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第 171 章
不是, 等等,等等。
猶如一顆驚天炸雷兜頭砸下。
陸久安大驚失色,蝎蜇般往后躍起兩三步, 慌忙往旁邊一躲:“萬萬不可。”
自家大哥居然打的是這個主意!
這還了得, 韓朝日走的時候,害怕自己在應平沾花惹草與他人扯上瓜葛, 為此三令五申, 當時自己什么反應來著?好似惱怒之下踢了他一腳。
這要是讓他知道府里來了兩個如花似玉的女人, 為的還是結親之事, 那還不得掀翻了天。
陸久安知道,雖然平時鎮遠將軍一副萬事好商量千依百順的模樣,涉及這方面,那是寸步不讓非得把他X死在床上不可。
陸久安隱隱感覺后腰酸痛。
陸文瑾冷著臉,聲音不復往日和煦, 掀起眼皮看他一眼:“有何不可?你說來大哥聽聽。”
陸久安一個頭兩個大, 支支吾吾:“大哥, 兩位姑娘”
想到什么, 陸久安猛地轉過頭去看兩人。對方臉上紅云不復存在,孟姝臉色煞白,泫然若泣,身體顫動著搖搖欲墜, 而肖溫玉貝齒輕咬, 倔強地挺直背脊強忍不堪。
陸久安想:我太過分了,即便是拒絕,怎么能當著兩個女人的面, 作出這么大的反應。
陸文瑾自然也看到了,防止場面難堪, 讓孟姝和肖溫玉先行離開。
兩人雙手緊緊交握互相攙扶著彼此。仿佛在這遠離故土的陌生地方,成了對方唯一的依靠。
“山水,陸起,你們倆也退下。”陸文瑾又遣退余下的人。
陸久安忐忑不安地看著陸文瑾,兩人沉默相對,儒雅的男人平復了下情緒,恢復如初:“你是知曉大哥性情的,打小疼你都來不及,何曾對你疾言厲色過。你乖一點,大哥和你推心置腹談一談。”
陸久安也在腦袋里理清了思路,在他旁邊落座:“既然有大哥這句話,那你先說,納入房中是什么意思?婚姻乃人生大事,父母皆不在身邊,就這樣草草了結嗎?”
陸文瑾溫聲道:“孟姝和肖溫玉是商賈之家,你現在貴為朝廷命官,她們家世算不得好,我知道委屈你。可以先收為妾,后面明媒正娶一房正妻,到時候再為你風光大辦一場。”
陸久安蹙眉:“她們二人愿意屈居人下?”
陸文瑾道:“大哥私下問過她們,放心吧,陸氏家大業大,還做不出強取豪奪那樣的事,她們要是不愿,怎么會千里迢迢跟著大哥來到此地。”
這也正是陸久安發愁的地方。
一個女人能夠背井離鄉嫁給一面未見的夫郎,一旦遭人拒絕,回去之后定將飽受非議,臉面不存事小,說不定名聲一落千丈,自此夫家難尋。可想而知,這得鼓足多大的勇氣才會下此決心。
他家大哥這是拿了一把刀懸在他脖子上,逼著他不答應也得答應。
“再說了。”這時候陸文瑾露出一個微笑,“大哥已有家室,是過來人,兩個姑娘家什么心思還不懂么。小弟一表人才,在見到你之后,孟姝和肖文玉那份神情分明是芳心暗許,執意要嫁給你,你可不要辜負兩位姑娘啊。”
古代的女人到底怎么受得了共侍一夫的!陸久安梗著脖子道:“小弟想要的是一世一雙人,”
“這也不難辦,你看上哪一位?”
陸久安皺眉:“厚此薄彼,豈不是傷了另一位女子的心。”
“魚和熊掌不可兼得,小弟,我想你應該知道的。”
陸久安似有妥協之意,微微沉思過后,問道:“那另一位怎么辦?”
“大哥自有解決的辦法。”陸文瑾不以為意,“到時候由娘親收為義女,再幫他尋一個好夫郎便是。”
陸久安欺身上前,握住陸文瑾冰涼的雙手,懇求道 :“既如此,那大哥便送佛送上天,把兩位姑娘的親事一并解決了吧。”
“砰!”
守在不遠處的山水和陸起只聽一聲脆響,雙雙對視一眼,急忙趕來,只見一盞瓷杯摔在地上四分五裂,無處安身的熱茶順著方亭蜿蜒流下。
山水從來沒有見大公子對著陸久安發過這么大的火,陸文瑾余怒未消,沖著兩人沉聲喝道:“滾出去,誰讓你們過來的?”
陸起到底心系自家大人,伏在地上叩首:“大公子消消氣,您與小公子多年未見,有什么事不能坐下來心平氣和地談談呢。你們現在鬧得不開心,一會兒小公子回去躺在床上,肯定又懊悔難過,徹夜難眠。”
“山水,把陸起帶下去。” 陸文瑾發了話,山水不敢不從,只能連拖帶拽地把陸起拉走了。
“你愚弄大哥?”這個時候,如果還不知道自己著了陸久安的道,陸文瑾接管了幾年的家業就白干了。他憤然起身,一雙眼睛如寒潭幽深,想大聲呵斥陸久安,但長年的涵養和對陸久安的疼愛,又讓他硬生生咽了下去。
陸久安搖頭。
“爹娘為你相中的兩位姑娘難登大雅之堂?讓你如此百般推拒。”
“落落大方儀態端莊”
“亦或是當今之世需要你去撥亂反正,立業之后方能成家?”
“河清海晏時和歲豐。”
“既如此,你還有何顧慮?”陸文瑾狠狠拍在石桌上,為自己這個油鹽不進像頭倔驢一般的弟弟萬分頭痛,壓著火氣扶額問,“如你這般年紀的,哪個沒有娶妻生子,只有你孤家寡人一個。你心里如何想的將實話告訴我,大哥難道在你心中是那等蠻不講理的人嗎?”
陸久安閉了閉眼,睜開時,像是下定某種決心:“大哥,我已心有所屬。”
陸文瑾觀察他片刻,見他不似撒謊,狐疑道:“如果真是這樣,爹娘樂見其成,為何三番五次閉口不談。”
陸久安欲哭無淚,這是能立馬談的嗎?我要是直接告訴你真相,縱使你百般回護,也要親手抄起棍棒打斷我的腿,這不得有個循序漸進做個鋪墊的過程嗎?
陸文瑾端坐下來,背靠著椅子,慢條斯理道:“大哥和爹娘都通情達理,對方只要身家清白品性端正,也不是一定非得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你且說一說,你心儀之人是個什么樣的,好叫做兄長的,為人父母的,心里有個度。如果到了適婚的年齡,也可以由爹娘作主去對方家里提親。”
“不著急。”陸久安思忖片刻,觀察著陸文瑾的反應:“我心儀之人,身形修長眉目清朗正氣,性格的話較為沉穩安靜,最重要的是,他珍視我更愈他自身性命。”
“原來是這樣么?”陸文瑾嘴角含著和煦的微笑,托著下巴望過來。那張臉明明一如既往的儒雅,雙眼卻仿若明燈洞穿了他一般。陸久安心里咯噔一聲,突然間什么都明白了。
娘親必定從自己寫的信里看出了端倪!
要不然為何他如此這般說辭,陸文瑾會是這個反應。
"哎。"陸久安愁眉苦臉地嘆了口氣,自家大哥到應平果然不是單純為看望自己的,而是肩負著家庭的重任而來。
幾年前確認了自己的感情后,為了不讓自己是個斷袖這件事顯得那么突然,陸久安一直想方設法地在來往的信件中,一點點隱晦地透漏出自己的偏好。聰明如陸娘,又哪里會猜不出來。
一方面驚怒交加,一方面又迫于憂思不愿責備遠在千里之外的幼子,萬般無奈之下,才想了這么個婉轉的計策——
讓長子帶上兩個貌美如花的女人上門催婚,一探究竟。若是不幸料中,再勸自己迷途知返!
陸久安有些哭笑不得,又有些愧怍難當。然而既然打定主意一條道路走到黑了,陸久安就不愿在此事上妥協半分。
想明白后,再看陸文瑾,陸久安由衷地夸贊:“兄長,這出戲你演得真不錯。”
陸文瑾不明所以:“何出此言啊?”
“我以為是我在一步步引導你,到頭來,一直是兄長在套小弟的話。”果然姜還是老的辣,“我們兄弟二人,就不能坦誠相見么?”
陸文瑾道:“若大哥直接問你,你會老實回答我嗎?”
陸久安想了想,自己不是個打直球的性子,為保萬無一失,估計到頭來還是要繞個彎子。
陸文瑾冷冷清清的聲音訓斥道:“龍陽之癖斷袖之風,在閬東時,大哥可從來不記得你有這方面的嗜好。我聽說晉南男風盛行,是不是京城為官那年沾染上的?”
“不是,感情之事又怎么會輕易受旁人左右。”陸久安湊過去拽緊他袖子:“大哥不生氣了?”
“如何不氣。”陸文瑾的表情難以言喻,“你在信中誆騙爹娘說自己不知為何沒有了世俗之欲,害得爹娘以為你想摘冠辭官了卻紅塵,剃發去寺廟里做和尚這件事我還沒找你細算呢。”
比起當和尚,或許兒子好男風這件事也不是那么難以接受。陸久安當時是這樣想的,于是在前幾封信里,確實隱約提起過。
陸久安自知理虧,垂著腦袋坦然受訓。
過了半響,陸文瑾發出一聲輕嘆:“這個事情,就沒有任何轉圜余地嗎?為兄的意思是,你對女人或許還有一丁點的興趣。”
陸久安面帶微笑,眼神堅定地,不容商量地看著他:“矢志不渝。”
對于這個結果,陸文瑾又惱又氣。
惱陸久安好好的正道不走,非得選那條坎坷崎嶇的山路;氣不知道打哪兒來的野豬,拱了自己這棵精心飼養了十幾年根正苗紅的大白菜。
最后,陸文瑾敗下陣來,手掌輕輕蓋在他頭上:“小弟,無論你什么選擇。在大哥心里,爹娘宗親的企盼,圣賢人倫的束縛,都沒有你開心來得重要。”
“大哥”仿若寒冬臘月天滾進了一池溫泉,周身暖陽如火,陸久安喉嚨一緊,幾欲哽咽。
兩人打開天窗說亮話后,很多事情就很容易說出口了,山水和陸起雖不知之前發生了何事,但見主子如今和好如初,皆是一臉歡喜。
明月高懸,兄弟二人握臂同行,往別院返回。
“兩位姑娘怎么辦?還是讓她們呆在縣衙府會不會不太妥當?“陸久安問。
“不用另置住處,回閬東時大哥一并帶上,反正在應平呆的日子也所剩無幾了。”陸文瑾道:“倒是你,給大哥出了一道難題。”
“怎么?”
“當初出發時,娘親說,若是我不能完成任務,就不必回家了。”
“哈哈。”陸久安笑出聲,陸文瑾故作不悅,“幸災樂禍。對了,你還沒告訴大哥,你心儀之人是誰,那人如今可在應平?”
那人是誰,陸久安心道,這個說出來得嚇死你啊大哥。當朝皇帝的胞弟,兇名在外夜能止啼的鎮遠將軍。
韓致是也。
第172章 第 172 章
出柜這件事就這么迎刃而解, 這是陸久安不曾預料到的。
晚上躺在床上,陸久安琢磨著白天發生的種種,思來想去, 覺得今日之事, 唯獨對孟姝和肖溫玉的反應有失妥當。
腦海里又浮現出陸文瑾的叮囑。
“容大哥提醒你一句,之前跟你說的那些話真假摻半, 但是孟姝和溫肖玉兩位姑娘對你動了真情這件事, 想來你自個兒也清楚, 想想怎么辦吧。”
陸久安頭痛地翻來覆去, 最后入睡前打定主意,明日定要親自去賠禮道歉,并向兩人說清楚自己的想法。
翌日做完早操,陸久安回房簡單清洗一番,本想穿那套玄色鑲邊猩紅色綢面圓領袍, 帶子系到一半, 覺得太過張揚, 又換成了煙青色開襟素面長衫, 他穿戴整齊后,吩咐陸起:“你去跑一趟吾鄉居,把后邊柜子右邊第二格里的瓷瓶拿兩個來。”
陸起得令很快離開,不到片刻, 就手捧兩個瓷瓶歸來, 還貼心地帶了兩個青玉盒子,陸久安贊道:“還是你想得周到些。”手持瓷瓶裝入盒子里。
陸起知道瓷瓶里裝著的是花露水,攀著陸久安的肩膀好奇發問:“大人是準備贈給未來兩位主母嗎?”
“胡扯!什么主母。”陸久安乜他一眼, 不懷好意道,“要是讓鎮遠將軍聽到你這話, 你猜他會怎么收拾你?”
陸起一臉不為所動:“可是大家都在這么猜。”
縣衙府從來沒有接待過女眷,孟姝和肖溫玉相貌皆是一等一的好,盡管這些時日陸久安與兩人無甚接觸,可禁不住眾人好奇。私下里早已流言四起,說縣衙府馬上要有縣令夫人了。
而知道些內情的衙役等人則暗暗替韓致著急,在他們心里,或許覺得將軍再不回來,陸久安廂房內就快沒他位置了。
……
“怪不得這些天詹尾珠他們看我的眼神都不太對勁,一臉欲言又止的模樣,原來問題出在這兒。”陸久安摸著下巴低笑,過了會兒,方才一臉肅然地吩咐,“你去找府上管事敲打一下,莫讓下人們亂嚼舌根,壞了兩位姑娘家的名聲。”
陸起雙眼發亮:“所以大人,根本沒有這回事是吧?”
“沒有!”陸久安道:“衙役是給了你什么好處,能讓陸長隨兼觀星社主編親自來我這兒打探消息?”
“嘿嘿,原來大人什么都知道啊。”陸起吐了吐舌頭,得了準信,也不再留戀,飛速離開。
孟姝和肖溫玉下榻的后院離陸久安的主屋隔了幾條廊道,走路的話要一盞茶的功夫,陸久安到的時候,后院里四下無人,只有內屋里隱隱傳來壓低的聲音。
“若是陸大人不喜,我也無意多做糾纏,咱們何必再去自取其辱呢。”
“我偏不,都說烈女怕纏郎,換過來是一樣的道理。孟姐姐,你臉皮薄,做不出來死纏爛打的事,可我不一樣,我娘從小就告訴我,想要的東西就要去爭取。我天天跟著他纏著他,還怕他有朝一日不會回心轉意嗎?”
聽到這話,陸久安當即頓在原地,打起了退堂鼓。想著,干脆不聞不問,等到十天半月后,所有人都離開了,肖溫玉總不會還獨留應平吧。
隨即又覺得,如此膽小怕事,不敢面對,實在不像自己的風格。于是硬著頭皮往里走。
他開院門的時候不小心弄出了聲響,交談頓停,肖溫玉警惕道:“誰?我不是說過,沒有我的吩咐不準靠近嗎?”
陸久安咳嗽兩聲:“孟姑娘,肖姑娘,是我,不請自來,打擾了。”
屋內沉默半響,陸久安抱著青玉盒子迎風而立,等待的時間,他杵在門口想,要不換個時間再來好了。猶豫之時,里面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隨即院門打開,露出肖溫玉猶帶薄云的嬌俏小臉。
肖溫玉朝他行了個禮,把他往里間引。
“府上最近得了兩瓶香露,很是受貴人小姐喜歡。便帶上薄禮特來賠禮道歉。前些時日,在下多有怠慢,昨日又舉止無狀,還望兩位姑娘見諒。”一進門,陸久安就把花露水遞給兩人,并到明來意。
肖溫玉見他堂堂縣令官,對自己一介商賈之女如此謙遜有禮,再端得龍姿鳳章,儀表堂堂,心中那股酸澀不甘似新泉水激,源源不斷往上冒。
肖溫玉緊緊抱著手中的青玉盒子,也沒打開來看,一雙含情眼帶怨眉直勾勾地盯著陸久安:“想必大人剛才已經聽到了我倆的談話,小女子對大人一見傾心,愿以托終身,請大人垂憐于我,”
這肖溫玉膽子當真大得很,直接就開門見山了。陸久安眼神復雜,他很久不碰男女情愛,不知如何處理才較為合適。避免傷了她自尊,陸久安絞盡腦汁想著說辭:“肖姑娘也看到了,本官忙起政務來,經常疏忽家業,實非良配……”
“不,我不在意。”肖溫玉打斷他,“能跟在大人身邊就已經足夠了。”
陸久安無奈,他看了一眼孟姝,對方端坐在旁邊,垂首露出一段白凈的脖子,一言不發。
“肖姑娘和孟姑娘花容月貌,想必追求你們的男子如過江之鯽,何必委屈自己呢?”
“沒有委屈!”肖溫玉斬釘截鐵道,長袖遮掩下的指甲掐進肉里也渾然不覺,“我不傻,大人這番話不過推口之辭,或許您心中對我二人不以為然。”
“……我并沒有覺得你們不好。”陸久安實在不知如何應對了,破罐子破摔:“實不相瞞,我……我不愛紅裝愛戎裝,你們還是另擇良緣吧。”
盡管陸久安說得委婉,但是肖溫玉還是聽懂了,不僅僅是她,就連孟姝也一瞬間如遭雷殛。肖溫玉震驚半響,隨后不可置信大聲道:“我不信,大人為了拒絕我們,竟想出這般拙劣的借口。”
清風朗月的清貴公子,喜好男風?這不是……這不是……
肖溫玉一時只能想到一個詞來形容——
暴殄天物。
“無論你信不信,這就是事實!”陸久安坦然道。
“我不信,我不相信……”肖溫玉只吶吶重復,孟姝從后面輕扯她衣擺,對她頹然搖搖頭,臉上帶著懇求之意。
無論陸久安如何勸說,肖溫玉都一副無法接受拒絕相信的態度,直至陸久安離開,肖溫玉鍥而不舍追到院門口放聲道:“陸大人,你沒有與女子肌膚相親過,如何得知自己不愛紅裝?我不會放棄的。”
秋風蕭瑟,枯葉滿地。陸久安走后,別院一片寂靜。
肖溫玉抬頭看孟姝,臉上落滿了清清泠泠的淚滴,孟姝伸手給她細細擦掉,嘆了口氣:“溫玉,強求不得。”
淚珠剛抹掉,又似泉涌一般爭先恐后冒出來。孟姝想起二人結伴來應平時的心情,有對命運不知通向何方的迷茫,有即將嫁為人婦的忐忑,還有馬車上關于那傳聞中縣令官長相品性的種種激動又羞澀的猜測。
那無數個日夜里的斑駁記憶,現在終將化為泡沫,說不遺憾那是假的,但是孟姝也實在無法理解肖溫玉這種烈火焚身般的炙熱感情。
“孟姐姐。”肖溫玉突然出聲道,“其實我騙了你,這不是我第一次見陸大人。”
孟姝一怔。
“在我豆蔻之年,云庵廟會上,那時候,陸大人還未及冠。”
意氣風發朝氣蓬勃的少年,眉目如畫,和著三五高門子弟,談笑縱馬而過,那驚鴻一撇,自此入了她的眼。
“小妹春心萌動了?”一旁的堂姐掩唇輕笑,不理會她一時的羞惱,兀自說道,“你可知這是誰嗎?哎,我想你也是不知道的,誰叫你腦子里整天不是經商之道就是算術之法。這位公子呢,可是名動閬東的風流才子,大家都在傳他是未來的狀元郎呢,閬東諸多佳人趨之若鶩。”
再后來,這位被閬東大街小巷津津樂道的人果然高中桂榜,入朝為官了,她也自此歇了那份不該有的心思。
姻緣一道,可遇不可求。
她把這場無疾而終的妄想深埋心底,直到陸娘找上門,提親長姐。
“家姐不同意,爹娘也滿臉怒容。我主動表示愿意代替家姐,大家都在勸我,可我還是來了。你說,這難道不是老天爺給我的機會,讓我去抓住嗎?”肖溫玉的聲音如夢似幻,低不可聞,散落在院子里,順著一縷桂花香,隨風而逝。
陸久安算得上是落荒而逃,他沒有回主屋,也沒去吾鄉居,而是半道折去了陸文瑾的院落,對著自家大哥大倒苦水,把兩人談話原原本本告知于他。
這一回換陸文瑾幸災樂禍了,即便是不懷好意的笑,陸文瑾做出來也是清朗溫和優雅怡人。
“唔,在路上我就看出來了,孟姝還好說,肖溫玉的性子固執得很,是那種不見南墻不回頭的,與你倒是很相似。”
陸久安抱著他的胳膊崩潰大哭:“大哥,小弟好壞歹話說盡,肖姑娘都深閉固拒,實在不知如何是好了,你就幫幫我吧!再不幫我,不說肖姑娘,我都要一頭撞你前面柱子上了。”
香爐里點的一只沉水木煙絲裊繞,屋內靜謐怡然,與此同時,和這份恬淡截然不同的是,籠罩在云落邊陲的漫天肅殺。
草原一望無垠,劍戟相擊,金戈馬蹄聲四起。
“楊統領。”一位參領來到楊耕青前面,雙手抱拳道,“整編入隊的新士兵已經完成實戰演練,不知將軍在何處,卑職有事相告。”
“昨夜將軍忙了一宿,剛剛才閉眼休息,沒有要緊事,不要打擾將軍。”
草原上,一頂有別于普通布幔的牛皮方頂帳篷聳立在軍營深處,厚厚的蓬壁將一片嘈雜嘶鳴隔絕在外,帳篷內寂靜無聲。
韓致眉峰緊促,他睡得并不安穩。
他做了一個夢,夢里,他回到了應平。一身戎裝還沒褪去,沉重的頭盔還戴著,只露出半張臉。
縣衙府張燈結彩,大擺宴席,遠遠的,韓致看到那扇厚重木制的縣衙府大門上貼了一個鮮艷醒目的“囍”字,紅綢飄揚,從門口一直延伸到了黑洞洞的深處。
縣衙府有人結親?
他站在臺階下面,縣衙門口立著幾個童子忙碌著迎親,他們手里提著花籃,花燈,糖果一類的東西,臉上喜氣洋洋。
周圍賓客來往不絕,流水一般從他身邊經過,嘴里接連不斷地說著道賀的話,有下人認出他來,立刻歡喜道:“韓將軍,您可算是回來了!快請進,婚宴剛剛開始,還來得及。”
他聽到自己聲音不穩地問:“誰辦喜事?”
“還能是誰?”下人嘴角緩緩朝兩邊裂開,仿佛在嘲笑他的明知故問。
是了,有資格在縣衙府辦喜事的,除了縣令,還能是誰?
韓致心里生出一股子難以遏制的暴戾之氣,陸久安在自己離開之后,轉頭和別人共結連理了,他和別人成親了!
韓致腳下發力,把還在諂笑恭維的下人踹出幾米遠,周身暴怒難收,沖進洞開的縣衙大門。
新娘新郎正到了夫妻對拜的關鍵時刻,新郎官身穿大紅喜服,低著頭,只隱約可見嘴角噙著的微笑。
“禮成,送入洞房!”
新郎官抬頭望過來,在看到他面容那一刻,韓致整顆心如墜深淵,腦袋嗡嗡作響。冰冷的甲片貼著胸膛,韓致不由自主伸出手掌按在心口處,只覺那里絞痛難當,仿佛下一刻就要死去,死在這座將他靈魂翻來覆去炙烤的火爐里。
“韓將軍。”陸久安凈白如玉的臉被紅色綢服襯得俊逸非凡,握著新娘的手腕,一步步走到他眼前:“我成婚了。”
這四個字猶如一把尖利的彎刀,在他五臟六腑上扎出幾個血肉模糊的血窟窿,韓致嘶吼一聲,自夢境中掙脫而出。
韓致大口大口喘著粗氣,兇悍煞神的怒火難以收斂。他環顧四周,鋪天蓋地的刺目紅綢已經變成了繡著瓦姬花的黃褐色賬面,呼吸慢慢變得平穩。
韓致之前從營地里回來,黃沙裹了一身,周身精疲力盡,草草收拾了一番,便閉目仰躺在干草獸皮鋪就的床上暫作休寢。
他屈膝坐起,右手伸入懷中掏出一張皺巴巴的信紙。這封來自應平的信自收到之日起,他便隨身攜帶著,此刻將信紙拽在手中,心里面那股綿延不絕的紂虐方才一點點消散。
他相信陸久安,可是平白無故做這樣的夢,仿佛在預示著什么一樣。
楊耕青聞聲而入,看了一眼地上的香爐,那里面本來裝著用作安神助眠的香粉,被人踹了一腳,灑得到處都是。
盔甲咔嚓作響,韓致收起信紙,仿若無事發生,撩起眼皮沉聲問:“何事?”
楊耕青回稟了參領的請求,韓致道:“宣他入賬。”
須臾,參領跟著楊耕青入內,在韓致的示意下,恭敬道:“截止目前,總共入軍兩萬余人,全部打散編入麾下。其中有一千余人完成訓練,成為了雪擁十二騎的精銳。另外,按照將軍吩咐,挑選了近兩千善于泅水的士兵,編成一隊水師,不知后續如何安排?”
“水師按兵不動,和雪擁十二騎一樣訓練即可。”韓致揮退參領后,又問起楊耕青輿圖的事。
“周圍方圓百里的地形,包括山川,河流,沼澤,洞穴,已經按照陸大人提供的輿圖樣式繪制完畢。”楊耕青眼睛發亮,有了這份完整的輿圖,對戰場更加了如指掌。
韓致沉默片刻:“那三位從應平來的小大夫,適應得如何?”
楊耕青像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臉上露出一個罕見的笑容:“三位大夫初來時,吃不好睡不著,見了士兵弱聲不敢言,如今對著副將都敢大呼小叫了。軍營里的士兵很是尊敬小大夫,不敢造次。”
“很好,”韓致點了點頭,邊陲萬事善了,他站起身走到楊耕青身側,“幫我收拾行李,是時候回應平了。”
第173章 第 173 章
陸久安第一次體會到得桃花運太旺也不是一件什么好事。
肖溫玉屢屢借著噓寒問暖的名義接近他, 這姑娘在家里從小浸淫各種人事往來,被打磨得世故圓滑。恢復了該有的理智過后,兩人之間的關系被肖溫玉拿捏得恰到好處, 讓陸久安連強硬拒絕的話都說出不來, 無奈之下只能選擇避開她繞道走。
陸久安何時被逼迫到這樣的境地,自家溫文爾雅的好大哥仿佛是為了報復自己, 一點兒也不知道幫忙, 兩手一揣噙著笑在旁邊看好戲。
陸久安叫苦不迭:“大哥, 求你大發慈悲, 給小弟指一條明路吧。”
“這樣的艷福別人求都求不來。”陸文瑾不為所動,翻看書案上堆著的厚厚賬本。
“消受不起啊。”陸久安還在抱著他的胳膊連聲訴苦,然而他話里到底說了什么內容,陸文瑾卻沒再仔細聽了,因為手中的賬本已經人讓他不知不覺看入了迷。
這是一份關于華彩坊的賬本, 不論是記賬方式, 還是每個月收尾都會附上的財務報表, 都令人耳目一新。陸文瑾只是簡單掃了兩眼, 便能看出華彩坊大概的經營情況。
收益可觀!
陸文瑾頗有些惋惜地嘆了口氣。
當初若不是小弟考取了功名,陸氏家業交到他們兩兄弟的手里,憑陸久安的頭腦才華,陸氏何愁不會壯大, 說不定到了京城也能占得一席之地。
“大哥, 別看賬本了,你難得有放松的時間,就該好好休息一下, 怎么還片刻不離手。”陸久安把賬本扯過來扔到一邊,不滿地抱怨。
陸文瑾這才勉為其難看向他, 似笑非笑,說道:“你平時不是聰明得很嗎,怎么一對上肖溫玉就束手無策了?”
“這不是投鼠忌器么……”陸久安吶吶。
陸文瑾無奈:“要換成是其他人,你早就知道投其所好了。”他伸出手指點在賬本上,意有所指。
陸久安迷茫片刻,恍然大悟。
也不怪陸久安陷入這樣的思維誤區。他躲著走都來不及,怎么可能上趕著去肖溫玉面前做這種事,不是平白讓她誤會嗎。
陸久安雙手交疊朝著陸文瑾九十度深鞠躬:“多謝大哥良計。就是說嘛,肖溫玉好好一個商業奇才耽于情愛作甚,搞事業才重要!”
陸久安安排下人在肖溫玉面前不經意提了一嘴,肖溫玉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雖然結果不盡人意,肖溫玉還是會時不時尋來他面前刷好感度,但大半精力都放到了華彩坊那邊。
陸久安對此大松了一口氣,只想著兩個月為期之日盡早到來,好把這尊活菩薩給送走。
誰知道時間才剛剛過半,韓致歸來的消息就乘風而至。
“陸大人,韓將軍的船剛到碼頭,卑職傳訊這會兒,估計快到縣衙府了。”衙役來到堂前一臉歡喜地匯報。
“什么,不是說好的年底嗎?怎么突然提前回來了?”
震驚之下,陸久安不小心摔碎了府上唯一一套斗彩團菊琺瑯茶器。
陸久安:“……”
“這韓將軍什么人物,怎么把你嚇成這樣?”陸文瑾不悅。從懷里掏出一張絲絹,握著陸久安的手給他擦手腕上的茶漬,“幸好茶水不燙,要不然有你好受的。”
即便如此,陸久安原本冷玉凝脂的皮膚被這茶水一澆,也紅了一大片。
“大哥,你不懂。”陸久安不以為意扯下衣袖蓋住,和即將到來的修羅場相比,這點算什么呀。此刻的他頗有種大難臨頭的感覺。
這種感覺就好比妻子趁丈夫出門在外欲行不軌之事,正好被歸來的丈夫捉奸在床。
陸久安頭皮發麻。
真是怕什么來什么。
陸久安去馬棚隨手牽了兩匹馬,扯著韁繩急急出門。
在去迎接韓致的路上,陸久安已經在心里預想了接下來各種雞飛狗跳的場景。
沿著主道行了兩三里,便到了貫穿應平縣城的唯一一條內城河,遠遠的,陸久安看到橋頭上站立的韓致。
人高馬大的韓致在人群中間無疑鶴立雞群,劍眉星目俊朗非凡的將軍,偏偏身后牽了兩頭躁動不安的羊,周身氣度大打折扣,再加上背上斜跨了一個斗大的包袱,一臉風塵仆仆,面上胡子拉碴,與旁邊的販夫走卒沒什么區別。
韓致也看到了他,扯著牽引繩快步趕到他身旁。
陸久安低頭瞧那兩只羊,大感震驚:“你真牽了兩頭回來啊……”
“嗯,云落的羊吃著沒膻味,之前說好要帶回來給你嘗嘗的。”韓致把牽引繩打了個結,系在旁邊的柳樹樁上。
兩頭羊跟著他跨越了大周一半的國土,此刻終于得以休息,安靜地啃著地上淺淺的草葉。
陸久安往他身后看了看:“怎么只有你一個人,韓臨深和顏夫子這次沒一起回來么?”
“顏夫子腿腳不便,給他叫了一個斗牛車,韓臨深陪著他,我急著回來先見你。”韓致去拉他手腕,正好捏他到之前被熱茶潑到的地方,陸久安這才感覺那塊皮膚火辣辣地刺痛,蹙著眉頭輕嘶一聲。
韓致掀起他衣袖,手腕處起了個小小的透明水泡。
韓致不悅斥責:“下人都是怎么伺候的。”他掏出隨身攜帶的膏藥,陸久安看著眼熟,好像是他被蜈蚣咬傷那一次用過的。
韓致細細涂好了藥,帶著陸久安走到一處無人的暗巷里,捧著他的臉又親又啄,好一陣溫存。
陸久安被吻得面紅耳赤,嘴里噴出的熱氣也仿佛濕漉漉的:“羊栓在那兒小心被人給順走了,先回去。”
“嗯,先回去。”
“哎,等等。”陸久安拽住他袖子,“咱們不回縣衙府,去官舍。”
“為何?”韓致一無所覺,腳下不停,“我不喜官舍。”
官舍一般都是接待上級或同級官員所用,用來布置房內的物品無一不是精細典致。雖然如此,但總歸是帶著一股子尊敬和疏遠,故而和陸久安相熟之人,比如韓致,比如沐藺,一般都是直接到縣衙府內宅住宿。
“不行不行。”陸久安急得滿頭大汗,“縣衙府正值修葺……”
被如此三番五次地阻攔,韓致這才驚覺陸久安反應異常。見到他后的滿心歡喜仿佛被一盆冷水澆滅,渾身冰涼。他僵在原地,面沉如水,牢牢盯著陸久安的眼睛:“你有事瞞著我?什么事?”
陸久安泄氣:“是有個事,有些復雜,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清楚,我怕你去府上看到了生氣,想著先去官舍……”
韓致不耐煩聽他細說,滿腦子都是夢里他與別人成親的畫面,難不成那不僅僅是一個夢,現實里真當如此?
難受,不安,惶恐……各種情緒齊上心頭。
一陣壓抑的沉默從他身上傳來,韓致心情跌落谷底,抖著嘴唇問:“你成婚了?”
陸久安不明所以,奇怪地看他一眼:“你在想什么呢?”
韓致拉回岌岌可危的理智,任由陸久安拉著往官舍走。
一路上,他還心存著一絲僥幸,安慰自己,或許是自己多慮了,然而過往的一個個衙役看到他,那眼神里包含的情緒和欲言又止的模樣,讓他心里頭不好的預感更加強烈。以至于把兩頭羊的韁繩往陸久安手里一丟,搶下一匹馬來,調轉馬頭,不顧陸久安在背后疊聲的呼喚,風馳電掣朝著縣衙府而去。
陸久安大急,暗罵一聲,揚鞭策馬追了上去。
韓將軍馬背上來去如風,騎術哪是陸久安能比的。等再看到人時,韓致大馬金刀高坐椅子上,臉色鐵青,兩腮緊咬,渾身上下散發著生人勿近的可怕氣息。一群小廝軟著腿戰戰兢兢,大氣都不敢出,生怕惹惱了上首之人,來個身首異處。
陸久安隨便拉了一個小廝搞清楚了狀況。
原來韓致到府后長驅直入,正好遇到了在府上相攜閑逛的肖溫玉和孟姝二人,韓將軍氣勢如虹,馬也不下,就這么坐在馬背上居高臨下詢問兩人身份,下人們被他戾氣所懾,不敢多言,說是府上貴客,現住在后院。
屋子里落針可聞,陸久安頭痛地按了按太陽穴,朝后面揮了揮手,一干下人如蒙大赦,忙不迭地退出去,為兩人關上房門。
“這就是你竭力想隱瞞的?久安,你要作何解釋?”
陸久安本來打算從頭到尾給他說清楚,現在見他面無表情一臉興師問罪的態度。也是一口氣堵在喉嚨,狠狠握了握拳頭,轉身就走。
走到門口,韓致從后面追上來,攬住他的腰,頭埋進他脖子里:“對不起久安,你別生我氣。”
“我在云落時做了一個夢,夢到你與別人拜堂成親了。”
“是我的錯。”
陸久安有些惱火,又有些哭笑不得:“我不知道你為什么總是這么患得患失,我陸久安難道就那么讓你難以信服嗎?”
“不是,我……”韓致語氣低沉,抱著他的雙手又箍緊了些,似在猶豫什么。陸久安也不催促他。如此三番猶豫之后,韓致終于把長埋內心深處的不安惶恐吐露而出,“不知為何,我總覺得你是天外來客,有一天會離我而去。”
陸久安怔愣,竟沒想到會得到這樣的答案。
因為太過荒謬,一般人不會朝這塊兒聯想,然而韓致不僅想了,還為這莫須有的直覺飽受折磨。
穿越這種事本來就聳人聽聞,陸久安原打算時機成熟的話,可以和韓致分享一二,如今看來,或許一輩子爛在心里頭才是最為妥當的做法。
院子里五谷似乎聞到了熟悉的氣息,用爪子不停地刨著門。
“你怎么會這么想呢?”陸久安回抱住他。
“我不知……”
“我不會成親,也不會找別人,更不會離開你。”陸久安再一次鄭重其事地承諾,并在心里頭暗暗發誓,如果真莫名其妙地回到了二十一世紀,也會想法設法回來。
陸久安把事情原原本本解釋給他聽,包括爹娘的擔心,陸文瑾的到來,溫姝和肖溫玉的身份,以及自己如何拒絕對方。
韓致維持著俯身環抱他的姿勢,在他額頭上印下一吻:“辛苦你了。”
“辛苦什么?”
“辛苦你獨自面對家里人的怒火。”
“還好。”陸久安道,"大哥通情達理。"
韓致思索片刻:“我回府時碰到一個陌生的男人,他應該就是你大哥了。”
“你知道?”
韓致無奈:“我又不傻,你們兩人面容有七分相似,必然沾親帶故關系匪淺。”
陸久安笑著調侃:“哦,關鍵時刻還是保持著理智的嘛。”沒有像對待秦技之般,頭腦發熱魯莽地將陸文瑾視為情敵,否則場面有的看了。
韓致又問:“大哥知道我們關系了嗎?”
陸久安搖了搖頭:“我還沒告訴他你是誰。出柜這種事本來一般人就已經難以接受了,要是立馬告訴大哥你的身份,我怕他受驚嚇。”
韓致不是一般的官員,也不是一般的將軍,甚至比一般的皇親國戚還要尊貴,是正兒八經的當朝皇帝的親兄弟。
韓致與他十指相扣:“如今我回來了,也瞞不了大哥多久,還是如實相告吧。”
第174章 第 174 章
韓致為了能在陸文瑾面前留一個好印象, 把自己關在房間里里里外外收拾了一番,下巴上冒出來的青色胡渣也給刮得干干凈凈,方才去赴陸久安專門設下的接風宴。
要說是接風宴, 也不盡然, 更像是一場家宴。
接風宴辦的不是特別隆重,韓致帶回來的羊一只被圈養起來, 另一只當晚被宰殺擺上桌。桌上除了閬東來的三人, 還有楊苗苗爺孫, 阿多, 以及韓臨深和顏老夫子。
明明飯桌上小孩老人占了大半,但不知為何,孟姝和肖溫玉二人卻如坐針氈。肖溫玉的感覺更甚,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首位上那個不知身份的男人似乎對她報有敵意, 輕飄飄掃過來的一眼, 如刀鋒般凌厲, 讓她一瞬間如臨大敵。
韓臨深只是一年不見的時間, 又拔高了一個個頭。此刻看著陸起和山水的互動,語氣酸溜溜道:“陸起,這是你認識的新朋友啊?看你們關系挺親近的。”
陸起一無所覺:“我們自小一起長大的。”
山水主動示好,清脆高亢的聲音少年氣十足:“臨深小兄弟幸會。”
還是青梅竹馬啊, 韓臨深心里頭更不是滋味, 輕哼一聲別過頭去,不再理會他。
羊肉火鍋熱氣蒸騰,飯桌上除了懵懵懂懂的幾個孩子和一無所知的楊老漢, 其余人皆是各懷心思。
韓致平時話不多,但還牢記著今晚的任務, 舉起酒杯,遞到陸文瑾面前:“來,大哥,喝酒。”
陸文瑾轉頭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陸久安,就那一眼,陸久安便意識到,自家精明的大哥什么都知道了。
韓致對陸文瑾示好的的方式,就是不停地朝他敬酒。陸文瑾看著溫文爾雅的一個人,居然也是海量。陸久安就在旁邊默默看著兩人邊吃羊肉邊喝酒,你來我往到最后竟干完了一整壇。
陸文瑾起身時步履有些踉蹌,不等韓致去攙扶,他遞給陸久安一個眼神,甩著衣袖離去。
夜涼如水,明月高懸,陸久安循著酒氣,在一處僻靜的小徑上找到了他。
陸文瑾摘了冠帽負手而立,只露出一個挺拔孤寂的背影。晚風習習,吹得他衣袍翻飛青絲凌亂,一動不動與旁邊枯敗的枝椏幾乎要融為一體。
不知怎么的,陸久安心里稍感不安:“大哥。”
陸文瑾沒有回頭。
“那個姓韓的將軍,可就是你心心念念的意中人?”明明是一句帶著疑惑的問話,陸文瑾卻說得萬分篤定。
“是的。”
沉默在了兩人之間蔓延開來,窩在石頭縫里的蟲子也不叫了,只有遠處大廳里小廝輕微走動的腳步聲。
良久,陸文瑾道開口了:“我不同意。”
與此同時,肖溫玉步履匆匆朝別院急行。孟姝一頭霧水,從后邊拉了她兩次衣袖都無濟于事。被打發走的丫鬟早已不見身影,孟姝喚她:“這兒已經沒人了,溫玉且歇一歇。”
肖溫玉不聞所動,甚至小跑了起來,直到看到別院的大門,方才停下來一手撐著柱子,一手捂著胸口喘氣。
孟姝好不容易追上她,蹙著眉頭不解道:“從筵席開始我就注意到你不對勁了,一副惶恐不安如見洪水猛獸的模樣,溫玉,你到底怎么了?”
肖溫玉驚魂未定,在孟姝的再三催促下,方才斷斷續續開口說道:“席上那個看起來很兇的男人,他……他就是陸公子的……”
話音未定,肖溫玉突見墻角下靜靜站著一個高大的黑影,未盡的話語就這么哽在了喉嚨。
孟姝順著她的視線看去,短促地驚叫一身,嚇得花容失色。
晚風吹開云層,月光一寸寸照亮黑暗下的臉。
剛毅的額頭,鋒利的眉眼,高挺的鼻梁,線條硬朗的下頜線一點點露出,最后組成一張俊美無儔面無表情的臉。
肖溫玉一瞬間呼吸驟停,半響才聽到胸腔里雷鳴鼓震的心跳聲。
韓致抱著雙臂慢騰騰直起身,走到肖溫玉面前,居高臨下俯視著她,一字一句道:“陸久安是我的。”
……
陸久安實在想不到,對他出柜這件事接受良好的陸文瑾,在得知韓致的身份時,態度卻是來了個天翻地覆的轉變。
“為什么啊大哥。”陸久安抓著腦袋逼近他,語氣難掩焦躁。
陸文瑾面色冷淡:“我不想你受委屈。”
“他從未讓我受過委屈。”陸久安快速辯解。
陸文瑾乜了他一眼:“他現在不會讓你受委屈,怎知他未來不會。若是你早告訴我他是一個這么位高權重的人,我一開始就不會同意。”
“你想過沒有,他這樣身份的人,有朝一日若是變心,你能奈他何?跑到天子面前請他撐腰嗎?還不是自個兒打落牙齒往肚里吞。”陸文瑾譏諷一笑,頗有些恨鐵不成鋼。
陸文瑾這一次態度堅決,陸久安跟在他后面無論怎么拼命解釋,他都一概不聽。到最后更是把房門“砰”地一關,陸久安貼著雕花木門用雙手徒勞無功地拍打了好一會兒,房間內才施舍般傳來一聲嘆息:“我要歇息了,你走吧。”
陸久安心里悶悶的有些難過。因為喜歡的人沒有得到家人的認可。
回到廂房,他原以為韓致會在屋內等著他,卻看到院子里黑燈瞎火的,壓根沒有人跡。
陸久安前所未有的挫敗,他用火石點燃一盞小油燈,低下頭愣愣盯著自己的雙手。油燈昏黃,燃了一會兒,發出噼啪一聲輕響。
“ 嘎吱”一聲,韓致從外邊回來了,冷風從門縫里爭先恐后的灌進來,油燈垂死掙扎地跳躍兩下,好歹在韓致關門落閂時保住了。
陸久安狠狠抹了一把臉,強打起精神:“你去哪兒了,一直不見人?”
我去敲打那個膽敢覬覦你的女人了。
這話當然不能當著陸久安的面說,韓致拾起桌上的剪刀,把油燈結焦的地方給剪了,又用刀尖把燈芯往上撥了撥,點了柜子里兩根蠟燭,屋子里瞬間大亮。
“我去了茅房一趟。”韓致撥開陸久安臉上的頭發,“倒是久安你,怎么看起來無精打采的。大哥那邊碰壁了?”
陸久安把事情給他說了,韓致表情柔和下來:“大哥這樣想,人之常情。”他安撫地摩挲著陸久安的臉:“別擔心,接下來就交給我吧。”
第二日,韓致就單槍匹馬去找陸文瑾,陸久安不知兩人關在房間里都談了些什么。只知道韓致出來以后,大哥便對此事閉口不談,仿佛已經默認了他倆的關系。
陸久安大為震驚,偷偷問韓致:“你們這是做了什么交易?”
韓致掰著他的下巴在嘴上親了一口:“別過問。”
陸久安瞪他。
不過他倒也不是非得知道真相,眼下說通了陸文瑾,只覺肩上沉甸甸的包袱一瞬間全部卸了下來,渾身上下說不出的輕松。
更為稀奇的是,自打那次接風宴過后,肖溫玉好像換了個人似的,再也不會雷打不動地早上給他端來一碗粥,間或午時熬一鍋雞湯,巴巴地給送到吾鄉居。
陸久安抬頭望了望窗外:“這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啊,肖溫玉居然迷途知返了。”
韓致深藏功與名,支著腿看手里兵書頭也不抬:“或許是她想通了罷。”
“應該是的。這樣最好,畢竟在我身上也討不來半分好處,繼續糾纏下去,不過竹籃打水一場空。”陸久安摸著下巴咂咂嘴:“又或許是看出了點什么。我之前無論怎么說都不聽勸,你一回來她就知難而退了。哎,你該早些回來的,這樣我都不用白費那么多口舌。”
兩件煩惱憂心之事得以解決,接下來的時日,陸久安便了無負擔,陪著自己大哥觀摩了實驗室,又去鴻途學院聽了幾堂課,得到陸文瑾的贊賞,心中雀躍不已。
時間轉瞬即逝,很快就到了陸文瑾離別的日子,陸久安縱使心中不舍,也知道輕重緩急。
陸氏家大業大,陸文瑾重任在肩,很多生意和鋪子還等著他去打理,兩個月的時間已經是他為自己這個弟弟做出的最大讓步。陸久安只能強忍著傷感,給他收拾行李。
華彩坊出產的錦衣玉帶,流光溢彩的圓潤琉珠,瑰麗馥郁的瓊漿玉釀……這些在外人看來彌足珍貴的東西,對陸久安來講卻不值錢,陸久安通通收到行囊里打包裝好。
陸文瑾冰涼如玉的手按在他肩膀上:“好了小弟,這些就足夠了,輕車簡從。”
陸久安不聽,繼續沉默地整理東西。
最后,陸久安從府衙里牽出一條高大健壯威風凜凜的大黑狗:“大哥,這只警犬已經訓練好了,不會亂咬人,忠心護主,很是威猛。你帶在身邊,關鍵時刻能夠保護你。”
陸文瑾摸了摸警犬的腦袋,含著笑柔和說道:“嗯,這個禮物很合大哥心意,大哥收下了。”
陸久安又遞給他幾本裝訂好的青皮冊子:“我知道大哥對府上那套記賬方式很好奇,這是財經學院使用的書本,你拿回去看了便懂了。”
陸文瑾收到手里,看了一眼兩位佳人乘坐的馬車,揶揄道:“我觀你應平諸多職位招用女子,肖溫玉有奇才,就算不收到房中,你也不打算放在你華彩坊做事?”
“大哥……”陸久安苦笑,“你是知道的,我哪敢放身邊啊。”
兩兄弟又依依不舍說了一些道別的話。登上馬車之前,陸文瑾來到韓致面前,冷聲道:“我把小弟交給你了,莫要辜負他。”
韓致一臉認真肅然,幾近虔誠地發下重誓:“此身不銷,此生不棄。”
“韓將軍,記住你今日說的話。”
烏黑不見雜色的鳥落在房檐,咕咕叫了兩聲,又飛去別處尋食。殘陽斜下,古道昏黃,路上空留著兩圈線條分明的車轍印。陸久安摸著胸膛,感覺那里破了個豁口,空空蕩蕩的。
“韓朝日,我大哥走了,又剩我一個人了,我這里好難過。”陸久安雙目垂下。
“還有我陪著你呢久安。”韓致捏了捏他后脖頸,火熱的大掌貼著皮膚,也驅走了他遍身的涼意:“若你不舍,以后把爹娘大哥接到京中吧。”
陸久安豁然側目看他:“你是說……”
“嗯。”韓致點頭,“皇兄下了敕令,召你回京。”
第175章 第 175 章
按照正規流程, 陸久安同其他地方官一樣,得先綜述其屬三年內稅科、學風、訴訟等,一步步送至江州府和廣木布政使司, 由知府和省上的行政史綜合多方面因素判定其升遷降調。
這個時候還不能完全決定去留, 行政史還得造冊書其行事功跡,轉送至京都, 由吏部及御史復核, 若是政績佳, 就能得個優秀的評語, 這才是一個外官升遷的正常途徑。
然而永曦皇帝潛心蟄伏多年,冷眼旁觀黨爭雙方的生殺予奪。這次終于抓住時機,借著烈士撫恤金,分權宰閣,把朝廷上下江河四野清洗了遍, 貪庸怠酷之人盡數黜落。
一番雷霆手段, 不僅免去了大權旁落之憂, 還敲山震虎, 叫平日咄咄逼人一干文臣武將不敢多言。
永曦帝收回話語權,眼下終于沒了顧及,而他得償夙愿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下令召回陸久安。
因為這個事, 近日六部兼各大院科寺監內部上上下下, 都在私下小聲議論。
文選清吏司署內,吏部主事抱著案卷疑惑: “陸久安,這名字怎么聽著那么耳熟呢?”
“你忘了?六年前那樁案子。被牽涉的人不計其數, 陸久安就是其中之一。”吏部員外郎點到為止,做了個捂嘴的手勢。
“那沒事了, 六年前我還在鴻臚寺當值。那年牽涉太多人,不大記得住。”
“有了。”吏部郎中從一堆官冊里找到了屬于陸久安的那一份,“咦?陸久安,是辛卯科一甲進士,今上親點的探花。”
“探花?等等,我想起來了。”吏部主事一拍腦袋,“是不是文章寫得漂亮,人又長得俊朗,傳說閬東明珠那一位。”
員外郎點點頭:“是啊,我還曾聽聞了一個小道消息。那陸久安本來不用遭受這等無妄之災的,是他不顧阻攔執意要參加大閣老宴席,才有了后面的事,不少人還唏噓得很呢。”
主事哈哈一笑:“多少人熬了一輩子都進不來晉南。這下好了,從地方官直接轉為京官,真正是平步青云了。”
郎中皺眉反駁:“何來平步青云之說,那陸久安考取的是一甲探花,當初直接入了翰林院編修,若是沒出那檔事,說不定現在已經位至侍講學士,本就是京官。”
進門送文書聽了一耳朵的考功清吏司主食忍不住加入八卦:“你說外放多年的陸久安回來后,皇上會授予個什么官職?”
“這誰知道呢,圣意豈是我等輕易揣測的。”
“不過有一點,外放多年突然召回,必然要重用了。”
總之,但凡有點腦子的人把整個事情前后一串都能反應過來——陸久安這個被外放左遷至江州府下縣的的探花哪是不受當今天子喜愛。明明是愛惜慘了,皇帝陛下才會如此苦心孤詣地借著貶謫的由頭,來保護這個朝廷俊才。
所有人都在等著這個被永曦帝看中的風流峻郎回京,看他又能如何施展拳腳,在朝廷上掀起怎樣的滔天風波。
而被惦記的人,還忙得不可開交無暇顧及。
敕令是在韓致說出這樣的話之后過了半月才到達應平,彼時,陸久安正在糧倉復核稅目清點糧食。
今年的稅糧收得比想象中更加順利,老百姓不用催促,早早就準備好了數量足夠的糧食,只需負責征收的差役上門直接取走便是。
再加上應平人丁增多,谷倉滿溢,以往的糧倉已經不夠用了,陸久安臨時又召人增修了七座。
稅課司大使看著堆積如山的谷物滿臉高興:“這樣就算遇到荒年,也能足夠全縣的老百姓食用半年了。”
陸久安也高興,隨之而來就是發愁。
調任的敕令除了韓致就只有他一個人知道,連陸起都沒看過其中的內容。
“舍不得?”韓致問。
陸久安心情復雜。
這是他穿越來一直待的地方啊。
他親手將此地打造成了這般谷倉充盈,庠序林立的盛景,如今要叫他拱手讓人,確實舍不得。
他又憶起筵席上謝歲錢飽含期盼的話,那一雙雙渴求的眼睛,到時候離別的話又該如何說出口?說不定鄉親們要在心里面埋怨他食言而肥呢。
陸久安五味雜陳,韓致見他將蓋了璽印的娟紙鎖進吾鄉居的暗格內,眉梢不由一動:“不告知縣衙府上的人么?”
陸久安煩惱地按了按太陽穴:“先不著急,以后再說吧,也不是立馬就得走。”
雖說圣山下了詔令,但是他為官縣令,三年一考該做的匯目一樣也不能少,將考課內容諸如農桑,民生,教育等悉數上報,讓上級課考核在位功績,是否虧空錢糧魚肉百姓。
陸久安在應平辛苦那么多年,可不想到了最后還貽人口實。
另外,他這會兒要離任,敕令里說接任的官員在來的路上,按照律法,他得分別去江州府和省里做辭匯,領一份離任書,劃去官名。然后和接任的新縣令做好交接工作。
要不就得像他剛到應平時,兩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只能一點點自個兒摸索。
這前前后后算下來,少說得有兩個月才走得了。所以他輾轉反側一個晚上,最終決定一切等從省府回來后再說。
這是陸久安到應平后,第一次因公職離開縣府,他召集縣內六房書吏、衙役、各類有品階沒品階的主事齊聚一堂,宣布接下來十幾天,縣內大小事務由主簿吳橫代為管理。
吳衡維持著抱手行禮的姿勢愣住:“大人要離開?”
陸久安點點頭,不露聲色地調笑:“有些公務,要去省府一些日子,應平就先交給你了。希望本官回來的時候,看到的不是什么雞飛狗跳的場景,你能做到嗎?”
吳衡回答得鄭重其事:“大人放心,你回來時,下官定當交還給您一個原原本本的應平,必不負所托。”
陸久安按了按他肩膀:“放輕松,我也就說說而已,十幾天的時間,能出什么事。”
出發那天,陸久安只帶了一個包袱和不甚起眼的小箱匣,陸起見了也沒多想,陸久安登上馬車后撩起簾子,對著陸起喚了一聲:“上來。”
“我也能跟著公子去?”陸起既不可置信又難掩雀躍。
陸久安道:“上次不是說了帶你別處轉轉么,正好趁這個機會。”
“不會耽誤公子要事么?”陸起還有些猶豫。
陸久安哂笑:“你一個新聞社的主編,不到處走走,怎么寫出精彩的文章,別廢話,快上來。”
陸起歡呼一聲,他上去后,韓致面無表情抱著劍跟著一塊兒跳了上去。
面對陸久安的眼神詢問,韓致只言簡意賅說了一句:“我不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陸久安默聲嘟噥,到底默許了韓致的跟隨。
第一站是江州府,當初陸久安與前任知府通判鬧了齟齬的事在府衙里已經不是秘密,面對陸久安的到來,當值的官吏表現得既不過分熱忱也沒有十分冷淡,一副公事公辦的態度,不肖半刻就做了登記,寫了文書,將陸久安打發走了。
馬車繼續前進,走走停停,用了四五日才到廣木城,省城用高大巍峨的城墻圍起來,城關有士兵把手。
馬車行到城門口,被守城的士兵攔了下來,士兵生得虎背熊腰一臉橫肉,不著痕跡地在馬車清雅的布幔和結實的車轅上打量了一圈,伸出手來:“進城先交五兩銀子。”
韓致抱著劍的手臂微微一動,陸久安按住他,挑起簾子躬身走出去,站在車架前面行了個禮,和聲細語地問:“這位官爺不先看看過路憑證嗎?”
士兵又掃了一眼陸久安,著重在他素凈的衣衫上停了幾秒,推翻了一開始的想法——此人看起來也就是一個長得好看點的年輕書生,馬車說不定還是租來的,手里應該沒有多余的閑錢。
于是對陸久安的問題,也不耐回答,從鼻腔里重重哼了一聲:“我管你是誰,進城先交五兩銀子,這是規矩。”
“胡說!”陸起怒氣沖沖跨出車廂,“剛才我還看到前面那輛馬車直接進去了。”
隊伍止步不前,再加上陸起大聲嚷嚷,不少百姓都看了過來。城門口另外一位長得瘦高士兵見這邊起了沖突,主動過來詢問緣由,虎背熊腰的士兵附嘴耳語了幾句,那瘦高士兵眼里立刻露出幾分譏誚,看著陸久安道:“你知道剛才過去的是誰嗎?”
陸久安非常有眼色地立刻接道:“李剛的兒子?”
“李剛?是誰?”瘦高士兵皺著眉頭,“那可是呂家的公子爺。”
呂家。陸久安頓時了悟,省城呂家以別的士門望塵莫及的實力獨占鰲頭,有錢又有權,基本在此地上能橫著走,連布政使司都要賣呂家幾分薄面。
不過,呂家養尊處優的長孫呂肖這會兒還在我應平縣學里當交換生呢 。
有個老漢偷偷對陸久安道:“這位公子,我觀你穿著打扮,還坐這么大一個馬車,想來拿出五兩銀子對你來說不是什么難事。不如給官爺吧,就當破財消災。”
陸久安也低聲問:“省城一直這樣?每次都給五兩銀子才能進城?”
“不不不。”老漢擺手,“像我們這樣的,一看就比較窮困的,官爺知道我們拿不出錢,不會為難我們。但公子你不一樣啊,公子你是外地來的吧,看著有些眼生。第一次進城的時候,都會交上五兩銀子的城關費。”
老漢說得頭頭是道,陸久安摸著下巴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對老漢道謝。
守城士兵等得不耐煩了,刀柄拍在車廂上砰砰作響:“快點,后邊還有那么多人呢,不交就到旁邊去。”
陸久安揣著雙手對陸起道:“陸起,聽見沒有,還不快給這位官爺奉上。”
陸起又急又氣:“公子,這分明是搜刮民脂民膏,你怎么能助紂為虐呢?”
守城士兵惱羞成怒,這是第一次被人在大庭廣眾之下指著鼻子罵,心里暗恨此行人真是不識抬舉,唰一聲拔出刀鞘,把雪亮的刀鋒往陸起面前一遞。
圍觀的百姓驚叫一聲,均是嚇得抱頭鼠竄,嘩啦散去。陸久安乘坐的馬車方圓三尺瞬間留出一大片空地,韓致聽到動靜也站了出來,被陸久安一個眼神安撫住。
陸久安不慌不忙伸出右手格住刀身,往旁邊緩緩推出兩寸距離:“官爺息怒,小弟無狀,沖撞了官爺,是在下管教無方。”
又轉過去數落陸起:“官爺每日守城門這么辛苦,區區五兩薄銀,給官爺當個下酒菜錢又有何妨。去,把車廂包袱里的銀子取十兩出來。”
陸起很是委屈,心里跟漲滿咕嚕嚕冒泡的酸氣似的。又十分不解,不情不愿地取出兩錠五兩重的銀子。陸久安給士兵一人塞了一錠,才讓兩人難堪的臉色稍微好轉。
士兵又裝模作樣搜查了一番馬車。
“沒有什么走.私物品吧,那箱子里裝的什么?”士兵指著陸久安帶來的廂匣問。
“回稟官爺,都是一些賬目文書之類的東西。”陸久安打開給他看,士兵只簡單掃了一眼,見真的只是一堆不值錢的冊子,就將他們放行了。
馬車骨碌碌駛入城門。
城內的風景和城外大不相同。
到了冬天,饒是以林植豐饒得名的廣木城外也難掩蕭瑟,入目一片綿延的枯草和落葉。行人抱肘縮頸裹緊了衣服,一路上很少說話。
而甫一進城,熱氣混合著各種不可名狀的香味撲面而來,城內街肆林立,人聲鼎沸,叫賣吆喝爭先恐后闖入耳朵。
陸久安坐了一路顛簸的馬車,腰背早就酸痛不已,這會兒好不容易到了平坦的青石路面,趴在車廂內的小桌上嬌氣地讓韓致給他按摩,他瞥了一眼悶悶不樂的陸起,逗弄道:“還生悶氣呢?”
陸起余怒難消,撅著嘴巴憤憤不平:“大人剛才為什么要給士兵銀子。”
陸久安避重就輕:“唔,進城本就要繳城門稅。”
“大人莫要唬我,關稅是按貨物價值比例計算的。我們并非商隊,車廂里也沒貨物,哪里需要交銀子,況且還獅子大開口問我們要了足足十兩,”陸起越說越生氣。
“錯了,另外五兩是我主動給的。”陸久安糾正他:“你看這群士兵至少還有良心不是,那些窮困的人沒去搜刮。”
“這……這算什么理由。”陸起氣得哽住,半響才道:“大人剛才明明可以直接亮明身份的,結果查看憑證的時候只給了過路關引,卻把表明官身的牙牌收了起來。”
陸久安對此回答得頗為敷衍:“出門在外,大事化小嘛。”
“當真如此?”這時候,一直沒說話的韓致輕哼一聲:“我看久安是故意為之吧。”
陸久安沒有回答,漫不經心地撿了一塊兒風干豬肉條吃起了零嘴。
馬車沿著街道緩緩行了一段距離,在爬過一個小坡后停住了,陸久安問:“到地方了?”
馬車外響起了模模糊糊的交談聲,過了一會兒,外面車夫的聲音傳進來:“大人,一位自稱提督學政的家仆候在外邊兒,說是特意來恭迎您的。”
第176章 第 176 章
要說陸久安調任晉南, 最高興的莫過于向道鎮了。
得知他即將到省城辭匯的消息,向道鎮提前幾天就安排了家仆在城門口候著。于是陸久安的馬車中途轉了個道,由小廝領路, 也不知怎么走的, 七彎八拐最后進了一處僻靜的小院。
小院坐落在河邊,門外掛著兩盞紙燈籠, 四周清幽淡雅, 人跡罕至, 陸久安下了馬車后新奇地環顧了一圈:“這是向學政的宅院?”
小廝恭敬回道:“此處是由兩位小娘子開的酒水閣, 在省城響譽一絕,一般人吃不到。幾位大人請進吧,學政已經恭候多時了。”
陸久安明白了:還是私房菜啊。
雅閣內早已備齊了好酒好菜,陸久安探頭進去,看到不少熟悉的面孔。除了向學政外, 按察使和其余幾個來過應平的上官也赫然在列, 面對進門的陸久安幾人, 皆是一臉笑意融融。
“可算是把將軍和你盼來了, 來來來,快坐下喝酒。”向道鎮熱情地迎上來招呼著。
陸久安看到角落里盈架疊層的幾大壇酒水,再看眾人嚴陣以待,心知對方今日怕是“有備而來”, 不禁一陣頭皮發麻。若是這么多酒水灌下去, 怕是要豎著進來橫著出去了。
“我,下官今日有正務要辦……”陸久安可恥地打起了退堂鼓。
“誒,不就是辭匯嘛, 耽擱一兩天不要緊,先喝酒。”向道鎮不為所動, 一把把陸久安推進了屋子里。
韓致緊隨其后,拍了拍他背心,貼著耳朵小聲道:“有我在。”
在座的都是一群官命在身的人,陸起沒有資格同桌吃飯,陸久安便讓他去附近隨便找點吃的,吃完了再過來等他。
果不其然,筵席剛開始,官員們就一個接一個地站起來,舉著酒杯七嘴八舌地說著道賀的話:“陸縣令,恭喜你,終于守得云開見月明。”
陸久安硬著頭皮一一喝了,沒想到連著幾杯酒水下肚,之前在外面被寒風吹冷的身子回暖,倒忍不住舒服地喟嘆一聲。
向道鎮是打心底喜歡陸久安,飯桌上,喋喋不休地為他介紹省城的風土人情,哪兒哪兒的點心最好吃,哪兒哪兒的景色最好看:“之前說過,你要是來了省城,一定要帶你去游巧思湖,今日吃完這桌菜,咱們就去,已經著人定好了畫舫。”
桌上觥籌交錯,后面遞過來的酒盡數落入韓致口中,眾人知道陸久安酒量淺薄,故此也不刻意為難他,倒是對他二人有這般難得的情誼贊不絕口。
向道鎮有些微醺,捉著陸久安的手腕道:“陸縣令,以后回了朝中,咱們也要經常走動聯絡啊。”
見陸久安不解,有人適時為他解惑:“向學政今年任滿,年末也要回晉南了。”
陸久安真心實意地高興,打趣道:“那向學政可要記住今日說的話,別以后面對面碰上了,假裝不認識下官就是。”
眾人哄堂大笑,又是一陣推杯換盞,那些到過應平被陸久安悉心招待過,但與他還不太相熟的官員,借著酒意關系拉進了不少。
其中有個負責軍務的都指揮僉事看了一眼韓致,豪氣萬丈地對陸久安說道:“以后陸縣令來省城,若是遇到什么解決不了的麻煩事,盡管來找我便是。”
“說起來,倒真有一事。”陸久安捏著杯子,“談不上麻煩,只是有些不解。”
“但說無妨。”
陸久安輕描淡寫,仿佛真的只是隨口而提:“不知省城的守門士兵月俸幾何?”
“這……為何有此一問?”都指揮僉事沒想到得了這么一個回答。
“沒什么,只是覺得這些兄弟整日風吹日曬的,十分辛苦,若是柴薪又綿薄……”
“我想這其中定是有什么誤會。”都指揮使僉事生怕韓致誤會,所有人都知道,這位鎮遠將軍苦自己也不會苦手下的士兵,趕緊解釋道,“陸縣令,我與都指揮使,都指揮同知共掌轄區軍務,平時軍餉都是分文不少地發了下去,該多少是多少,不敢有一點的克扣。”
“那是不是這些兄弟家中有難事,僉事可有私下了解過……”
“陸縣令有話不妨直說。”
陸久安順水推舟,便把今日在城門口發生的事情,剔除一些旁枝末節,撿了其中重要的部分告知于他,最后總結道:“所以我就想,興許士兵們缺錢,才會想著從別的地方謀取外快貼補家需。”
“真有此事?”
“確有此事,當時有許多百姓看著的。”
桌上的人臉色都有些難堪,都指揮僉事更是勃然大怒,把桌案拍得震天響:“真是目無王法,韓將軍,陸縣令,我一定給你們個交代。”
兩名孔武有力的侍衛奉命離去,要行什么事已經不言而喻,等待的功夫,韓致看了一眼陸久安,見他又開始埋頭吃飯,仿佛剛才找人告狀的不是他一般。
兩個守城士兵得了豐厚的銀子,勾肩搭背的本打算相約去青樓吃個花酒,哪想正換職時,突然沖出來兩個侍衛,手段粗魯二話不說要將他們帶走。
守城士兵也不傻,知道來者不善,看了一眼侍衛腰上掛的腰牌,賠著笑臉打聽:“這位大哥,是奉了什么令來捉拿我二人,能不能透個底?”
侍衛面無表情,對兩人的話充耳不聞。
守城士兵一路忐忑不安,絞盡腦汁地回憶著今日做過的事見過的人,直到被押著進入了小院。
守城士兵只抬頭看了一眼,當即嚇得臉色慘白,撲通一聲雙膝跪地。
兩人在省城當職這么久,何曾見過如此陣仗,這里面坐著的人,隨便拎一個出來都夠他們喝一壺了,何況如現在這般齊聚一堂。
兩人深知大禍臨頭,也不細想到底哪里出了問題,只戰戰兢兢地一個勁兒叩頭請罪。
侍衛走到都指揮僉事身旁,將從商販口中打聽到的內容一五一十地匯報上去。
都指揮僉事臉色陰沉地仿佛能滴出來。
他原本以為事情與陸久安說的會有些出入,確實有出入,只不過人家陸縣令給他這個僉事留了幾分薄面,只說了無傷大雅的部分,亮刀威嚇的事只字未提。
這兩個不長眼的東西,動誰不好,偏偏把歪主意打到了韓致和陸久安身上。
他剛剛才對著韓將軍夸夸其談,轉眼就捅出了這檔子事,都指揮僉事仿佛結結實實挨了一巴掌,臉上火辣辣地疼。
怒不可揭之下,都指揮僉事狠踹了士兵一腳:“蠢貨!誰教你們貪墨索賄的!”
這一腳又急又狠,士兵沒做提防,被踹了個四腳朝天,爬起來時正好與陸久安四目相對。陸久安笑瞇瞇地對他擺手打了個招呼:“官爺,又見面了。”
守城士兵懷里還踹著熱乎乎的賄銀,這下終于明白栽到了何處,心里一時又恨又悔。惱恨陸久安明明一介官身,卻隱瞞身份害他吃了這樣的苦頭;又后悔自己行事魯莽,踢到了鐵板之上。
都指揮僉事對著陸久安賠禮道歉:“手底下出了這樣的丑事,本官慚愧。”又轉身誠惶誠恐地向韓致告罪。
韓致淡淡道:“小懲大誡,罰俸兩月,停職半年。”
鎮遠將軍親自發話,給這場鬧事畫上了句號,在都指揮僉事看來,這已經是非常溫柔的懲罰了。
經這么一耽擱,飯局結束后,黃昏已近,天色將晚,游巧思湖的計劃自然給推到了第二天,眾人互相道別離開。
當天晚上,陸久安一行宿在向學政榻下,向道鎮本是貼心給他們準備了三套空房,萬籟俱寂,所有人都睡寢后,黑夜里閃過一道影子,鎮遠將軍又翻窗進了陸縣令的屋子。
翌日一大早,向道鎮就興致勃勃來到陸久安睡覺的院子里,看到韓致衣帶整齊地從陸久安房間里出來,還有些奇怪,不過他并沒做多想,火急火燎地拉著兩人吃過早飯就往巧思湖去了。
巧思湖在省城東郊,今日天公作美,風和日麗,陽光和煦地灑下來,照得湖面一片波光粼粼,不遠處已經停了七八艘畫舫,船頭濃妝艷抹的佳人朝四面揮著手帕攬客,絲竹管樂聲不知何時響起,裊裊入耳。
這樣的場景在應平是沒有的,連陸久安看了也不免蠢蠢欲動。
向道鎮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得意洋洋道:“陸小縣令,如何,這景色沒墜巧思湖西母天池的美名吧。要我說,你就別想著辭匯的事了,一旦回到晉南,就再也沒機會了。”
陸久安聞言一想,深以為然。
該工作的時候就好好工作,該玩的時候就認真玩!陸久安徹底把辭匯的事拋之腦后,酣暢淋漓地耍了個痛快。
接下來,陸久安又相繼去嘗了聽棋軒的茄汁魚卷,香悅樓的耋愗花湯,甜點鋪的佛手如意糕……最后還去看了觀星新聞社分社,這間要聞坊在向道鎮的把關下,經營地有聲有色,與應平的相比絲毫不見遜色。
看得出來向道鎮很是樂于此道:“以后去了京城,本官要奏請陛下,在晉南也開辦一所。”
向道鎮還想帶陸久安去別的地方閑游,被他義正言辭拒絕了:“向學政,再這么下去,下官快要樂不思蜀了。陛下敕令還躺在應平,不敢再耽擱了。”
陸久安怕自己意志不堅定,第二日天未亮,就帶上厚厚一沓冊車,坐馬車去了行政史辦公官署。
和江州府相比,在省城做辭令明顯要繁復許多,等府上劃去官名,陸久安領了離任書,已經是兩天后了。
陸久安精疲力盡躺在床上,腦袋擱在韓致臂彎,滿臉倦容:“向學政招待得再盡心,還是比不過家里舒坦,好想立刻就回去啊。”
韓致蓋住他血絲密布的眼睛:“咱們明天就啟程,快睡吧。”
陸久安確實很累了,雙眼被他溫熱的手掌貼著,仿佛泡在熱烘烘的溫泉里,再也升不起睜開的力氣。
夜深人靜,寒風呼嘯,偌大的城池被無邊無際的黑暗籠罩,除了小巷里走過的打更人,所有人都在安睡,連城中百姓家飼養的犬只也凍得瑟瑟發抖,縮進了茅草堆砌的簡陋小窩里深眠。
在這濃墨一般的夜色中,幾顆碎石子順著巖壁滾落。
陸久安半夢半醒,隱隱約約感覺床在抖動,他閉著眼睛踹了韓致一腳,沙啞道:“別鬧我。”
韓致聲音清明仿若未睡:“沒鬧你。”
韓致維持著抱他的姿勢,身體一動不動,陸久安迷迷糊糊地想:是自己睡懵了罷,韓致確實沒動,不過這床怎么搖晃地越來越厲害了。
下一刻,他混亂的思維陡然劈入一道亮光,自睡夢中驚醒,靈臺清明,大喝一聲:“地動了!”
韓致也頃刻間意識到發生了什么,反應迅速,一個翻身將陸久安壓在下面,雙手牢牢抱住他的頭。
“傻子,快跑!”陸久安朝韓致大吼,但是韓致仿佛沒有聽見,依舊抱著他,他抱得太用力了,陸久安甚至能摸到他肩膀上緊繃的肌肉。
陸久安被他護得密不透風,什么都看不見。兩人胸膛緊緊貼在一起,急促的呼吸中,皆能聽到對方那沸騰的心跳聲。
大地劇烈搖晃著,房頂的瓦片下雨似的簌簌從上面滑落,屋里擺放的瓷器接二連三地摔碎。黑夜仿佛一瞬間被地動給強行喚醒了,四周此起彼伏的尖叫聲沖天而起。
等待地震過去的時間宛若酷刑,兩人在床上躺了接近2分鐘,搖晃才漸漸停止,這時候,陸久安和韓致皆是渾身濕透。
韓致這才放開箍緊的手臂,陸久安剛想拉著他先離開屋子,就見韓致猛地一個躍起,臉色十分難看:“臨深!”拔足狂奔而去。
陸久安眼皮直跳,扯過龍門架上的兩件外衣緊追其后。
第177章 第 177 章
空氣里彌漫著陣陣難聞的味道, 塵土四起,仆人在四處逃竄,現場一片混亂。
陸久安跟著韓致一路出了院子, 看到向道鎮迎面而來, 這位學政想來也是被突如其來的地動給人嚇住了,驚慌失措從屋子里跑出來, 外衣也顧不得穿, 披頭跣足的, 十分狼狽。
向道鎮第一次經歷這種天災, 驚恐未定,煞白著臉,手腳顫抖地捉住陸久安詢問:“陸縣令沒事吧,韓將軍呢?”
韓致早已不見了蹤影。
陸久安知道韓致此刻一定心急如焚,因為他從未在這位無往不利的將軍臉上, 看到過如此方寸大亂的神情。
他茫茫然環顧四周, 到處都沒有那道高大的身影, 韓致呢, 眼下局勢未明,他找不到他了。
遠處隱隱傳來山崩地裂的悶響,有膽子較小的丫鬟捂著臉嗚嗚痛哭,所有人猶如無頭蒼蠅一樣, 有個老仆躲閃不急, 被逃竄的小廝一胳膊帶翻在地,到處都是亂喊亂叫。
在這震天哭聲中,陸久安敏銳地聽到一陣急促的馬嘶蹄踏由遠及近, 韓致不知道打哪兒牽來一匹馬,雙眼直直看著前方, 所去之處直指那道外儀門。
他要回應平!陸久安立刻意識到韓致的打算。
不能讓他就這么離開!陸久安想都沒想,下意識做了個大膽的動作,身旁的向道鎮不知他要做什么,等反應過來時,只來得及摸到一片衣袖。
他瞪大的瞳目中,那衣袖如一陣風到了儀門,陸久安伸展雙臂以身擋在鎮遠將軍的必經之路上。
韓致胯.下的馬又疾又猛,幾乎所有人都沒料到陸久安做出這樣的舉動,匆匆而來的陸起看到這一幕,目斥欲裂。
眼看著飛馬就要把陸久安踢個血濺當場,千鈞一發之際,韓致死死拽住手中的韁繩,馬蹄險之又險地停在了陸久安面門一步之遙。
韓致嚇得魂都快散了,厲聲高呵:“不要命了?”這一腳要是踩實了,陸久安非死即殘!
韓致手掌心因為太過用力被蹭掉一層皮,血珠子頃刻間滾出來,順著韁繩滾落在馬背上。
陸起跌跌撞撞奔過來,手腳一陣陣發軟,聲音里也帶上了哭腔:“公子,你莫要嚇我。”
陸久安其實心里也是后怕,他咽了咽口水,安撫住陸起,轉身對韓致道:“韓朝日,你下來。”
余悸和不安兩股交雜的情緒把韓致牢牢釘在馬背上,他兩腮顫動著,雙眼通紅死死盯著陸久安,身體里有什么難以言喻的東西在膨脹,仿佛下一刻就要爆炸開來。
“臨深在應平。”他吼道。
陸久安吼得比他還大聲:“我知道,你先下來!”
比起噪怒難安的韓致,陸久安還保留著基本的理智,“你聽我說,一般像這種大的地震過后,還有許多大大小小的余震。”
陸久安急于說服他,不等韓致回復,連珠帶炮地繼續道:“地震會截斷很多道路,你應該還記得之前修補過的怒江口子,就是地動給破壞的。”
“房屋倒塌不是最危險的,地動會引發許多后續地質災害,你經過的地方,隨時會發生山體滑坡和泥石流,山水相接的地方還會形成堰塞湖。”
“現在剛過寅時,路上黑燈瞎火的,看都看不清,你怎么走?你要回去救臨深,也得留著一條命。”
“地質災害后的黃金期是發生地震后的72個小時,我們還有時間。”
說到最后,陸久安握著他的手臂,低聲哀求道:“韓大哥,我求你,等天亮之后我再陪你出發行嗎?至少不是現在。”
暮色低垂,不知道從哪里吹來的風,攜著一股令人窒息的潮腥味。
韓致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儀門,最后也沒有沖出去。
仆人丫鬟已經不再尖叫,但多了一些痛苦的呻吟。這諾大的宅院還得需要人出面管理,陸久安見院子主人呆呆愣愣坐在石凳上,六神無主,便主動接攬下來。
在這場動亂中,有不少人被撞倒踩傷,大夫肯定是指望不上了。陸久安先找來管家清點人數,確保無人受災。再指揮年輕力壯的小廝給傷患做了簡單的包扎,又著人檢查房屋的損毀情況。
院墻東南角倒了一面,壓垮了一顆倚墻而生的杏樹,二進院的偏廳塌了一間,萬幸事發時下人正好夜起,避開了災禍。
除此之外就是瓷器物件摔碎無數,因為危險還沒過去,陸久安便沒讓人進屋搜尋查看。
在陸久安井然有序的安排下,所有人不再惶恐不安。
向道鎮終于緩過神來,走到陸久安面前,鄭重地向他掬了一禮,他什么都沒說,但所有感激的話都透過那雙隱隱帶著淚光的眼睛清晰地傳遞過來。
“怎么就發生地動了呢?”陸久安聽到有人在嘆息。
是啊,怎么就發生地動了呢,也不知道應平有沒有遭災,會不會他回去時,看到的是一片廢墟?
應平百姓經過了長達六年的努力,好不容易才將家鄉發展成這樣欣欣向榮的景象,就又要遭受毀滅性的打擊么?
陸久安悲從中來,他心里很壓抑,但一直強撐著,現在突然這么放松下來,心口悶悶地十分難受。他回到韓致身邊坐下,一動也懶得動。
韓致摸到他冰冷的雙手,狠狠閉了閉眼,轉身離開了。過了一會兒,他抱著一床被衾回來,一層一層裹在陸久安身上。
陸久安聲音嘶啞:“你回屋了?”
韓致道:“你嘴唇都凍青了,穿這么薄,容易感冒。”
地震時,陸久安和韓致出了一身的汗,里衣都給浸濕了。逃出廂房后又見風,深夜的風不比白天,吹在身上跟利刀子似的,刮得人皮膚生疼。這會兒,院子里已經有不少人在咳嗽了。
韓致細細擦掉陸久安臉上粘著的清灰,按了按他脖子:“我出去一趟,你就呆在院子里,等我回來接你。”
地動這么大的事,整個省城都驚動了,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都指揮使三司齊聚,緊急調遣屯兵進行部署組織救援。
火把一排一排被點亮,照得城中燈火通明,四面八方都是隊伍行進的聲音。就這短短兩刻鐘的時間,陸久安已經看到三波全副武裝的士兵從院門外跑過去。
中途按察使親自跑了一趟,見院子里有條不紊的,還有些詫異。
不過他只是短短愣了一瞬,局勢緊迫,容不得他分心細想,叫來好友向道鎮做簡單交代。陸久安依稀聽到“草場走水了,正在組織滅火”幾個字,沒說幾句,外面有下屬在催,就又匆匆離開了。
陸久安抬頭望去,只見西北方向火光漫天,一團團濃烈的黑煙盤繞著直沖云霄。
嘈雜的雞鳴狗吠在夜里止不住,所有人呆在戶外一宿沒合眼,強睜著眼皮熬到天明。
卯時一過,天剛破曉,韓致牽了兩匹被養得油光水亮,肌肉發達的壯馬回來了。
他身上多了兩種截然不同的味道……潮腥的江水和刺鼻的烈火,外衣也燒焦了一節,穿在身上顯得不倫不類。
“上馬。”韓致沒進門,沖他喊了一聲。
陸起似有所悟,知道自己不能一起回程了,緊緊拽著陸久安的袖子,眼神帶著懇求。
關鍵時刻,陸久安知道不能拖泥帶水,摸了摸陸起的頭,神情凜然:“聽著陸起,大人現在交給你一個任務。”
“你立刻召集省城新聞社的所有人員,包括丹青手,全體出動。緊跟地方災情,圖文并茂地記錄以下內容:包括且不僅限受災房屋、傷亡人數,救援進度等。”
“任務緊急,刻不容緩,即刻出發,能不能做到?”
這一刻,陸起身上爆發出前所未有的使命感,他強忍不舍,帶著視死如歸的決心,大聲道:“能做到!”
向道鎮從后面上來:“本官剛才什么都沒做,小兄弟,我跟你一起,我去叫上學生門徒,能出一分力是一分力。”
陸久安拍了拍他肩膀,語氣沉重:“注意安全。”翻身上馬,頭也不回地離開。
按理來講,水路才是最快的,順江而下,經過江州府便能直達應平。但是就如剛才所言,地動會引發后續多種地質災難,水路兇險,一旦遇難,九死一生。
陸久安終于看到了這場地動帶來的影響,省城還好,倒塌的房屋只有零星幾座,屈指可數。出了城池,用人間慘像來形容也不為過。
河川改道,江水四溢。道路傾覆,巨石交錯。很多百姓坐在一堆廢棄的瓦礫上哭泣,或者干脆廢墟周圍已經沒有了聲息。
閻羅王高舉生死簿,無情地勾走了一個個鮮活的生命。
路上韓致牙關緊咬,一言不發,只發狠抽著手中的馬鞭,催命般往前趕著,陸久安有幾次差點被他甩到沒影。
但他從未主動叫停休息過,因為他非常清楚,韓臨深雖然與韓致不是親生父子,但是朝夕相處下感情已非同一般。況且韓臨深身份尊貴,是皇子或許更是儲君,萬一出了差池……
還有鴻途學院。
里面聚集了全應平乃至周邊縣城部分適齡學子,這些都是大周未來的棟梁,朝氣蓬勃,花一樣的年紀,對生活充滿了希望。按照推斷,地震時他們正在鴻途學院宿舍里睡覺。
陸久安不敢再想,第一次在心里誠心地向老天爺祈禱,千萬……千萬不要有事。
路上餓了就吃干糧充饑,渴了就忍著,實在忍不了了,再喝路邊的積水。幾天的路程,硬是被他們縮短至一日多,到達鴻途學院下馬時,陸久安雙膝一軟,直挺挺朝地面跪去。
他大腿內側因為連續不見歇的馬背上奔波,被磨得鮮血淋漓,早已痛得沒有知覺了。
第178章 第 178 章
韓致把陸久安摟在懷里, 鼻尖聞到一股濃烈的鐵銹味,低頭一看,見他衣袍下血跡斑駁, 泅透了布料, 血跡順著褲子一路蜿蜒到了膝窩。
“久安……”韓致胸口登時絞痛難當,嗓音嘶啞不成調。此刻的他生出一種靈魂被架在烈火上炙烤的無力感。一頭是韓臨深, 一頭是陸久安, 偏偏誰都沒有顧及到。
陸久安真是前所未有的這么狼狽, 嘴皮干裂沒有血色, 臉上也是慘白無光。
這時候疼痛感慢慢回到身上后,陸久安忍不住倒吸一口氣,額頭上的冷汗瞬間就冒出來了,他想著自己一路上硬是強忍著一聲不吭急著趕回來的目的,按著韓致的胳膊慢慢撐起來:“不怨你, 我跟你一樣也心急。你扶我一把, 我們快進學院看看情況。”
鴻途學院里空無一人, 從教室里雜亂一地的書籍和尚未來得及關上的教室門, 不難看出當時所有學生都是匆匆離開,唯一值得讓人安心的是校內建筑完好。
這時候,范成秋從正務中心出來,正好和陸久安兩人迎面相照, 一時又驚又喜:“縣令大人……”
范成秋不是第一次經歷地動了, 但面對天災還是心有余悸,更何況還肩負重任帶了那么大波孩子學生,看著陸久安差點老淚縱橫。
陸久安開門見山問:“范教諭, 地動時學生們可有傷亡?”
“學子們無一人傷亡,只有孟夫子在帶學生們逃離時不慎崴了腳。”提到這個, 范成秋既慶幸又感慨,“幸好大人當初堅持學院做地動逃生演習,這一次才能平安無事地渡過。”
“還有韓小將軍,許多學生嚇哭了,關鍵時刻是他站出來,安撫好了眾人情緒。”
陸久安和韓致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高懸的心才得以放下。
在詢問下,范成秋又相繼說了一些學校臨時的計劃安排。
地動發生時,夫子帶領著學子們有序撤離,并在后續請了心理咨詢師謝邑三人對其進行心理安撫。在初步估計沒有地動后,鴻途學院便發出了放假通知,包括夫子們在內的所有人離校歸家。
“辛苦你了,范教諭。”陸久安真心實意地贊許,演習是一回事,事情真正發生時,整個學院都能做到臨危不亂,把事情安排地妥妥當當,范成秋功不可沒。
學院這一次幾百人同時撤離,沒有發生踩踏事件,無一人傷亡,就算放在他那個時代都可以談得上是逃生典范了。
“為人師者,應該的。”范成秋理所應當道。
“你和各位夫子都是值得褒獎的高義大德之士,鴻途學院有你們,是學生們的榮幸,也是我的榮幸。”陸久安擺擺手,“范教諭,就先關上鴻途學院的大門,你也回去吧。”
說完這些,陸久安就告辭了,整個應平縣不只有這群學生,還有其他黎民百姓,縣城亂成一鍋粥了,應平還等著他這個縣令主持大局。
韓致和陸久安馬不停趕回縣衙,大堂里的留守人馬聽到了動靜,出門一看到兩人,連日的惶惶不安瞬間被驚喜取代,連漂浮不定的心也跟著安定下來,帶著激動的哭腔朝屋內吆喝:“韓將軍和陸大人回來了!”
無將不成兵。
所有的人呼啦啦全部涌了出來,一個個仿佛找到了主心骨,望著兩人雙眼通紅。
吳衡當先跪下來,像個做錯事的孩子,難掩自責:“大人離開時卑職信誓旦旦向你保證看好應平,結果……” 吳衡說不下去了:“卑職有負大人所托,愧對于您。”
“天災難測,與你無關,先起來說話。”陸久安一把拽起他,拍了拍他皺巴巴的衣領,“臉上倦容深重,這兩天沒怎么睡好覺吧?我觀縣衙里只有這么點人,其余衙役想來被你派出去了,你做得很好。現在應平是個什么情況,你跟我說說。”
吳衡胡亂擦掉臉上的淚水,收拾好心情,找回了身為主簿的鎮定,道:“現在只有八個鄉上報了災情,共計倒塌房屋五十三處,傷亡暫不明,衙役分往各處前去查看,視情況危急而定實施救援。”
“另外,縣城內建筑均有不同程度受損,道路開裂,暫無人受傷。”
這種程度的受災,相對這場地動而言,實在算得上是微乎其微了。
其實在回應平的路上,越往江州府方向走,災情越發不明顯,陸久安便推測,地震源應當是在相反的方向,應平只是受到了波及。
還有另一個原因,應平百姓這些年生活逐漸富足,很多人都是新蓋的房子。就算是老居民,也在聽從陸久安的建議后,翻新成了民宿,相對他去省城看到的那些搖搖欲墜的老舊建筑,抗震好了不少。
陸久安一邊脫掉外衣,一邊快速吩咐:“集合縣衙內所有救援隊,訓練了這么久,現在應平百姓處于水深火熱當中,正是需要的他們的時候。救援爭分奪秒,刻不容緩,帶上各自的搜救犬,隨我出發。”
韓致打斷他:“縣城內同樣有不少事等著你處理,你留在縣衙,我帶隊出去。”
陸久安反駁:“可是……”
“沒有可是。”韓致拿出一管藥膏放在他手心,“久安聽話。”
韓致的暗示再明顯不過了:你身上有傷,不宜再奔波,留守縣衙處理縣城事務,正好可以養傷。
等待衙役準備救援裝備的時候,韓臨深、楊苗苗、阿多跑了進來,楊苗苗見陸久安身邊少了個人,擔憂問道:“陸起哥哥呢?”
陸久安摸了摸他腦袋:“陸起哥哥是新聞社主編,在外面帶著人做地震現場文稿報道。”
楊苗苗難過地抿了抿嘴角,這場地動還是給他幼小的心靈造成了不可磨滅的創傷。
韓臨深沉默不語,思索片刻走到韓致面前:“爹,我剛才進屋時聽到你說要帶隊去救援,我同你一起吧,我也可以做不少事。”
韓致直直看著他的雙眼,見他目光堅定,點點頭同意了,并罕見地夸贊:“你終于像點儲君該有的樣子了,既如此,趕緊去換套輕便衣裳。”
陸久安親耳從韓致口中聽到韓臨深的真實身份,竟絲毫不覺意外。
種種跡象他本早已有所猜測。
甚至對韓臨深被培養成為民分憂的儲君,而由衷地替天下百姓感到高興。
若是每個朝代的皇帝都是為民計深的賢良君主,河清海晏,時和歲豐,山河無恙,煙火尋常,這樣的大同社會還會遠么?
不多時,隊伍在縣衙里集結完畢,一聲令下,韓致帶著救援隊,朝著受災地義無反顧地奔去。
陸久安受傷的位置比較敏感,秦技之查看時他本還有些尷尬,但觀秦技之一本正經,他又唾棄自己庸人自擾,安安分分等待他用外敷草藥做了處理,又忙著地震受災事務了。
期間,他給皇帝寫了一份請令,請求回京時間向后延遲兩個月,封了火漆,命人快馬加鞭遞上晉南去。
韓致率領搜救隊輾轉不同鄉進行救援,每天都有新的受災數據更新,只不過截止目前情況尚能令人接受,只有四個人死亡,其余皆是受傷,由當地赤腳大夫簡單處置傷口后,抬到了縣城醫館做治療。
即便如此,應平幾個醫療點每天都是人滿為患,何況其他地方?
觀星新聞社的地震專稿一篇篇傳回應平,又陸陸續續貼在生活廣場展板上,其間內容那才叫一個觸目驚心。
此處地震的重災區在一個興襄的地方,應平的百姓平時壓根沒聽說這個地名,沒想到第一次得知,是以這種慘不忍睹的方式。
陸起帶著縣城新聞社深入災區,此次編輯隊伍里有向道鎮特意找的門徒學生襄助。
這群學子文采一個比一個斐然,親眼目睹了這場人間地獄后,大為震痛。飽含情緒撰寫出來的文字,聞者揪心讀者落淚。
再由丹青手作畫,記者展示的死亡數據,應平百姓看了無不是感同身受,紛紛對這群素未蒙面的遇難者感到揪心。
天災無情,在憤怒的大自然面前,人類的生命顯得如此渺小脆弱。
陸久安走在縣城街道上,總是能聽到各種各樣的議論哀嘆聲。
科技不發達的古代,救援顯得尤其艱難,饒是應平受災輕微,救援隊也整整耗時了十多天,才精疲力盡地回到縣衙。
他們每天都在晝夜不綴地救援,一直沒有好好休息,回來之后,陸久安讓他們什么都不要管,立刻先去睡覺。
韓致熬得眼睛都紅了,若是平時與他分別小日,見了面定要溫存半天,如今累得連話都不愿多講,挨著枕頭就睡。
陸久安扔掉他穿壞的皮革皂靴,又端來一盆熱水,為他清理指甲縫里的泥塵。
他手上添了不少傷口,最為嚴重的是右手虎口處,幾乎皮開肉綻。陸久安取了溫酒給他消毒,就算如此,韓致也沒能醒過來。
陸久安把他全身上下擦洗了一遍,在他額頭親了親,起身離開。
韓致足足睡了一天一夜才起床,此時他餓得前胸貼后背,陸久安早已讓縣衙食堂備了吃食,好讓壯士們一醒就能立刻吃到一口熱飯。
韓致本就食量巨大,一連添了三大碗才飽腹,陸久安一直在旁邊靜靜等他吃完,方才問起救援的過程。
韓致不善言辭,很多地方說得不夠詳細,旁邊的衙役聽了,間或補充一兩句,這次受難人數總計28人,男女老少皆有,最小的是一個剛出生不足半月的嬰兒,還沒來得及好好看這個世界,生命的光就熄滅了。
話題有些沉重,說到最后,所有人不約而同地沮喪著臉:“搜救犬不停吠叫,告訴我們下面有人,我們一點點把廢墟扒開,拉出來的卻是一具了無生息的尸身,我們分明已經竭盡全力了……嗚嗚嗚,陸大人,這感覺太不好受了。”
陸久安也是聽得呼吸窒悶,唯有韓致一人尚能保持平靜,他想了想,好似漫不經心說道:“我做將軍這么久,其實戰場上每天都會看見不同的戰士死去,災情和打仗一樣,也是會見死人,但是這和打仗不同。”
“戰場上,我是看著他們受死,但我不能阻攔他們,因為這是他們身為戰士的宿命,連我這個身為將軍的,都在帶頭沖鋒。”
“這次經歷,我從廢墟里拉出來那么多個人,每活一個,我心里的枷鎖就更輕一分,好似彌補了那些年在我手下不能全命的兵。”
衙役眼里的光忽明忽暗,最后慢慢歸于沉寂,連沒有參與救援的陸久安也被其觸動。
韓臨深在人群里,顯得尤其沉默,他從小在宮中錦衣玉食,后來跟著去了邊關,見過百姓最苦的時候,頂多也就是吃不起飯在街邊討食的乞丐。
他甚至沒和韓致一起參與過應平那場難民朝和疫病,他從來不知道,百姓的生活會是這樣。
怎么會這么艱難呢,只需一個小小的曲折禍端,就能引得一個尚能溫飽的數口之家付之一炬。
這還僅僅是他所見災情的冰山一角,韓致告訴他,在省城回應平路上,到處都是斷壁殘垣,到處都是悲痛欲絕的哭聲。
這一次救援里,他是感觸最深的一個人,比以往讀的千萬本圣賢書還管用。
他似乎有些明白爹和父皇讓他來應平的原因了。
不深入民間,如何感受人間疾苦?如何做到為民請命?
當晚回了廂房,只有兩個人時,韓致扒掉陸久安褻褲查看他腿內傷勢,見凝白如脂的肌膚上結了個難看的痂,頓時皺起眉頭心疼道:“還痛不?”
“不痛了,就是有些癢。”陸久安嬉笑著拍開他手,“別摸了,大夫說,這傷沒好之前,不宜行房事。”
“我沒有……”韓致一哽,反應過來他在調笑自己,摩挲著他后頸溫情道,“久安,以后再發生類似的情況,萬不可這般一聲不吭積在心里,一定要告訴我。”
陸久安眨巴著熠熠生輝的雙眼乖乖點頭,韓致看得喉嚨干澀,沿著他臉龐細細吻了一會兒,又道:“久安,你記得初遇那天夜里,楊耕青宅院里,你對我說得軍民魚水嗎?”
“嗯?”
“現在,我終于明白了。”韓致又說起了食堂里不曾提到的其他事情,“救援期間衙差累得就地躺下,數次醒來,身上都蓋了薄衣。”
“看到衙差們吃干糧,百姓會自發拿出家中存糧,平時舍不得吃的雞卵,也會一并偷偷塞在碗下邊。”
陸久安點點頭:“將士愛戴百姓,百姓心懷感激,軍民如水就是如此。所以我打算在應平尚有余力的情況下,開倉賑濟重災區。”
“重災區?”他每時每刻都在忙著救援,尚且還不知道外界的消息。
陸久安把要聞給韓致看了,韓致目光落在那些圖字上沉默半響:“皇兄會派糧下來。”
“我知道,但是遠水救不了近火。”
“那便按照你的想法去做吧。”韓致道。
陸久安便開始著手準備賑濟糧,到時候會派一隊五十人的衙差押送物資,這個消息不知何時傳了出去,令陸久安意外的是,縣衙第二天打開大門,便收到了來自應平四面八方的籌資。
陸久安訝異:“這是……”
這些物資各不相同,陸久安在其中看到老舊的衣裳,未去土的紅薯,新鮮的白菜……不難猜出都是一家籌出一點,滿滿裝了五個斗牛車送過來的。
送達捐物的里正拱手道:“這些都是鄉親們的一點心意。”
陸久安胸腔仿佛被什么東西輕輕敲了一下,他喃喃:“百姓為什么……”
在小安即富的古代,大多人都秉承著肥水不流外人田的觀念,他本以為開倉賑濟災區都要廢一番口舌來解釋。誰知百姓知道了二話不說,自愿奉出家中所產之物,雖然綿薄,但是可見其中真心。
里正道:“鄉親們知道每日要聞的內容,心里面也跟著難受。因為曾經經歷過,明白其間滋味如何,于是便想著能幫寸一點是一點,說不定就是一個小小的外力,便能過去這道坎呢。”
因為淋過雨,所以才想著給別人撐傘么?
這一刻,陸久安從這群樸實無華的百姓身上,無比清晰的看到了人性的光輝。
這光輝比之天上灼日更耀眼,比清月更皎皎,如霜寒天的一塊炭火,猝然慰暖了身上那塊最柔軟的地方。
這份意外延續到了中午,由詹尾珠和趙老三為首的救援隊接近一百號人,自動請纓前去救災。
陸久安提醒道:“重災區的狀況比應平還要可怕,廢墟之下盡是殘臂斷肢,你們受得了嗎?”
趙老三的話并不那么鏗鏘有力,但是句句擲地有聲:“將軍說得對,不要因為沒有救活一人而感到自責悲痛,起碼有更多的人因為我們而活命,這就是救援隊存在的意義。”
第二天,由應平官府和民間意愿籌集的捐賑,在大部隊的押送下,浩浩蕩蕩向災區出發。
救援隊離開不到一周,接任應平新縣令的馬車晃晃悠悠來到了縣城。
新任縣令叫馬范右,比陸久安還早六年考取了舉人,然而他從資歷上來講比陸久安還老,但是功名卻比不上探花出身的陸久安,連個進士都不算。
他在吏部文選司掛了名,做官卻還輪不到他,因為地方官吏都是一個蘿卜一個坑,只有等前面的蘿卜走了,才有坑留給下一個蘿卜。
他科舉成績較為排后,不知要排到猴年馬月去了,為此前前后后不知往吏部送了不少東西,足足等了六年,終于等來了好消息。
江州應平,他托人四處打聽過,一個窮山惡水之前,馬范右有些不滿,但至少聊勝于無。
官吏輕易看穿他的心思,垂著眼皮道:“若不是你送的那方硯臺得了大人歡心,你以為能得到這么好的差事?”
馬范右趕緊順坡下驢:“下官愚鈍,請大人明示。”
“你那是幾年前得來的消息了?應平年年向好,今日早已不復往昔,你要接任的那位縣令,就是把應平治理得卓有成效,才被今上賞識,提拔進京。”官吏提點道,“所以你過去后,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自個兒拿捏清楚,莫要走入歧路,丟了這來之不易的官身。”
“啊?可是我怎么聽說,陸久安是因為當年焚琴案大閣老塵沉冤昭雪……”
官吏瞥他一眼:“上官說什么就聽什么,這也是一門學問。看來你學問不深,過去后還有的學,拿上任命文書趕緊走吧。”
總而言之,按照官吏話里話外的意思,就是那個地方好山好水,不是什么窮鄉僻壤。
馬范右心里樂開了花,一路上對前景做了諸多預想,這份好心情一直到進入廣木省地界,突遇地動。
第179章 第 179 章
前有水災, 后有雪災,再就是地動,大周真是禍事連綿, 一波未平, 一波又起。
而他呢,倒霉, 太倒霉了!人還未到應平, 就出了這檔事, 這算不算出師不利?
馬范右有氣無力地心里反思:定是之前太過得意忘形, 以致老天爺看不下去了,才這么存心折騰我呢。
陸久安對新縣令的到來沒有太過在意,應平雖然受災不是特別嚴重,但是依然有大量的災后重建工作需要他去安排,他這會兒抽不出時間來應付馬范右。
衙門里調不出多余的人手, 他親自帶著馬范右到驛館。驛丞專管車馬迎送, 看了一眼馬范右身后疊床架屋的堆積如山的行李, 心里嘀咕了一句這是搬遷呢, 便習慣性地詢問起上官來歷。
馬范右現在對新身份已掀不起任何波瀾:“我是你們未來的縣令。”
小斯懷疑自己聽錯了:“大人說什么?”
馬范右皺眉,又重復了一遍:“怎么,沒聽清楚么,我說我是你們新縣令。”
小廝如遭雷擊, 第一反應是這人在開什么玩笑, 下意識轉頭去看陸久安。
陸久安默認了馬范右的說辭:“小心伺候著。另外,現在人心惶惶,最重要的是應付災情, 這件事切莫到處聲張,你自己一個人知道就好。”陸久安意有所指。
小廝搖搖欲墜, 壓根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內容。
來了新縣令,那陸大人又去哪里?
陸久安把人安置在驛館,簡單解釋一番:“……就是這樣,我已稟明陛下,交接待安撫重建安排后再行也不遲,若是馬縣令有興趣提前接任,也可以一塊來。招待不周,敬請諒解。”
馬范右樂得不用收拾這爛攤子,至于陸久安說的提前接任,更是拋之腦后,立刻命隨行卸下要用的物品躺后院主屋去了。
他近一個月風塵仆仆舟車勞頓,年紀本就大了,拿什么和年輕力壯的陸縣令比,還是在驛館好生休養吧。
陸久安忙得不可開交。
要對不幸罹難的家庭分發安葬費,按房屋損壞程度給予不同金額的賑濟補貼,修補開裂截斷的水泥路和堵塞的溝渠。
另外,新聞社將百姓捐款和救援隊的事載入專稿,在應平大肆傳閱后,又接連涌現幾波富紳捐贈,無論他們是被道德裹挾,還是真心實意,初衷不重要,陸久安只看結果。
一同前來的還有由醫學院學子們自發組建的醫療隊:“先發大慈惻隱之心,誓愿普救含靈之苦①,上以療君之疾,下以救貧賤之厄,中以保身長全,以養其生②。”
“大人,時不我待,學了那么久的醫學,是時候該我們上場了。”
“好!好!好!”陸久安連說三聲,又從衙門里抽調出三十余人,護送這群醫學生前往災區。
這場地動十分罕見,上次大周發生這么嚴重的災害,還是前朝太祖在位期間,隔了至今有兩百余年。
朝野皆驚,連一向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沐藺也在得知此事的第一時間寫信回來問候。
更不用說作為統治整個大周的永曦帝了,連夜寫了一份罪己詔。
“……水旱累見,地震頻發,皆因朕聽信讒言妄用奸佞,不思齊,不擢賢,治業不明,內政不修,以致異星見,陰陽失和,降災下異示儆……”
陸久安聽了嗤之以鼻,這分明就是天災,偏偏要因為一些別有用心的想法,扯著冠冕堂皇的大旗,硬生生推到人身上,提出什么“天遣之說。”
盡是些狗屁倒灶的言論,要是此刻他在皇帝陛下身邊,定要言之鑿鑿的告訴他:“地動是因為地殼運動而產生的,任何時候都有可能發生,跟你一分錢的關系都沒有,根本不必把所有責任攬在自己身上。”
接著永曦帝緊急召集在京群臣上朝,安排接下來的救災賑濟等事宜。
地動幾乎每朝每代皆有發生,如何救災賑濟撫恤,這一整套流程沿襲下來,已經相當成熟,只需按部就班照做便是,唯一需要考慮的只是人選問題。
永曦帝居高臨下順著朝堂逡巡了一圈,群臣垂著腦袋屏息凝神,眼神閃爍不敢跟皇帝對視。
人人自危,唯恐這危險的差事一不留神就落在自己頭上。
永曦帝臉上看不出喜怒,對著第二排一位長須弓背的臣子道:“王侍郎,你來,平日你籌咨俊茂,好謀善斷,是再合適不過的人選了。”
王侍郎面不改色,早已想好了推脫之辭:“老臣年是已高,恐力有不逮。”
永曦帝什么都沒有說,又轉向另一位面相天生肅然的臣子:“那就秦御史,平日你唇槍舌劍最是厲害,又是彈劾新秀,又是駁朕敕令的。怎么現在關鍵時刻,不見你站出來了?”
秦御史戰戰兢兢:“回皇上,臣一介言官,行的是糾察百官,直言上諫之事,去做這救災賑濟,辦砸了,苦的是百姓啊。”
永曦帝又喚了幾人,皆無一人回應。
“都在相互推諉。”永曦帝漫不經心笑道,“怎么?朕這滿朝文武,難道就沒有一個可用之人嗎?”
沒有臣子回答他,一個個跪下來叩首請罪:“皇上息怒。”
永曦帝撐著太陽穴:“要是陸愛卿在就好了,朕就無需那么多煩惱了。”
又來了,眾人心照不宣地對視一眼:您事事都要提上陸久安一嘴,怎么當初就一言不合給直接發配到應平去了?
哦忘了,您是護著他,才迫不得已借著焚琴案將他調出去的,可謂用心良苦。
哎,真是不同臣不同命啊。
又聽正前方那道尊貴雍容的聲音道:“你們一定在心里腹誹朕又提起他。”
群臣又匍匐跪地:“臣不敢。”“臣惶恐。”
“朕來告訴你們原因。”旁邊的隨侍太監心領神會,恭敬遞上一封信函,火漆已經揭開,想必早已被展閱,永曦帝對著下面的朝臣揚了揚紙頁:“昨日朕收到這份印信,是陸愛卿快馬加鞭遞上來的請令,奏請延遲回京兩月,自愿留在江州抗震救災,恢復民生秩序。”
所有人慚愧地抹了抹臉上的汗水,但還是巋然不動。
永曦帝一臉失望地揮了揮手:“罷了,朕心中早已定了人選,稍后福安會把名錄送到吏部,緊張什么,不是你們其中任何一人。各衙門相互作用,不可懈怠推諉,退朝吧。”
各部門加班加點運行起來,包括平日里最為清閑的太常寺也尤為忙碌,因為永曦帝接下來要去宗廟祭拜以告慰遇難之靈。
就災,賑濟,減免賦稅,一條條的政令接連下達,安撫著受災的老百姓。
而在應平,陸久安有條不紊地做著災后重建,倒是馬范右在館驛呆得無聊,自已一個圍著應平轉了一圈,大為震驚。
后面接連幾天,都主動跟在陸久安身后取經,想看他如何公務,才把應平治理成這樣。
不過那時候陸久安正忙得不可開交,根本顧及不上他。被無視了幾次后,馬范右自討沒趣,又回驛館睡大覺去了。
次年初春,開拔去往災區的救援隊以及醫療隊回到應平。
經過長達兩個月的救援,給所有人臉上都添了一層飽經風霜的痕跡,醫療隊拜別陸久安后,各自回了家,救援隊則帶上搜救犬回到縣衙。
搜救犬沒能全員回歸,有一只喚作“長風”的搜救犬折在了興襄,它是累死的,尸骨就埋在青山之下。
現場的慘烈程度根本無法用任何文字來描述,山塌了一半,湖水四溢。千奇百怪的死狀,有人被斷木當胸穿透,有人下半身齊折,腸子內臟散了一地,到處都是血,新鮮的或者干涸凝固的血。
但更多的則是連尸身都找不到了。
山清水秀的興襄滿目瘡痍,聽說原本這地方花木很多,芬香撲鼻,但那一個多月,衙差聞到的都是惡臭,那是尸首太多來不及掩埋,而散發的腐爛味道。
盡管已經做足了心理準備,但所有人還是被這觸目驚心的畫面給影響到了。
沒有人能平和地直面死亡。
謝邑三個心理醫師任勞任怨給這群人做心理疏導,這種壓抑的氛圍才逐漸好轉。
而還沒等這群衙差們徹底緩過勁來,又得知了一個晴天霹靂的消息:陸縣令接到今上調令,即將離開應平回晉南。
新上任的縣令已經在驛館住了一個月,鐵一般的證據擺在面前,由不得他們不相信。
不同于救援后的沉悶,這是一種離別難舍的哀思愁怨。
衙役氣氛低迷。
陸久安抹了一把臉,這一天還是來了,他終將要去面對。
上頭一封接一封的調令發下來,催促他趕快上京。他不得把所有事情提上議程,在走之前全部安置妥當。
他先召來主簿,吳衡沉默不語,陸久安按著他肩膀道:“你是我一手提拔上來的,能力出眾。主簿這種佐貳官,是縣衙的二把手,平時許多決策你都說得上話,應平交給你我很放心。”
“新來的縣令我還未來得及接觸,想來也不差。不過每個人行事作風不一樣,一開始你可能不太適應,磨合磨合就過去了。不要換了上司就不聽話了,到底官大你一階,惹惱了他吃苦受累的還是你們這群下面辦事的人。”
吳衡啞聲問:“那萬一新縣令作風不清,收賄貪墨,把應平弄得烏煙瘴氣,那我該當如,還是照聽不誤么?”
“他敢。”陸久安咬了咬后槽牙,“應平是我們大家的心血,豈能容他人糟蹋。馬縣令若真如此,你寫信到晉南,我替你請上做主。我要是不行,大不了還有韓將軍,他總不會放任不管。”
韓致帶兵軍紀森嚴,最看不得這種事。觸了他底線,一個字:死!
對著主簿一一做了交代,陸久安接下來又集合了所有衙役。
經過五六年的發展,衙役已從區區幾十人發展到了三百多號人,其中有絕大多數是沒有官俸的白役,是他培養來做救援所用。
衙役身姿挺拔整整齊齊列隊。別看他們都是一群肌肉發達心思粗糙的武吏,但是情義最重的也是他們。一個個看著陸久安,告訴自己不準落淚。
陸久安掐了把大腿,喉嚨幾度哽咽,才把想說的話吐出來。
“我已得到消息,廣木巡撫把此次災情如實上報,自然也包括你們主動請纓前去救援的衙役和醫學生。你們兩支隊伍訓練有素又紀律森嚴,表現得十分打眼,巡撫大人早已注意到你們,呈上去的折子里,為你們說了不少好話。”
“你們應當也知道,平時地方備御,京軍空缺時,很得補上一批人,其中一部分便會由州府舉薦,這一次你們得巡撫親薦,不用我說,也曉得機會難得。你們在救災中脫穎而出,為的又是利民之事,被選上肯定是鐵板釘釘的事,進去了說不得還會論功行賞。”
“衙役往上升,最后還是衙役,禁衛軍則能官至統領。若是有人愿意跟我一起回晉南的,就在大人這兒匯報一聲,若是安土重遷不愿意走的,也不強求,大不了大人再為你們做最后一件事,去替你們回絕了此事。”
“干系各位前程,好生考量,深思熟慮后再告訴我也不遲。”
趙老三沉重地問:“警犬呢?”
“犬隨主人,你們各憑本事領去的,可自行決定。”陸久安想了想,又道:“去了晉南,人生地不熟,可以隨時來找我,當了你們六年的縣令,這個忙大人還是肯幫的,要是惹了什么禍事,就別來找我了,也別說認識我。”
陸久安后半段的這幾句話是奔著調節氣氛去的,衙役聽懂了,露出一個比哭難看得笑容的,陸久安心里更難受了。
最終,陸久安疲倦地揮了揮手:“就地解散”。
第180章 第 180 章
陸久安任職縣令這六年, 做了太多事情,他要考慮的東西太多了,哪些人該留, 哪些人該跟著他走, 這些都要計劃好。單單目前這兩件事,就已經讓他身心具疲。
衙役們心里難受得緊, 還要強打一副替他高興的模樣。幾個衙役無精打采地為他收拾行裝, 趙老三剛把兩罐雪鹽裝進車架里, 陸起又走過來, 讓他跟著去吾鄉居一趟 。
陸久安在書房內,一件一件清理,每拿起一個物品,就能想起一段回憶,他舍不得丟, 但放馬車上, 又添累贅。
陸久安從抽屜里, 撿出一個虎頭金器。
“沐小侯爺給的展覽閣信物。”是了, 離開應平也應該給沐藺去信一封,讓他以后回信時送到晉南,省得到時候斷了聯系。
陸久安提筆給沐藺寫好信,陸起帶著人走進來, 指揮衙差將書房中的東西打包裝箱。
趙老三環顧一番:“所有都要裝起來?”
“所有。”陸起點頭強調, “公子貴重珍視之物,全都放在這吾鄉居了。特別是這些書,公子平時稀罕得跟金子似的。”
陸久安出口阻止了:“書就不用搬了, 留著放守藏室,給應平的百姓看。”
韓致見他情緒低落, 摟著他安慰:“若是難過,就緩一緩吧。不必那么著急,皇兄都發話了,吏部的催令用不著管。”
陸久安搖搖頭:“左右躲不過去。”
韓致無奈,陪著他一起出了衙門。
走在大街上,百姓見了陸久安,一如既往地跟他拱手致禮,他調任回京的消息目前還在縣衙內部流轉,百姓尚且不知。
經過生活廣場,看到華彩坊的鋪子,陸久安不由駐足。這幾日因為地動,鋪子里稍顯冷清,負責迎客的伙計站在店門外腦袋小雞啄米似的打著瞌睡。
“進去看看?”韓致提議。
陸久安目光落在在偌大的牌匾上,點點頭:“倒是把華彩坊給漏掉了。”
陸久安和韓致很少親自到鋪子里,一般需要什么款式的衣衫,或者要看賬本,都是由掌柜程南直接送到府上,因此在這里看到他們二人時,程南還有訝異。
“沒事,你去忙吧,我們隨便逛逛。”
調任回京后,韓致和陸久安或許再也不會踏足應平,那么華彩坊如何處理也是需要考慮在內的,在這點上,兩人的想法截然不同。
韓致傾向于將華彩坊連同房契一塊兒另轉他人,陸久安舍卻不得,他想將華彩坊保留下來,先不說這個招牌已在江州聲名鵲起,每年為他提供的收益還是相當可觀的。
韓致眼神古怪看了他一眼。
陸久安雙手無奈向兩邊一灘:“要養兩個吞金獸,囊中羞澀……”
“吞金獸?”
“封敬道長和謝懷亮帶領的兩個研究團隊。”
韓致了悟。
程南做掌柜這幾年,華彩坊被他打理得井井有條,在他管理下,鋪子里也沒出過什么雞鳴狗盜的事,至少人品道德是信得過的,陸久安打算繼續用他。
韓致倒是覺得陸久安這個舉措做得有些過于大膽:“你就這么相信他?他要是中飽私囊,你遠在千里之外,如何得知?”
陸久安挑眉:“你來應平,離云落這么遠,把幾萬大軍丟給你下面的人,你怎么放心?”
韓致嘴角繃直:“這不一樣。”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陸久安不以為意,“況且,也不是完全沒辦法,以后回了晉南,若是有機會,我打算把華彩坊開成連鎖店,晉南的設立成總店,此處為分店,再找一個總掌柜。每年讓他替咱們視察分店就行。”
離開華彩坊后,陸久安直接去了兩個實驗室,他非常重視這兩個研發團隊,里面的人都是他千挑萬選出來的科研人才,因此無論如何,都要說服他們跟著一塊兒去晉南。
和衙差反應一樣,聽到他要離開,所有人都大吃一驚。
封敬了無牽掛,倒是無所謂得很:“陸大人你是貧道衣食父母,你走到哪兒,貧道跟到哪。”
其余人則猶豫不決。
陸久安知道他們的顧忌,無非是舍不得背井離鄉與家人分離。于是又許以重諾,可以舉家一起遷至晉南,屆時可以幫著安頓妻女父母。
這下子,哪還有人猶豫,都欣然同意。
陸久安又轉去秦氏醫館向秦昭三人提前辭行,順便提了一下他們要不要回晉南的話。
秦技之怔愣半響,不知道在想什么,復雜難言地盯著他看了片刻,哐當一聲推門回了后院。
“這孩子……”秦昭不輕不重地埋怨,他先向陸久安道了聲賀,然后婉拒了陸久安的好意,“就不去晉南了,留在應平挺好的,我也人老了,落葉歸根。”
陸久安有些可惜,但是也尊重他們的決定。
至于秦技之……
山高水長,有緣再見吧。
花了接近半個月,所有事情基本安置妥當,如果說還有什么是陸久安放不下的,就只剩圖書館了。
圖書館修建進度已過大半,但是館長的人選至今沒有著落,連省城向學政那邊都沒有合適的人選,要么忍受不了孤寂,要么就是工于仕途。
向學政在信里提到,不日他便要啟程回晉南,可以在京城幫他物色人物。
可是晉南這么遠,一來一去要耽擱多長時間?恐怕他人還沒尋到,陸久安也已經不在應平了。
“找個嗜書如命,心向井隅的人就這么難嗎?”陸久安捏著薄薄的信紙不甘心。
他原本以為這件事就只能這般遺憾收場了,然而當日下午,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就主動出現在了他眼前。
來人白發垂髫長須弓背,身著一襲寬博瀾衫,行走間兩袖帶風,自帶一股文人風骨。他雙手托著一紙文書,幾步來到陸久安面前。
何止陸久安,就連慣常面無表情只有在見到陸久安才吝嗇變臉的韓將軍,都一臉難掩驚色地從圓凳上豁然站起。
“楊老伯?”陸久安失聲確認。
眼前這個老人,雖然還是那副熟悉的面孔,但是此刻的他,不管是眼神,還是周身氣度,都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再也不是原來那個每日只知五谷三餐的鄉野村夫,而是一位風訓有度或許還學識淵博的老叟。
陸久安心里有諸多問題想問,例如:他到底是誰?
似乎他表現得太過強烈,不等他開口,楊老漢主就動拱手向他行了一禮:“老夫楊從霍,乃太和十一年金榜題名的二甲進士,這是朝廷頒發的文書,特來向大人謀取館長之位。”
太和是前朝皇帝的年號,也就是說,楊老伯在三十多年前,就已經有了功名,卻一直在這應平過著節衣縮食的生活。而且要不是他機緣巧合當了這兒的縣令,或許楊老伯已經駕鶴西去也說不一定。
陸久安不知為何突然想起短暫夜宿的那個農院,更多的被忽略的記憶幻燈片似的從他腦袋里一一掠過。
“這楊家家宅當初也不知是誰選在此處建造的,一派歸園田居之像”。
原來那時候并不是他的錯覺,楊家家宅是楊從霍所建,為得便是遠離喧囂,過上和陶淵明一樣閑云野鶴的生活。
陸久安又想到在縣衙里幾次三番撞見他捧著書卷陪楊苗苗,當時下意識便認為是小孩兒在教爺爺識字,卻原來是楊從霍一直在傳經授文。
怪不得當初孟亦臺教楊苗苗時,說他進步神速,恐怕不是他悟性高,而是從小便接觸了圣賢書吧。
“哈哈哈。”陸久安再也忍不住搖頭低笑出聲,為這喜劇走向一般的發展。他觀韓致這番神態,想來楊耕青也一直被蒙到鼓里的。
楊老漢瞞得可真緊啊。
陸久安也不去深究是什么緣由讓楊老漢,不,是楊進士做出了這樣令世人費解的決定,這不正是他需要的人選嗎
只是他還有一事不明:“養老伯怎知我在找館長,我鮮少在府中提起。”
楊從霍解釋:“當日陸縣令去信學政大人,陸起出門時與我相撞,紙頁不甚掉落在地,老夫俯身撿信看到內容。無心之舉,還請大人莫狀怪。”
“老夫這一生,考過功名,當過舉人,宦海浮浮沉沉,老夫厭倦之極。要說還有什么能吸引住我的,唯有這典籍兩三本。”
原來如此,這一系列的巧合,當真如同命中注定一般,楊從霍經歷那么多,兜兜轉轉,仿佛就為了這一刻的到來。
楊從霍準備把自己有限的余生都貢獻給守藏室,臨走之前,他把楊苗苗托付給陸久安。
他不慕名利,遠離官場,他對得起天地,對得起自己,唯獨卻對不起妻兒子女,從此以后,他就真正成了孤家寡人一個了。
但沒關系,他一點也不會感到寂寞,他還有偌大一個黃金屋。
見史書,如親見圣賢。
……
馬范右跟陸久安就應平縣宗卷、倉廒、刑名訴訟、錢糧賬目等諸多方面一一做了交接,中間有什么需要參商的,陸久安都好聲好氣地做了解釋和退讓。
馬范右在驛館待的這些時日,見識了應平的方方面面,知道了那價值千金的葡萄酒原是產自應平,晉南今年才出現的水泥路在應平也早已普及,眼下只等陸久安一走就入主縣衙,他摩拳擦掌,已等不及大干一番了。
酉時陸起來問陸久安翌日何時出發,陸久安沉默片刻道:“五點吧,趁百姓都還在睡覺的時候。”
卯時一刻,四周一片漆黑,一隊車馬悄無聲息駛出了縣衙,走到瓷子巷街口,早已有烏泱泱一伙人等候在此,這些都是最終決定跟著陸久安北上去京都的人。
陸久安環顧一圈,在里面看到了詹尾珠、朱毫、申志、謝邑等人,心里對此有了數。
他什么都沒問,只簡短道:“走吧。”
一群人拖家帶口自覺綴在馬車后邊,他們有的是對前途不知的迷茫,但更多的則是對未來的期盼感到興奮。
楊苗苗抹著眼淚花哭泣不止,他還沉浸在和爺爺分離的情緒中難以自拔,阿多緊緊拽住他的手,用自己的方式無聲安慰。
大街上關門閉戶,隊伍中的一名衙役回頭看了眼縣衙的方向,黯然地想:“百姓們睡得香甜,他們或許不知道,一覺醒來,應平已經易主了吧。”
隊伍緩緩來到縣城門。通常這個時候,城門緊閉,只有值守的衙差幾人在此。可是遠遠的,陸久安竟看到燈火一片,燈影下人群密布。
不知何時,老百姓聚集而來,將城門圍了個嚴嚴實實,人實在太多了,一眼望過去,幾乎有全城之眾。
夜寒難御,他們密密麻麻彼此依偎在一起,互相汲取著溫暖,不知就這么靜靜等了多久。
那名回頭看縣衙的白役見了這一幕,難以置信地瞪大雙眼。
陸久安的車馬一駛近,百姓一個個站起,朝著他的方向齊齊看過來。
馬夫趕車的動作不由自主停住了。
“陸大人。”為首的謝歲錢掬起一張圓圓的胖臉,“我們來給您送行。”
“鄉親們……”陸久安忽地鼻頭一酸,難以自持地紅了眼眶,眼前一片水汽朦朧。
謝歲錢又道:“你在應平為官六年,猶如我們衣食父母一般。這一去,許多人或許這輩子都再難與你相見,怎么你走都不通知我們大家伙兒一聲。”
我只是不知該如何面對與你們分別的場景。
陸久安用力抿了抿嘴角,幾次三番想開口說話,都被堵在了喉嚨深處,淚水也沒忍住滑落下來。
謝歲錢笑著搖搖頭,反過來安慰道:“大人不必多言,我們明白的。大人舍不得,我們也舍不得,我大老粗一個,說不出來什么文縐縐的話,只能祝大人一路順風。”
人群里一直沒怎么說過話的秦技之走上前來,他端來兩杯酒,一杯遞給陸久安,沉默而專注地看著他。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陸久安接過來,仰起頭一口氣喝了。
人群自動向兩邊緩緩散開,留出中間可供一輛雙轅馬車通行的道路。
沉重的木頭嘎吱嘎吱轉動,轟隆一聲響,城門打開,馬夫重新執起手中的鞭子。
人群里隱隱響起啜泣聲,哭聲越變越大,躁動難安地在空氣里飄蕩著。盡管如此,百姓仍克制地沒做出任何逾距的行為,仿佛遵守著什么約定好的承諾,只淚眼婆娑地著目送隊伍慢慢離開。
一出了城,陸久安再難維持人前的形象,抱著韓致崩潰大哭。
韓致摟著他的腰,一下一下輕撫他的背。
嚎啕聲是寂靜夜里唯一的響動,綴在車馬后面的人群誰都沒有開口說話,晨曦在霧靄中一點點明亮,逐漸勾勒出不遠處城鎮的輪廓。
“咚!”鐘聲綿延悠長。
所有人不約而同回過頭去。
這是應平百姓都十分熟悉的聲音。
早上六點整,到了。
又是新的一天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