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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1章 城里富N代x山里貧困生

    等車停下, 雨也停了,夜色降臨,路燈亮起昏黃的光。

    這里也是一片別墅區, 但樓與樓之間的距離沒有鷺島別墅區那么遠, 綠植比較少,光線也明亮很多。

    “我從記事時候起就和奶奶一起生活了, 這里本來是我奶奶的家, 現在也是我的家。”云予帶著陳明夏往一個方向走。

    陳明夏問:“你奶奶現在在家嗎?”

    “當然在啊。”云予回頭看了陳明夏一眼, 安慰他道, “沒事,我奶奶很好說話的, 以前你哥……”

    說到一半, 他猛地閉上了嘴巴。

    陳明夏看云予表情慌亂, 便知道對方差點說漏嘴,估計想說他哥以前就住在這里, 和那個奶奶相處得不錯。

    不過現在云予明顯不想提到他哥,他只好裝傻。

    “我哥怎么?”

    “說錯了,是我哥……”云予心虛地笑了笑, 才又說道,“以前我哥的一個朋友過來借住幾個月, 我奶奶就挺喜歡他的。”

    陳明夏嗯了一聲,沒說話了。

    安靜的空氣像繩子一樣在云予的脖子上勒了幾秒, 云予遲鈍地感覺到了什么,趕緊解釋道:“我爺爺走得早,他和我奶奶就我爸一個兒子, 我爸是個自私鬼,只顧自己, 從不著家,我奶奶年紀大了覺得寂寞,很喜歡家里來人,不管是我的哪個朋友,她都會喜歡。”

    說完,落后一步,在狹窄的小路上和陳明夏并肩而行。

    他悄悄拉住陳明夏的手,指尖撓過陳明夏的手心。

    石板小路兩邊都是綠植,土壤被雨水浸泡變得泥濘不堪,一不小心踩上去的話,本就濕透的鞋子會變得更加慘不忍睹。

    陳明夏不得不伸手攬過云予的肩膀,兩人盡量靠攏。

    穿過小路來到一棟別墅前院門外。

    云予輸入電子密碼打開門,來到樓下的門外時,又輸一次密碼,客廳里燈火通明,一個阿姨小跑過來,吃驚地問:“哎呀,你淋雨回來的嗎?”

    之前的事用一兩句話說不清楚,云予也沒打算跟家里的人說,只道:“外面的雨太大了。”

    “是啊。”阿姨看向陳明夏,“這是?”

    “我朋友,今晚他住我們這里。”

    陳明夏順勢喊了一聲阿姨好。

    “誒誒,你好。”阿姨說著給他們拿了拖鞋,然后匆匆往里走去,回來時臂彎里多了兩條干的浴巾,她把浴巾遞給兩人。

    云予問:“我奶奶呢?”

    阿姨指了個方向:“睡了。”

    云予哦了一聲:“我們上去了,你隨便做點飯菜端上來吧。”

    “好。”

    云予帶著陳明夏上樓,進了二樓右邊的臥室,旁邊和對面分別是書房和健身房,另一邊是阿姨住的客房和雜物間等。

    臥室面積很大,有陽臺、衛生間以及衣帽間,還被一面連接天花板和地板的書架分成里外兩個空間,里面是床,外面是沙發、茶幾和電視。

    陳明夏第一次見到這么好的臥室,里面的家具比他家里的全部家具加起來都多。

    不過仔細想來,他似乎也是第一次看到云予的臥室,夢里他哥從未進過云予的臥室,他們呆的次數最多的地方是隔壁書房。

    云予從衣帽間里拿出一套睡衣:“你洗完澡試試能不能穿。”

    陳明夏拿著背包和傘,站在臥室門前,只看一眼就說:“小了。”

    云予說:“這是我最大的睡衣了。”

    陳明夏抬了抬手里的兩樣東西:“這些放哪兒?”

    “隨便放。”云予把睡衣扔到沙發上,“地板打濕了也不要緊,明天讓阿姨打掃就行。”

    陳明夏沒有隨便放,把背包和傘一起放到陽臺,陽臺的地板是瓷磚,邊上擺著數個花架,養了一堆花花草草。

    云予讓陳明夏把陽臺的窗簾拉上,他脫了打濕的衣褲扔到衛生間的臟衣簍里,只穿了一條三角褲忙來忙去。

    陳明夏沒事可干,跟木頭似的杵在沙發前,視線追隨云予的身影移動。

    在這個陌生又華麗的地方,他還是感受到了無措。

    直到云予從衛生間里探出頭來,他抬手招了招:“過來。”

    陳明夏走過去。

    衛生間也分里外兩個空間,外面是盥洗池和馬桶,里面是花灑和浴缸,中間隔了一面推拉玻璃門。

    云予兩眼晶亮地看著他:“要不要一起泡澡?”

    陳明夏沉默片刻,說了聲好。

    他從沒用過浴缸,脫完衣服后就不知道該怎么做了,還是云予拉著他往里面走。

    浴缸不大不小,泡一個人正好合適,泡兩個人就略顯擁擠了,熱水嘩嘩地往外淌,流得一地都是,陳明夏的兩條腿被擠得分別貼在浴缸兩邊,中間剛好容納下一個云予。

    云予白皙的肩背和烏黑的發頂在陳明夏的視線里展露無遺。

    陳明夏捏了捏他的脖子。

    云予怕癢,立即將脖子一縮,轉頭瞪他一眼,說的卻是另一番話:“你抵著我了。”

    陳明夏平靜地說:“這種情況下要不抵著,只有我是個女的。”

    云予將手伸到背后,一把抓住了,沒有狀態時捏著軟乎乎的,但大小依然驚人。

    有狀態時是什么樣子,他再清楚不過。

    “唉,大了也是累贅。”云予嘆完,好奇地問,“你訓練時不覺得繃得難受嗎?”

    陳明夏:“……”

    他認真想了想,還真沒有。

    把云予的手從兩人中間抽出來,他拿著那只手繞到云予身前,搭上在水里晃蕩的家伙。

    圍度明顯小了一圈,上面是云予的手,再上面覆著陳明夏的手。

    “這句話該我問你。”陳明夏把下巴擱在云予的肩膀上,呼吸伴著水氣,濕漉漉地往云予的耳朵和側臉上撲,“我平時穿的褲子都很寬松,兜得住,你穿西褲才是勒得慌,不覺得難受嗎?”

    云予仰頭靠在陳明夏的脖頸里,黑亮的眼眸像是被水汽蒙上一層霧,他嘴唇咬得泛紅,此時微微張開,細碎的聲音從里發出。

    “平時不難受……”云予斷斷續續地說,“現在難受……”

    陳明夏帶動云予的手,拇指往上,在頂端輕輕摁了一下。

    云予猛吸口氣,嘴巴張得更開。

    陳明夏的聲音也有些啞:“別喘。”

    云予閉上眼睛,腹部不自覺地上抬,他仿佛聽不到陳明夏的話。

    陳明夏張口咬住他的耳朵。

    力道不輕不重,牙齒在云予的耳垂上輕輕地磨,這一舉動給云予帶來的刺激不小,他沒忍住驚叫一聲。

    陳明夏不知道這棟房子的隔音效果怎么樣,他不敢冒險,幾乎在云予出聲的瞬間抬起另一只手捂住對方嘴巴。

    “唔……”云予側過頭,睜開的眼里全是不自覺涌出的生理淚水,從他眼角溢出。

    陳明夏舔干他眼角的淚水,余光瞥見白得反光的脖子和肩膀,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他低頭咬在了云予的肩膀上。

    這次的力道重了很多。

    雖然沒有嘗到血腥味,但是他感覺自己的牙齒好像嵌進了云予的肉里,云予用手推著他的臉,肩膀一直在抖。

    許久,他松了口,手上的動作也停了。

    黏糊的東西粘在他的虎口處,在順水流走前,他把手從水里抬出。

    將手遞到云予面前:“你的。”

    云予脫力地靠在他身上,無語很久:“給我看這個干什么?”

    “量很多。”陳明夏說,“憋太久了。”

    云予:“……”

    盡管這是事實,可被陳明夏用一本正經的語氣說出來真的很奇怪。

    他閉了閉眼,把手搭上陳明夏的手背,正要將對方的手按回水里,指尖忽然碰到表面凹凸不平的一塊。

    云予愣了一下,立即拉過陳明夏的手。

    只見手背上有著一個無比清晰的牙齒印。

    “這是什么?”

    陳明夏把手放回水里:“被人咬的。”

    “誰啊?”

    陳明夏沒有說話,像是在猶豫。

    本來云予以為陳明夏和誰打架才被咬了一口,可這會兒看著陳明夏不言不語的模樣,他一顆心都能沉了下去。

    他似乎猜到什么,但不敢說,只能以開玩笑的口吻:“不會是你的前女朋友咬的吧?”

    “不是前女朋友。”陳明夏說。

    云予提著的一口氣松了下去,還沒開口,又聽見陳明夏說:“是隔壁舞院的一個男生,我和他沒有交往。”

    云予的心卡在半空,不上不下,勒得他呼吸難受:“他為什么咬你?”

    陳明夏沉默了將近一分鐘,言簡意賅:“他生我的氣,覺得我以前騙了他。”

    這件事說來話長,既然已經決定讓它成為過去式,那么陳明夏不想再回憶,他準備把那段記憶封存在心底的盒子中,直到記憶消失。

    但如果云予問起,他還是會說。

    他以為云予會問,甚至做好了從頭說起的準備,沒想到云予只是將頭轉了回去,拿起浴缸底部的塞子讓水流掉,然后重放熱水。

    他們又泡了一會兒,才在花灑下面洗了頭和澡。

    陳明夏手洗了兩人的內褲和襪子,晾在陽臺上,他穿不了云予的衣服,只能披一件浴袍,里面掛空擋。

    阿姨已經做好他們的飯菜,放在門口,兩人在茶幾上吃了飯,云予把碗筷和兩人的臟衣服一起放回門口,等阿姨收走。

    吹完頭發已是晚上十點多,明天是比賽的第一天,他們都要早起,陳明夏還要回寢室一趟。

    關燈躺在床上,陳明夏平躺在這邊,云予背對他躺在床的另一邊。

    陳明夏感受得到云予的不高興,是從發現他手上的牙齒印開始,他想自己應該跟云予解釋一下,可這種事要怎么解釋?跟云予說他和白云森以前的曖昧過程和不了了之?

    他感覺云予聽了會更加不高興。

    正糾結著,云予忽然一個翻身撲了過來,正好撲進他的懷里,雙手圈住他的腰。

    黑暗里看不清云予的臉,只聽見云予的聲音很輕,趴在陳明夏胸口的五指微微收起,暴露了主人內心的忐忑。

    “陳明夏。”云予氣息不穩,吐出的每個字都裹著一層不安和不易察覺的懇求,“我們結束交易關系吧,我們談戀愛好不好?”

    第162章 城里富N代x山里貧困生

    翌日早上八點, 陳明夏回到寢室時,唐智俊已經起來了,嘴里含著牙刷, 從衛生間里探出一顆腦袋, 一臉哀怨地盯著陳明夏從門口走到桌前。

    陳明夏把背包放到桌上,一樣一樣地從里面拿出東西, 他頭也沒回, 卻跟后腦勺上長了眼睛似的。

    “看我干什么?”

    唐智俊趕緊回到衛生間把牙刷完, 扯著毛巾將嘴上的泡沫一抹, 嚷嚷開來:“你小子厲害啊,都睡到人家老板家里去了!”

    陳明夏暼他一眼:“你東西都收拾好了嗎?”

    “早收拾好了。”唐智俊再次輕而易舉地被轉移注意力, 他竄回自己桌前, 開始清點東西, “水壺、手套、帽子、口罩、護目鏡……”

    嘰嘰咕咕地清點了一大堆,等他清點, 對面桌前的陳明夏已經三兩下地把要用的東西全部塞進背包里。

    唐智俊問他:“你只帶水壺和備用衣服就夠了?”

    陳明夏說:“還有一次性洗漱用具。”

    “……”唐智俊回頭看了眼自己桌上鼓得快要炸開的背包,“你不帶騎行工具嗎?”

    陳明夏語氣平靜:“帶了。”

    “哪兒呢?我沒看到啊。”

    陳明夏拍了下自己的腿:“這不就是騎行工具?”

    唐智俊:“……”

    啥也不帶,真男人。

    他們的自行車放在陽臺上積了不少灰, 頭盔也得擦洗一下才能用。

    帶著東西來到集合地點,偌大的操場上站了不少推著自行車的人, 都用專業的工具和衣服把自己從頭武裝到腳,在一群穿著緊身騎行衣褲的人里, 只穿一件單衣和灰色運動褲的陳明夏格外顯眼。

    陳明夏把頭盔袋子捆在自行車把手上,很隨意地站在自行車旁,一點也不像是要參加兩天騎行的人。

    連自行車協會的會長都一臉復雜地走過來:“明夏, 你……”

    陳明夏看過來。

    會長扶著額說:“你真的很像誤入的路人。”

    唐智俊也這么覺得,哈哈笑著湊了過來, 指著陳明夏說:“說他騎到一半突然跑去吃頓火鍋、做個按摩我都信。”

    會長還想說些什么,卻在余光中瞄見一個人的身影,他臉色一變,趕緊堆上笑容迎過去:“劉姐!”

    陳明夏和唐智俊一起看過去,只見一群穿得更像專業騎手的人推著自行車走進操場,帶頭的女人就是會長喊的劉姐。

    唐智俊用胳膊肘捅了捅陳明夏:“認識不?她就是你家老板的秘書。”

    陳明夏說:“不認識。”

    云予的助理太多了,他只認識吉東和一個姓文的男人。

    “嘖。”唐智俊看著那一群人,表情和在場的其他學生一樣震驚,他的語氣酸溜溜,半是羨慕半是嫉妒地說,“你家老板真好啊,還讓秘書親自帶著自家員工一起參加,我敢說在這個大學城里,只有我們協會有這個待遇。”

    另一邊,會長和劉秘書寒暄完,扯著嗓子告訴大家:“他們都是云風集團的哥哥姐姐,也來參加這次比賽,大家團結一致,友誼第一比賽第二,爭取一起把比賽完成!”

    現場的人紛紛鼓掌表示歡迎。

    等所有人到齊并登記完名字后,會長才帶著幾個部長安排大家有序出發。

    騎行路線都規劃好了,也印成傳單發給了在場的每個人,整條騎行路線有八十多公里,走a市特意修的騎行綠道,每十公里就設置了一個站點,既可以休息也可以拿免費的水和一次性毛巾。

    從各方面來講,這次比賽都蠻正規——除了穿得像個路人的陳明夏。

    出發時,前面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突然爆發出一陣歡呼聲和起哄聲。

    陳明夏和唐智俊排在后面,隔著一群人根本看不到前面的情況,陳明夏倒很淡定,唐智俊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和后面的人一起焦急地往前望。

    好不容易往前走了一截,終于聽到前面幾個人的議論聲。

    唐智俊上前拍了其中一人的肩膀:“哥們,前面發生什么事了?”

    那人轉過頭來,臉上寫滿欣喜和激動:“臥槽,你絕對猜不到誰來了!”

    “誰?”唐智俊自問自答,“云風集團的老總云予?”

    男人震驚地瞪眼:“臥槽,你怎么知道?你猜得好準!”

    唐智俊:“……”

    這還用得著猜嗎?他旁邊站的不就是老總的小白臉。

    輪到他們出去時,果然看到操場門口站著一個穿著休閑裝的男人,劉秘書和會長一左一右地夾著他。

    云予穿了一身淺色衣服,頭上戴了一頂白色鴨舌帽,有左右兩大護法的襯托,他比陳明夏還像個誤入的路人。

    唐智俊嘶了一聲,看看云予,又看看身旁的陳明夏:“你們商量好的是嗎?”

    陳明夏實話實說:“確實在今早商量過。”

    唐智俊:“……”

    早知道不問了,本來隨便說說,誰知道吃一嘴狗糧。

    由于比賽人員眾多、騎行路程也長,會長和幾個部長商量過后,決定采用單程計時的方法,只算從學校騎到山上的時間,出發時記一次時間,到達后記一次時間,用時最短者獲勝。

    當然,比賽的弊端就是管不了作弊的人,只要不被人看到,甚至可以帶著自行車搭乘公交地鐵或者順風車,反正全靠自覺。

    陳明夏和唐智俊作為協會的部長和副部長,又是身量較高的人,自然被安排到后面,排到他們時,身后沒剩幾個人了。

    陳明夏記完時間,騎著自行車慢悠悠地往前走。

    “好哥們。”唐智俊高興地都沖了過來,“我就知道你會等我,你不會在乎那么幾秒的時間,走走走。”

    陳明夏對他抬抬下巴:“你先走。”

    “……”唐智俊臉上笑容一僵,慢慢意識到一件絕望的事,“你是在等我吧?”

    “你說呢?”

    唐智俊罵罵咧咧地騎著自行車走了。

    陳明夏單腳撐在地上,等到最后才等來云予。

    云予不知道用什么原因支開了劉秘書和會長,他騎得不太熟練,速度很慢。

    今天還在節假日,騎行綠道上的人不少,陳明夏沒法和云予并行,只能一直跟在云予后面,有其他自行車想要超過他們,他就在后面打喇叭。

    騎到中午,他們停下來休息。

    已經騎了二十多公里,他們到了一處濕地公園附近,這邊臨著一面大湖,居然沒什么人。

    他們找了一處坡度較高的草坪,把兩輛自行車斜放到路邊。

    陳明夏先從背包里抽出一件衣服鋪到草地上,才對云予說:“坐。”

    云予習慣了,一屁股坐到衣服上面。

    陳明夏在他旁邊的草地上坐下。

    “今晚還要在山上睡吧?”云予問。

    “嗯。”陳明夏從背包里摸出兩個面包,一手拿著一個,遞到云予面前,“你吃哪個?”

    云予隨便選了一個。

    陳明夏撕開包裝給他:“我們協會的人已經在山上租了足夠的帳篷和野炊工具,但住宿環境肯定比不上家里和酒店。”

    云予小口吃著面包,聽出了陳明夏的言外之意,好笑地說:“我像是那么嬌氣的人嗎?”

    陳明夏鄭重地點了點頭:“還挺像的。”

    “你放屁!”云予很少說粗口,在陳明夏面前就很自然地說出來了,他自個兒也沒意識到,“我連你家的廁所都忍受了,哪兒嬌氣了?”

    陳明夏把手里的面包放到一旁的草地上,伸手抓過云予的腳。

    云予驚呼一聲,險些沒有坐穩,下意識地往陳明夏身上靠。

    他穿著直筒長褲,布料很薄很滑,褲型寬松,往上一掀就露出了雪白且筆直的小腿。

    腿上的毛稀疏,因此皮膚上泛起的紅點格外明顯。

    陳明夏一手抓著云予的腳踝搭在自己腿上,一手摸過上面的紅色:“你人不嬌氣,但身體嬌氣。”

    云予拿著面包:“……”

    他無法反駁。

    “癢嗎?”陳明夏問。

    “不是很癢,就是不太舒服。”云予說。

    這也是他騎得不快的原因,可能是這條新褲子扎皮膚,也可能是今天太熱了,總之他的身體經常會反映出各種各樣的毛病。

    陳明夏從背包里摸出藥膏,把云予兩條小腿上的紅點都仔仔細細地擦了個遍,下面的路上有人路過,有步行的、也有騎自行車的,紛紛扭頭往他們這邊望。

    云予不自在地收了收腿:“陳明夏……”

    陳明夏還抓著他的腳踝上下檢查,眼皮都沒抬一下:“嗯?”

    “可以了。”云予說,“下面的人都在看。”

    陳明夏幫他把褲子拉好,表情和語氣都很平常:“我們不是在談戀愛嗎?情侶之間這么做很正常。”

    云予很明顯地愣了一下。

    陳明夏放下他的兩條腿,半天沒聽到回應,抬眸看了對方一眼。

    只見云予表情呆滯,眼里有強烈的情緒涌動,片刻,飛快地眨了眨眼,像是要把涌上來的酸意眨回去。

    陳明夏也不說話,撕開面包的包裝開始吃。

    很突然的,云予抬起他的一只手就咬。

    咬在手背上,咬得相當用力,像是要把手背上的一塊肉都咬下來。

    陳明夏一動不動,任由云予逐漸使勁兒。

    快一分鐘后,云予松口。

    昨天白云森咬在陳明夏手背上的牙齒印還沒消掉,現在又多了一個深得泛黑的牙齒印,正好和白云森的牙齒已經重疊了。

    不。

    應該說覆蓋了白云森的牙齒印。

    云予用手心抹掉他手背上的唾液,似乎有些心疼,拉著他的手在臉上蹭了蹭:“你把他忘了吧,就記著我一個人好了。”

    手背上的疼痛還未完全消失,皮膚和云予臉頰相貼的輕柔觸感傳遞過來。

    “好不好?”云予說,“陳明夏。”

    陳明夏將手一轉,食指和拇指捏住了云予的下巴,趁著下面路上沒人,他傾身過去蜻蜓點水地碰了下云予的嘴唇:“嗯。”

    末了,又吐出一個字,“好。”

    第163章 城里富N代x山里貧困生

    兩人騎騎停停, 用了九個多小時才到達目的地。

    除了這次參加比賽的人外,山頂還有不少游客,一眼望去, 幾乎都是人, 顏色、款式和大小都不一樣的帳篷相互挨著,懸在上面的燈泡通了電, 照亮腳下這片地。

    他們找協會的人打卡, 記了好幾頁名字的本子上畫著密密麻麻的勾。

    他們應該是最后抵達山頂的兩人, 當然也有人只打了開始的卡、沒打結束的卡, 估計騎到一般放棄了。

    這個地方經過開發,不遠處有超市、餐廳、公共衛生間等設施, 協會只提供帳篷和一次性洗漱用品, 不提供今天的晚飯和明天的早飯, 大家到地兒后領了東西就可以自由活動了。

    陳明夏和云予不可能一直呆在一起,打完卡后只能各回各的隊伍。

    十月的天早就變涼, 大家平時都穿上了兩件套,這會兒在山上,更覺得夜風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

    唐智俊在外面浪了半個小時就受不了了, 裹著沖鋒衣直往帳篷里鉆。

    陳明夏沒有出去,一直坐在帳篷里面休息, 目光黏在手機上。

    “你和你家老板真是默契,出來玩都躲在帳篷里。”唐智俊的腳還在外面, 把鞋子蹬掉后,他掃到陳明夏手機上的目光一頓,“等等, 你們不會是在帳篷里用手機聊天吧?”

    陳明夏抬頭看他:“有什么問題嗎?”

    “……”唐智俊唰地一下拉上帳篷拉鏈,往旁一倒, 唉聲嘆氣地說,“也是,你家老板可是云風集團的老總,要是和你的關系傳出去了,你的生活就別想平靜了。”

    陳明夏淡淡地說:“我不擔心這個。”

    唐智俊翻身看他,好奇地問:“那你擔心什么?”

    陳明夏瞥他一眼,不吭聲了。

    將近夜里十一點時,周圍安靜下來,偶爾有腳步聲或者咳嗽聲響起,但很快消失,大家都想在明早四五點起來等日出,休息時間也就幾個小時。

    唐智俊躺在陳明夏邊上睡得跟死豬似的,陳明夏側身背對唐智俊,眼睛閉著,可意識十分清醒。

    他想到不久前他和唐智俊的對話。

    他在擔心什么。

    他發現可能是時間過得太快了,也可能是他和云予發展得太順利了,他竟然忽略了一個很關鍵的人——他哥。

    他不知道他哥此時身在何處,也不知道他哥會消失多久,但以他對他哥的了解,他哥會回來的,也許哪天需要錢或者需要幫助的時候,他哥就回來了。

    到時候云予會怎么做呢?

    陳明夏很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可云予從未跟他提過他哥的事,甚至特意隱瞞和他哥的那段歷史,他不知道云予這個做法代表什么或者出于什么樣的心理,是已經忘記他哥不想再提及過去?還是依然讓他哥在心里占據一席之地不想對外人分享?

    這是陳明夏第一次如此認真地思考這件事,他以為自己不在意,可事實上他非常在意。

    他甚至在意到失眠了-

    早上五點不到,陳明夏把唐智俊喊醒收拾帳篷,很多人在凌晨兩三點就起來占位置了,收拾好帳篷后,陳明夏去還帳篷,唐智俊去占位置。

    山頂的人太多了,除了昨晚在山上過夜的人外,還有很多住在山下半夜開始爬山的人,等天邊泛起魚肚白時,山頂幾乎到了人擠人的地步。

    云予被秘書和幾個下屬護著,用不著東奔西跑地收拾東西和還東西,他擠在人群中東張西望。

    “云總,你在找誰嗎?”劉秘書問。

    “沒有。”云予收回目光,故作淡定地忍了一會兒,又忍不住了,問劉秘書,“昨天和我一起上山的那個學生,你看到他了嗎?”

    “那個陳明夏嗎?”劉秘書想了想說,“我沒注意。”

    劉秘書對陳明夏的印象很深,倒不是陳明夏穿得和其他學生不一樣,而是他身材高大、眉眼深邃,即便在社會上也很難看到這么挺拔的男人。

    不過山上這么多人,她怎么可能專門注意一個只是外形比較好看的學生。

    云予哦了一聲,表情沒什么變化,但眼里有著失落。

    劉秘書沒捕捉到云予眼里的情緒,她拿出手機打開拍照模式,和周圍的其他人一起等待日出。

    云予沒心情看日出,他人生中看過太多次日出,經常在辦公室里加班到早上,站在落地窗前,三十幾樓的高度都能讓他很好地欣賞到橘紅的太陽從樓宇之間升起。

    他想下次沒必要參加這種集體活動了,不如趁這時間把工作提前處理干凈,好抽出一天單獨和陳明夏約會,挑一個只有他倆的地方。

    想是這么想,可還是忍不住扭頭張望。

    這時,余光里的手機屏幕忽然亮起。

    一條微信發了過來。

    云予之前給陳明夏發過幾條消息,都沒得到回復,估計在忙,他點了下鎖屏界面的微信通知,屏幕立馬跳到微信里他和陳明夏的聊天框。

    他發出的幾條消息下面多了一條言簡意賅的回復。

    【陳明夏:右后方。】

    云予怔愣片刻,反應過來后立馬往右轉頭。

    什么都沒看到。

    對面又一條消息發來。

    【陳明夏:遠一點。】

    云予再次回頭,目光朝遠處望。

    在距離他五六米的人群堆里,有人揮了揮手,正是陳明夏。

    陳明夏腳下不是平地,周圍凹凸不平,旁邊還有幾人爬上了高高的石塊,跟猴子似的攀在上面,他高大的身形被遮擋很多。

    但一眼掃過去時,云予還是在一兩秒內找到了他。

    云予也想揮手,轉念想到劉秘書和幾個下屬還在身邊,便硬生生地忍住了。

    【陳明夏:太陽要出來了。】

    【云予:你什么時候在那里的?】

    【陳明夏:剛擠過來,人太多了,不知道能不能擠到你那兒去。】

    正說著,周圍突然爆發出一陣驚呼聲。

    劉秘書激動地喊:“太陽出來了!”

    云予抬頭看去,只見遠方連綿的群山被一層稀薄的白霧籠罩,一點橘中摻著暗金光芒的小尖在群山中冒出了頭。

    盡管看過很多次日出,可云予還是被眼前的場景震撼到了。

    那點小尖正在艱難地往上爬,看似很慢,然而才過去幾分鐘,小尖的面積變大,隱約能看出一個弧形。

    周圍的人紛紛拿出手機,原本此起彼伏的說話聲都安靜下來了,大家秉著呼吸,目光在日出和自己的手機屏幕之間打轉。

    云予也拿出手機拍了幾張照片,他每一秒都有無數次沖動想要回頭尋找陳明夏的身影,但后面全是在錄像或者在拍照的人,他動來動去容易影響人家。

    等到太陽從山后露出三分之二時,他看了一眼時間,正要回頭,結果肩膀冷不丁地被人從后面拍了一下。

    云予嚇得身體往上一彈,微微后仰的后背碰到身后那人的胸膛。

    拍在他肩膀上的手沒有拿走,而是輕輕地將他按住。

    云予回頭,看到了陳明夏的臉。

    也不知道陳明夏什么時候擠到了他的后面,和他挨得很近,周圍有人離開,也有人立馬補上前面的位置,來來去去,他們被擠在中間,身體靠得很攏。

    走到這片平地上,陳明夏的身高優勢一下子顯現出來,金橘參半的日光毫不吝嗇地全鋪在陳明夏臉上,他的五官本就有棱有角,在光暈的暈染下,深刻得像是美術生用刀一點點雕刻出來。

    云予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回頭敲打手機。

    【云予:想親你。】

    陳明夏就站在云予身后,比云予高了快半個腦袋,垂眼就能輕而易舉地看到屏幕上的內容。

    他拿出手機回復。

    【陳明夏:回去親。】

    云予頓了一會兒,厚著臉皮繼續敲打。

    【云予:唉,還想做。】

    【陳明夏:回去做。】

    【云予:今天回去就做嗎?】

    【陳明夏:可以。】

    【云予:等會兒還要騎車回去,八十多公里的路,騎完你能行?】

    【陳明夏:能行。】

    云予一臉驚奇,把屏幕上的兩個字翻來覆去看了幾遍,扭頭望向陳明夏。

    陳明夏沖他挑了挑眉梢。

    【陳明夏:等會兒找一輛車,我們連人帶自行車地坐車下山。】

    云予:“……”

    他就說嘛。

    騎完八十多公里還能行的話,那腰簡直是鐵做的。

    剛想完,一條新的消息冒出來。

    【陳明夏:我把精力全留在你身上。】

    云予一個手滑,手機垂直落地,在腳邊發出啪的一聲,把還在攝影的劉秘書嚇了一跳,多年的工作習慣讓她身體的反應速度快過大腦,立馬蹲身撿起手機。

    余光一掃,掃到了屏幕上的內容。

    劉秘書:“……”

    一個小時后,太陽升起,看日出的人群逐漸散開,陳明夏和云予找到各自的自行車,在餐廳里吃了早飯又坐了半個多小時,等到人群散了大半,他們才推著自行車像來時一樣慢悠悠地下山。

    下山時遇到了同樣推著車的劉秘書,和云予的幾個下屬一起。

    陳明夏看著劉秘書如遭雷擊的蕭條背影,問道:“劉秘書知道和你聊天的人是我嗎?”

    云予反問:“你覺得呢?”

    陳明夏:“……”

    可憐的劉秘書。

    連人帶自行車地坐著順風車下山后,陳明夏先回一趟學校,把自行車和背包放好,又洗了個澡并換了身衣服。

    陳明夏和云予在小吃街上碰頭,選了一家餐廳吃完午飯,然后兩人直奔云予在回來的路上就定好的酒店。

    陳明夏說到做到,把省了一上午的力氣全用在云予身上,直到窗外夜幕降臨,陳明夏拉著云予站在浴室的花灑下面沖澡。

    云予雙腿酸軟,站都不想站,索性把身體的大半重量都壓到陳明夏身上。

    陳明夏任勞任怨地讓他靠著。

    他們第一次做時沒有套子,陳明夏沒幫云予清洗干凈,導致云予后面幾天都提不起精神,從第二次起,他就很小心了,盡量不留在里面,留在里面了也要清洗幾次直到干凈為止。

    云予把下巴擱在陳明夏的肩膀上,歪頭看著陳明夏認真做事的臉。

    “你大三了吧?”

    “嗯。”

    “對后面有什么計劃嗎?”

    “先訓練,看能不能通過后面幾次比賽。”

    陳明夏在學校里的各方面成績都很優異,他的專業就業范圍廣,卻也因為太廣了,若是沒有一個明確的目標,很容易混得不上不下。

    他后面是想考公務員的,進體育局工作,但考公務員不是一件容易事,對他而言難的不是考試,而是考試期間的空窗期,在這之前他想多參加幾次比賽拿到獎金,先把錢攢夠。

    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云予。

    云予把手伸到他的腰間,想捏,可腰上的肉太緊,壓根捏不起來,于是手繞到了他的屁股上。

    在屁股肉上輕輕一拍。

    陳明夏:“……”

    他的動作一下子停住了,手指還在里面。

    “我在a市有幾套房子,都裝修過了,很少住過,有一套就在大學城附近,你停課了,就搬來和我一起住吧。”云予說,“畢業后你專心備考,我來養你。”

    第164章 城里富N代x山里貧困生

    陳明夏沉默下來。

    以前白云森也跟他說過同樣的話, 讓他不要有經濟壓力,要是實在沒錢了,白云森可以給他錢, 但他拒絕了白云森的好意。

    那個時候他是要面子的, 不想被白云森看到太多次自己的狼狽樣。

    那么云予呢?

    他好像沒有一點心理負擔,甚至認為云予會說出這樣的話再正常不過, 因為他和云予在開始這段關系時就建立在了錢的基礎上。

    對他而言, 云予和白云森到底是不一樣的。

    云予知道他家的房子有多破舊、知道他家的環境有多糟糕、知道他下地勞作時有多勞累, 云予的視線滲透進了他的自尊心底層, 很多時候他仿佛扯掉了自己全身衣服,毫無遮掩地站在云予面前。

    他在云予這里不需要粉飾自己, 跟著心情走就行。

    “好。”陳明夏略微一頓, 又說, “把你的手拿開。”

    云予捏了一下:“還挺軟的。”

    陳明夏:“……”-

    云予的辦事效率快得驚人,才十月中旬, 他不僅親自置辦好了所有物品,還打包好自己的行李搬進了新房子。

    陳明夏依然住在宿舍,周末才過去住兩天。

    隨著十二月的逼近, 陳明夏的訓練難度不斷加大,他把周末的兼職全部推掉, 專心泡在體育館里一次次地努力刷新自己的訓練記錄。

    天氣逐漸變冷,大家都穿上了冬衣。

    十二月的二十四號和二十五號是陳明夏的比賽日期, 和他一起參加比賽的還有隔壁專業的一個大二學生,兩人結伴前往比賽地點c市。

    c市在另一個省,從a市過去要坐兩個多小時高鐵。

    陳明夏和那個大二學生的車票和住宿都定好了, 學校訂的,座位連坐, 住宿也在同一間房,不過他們不熟,見面時打個招呼后便各自養精蓄銳了,一路上沒有多少交流。

    一起來到酒店,拿出身份證辦理入住。

    學校給他們定了一個標間,里面并排放了兩張單人床。

    陳明夏見大二學生先走進去把背包放到里面那張床上,他也坐到靠外的床邊,把背包放在床尾。

    兩人各自收拾一番并拿著手機發了一會兒消息,大二學生詢問陳明夏:“哥,出去吃飯嗎?”

    陳明夏收起手機:“走吧。”

    學校報銷了路費和住宿費,但不報銷餐飲費,大二學生估計想到這點,沒說去哪家當地特色餐廳,只問陳明夏隨便吃點快餐怎么樣。

    陳明夏沒有意見,他和大二學生沒有一點共同話題,不如速戰速決,早點回去各干各的。

    于是兩人進了一家小碗菜自助餐廳。

    他們分別拿上餐盤各選各的并各結各的賬,等找座位時才聚起來,挑了一處旁邊就是落地窗的位置。

    剛坐穩,陳明夏的手機響了起來。

    他拿出手機一看。

    果然是云予打來的電話。

    考慮到大二學生坐在對面,陳明夏掛斷電話,打開微信發消息。

    【陳明夏:我在商場吃飯,和同行的學生一起,他坐我對面。】

    說完,拍了一張照片發過去,但只拍了自己的餐盤以及大二學生的一半餐盤。

    云予明白了他的意思,沒有多說。

    【云予:好的,那你吃吧,回酒店了再跟我說。】

    陳明夏回了個好。

    大二學生把陳明夏的舉動都看在眼里,等他放下手機,笑著調侃一句:“女朋友查崗了?”

    “嗯。”陳明夏說,“他每天下班都會聯系我。”

    大二學生恍然地哦了一聲:“是工作黨啊?”

    “對。”

    “你們感情挺好的。”

    聊完,兩人開始干飯。

    快吃完時,靠近陳明夏這邊的玻璃被人從外面敲了兩下,陳明夏以為又有人不小心碰到了玻璃,便沒搭理。

    結果叩叩聲又響起來。

    坐在對面的大二學生抬了下頭,說道:“哥,你認識外面那個人嗎?”

    陳明夏這才扭頭,然后看到了一張熟悉又陌生的臉。

    外面那個人穿了一件白色襯衫和淺色牛仔褲,身材高瘦,皮膚白凈,五官清俊,鼻梁上架著一副無框眼鏡,幾年不見,他的長相和陳明夏記憶中的樣子沒有太大變化,甚至和貼在老家床頭那張照片里的模樣也略有重疊。

    陳明春。

    是消失了快一年半的陳明春。

    陳明夏一時呆住。

    陳明春收回屈著貼在玻璃上的兩根手指,抬到半空中對陳明夏揮了揮,他臉上掛著清淺的笑容,用拇指對著外面,意思很明顯了。

    陳明夏的臉唰拉一下沉了下去,有那么一瞬甚至嚇到了對面的大二學生。

    他沒等大二學生說話,猛地站起了身,椅子腿劃過地板發出刺啦聲響,他說:“我出去一下。”

    “哦……好……”

    大二學生的話音還未落下,陳明夏已經走得沒影了。

    陳明春在餐廳門口等著,還是老樣子,盡管長了一張清俊斯文的臉,可姿勢和表情都吊兒郎當,只有在特定的人面前,才會裝模作樣起來,而且裝得很像,總能把對方唬住。

    從某方面來說,陳明春還是很有能力的。

    面對表情陰沉的陳明夏,陳明春完全不慌,連陳明夏為什么會在c市都懶得問,開口直入主題:“有錢嗎?借我五千塊錢。”

    陳明夏繃著臉,伸手揪出陳明春的衣領,在陳明春的一路驚叫聲中把對方拖到了通往衛生間的過道角落。

    這里沒人,陳明夏也不客氣,絲毫沒收著力道地把陳明春推到墻壁上。

    陳明春頓時吃痛,連聲哎喲,臉都扭成一團了。

    “錢呢?”陳明夏橫著手臂抵在陳明春的脖子上。

    陳明春不停咳嗽,臉因缺氧而變紅:“什……什么錢?”

    “你從爸媽那里騙走的錢。”陳明夏冷著聲道,“那是爸媽準備交社保的錢和弟弟妹妹們的學費生活費,你也好意思騙。”

    “我……我冤枉,我沒騙……”陳明春拍打著陳明夏的手臂,以前他不覺得自己二弟有多高大,這次見面感覺自己二弟像座山一樣,推都推不動,尤其是抵著他脖子的手臂,電視劇里的十八銅人都沒這么結實的手臂。

    陳明夏看陳明春實在難受,將手臂力道放輕一些。

    陳明春這才一邊咳嗽一邊說:“我還不是為了掙錢,我沒有本錢,只能找爸媽伸手,不然我哪來的錢?”

    陳明夏聽著他這理所應當的語氣,臉色沉得可怕:“沒錢不會自己掙嗎?”

    “我也想掙啊,可我掙不到啊。”陳明春扒開了陳明夏的手,摸了摸脖子,轉而又說,“哎呀,錢都沒了,都砸工作室里了,工作室沒開起來,我還欠了一屁股債,你有五千吧?快給我周轉一下。”

    陳明夏后退一步,將陳明春從頭到尾打量一遍。

    陳明春不明所以,只是催促:“快啊,轉我的支付寶和銀行卡都行。”

    陳明夏問:“你欠誰的債?”

    “多得去了。”陳明春不想在這方面多說,但為了讓陳明夏相信,他摸出手機翻了一堆微信聊天記錄給陳明夏看,“看吧,我沒騙你吧,催得我頭都大了,你也不想看到你哥什么時候被這群人找上門吧?”

    陳明夏算是明白了。

    陳明春就是一個黑洞,錢在他那里只進不出,吞進去后就沒了,別想再從黑洞里掏出來。

    唯一的辦法就是遠離這個黑洞,不要再被黑洞吸走更多東西。

    陳明夏收起目光,二話不說,轉身就走。

    陳明春忙道:“錢……”

    陳明夏回頭:“你敢跟上來一步,信不信我在這里把你的牙齒都打掉。”

    陳明春:“……”

    回到餐廳,大二學生已經吃完了,正坐在位置上玩手機,陳明夏還剩一點,但已經沒了胃口,為了不浪費糧食還是把剩下的吃完了。

    回去的路上,大二學生很識趣地沒有多問。

    陳明夏心煩氣躁,回到酒店房間坐了一會兒,拿起手機出去給他媽打了個電話。

    他讓他爸媽都換了手機號碼,為的就是不被陳明春聯系上,他爸媽的耳根子太軟,很難拒絕陳明春的各種要求。

    不過現在他爸媽手頭上也沒什么錢,最近領了兩三個月的工資都交給他存定期,即便陳明春找到他們也要不到錢。

    陳明夏把今晚的情況都跟他媽說了,他媽居然沒像以往一樣哭,沉默半天,嘆了口氣:“隨他去吧。”

    打完電話回去,陳明夏才想起還沒聯系云予,他看了眼緊閉的浴室門,大二學生正在里面洗澡,便懶得出去了,坐在床邊給云予打了微信語音。

    云予那邊秒接。

    兩人聊了一會兒,云予敏感地發覺到陳明夏的情緒不對。

    陳明夏只說:“今晚遇到了一點事,回去跟你細說。”

    “好。”云予安慰他,“你別多想,明后天的比賽要緊。”

    “嗯。”

    “你后天什么時候回來?不然我請個假去c市接你。”

    “不用了。”陳明夏拒絕,“我上午就比賽完了,下午兩點的車,傍晚五點多到,到時候我去你公司樓下等你吧。”

    “好。”

    準備掛電話時,大二學生洗完出來,看到陳明夏那張原本沉得宛若能滴出水來的臉肉眼可見地緩和起來,不由得在內心感嘆一句——

    這就是愛情的力量啊。

    就是太黏糊了,吃飯要發消息、回來要打電話,他一個單身人士表示有些受不了。

    第165章 城里富N代x山里貧困生

    第二天很快過去, 完成第三天上午的比賽后,陳明夏和大二學生回到酒店退房,在附近吃完午飯后便一起趕往車站乘坐高鐵回a市。

    將近晚上六點, 陳明夏下了公交車來到軟件園外面。

    云予的公司就在里面, 附近是其他公司,各個辦公樓相互挨著, 和陳明夏學校所在的大學城很像。

    陳明夏沒有進去, 就站在出口等。

    六點出頭, 陸續有人走出, 慢慢地,人越來越多, 逐漸匯成一條小溪朝外涌去。

    陳明夏在微信上給云予發了一條消息, 然后把手機揣進兜里, 專心等待。

    但他腦子里想著其他事。

    很明顯的,云予不想跟他提及有關他哥的任何事, 而且他不知道云予這么做的原因,是已經忘記他哥還是依然在乎他哥。

    如果云予還喜歡著他哥又恰巧知道了他哥所在城市的話……

    陳明夏眉頭皺起,突然感覺到了很強烈的煩躁。

    有些事根本壓不住, 哪怕不小心回憶起了一點,很多情緒都會爭先恐后地從各個毛孔里鉆出, 填滿他的大腦。

    他想也許自己不能說得太過直白,畢竟他沒辦法解釋自己會為什么知道云予和他哥過去的事。

    時間來到六點半, 第一波人潮過去,往外走的人少了很多,三三兩兩, 隔出很大的距離。

    陳明夏拿出手機,點進微信, 他半個小時前給云予發的那條消息還安安靜靜地躺在最后一排。

    云予沒回消息。

    與此同時,另一頭的辦公室里。

    放在辦公桌上的手機突然亮起,鎖屏界面顯示收到一條微信消息,旁邊搭了一只白皙的手,薄薄的皮膚下,青筋隱約可見。

    那只手的食指抬起,有一搭沒一搭地敲著桌面,暴露了手主人忐忑不安的內心。

    云予身下的椅子往旁斜著,他修長的雙腿交疊,后背靠著椅背,這個坐姿和他的心境不同,看著隨意又散漫。

    與他一桌之隔的對面,一個男人坐姿拘謹,雙手放在雙膝上面,正在小心翼翼地打量這間辦公室的裝潢。

    幾分鐘前,云予忙完手里的工作,正要給陳明夏打電話,這個男人便找上門了。

    陳明春。

    云予幾乎是從自己記憶最底層撈出了有關于陳明春的片段,陳明春剛消失的那幾天,他每晚都在傷心流淚,坐在陳明春暫住的書房里回憶自己做過的事,他每晚也在反思自己,是他給的錢不夠多還是他太著急催促陳明春確定關系,才讓陳明春對他厭煩。

    現在想來,以前的自己真是又悲哀又可笑。

    云予很煩,煩的不只是陳明春突然出現打破他生活的平靜,還是陳明夏在外面等著他,萬一讓陳明夏和陳明春碰上面……

    云予目前還不知道要怎么處理這件事,他越在乎就越害怕,每次想起來都只想當個縮頭烏龜。

    陳明春和云予認識也有三四年了,他跟著云予回家并且無數次進出各種高檔場所,卻是第一次來到云予的公司,也是第一次坐到云予的辦公室里。

    這間辦公室比云予家里的書房還大,分成了辦公區和會客區,會客區的書架旁邊還有一扇門,不知道里面是衛生間還是休息室。

    云予背后不是書房里裝了整面墻的書架和書籍,而是擦得明亮干凈的落地窗,外面藍天白云,車水馬龍,遠方兩棟樓宇高聳入云,高處的風景自然美不勝收。

    就是云予的臉色不太好看。

    時隔一年多,陳明春再次和云予面對面,他發現和他經歷過那些形形色色的人比起來,云予太優質了,不管是長相、身材、性格還是經濟條件,云予都能碾壓那些人。

    可惜云予不是女人。

    陳明春在云予之前為了錢嘗試過男人,換句話說,云予不是他第一個攀上的男人,可他對男人硬不起來,他和男人做不了那種事,他也無法容忍自己當下面那個。

    按捺住心里的惋惜,陳明春臉上掛起慣用的人畜無害的斯文笑容,好像去年一聲不吭離開的事不存在一樣,他熟絡地跟云予打招呼:“好久不見,最近過得好嗎?”

    云予聽到這話只覺惡心,食指在桌上敲擊的速度加快,他不客氣地問:“你從哪里冒出來的?”

    “唉……”陳明春抹了把臉,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這說來話長……”

    云予打斷他:“那就別說了。”

    陳明春:“……”

    “換個話題。”云予冷眼看著他,“你找我的目的是什么?”

    陳明春不著痕跡地皺了皺眉,記憶中云予溫和平靜的笑容和此時云予尖刻警惕的面容重疊不起來,他從未見過云予對自己露出這種表情。

    以前他不是沒有離家出走過,短則一兩天,長則一周,云予每天打電話讓他回去,很少生氣,有次氣得狠了也沒有說他,而是自個兒坐在客廳里默默掉眼淚。

    他以為這次也一樣,只要他軟下態度好好跟云予道個歉,云予就會原諒他,接著他跟云予回去,哄云予幫自己填上窟窿。

    陳明春實在走投無路了,他欠了一屁股債,騙過的男男女女都對他充滿戒心和仇恨,大前天他在商場里遇到陳明夏,本想從陳明夏身上騙點生活費,結果被罵得狗血淋頭。

    正是想到了陳明夏在a市,他記起了a市的云予。

    余下的錢都用來買車票和訂酒店了,他沒給自己留退路,他知道云予就是自己最大的退路。

    如果這次云予真的幫他解決了難題,那他可以和云予試試,硬不起來就吃藥,總能找到解決辦法。

    大不了燈一關,把云予當做女人對待,反正進去的位置都大差不差。

    陳明春想得很好,唯獨忽略了云予對自己的態度。

    可能是在鬧脾氣吧。

    他走了一年多,又不是十幾天。

    這么想著,陳明春決定拉長戰線,先想辦法把云予哄好了再提跟著云予回家的事,他假裝沒感受到云予的冷淡,臉上笑容不變:“我就是想你了,所以來看看你。”

    云予直接把手攤在桌面上,言簡意賅:“找我要錢?”

    “……”

    陳明春和云予迂回慣了,太懂怎么繞著彎子從云予身上撈好處,可此時云予直來直去,他一下子不知道下面的話要怎么說了。

    “陳明春,我好歹是個快三十歲的人,你真的把我當成三歲小孩來騙嗎?你一聲不響地消失,一走就是一兩年,現在突然出現在我的辦公室里,你想干什么再明顯不過了吧。”云予看了一眼手機,屏幕亮起,上面已經堆了幾條微信消息,他擰著眉頭,不想再和陳明春浪費時間,“我只給你一次機會,你找我是想要錢嗎?”

    陳明春簡直被云予冷酷的表現嚇到了,呆坐半晌,張開嘴后,習慣性地想要撒謊:“不是,我……”

    “不是就算了。”云予揚聲喊道,“小文!”

    陳明春終于意識到了事情發展早已偏離自己的預料,云予也和記憶中不再相同,他心中一急,趕忙承認:“是是是,實不相瞞,我很缺錢,我真的是走投無路了才來找你……”

    話音未落,秘書小文開門問道:“云總?”

    云予揮了揮手。

    秘書小文又關門出去了。

    云予轉了下椅子,但目光一直黏在陳明春身上,他心平氣和地說:“之前你慫恿我去你家鄉投資建設,我今年夏天去了。”

    陳明春猛地一愣,隨即喜悅地問:“你真的去了?是梨山村嗎?”

    “對,就是你的家鄉梨山村。”云予說,“不過沒用你的名義,用了我們公司的名義。”

    陳明春臉上笑容一僵:“你不是說要用我的名義嗎?”

    云予笑了一下,但笑中摻雜著嘲諷:“你人都跑了,我怎么用你的名義?我總不能代替你簽各種文件吧?”

    “……”陳明春越來越后悔當初的決定了,他當時鬼迷心竅,背著云予悄悄找了一個各方面條件只比云予差上一點的女人,那個女人唯一勝在自己的性別上,但也是這點吸引了陳明春背叛云予。

    他跟著那個女人去到h市,又勾搭上女人的客戶——一個更年輕也更有錢的女人。

    然而那個更年輕也更有錢的女人抱著玩玩心態,很快膩了,把他掃地出門。

    他不得不重新尋找枝頭。

    這一年多的時間里,他起初過得很好,后來不知怎的,越混越差,甚至重新迫不得已重新把目標擴大到男人身上,可他對男人硬不起來,通常結局只有兩種,要么他被甩掉、要么他在和對方上床之前先騙一筆錢跑路。

    后來他決定靠自己,和一個半途認識的人搭伙開了一個工作室,最后工作室倒閉,他們非但沒掙到一分錢,還欠了一屁股的債,合伙人跑了,剩下沒跑掉的陳明春被一群追債人盯得死死的。

    如果他當初沒跟著那個女人去h市,是不是他還過著錦衣玉食的富足生活?云予那么喜歡他、那么包容他,肯定心甘情愿養他一輩子。

    這一刻,陳明春悔得腸子都青了。

    他在這一兩年的經歷里挑挑揀揀,把能說的都告訴給了云予,摘掉了他在男女堆里周旋的過程,添加了他和合伙人如何盡心盡力開辦工作室以及挽救工作室的艱難。

    云予耐心聽著,從頭到尾表情都沒多大變化。

    陳明春一邊說一邊悄悄觀察云予,心里焦急萬分,卻不得不壓著性子繼續賣慘。

    “哥哥,我也不想背上這么多的債,都是那個人坑我,要不是他死乞白賴地拉我入伙,我不會落到今天的下場……我還計劃等工作室走上正軌后,我就回來找你,買個大房子接你住進去,我們一起好好過日子。”陳明春的眼睛眨著眨著就紅了,擠出一滴淚水,他哭得無聲無息,就像往常任何一次哭泣那樣。

    以他對云予的了解,過不了幾秒,云予的態度就會松軟下來,過來摸他的頭,輕聲細語地安慰他。

    誰知等了快一分鐘,對方都沒動靜。

    陳明春抬眼看去。

    只見云予面無表情地保持著斜靠在座椅上的姿勢,穩得跟泰山似的,別說過來安慰他,看向他的眼神里甚至浮出一絲明顯的嫌惡。

    陳明春:“……”

    云予問道:“你一共欠了多少錢?”

    陳明春趕緊回憶了下:“有三百……五百萬吧。”

    他以為自己的賣慘有了作用,特意把錢說高了一截,其實他的欠債只有不到五十萬。

    當然,還這五十萬也讓他夠嗆了。

    “才五百萬,就讓你哭成這樣。”云予彎腰拉開桌下的抽屜。

    穩了!

    陳明春心頭狂喜,心臟幾乎要沖破胸膛。

    看這架勢是要給他簽支票吧?應該不是轉賬,轉賬的話得通過手機、電腦或者直接讓秘書操作。

    正激動地想著,云予坐起了身。

    陳明春眼睜睜看著云予用食指和中指夾出了——十塊錢紙幣?

    “坐公交車多少錢?”

    “啊?”陳明春愣了一下才說,“單趟兩塊。”

    “這是十塊,你的路費。”云予起身繞過辦公桌,把錢放到陳明春手上,“無論如何,還是謝謝你專程過來跟我說了你失蹤的原因,我心里的刺算是拔出去了,你打哪兒來回哪兒去吧,好好掙錢,爭取早日把那五百萬還上。”

    “……”陳明春看著手上的錢,表情近乎震驚。

    云予不是喜歡他嗎?

    云予不喜歡他了嗎?

    這還不到兩年啊!

    這兩個念頭在他腦海里瘋狂交織,一步步加深他的絕望——他的退路沒了。

    “小文!”云予回到桌后,抓起掛在旁邊衣架上的外套。

    秘書小文立即開門進來:“云總。”

    “把他送出去。”云予淡淡吩咐,“順便跟保安說一聲,記住這個人,以后不要讓他進來。”

    第166章 城里富N代x山里貧困生

    云予走得很快, 三步并作兩步,走進電梯并按了負一樓后,他狂按關門鍵。

    陳明春還在他的辦公室里, 被小文喊出去再坐電梯下去需要時間, 公司的辦公樓離軟件園的出口不近,走路的話需要十幾二十分鐘, 陳明春走路的時間肯定比不上他開車的時間, 和陳明夏相遇的幾率不大。

    但他還是得抓緊一點。

    云予獨自站在緩緩下落的電梯里, 安靜的空氣在他周身緩慢流動, 他抬眸盯著顯示屏上不斷變換的紅色數字,后知后覺的, 他心臟狂跳, 背脊上冷汗直流。

    陳明春回到a市了。

    這個念頭在他的腦子里來回沖撞, 撞得他略有暈眩,只能伸手扶住電梯墻壁, 穩住身形。

    陳明春的出現像是一股無形的力道,將他的腦袋從深埋的沙子里拽了出來,他再也做不了自我欺騙的鴕鳥。

    陳明春欠了錢還不上, 情急之下可能會去體院找陳明夏,一旦陳明夏和陳明春聯系上了, 那么他和陳明春的過去肯定也瞞不住了。

    他有些后悔。

    他該早些向陳明夏坦白,如今陳明春回到a市, 他再說的性質就變了,從主動坦白到不得不說,兩者之間差別很大。

    可他的確沒打算瞞著陳明夏, 他只是沒有勇氣說。

    他一個沒有拖延癥的人仿佛患上了拖延癥,今天推明天, 明天推后天,日復一日地往后推。

    云予臉色蒼白地開車駛出軟件園,看到不知道在路邊等了多久的陳明夏,他按了一聲喇叭。

    陳明夏打開副駕駛位的車門坐了進來。

    滿腹心事的云予并未注意到同樣滿腹心事的陳明夏的異樣,他笑了笑問:“去哪兒吃飯?”

    “回家吧。”陳明夏說,“先把車停了,再出去買點菜。”

    云予轉動著方向:“比賽怎么樣?”

    陳明夏說:“正常發揮,接下來就看天意了。”

    “什么時候出成績?”

    “不知道,等學校通知吧。”

    “好。”

    一路上,兩人各想各的事,都很少說話。

    回到小區,把車停進車庫里,兩人乘坐電梯回到家里。

    這套房子是四室兩廳,但他倆只占一個臥室,剩下三個房間空了一個客房出來,其余改成書房和健身房。

    他們換身衣服就出門了,小區周圍設施齊全,后面是醫院,旁邊是超市,從側門出去有個規模不小的菜市場,晚上八九點都開著門。

    他們從側門去了菜市場,手里拿著兩個裝菜的袋子。

    云予從小到大買菜的經歷少得可憐,連超市里清洗干凈碼在盒子里的菜都沒買過,在可以講價的菜市場就更顯手足無措了,他提著裝了肉和菜的袋子乖乖跟在陳明夏后面。

    忽然,陳明夏腳步一停。

    云予猝不及防撞上他的后背。

    陳明夏轉身扶住他的肩膀:“你怎么心不在焉的?”

    云予看不到自己此時此刻的表情,但能猜到一定非常別扭,周圍的人來來往往,他們不好一直在原地站著,只能一邊推著陳明夏往前走一邊說:“你在c市給我打電話的時候不是說遇到什么事了嗎?”

    “對。”這下輪到陳明夏心情沉重了。

    “是什么事啊?”

    “我家里的事。”陳明夏拉著云予站到一處面攤前,假裝沒感受到身旁人的僵硬,讓攤主抓了兩塊錢的堿水面,接過袋子付完錢后,他問云予,“你還有什么想吃的嗎?”

    云予剛剛在聽到“家里”二字時,抓著袋子的手就不受控地抖,他愣了許久,搖了搖頭。

    “那我們回去了。”陳明夏接過云予手里的袋子,只留了一袋堿水面和一袋葡萄讓對方提著。

    云予提著不算重的東西,心里卻有千斤重,他故作輕松地問:“你家里怎么了?”

    兩人走到菜市場外面,漆黑的夜色代替了菜市場棚頂懸著的亮光,側門進出的人不比菜市場里的人少。

    他們往前走著,直到周圍再沒其他人,陳明夏才緩緩開口:“你也認識我哥吧?我在c市遇到了他,他好像過得不怎么好,還在問我借錢。”

    原來陳明春是從c市來的,而且早在c市就遇到了陳明夏。

    云予內心掀起一陣驚濤駭浪,這段時間以來圍繞著他的恐懼幾乎在瞬間爬上巔峰。

    他就知道陳明春和陳明夏兄弟倆終會遇見,紙包不住火,他不可能瞞一輩子。

    可是他該怎么辦?

    現在就向陳明夏坦白嗎?

    陳明夏會怎么想他?會不會以為他還喜歡著陳明春?甚至以為他在尋找陳明春的代替品?

    云予手腳冰涼,有種被海水淹沒的窒息感-

    與此同時,陳明春也在單元樓下徘徊。

    陳明春前天上午就回a市了,他沒有第一個找到云予,而是去了陳明夏的學校,他知道陳明夏的專業和班級,幾經周折后找到了陳明夏的寢室,當時寢室另外三人都在,聽說他是陳明夏的大哥后,當即對他沒了好臉色,陰陽怪氣地把他轟出了寢室。

    陳明春能考上a大并長期在男女堆里周旋,腦子肯定是靈活的,他站在宿舍樓外思考分析,總結出了一點——陳明夏絕對向室友吐槽過他,他要找陳明夏的話就不能通過那三個討人厭的室友。

    于是陳明春采取迂回戰術,趁那三個室友去食堂吃飯時敲響隔壁幾個宿舍的門。

    隔壁幾個宿舍里都是陳明夏的同學,并不清楚陳明夏家里的事,他們跟陳明春說陳明夏去c市比賽了,要比一天半,估計回來也不會往學校跑,陳明夏和他對象在外面租了房子。

    陳明春當即問的房子地址。

    他們找了班長,班長核對過陳明春身份證上的名字和地址后,便從電腦里翻出文檔,讓陳明春記下了備注的地址。

    陳明春本來不想來求陳明夏,他了解自己二弟,知道自己二弟是塊硬骨頭,啃上一年都啃不動,可他實在無處可去,他把酒店的房間退了,下午去找云予時,還不得已把行李寄存在商場的柜子里。

    就算問陳明夏要不到錢,要張床總可以吧?

    他就不信陳明夏真的忍心讓他睡大街上。

    不過陳明夏生起氣來可不是鬧著玩的,即便他作為大哥也有些發怵,得做好心理準備才行。

    陳明春深吸口氣,做好心理建設,偏偏這時沒人進出,單元樓的門需要刷卡或者刷臉,他進不去。

    等了一會兒,沒等到人,陳明春拉著行李箱準備到處逛逛。

    他看這小區環境不錯,是個高檔小區,雖然不清楚房價,但能猜到價格不低,別說房租了,估計光是一個月的物管都能收上幾大百,還是在面積只有一百多平的情況下。

    想不到他二弟租得起這里的房子。

    陳明春又羨慕又嫉妒,同時一陣不甘的情緒從心底跟爬山虎似的繞了上來,他二弟像木頭疙瘩一樣木訥死板,腦子一點都不靈活,以前都是他把二弟踩在腳下,如今他落了難,他二弟住上了這么好的小區。

    他坐到長椅上,把行李箱放在腳邊,正想摸出手機看看消息,冷不丁瞥見前方走來個人。

    陳明春見那個人的方向是朝著單元樓,立即站起了身,拉著行李箱要跟過去,卻猛然發現前面的身影有些眼熟。

    云予?

    他心里一驚,大腦還沒反應過來,手已從口袋里摸出口罩戴上,并一把拉過后面的連帽衫罩上腦袋。

    他故作輕松地往前走了幾步,拿出手機東晃西晃,一副在等人的模樣,余光偷偷瞟向那個人。

    還真是云予。

    盡管換了衣服,可那張臉沒變,正面朝著他,也在張望,似乎在等人。

    陳明春心里驚訝極了。

    云予是來找人的?也不像啊,云予手里提了兩個塑料袋,一看就是剛買了東西回來。

    可云予不是和他奶奶一起住在別墅里嗎?怎么搬出來了?還是搬到這種小區里面。

    他亂七八糟地想個不停,一邊記恨不久前云予讓他難堪的事一邊又隱隱期待和云予再續前緣,云予長得好看又有錢,錯過了很可惜。

    也許現在就是一個機會,上天給他的機會,讓他又和云予相遇了。

    陳明春思緒變換,最后做出決定,他把目光投向前面的云予,剛要邁出腳步,余光里又是一個人走了過來。

    他眉心微動,扭頭看去。

    又是一個熟人。

    居然就是他一直在等的二弟。

    陳明夏一手拎著裝滿了的袋子、一手拖著兩個疊起來的快遞盒,他并未注意到把腦袋遮得嚴嚴實實的陳明春,筆直地朝著云予走去。

    第167章 城里富N代x山里貧困生

    在看清陳明夏那張臉的瞬間, 陳明春猛地將頭扭到一邊。

    慶幸的是,他本就將臉遮得嚴實,又佝僂著背, 陳明夏從他旁邊走過, 壓根沒有多看他一眼。

    陳明春心臟狂跳。

    絕對不能讓他二弟和云予碰上面!

    這是他腦海里產生的第一個也是最強烈的念頭。

    他二弟那么討厭他,看不慣他的行事作風, 極有可能在云予面前說他的不是, 甚至暴露出很多他特意瞞著云予的事。

    還記得高考完的那年暑假, 他買了手機在網上釣到第一條魚, 本來興高采烈地跟爸媽說他要去外省見網友,結果他的小心思全被他二弟一眼識破, 他二弟在一天晚上把他叫到外面, 嚴肅警告他不準在網上騙人。

    他二弟慣會裝模作樣, 自己過得無趣,還總喜歡拿自己的標準要求他。

    陳明春抓著行李箱手桿的五指不斷扣緊, 他的腦袋微微偏動,余光追隨陳明夏的身影。

    快進去快進去……

    陳明春在心里催促。

    等陳明夏進去了,他就去找云予說話, 如果云予還是沒有心軟,他就死皮賴臉地住在他二弟這里, 反正和云予住同一棟樓,多得是機會和云予磨。

    陳明春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他二弟身上, 眼見他二弟就要走到單元樓的密碼門外,很突然的,他二弟方向一轉, 面向了密碼門的左側。

    與此同時,一直沒被他注意的云予提著袋子走到陳明夏面前。

    陳明春:“……”

    他的眉頭擰得幾乎可以夾死一只蒼蠅。

    怎么回事?

    他二弟在和云予說話?

    他們認識?

    巨大的恐慌如海水般蔓延, 席卷了陳明春的內心,他慌得兩腿都在打顫,像兩根被水煮過的面條。

    他拼命讓自己冷靜下來。

    認識也不說明什么,他二弟和云予住在一棟樓里,也許經常碰面彼此混了個眼熟,在樓下遇到打個招呼太正常不過了。

    就是不知道他二弟有沒有跟云予吐槽過他,就像跟那三個討人厭的室友吐槽他一樣。

    陳明春緊張地咽了口唾沫,用余光看著他二弟和云予站在密碼門外說了會兒話,然后他二弟走到密碼門前,用臉刷開了鎖。

    隨著啪嗒一聲,他二弟將門拉開,但沒急著進去。

    云予很自然地走了進去。

    他二弟等云予進去后才進去。

    又是啪嗒一聲,門鎖關上。

    陳明春拉著行李箱走到門外,透過門上幾條一指寬的鐵質豎條,他眼睜睜看著他二弟和云予先后走進電梯。

    幾分鐘后,他勉強平下內心的慌亂,跟著一個住戶進了密碼門,按下他二弟住的十八樓電梯。

    還是先去他二弟家踩個點再說。

    他二弟和云予不說熟悉,但肯定相互認識,他得打聽一下,看他二弟有沒有跟云予說過什么,如果沒有的話,再從他二弟那里打聽云予的門號。

    在心里計劃好了,陳明春一顆狂跳的心徹底平緩下來,他在電梯里深吸口氣,聽到叮的一聲后,抬腳走了出去。

    樓道面積很大,向左向右都有空間,左右各一戶,隱私性很強。

    陳明春找到1801的門牌,到處沒有看到門鈴,只能抬手敲門。

    想到這里是陳明夏的住處,又想到之前在c市陳明夏對他那么不客氣,他便也沒有客氣,掌心拍著門板,把門拍得啪啪直響。

    拍了半天,沒人開門。

    正要大喊陳明夏的名字,結果面前的門忽然發出一聲清響,被人從里面打開了。

    “陳……”陳明春的話剛起了個頭就卡住了,他張了張嘴,不可置信地瞪著開門的人。

    云予?

    云予!

    陳明春立馬后退一步,抬頭確認門框上面的門牌號。

    1801。

    對的。

    這里就是他二弟租住的地方,可云予怎么會在這里?

    云予臉上的震驚不比陳明春少,他甚至直接僵在原地,只有思緒還在飛速旋轉,他的心跳快得驚人,短短幾秒里,腦子里閃過無數念頭。

    陳明春調查了他還是跟蹤了他?

    陳明春知道他和陳明夏的關系了?

    陳明春想以此要錢還是以此威脅他?

    身體反應過來之后,他飛快往前邁出兩步,手在身后順勢將門關上。

    陳明春卻沒反應過來,表情依然呆滯,他扯著行李箱后退兩步,視線在關上的門和云予之間來回地轉。

    “你……你……”

    云予沒給他說話的機會,語氣冰冷地打斷了他:“陳明春,之前你住在我家的時候,我的書房里掉了幾樣東西,你還記得嗎?”

    陳明春的腳絆到行李箱的輪子,一個踉蹌下險些摔倒。

    云予沒理會他難看的臉色,繼續說:“當時我報了警,去警察局做了備案,你還記得嗎?”

    陳明春這幾年里經歷那么多事,哪兒還記得這些?心里又慌張又警惕。

    “其實我知道是你沒經同意擅自拿了我的東西。”云予說,“我的書房里裝了監控,你分幾次偷拿我的東西都被監控拍下來了,我報警只是想給你一個警告。”

    這話讓陳明春臉色大變,

    他想起來了。

    后來云予報警,警察來過家里一趟,把家里包括他在內的所有人都盤問上一遍,他嚇破了膽,后面再也不敢偷拿云予家里的東西了。

    云予竟然知道……

    陳明春心里恐慌到了極點,顯然現在云予提起這個話題不是什么好事,他下意識地想要張口辯解。

    然而云予壓根沒有讓他說話的意思。

    “那些監控的片段到現在還存在我的電腦里,我隨時可以把它們交給派出所,正好你也回了a市,方便警察傳喚。”云予的身高只比陳明春矮上一點,可逼人的氣勢仿佛一座巨峰從陳明春的頭頂上壓來。

    陳明春臉色慘白,雙腿一軟,一屁股坐在行李箱上。

    這下他徹底感受到云予的變化,云予不是在跟他鬧脾氣,而是真的對他沒有一點感情了。

    這個事實讓陳明春絕望。

    他的后路斷了,變成一個懸崖,一步踏上去,迎接他的只有深淵。

    “這是我最后一次好聲好氣地跟你說話,陳明春。”云予看著他,臉還是同樣的臉,聲音還是同樣的聲音,可表情和眼神里只有厭惡、沒有喜歡,“可以去其他城市,也可以去a市任何一個地方,但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我不是冤大頭不是提款機,我也可以變成你的債主,懂了嗎?”

    陳明春的一顆心直墜谷底,喉嚨干到發痛,他囁嚅著說:“我……我是來找我弟的……”

    云予言簡意賅:“你弟不在。”

    “在啊……”陳明春就是欺軟怕硬的性格,以前云予對他百般將就,他就差騎到云予頭上作威作福,現在云予不慣著他了,他一下子慫了,說起話來都結結巴巴,“我……我剛在樓下看到你們一起上來……”

    說著,他從行李箱上爬起來,想要越過云予去敲后面的門。

    可剛往左邁出一步,云予也挪動腳步,直挺挺地擋住了他的去路。

    “我說——”云予陰著臉說,“你弟不在。”

    陳明春:“……”

    “走吧。”云予下了逐客令。

    陳明春心有不甘,卻真的怕了云予,他也深深地明白了一件事——沒了云予的喜歡,他什么都不是。

    他甚至沒資格和云予這種身份的人搭話。

    焦慮、忌憚、后悔、埋怨等等情緒填滿他的胸腔,他狠喘口氣,又驚又怕地盯著云予的臉。

    半晌,他一言不發地伸手扶住行李箱,轉身按了下去的樓梯按鈕。

    云予抱臂站在原地,眼睜睜看著顯示屏上的紅色數字從“18”跳到“1”,陳明春走了,可他腦海里繃著的弦并未放松。

    唯一讓他安心的是陳明春似乎不知道他和陳明夏的關系,陳明春應該是來找陳明夏的,恰巧遇到了他。

    也就是說他還有主動坦白的機會。

    云予用半分鐘左右的時間把思緒整理清楚,放下抱著的雙臂,扭頭準備回去,卻在下一秒僵住。

    原本關上的門不知何時打開,門開到一半,門口站著一個人。

    陳明夏身前還系著圍裙,兩只手抬在半空中,手上沾著油。

    云予臉上血色盡褪,呼吸猛地一緊,胸膛抑制不住地起伏起來。

    雖然他不知道陳明夏在門口站了多久,但是直覺告訴他,陳明夏都聽到了,也都知道了。

    陳明夏是個很聰明的人。

    這種感覺非常糟糕,他做了很長時間的心理準備,可由于對未知的恐懼和逃避,他一直止步不前,就在這一刻,一雙手猛地朝他背上一推,他在毫無準備的時候迎面撞上了他最不敢面對的東西。

    他渾身汗毛都豎起來了。

    “陳明夏。”他訥訥地喊。

    “進來吧。”陳明夏說,“菜做好了,你幫忙端一下。”

    “好。”

    云予僵硬地邁動腳步,走進去把門關上,他跟著陳明夏回到廚房,洗完手后分兩趟把放在流理臺上的兩菜一湯端到餐廳的飯桌上。

    陳明夏將脫下的圍裙掛到門口,端著兩碗飯來到餐廳。

    云予拉開桌前的兩把椅子,但沒坐下,他在旁邊站著,無措的情緒從他的臉上蔓延到了手腳,居然有點像一個犯錯的小孩,連雙手都不知道該怎么擺放了。

    第168章 城里富N代x山里貧困生

    陳明夏把碗筷放到桌上, 又將云予面前的椅子拉開一些,他向云予投去眼神:“怎么不坐?”

    云予抿了抿唇,目光飄到陳明夏臉上, 欲言又止, 最后還是默默坐到了椅子上。

    陳明夏在他旁邊落座,把碗筷放到他的面前。

    陳明春的名字在云予的舌尖上轉了一圈, 卻始終找不到合適的切入點, 他慢吞吞地拿起筷子, 心頭像是覆了一層壓抑的黑云, 他擠在黑云當中,升不上去也掉不下來, 只能任由空氣擠壓他的胸膛。

    低頭半晌, 他的聲音幾不可聞:“剛剛你都聽到了吧?”

    陳明夏也端起了碗筷, 用筷子將一個拳頭大小的獅子頭夾成兩半,一半放到云予碗里。

    “嗯。”陳明夏沒有否認, “都聽到了。”

    云予看著自己碗里的半個獅子頭,失神片刻,又問:“你就沒有什么想問我的話嗎?”

    “有。”陳明夏把剩下半個獅子頭夾到自己碗里, 然后抬起下巴看向云予,他表情平靜, 不知道是已經消化掉了剛才的事還是壓根不在乎。

    云予心里酸澀難熬,如果是后者的話, 那么他進門來的一系列行為就是在自作多情了。

    他害怕陳明夏生氣,卻更害怕陳明夏不生氣,這兩種結果都很糟糕。

    他感覺自己像是行走在鋼索上的人, 身體左右搖擺,前后并成直線的雙腳幾乎晃出殘影, 不管往哪頭倒,都會摔得粉身碎骨。

    幾秒的等待宛若過去幾個季度,終于,陳明夏緩緩開口:“我哥曾經住你家里的時候,真的偷過你書房里的東西嗎?”

    云予還以為陳明夏會直接問他和陳明春以前是什么關系,沒想到話題從另一個角度起頭,他稍稍一愣,老實點頭:“偷過。”

    “監控也有?”

    “有。”云予說,“我把那幾段監控記錄保存在我書房的電腦里,不過是以前那個家的書房,現在手上沒有。”

    “什么時候的事?”

    云予回憶了下:“去年年后。”

    陳明春在他家里住了兩年,雖然兩人沒有上過床,但是一直在以戀人的身份相處,陳明春對他從不客氣,缺錢時就伸手,所以之前云予一直想不通陳明春偷拿他東西的原因,直到今天下午,陳明春刪刪改改地說了自己離開他家后的生活,他驟然明白過來——

    陳明春十有八/九是劈腿跟別人跑了,跑前因為身上的錢不夠多,又怕問他要太多錢引起懷疑,便偷拿他書房的東西出去變賣。

    云予猶豫了下,還是決定把這些細節說出來,可他沒來得及出聲,又聽到了陳明夏的聲音。

    “你報警吧。”

    云予一愣:“報警?”

    “他偷了你的東西,你該報警。”陳明夏說,“我了解我哥,他現在走投無路,會抓住一切能抓住的東西,你在他眼里就是一條可以抓住的粗繩,他不會那么輕易放棄,如果不吃點教訓的話,他還會繼續過來騷擾你。”

    云予沒有說話,似乎在思考著什么。

    陳明夏停下夾菜的筷子,臉色不易察覺地沉了些許,他直勾勾地盯著云予的臉,像是在觀察對方的表情變化,開玩笑似的說了一句:“你對我哥還有感情嗎?”

    云予被這話嚇了一跳,立即把腦袋搖成撥浪鼓,眉頭也擰起來:“我早就不喜歡你哥了。”

    “那你是怕麻煩?”

    “也不是。”云予說,“你不是想考公務員嗎?我對考公的事不太清楚,不知道你哥留下案底會不會對你考公有影響。”

    云予沒看到的是,聽完他的話,陳明夏在筷子一頭抵得發白的手指漸漸卸了力,血色重回指甲蓋,隱隱僵硬的胳膊放松下來。

    陳明夏松了松肩膀,一時間仿佛有一股壓著他的無形力道被挪開了,他從骨子里感覺到了輕松。

    “放心,不影響的。”陳明夏笑起來說。

    云予盯著他的笑臉看了一會兒,點頭應道:“好,我明天中午回去一趟,把那幾段監控記錄拷貝出來就報警。”

    陳明夏說:“菜快涼了,吃吧。”

    云予低頭動了幾下筷子,實在沒忍住,主動交代道:“我和你哥在幾年前就認識了,當時他還在上大學,我去a大工作的時候遇到他,后面他接受我們公司的資助,我和他來往變多,慢慢的就發展成了戀人,他畢業后到處租房子,可總是租不到合適的房子,我就讓他搬過來和我一起住。”

    陳明夏眉毛一抬:“我哥是在暗示你給他買房吧?”

    “……”云予說,“你果然了解你哥。”

    租不到合適的房子只是借口,陳明春能力不錯,實習工資不低,只要不是在黃金地段和市中心租房子,絕對能租到不錯的房子。

    但當時陳明春習慣了向云予伸手要錢,就想不勞而獲地從云予身上撈一套房子,最好還是黃金地段或者市中心的房子,甚至事還沒成就開始看各個樓盤了。

    云予也不是傻子,陳明春在他面前左一句“租不到房子”右一句“不想租房子”,還一直說要是有自己的房子就好了,用腳趾頭都能猜到是什么意思。

    不過云予始終裝聾作啞,直到陳明春按耐不住直接說了買房的事,他毫不猶豫地拒絕了陳明春。

    為此陳明春離家出走了一周。

    云予喜歡陳明春,可底線還是有的,他是在和陳明春談戀愛,不是在包/養陳明春,錢給得太多,性質就變了。

    “我和他沒有睡一起過,他住在我臥室隔壁的書房,我們說是在談戀愛,其實關系處得跟室友一樣。”云予略有猶豫,盡管這么說有些丟臉,可他不想再隱瞞了,“你哥從不碰我,我嘗試過主動,但他本來還好端端的,一察覺到我的想法就把我當瘟神一樣躲,次數多了,我也覺得煩,就和他得過且過地處著,再后來你也知道了,他去年突然消失,電話打不通,人也找不到,那段時間我好像過成了行尸走肉,為了轉變心情,我才主動要求跟進梨山項目,去了你們的村。”

    陳明夏說:“我哥沒少對你說我的壞話吧?”

    云予頓時啞然,表情里透出幾分心虛。

    “我就知道。”陳明夏倒沒當回事,“沒事,我也沒少跟我室友說他的壞話,扯平了。”

    云予噗嗤一笑,一雙鳳眼都瞇彎了,他想象不出陳明夏這么正經的性格說人壞話的畫面。

    陳明夏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淡定地把裝著最后一個獅子頭的盤子放到他面前,用干凈的勺子把獅子頭切成數個小塊,舀了幾塊到云予碗里:“我和我哥相看兩厭,他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他。”

    “我現在討厭他,又感激他,”云予認真地說,“要是沒有他,我不會去你們梨山村,更不會遇到你,我有時候在想,如果我能早點遇到你該多好,在遇到你哥之前遇到你,我就不用經歷太多挫折,我可以直奔向你,你就是我的終點,可這樣又不現實,要是跳過你哥,我和你不可能相遇,他是我走向你的橋梁、是我走向你的必經之路,他把我引到你的面前,仔細一想,我又高興了。”

    陳明夏沉默半晌,說了一句:“他也就這點好了。”

    云予看著他:“你會生氣嗎?”

    陳明夏實話實說:“會不高興,但不會生氣,這是你的人生經歷,那個時候的你也不知道他是這種人。”

    云予嘴唇微張,忽然說不出話了,只覺眼睛有些酸澀。

    幾秒過后,他噌地起身,走過去彎腰抱住陳明夏的脖子。

    陳明夏先是一愣,隨即抬手摸了摸他的背。

    “陳明夏,你不高興就對我發火吧,要不是今天事發突然,我還不知道會隱瞞你到什么時候,如果我是你,我也會不高興。”云予身形一矮,蹲到地上,他的雙手順勢放到陳明夏的腿上,仰頭望著陳明夏,濃密的眼睫不停地抖。

    這樣的角度卑微、弱小,似乎把自己放在了很低的位置上。

    云予保持著這樣的角度和陳明夏對視。

    “陳明夏。”云予說,“你沖我來吧。”

    陳明夏詫異地看著他。

    “陳明夏。”他喊著陳明夏的名字,喊著喊著,心里難受了,聲線也開始抖。

    陳明夏回過神來,伸手摸他的臉,手往下落,捏住他的下巴,往上輕抬,接著低下頭去。

    兩唇相碰。

    陳明夏沒有停在表面,張開了嘴,用舌尖撬開云予的齒關,他沒像平時一般急著進攻,很緩慢地探索、品嘗。

    云予的眼睫時不時地從他臉上掃過,可見有多緊張。

    過了很久,云予繃著的雙肩放松,人也不知何時坐到陳明夏腿上。

    吻完,陳明夏拍了拍他的腰:“云老板,你是一個非常優秀的人,你是好的領導、好的家人、好的對象,可能有的時候你做事沒有那么周全,但你有自己的顧慮,這是人之常情,而且你的所作所為沒有對我造成任何傷害,和你的優秀比起來,這點雞毛蒜皮的小事不值一提。”

    云予開口:“我……”

    后面的話又卡住了。

    “把你在其他方面的自信放在感情上,感情中的雙方是平等的,如果一段感情始終需要一個向另一個低頭,那么這段感情也沒必要繼續下去。”陳明夏拉著他的手,手心貼著他的手背,手指從指縫里扣進去。

    旁觀太久他哥和云予的相處模式,他很早就想對云予說這些話了。

    明明云予才是付出更多的人,卻習慣性地把自己放在較低的位置上,隱忍、退讓、甚至時常反思自己,和他哥相處時是這樣,和他相處時也是這樣。

    陳明夏有時候會想,還好他和他哥不一樣,有時候也會想,如果云予先遇到的人是他而不是他哥,是不是就不會在對待感情時這么如履薄冰、小心翼翼?

    可惜只能想想。

    “至少在我們這段關系里,我們是平等的。”陳明夏對云予說。

    第169章 城里富N代x山里貧困生

    吃完飯, 兩人一起收拾碗筷進了廚房。

    云予一個從小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大少爺自然不可能在住過來的這兩三個月里突飛猛進地學會做飯和洗碗,這些事依然是陳明夏在做。

    工作日陳明夏住在學校,云予的一日三餐便在外面解決, 晚上才回來睡覺, 等到周末陳明夏來了,家里的灶臺就可以開火了。

    當然, 打掃衛生和洗衣服等事也是陳明夏在做, 他不做的話, 云予就會出錢找外面的人做, 在陳明夏看來,這是一筆沒必要的支出。

    流理臺上有兩個水池, 都放了水, 左邊的水面上浮著一層洗潔精產生的泡沫, 右邊只是一池清水,陳明夏站在左邊的水池前, 熟練地把洗好的碗和盤子放進旁邊的清水里。

    云予站在右邊的水池前,想伸手幫忙,卻被陳明夏阻止了。

    “你看著就行。”陳明夏說。

    “我明天讓小劉幫忙買個洗碗機好了。”云予單手抱著胳膊, 站沒站相,歪著腦袋, 目光在陳明夏的臉上打轉。

    “不用買,就我們兩個人吃飯, 這幾個碗和盤子順手就洗了。”陳明夏把左邊池子里的水放了,打開水龍頭將池壁清洗一遍,然后洗泡在右邊池子里的碗和盤子。

    然而云予杵在那兒, 沒讓的意思。

    陳明夏的手上滴著水,懸在水池上, 他看了眼云予:“往那邊站一點。”

    云予沒動,睫毛在眼下露出一片陰影,那雙漂亮的鳳眼眨了眨:“親我一下。”

    陳明夏很配合地低頭親他,先是嘴唇碰著嘴唇,后面不知道是誰先張開嘴,舌頭玩起你追我躲的游戲。

    本來陳明夏打算親一會兒就好,把碗洗完再說,可云予察覺到他要拉開距離的意圖,抬起雙手圈住他的脖子。

    陳明夏被摟得微微向前彎腰,不得不改退為攻,張口含住云予的嘴唇。

    期間牙齒磕到,云予皺起眉頭。

    但陳明夏沒有停下,手臂繞到云予身后,強勢地抵住了他的后腰,逼得云予漸漸后仰。

    這個吻持續了十幾分鐘。

    等分開時,兩人都氣喘吁吁,云予因缺氧而臉色漲紅,漆黑的眼里也蒙上一層水色,他瞪向陳明夏。

    “你故意的。”

    陳明夏把兩手往身前的圍裙上一擦,轉身抱起云予。

    云予驚呼一聲,沒來得及反應,便已感覺雙腿離地,接著眼前視線一轉——他被陳明夏抱坐在了水池旁邊的流理臺上。

    陳明夏沒給他再次開口的機會,傾身堵住他的唇。

    流理臺到底不是讓人坐的地方,云予只能岔開雙腿,將手搭上陳明夏的肩膀,他感覺陳明夏的手繞到了自己背后,防止自己下意識地身體后仰。

    這樣的姿勢很霸道,既不像陳明夏的作風,又很像陳明夏的作風。

    陳明夏是個很好說話的人,少有強勢和霸道的時候,但在做/愛時,他的禮貌和客氣都被暫時拋下,簡直和平時不像同一個人。

    不過陳明夏是第一次在接吻時也這樣。

    又過了十幾分鐘,陳明夏拉開一些距離,看著微張著嘴喘個不停的云予,放在云予背后的手上下地撫。

    “你去洗澡,我把碗洗了。”

    云予衣服的領口被扯歪,露出來的白皙脖頸全被染紅,他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一起。”

    等到兩人第二次從浴室出來,時間已經走到夜里十二點,云予兩腿酸麻,一頭扎進枕頭里就睡著了。

    陳明夏回到廚房把碗洗了,又把他和云予換下來的衣服用手洗了晾好。

    忙完這些,已是十二點多。

    外面有淅淅瀝瀝的聲音響起,下雨了,陳明夏站在陽臺上觀察片刻,還是把烘好的衣服晾回室內。

    關了燈回到臥室,臥室里只開了云予床頭那邊的一盞臺燈,暗黃的光以臺燈為圓點向四周蔓延。

    陳明夏繞過床尾走到云予那邊。

    云予保持著側趴的姿勢,半邊臉頰埋進柔軟的枕頭里,眼皮遮擋眼眸,長睫垂下,看著睡得很熟。

    陳明夏蹲到床邊,盯著云予的睡臉看了一會兒,才拿起云予放在床頭柜上的手機。

    手機屏幕亮著,上面顯示了一串數字。

    有電話進來,但云予把手機開了靜音。

    陳明夏低頭看著那串數字,接起電話:“喂。”

    電話那頭的人還沒說話就聽出了聲音不對,幾秒的遲疑后,震驚地說:“陳明夏?”

    陳明夏站起身來:“是我。”

    “你怎么接了云予的電話?云予呢?他在哪兒?”

    陳明夏沒有回答,只是笑了笑:“哥,我果然了解你,在沒有拿到實質性的好處前,你能比狗皮膏藥更黏人,甩都甩不掉。”

    “陳明夏,你什么意思?我是你哥,你這么說我合適嗎?”陳明春氣急敗壞地罵,“云予還在你家?你剛才干什么去了?我給你打了幾十通電話都沒人接,一打云予的電話你就接了,你存心跟我作對是吧?”

    陳明夏打斷對面喋喋不休的話:“你找我干什么?”

    “還能干什么?你是我弟,我回a市不找你找誰?”陳明春的心情糟糕透了,每句話里都帶著臟字,顧不得多說其他,趕緊催促道,“我還在你家樓下,媽的,突然下雨了,你下來接我。”

    陳明夏問:“接你干什么?”

    陳明春簡直莫名其妙:“接我上樓啊。”

    “然后呢?”

    “然后給我騰張床出來,我要睡覺!”陳明春煩躁地抓著頭發,說得那叫一個理直氣壯。

    陳明夏卻沒了聲兒,直到陳明春喂了幾聲,他才不疾不徐地吐出兩個字:“沒門。”

    說完掛斷電話并把手機關機。

    繞回自己床頭,拿起手機一看,鎖屏界面上果然顯示了他哥打來的二十一通電話,正要把手機關機,電話又打來了。

    于是陳明夏先拒接了才關機。

    躺上床后,想到剛剛的備注,陳明夏心里對他哥唯一一點愧疚煙消云散了。

    原來他哥沒有換號,這讓過去一段時間里到處打聽他哥新號碼的他和家人像可笑的小丑。

    也許在他哥心里,他和家人就是裝在手機里的a市電話卡,沒用時摳出來,等有用時再不情不愿地把卡裝進手機卡槽。

    臥室里門窗緊閉,隔音效果很好,隔絕了外面的雨聲。

    在安靜的空氣里,陳明夏呆望著天花板,任由思緒放飛。

    這時,背對著他睡在旁邊的人忽然翻了個身,沒過兩秒,懷里滾進一個人,對方將臉貼上他的胸膛,雙手自然而然地抱住他的腰。

    這樣的次數太多,在陳明夏的大腦有所反應之前,他的手已經條件反射地撫上云予的背。

    低頭看了一眼。

    云予實在困了,眼睛都不想睜開,但說話口齒清晰:“剛剛有人給我打電話嗎?”

    “嗯。”陳明夏說,“我哥打的,他先打我的電話沒打通,又打你的。”

    云予皺了皺眉,指尖攥著陳明夏的衣服:“明天就換號碼。”

    “不麻煩嗎?”

    “麻煩。”云予說,“但我不想再和陳明春有任何聯系了。”

    “好。”陳明夏嘴上應著,心里也在斟酌趁畢業之前換個電話號碼算了。

    “外面下雨了?”云予問。

    “在下,我把衣服晾在里面了。”陳明夏低頭將下巴抵在云予發間,拍了拍對方的背,“睡吧。”

    “晚安,陳明夏。”

    “晚安,云予。”-

    第二天上午,云予把秘書小文喊進辦公室,將報警的事交給了他。

    秘書小文的動作極為迅速,當天下午,云予就接到了警方的電話。

    在派出所里,云予又見到了陳明春。

    昨天晚上陳明春在單元樓下守了一夜,直到今天早上才被巡邏的保安趕走,睡沒睡好、吃沒吃好的他眼里布滿血絲,頭發和衣服都很凌亂,手里拖著一個行李箱,笨重而又狼狽。

    陳明春做夢都沒想到云予會真的報警,仿佛世界崩塌,他眼里的絕望幾乎凝為實質落出來。

    然后就是否認。

    陳明春咬死自己沒偷任何東西,還說他是接受了云予的邀請才住到云予家里,云予經常給他送錢送東西,他怎么可能再去偷東西?

    云予剛從會議場上下來,一身西裝還沒換掉,氣質冷冽凌厲,他雙手抱臂地坐在長桌一側,垂眸看著桌面,并未開口,全程都是他身邊的秘書小文在說話。

    “既然這樣,那我們走法律程序吧。”秘書小文平時在云予面前溫順得跟小綿羊似的,在外人眼里,卻是尖酸刻薄的代表,他藏在鏡片后的眼睛像刀片一樣刮著陳明春的皮膚,“以后這件事的一切事務都由我來負責,我們這邊不會選擇和解,你也做好心理準備。”

    陳明春終于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云予對他動真格了。

    現在的他就是一層薄紙,一戳就碎,只要云予稍微用力,就能把他撕得粉碎,他對云予的進攻毫無招架之力。

    一場見面不歡而散,云予跟著秘書離開,皮鞋踩在地板上發出噠噠噠的輕響,那聲音敲在陳明春的耳朵鼓膜上,讓他的心臟都在跟著絕望地跳。

    他起身拽起行李箱的拉桿,試圖追上云予和秘書的腳步。

    走出派出所,他看到路邊的車前站著一個人。

    是他二弟。

    陳明夏自然也看到了他,目光從他臉上掃過,沒做片刻停留,仿佛壓根不認識他。

    陳明夏走到云予面前,秘書見狀,識趣地上了車的駕駛位。

    陳明春聽不到陳明夏和云予說了什么,只看到他們沒說多久便拉開后座的車門。

    云予先坐進去,在他的側臉上,陳明春看到了云予和他相處時都不曾露出的開心笑容,眉眼飛揚,嘴角翹起,似乎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冒著幸福的泡。

    陳明春好歹和云予認識這么多年,還以戀人的身份相處過、同居過,他太清楚云予此時的表情代表了什么。

    剎那間,從昨天到今天經歷過的種種事浮上心頭,他眼前籠上了一層霧,但很快,那層霧被一陣莫名的風吹散。

    他看清了。

    原來他二弟和云予……

    陳明春心頭巨震,他頭腦靈活,尤其在這個時候,只用瞬間就摸清了整件事的來龍去脈——云予因他而去了梨山村,在村里遇到了他二弟,于是他二弟取代了原本屬于他的位置。

    陳明春本就慘白的臉變得毫無血色,他眼睜睜看著那輛車揚長而去,心里說不出是何滋味。

    比起對自己二弟竟然喜歡男人的震驚、對自己前男友竟然被親弟弟搶走的憤怒,他感受到最深的情緒就是后悔。

    如果他當初沒有跟著那個女人跑了……

    如果他當初認了一半的真嘗試和云予在一起……

    結果會不會不一樣?

    會不會和云予一起住在那個小區里的人是他、和云予一起坐上剛剛那輛車的人也是他……

    現在說什么都遲了。

    第170章 城里富N代x山里貧困生

    沒幾天, 陳明夏從云予那里得到一個消息——他哥跑了。

    上午秘書小文才跟陳明春通過電話,下午再打過去,電話已成空號。

    陳明夏打電話驗證了這個說法, 他不知道陳明春去了哪里, 但他有種感覺,也許陳明春以后再也不會回他們的家了。

    秘書小文還在準備訴訟材料, 沒有遞交給法院, 云予跟小文打了個招呼, 這件事就此作罷, 準備好的訴訟材料被一個文件袋裝著,放在了書房桌子最下面的抽屜里。

    轉眼到了十二月底, 小雪在元旦前一晚悄無聲息地降落a市, 一覺睡醒, 氣溫驟降。

    陳明夏的生物鐘在早上六點,時間剛過, 他便起床穿衣。

    等他去樓下跑完步并買了早餐回來,云予還在被窩里呆著,側躺在床上玩手機。

    陳明夏走過去拿起手機:“不要躺著看手機。”

    云予交疊在眼前的雙手落了空, 然后放回枕頭上,繼續保持睡覺的姿勢。

    陳明夏拿著手機站在床邊, 想了又想,還是決定啰嗦一句:“云老板, 側躺著看手機對視力非常不好,如果想看手機的話,最好坐起來靠到床上。”

    云予翻身仰躺, 從被窩里拿出只手搭在額上:“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說完又覺得冷, 趕緊把手縮回被窩里。

    陳明夏嘆了口氣,把手機放到床頭柜上:“你要聽進心里,不要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下次還是這樣。”

    云予忽然睜眼看他。

    兩人對視半晌。

    陳明夏莫名地問:“怎么了?”

    云予一臉思索的表情:“你以前不這樣啊。”

    陳明夏聽得一頭霧水:“不怎樣?”

    “在你們村里的時候,你不這樣管我。”云予說,“我感覺你以前和現在變了挺多。”

    陳明夏沉默一瞬,才說:“唐智俊是我在學校里關系最好的人,我也不這樣管他……但你不一樣。”

    這句話讓云予臉上露出笑容,他在被窩里翻了個身,裹著被子翻到陳明夏身前,仰頭看著陳明夏說:“哪里不一樣。”

    陳明夏蹲下身,低頭正好碰到云予的唇。

    輕輕貼了一下,拉開距離,和云予近在咫尺的臉對視:“關系不一樣。”

    云予一雙鳳眼微微睜大,嘴角壓也壓不住地往上揚。

    “以后不要側躺著玩手機了。”陳明夏一本正經地把話題繞了回去。

    “好好好。”云予答。

    “起來吃飯了。”陳明夏又說,“里面多穿件衣服,昨晚下雪了。”

    云予裹著被子說冷。

    陳明夏只好把家里的中央空調打開,等溫度升高,他拿了毛衣和褲子放到床上。

    云予穿得磨磨蹭蹭,陳明夏索性直接上手,拿起褲子往云予的兩條長腿上一套,然后拉著人站起來,順勢把褲子拉了上去。

    還幫忙拉上拉鏈、扣上扣子。

    云予全程沒動,跟布偶似的任他擺弄,往客廳走時,表情復雜地說了一句:“沒想到我從小缺失的父愛在你身上感受到了。”

    陳明夏:“……”

    他買了小籠包和豆漿油條,切成小段的油條和小籠包分別用了兩個盤子裝,豆漿倒在兩個小碗里,旁邊放著筷子。

    在這么精致的家里,陳明夏學會了擺盤。

    他幫云予拉開椅子后才繞過桌子坐到自己那邊。

    云予穿著深灰色的高領毛衣,削尖的下巴在寬松的衣領間若隱若現,凌亂的黑發包裹他白皙的臉,他沖著陳明夏笑:“謝謝爸爸。”

    陳明夏剛拉開椅子,聞言扭頭看向云予。

    云予笑得跟偷了腥的貓似的。

    陳明夏有些無奈。

    越是相處下來,他越是發現云予和他印象中不太一樣,可能是有夢中那些畫面先入為主的刻板印象,他以為云予成熟、內斂、隱忍、自律,當然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戀愛腦。

    可現在發現云予很多時候的成熟、內斂、隱忍、自律都是在外人或者下屬面前為自己戴上的面具,私底下云予更活潑、更幼稚、更懶散、更能被一些不起眼的事物吸引注意力。

    連吃飯也更慢吞吞。

    云予把一段油條泡進豆漿里,用筷子壓來壓去,壓到整段油條完全浸滿豆漿,才張口咬上一半,接著若有所思地慢慢咀嚼。

    陳明夏吃到一半便停下筷子,等云予吃完,他才把剩下的油條和小籠包全部解決。

    云予支著下巴看陳明夏宛若秋風掃落葉一般的吃飯速度,冷不丁地說了一句:“我發現你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樣。”

    陳明夏收拾碗筷的動作一頓:“哪兒不一樣了?”

    云予想了想:“你是我見過最自律的人,而且你對自己的生活很有掌控欲。”

    前者容易看出,但后者不容易看出。

    云予在梨山村里住過幾個月,打聽過大家對陳明夏的看法,都說陳明夏是個熱心腸的好孩子,學習成績好不說,也好說話,從不吝嗇幫助大家。

    但云予慢慢發現,其實陳明夏在心里豎了一堵墻,那堵墻首尾相連,繞成一個圈,把陳明夏和陳明夏在乎的人圍在里面,對于墻外的人,陳明夏從不過多干涉。

    之前墻里的人有陳明夏、陳明夏的父母、陳明夏的弟弟妹妹們。

    如今似乎多了一個他——云予。

    這個突如其來的想法讓云予心頭猛地一跳,他不由自主地跟著陳明夏站了起來。

    陳明夏把碗和盤子重疊起來,手里拿著兩雙筷子,想了片刻問他:“你是在說我剛才管著你了嗎?”

    “不是。”云予緩慢地說,“陳明夏,你心里裝了很多東西,我們這段關系的開始也不純粹,所以哪怕我們是情侶、哪怕我們做著最親密的事,我也感覺我們之間的距離沒有很近,我一直在往你那邊走,我腳步很重,走得好慢,可今天我好像看到目的地了。”

    陳明夏沒有說話。

    “我的意思是……”云予頓了頓說,“這種感覺很好,能靠近你的感覺很好,能被你管著的感覺也很好。”

    陳明夏把手里的筷子放到碗上,走過去親云予的唇。

    云予心潮澎湃,抬頭回應。

    陳明夏卻淺嘗即止,偏頭避開,他一巴掌拍到云予的屁股上:“吃完飯刷牙,去吧。”

    云予:“……”

    他天真了。

    管著的感覺一點也不好!

    下午,外面的雪還沒化,路上的雪已被清理,但綠植上還覆了一層白白的薄毯。

    冷空氣降臨,說話都能噴出白霧,兩人步行去附近的超市,買了食材回家做飯。

    云予買了一些海鮮,陳明夏不會做,只能在廚房里支起手機,一邊學一邊做,云予說是在旁打下手,實際上幫不了什么忙,陳明夏圍著灶臺打轉,他圍著陳明夏打轉。

    兩人硬是一起忙到晚上八九點,終于做好晚飯。

    剛在桌前坐下,陳明夏的手機響起鈴聲,他拿起手機一看,是他媽打來的微信視頻。

    陳明夏和父母聯系的時候不多,但每次聯系都用微信視頻,他爸媽年紀大了,比起打電話,更喜歡在視頻里面對面聊天。

    陳明夏在客廳里轉了一圈,找了個相對角落的位置才接通他媽的視頻。

    屏幕里跳出兩張臉,他爸媽都在對面。

    “明夏,元旦快樂。”陳母的聲音從手機對面傳來,“你們學校放元旦假了吧?你回家了還是在學校里?”

    “我沒回去。”陳明夏拿手機對準自己的臉,盡量不讓鏡頭里多余的空間掃到身后的裝修,“只有三天假期,回去很趕,等放寒假再回去。”

    “也行。”陳母高興地說,“我和你爸今年過年也要回去。”

    “好。”空氣安靜了下,陳明夏問,“你們吃飯了嗎?”

    “吃了吃了。”這次說話的人是陳父,比起喜歡念叨的陳母,陳父和陳明夏一樣沉默,“我們吃的餃子,你呢?你吃的什么?”

    “隨便做了幾個菜。”陳明夏沒有細說。

    陳父哦了一聲,啞巴了下,似乎不知道該說什么了,訕訕看向陳母。

    陳母悄悄用胳膊肘撞了一下陳父,隨即絮絮叨叨地說起了自己和陳父的現狀,陳父早就康復了,現在身體不錯,干重活不在話下,他們前幾天也收到消息,官司打贏了,工地那邊得賠錢。

    陳明夏默默聽著,目光掃向餐廳的云予。

    云予百無聊賴地坐在桌前,支著下巴看他,和他四目相對后,嘴角一翹,沖他眨了眨眼。

    陳明夏不動聲色地將目光移回屏幕上。

    對面的陳母剛說完,像是發現什么,忽然把臉湊向鏡頭:“我看你這背景不像在你的寢室啊,你在外面嗎?”

    陳明夏微愣,兩種想法在腦海里沖撞了下,他在撒謊和坦誠之間選擇了后者:“我在朋友家里。”

    陳母問:“你朋友呢?”

    陳明夏說:“在那邊坐著。”

    “我和你爸都沒見過你的朋友,讓我們看看吧。”陳母小聲地說,“不用打招呼,你偷偷把視頻掃向他。”

    陳明夏:“……”

    陳母見陳明夏沉默,還以為自己兒子不樂意,趕緊補充:“就掃一下,五六秒,讓我和你爸看清個人影,你假裝和我們視頻,把畫面轉到后面那個鏡頭,別被他發現了。”

    陳明夏還在猶豫。

    陳母想到什么,臉色一僵:“對了,你朋友能聽到我們說話嗎?”

    “能。”陳明夏說,“我開的免提。”

    陳母和陳父:“……”

    笑容凝固,就在一瞬間。

    氣氛正僵著,云予起身大步流星地走了過來,把腦袋往鏡頭前一湊,笑容滿面:“叔叔阿姨,我是陳明夏的朋友,我姓云,你們叫我小云就行。”

    陳母和陳父立刻坐著身體,笑呵呵地和云予打招呼。

    掛了視頻,兩人坐回桌前,云予笑得直不起腰:“你媽真可愛哈哈哈哈哈!”

    陳明夏沒有放下手機,發了條消息才對云予說:“我沒什么朋友,他們經常叫我多交朋友。”

    云予說:“以后我就是你的朋友。”

    陳明夏抬眼看他。

    云予揚了揚眉:“男朋友也是朋友。”

    陳明夏忍不住笑:“聽著挺有道理。”

    吃完飯,洗了碗,兩人窩在沙發上看跨年演唱會,看著看著,電視里的歌手開始飆高音,沙發上的兩人也進入正題了。

    衣服褲子脫了一地,兩人第一次在沙發上做,云予的新奇和亢奮都寫在臉上,用力扒著陳明夏的肩膀。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

    家里開著空調,暖氣包裹兩人,他們身上全是汗水。

    云予的背貼在沙發上,伸長手摸到茶幾上的紙盒,抽幾張紙給陳明夏擦臉上的汗。

    陳明夏的汗太多了,都滴到他的臉上了。

    云予突發奇想:“以后做的時候還是準備一條毛巾吧,你出去跑步不是也帶了毛巾嗎?我看不錯。”

    陳明夏:“……”

    云予拍他的背:“快點。”

    從今年埋頭苦干到了第二年,兩人扔在地毯上的手機屏幕時不時亮起,陽歷新年第一天,很多人在相互發祝福消息。

    陳明夏和云予渾身是汗地擠在沙發上中場休息,各自看手機回消息。

    云予身為公司領導,平時會用到2~3個手機,這個手機是他最常用的一個,號碼只有來往比較頻繁的合作伙伴和親朋好友知道,但每次節假日仍舊會被消息轟炸,還不得不回。

    剛才可以讓陳明夏出力,這下只能云予親力親為,正苦哈哈地回著消息,一只手舉著手機遞到他的眼前。

    他停下動作,定睛一看。

    是一段微信聊天記錄。

    陳明夏和……他媽?

    云予趕緊打起精神仔細地看,看到后面,忍不住驚叫一聲:“靠!”

    內容很簡單。

    兩個多小時前陳明夏發消息問他媽是不是知道什么了。

    陳母回消息說陳明春的手機號變成空號之前,曾通過村長聯系到她和陳父,跟他們說了陳明夏和云予的事。

    陳明夏問陳母怎么想的。

    中間空了兩個多小時。

    兩個多小時后的剛才,陳母終于回了消息。

    【你自己的事自己決定,我和你爸還要管你的弟弟妹妹們,管不了你太多。】

    “你媽是什么意思?她和你爸都知道而且同意了?”云予的語氣輕飄飄,像在做夢一樣。

    他一直覺得陳明夏的家庭是一道很難跨過去的坎,如果陳明夏的爸媽不接受他,他不知道陳明夏能堅持多久。

    可現在……

    這條坎自己合攏了?!

    陳明夏摸他汗濕的頭發,把頭發捋到腦后,露出好看的眉眼。

    “嗯。”陳明夏給出了肯定的回答,“他們知道了,而且同意了。”

    云予說:“我不是在做夢吧?”

    陳明夏說:“不是。”

    “那我掐你一下試試?”

    “……”陳明夏伸手,“掐吧。”

    云予的五指扣上他的手臂,沒有掐他,而是扭頭吻上他的唇:“新年快樂,陳明夏,新的一年,你要更加在乎我。”

    客廳里光線明亮,兩人之間的距離極近,陳明夏的眼眸里清晰映出云予的臉,他慢慢開口:“新的一年,我會更加喜歡你。”

    第171章 山里惡匪x被搶男媳婦

    八月正值酷暑, 烈陽炙烤大地。

    豐陽縣仿佛被籠罩在一團巨大的熱氣旋渦里,知了趴在樹上鳴叫,空氣隱隱扭曲的街道上偶爾有一兩個路人背著背簍或者挑著扁擔快步穿過。

    豐陽縣地處中原, 北臨浪山, 南靠長嶺大縣,雖然地小人少, 但是仗著優秀的地理位置, 發展還算不錯。

    豐陽縣主要分為東西兩邊, 東邊是老縣, 街道狹窄、房屋低矮,老舊又破敗的場景隨處可見, 住在這里的人多是靠賣苦力勉強過活的底層百姓, 西邊是新縣, 修建時間不超十年,街道和房屋結實且嶄新, 住在這里的人不說穿金戴銀,但也衣著整齊,精神面貌和東邊的人截然不同, 多是縣里的達官貴人或者有些錢的生意人。

    一條從浪山腳下延伸過來的河貫穿了整座豐陽縣,也讓東西兩邊更加涇渭分明, 左邊是貧窮的東邊,右邊是富貴的西邊, 河將一片土地分割成了兩個天地。

    這條河名為浪河。

    西邊靠近浪河的一處宅子里,有重物倒下發出轟的一聲巨響,驚到巷口正在交談的兩名婦人。

    “哎喲, 什么聲音嚇我一跳。”婦人拍著胸口回望,“那家人怎么回事?貌似昨兒就忙得噼里哐啷了。”

    “那是新搬來的一家吧?”另一名婦人將手掩在嘴前, 小聲地說,“他們搬過來的時候,我正好瞧見,那個男主人還挺年輕,帶了十幾個人,浩浩蕩蕩,把這巷口擠得水泄不通。”

    “十幾個人?好大的陣仗。”

    “許是哪里來的有錢人家吧,聽說他還帶了一妻兩妾,下面三個孩子,人這么多,可不得把家里翻修一下。”

    “也是。”

    在兩名婦人說著悄悄話的同時,方才傳出一聲巨響的宅子里也有人在說悄悄話。

    “娘的,讓你能搬的盡量搬,不是讓你全部搬走!”李大壯就穿了一件褂子,扣子早被崩開,露出一身結實的健子肉,他一巴掌拍在李二壯的腦袋上,恨鐵不成鋼地指著倒地的書架子,“這玩意兒怎么搬回去?你背著飛回去嗎?”

    李二壯是李大壯同父同母的親生弟弟,可長相和身材都跟自己哥哥截然相反,他個子不高,纖瘦孱弱,臉色白得像紙,體力不行,走多了就會喘。

    李二壯捂著被拍痛的后腦勺,表情要哭不哭:“哥,老大說了有能力帶些書籍筆墨回去,我這不是想多帶一些嘛。”

    李大壯瞪他:“那些都是其次,先找金銀珠寶,老子就不信了,那個姓尹的能一晚上把東西搬得干干凈凈。”

    說完,又拍一下李二壯的背。

    “趕緊搜。”

    “好吧。”李二壯垂頭喪氣地走了。

    他們一共來了三十多號人,拿刀的拿刀、持棍的持棍,除了李二壯外,個個長得五大三粗,跟石頭塊似的肌肉堆在身上,鼓鼓囊囊,遠遠看上一眼就讓人心生駭意。

    一群人擠在寬敞的五進宅子里,竟把宅子擠得進出不得,他們狂風驟雨般地將整個宅子翻了個遍。

    一個時辰后,一群人在前院集合,以中間被五花大綁捆成粽子躺在地上的男人為中心圍成個圈,擠得三層外三層,

    他們皆是怒容滿面,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尹山跑了,就留下這么一個人,其他的毛都沒搜到。”

    “怎么辦?”

    “老大說了,對尹山不用客氣,該殺就殺。”

    “可他不是尹山啊。”

    “他是尹山媳婦,和尹山睡一個被窩,一個被窩里睡不出兩種人,他也該殺。”

    “我贊成,反正他也看到了我們的臉,不能讓他活著走出這里。”

    “殺殺殺!”

    氛圍烘托到這里,大家情緒高漲,眼中迸發出無情的殺意,并以最快的速度商量好殺人以及處理尸體的方法。

    這里畢竟不是山上,發生命案會被官府調查,若是查到他們身上,又是一筆麻煩賬。

    最好在殺人過程中不要留下任何證據,割喉是最直接了當的一種方式,還輕松省力,能保持尸體的完整,方便事后處理。

    割喉只用一把鋒利小刀,快準狠地將刀一劃,即可完事。

    李大壯眼神陰冷、表情猙獰,從腰間摸出一把匕首,陽光直射,可刀面閃著森森寒光。

    他把匕首遞給右手邊的李二壯。

    李二壯也傳給右手邊的人,那人繼續傳給右手邊的人——匕首被一個個人從左手接來、再從右手傳出,硬是在三十多號人的手里轉了個遍。

    最后,匕首轉回李大壯手上。

    李大壯表情微僵,低聲向大家確定:“是割喉吧?”

    大家紛紛點頭,眼神凜冽。

    “對對對。”

    “就是割喉。”

    “割喉好,讓他死得快,我們也不浪費時間。”

    “好!”李大壯激動地應了一聲,第二次把匕首遞給李二壯,李二壯有樣學樣地又傳出去——

    不到半個時辰,匕首第二次轉回李大壯手里。

    “……”李大壯沉默片刻,忍無可忍,“到底誰來割喉?”

    大家異口同聲:“你啊。”

    李大壯嚇了一跳,趕緊把腦袋搖成波浪鼓:“不不不,我不行,二壯,你來。”

    李二壯嚇得更狠,嗖的一下后退:“我也不行。”

    “張柱子,你來。”

    名為張柱子的人雙手都快晃出虛影了:“大壯哥,我暈血啊,我肯定會暈在這里。”

    “六兒,你來。”

    名為六兒的人苦著一張臉:“大壯哥,我女兒的滿月酒還沒辦,我這會兒沾血不合適……”

    “娘的,你們這個也不行、那個也不行!”李大壯氣得吹胡子瞪眼,臉上橫肉直抖,“那咋整?讓他自己割自己的喉嚨嗎?”

    話音未落,李二壯心生一計,兩眼一亮,右手握成拳地落在左手掌心:“哥,今年年關的時候老大不是給豬放過血嗎?他割過豬的喉嚨,他有經驗,我們把人帶回去讓老大割。”

    大家聞言,頓時臉色一喜,點頭附和。

    李大壯也是一副如釋重負的模樣,松了口氣,輕輕一拍李二壯的背:“還是你小子有主意。”

    李二壯嘿嘿一笑,隨即想到什么,摸了摸肚子,愁眉苦臉地說:“唉,話說回來,我們浪浪幫派都小半年沒買過豬肉了,想吃豬肉……”

    李大壯也有苦難言。

    誰不想吃豬肉呢?關鍵是買不起啊。

    今年的肉價比去年還漲得厲害,他今早逛市場,發現連青菜都比去年漲了兩文!-

    浪浪幫派扎根在浪山的前山腰上,一條彎曲的山路直通離浪山腳下不遠的豐陽縣。

    浪浪幫派發展至今不過五年,但經過一陣大招大攬,人員已從幫主季明里一人發展到如今的三十多人,規模壯大了三十多倍!

    今天幾乎幫派里的所有人都下山去做圍剿尹山的任務了,除了幫派成員的媳婦兒女外,就剩季明里一人躺在屋里休息。

    季明里的右腿在前不久受了傷,很嚴重的骨折,李大壯的媳婦以前跟著父母學過一些醫術,她找來兩塊木板夾住季明里受傷的小腿,再用麻繩綁得結結實實,痛能忍受,就是不好走路,一瘸一拐,麻煩得很。

    季明里心頭記掛尹山的事,畫本子都看不進去了,來來回回地翻,一對濃眉擰成了結。

    就在這時,屋外傳來一陣凌亂的奔跑聲,由遠及近。

    不多時,一個小弟連滾帶爬地跑了進來。

    季明里見狀,揚手扔掉畫本子,手撐在榻上坐起了身:“他們回來了?”

    “老大!”小弟害怕極了,看也不敢看一眼榻上的季明里,縮著肩膀哆哆嗦嗦地說,“那個姓尹的早知道我們會去,帶著小妾跑了!”

    “什么?”季明里臉上的喜悅還沒蔓延就凝固了,他眼色暗沉,抄起旁邊的茶杯砸了過去。

    本就有好幾個豁口的茶杯砸在地上,茶水和碎片飛濺。

    小弟連忙往旁挪動。

    “廢物!”季明里罵道,“這么興師動眾,把整個幫派的人都搬空了,結果啥也沒撈著?”

    “撈著了,撈著了!”小弟哪兒敢耽誤,讓季明里稍等,他又連滾帶爬地跑了出去。

    很快,小弟回來了,后面跟著李大壯,李大壯粗魯地單手拖了一個人。

    那個人的腰部以上都被粗繩捆綁,雙手也被綁在身后,繩子緊緊勒著雙肩,看得出來那個人很不舒服。

    那個人穿著淡青色的錦衣華服,卻不知怎的衣裳凌亂,衣擺被掛了好多口子,像一堆破破爛爛的布條,隨著那個人踉蹌的步伐在鞋前蕩漾。

    來到屋子中間,李大壯伸手將人一推。

    那個人猝不及防,一個趔趄之下猛地摔到季明里的臥榻之下,披著的黑發散得滿肩都是,看不到頭套下的長相,但能聽到那個人發出的一聲悶哼。

    季明里眉頭緊皺,搬著受傷的腿改躺為坐,沒等他說話,小弟訕訕開口:“老大,這是尹山媳婦,被我們抓回來了。”

    聽到這話,季明里的臉色一下子不好看了,要不是茶杯已經扔出去,他還得再往小弟身上砸。

    “我讓你們抓尹山,你們抓尹山媳婦,腦子沒問題吧?”季明里氣不打一處來,沉著臉指向進來后就不敢吭聲的李大壯,“李大壯,你不是有媳婦了嗎?你還想要兩個?”

    李大壯作為副幫主,不僅在幫派里有一定威信,在外面也有著百姓們逢他就逃的可怖形象,他的拳頭捏起來比市場上賣的饅頭都大,仿佛一拳就能掄死一個人。

    然而此時此刻,李大壯比小狗還乖,耷拉著眉毛,抹了把臉,苦哈哈地解釋:“老大,你也知道阿慧那性子,我要兩個媳婦的話不得被她下藥毒死……我懷疑有人把我們的計劃透露給了尹山,尹山在昨晚就打包逃走了,我們去的時候只抓到尹山媳婦。”

    季明里大馬金刀地岔開雙腿,身體前傾,右手小臂搭在沒受傷的左腿上,他目光掃過地上的人。

    那個人始終保持方才摔倒的姿勢,一動不動。

    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了季明里的視線,戴著黑色頭套的腦袋很輕微地偏了一下。

    季明里收回目光:“你怎么知道他是尹山媳婦?”

    李大壯回答:“他自己說的。”

    季明里被小弟攙扶著站了起來,一瘸一拐地往前走了兩步。

    那個人還是沒動,哪怕季明里再往前走上半步就能一腳踢上那個人的胸膛,不過那個人知道有人靠近,腦袋往上抬了一些。

    季明里居高臨下地打量著地上的人。

    接著他彎下腰,伸手扯住頭套邊緣,將頭套往后掀去。

    頭套被揭開的瞬間,柔順的黑發從那個人的肩后垂落下來,那個人似乎被厚實的頭套蒙得喘不過氣,紊亂的呼吸聲清晰可聞。

    季明里開口:“抬起頭來。”

    那個人喘了口氣,聽話地抬頭。

    下一瞬,一張極為標致的臉映入季明里的視線里。

    季明里看得一愣。

    他活了二十年,從小在人堆里摸爬打滾,什么樣的人沒見過?卻是第一次見到長得如此好看的人。

    皮膚白得跟剛剝了殼的雞蛋似的,一雙桃花眼又黑又亮,上下眼睫都濃密得跟小扇子似的,往上或者往下翹著,挺拔的鼻梁下面有一雙泛著淡粉的薄唇,卻是緊抿的狀態。

    及腰的黑發如瀑布一般順滑,沒有任何裝飾,也許剛起床還沒來得及打理都被李大壯他們抓住了。

    那個人的眼神比表情更冷,抬眸和季明里對視,警惕和厭惡在黑眸深處交織,像波濤一樣浮動。

    季明里愣了半天,反應過來,手比腦子快地把頭套往那個人的腦袋上一套。

    “……”小弟小心翼翼地問,“老大,怎么了?”

    季明里粗聲粗氣地問:“怎么是個男的?”

    小弟囁嚅著說:“老大你都不知道嗎?尹山娶的就是男媳婦啊……”

    季明里:“……”

    他第一次知道,原來媳婦也分男女。

    李大壯他們回來時便是傍晚,這會兒耽擱上一陣,外面天色已黑,其他人還在空地上等著。

    季明里讓小弟吩咐大家原地解散,順便把男媳婦拖到另一個屋里關著,他讓李大壯留下,又喊了幾個平時可以充當他左膀右臂的人進來。

    幾人將屋門一關,表情凝重地商議起來。

    尹山不是豐陽縣的人,他家住隔壁長嶺縣,因事路過豐陽縣,要暫住上小半個月。

    他們浪浪幫派和尹山積怨已久,這次尹山竟然敢往他們的地盤上撞,他們自然不會放過這么好的機會,本想打尹山一個措手不及,誰知尹山像滑不溜秋的泥鰍一樣,還沒抓到就滑走了。

    “我們幫派里可能有內鬼,有人在跟尹山通風報信。”李大壯臉色凝重地說,“我們花了那么多錢到處打點,結果撲了個空,除了那個男媳婦外連個子兒都沒拿到,尹山絕對早有準備。”

    “可尹山也太大意了。”另一個人接話,“他走的時候都沒發現他那個男媳婦沒在嗎?錢財都帶上了,結果落下一個活生生的人,真是好笑。”

    季明里雙手抱臂,如一座大山般沉默地坐著,屋內燃著兩支蠟燭,一左一右地立在臥榻兩邊的燭臺上,昏黃的燈光讓他臉上陰影交織,剛毅的輪廓被暈染得更加深邃。

    許久,他緩緩問道:“你們知道他那個男媳婦的身份嗎?”

    第172章 山里惡匪x被搶男媳婦

    浪浪幫派和尹山結怨之后, 季明里便將打聽尹山消息的任務交給了李大壯,雖然浪浪幫派建立不到五年,但在李大壯和眾多成員的共同努力下, 還是發展出了遍布幾個縣城的情報網。

    “他叫安玉, 是長嶺縣管轄下何慶縣旁一個村落里的人。”李大壯知道季明里會問,趕緊把早就準備好的答案搬出來, “他是家中獨子, 父母都在何慶縣的一個糧鋪里干活, 后來村落突遭洪水, 淹沒全部屋田,事發時正是夜里, 很多村民還在夢里, 沒跑得掉, 被活生生地淹死了,其中包括他的父母。”

    “嘖。”坐在另一邊的陳六兒扒扒頭發, 對季明里說,“我聽說過那次洪災,村里的人死了大半, 剩下的人流離失所,要么涌進何慶縣成了流民要么死在去往何慶縣的路上, 按理說那么多人未得到妥善安置,官府應當有所行動才是, 可他們做了什么?”

    “何慶縣的縣長下令封鎖出入口長達十日,期間只準出不準進,為的就是隔絕外來的人, 縣衙不管他們的死活,眼睜睜看著他們死在何慶縣外面。”李大壯面帶嘲諷地說。

    一桌人都或多或少地流露出對何慶縣的縣長冷血自私以及不作為的憤怒, 只有季明里沒什么反應,似乎并不意外何慶縣的這種做法。

    “那他怎么進的和慶縣?”季明里問。

    “封縣只是后面的舉措,一開始就有很多人涌進了縣里,縣衙來不及驅趕。”李大壯接著說,“安玉反應快、行動也快,事發第二日便去求助了他父母生前干活的米鋪,米鋪老板將他介紹給一個老木匠當學徒,結果老木匠的嫂子是個人牙子,把他賣給了尹山。”

    季明里摸著下巴:“尹山喜歡男人?”

    他記得尹山光是家里便養了五個妾,外室和私生子女多到數不勝數,妾和外室都是女人,不像喜歡男人的樣子。

    “尹山不喜歡男人。”李大壯給出肯定的回答,“但前幾年他病得連床都下不了,全靠藥物吊著一口氣,有神婆說他撞了煞,需娶一個與他八字相合的人沖喜,尹家好找歹找才找到安玉,保住性命最關鍵,安玉是男是女有何重要?”

    這么說來,那個安玉也是可憐之人。

    然而再可憐也是尹山的人,安玉和尹山作為夫妻幾年,興許早已同心,若是他們心軟放了安玉,可能安玉回頭便將他們浪浪幫派的具體消息告知尹山,屆時他們從敵明我暗的優勢下降到了敵明我明的劣勢,尹山再想打擊他們必比從前容易。

    安玉自然是放不得的。

    那該如何處理呢?

    季明里皺眉沉思。

    桌前的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他們的目光悄無聲息地集中到季明里身上,等待季明里做出決定。

    不過季明里一向喜歡詢問他們的意見,于是看向李大壯:“大壯,你說我們應當如何處理他?”

    回來的路上,李大壯滿心都是殺了安玉,可方才整理完安玉的經歷后,他又猶豫了。

    原因無他,只因浪浪幫派里有四五個人都因幼時被人牙子拐走而失去與父母團聚的機會,如今天下之大,也不知道今生今世還能否與父母見上一面,雖然安玉的情況與幫派里的人不太相同,但總體來說也是糟了人牙子的毒手,否則一個正常男人怎會愿意委身他人胯/下?

    李大壯搓著滿是肌肉的手臂,支支吾吾猶豫不決:“老大……這種事我也沒什么經驗,還是你做決定吧,是殺是留,我們都聽你的。”

    其他人聞言,紛紛附和。

    “我們都聽老大的!”

    季明里還是一聲不吭,平靜的表情宛若掀不起絲毫波瀾的湖面,低垂的眼睫遮擋他的雙眸,屋內火光明亮,卻照不清他眸中的情緒。

    李大壯和陳六兒等人屏息等待。

    許久,蠟燭燃了接近一半,季明里終于開口:“不管他是被拐還是自愿,總歸已是尹山的枕邊之人,留下他還有用處,先探探底吧。”

    “好。”李大壯說,“那我找個地方把他關起來?”

    “等會兒。”季明里想了想說,“我先審他,審完再關。”

    李大壯等人走后,季明里支著手杖一瘸一拐地進了隔壁屋子。

    那個叫安玉的漂亮男人還處于被五花大綁的狀態,凌亂的黑發散了滿肩頭,他找了張凳子坐下,聽到聲音后,扭頭看向季明里,原本還算放松的眼神里瞬間浮出警惕的情緒。

    季明里身量很高,在幫派里排名前幾,他肌肉結實、肩背寬闊,又不像李大壯他們壯得夸張,但逆光站在屋門外時,像一座巨山,幾乎擋住從門外落進屋內的全部光線。

    兩人視線相撞。

    停頓片刻,季明里抬腳走進屋里。

    也在同時,安玉驚慌失措地得從凳子上彈了起來,他繞過凳子往后退,直到背部抵墻、無路可退,一雙桃花眼死死盯著季明里,仿佛生怕季明里突然撲向他一般。

    季明里將衣擺一撩,大大咧咧地坐到安玉方才起來的凳子上。

    他第一眼看到安玉只覺驚艷,此刻第二眼便多了其他情緒,對方再好看也是男人,而且是尹山的男人。

    尹山,一個讓季明里恨得牙癢癢的存在。

    于是再看第三眼,那個叫安玉的男人也沒什么不一樣了,還不是兩只眼睛和一個嘴巴。

    “過來。”季明里的語氣不急不躁,沒拿手杖的手在桌面上輕輕敲擊,他看著滿臉防備的安玉說,“我要問你幾個關于尹山的問題。”

    安玉沒有回答,也沒有做出任何反應,他始終貼墻而站,臉上維持著警惕的表情。

    季明里耐心有限,等待片刻,又開了口:“我實話實說吧,留你活口是為了向你打聽尹山的消息,若你不說,我們只能找其他渠道打聽,你沒了用處,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

    說完,手指敲擊桌面的速度加快,他的耐心正在消耗,快用完了。

    又等片刻,季明里將表情一收,直起手杖準備起身。

    “若我說了。”安玉忽然出聲,“你們會放過我嗎?”

    季明里早有預料似的,剛起兩寸的屁股落回凳子上,他抬起眉梢:“那要看你的話有沒有價值了。”

    安玉又不說話了。

    季明里補充:“晚點死總比早點死好,是吧?安玉。”

    冷不丁聽到自己的名字,安玉驚嚇得瞪大兩眼。

    季明里沒再吭聲,他在給安玉思考的時間。

    不一會兒,安玉磨磨蹭蹭地往前走了幾步,但他不敢靠近季明里,而是和季明里保持了一個桌子的距離。

    “我可以說,但我不會一次全部都說完,我不想死。”安玉煞白的嘴唇張合,聲如蚊吶。

    “可以。”季明里知道不能把人逼太狠的道理,目前他們幫派根本沒有打聽消息的其他渠道,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安玉身上,得小心著來、謹慎著來。

    反正解決尹山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安玉這邊也可以慢慢來。

    思緒在季明里的腦子里轉了一圈,他兩腿岔開,雙手交疊地杵著中間的手杖,問道:“你知道尹山此次進京是有何要事嗎?”

    安玉思索片刻,搖了搖頭:“我只知道我們此趟的目的地是京城夏家。”

    “夏家?”季明里心有驚訝,但面上并不顯山露水,他遠在浪山都聽說過京城夏家,豐陽縣里最大那家如意酒樓便是夏家的產業,“尹山和夏家有何關系?”

    安玉回:“尹山的小姑婆是夏家的當家主母。”

    “原來如此。”難怪尹山行事肆無忌憚,原來背后是有夏家倚仗,季明里想完,又問,“你可知他后面的行程?”

    “我只知一些大的落腳點,其余行徑不太清楚。”安玉小心地說,“而且經此一事,他十有八/九會更換行徑和落腳點。”

    “二壯。”季明里喊。

    很快,腳步聲由遠及近,李二壯來到屋門外面:“老大!”

    “拿些紙筆過來。”

    “是!”腳步聲又由近及遠地消失了。

    季明里看向安玉:“會寫字嗎?”

    安玉臉色并未緩和,臉頰和嘴唇都毫無血色,更加襯得那雙眼珠烏黑,一層水霧隱隱綽綽,他咬唇點頭。

    這么看著,倒是顯得楚楚可憐。

    季明里吩咐:“等會兒你把尹山的主要落腳點和他身邊那些你認識的親信名字都寫到紙上。”

    安玉還是點頭。

    季明里支著手杖站了起來,重點強調:“記住,我允許你一點點地吐出消息不代表我也允許你吐出假消息,若我知道你在撒謊,我不會再給你其他機會。”

    他說這話時眼神陰郁、表情森寒,居然嚇得安玉連連后退,又退到了不久前貼墻而站的位置。

    “記住了嗎?”

    安玉點頭如搗蒜:“記……記住了……”

    季明里走到門口,正好碰到李二壯端著筆墨紙硯小跑過來。

    季明里對他說:“讓他把我交代的東西寫上,寫完了拿給我,還有,回頭叫人跟你哥說一聲,今后就讓他住這間屋子,多安排人在外面值守。”

    李二壯聽后詫異極了。

    老大居然把安玉關在自己的院子里,還安排住在自己屋子隔壁,這待遇也太好了吧!

    這哪兒像人質?簡直就是客人嘛!

    但老大的話不得不聽,李二壯只能連聲應下。

    季明里杵著手杖走了,李二壯撇了撇嘴,滿心不情愿地走進屋子,看也沒看安玉一眼,把放有筆墨紙硯的盤子重重往桌上一擱。

    “老大說的話你也聽到了吧?我就不多說了,你照辦即可。”李二壯可不同情安玉的經歷,他恨尹山,也恨屋及烏地恨上了安玉,一想到安玉被他們抓住還有如此好的待遇,簡直恨得牙癢癢。

    安玉貼墻而站,并無動靜。

    李二壯不耐煩地皺眉,又兇又惡地說:“你還愣在那兒干什么?過來啊!”

    說著,重重拍了幾下桌面。

    安玉像是被他嚇到,這才慢慢吞吞地往前挪。

    李二壯等得煩了,索性上前兩步抓過安玉的肩膀,打算先把安玉身上的繩子解開。

    可就在下一刻,令他驚駭不已的事情發生了——

    原本被五花大綁的安玉不知怎的竟然掙脫掉身上的繩子,一雙手從身后伸出,其中一只極為靈活且迅速地掌住李二壯的后腦勺。

    未等李二壯有所反應,另一只手猛地捂上李二壯的嘴巴。

    與此同時,掌在李二壯后腦勺的手悄無聲息地滑向前面,拇指與其他四指分開,以極大的力道捏住李二壯的下巴。

    只聽咔嚓一聲輕響。

    滿臉駭意的李二壯被迫張開嘴巴,有什么東西扭動著鉆進他的嘴里,然后隨著咕嚕一聲滑入他的喉嚨深處。

    李二壯身體猛顫,極度的懼意和驚恐在眼里交織,一切發生得太快,快得他混亂的大腦根本分不清方才自己吞入了什么東西。

    他慌亂抬眼,映入眼簾的是安玉那張與方才的害怕、小心和可憐截然相反的冷冽面容。

    第173章 山里惡匪x被搶男媳婦

    李二壯慌到極點, 一把揮開安玉束縛著自己的手。

    還好安玉的動作是快,可似乎力氣不大,也沒什么真功夫, 很輕易地被他推開了。

    李二壯跌跌撞撞地退到桌前, 腰被桌子磕得泛疼,可身體上的疼遠比不上他內心的驚悚, 他把嘴巴張大到了極致, 手指不斷往喉嚨里摳。

    可什么都摳不出來。

    摳了一會兒, 李二壯意識到不對, 張口要喊季明里。

    安玉看出他的意圖,面無表情地開口:“若你敢喊人過來, 我便立即殺了你。”

    “……”李二壯未喊出的聲音卡在喉嚨里, 一張臉憋得發紫, 他狠狠瞪著安玉,“你給我喂了什么?!”

    安玉一改方才膽小畏縮的模樣, 云淡風輕地坐到凳子上,他坐姿端正筆直,下巴微抬, 眼神微冷地注視著狼狽得就差在地上滾一圈的李二壯。

    “我養的蠱蟲。”安玉說,“此時蠱蟲已經進入你的身體, 只有我才能把它喚出來。”

    李二壯的眼睛都瞪紅了,不可置信地說:“你竟會養蠱?”

    安玉抬手將食指抵在唇前, 做了個噓聲的手勢。

    李二壯頓時不敢出聲了。

    但思緒還在瘋狂地轉。

    李大壯負責調查關于尹山的一切消息,李二壯是他親弟,自然不會閑著, 由于安玉來歷特殊,兄弟倆特意奔波了小半年把安玉的身世和經歷挖得一清二楚。

    安玉前面十多年都生活在村落里, 直到突遭洪災才去縣里謀生,接著不出幾日被人牙子賣入尹府,按照這個路線,安玉應當沒有學習養蠱的機會才是。

    可安玉怎會養蠱?

    到底誰在教他?

    很快,安玉的聲音又響起來:“你暫且放心,我不會要你性命,如今的我只想活命,對你出手實乃下下之舉,若你主動配合,我會在離開之后替你解蠱。”

    李二壯也慢慢從驚駭之中緩和過來,他靠著桌子喘了口氣,才說:“你要我如何配合?”

    “第一,不準將你中蠱之事告訴任何人,一旦我這邊有任何懷疑或者任何危險,我都能讓你身體里的蠱蟲在瞬間發作,要你性命只是眨眼的事。”

    李二壯聽得臉色煞白,險些腿軟癱到地上。

    “第二,不準將我計劃逃跑之事告訴任何人,一旦我這邊聽到任何風吹草動,我也會讓你身體里的蠱蟲發作。”

    李二壯小心翼翼地問:“萬一是你自己不小心暴露出去的呢?”

    安玉翹起唇角,對他展露笑容:“我也會把這筆賬算在你頭上。”

    李二壯:“……”

    好一個霸王條款,果然尹山的人和尹山一樣蠻不講理、臭不要臉。

    安玉看著李二壯的臉:“你在心里罵我嗎?”

    娘的,連他在想什么都知道?!

    老子就罵,就罵就罵。

    李二壯心里想著,正要開口否認,腹部猛然傳來一陣劇痛,他一下子彎下了腰,當真在地上滾了一圈。

    上方傳來一道輕飄飄的說話聲:“我討厭別人在心里罵我,這是第三。”

    李二壯擔心聲音太大引來隔壁的季明里,硬是把嚎叫聲吞了回去,他拼命點頭,冷汗和淚水一起溢出:“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話音剛落,劇痛消失。

    李二壯趴在地上喘氣,汗水浸濕他的衣服,他宛若剛被人從水里撈出,渾身都汗涔涔的。

    若說方才只是懷疑,那么現在便已確信。

    他真的中蠱了。

    而且這蠱威力不小。

    雖然只被教訓了一次,但是方才的劇痛已在李二壯心里烙下深深的印記,他不是沒受過傷,也不是沒經過疼,可蠱蟲在身體里發作的滋味當真和受傷不一樣,仿佛有無數張長滿利齒的嘴在他的血肉上啃咬,痛感像海浪,一波強過一波,深得快要浸入骨髓。

    “其余的想到再說,你先把前三點記住。”安玉把身上松松垮垮掛著的粗繩拿掉,扔到地上,又把紙平鋪到桌上,看也沒看一眼趴在地上的李二壯,很隨意地吩咐,“磨墨。”

    李二壯的力氣還未恢復,卻不得不強撐著手腳并用地從地上爬起來。

    另一頭,季明里又躺回臥榻上,他腿傷不輕,需要靜養,每多走一段路都會延長靜養的時間。

    方才他聽到隔壁傳來異響,本想過去看看,轉念想到隔壁只有一個被五花大綁的安玉,瞧那慫樣估計翻不出水花,便作罷了。

    季明里端過小弟重新沏好并放于一旁的茶水,一邊漫不經心地喝一邊思考事情。

    他們這次行動已經打草驚蛇,本來尹山就對周圍嚴防死守,想必下次會帶更多且武力值更高的人保護自己安全。

    錯過這次機會,也不知道下次要等到何時。

    他們唯一的收獲就是安玉,可安玉說是尹山的正妻,卻是在尹山重病之時買來沖喜之人,且不說尹山對安玉有無感情,光看尹山養在家外的一堆外室,就知道哪怕尹山對安玉有些感情也不會太多。

    換個角度,若尹山對安玉沒有感情或者感情不深,又為何會一直讓安玉霸占正妻之位?安玉沒有家世且父母雙亡,更重要的是安玉是個男人,娶男人為妻注定會受人非議。

    還是說尹山依然在意沖喜之事?

    若是如此,那么尹山極有可能回來找他們要人,畢竟和尹山八字相合的人不好尋,當年尹家的人尋了那么久也才尋到一個安玉。

    因此安玉于他們而言還有用處,而且用處不小。

    無論安玉對他們吐出的話是真是假,他都會暫時留著安玉。

    躺到入夜,小弟端飯過來,忙前忙后地替季明里布好碗筷。

    季明里杵著手杖走到桌前坐下。

    偌大的圓桌上放了一個大碗、兩個盤子和一副碗筷,大碗里裝著青菜豆腐湯,兩個盤子分別裝著麻婆豆腐和肉絲炒萵筍,剩下小碗還空著,小弟端著一個盆,往里面摁了滿滿的米飯。

    季明里拿起筷子翻了翻肉絲炒萵筍,入目幾乎都是切成片的青色萵筍,翻了半天才翻出四五條肉絲。

    季明里:“……”

    他放下筷子,轉頭問小弟:“小魚,最近浪山茶棚的生意如何了?”

    小魚說起這個就愁眉苦臉,將裝著米飯的碗放到季明里面前,搖頭嘆氣地說:“老大,生意越來越不好做了,那條道上又開了好幾間茶棚,賣的茶水比我們賣的茶水便宜多了,大家都去他們那兒了。”

    季明里說:“不是讓你們把一碗茶的價格就往下降降嗎?”

    “哎喲,我們一碗茶只賣三文了,再往下降就到底兒了,我們還要掙錢呢。”

    季明里沉默下來,想半天也想不出法子,他沒進過學堂,大字不識一個,更別說做生意這么深奧的事。

    算了,回頭再跟李大壯他們商量一下。

    “種的菜呢?”

    “最近收成不好。”小魚還是搖頭,“老大,咱們幫派附近的地兒不肥,碎石還多,真不是種菜的好地兒,咱們要想種好菜的話,還是得去山腳下面,找塊合適的地兒好好種種。”

    季明里瞥他一眼:“你自己想想這法子可行嗎?”

    小魚仔細一想,頓時焉了。

    他們浪浪幫派可是那些官府的眼中釘、肉中刺,去有官府人員巡邏的山腳下面種菜,簡直是在自尋死路。

    季明里想得心煩,揮手讓小魚下去,端起碗開始吃沒多少油水的湯菜。

    隔壁屋子里,換了一身干凈衣裳的安玉也在吃飯,他面前的桌子比季明里屋里的桌子小上幾圈,也是兩菜一湯,湯是青菜豆腐湯,但菜分別是肉末煎豆腐和炒肉絲,菜中肉量極重,尤其是那盤炒肉絲,整盤菜里就只有肉了。

    第174章 山里惡匪x被搶男媳婦

    安玉吃飯時慢條斯理, 每一口都細嚼慢咽。

    李二壯在旁干站著,嗅著飯菜的香味,饞得直咽唾沫。

    安玉作為他們浪浪幫派的人質, 雖然住宿條件是好了些, 但是伙食肯定好不到哪兒去,近兩年來他們幫派的收入比不上支出, 逐漸捉襟見肘, 大家都在勒緊褲腰帶過日子, 連他們幫主季明里也開始節衣縮食, 安玉此時被抓,能吃上一個冷饅頭就算不錯的了。

    然而安玉揪住了李二壯。

    李二壯別的沒有, 就私房錢多, 他被迫拿出一些讓幫派里的廚娘私下備了幾個好菜。

    李二壯自個兒都還沒吃飯, 想到安玉看著斯斯文文、弱不禁風的樣子,也許飯量不大, 還能剩下一些飯菜來,到時候他將就一下也算吃了一頓葷腥。

    于是這么一守就是小半個時辰。

    守到最后,兩盤菜被安玉吃得干干凈凈, 只剩半碗湯和大半的米飯。

    李二壯:“……”

    這個安玉的胃里是有個大洞嗎?為何看著如此瘦卻吃得如此多?!

    安玉沒理會李二壯又驚又悲的眼神,平靜地吩咐:“把碗筷撤了, 繼續磨墨,你們幫主要的東西還沒寫完。”

    李二壯想哭的心都有了, 扭頭瞅了眼外面早已漆黑一片的天色,可憐兮兮地說:“可我還沒吃飯啊……”

    安玉說:“你等我忙完再吃。”

    李二壯:“……”

    他們幫主都不帶這么折磨人的。

    另一頭的季明里等得昏昏欲睡,單手支著腦袋快睡著了, 才聽到慌慌忙忙跑進來的腳步聲。

    “老大。”李二壯雙手捧著一張布滿黑墨的白紙,“這是你讓他寫的東西。”

    季明里沒接, 他壓根兒不識字,只從臥榻上坐起身來,一手搭在膝蓋上、一手拿過旁邊的手杖:“念給我聽。”

    李二壯的臉都皺成苦瓜了。

    安玉寫的東西著實不少,從出發開始到京城為止,把沿途的落腳點以及大概安排都寫了出來,至于尹山身邊的熟人親信,安玉可能接觸不多,也可能有所保留,只寫了寥寥幾個,寫到的消息也有限。

    等李二壯一字不落地念完,已經過了小半炷香的時間。

    季明里雙手交疊地放在手杖上,陷入沉思。

    李二壯眼巴巴地望著。

    半晌,季明里問道:“若你是尹山,你會在我們突襲之后改變原有的行程路線嗎?”

    依他來看,尹山改也可能,不改也可能,改是為了避免他們的再次突襲,不改是尹山在這條路線上安排了眾多應酬,若是換條路線,早就聯系好的人又得重新安排。

    當然,就算尹山按原計劃來,他們也不會再輕舉妄動,撲空的成本太大,他們幫派耗不起。

    季明里的思緒正在飛速運轉,可面前的人遲遲沒有動靜,抬眼一看,只見李二壯彎腰駝背地捂著肚子。

    季明里眉頭一皺:“你怎么了?”

    李二壯還沒說話,肚子突然響起咕嚕咕嚕的聲音。

    “……”季明里頓時失語,“你不是吃過了嗎?”

    李二壯下意識否認:“我哪兒吃過了?我沒吃啊。”

    季明里說:“小魚親眼看到你端著飯菜進了我隔壁屋子。”

    李二壯這才想起什么,心里都快苦得冒泡了,可他哪兒敢把實話說出來?只能硬著頭皮說:“老大,我又餓了。”

    “你是豬嗎?才吃不久就餓。”季明里嘴上如此說著,手卻擺了兩下,“去吧去吧,把東西放到我桌上。”

    李二壯臉色一喜,趕緊把紙放好溜了。

    偌大的屋子里又剩季明里一人冥思苦想。

    除了想尹山的事,還要想幫派的事,幫派里的男女老少加起來有五六十人之多,這個數量說多不多,但也能一口一口地把幫派的庫房吃空。

    還是得想個開源的法子。

    季明里又喊來李大壯等人商量一圈,順便給他們看了安玉寫的內容,可惜李大壯等人和季明里一樣大字不識一個,看著紙上內容只覺像一堆鬼畫符。

    季明里感到心累:“罷了罷了,你們都下去吧,休息一晚,其余的事明天再說。”

    李大壯等人走了,季明里杵著手杖獨自出去打水洗臉。

    幫派里自然有負責照顧他的人,正是今天送飯的小魚,但小魚手里還有其他的事,每天東奔西走忙得腳不沾地,季明里看不過去,只讓小魚每天準時將三頓飯送來即可。

    季明里單獨住在一個院落里,除了他住的屋子和關安玉的屋子外,還有一個會客的堂屋以及一直沒用得上的小廚房,幾間屋子呈三面地包住院子,剩下一面只砌了高墻,墻里墻外種滿高大樹木,一扇雙開的木門鑲嵌其中。

    院落修成不久,磚瓦墻壁還是新的,屋內的桌椅柜子磨損并不嚴重,就是整體太過簡單,簡單到有些寒磣。根本不像一個幫主擁有的住處。

    院子左側有個大缸,每天一早都有小弟從井里挑水過來把缸里的水換掉并填滿,缸口用一塊沉重的大木蓋遮擋。

    季明里便是要去水缸那里打水。

    雖然他傷在腳上,但是始終得騰出一只手來拿著手杖,因此行動不算方便,原本用雙手輕松推開的木蓋在單手的推動下頗為吃力。

    推到一半,他想到什么,停下動作。

    轉頭看向隔壁屋子。

    那間屋子的門和窗都朝院內,門窗緊閉,但門縫里透出一條微弱的光。

    季明里撐著手杖轉了個身,揚聲喊道:“安玉。”

    連喊幾聲,門終于被人從里拉開一條縫,昏黃的光由窄到寬地灑出來,半個逆光的身影出現在門后。

    季明里看不清安玉的臉,不過通過安玉緊繃的身體狀態可以感受到對方的忐忑。

    之前季明里對安玉沒什么好感,后來安玉老老實實地說出了一些關于尹山的消息,不管是真是假,季明里對安玉還是有所改觀——他喜歡識趣的人。

    “過來。”季明里吩咐。

    安玉站在門后猶豫一會兒,半天才磨磨蹭蹭地開門邁出一步。

    季明里在原地等著,眼睜睜看著安玉跟蝸牛似的往這邊挪,撐著手杖的食指不耐煩地點了點。

    “快些。”他催促道。

    安玉被他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雙肩明顯一抖,隨即加快速度,但也就快了那么一些。

    季明里又等了一會兒,才等到安玉停住腳步。

    安玉沒敢站他面前,和他保持了幾步之遙的距離,烏黑長發被一根細長的發簪盤起一半,剩余一半凌亂地披在肩后,沒了黑發的遮擋,那張精致的臉展露無遺,一雙桃花眼躲躲閃閃地朝他看來。

    季明里的目光從安玉的頭掃到腳。

    “誰給你的衣服?”

    “李二壯……”安玉手指攪著袖擺,緊張得仿佛隨時都能昏厥過去。

    “那小子倒是好心。”季明里沒有深究,轉而說道,“你在我們這里不是只住一兩天,我們幫派不養閑人,也不養吃白飯的人,從今兒開始,你得干活。”

    這話宛若給了安玉一個重擊,他身體肉眼可見地僵硬起來:“干……干什么活……”

    “先給我打水,早晚都要。”季明里拄著手杖往旁讓開一些,并用腳將放于地上的盆子輕輕踢到安玉腳邊,“如今天熱,我不需用熱水,但我沐浴時,你得燒夠量的熱水。”

    安玉小心地問:“在哪兒燒?”

    季明里指了一下小廚房:“廚房外面有個爐子,在那上面燒,當然你也可以要外面的人燒,但那樣一來你得負責把熱水提回來。”

    安玉咬著嘴唇,點了點頭。

    “好了,打水吧,打完水記得把木蓋推回去。”

    安玉應了一聲,上前看了一眼,接著拿起盆子放到缸邊,他捋起袖子,露出白得晃眼的兩節手臂,雙手掌心按在木蓋邊緣,拼命將木蓋往已經推出一些的方向推去。

    許久,木蓋摩擦水缸發出輕微聲響,總算被推出一尺寬的距離。

    季明里:“……”

    安玉一對眉都擰了起來,還在用力地推。

    很突然的,木蓋一下子就動了。

    安玉臉色一喜,立馬回頭,卻見季明里的一只手也撐在木蓋邊緣,方才和他一起推了木蓋。

    季明里表情復雜,欲言又止:“唉……你真是……算了……怪不得你……”

    他把話都咽了下去,只道,“打水吧。”

    安玉手腳利落地打了盆水,完后猶猶豫豫地說:“我可以把我的洗臉水也打上嗎?”

    季明里沒有拒絕。

    安玉跑回屋子,再出來時手里拎著一個木桶,看結構還是有蓋兒的那種。

    季明里挑了挑眉。

    顯然木桶也是李二壯給的,他很清楚那間屋子里連一個盆子都沒有。

    這李二壯對安玉夠上心的。

    安玉往木桶里打滿水,吃力地提到地上,又在季明里的幫忙下把木蓋推了回去。

    裝了大半水的木桶放在原地,安玉先把季明里洗臉的盆子端回屋里的木架子上。

    等他放好,季明里擺手:“你也去洗臉吧,有事再叫你。”

    安玉點頭出去了。

    季明里瞅著安玉清瘦的背影,倒不擔心安玉偷偷逃走,一個是他這院落被屋子和墻壁圍死了,要出去只能走院門,一個是李大壯安排了人輪流在他院落外面巡邏。

    當然,最重要的還是浪山地勢險峻,雖然沒有豺狼虎豹出沒,但是野豬不少,在樹林內橫沖直撞,一年到頭死于野豬沖撞的村民不在少數,安玉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在找不到道的情況下很難順利下山。

    第175章 山里惡匪x被搶男媳婦

    擦洗完后, 季明里便上床躺著了,不一會兒,他的呼吸聲音放緩, 逐漸陷入睡夢當中。

    隔壁屋子里, 安玉端坐在桌前,臉上不見之前的唯唯諾諾, 只有死一般的安靜。

    屋里只有一根蠟燭燃燒, 沒有燭臺托著, 李二壯隨隨便便地拿來一根蠟燭點上, 將蠟油往桌上一滴,蠟燭就粘了上去。

    火光映入他黑沉的眸, 不安分地跳動, 他腳邊放著方才打來的水, 一桶水原封原樣。

    安玉在等,等旁邊的人睡著。

    不知過了多久, 可能是一個時辰,也可能是一個半時辰,他緩緩起身, 走到門口推開屋門。

    這院子里沒有其他看守他的人,正好方便他的行動。

    他步伐很慢, 但悄無聲息,仿佛腳下不是路, 而是柔軟的綢緞,鞋底踏過發不出一點聲響。

    雖然兩間屋子相鄰,但是季明里住的屋子極為寬敞, 甚至分為里中外三間,因此兩間屋子的門隔得并不算近。

    安玉從緊閉的門前走過, 來到窗外。

    窗戶是紙糊的,和屋門一樣處于緊閉狀態。

    安玉側身將背貼在窗旁的墻壁上,屏住呼吸等待半晌,沒聽到屋里傳來任何動靜。

    只有院落里的蟲鳴聲此起彼伏,在炎熱的空氣里交織。

    好在這是山上,即便進入八月也沒有熱到汗流浹背的地步。

    不過安玉腦子里的弦微微繃著,額上還是滲出了一層細密的汗水,他抬手抽出腦后的發簪,柔順的部分長發順勢落到肩頭。

    又等待片刻,他才有所動作,輕手輕腳地來到窗外,將發簪的一頭捅入薄薄的窗戶紙。

    只放了一端進去。

    發簪又長又細,若不細看,根本無法發現發簪是空心的,安玉捏著的食指和拇指之間不知何時多了一粒小小的圓形物體,他將那枚物體嵌入發簪之中,雙唇含住發簪的另一端,輕輕往里吹氣。

    很快,一縷輕薄得肉眼難見的白色煙霧從發簪那端飄出,并以極快的速度融入空氣,變得無色無味。

    安玉保持一個姿勢許久,直到估摸著發簪里的藥物揮散得差不多了,才迅速收起發簪。

    過了一炷香的功夫,他光明正大地走到門外,里面的門栓已經落下,他從腰間抽出一把極薄的匕首,將刀面豎著放入門縫之中,不出片刻,屋門有所松動。

    安玉推門而入。

    屋里的燭火并未全部熄掉,留了一盞在季明里床頭。

    安玉大步流星直奔季明里床前,微瞇的眼里殺意盡顯。

    他手中的匕首薄歸薄,卻也削肉如削泥,雖然無法和刀劍匹敵,但是出其不意地將敵人一招斃命不在話下。

    然而還未走近,床上的季明里竟然翻了個身,從背朝他的姿勢改為面朝向他。

    安玉腳步一頓,在大腦反應過來之前,身體迅速往旁撤去,躲到了將里屋和中屋隔絕開的墻后。

    不行。

    這樣還是冒險了。

    安玉心想。

    在季明里身后方便偷襲,可若當著季明里的面過去,只要季明里睜開眼睛就會發現他的存在,到時季明里完全可以憑借自身體型優勢將他壓制。

    他的迷香是管用,卻也不是萬無一失,他不敢賭那個可能性。

    安玉恨自己這副身體,若非從小體弱多病,他便能將師傅教的內容學到極致,而非如今這般連面對一個強壯些的男人都需再三斟酌。

    他背后也滲出一層汗水,額上的汗水凝結成滴,順著臉頰往下滑落,他不敢亂動,倘若驚醒了季明里,他的優勢將會變為劣勢。

    一番猶豫過后,安玉盡量讓自己的身體沒入陰影之中,他將匕首藏于腰間,垂在寬袖中的手指微動,不多時,兩只極小的爬蟲從他指縫間鉆出。

    爬蟲比半顆米粒還小,通體黑色,掉在地上用肉眼難以分辨,只有安玉能發現它們的存在。

    安玉從墻后探出一只眼睛,看著他的兩只爬蟲代替他直奔季明里的床。

    接著爬上床。

    爬上季明里的身體。

    那兩只爬蟲仍是他養的蠱蟲,雖然威力比不上喂進李二壯嘴里的蟲,但是數量有倆,只要找準位置鉆進季明里的身體里面,作用不會比李二壯身體里的蟲小太多。

    安玉下意識地再次屏住呼吸。

    此時此刻,他也看不清了兩只爬蟲的位置,只知道它們一定在季明里身上到處摸索。

    只需一會兒。

    一會兒就好。

    可上天沒有給他一會兒的時間,安靜的空氣里突兀地響起嘎吱一聲響,是床板發出來的聲音——季明里起來了。

    安玉心頭猛跳,立馬隱入深處,幾乎把自己貼到墻壁上,呼吸放到最緩。

    季明里沒有直接起來,而是在床邊坐了片刻,摸到放在一旁的手杖后,才勉勉強強地站起來。

    安玉看不到墻后的畫面,只能通過聲音判斷季明里的行動,他聽到逐漸靠近的腳步聲。

    季明里一瘸一拐地杵著手杖走到中屋的桌前,坐到凳子上,把手杖靠到一旁,端起桌上的茶壺給自己倒了杯水。

    其實季明里沒有起夜的習慣,他向來一覺睡到大天亮,可自從受傷以來,傷著的腳就不分時候地疼,這會兒又疼起來,騷癢難耐,加上身上似乎有什么在爬,他才坐起來,順便過來倒杯水喝。

    一杯水進肚,腳上的疼也緩解幾分,季明里拿過手杖,回床上繼續睡覺。

    就在這時,那種有什么在爬的感覺又上來了。

    季明里想也不想地一巴掌拍到自己脖子后面。

    啪的一聲清響。

    季明里攤開手掌湊近一看,只看到一小團黑乎乎的東西,不知道是蚊子還是蜘蛛,蠟燭在床頭,根本看不清。

    季明里嘶了一聲,自言自語地嘟囔:“這山里的蚊蟲就是多,得讓小魚買些艾草回來熏。”

    與此同時,藏在陰影里安玉用手捂住嘴巴,雙肩猛地一抽,粘稠的液體從他指縫間溢出。

    那邊又是啪的一聲。

    季明里有些煩:“怎么還有?”

    安玉的身體險些脫力,掌在墻上的五指用力往里摳緊,他靠著墻的背往下滑了一截,指縫間不斷有液體溢出,為了防止血液掉到地上,他不得不用雙手將嘴捂緊。

    季明里拍完就回床上躺著了,很快,均勻的呼吸聲響起,他又睡了過去。

    安玉痛苦地閉了閉眼,保持緩慢的步伐往外走-

    季明里后面一覺睡到大天亮,若非聽到敲門聲,他還能接著睡下去。

    睜開眼睛,床頭的蠟燭已經燃完,金黃明亮的光線映在窗戶上,也讓屋內看著亮亮堂堂。

    估計都快中午了。

    季明里坐起身揉腦袋,第一次睡得如此之沉,以往他哪怕夜里起來再睡,天還未亮便會再被疼醒。

    敲門聲仍在持續。

    “幫主。”是安玉的聲音,“你起了嗎?”

    “起了。”季明里揚聲說道,“稍等。”

    話音未落,他匆忙套起一件外衣,拿起手杖一瘸一拐地過去開門。

    外面站著端了盆水的安玉。

    安玉穿的還是昨天那身衣服,但臉色煞白,乍看之下把季明里嚇了一跳,臟字差點脫口而出。

    “你、你怎么回事?”季明里震驚地問,“你這臉色仿佛大病未愈一樣。”

    安玉心想可不是嗎?

    昨晚季明里在他的迷香作用下居然還能醒來,拍死了他的兩只蠱蟲,讓他遭到反噬,回去歇息過后還要偷偷摸摸過來處理爛攤子,忙到天邊微亮才上床躺下。

    蠱蟲的死不會傷及安玉的性命,卻會讓他元氣大傷,至少未來小半月的時間不能有所行動了。

    安玉心里氣急,可別無辦法,不僅動不了季明里分毫,還要拖著孱弱的身體伺候季明里。

    天知道水缸上面的木蓋有多重,他邊推邊喘邊休息,用了一個上午才將木蓋推開,這會兒還未將木蓋推回去,就等著季明里一起出力了。

    安玉勉強壓下胸腔里的狂風暴雨,面上唯唯諾諾地說:“昨兒沒休息好。”

    “我們又沒對你如何,你何必如此驚慌害怕?”季明里皺了皺眉,實在是安玉的臉色太難看了,他讓開了身,“你把盆子放進去,我讓人來給你檢查一下。”

    安玉可不能出問題,目前安玉是他們幫派了解尹山的唯一渠道。

    季明里還是很清楚安玉的重要性。

    他杵著手杖出去逮了一個巡邏的小弟,讓那個小弟把李大壯的媳婦喊來,回去過后,看到安玉還站在木架子旁,一臉猶豫的模樣,想看他又不敢看他。

    季明里說:“你出去等著吧,我先洗臉。”

    “那個……”安玉小心開口,伸手指了下外面,“那個木蓋……我合不上……”

    季明里已經抓起帕子扔進盆里,聞言只好和安玉一起出去把木蓋合上。

    安玉如昨晚一般將雙手抵在木蓋邊緣,他的手長得和臉一樣漂亮,手指白皙細長,指骨分明,指尖圓潤,連指甲蓋都長得正好,就是皮膚太薄,底下的青筋看得一清二楚。

    安玉沒推一會兒就開始喘了,甚至額上出了一層冷汗。

    最后木蓋被季明里單手合上。

    季明里瞥了眼臉色迅速泛白的安玉,心想這家伙也太弱了,還好沒安排太多人看守他,不然也是浪費人力,后面把外面的人也撤了吧。

    第176章 山里惡匪x被搶男媳婦

    剛忙完, 小弟便帶著李大壯的媳婦來了。

    李大壯的媳婦叫吳婉,前年父母去世,她上面有兩個哥哥, 均已成家, 兩個嫂子見她年過雙十還拖著不肯嫁人,于是合計把她嫁給村東頭的一個老瘸子, 甚至私底下把老瘸子的彩禮都收了, 吳婉得知此事, 當天夜里收拾細軟跑了出來, 后來她和李大壯好上,又被李大壯帶來幫派。

    吳婉是幫派里唯一略懂醫術的人, 大家有個大病小病都會找她。

    吳婉能和李大壯走到一起, 其性子與她名里的“婉”截然相反, 她在幫派里是出了名的潑辣,敢惹她的人沒有幾個。

    還沒邁入屋子, 她那大嗓門就傳入了季明里的耳朵里。

    “幫主,不是讓你多休息少走路嗎?你偏不聽,看吧, 又得找我了。”

    隨著話音的落下,一道微胖的身形閃入季明里的視線里。

    季明里躺在臥榻上, 抬手往旁一指:“不是我找你,是他。”

    在季明里開口前, 吳婉就注意到了那個看上去蒼白乏力的男人,眼中抑制不住地爬上一抹驚艷,那個男人長得相當好看, 就是沒精打采的樣子,垂著眼簾, 似是在走神。

    吳婉收斂表情,走過去問:“幫主,這位公子是客人嗎?”

    “半個客人。”季明里說,“他叫安玉。”

    吳婉恍然。

    她和李大壯每天睡在同一張床上,自然聽李大壯提過“安玉”的名字,是被人牙子拐到尹府賣了的那個可憐人。

    “他臉色不好,也不知是何緣由。”季明里吩咐吳婉,“你給他看看,順便看看昨兒你男人他們是否傷到他哪里。”

    吳婉道了聲好。

    她走到安玉面前,拿了張凳子坐下,才見安玉慢吞吞地抬起眼皮。

    其實安玉內心頗為緊張。

    他不知道眼前的女人醫術如何,他和真正的安玉不是一人,真正的安玉從小長在鄉下,遇到過最大的事便是那次洪災,而他經歷不少,從小遭過的毒用兩只手都數不過來,有些毒深入體/內,導致本就體弱多病的他長大后更比同齡人虛弱一大截。

    若女人醫術高明,定會在他身上發現端倪。

    最好和最壞的結果同時涌入安玉腦海,最好的結果是女人略懂皮毛,一切相安無事,最壞的結果是女人發現什么……

    到時候他只能出手,在女人揭發他之前讓她永遠閉上嘴巴。

    藏在衣袍里的手指微微動了一下,一只同昨晚一樣的小小爬蟲被他輕輕夾在指縫之中。

    就在這時,等得百無聊賴的季明里開口:“吳婉,你們那兒有艾草嗎?”

    “有。”吳婉正閉著眼給安玉把脈,“幫主要艾草嗎?”

    “等會兒你讓小魚拿些過來熏著。”季明里搓了搓脖子,煩悶地說,“夜里蚊蟲太多,咬得我難受。”

    吳婉睜開眼睛:“山里的蚊蟲就是多,夜里睡覺關好門窗沒有?”

    “關得好好的。”

    “哪天叫人給你弄個帳子。”

    “好。”季明里想起什么,看向安玉,“你屋里要艾草嗎?”

    安玉立即將手指一收,故作膽怯地搖頭:“不了,我屋里沒有蚊蟲。”

    季明里好笑地說:“敢情這院里的蚊蟲只逮著我一人咬。”

    吳婉睜開眼睛調侃:“誰叫幫主你皮糙肉厚?”

    “我還皮糙肉厚?”季明里指著自個兒脖子說,“我方才照著銅鏡瞧過了,我脖子后被咬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點。”

    安玉:“……”

    這還不叫皮糙肉厚?!

    換做常人,早被兩只爬蟲鉆了個洞。

    難怪昨兒他等如此久都沒見季明里有所動靜,原來是生得皮糙肉厚叫他的蟲子鉆不進去。

    安玉真是慪死了。

    失策啊失策。

    說話間,吳婉收回把脈的手,對季明里說:“他脈搏虛弱,應是氣血不足。”

    說著又問安玉,“可有覺得胸悶氣短、四肢乏力?”

    安玉點了點頭。

    “那就是了。”吳婉又檢查了一番別的,最后收拾工具說,“氣虛體弱罷了,屬正常也屬不正常,該歇著便歇著、該養養便養養,總會好的。”

    季明里見吳婉動作麻利,不多時就把工具全收拾進了手提的小木箱里,不由得問:“不開幾服藥嗎?”

    吳婉站起身來,似笑非笑地看著季明里:“按理說是該開幾服藥補補身子,不過開與不開都是幫主你說了算。”

    言外之意很清楚。

    如今大家都知道幫派里是個什么情況,一服補身子的藥放縣上少說半兩銀子,一服肯定不夠,哪怕一服煎上七八次煎成渣了,也要三四服打底,若是幫派里的人自然無所謂,可安玉連幫派里的客人都不是。

    季明里知道吳婉的意思,一時陷入沉思。

    半晌,就在吳婉以為季明里會就此作罷時,卻見他杵著手杖站了起來,隨即一瘸一拐地走進里屋,再出來時,他將手里的一錠銀子拋向吳婉。

    吳婉連忙雙手接住:“幫主,這是?”

    季明里說:“我來出錢,等會兒讓小魚拿艾草時順便把藥拿來。”

    吳婉驚訝不已,表情復雜地看了眼安玉。

    安玉本來垂著眼簾,聞言也看向了季明里,他的眼眸很黑,宛若望不到底的深潭,看不清里面的水流涌動。

    吳婉走到門口,季明里又喊住了她。

    “對了。”季明里說,“我這兒沒有煎藥的鍋子,你再讓小魚帶一個鍋子來。”

    “……好。”

    吳婉走后,季明里也叫安玉回屋呆著。

    安玉愣愣看他,叫了幾次才回神。

    “昨天你見過那個穿黑衣服的,他叫小魚,今后他來負責你的一日三餐,你有事找他就行。”季明里說,“明白了嗎?”

    兩人一站一坐,四目相對。

    片刻,安玉的眼神仿佛被燙著一般,忙不迭地往下垂去,他小聲回答:“明白了。”

    “下午我要出去一趟,你把外面的院子掃了,還有你住那間在內的所有屋子,廚房也要打掃,我這間就不用了,沒有我的允許,不準進來。”季明里說,“聽懂了嗎?”

    安玉點頭:“聽懂了。”

    季明里說了半天,口干舌燥,走到桌前給自己倒了杯水,一飲而盡后看到安玉還在凳子上坐著,便擺了擺手:“去吧。”

    安玉慢慢起身,似是一直在思索什么,好不容易將步子挪到門口,他又突然轉了回來。

    “你為何幫我?”

    季明里將茶杯放回原處,一頭霧水地反問:“我幫你什么了?”

    “幫我出錢拿藥。”安玉沒有之前的瑟縮,一雙黑眸直勾勾地盯著季明里,“一兩銀子不少,你可以不出,讓我自個兒休養。”

    季明里簡直被問得摸不著頭腦,心想有人替你出錢還不好嗎?以前他傷得嚴重,連普通草藥都買不起,若有人能在那個時候替他出錢,他會記上一輩子。

    不過他出錢并非純粹為安玉著想,一是安玉臉色著實難看,不久前在院子里仿佛風一刮就倒,二是他想利用安玉把尹山引出來,安玉不能有事,至少在他們抓到尹山之前不能有事。

    彎彎繞繞的想法擠滿季明里的腦海,他嫌麻煩,便掐頭去尾地說:“你好歹住在我這院里,我可不想死在我這院里。”

    安玉說:“我不會死的。”

    “我知道你不會死。”季明里不想和他掰扯這個話題,繼續擺手,“去吧去吧,大夫說你要多休息。”

    安玉半天沒有動靜,杵在門口,表情晦澀難辨。

    季明里皺起眉頭,只覺安玉看來的眼神讓他很不舒服,好像被什么盯上一般,渾身的雞皮疙瘩都冒起來了。

    他正要開口趕人,安玉一聲不吭地轉身走了。

    季明里:“?”

    他撓撓腦袋。

    真是奇怪的人。

    晌午,小魚送飯過來,和昨天一樣的兩菜一湯,也和昨天一樣少油寡鹽。

    季明里嘆息一聲,端起碗筷干了三碗米飯。

    在小魚收拾碗筷時,他想到了隔壁的安玉,便吩咐小魚:“隔壁那個身體虛著,你別跟往常一樣扔幾個冷饅頭打發人家,上點熱菜熱飯,讓他好生養養身子。”

    小魚說:“幫主,隔壁那人不歸我管。”

    季明里一愣:“那歸誰管?”

    “二壯說他來管。”小魚說,“大壯哥想從那人嘴里獲取一些消息,但大壯哥忙不過來,就讓二壯多來轉轉。”

    “原來如此。”

    若季明里和小魚去問上李大壯一嘴,便會得知事實并非如此,李大壯壓根沒說過這種話。

    但他們哪兒想到李二壯會撒謊?

    吃過飯后,季明里休息了小半個時辰,然后讓小魚喊上李大壯等人一起往山下走。

    他們的浪山茶棚開在山腳和山腰之間的一條官道上,那條官道與他們幫派通往豐陽縣的山路相交,從遙遠的余永縣過來,途徑二十多個縣城,跨越七八座叫得上名兒的大山峰,最終抵達京城。

    那條彎道算得上交通要道,因此來往車馬不少,有官府的人、有做生意的人、也有普通百姓。

    以往浪山茶棚開在官道附近,能吸引到許多路過的車馬行人,大家奔波勞累,愿意停下腳步在茶棚里歇上一時片刻,生意最好時,僅是茶棚賺到的錢就足夠擔起整個幫派大半月的開支。

    然而如今茶棚的收入越來越少,幾乎從一件大襖子縮水成一個荷包。

    一群人坐著馬車搖搖晃晃地來到茶棚外面,季明里最后一個被扶下車,抬眼看到自家幫派的浪山茶棚冷清得門可羅雀,一個客人都沒有,再轉頭一瞧,光是附近就有三四家茶棚,而且每家茶棚里都坐了至少三四桌人。

    第177章 山里惡匪x被搶男媳婦

    李大壯等人長得五大三粗, 單個看都挺嚇人,幾個人聚攏起來,頓時惹得那些半路歇腳的茶客頻頻回頭。

    季明里不想惹人耳目, 便領著李大壯等人進了茶棚后面的屋子。

    后面的屋子共有兩間, 一間用來堆放雜物,一間用來住宿, 他們幫派看中茶棚的生意, 在茶棚上投入的精力和人力絕對不少, 甚至安排人數輪流看守茶棚, 茶棚日夜都在營業。

    年初季明里還和李大壯等人商討過,倘若他們通過茶棚攢下一筆錢, 便在茶棚后面修個客棧。

    誰知計劃還未開始實施, 競爭對手就跟雨后春筍似的冒了出來。

    這兩天守著茶棚的是他們幫派里的一對母女, 也是和季明里一起下山的周貴妻女。

    周貴把她倆喊進屋里。

    周貴媳婦面對季明里還有些怕,摟著自個兒女兒肩膀, 小聲地說:“幫主,這兩天我和小芳別的沒干,就數路過的馬車, 我們發現了一件事。”

    季明里坐在屋里的床上,兩條長腿岔開, 一只手搭在腿上,其余人圍著他或坐或站, 坐著的人屁股下面只有一張小凳子。

    他對周貴媳婦抬抬下巴:“何事?”

    周貴媳婦拍拍女兒的背,小姑娘心領神會地從一旁的柜子上摸到早就備好的東西——是兩把用草繩捆著的木棍。

    一把多,一把少, 差別相當明顯。

    小姑娘一手拿著一把木棍,聲音清脆地說:“幫主, 這把多的木棍是我娘的,她數從余永縣去京城的馬車,這把少的木棍是我的,我數從京城去余永縣的馬車。”

    坐在季明里身旁的李大壯立即發現不對,嚷嚷起來:“去京城的人也太多了吧!”

    “一直都多。”周貴說,“只是我們不曾注意罷了。”

    季明里知道小姑娘的話還沒說完,又道:“繼續說。”

    “我們茶棚在這條道的最西邊,另外幾家茶棚都在我們茶棚的東邊,而余永縣在東邊,京城在西邊。”小姑娘口齒清晰,講得頭頭是道,“只有從京城去余永縣的馬車才會第一眼瞧見我們茶棚,但凡從余永縣去京城的馬車,只會在走到最后才瞧見我們茶棚。”

    “還有一點。”周貴媳婦小心翼翼地說,“往西邊走上小半個時辰,又有幾間茶棚,有兩間茶棚還帶客棧,從前我們生意好是因為我們接待了從余永縣去京城的客人,如今前后被堵,我們這位置實在尷尬。”

    季明里聽明白了。

    說白了就是位置問題。

    西邊來的客人被西邊的茶棚接待了,東邊來的客人被東邊的茶棚接待了,他們夾在中間,只能等兩邊茶棚沒有空位時撿個漏,可哪有多的客人叫他們撿漏?

    以前他們生意好,也是走了東邊很長一段路都沒有茶棚的運氣。

    “娘的。”李大壯罵罵咧咧,“我就知道這附近開了其他茶棚準沒好事,果然把我們的生意全吸走了,這山里的蚊子都沒他們能吸!”

    其他人議論紛紛。

    “那該咋辦?”

    “總不能叫他們通通搬走吧?本來我們就是豐陽縣衙門的眼中釘,若再鬧出事來,衙門就有借口找我們麻煩了。”

    “再把茶水價格往下降降如何?”

    “不能降了。”周貴媳婦說,“我們把茶水降到三文一碗,附近茶棚也將茶水降到三文一碗,若非我們茶棚背后是浪浪幫派,這樣輕易改動價格,肯定會遭人唾罵。”

    “那買點好茶葉沖里面?順便準備一些吃食贈送?”

    周貴媳婦苦笑:“好多馬車行到我們茶棚外面時,都在附近茶棚里歇過腳了。”

    “娘的。”李大壯又噌的站起身來,“不能把他們趕走,那我們嚇嚇他們總行吧?”

    這下沒人吱聲了,大家都氣,感覺十分憋屈。

    明明是他們幫派先發現這個地兒,結果他們生意好了,其他人一擁而上,沾光也就罷了,居然把他們茶棚的生意搶得一干二凈。

    真是氣死人了!

    李大壯兇神惡煞地就要往外面走,被季明里抓起床上的枕頭扔過去。

    枕頭砸到李大壯的后腦勺。

    李大壯腳步一停,惡狠狠的表情瞬間消失不見,他轉身委屈地喊了一聲:“老大。”

    “能不能動點腦子?”季明里擰著眉頭,他的長相不似李大壯等人兇惡,但眉眼鋒利,輪廓剛毅,加上肩背寬厚,往高處一坐,瞬間不怒自威,尤其將臉一沉,李大壯等人紛紛安靜得跟雞仔似的。

    正如此時,李大壯灰溜溜地坐回了小板凳上,小板凳還沒他的一半屁股大,他抱著雙腿,仿佛把自己團成一個球,配上表情有些滑稽。

    其他人繼續安靜如雞。

    “我跟你們說過多少次了?凡是尹山之外的問題,盡量少用武力解決。”季明里瞥了一眼李大壯,“上次在衙門里還沒吃夠苦頭是嗎?”

    李大壯委屈地縮著肩膀:“吃夠了。”

    “吃夠了就長點記性。”季明里說,“別的幫派一半賣力氣一半出腦子,咱們幫派倒好,全都只長力氣不長腦子。”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誰也不敢出聲。

    季明里說:“這件事得和平地解決。”

    周貴媳婦看了一眼自個兒女兒手里的兩捆木棍,小聲接話:“客人還是有的,而且不少,只要我們讓客人注意到我們茶棚就好了。”

    小姑娘仰頭看向母親:“那我們要怎么做呢?”

    此話一出,屋內又沉默了,一群肌肉發達頭腦簡單的壯漢抓耳撓腮。

    “不急,我們慢慢想。”季明里安慰大家,“反正今兒的時間還長,我們多在茶棚坐上一會兒。”

    周貴媳婦把屋門打開,這樣便能聽到外面的動靜,若有客人來也能知道。

    然而兩個時辰過去,太陽西下,火紅的霞光越過山頭鋪到茶棚里的地上,將桌椅的影子拉長,茶棚里都安靜得聽不到任何聲響。

    季明里等人守了一下午,硬是沒再等到一個客人。

    周貴媳婦尷尬地說:“有時候就是這樣,等夜里就有客人了。”

    李大壯問:“為何夜里就有客人?”

    周貴媳婦說:“夜里那幾家茶棚關門,只有我們茶棚開著。”

    李大壯:“……”

    一行人坐上馬車,都比來時沉默了,季明里也沒了去看菜地的心思,讓李大壯趕車直接回去幫派。

    馬車把季明里送到院門外面,他被幾人扶著下車。

    推門進去,撲面而來一股苦澀的藥味。

    季明里擺手讓其他人離開,等院門關上,他才杵著手杖一瘸一拐地朝小廚房走去。

    小廚房外面放了一個燒水的爐子,顯然小魚已經把吳婉開的藥連帶鍋子一起拿來了,安玉背對著他蹲在爐子旁,手里拿了一把小蒲扇,正在賣力地爐子里的火。

    爐子上放著鍋子,有幾個豁口的鍋蓋被里面的藥水頂得咵咵作響。

    源源不斷的白霧從爐子里冒出,在空氣中蔓延,撲到安玉臉上,安玉一手拿著小蒲扇、一手捂著嘴巴,咳得雙肩都在用力地抖。

    季明里站在安玉身后。

    然而安玉的注意力全在面前的爐子上,壓根沒注意到身后的人。

    直到季明里也被煙霧嗆得咳嗽起來,安玉猛地打了一個激靈,只是眨眼的功夫便從地上彈了起來。

    安玉臉色煞白地轉頭:“你回來了。”

    季明里突然感覺安玉很像一只兔子,皮膚白,膽子小,稍微一嚇就能蹦得比墻還高。

    就是兔子肥,安玉瘦。

    也不知道這樣的膽子是如何在尹山身邊呆下去的。

    他看了眼安玉,又垂眼看向安玉手里的小蒲扇,然后伸手拿過那把小蒲扇。

    “火不是這樣扇的,光用力氣不行,得講究角度和技巧。”季明里傷在小腿,蹲下不便,于是撐著手杖彎腰,另一只拿著小蒲扇的手放到爐子下方,“這樣扇風,力道從下往上。”

    安玉站在季明里身旁,目光沒在爐子上面,凝聚在了季明里身上,周圍沒有其他人,他任由自己的目光在季明里身上放肆游走。

    季明里身高腿長,不像昨天綁了他的幫派其他成員那般衣著暴露,季明里的衣褲穿得整整齊齊,在如此炎熱的天氣里,甚至規規矩矩地穿了兩件。

    只是衣服擋不住季明里手臂和胸前鼓起的輪廓,可見下面的肌肉有多結實。

    安玉不動聲色地從頭看到腳,又從腳回到頭。

    雖然他神態冷漠、眼神無波無瀾,但是了解他的人就會知道,這是他在打量獵物的眼神,當他看中一個人或者一件物時,便會用這樣的眼神反復打量探究,直到得手。

    季明里的姿勢不好回頭,只能出聲問道:“看到了嗎?”

    身后幽幽響起安玉的聲音:“看到了。”

    季明里這才站直身體,把小蒲扇遞給安玉:“這樣扇火更加省力,也不會把煙扇得到處都是。”

    安玉接過小蒲扇,手指碰過季明里的手。

    他的手很涼,但季明里手很熱,比爐子里燒著的火還熱。

    “我以后記住了。”安玉看著季明里說。

    第178章 山里惡匪x被搶男媳婦

    季明里叮囑完安玉便準備回屋休息了, 轉身時卻忽然瞥見什么,他腳步一頓。

    扭頭看向門口的水缸。

    那口水缸實在是大,通體呈灰黑色, 往門口一放, 格外扎眼,扣在缸口的木蓋則是淺木色, 被磨成不怎么規整的圓形。

    此時, 缸口和木蓋之間多了一樣扁長的東西, 夾在中間, 直愣愣地支著。

    季明里愣了一會兒才走過去。

    仔細一看,夾在中間的東西居然是一塊木板, 木板很扁, 只有半指寬, 正好缸口和木蓋并非完全貼合,留下的縫隙足夠將木板嵌進去。

    季明里頓時心生警覺, 眉頭瞬間擰了起來。

    這是什么玩意兒?!

    安玉明目張膽地在他的水里做文章?

    這么大塊木板夾在中間以為他看不到嗎?他又不是瞎子!

    “安玉!”季明里按了下突突直跳的太陽穴,厲聲喊道,“過來!”

    安玉還蹲在爐子旁, 聞聲趕緊放下手里的小蒲扇跑了過來。

    爐子里火勢不小,在這么熱的天里安玉忙活了一個下午, 饒是天生體寒的他也出了不少汗,額頭上滿是一層細密的汗珠, 都是虛汗。

    他喘了口氣,才看向臉色極為難看的季明里:“何事?”

    季明里指著木板:“這是何物?”

    安玉看了眼木板,很誠實地回答:“木板。”

    “我知道這是木板。”季明里盡量壓下胸膛里沸騰的火氣, 但眼神沉得可怕,“我問你把木板放在這里做甚?”

    沒等安玉開口, 季明里一把按住了他的肩膀。

    季明里本身力氣就大,雖然還沒使上一半的力,但是他五指扣上去的力道已讓安玉疼得倒吸一口涼氣,本就蒼白的臉又淡了幾分血色。

    “安玉,你應該清楚我們為何留你一條命,我們幫派和尹山有仇,不會濫殺尹山之外的人,但若你執意和我們作對,我們也不會為自己留下一個隱患。”季明里垂眼看著比自己矮了半個腦袋的安玉,火紅的霞光落在他的身后,他的輪廓模糊在光影之間。

    安玉強忍疼痛,抬眼和季明里對視:“你能否先放開我?”

    季明里說:“你先說你有沒有對我的水動手腳。”

    安玉咬著牙說:“你放開我就說。”

    季明里思索片刻,慢慢把手拿開。

    手才抬到一半,就被安玉啪地一下揮開了。

    安玉沒再多看季明里一眼,面色發白地走到水缸前,雙水按住木板支出來的一端,肩膀上聳,將部分身體重量壓了上去。

    奇怪的是——

    隨著木板這一端的下沉,夾在缸口和木蓋之間的另一端往上翹起,一塊甚至沒有木蓋一半大的木板硬是把沉重的木蓋翹了起來。

    只聽呲啦聲響,翹起一邊的木蓋順著缸口的另一邊往下滑去。

    滑到一半時,安玉站直身體,挪開壓在木板一端的身體重量,木蓋順勢落回缸口,也露出一半缸里的水。

    季明里:“……”

    他看得目瞪口呆。

    “幫主看明白了嗎?這便是木板的用處。”安玉揉著方才被捏疼的肩膀,語氣和臉色一樣冷。

    季明里知道自己誤會了安玉,一時又尷尬又新奇。

    “你如何做到的?”他訕訕地問,“這么小塊木板,竟把我的木蓋翹起來了。”

    安玉說:“你也說了,使蠻勁不行,得用巧勁。”

    季明里彎著腰,對著木板左瞅右瞅,就是沒瞅出這塊木板有何不同,一塊再普通不過的木板,隨便都能在幫派里找出一堆來。

    “這要如何用巧勁?”

    安玉也不知該如何向季明里解釋,他也是第一次把這個法子用在打水上,實在是他現在身子虛,不想在這塊木蓋上費太多精力。

    他走到水缸那一頭,抬著木蓋往上,頗為輕松地讓木蓋落回原處。

    季明里又看直了眼。

    今早他倆一起把木蓋往回推,推了半天,費勁得很,他以前不是沒有想過換塊木蓋,就怕木蓋輕了任誰都能隨便推開,便一直這般沒有變過。

    安玉把木板一端嵌入缸口和木蓋之間,對季明里說:“你來試試?”

    季明里一手撐著手杖,把另一只手放上去,帶著身體重量往上一壓,木蓋翹了起來。

    “你真聰明!”季明里忍不住夸贊。

    安玉反應不大:“這蓋子太重,總得找個法子解決。”

    說完又揉了下肩膀。

    季明里注意到對方的動作,滿腔的怒火早已散得一干二凈,他放下木板,走到另一端有樣學樣地將木蓋推回原處,才問安玉:“你肩膀沒事吧?”

    安玉搖搖頭,轉身回到爐子前,蹲下身,拿些小蒲扇又開始扇。

    繚亂的煙霧從爐子里冒出,嗆得安玉一個勁兒地咳。

    季明里在后面站了半晌,眼見霞光一點點地收入山下,夜色宛若落進水里的墨汁,在天空中逐漸暈染開來,他猶豫片刻,喊住了來送飯的小魚。

    “小魚,你把飯菜放里面,完了出來看著這個爐子,等藥煎好了盛到他屋里去。”

    小魚一臉震驚:“幫主,你叫我幫他煎藥啊?”

    季明里把臉一垮:“怎么著?你煎不得藥嗎?”

    小魚:“……”

    這不是煎不煎藥的問題,這是給誰煎藥的問題啊!

    安玉不是幫派里的人質嗎?怎么還讓人幫他煎藥?!

    這待遇不要太好吧!

    沒等小魚說出心里話,蹲在爐子前的安玉伸手扯了一下季明里的衣擺,那張漂亮的臉因虛弱而顯得病態,爐中的火在眼里跳動,莫名好看。

    “別了。”安玉說完又咳,用手捂著嘴巴,“我自己來。”

    季明里擰起眉頭,伸手拉住安玉的一條胳膊,硬是把安玉從地上提了起來。

    安玉腳步不穩,身體微晃,然后撞到季明里身上。

    在邊上看著的小魚:“……”

    他感覺有哪里奇怪。

    又說不出哪里奇怪。

    可是真的很奇怪。

    季明里感覺到了安玉的手壓在自己的胸膛上,掌心正好貼在中間,他頗為別扭,不自在地往后仰了仰,但想到安玉也是出于無意,便將心頭的微妙按了下去。

    等安玉慢吞吞地站好,他轉眼瞥見小魚還在門口杵著:“愣著做甚?趕緊進去把飯菜放下,好出來看爐子。”

    小魚欲言又止,把所有的話吞下肚后,苦著臉進屋了。

    等小魚打著空手從屋里出來,季明里才領著安玉進去。

    他讓安玉坐到凳子上,說道:“我看看你的肩膀。”

    安玉微怔,連忙抬手擋在自己肩上:“多謝好意,我沒大礙。”

    季明里說:“我看你一直在揉肩膀。”

    “我只是……”安玉似乎想找個理由,卻找不到理由,他張了張唇,沒再出聲,默默低下了頭。

    季明里是個急性子,等了半天沒等到安玉有所動靜,急得杵著手杖在屋里繞了兩圈,返回來時,他手上多了一瓶膏藥。

    “這是止血化瘀的膏藥,不知道你能否用得上。”按理來說這種膏藥是用在受重傷的人身上,不過季明里也算見識過安玉的脆弱,才一宿過去,人就跟大病一場似的。

    季明里把膏藥瓶子放到桌上,推到安玉面前。

    安玉抬頭看了一眼。

    季明里還想勸說安玉脫下衣服看看,可話未出口,他猛地想起來一件事——

    對了,他怎么忘了安玉是尹山的媳婦啊!

    也就是說,雖然安玉和他一樣是個男人,但是又和真正的男人不太一樣,他和安玉之間還是有避嫌一說。

    想到這里,季明里一時覺得自個兒的臉都在發燙。

    瞧他方才說了什么?

    竟叫安玉當著他的面把衣服脫了,好讓他檢查肩膀。

    難怪安玉表現得如此抗拒。

    季明里自認對安玉沒有那種齷齪的想法,可不得不說,他方才那番話像極了調戲小姑娘的老流氓。

    他撇過頭不看安玉的臉,磕磕絆絆地說:“你把膏藥帶回去,若用得上便用,不夠了再跟我說。”

    安玉還是沒有出聲。

    季明里又等片刻,忽然聽見耳邊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

    他下意識扭頭一看,眼睛瞬間瞪得老大。

    如今天熱,安玉身上只穿了里外兩件,外衣和里衣都在他靈活的手指下散到腰間,雪白的胸膛露了出來。

    令季明里感到驚駭的是,安玉的胸膛上從左上到右下斜了一條筆直的刀疤,約有一條小臂長,盡管已經愈合,卻能想象到當時刀傷的猙獰和可怖。

    季明里結結巴巴:“這、這是?”

    安玉將散落在肩頭的黑發捋到一邊肩膀上,另一個肩膀對著季明里,他側面朝向季明里,語氣平靜:“尹山劃的。”

    尹山劃的?!

    季明里的眉頭已經擰得能夾蒼蠅,他想到李大壯說的那些話,又覺得尹山會做出這種事也在意料之中。

    尹山本就是個自私自利的人,聽了神婆的沖喜之言強娶安玉,利用完后又不顧安玉的感受養了一堆妾和外室。

    只是他沒想到尹山會對安玉下如此重手。

    “你都知道我的名字了,也該知道我的遭遇吧。”安玉垂著眼皮,聲音很輕,“這只是愈合不了的傷罷了,能愈合的都愈合了。”

    第179章 山里惡匪x被搶男媳婦

    季明里再次意識到安玉和尹山的關系可能和自己想象中不一樣。

    他壓下腦子里雜七雜八的念頭, 上前觀察安玉的肩膀。

    安玉太瘦了,從側面看只有薄薄一片,雪白的肩膀上隱約印有幾根青色指痕。

    之前季明里是沒收著力, 卻也沒想到安玉身上能如此輕易地落下痕跡。

    還好只是有點烏青, 應當幾天就消散了,不過季明里還是打開瓶子沾了一些膏藥擦在上面。

    當他沾著膏藥的手指碰到安玉的肩膀時, 安玉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抱著雙臂, 不知是冷還是緊張。

    季明里一邊擦一邊用余光打量安玉身前的刀疤。

    以他的經驗, 那條刀疤是在五年內有的,正好是安玉被人牙子拐進尹府的時間。

    雖然安玉這話的真實性有待考量, 但是十有八/九不是撒謊, 即便不是尹山傷的也是在尹府傷的, 和尹山脫不了太大干系。

    上完藥后,季明里讓安玉穿上半邊衣服, 等藥干完,才把剩下一邊衣服穿上。

    “今晚好好休息。”季明里對安玉說,“明早起來跟我去個地方。”

    安玉問:“什么地方?”

    季明里說:“你去了便知。”

    安玉沒再多問, 慢吞吞地站起身往外走。

    季明里這才有空吃飯,桌上的飯菜還是溫的, 他一口氣解決了全部,讓在外面煎藥的小魚把碗筷收拾下去。

    小魚忙來忙去, 頭都大了,還好碰上給安玉送完飯的李二壯,便讓李二壯幫忙看著爐子。

    兩人好不容易歇一口氣, 并排坐在爐子前的地上。

    小魚嘆氣,李二壯跟著嘆氣。

    小魚問:“你嘆什么氣?”

    李二壯不答反問:“你又嘆什么氣?”

    小魚心想平時照顧幫主一個人就夠了, 這下又來一個主子,兩人一起伺候,腿都要跑斷了。

    李二壯心想天天給安玉送飯送菜,不僅倒貼私房錢,還要時刻擔心身體里的蠱蟲發作,這個日子何時才是個頭?

    兩人都沒吭聲,沉默片刻,同時嘆第二口氣-

    翌日。

    季明里很早便起來了,拄著手杖走了幾步,感覺腳還在疼,可能昨天走得多了,沒恢復好。

    但有些事迫在眉睫,他作為幫主不得不出面想辦法解決。

    敲門聲響起,外面傳來安玉的聲音。

    “幫主,起了嗎?”

    季明里過去開門。

    外面的安玉換了一身深青色的衣服,腰間束了一條黑色長帶,勒出纖細的腰形,他的臉色比昨天紅潤不少,雙目炯炯有神,手里端了盆子,略微緊張地沖著季明里笑笑。

    “我把水打好了。”

    季明里側身讓安玉進屋,想到昨晚看到的那條傷疤,他忍不住多看了安玉兩眼。

    誰想安玉十分敏感,轉頭讓他的目光逮個正著。

    “怎么了?”

    “沒什么。”季明里摸了摸臉,莫名心虛,“你去忙吧,我好了叫你。”

    快到午時,李大壯才趕著馬車過來接人,見安玉跟在季明里后面出來,臉都繃緊了。

    “老大,他去哪兒啊?”李大壯指著安玉說,“你都同意他在我們幫派里面閑逛啦?”

    季明里說:“他跟我們一起。”

    李大壯兩眼瞪得跟銅鈴似的:“啊?”

    季明里也瞪眼看他:“有意見?”

    “唉不是……”李大壯欲言又止,扯著馬繩,跳下馬車,對安玉揮了揮手說,“過去過去,我要跟老大說話。”

    安玉很好脾氣地退回院子里。

    “老大,安玉不是我們的人質嗎?你怎么就帶著他到處溜達啊?你不怕他跑了嗎?”李大壯很不理解季明里的做法,還以為季明里又心軟了,若對別人心軟也就罷了,可這是尹山的人啊!

    對尹山的人心軟不就是對自己的人殘忍嗎?

    季明里看著李大壯那張兇神惡煞的臉上掛起憂心忡忡的表情,只覺不忍直視:“解釋起來沒完沒了,先把他帶上,到時你就知道了。”

    “嗐,老大啊!”李大壯說,“我們不是去別的地方,我們是去茶棚啊,那是我們幫派的主要收入來源,若被那個安玉知道了,你不怕他將來告訴尹山嗎?”

    季明里不耐煩地說:“我又不是帶他出去溜達,我是帶他出去解決事情。”

    “如何解決?”

    “讓他幫我們想想法子。”

    “他想法子?!”李大壯噗嗤一笑,被季明里瞪上一眼后,立即收了笑聲,但表情扭曲,臉頰一鼓一鼓,拼命忍笑的樣子,“老大,你太抬舉他了,依我看啊,他也不比我們聰明到哪兒去。”

    季明里睨他:“此話怎講?”

    李大壯說:“那天我們下山,尹山都快把那院子搬空了,安玉一個大活人就算沒得到任何消息也不至于聽不見、看不見吧?可他連跑都沒跑,只在屋里躲著,若聰明的話早跑得沒影兒了,還會被我們抓住?”

    季明里陷入沉思。

    他也覺得這件事很奇怪。

    可經過昨晚,他又覺得安玉可能在尹山身邊被教訓得很了,就像被折了翅膀的雀,一直被關在鳥籠子里,某天有人打開籠子,雀只會東瞅瞅、西看看,不會想著飛出去,因為鳥籠子就是它的天地。

    “好了。”季明里不想在這件事上掰扯,很快做了決定,“倘若茶棚生意好不起來,我們留著還有何用?不如死馬當成活馬醫,讓他過去看看,指不定能想到什么法子。”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李大壯也不好再說什么,焉頭聳腦地應了一聲。

    季明里回到院里,看到安玉站在墻邊,像在面壁思過一樣,他走過去喊了一聲:“安玉。”

    安玉雙肩一抖,倉皇轉身。

    季明里好笑地想膽子真是小啊,難怪那天李大壯他們都包進院里了,安玉還躲在屋里瑟瑟發抖,也沒想過逃跑。

    這會兒不是一樣嗎?讓在哪兒呆著就在哪兒呆著。

    “走了。”

    安玉點了點頭。

    李大壯坐馬車外面,里面還坐了周貴、陳六兒和張柱子,都是五大三粗的人,塊頭不比外面的李大壯小。

    安玉上車看到他們,霎時臉色慘白,還未落座便直往季明里身旁躲。

    季明里一頭霧水。

    其余三人尷尬地笑。

    周貴撓撓頭說:“看來他還記著我們。”

    季明里這才明白過來,拍了拍安玉的肩安撫:“放心,他們不會對你做什么。”

    安玉沒有說話,靠在季明里的肩膀上,雙眼緊閉,濃密的眼睫不停地抖。

    周貴還想說話,被季明里看了一眼,只好訕訕閉嘴。

    季明里感覺安玉和自己貼得太近了,凌亂的呼吸落在他的脖頸上,和安玉有些涼的皮膚觸感不同,吐出的氣息十分灼熱,讓他癢得想撓。

    他不自在地往另一邊坐了些,誰知安玉立即跟了上來。

    季明里硬著頭皮想把安玉推開,可轉頭看到安玉雙眼緊閉、額上溢滿冷汗的模樣,蓄好力的手還是沒忍心推出去。

    坐在對面的周貴等人隨著馬車搖搖晃晃,皆是一臉復雜。

    顛簸了小半個時辰,馬車停下。

    季明里讓周貴等人先下馬車,他和安玉又在馬車上坐了一會兒,才聽見安玉的呼吸聲逐漸平緩。

    “下車吧。”季明里終于把自己的手從安玉懷里抽出來。

    安玉垂眼看著自己抱了個空的雙手,眼中有抹情緒一閃即逝,但被他的眼睫很好地遮擋。

    抬起眼皮,他瑟縮又怯弱地點了點頭。

    季明里下車后抖了抖衣袖,一路上被安玉抱得太緊,手臂上都出汗了。

    這時,周貴悄無聲息地湊了過來:“老大,有句話不知該不該說……”

    季明里言簡意賅:“有屁就放。”

    周貴趕緊說道:“那個安玉可是尹山的媳婦。”

    季明里抬眉,轉頭正視周貴:“你到底想說什么?”

    “雖然那個安玉是被人牙子拐進尹府,但是這么多年下來,那性子早被搬彎了。”周貴搓了搓手,猶猶豫豫地說,“那個安玉喜歡男人,老大你還是注意些好,別著了他的道。”

    季明里愣了一下,他之前倒沒想過這些。

    在他心里,安玉是尹山的媳婦又如何?喜歡男人又如何?安玉不照樣是個男人?他有的安玉都有,沒什么好注意的。

    可經過昨晚的事,他的想法有了微妙的變化。

    “你說的,我心里都清楚。”季明里拍周貴胸口,大大咧咧地說,“我喜歡女人,對和我有同樣東西的男人不感興趣,你就別在這上面操心了。”

    周貴松了口氣。

    兩人說完悄悄話,從馬車后面繞出來,李大壯已經拴好馬繩,正和陳六兒、張柱子站在一塊兒,安玉孤零零地站在離他們有兩三步之遙的另一頭。

    瞧見季明里的身影,安玉趕緊迎了過來。

    周貴也朝李大壯等人走去,可沒走幾步,忽然感覺身后有道冷冷的視線在盯著他,叫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寒顫,轉頭看去,季明里正在喊茶棚里的人,只有安玉站在原地看他。

    但安玉沒什么表情,而且很快挪開了視線。

    周貴:“……”

    剛剛是他的錯覺嗎?可他明明感覺到了殺氣。

    第180章 山里惡匪x被搶男媳婦

    守茶棚的人依然是周貴妻女, 她們得知季明里的來意后,便將季明里和安玉一起領進小屋。

    小姑娘動作利索,不一會兒倒了兩碗茶進來。

    安玉接過其中一碗茶, 對小姑娘笑笑:“有勞。”

    小姑娘年紀不大, 卻會看臉,面上一紅, 躲到周貴媳婦身后。

    也不怪人家對安玉這種斯文俊秀的長相有好感, 實在是他們幫派里的人都長得太一言難盡, 一個個活像要一拳掄倒一頭熊似的, 小孩見了都害怕。

    如今突然來了一個安玉,被一群五大三粗的人圍著, 倒是顯得頗為另類。

    小姑娘從周貴媳婦身后探出一個腦袋, 時不時地偷瞄安玉。

    安玉捧著茶碗, 安靜地聽周貴媳婦說話。

    周貴媳婦把昨天說過的話一字不漏地向安玉重復一遍,聽說東邊又新開了兩家茶棚, 這下把他們茶棚生意全搶光了。

    以前上午還能接待幾個客人,今兒上午硬是一個進來落腳的人都沒有,道路上馬車匆匆而過, 都忙著趕路。

    周貴媳婦說完,一時愁眉苦臉。

    季明里也沒說話, 目光落在安玉的側臉上,見安玉端起茶碗慢條斯理地喝了好幾口, 他忍不住出聲:“安玉。”

    安玉扭頭看他。

    季明里問:“你可有何法子幫我們解決一下困境?”

    安玉沉默片刻,反問:“你們這間茶棚叫什么名字?”

    季明里說:“浪山茶棚。”

    “哪個浪?哪個山?”

    “浪山的浪,浪山的山。”季明里說到這里, 也琢磨出了不對,“怎么了?為何問這個?”

    安玉放下茶碗, 起身往外走。

    季明里和周貴妻女趕緊跟在后面。

    李大壯等人大大咧咧地在外面坐著,即便穿著褂子,也被這天兒熱出一身的汗,見人出來,他們忙不迭地跟著起身。

    安玉徑直走到茶棚外面,抬頭看了一眼茶棚上面的牌匾,隨即轉頭看向另外兩間茶棚。

    “你們這里的茶棚都叫浪山茶棚嗎?”

    “什么?”季明里驚奇地說,“我們才叫浪山茶棚。”

    安玉說:“他們也叫浪山茶棚。”

    季明里:“……”

    安玉見季明里一臉才知道這件事的茫然表情,頓時發自內心地問:“你沒發現那些茶棚牌匾上的字一模一樣嗎?”

    “他們是一樣,可我們和他們不一樣啊!”說話的人是李大壯,他往外走了幾步,指著最邊上的一個字說,“他們有三個點,我們只有兩個點。”

    安玉失語一瞬:“因為你們把浪山的浪字寫錯了。”

    李大壯:“……”

    安玉又說:“鵬字也寫錯了……罷了,這字復雜,不怪你們。”

    季明里的表情變了又變,難看得活像吞了一只蒼蠅,后面的周貴等人也是又尷尬又憤怒。

    “娘的。”李大壯一腳踢開一張長凳,氣急敗壞地罵罵咧咧,“用我們的名字也就罷了,明知道我們把字寫錯了還不知會我們一聲,那些人當真可惡。”

    周貴兇神惡煞地將袖子一撩:“去教訓他們一頓!”

    “對!”其他人附和,“這浪山可是我們浪浪幫派的地盤,他們用我們的名字,搶我們的生意,真以為我們好欺負不成?”

    “走走走!”

    “現在就去教訓他們。”

    幾人風風火火地走到茶棚外面,結果被季明里一聲吼住。

    “站住。”季明里的聲量不大,卻仿佛在瞬間點中了所有人的穴道,“回來。”

    他們渾身煞氣一下子消失得一干二凈,頂著幾張苦瓜臉轉身:“老大,人家都欺負到我們頭上來了,我們還要忍氣吞聲嗎?”

    季明里說:“你們想進衙門吃板子?”

    幾人趕緊搖頭。

    “那就收著點。”季明里說,“別到時候該抓尹山了,你們都在衙門里蹲著。”

    幾人被訓得跟孫子似的,腦袋都快埋進衣領里了。

    安玉在旁看著,不免覺得有些好笑,世上竟還有如此遵紀守法的土匪,靠著開茶棚掙錢,出來一趟真是開眼界了。

    “這件事并非沒有解決辦法。”安玉緩緩開口,“若你們不想動武,便可多動動腦。”

    李大壯一頭霧水地問:“如何動腦?”

    安玉:“……”

    季明里看不下去了,將李大壯扯到身后,對安玉抬抬下巴:“你可是想到什么法子了?”

    “依你們的意思,和那些茶棚比起來,你們的茶水不差、價格不高,只是沒占到位置的便宜。”安玉說,“既然如此,便努力讓來往路人知道你們茶棚的存在。”

    道理是這個道理,可要如何做呢?

    總不能把茶棚挪個地兒吧?

    李大壯正想嚷嚷,卻被季明里回頭瞪了一眼,他趕緊將嘴一閉,可憐兮兮地不再說話了。

    季明里說:“繼續。”

    安玉說:“辦法很多,比如你們可以安排人手去更前面的地方做宣傳,又比如你們可以在那兒立個木牌子,把茶棚名字和每碗茶的價格都刻上去,用黑墨描好,對路人而言,山間的茶棚只有解渴和歇腳的用處,自然茶水越便宜越好,若是提前知曉價格,也可直奔這邊而來。”

    停頓了下,又說,“不過有個前提。”

    季明里問:“什么前提?”

    “你們需要更換一下茶棚名字。”安玉抬手往上一指,“把你們的茶棚和附近的茶棚區分開來,最好換一塊更大、更顯眼的牌匾。”

    “這沒問題!”李大壯聽得激動,還是從后面竄了出來,他對安玉豎起大拇指,眼中全是敬佩之情,“安公子,你果真厲害,腦子一轉便能想出如此好的法子,讀書之人和我們這些大老粗就是不一樣。”

    安玉平靜地說:“說再多都是紙上談兵,得等做了才知道法子是否奏效,但這樣也比安于現狀好,你們說是吧?”

    “是是是。”周貴等人點頭如搗蒜,,“安公子說得是。”

    季明里:“……”

    昨天還是“那個男的”,方才還是“那個安玉”,這會兒就成“安公子”了,誰變臉也沒有他們幫派成員變臉快。

    不過話說回來,安玉確實有兩把刷子,雖然季明里心里早有預料,但眼下還是小小地詫異了一下。

    他們直接取消后面行程,整天都在茶棚里,茶棚沒有生意,他們也就沒有顧慮地圍成一團。

    茶棚名字得重想,牌匾得重做,茶水的價格單子得列出來,還得準備些吃食贈送……

    總的來說,事情不少。

    等安玉一樣一樣地安排完,外面的天也從日頭高懸變為夕陽西下,火燒般的云層層疊疊地堆積在山頭,將路上馬車的影子拉得很長。

    一行人搖搖晃晃地往回走。

    來時周貴等人一言不發,回時左一句安公子、右一句安公子喊得親熱極了。

    他們是土匪沒錯,但和許多人一樣喜歡腦子聰明的人,何況今天安玉幫了他們幫派一個大忙。

    把兩人送到院門外面,安玉扶著季明里下了馬車。

    回到只有兩人的院子,季明里終于說了一句:“多謝了。”

    安玉說:“八字還沒一撇,事成之后再道謝也不遲。”

    “不管你的法子是否有用,總歸是出了力的,還是得謝。”季明里咧嘴一笑,壓在肩頭的大山挪開一半,他是真的高興。

    安玉停下腳步,扭頭看他:“你真想謝我的話,我今天可以不打掃院子嗎?”

    季明里把臉一垮,毫不猶豫地拒絕:“那不行。”

    安玉:“……”

    季明里振振有詞:“我都讓小魚把活兒讓出來給你了,若你不做,豈不沒人做了?”

    安玉垂下眼皮,沒再吭聲,走了幾步后,默默回自個兒屋子了。

    季明里杵著手杖回到臥榻上躺下,腦子里翻來覆去地想著方才的事。

    他不覺得自己讓安玉干活有何不對,安玉本就是一個人質,在他這里白吃白喝,多干點活實屬正常。

    放眼其他幫派,哪個人質能有如此好的待遇?那些人質不是被五花大綁地扔在柴房里就是被折磨、被鞭打、被逼著做牛做馬。

    相較而言,安玉仿佛是來他們幫派做客的。

    這么想著,縈繞在季明里心頭的一絲微妙情緒煙消云散,他換了個姿勢,將受傷的腳搭在另一只腳上,單手支著腦袋,拿起一旁的畫本子繼續看。

    看了幾頁卻沒看進心里,他煩躁不已,把畫本子一扔,撐著臥榻坐了起來。

    猶豫了下,他拄起手杖一瘸一拐地走到門外。

    安玉換了身利落的衣服,拿著笤帚正在打掃院里的落葉,聽到他手杖敲在地上的聲音,頭也沒抬,只是默默加快打掃的速度。

    季明里站在安玉面前,將人上下一個打量,沒忍住問:“你哪來這么多衣服?”

    安玉低垂著頭:“李二壯給的。”

    “他對你倒是上心。”季明里都不記得自己第幾次說這句話了,他心里奇怪極了。

    李二壯怎么回事?

    以前也沒見李二壯對誰這么上心過。

    季明里想完,見安玉從頭到尾都在專注打掃,也沒抬頭看他一眼,掃著掃著,掃到前面去了,和他拉開一段距離。

    “安玉。”季明里的嘴巴快過意識,“院里還有其他笤帚嗎?給我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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