。
刀疤臉的奧地利老兵坐在城堡大門附近的大石頭上,鍋盔歪斜地戴在頭上,比人還高的長戟搭在他的脖子上,右臂也隨意地掛在戟把的中間,儼然正在偷懶。
這當然不符合軍中的規矩,但現今正值多事之秋,為了挽留他們這些自奧地利而來的精銳老兵,上面的將軍對他們違反規定甚至作奸犯科都往往網開一面,小偷小盜從輕處罰,只有傷及人命的惡劣罪行才會按律處決。
作為一支十人隊的小隊長,他已經奉命鎮守城門長達兩個月了,來往的鎮民都已經熟悉他這張可怖的臉,知道他是個面狠心善的好人。孩子們也不再像一開始那樣躲著他,而是經常給他帶來些自家做的發酵水果餅。
得益于此,雖然他在喝酒上浪費了太多軍餉,但至少還沒餓死。
“哎……”
又是無聊的一天,老兵唉聲嘆氣,搭著長戟的脊梁又彎下去幾分。
普通人的生活不像上面的老爺們那么精彩,他只是世界上的一枚小小的齒輪,唯一的價值就是站在這里,拱衛城堡的安全。
現在正是吃飯的時間,他昨晚花錢喝了太多的酒,所以拒絕了他那十個手下下館子的邀請,準備靠孩子們送的發酵面餅熬過這天。可不知道為什么,那些孩子并沒有按時赴約。
但他也沒有任何的不滿,多虧了他在從軍前上過幾天學,讀過幾本書,他并不像社會上普遍的文盲或窮人那樣升米恩斗米仇。“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向來是他人生的信條。
他打算就這樣坐著,熬過一整天,如果他的下屬有點良心,應該會給他帶回來點沒吃完的剩飯,到時候再填飽肚子就好。
不知過了多久,老兵餓得快要睡過去了。忽然間,他的鼻子聞到一股熟悉的香氣,掙扎著睜開眼皮,就看到一位笑吟吟的青年教士正提著一筐甜面餅站在他面前。
“請吃吧。”
教士把籮筐放在他面前,他不疑有他,抓起幾張小面餅囫圇吞棗地吞了下去。直到他風卷殘云般干掉了籮筐里的所有食物,他才有心情抬起頭,看向那位依然侍立在一旁的修道士,眼中露出疑惑的神色。
“馬上要到八月節(Ferragosto)了,教堂里有修士免費派發甜面餅和糖果,孩子們都到教會去了。”修士耐心解釋道,“有幾個孩子說,有個人正在這里等著他們送飯,我就替他們來了。”
“真是好心的修士啊。”
老兵在胸口畫了個十字,向他輕輕念道:“阿門。”
“修道院的阿麼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教我,要做個文明人。”年輕教士笑著說道,“如果人人都愿意文明些,或許世上的戰爭就可以消失了。”
飽腹的感覺令沉默寡言的老兵突然萌發了聊天的興趣:“戰爭是文明無法割舍的黑暗面,從戰爭催生文明的那一天起,我們就都逃不掉了。”
“哦?很有趣的說法,這是誰說的?”青年教士驚訝地看著刀疤臉的老兵。
老兵的臉龐上浮現懷念和疲憊的神色:“是我說的,耶穌基督一千多年前就降臨了世界,把我們從溺死在地獄之海的邊緣救了起來。可是,現在又是怎么樣呢,什么問題都沒有解決不是嗎?以前為了水源或者果林爭斗不休,一千多年過去了,終于過上了不缺水也不缺果樹的日子,不還是不依不饒地殺個你死我活嗎?”
教士沉默須臾,將手掌放在胸口的福音書上:“如果上帝聆聽到他子嗣們的呼聲,世界一定會改變。”
“除非我們全死光光,否則什么都不會改變,人類就是這種東西。”老兵搖了搖頭,復嘆息道:“其實年輕的時候,我很想成為歷史學家。”
“為什么放棄了?”年輕教士好奇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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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拉格人造反了,我的父親早早拋下了我和母親蒙主感召,皇帝張貼了募兵告示,所以我加入了軍隊,為了有一口飯吃,拼死鎮壓捷克人的叛亂。我很清楚那并非是正義,不過是重復著從太古開始的一遍又一遍的殺戮歷史罷了。”
“真是悲傷啊……說不定過去的時代不是這樣的。”教士的雙目中飽含著飽經風霜之人早已淡忘的憧憬,他取出一本書,翻看起來,“我從書中讀到過羅馬帝國的五賢帝與石碑上銘刻的成文法,生活璀璨而充滿希望。如果我們能回到過去那個偉大的時代,一定可以消弭當下的這些悲劇。”
可老兵搖了搖頭,無情地擊碎著他的幻想:“歷史是盤無法結束的黑白棋,人與人之間的斗爭大概從猿猴的時代就開始了。所謂‘過去的偉大時代’,就像是一片鋪了砂礫的沼澤地,看似美好,實則走上去便會深陷泥濘。亡魂說不出話,其余人光是活著就拼盡全力了,沒心思駁斥喉舌們的吹捧。比起那些,更重要的是找到自己的立場,思量什么事該做,什么事不該做。至于吟游詩人唱誦的偉大事業,只不過是鼻頭上的一點點溢出來的油脂垃圾罷了。”
“呃,好吧,唔,你從這幅畫里看到了什么?”感覺話題越來越朝著危險的方向滑落,教士翻到書的扉頁,那上面是一幅圣母瑪利亞的手繪畫像,隨口轉移話題道。
老兵用余光瞥了一眼:“很大的乳房,我的老婆年輕時也有這么好的身材。”
“該死,你是睜眼瞎嗎,這可是圣母瑪利亞,圣母,懂嗎?這可是基督耶穌的親生母親。”
那年輕的小教士帶著仿佛對牛彈琴似的心情罵了一句,旋即用僅自己能聽見的聲音嘟囔道:“不過確實挺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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