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加利亞王國首府,索菲亞城堡。
格奧爾基二世·阿森端坐于他的王座之上,冷峻的目光環顧掃過狹窄的大廳,這是借用過去的廢棄的東正教教堂遺址,臨時興建的王國行政中心,也就是他格奧爾基二世的王庭。
在十字軍的支持下,原本只是保加利亞總督謝伊·拉西米扶持的區區一介傀儡的他,搖身一變,從懦弱膽怯的傀儡成為真正的實權國王。
正如傳統的十字軍王國的做法一般,保加利亞的統治權被十字軍諸領主瓜分,來自奧地利哈布斯堡的恩斯特伯爵,來自威尼斯的溫恩爵士,來自匈牙利的薩拉蒙勛爵,以及——希什曼王朝的末裔、不同于懦弱的他、多年來一直身體力行地抗擊穆斯林侵略者的康斯坦丁三世·斯特拉基米洛維奇·希什曼。
這四位強勢的實權領主,以及他本人,被十字軍領袖羅貝爾·諾貝爾授予了王國百分之四十九領土直轄權的國王陛下,組成了復興國家的初代統治團,真可謂“眾正盈朝”。
保加利亞人淪為亡國奴長達五十余年之久,1382年,突厥大軍攻陷索非亞,1396年,保加利亞全境盡入突厥異教徒之手。直到十字軍光復巴爾干,保加利亞已是傷痕累累:貴族的財富被巧取豪奪,商人的利潤被掠奪大半,農民僅余下一口口糧,為了維持東正教的信仰卻也不得不捐獻血稅,任由土耳其人奪走他們的孩子作為奴兵。
至光復前夜,王國遍體鱗傷,光復后百廢待興,可格奧爾基卻不得不馬不停蹄地帶著他疲憊的子民奔赴下一場不得不直面的戰爭。
1455年開春,瓦拉幾亞大公宣布獨立。同年五月,馬修什大公率領人數不多的匈牙利軍隊南下。
而正當世人以為這場戰事無關保加利亞之時,過去常以懦弱示人的格奧爾基卻一反常態,他剝奪了薩拉蒙勛爵的權力,將他趕回匈牙利。不但出聲支持弗拉德三世的叛亂,還迅速組織起瓦拉幾亞、塞爾維亞與保加利亞的三國聯軍,與匈軍戰于貝爾格萊德,大破之。
戰前,為了營造出巴爾干同盟團結的氣氛,他與早就互相看不順眼的妻子離婚,迎娶了弗拉德三世同父異母的妹妹為妻。戰后,瓦拉幾亞王國在事實上獨立,塞爾維亞國王也趁機入侵了受匈牙利人保護的波斯尼亞省,侵占波斯尼亞領主的土地。
看起來,保加利亞人為這場不必要的戰爭而流血犧牲,戰后卻沒分得半分戰果,仿佛冤大頭一般,但格奧爾基自有他的打算。
“弱者必須團結起來,才有抵抗強者的機會。”
他自認為不是什么強者,保加利亞也不再是幾百年前那個強大的沙皇帝國。他不會因為東方的強大威脅短暫地與他們妥協便放松警惕,過去,直到未來,這個國家最大的威脅只會來自東方。在過去,東方是希臘人,是強大的拜占庭帝國,恐虐的巴西爾二世以挖目的殘忍行徑懲罰保加利亞母親的孩子,毀滅了保加利亞第一王國。后來,東方是突厥人,他們奪走保加利亞人的孩子,令他們的信仰和家庭都支離破碎,毀滅了保加利亞第二王國。
如今,新生的保加利亞第三王國就像襁褓中的嬰兒,她很弱小,經不起強權的碾壓。幸運的是,保加利亞的幾個鄰國:塞爾維亞,瓦拉幾亞,希臘,還有阿爾巴尼亞,也絕對稱不上所謂的強權。
唯有突厥人——唯有奧斯曼帝國。那可怖的帝國擁有十萬人級的動員能力,動輒滅國隳城,從不假以顏色。為了家國獨立,為了萬千子民的微小卻簡單的幸福,道路已經明確——巴爾干人不會淪為東西方力量的角斗場,他們將團結一致,抵御強權的支配。巴爾干是巴爾干人的巴爾干,過去是,現在是,未來也一定會是。
格奧爾基二世從他的木質王座上站了起來,赤裸而粗糙的雙腳踩在溫暖的熊皮地毯上,一直侍奉在一旁的仆人們飛速為他披上斗篷外套,穿上長靴和腰帶。
每當國王陛下做出這個動作時,就代表他想要出宮,去舊總督府的塔樓登高望遠。
王國獨立后,當初謝伊總督辦公的府邸被廢棄,格奧爾基寧可搬到老舊的教堂居住,也不愿意留在那個傷心地。而唯獨在登高賞景時,他偏偏要去那片廢墟里的一座孤零零的高塔,一座舊總督府唯一被他安排了專人維護的建筑物。
穿著唯有國王有資格著裝的紫色袍子,這是一種來源于拜占庭的習俗——高貴者務必身著紫袍。如今拜占庭已然覆滅,保加利亞的沙皇也放棄了凱撒之名,唯有舊習俗流傳了下來,印刻著沉甸甸的歷史。
在數十名禁衛的簇擁下,國王出游的行伍穿過擁擠狹窄的街道,借著人墻間隔的縫隙,格奧爾基例常觀察國民投來的視線。在他不懈的努力下,大部分漠然的眼神終于夾雜了幾雙敬愛的雙眸,每當此時此刻,就令他感到一切努力都有所報償。
事實上,前總督府和王宮只隔著一條街道。只用了短短半個小時,慢悠悠的隊伍便護送著國王進入了雜草叢生的總督府遺址,看著國王僅帶著兩三個親隨登上塔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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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出乎格奧爾基預料的是,今日的塔樓似乎“熱鬧非凡”。
“……斯特拉基米洛維奇?”
剛登上塔頂,格奧爾基突然想要去衛兵的值班房借口水喝,不成想剛推門走了進去,他就看到應該屬于衛兵的房間里,坐著一道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身影。
康斯坦丁三世坐在衛兵的書桌旁,翹著二郎腿,津津有味地翻閱著一本陳舊的衛兵日記。
聽見格奧爾基驚訝的聲音,他頭也不抬地回應道:“啊,格奧爾基,你果然來了。請坐,你那邊的角落應該還有一把椅子。”
“這是我的塔……算了。”
格奧爾基懶得和他白費唇舌,搬過一把椅子。他也不見外,直接坐在康斯坦丁的旁邊,看著他翻閱衛兵的日記,目光炯炯有神。
被他這樣盯著,饒是康斯坦丁故意想刁難他,也不好意思繼續下去。他合上了日記,把目光轉向國王,語氣揶揄道:
“陛下,這里記錄了不少有關你的糗事,措辭相當無禮,我簡直都想替你把這個寫日記的衛兵處死,而你居然沒有把它毀掉,而是留在了這里,還擺在最顯眼的位置上?莫非這是陛下的愛好嗎?”
“是。”
康斯坦丁萬萬沒想到,格奧爾基一口承認下來:“因為我每次來這里賞景,都會再讀一遍,有時候哈哈一笑,就有了一天的好心情。”
“看自己的糟心事,反倒開心了?”康斯坦丁驚訝道。
“發生這些事的時候,肯定很不愉快。當初寄人籬下的時候,我從來沒有被允許登上這里。謝伊總督說萬乘之君不需要親臨軍用的塔樓,但他從來不說:君王的權力不來自除刀兵之外的任何神圣契約。弱肉強食啊……我就是那只被宰割的羔羊。”
康斯坦丁若有所思:“原來如此,成功后的自己,回望披荊斬棘的來時路,亦有一番滋味。”
格奧爾基哈哈大笑:“哈哈哈,什么披荊斬棘啊,我只是投誠的比較早,所以成了那塊的價值千金的馬骨罷了。”
“……”康斯坦丁沉默不語,看上去又有些郁悶。
格奧爾基心里門清他郁悶的緣由。
康斯坦丁三世·斯特拉基米洛維奇·希什曼,他是對王位同樣有宣稱權的希什曼王朝后裔。第二王國覆滅之際,兩大家族做出了不同選擇,他的先人帶領不甘屈居人下的仁人志士竄入深山,抗爭不息,卻因此缺乏消息來源,錯過了投誠十字軍的窗口期,反倒讓他這個“保奸”撿了便宜,如今不得不屈居人下,顯得格外小丑。
“……英雄的血不會白流。”
“你說什么?”康斯坦丁詫異道。
“這里記錄的文字,無論戲謔與否,都是發生過的故事。”格奧爾基撫摸著日記的封皮,“就算燒卻了日記本身,過去卻不會改變。就算扭曲記錄,歷史仍舊字字泣血。‘弱者成了君王,勇士淪為附庸’,這就是保加利亞的歷史,然而,不代表英雄的抗爭沒有價值。是流盡的英雄血告訴了弱者求生的道理,下跪并不可恥,可恥的是放棄生存,而只圖萬古流芳的虛名——你說,如果保加利亞人人悍不畏死,那如今還有這個國家嗎?”
康斯坦丁翻了個白眼:“那樣的話,我們的國家根本不會滅亡。”
格奧爾基笑了笑,不置可否:“每次閱讀一次這本日記,那個不知道姓名的陌生人都似乎在提醒我。老話講,自由是一代人的代價,奴役是一代又一代人的代價。這世上就是有人受苦、有人享樂,有人當英雄卻落了個身死國滅,有人匍匐在他人腳下卻頭頂王冠……很不公平,卻不得不活下去,我也是非常狼狽地活了下來,才有機會坐在這里和你聊天——康斯坦丁,如果你是我,你會怎么做?”
康斯坦丁斬釘截鐵地說道:“和該死的突厥人死戰到底,保加利亞永遠不會滅亡!”
“人的脊梁可以隨時彎曲,折斷它卻會要了你的小命。”格奧爾基話鋒一轉,“正因如此,脊梁上還有一顆脆弱的頭顱,判斷如何適時地低下高傲的頭顱,又當在何時重拾內心的驕傲。”
康斯坦丁不屑地冷哼了幾聲。
他仍然打心底篤定,格奧爾基純屬在放屁。尊敬的國王殿下不過是倒果為因,將十字軍的戰績當作他卑躬屈膝的勝利果實。但倘若西方人放棄了他們呢?倘若十字軍失敗了呢?難不成永生永世地做異教徒的奴仆,乃至甘之如飴嗎?
他想要立刻質問國王,但話到嘴邊卻咽了回去。無論他的言辭多么有凌厲,結果也無法改變。區區口舌之爭,和真正的權力之爭相比,算得了什么呢?
最終,他也只是郁悶地拋下了一句話:“但愿保加利亞人不會變成你一樣的人。”
“深有同感。”格奧爾基露出勝利的微笑,輕輕合上了日記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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