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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1章 第 181 章

    晉南作為大周的首都, 其建筑也承襲了其大開大合的風格,連甍接棟層臺累榭,處處彰顯著首都的華貴。

    晉南城東南西北各設易市, 街上擺滿了琳瑯滿目珍奇異寶, 客商如云,經常能看到長得高鼻深眉, 綁著麻花辮的胡人穿梭期間。

    晉南多貴人, 每日最愛做的事, 便是到酒肆客棧里坐一坐, 聊點茶后飯余的閑資。

    近日,晉南發生了幾件大事,讓市里坊間津津樂道。

    其一:三月中旬,金科進士新鮮出爐,最為風光的自然是狀元、榜眼、探花郎, 打馬游街, 意氣風發。除此之外, 引人注目的還有一對高姓兄弟, 兩人一同進了二甲,榜上名次都是一前一后緊緊挨在一起的。

    一門同出兩進士,那真正是祖宗顯靈文曲星下凡,也不知是哪個高家, 竟得了這潑天的喜事。

    聽說瓊林宴后, 高家兄弟和同科幾個進士舉人,一起去了東南城郊一個不起眼的小宅院內,直到亥時方才離開。

    其二:當今皇帝將已故宋貴妃追封為皇后, 隨后又冊立其子韓臨深為當朝儲君。

    尋常百姓家不知其中彎彎繞繞,滿朝文武卻知之甚祥。

    皇帝未登皇位時, 被封為賢王,與宋王妃伉儷情深,后來賢王登帝,諸多后宮佳麗里,與宋貴妃的感情也最為甚篤。

    可惜天妒紅顏,宋貴妃早早病逝,其唯一的兒子也過繼給了鎮遠將軍。

    將擁有皇帝血脈的皇子過繼出去,即便是胞弟,在歷史上也絕無僅有。

    這事太過荒唐,當時十三道監察御史與直屬于皇帝的六科給事中這群科道言官,及挨不著邊的各大部院和諸多武將前所未有的團結一致,冒死憤諫。

    可惜彼時的永曦帝鐵了心,不顧群臣阻攔,硬生生抗下了滿朝文武的攻訐,把嫡長子韓臨深送到了遠在云落的韓將軍身邊,說是為了彌補皇弟無法生育的遺憾。

    現如今,外戚一黨拔除后,又等不及給過繼回來,不僅過繼回來,還冊封為了太子。

    這不是普通的百姓之家,也不是一般的達官世族,而是皇家,一舉一動皆要遵循禮制,并由起居注官記錄在冊,實錄為史,啟容如此隨意破壞規矩。貴為天子,更是不能任性妄為。

    當小孩兒過家家呢?

    雖然有官員回過味來,知道了當今陛下反復折騰的真正緣由,也攔不住他們擺出一副為規勸天子直言上諫的架勢來。

    其三:便是辛卯年在晉南轟動一時又很快銷聲匿跡的探花郎陸久安回都城了。

    永曦帝大張旗鼓把人召回來,群臣都在猜測著皇帝會給這位大紅人安排個什么職位時,宮里邊那位卻動靜全無。群臣等得意興闌珊后,此事又有了新的眉目。

    永曦帝給了陸久安一個相當寬容的權利:從五品以下官職,可自行選擇。

    這個決定,在各部上下引起了軒然大波。

    有翰林院當職卻不入流的小吏翰林院孔目對此一知半解:“都是從五品,品級一樣,官俸一樣,有何區別嗎?為何上官們對此反應這么大?”

    “雖說品級一樣,可這其中的說法可多著呢。”古道熱腸愛好八卦官職正九品的翰林院侍詔一邊謄寫文書一邊為其解釋:“我給你舉個例子你就明白了。”

    “鴻臚寺少卿是從五品,各部員外郎也是從五品,為何一個個爭得頭破血流都要去做員外郎,少卿之職卻無人問津?”

    孔目在腦袋里費力回憶了一圈:“鴻臚寺少卿掌外賓、朝會儀節之事。各部員外郎,是各部郎中副官,敘遷之階,員外郎后,后續職位一般是侍郎。”

    翰林院侍詔雙手擊節:“就是這樣,品級相同,部門職位不同。有些職位屬朝廷的要害部門,前途遠大,權利也極大,職責范圍內,七品管五品也是常有的事,例如吏部司務廳那兩司務,從九品,誰敢得罪?”

    “還有就是咱們翰林院侍讀,同是從五品,但是翰林院啊,有句話怎么說來者,非進士不得入翰林,非翰林不得入內閣。”

    “ 陛下讓陸久安自行選擇,如是他選了諸如吏部員外郎這類的職位,以后自是前途無量,平步青云。陛下這是賜予了他無限的殊榮啊。”

    總之,群臣因此唇槍舌劍,比之冊封儲君還要激烈,差點沒在殿堂里上演以頭搶地的全武行戲碼。

    永曦帝也不是那等一意孤行剛愎自用的皇帝,臣子們有意見,好啊,說出來大家一起探討,中肯的給予采納。

    董惠林帶頭迎上:“陛下,陸久安本是七品縣令,如今要當職從五品,一下連升三級,是否有失妥當?”

    永曦帝看向一旁的吏部尚書戴曲:“戴尚書,看來董都給事中忘了大周官職晉升制度,你來幫他回憶一下。”

    戴曲手持笏板出列:“凡內外官給由,綜其政績考課,稽其功過,陟無過二等,降無過三等。有功績特優者,可另擢一等①。”

    永曦帝淡淡道:“陟三等是符合大周升遷除授的,董都給事中還有什么疑惑么?”

    董惠林自有說辭:“陸縣令未考滿就召回,與理不合,萬一他政績稀疏平常,對其他人來講,未免有失公平。”

    永曦帝還未說話,百官里有一人忍不住出列嗆聲:“董給事中不會是辦事辦傻了吧,陸縣令本就是進士及第,此番召回晉南,不過是回到他原本該呆的地方罷了。”

    董慧林回頭,見開口的是羅進深,毫不客氣地頂回去:“我當是誰,你羅進深乃陸久安的座師,當然要替他講話了。”

    “休得胡言,本學士實事求是,求皇上明鑒。”

    兩人交惡不是一兩天,朝堂經常針鋒相對,其他人都抱著看好戲的態度,這時永曦帝發話了:

    “兩位大臣說的都在理,不過既然都給事中想要公平,那朕給你就是了。”永曦帝不知從哪兒掏出一疊冊籍:“這是陸久安為官六年做出的政績,前幾日才從廣木呈上來,想必愛卿們還不清楚。東蘭,你讀出來給諸位聽聽。”

    旁邊的隨侍太監俯身接過,整個大殿都回響著他尖細的聲音。

    “陸久安任職應平縣令以來,人丁從兩萬人增至九萬八千六百五十二人,人丁增長近五倍。”

    “陸久安在位期間鼓勵農桑,耕田從一開始的……擴展至……,初任時糧稅入不敷出,需要靠朝廷賑濟災糧,今年收取糧稅共計……”

    東蘭每讀一句,董惠林臉色便難看一分,朝廷上竊竊私語,都在懷疑這份政績的真實性。

    “陸久安在任期間,朝廷共舉辦兩次科舉,出了九位進士,十三位舉人,分別在各大部院供職。”

    各大部院都有供職?

    那陸久安豈不是年紀輕輕就在朝廷中門生遍布了?

    永曦帝又道:“對了,甚囂塵上的高姓兄弟便是出自應平,吏、禮二部一個掌官員名籍一個掌貢舉封賞,應該對此了如指掌。”

    廷上百官不約而同朝兩部一把手看去,兩位尚書點點頭。

    董惠林不太甘心,還想再說,永曦帝打斷他,漫不經心問道:“董都給事中,你可知道去年你從酒商那搶到的兩壇價值千金的葡萄酒,是產自哪里嗎?產自應平。”

    董惠林聽到這兒,后背立刻起了一層細密的汗珠。

    充當天子耳目風紀的那群御史果然不容小覷,他自以為行事隱秘,結果還是別這群無處不在的眼珠子給彈劾到了皇上那里,真是可恨!

    這事可大可,往小了可治一個沉溺酒食這樣無傷大雅的罪狀,往大了可察他酒錢怎么來的,是不是貪污受賄?現在當官的,誰沒有得過一文二錢,也不知道還有沒有其他把柄落到天子手中……

    羅進深忍不住譏笑出聲:以前老是跟我作對,現在怎么屁都不敢放一個了?

    東蘭讀完了廣木綜述的功績考評,永曦帝又拿出一疊冊籍:“這是廣木巡撫御史呈遞的地動發生后,各府房屋損毀,人員傷亡及善后情況。”

    巡撫在折子里不僅把每個府的傷亡羅列得清清楚楚,還格外寫明了應平派人贈災捐資一事。

    永曦帝道:“治理洪災,發展人丁,興盛學風,善后地動,這任何一件事,放在你們身上,早就論功行賞了。朕只是給了他該有的升遷,這很過分么?”

    董惠林被不輕不重懟了一通,面紅耳赤,訥訥退了下去。

    羅進深看他吃癟就神清氣爽,恨不得當眾為圣明的皇上搖旗吶喊,心里對這六年未見的青年俊才更添喜愛。

    眼見連董都給事中都偃旗息鼓,無人再生質疑,眾人又各懷心思,打起了別的主意。

    反正勸阻無效,何不把這個陸久安拉到自己門下?

    羅進深首先出聲道:“陸久安辛卯年探花,初授官是編修,本就是我翰林院的人,況且還機緣巧合成了我座下學生。說明命中注定是我們翰林院的人才啊。”

    工部尚書也想爭取,他已經從韓將軍那兒得知,去年帶回來的水泥配方是從陸久安手中得來的:“這樣善于工事的人,最適合我們工部,也只有我們工部才能最大程度地發揮陸縣令的才能。”

    當然,工部尚書的話剛一出口,立刻遭到了戶部尚書嗤之以鼻。

    兵部尚書也不甘落后,因為烈士撫恤金這事,他對陸久安心生親近,然而工部不買賬:“馮尚書,你好好管理你的武官去,就別來我們文官這兒攪和了。”

    馮熹濟不以為意:“平時本官或許就不才摻這一腳了。可是現在陛下不是說了嗎,從五品官職以下,陸縣令可自行選擇。”

    陸久安在殿外等得瞌睡都要來了,終于聽到太監宣他覲見。

    陸久安踏入金鑾殿,一步步穿過百官身側,來到御階之下,向龍椅上那位至高無上的人看去。

    這不是他第一次見天子,事實上,早在他回晉南當日,人還未去吏部報到,就被皇帝派來的人半途攔截。

    ……

    陸久安剛到晉南,無處落腳,況且還帶了烏泱泱一大群人。韓致提議連人帶馬一起去他府上,陸久安不同意,他帶來的“幕僚”全部去將軍府上像什么話,先隨便找個客棧歇著,后再置辦個宅院。

    兩人各執一詞,陸久安單方面爭得面紅耳赤,恰在此時,馬車停了下來。

    “陸大人留步,請隨咱家走一趟。”來人面目無須,身著太監服,微微彎著腰攔在馬車前。

    陸久安瞧著有些眼熟,這不是當初來應平頒發圣旨的公公么,他心念急轉,面上露出一抹笑:“多虧了幾年前福安公公那幾千兩文銀,才解了應平燃眉之急,還未多謝公公呢。”

    “那是陸大人應得的,咱家不過是個跑腿的。”福安笑意盈盈地承了他的情,又朝陸久安身邊的韓致俯首一拜:“見過御王。”

    韓致面無表情點點頭。

    “御王?”陸久安有些懵逼。

    韓致貼著他耳朵低聲道:“皇兄封我的稱號,平時很少用。在外面時,多以我將軍名號相稱。”

    “WTF ?”

    陸久安決定,等去吏部遞交了文書后,就回家惡補一下大周的官職,免得大庭廣眾之下鬧了烏龍。

    韓致問明福安來意,替陸久安拒絕了:“告訴皇兄,明日我帶久安去尋他。”

    福安寸步不讓,苦著臉欠身告饒道:“皇上下了金口,請御王不要為難奴婢。”

    韓致蹙眉不悅,想了想,吩咐御王府管事把跟著陸久安來到晉南的車馬安頓在府邸,親自陪著陸久安進宮面圣。

    陸久安還沒做好這么早面見大boss的準備,心里不由微微打鼓,他舔了舔干澀的唇,在福安準備的馬車里坐立難安。

    “不要怕。”韓致用手臂圈住他,低語道,“有我在呢。”

    陸久安也給自己打氣:又不是沒做過故宮專欄,紫禁城都逛了無數遍了,現在就當回自己家里一樣。

    想是這樣想的,但是真正踏入皇宮那一刻,還是被其威嚴肅穆的氣勢所迫。

    有主的宮殿和被作為景區展覽的故宮是完全不一樣的,同樣是琉璃瓦攢尖重檐,四周古木參天,波浪起伏的紅墻一直延伸到盡頭,到處飾以龍塑獅雕。可是當一排排宮人侍衛從馬車前經過,印象里那燙金漆紅一下就鮮活起來,讓人油然而生一種敬畏之心。

    馬車悄無聲息從角門進入,沒有驚動任何人。一路到了皇帝暫做休息的養心殿而去,福安等陸久安兩人下了馬車后,就先行告退了。

    陸久安懷著一絲忐忑和興奮被韓致牽著走進去。

    永曦帝坐在一張浮雕云龍紋交椅上,正與司禮監掌印太監下棋。

    永曦帝比陸久安想得還要年輕,許是保養有方,這位年約四十與韓致有著七分相似的臉上盡顯雍容華貴,撐著下巴笑瞇瞇地看著陸久安,顯得平易近人寬厚仁慈,一點也沒有皇帝身上那種攝人的氣勢。

    陸久安的打量毫不避諱,帶著濃濃的好奇,永曦帝不見惱,倒是掌印太監東蘭急道:“哎喲陸大人,咱可不興這么直視陛下呀。”

    “無妨。”永曦站起來揮退東蘭,又踱步走到陸久安身邊上下打量:“聽臣弟說你上任途中病倒后,忘了很多事,怎么行事還和以前那樣沒什么變化。”

    啊?永曦帝這是什么意思?我就是一個小小的探花,怎么搞得很熟似的。

    “雖然沒記憶了,但畢竟人還是那個人嘛。”陸久安心虛地回道。

    韓致不動聲色擋在陸久安面前,一雙黑如點漆的眼睛直勾勾看著永曦帝:“皇兄,不要嚇他。”

    永曦帝沒好氣地看了韓致一眼:“陸愛卿是我大周棟梁之才,朝廷肱骨之臣,我愛惜賢能還來不及,怎會做出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好了,咱們來說正事。”

    永曦帝擺出皇帝的威嚴時,身上就冒出了那唯吾獨尊的氣魄,叫人心驚膽戰。他隨意從御案上拿下一沓批紅的文書遞給陸久安,陸久安接在手里,看得瞠目結舌。

    這是一份考績表,比他上呈到江州府那份不知詳盡了多少倍,也不知皇帝何時收羅來的,有些他自己都記不住了,還是看了考績表方才想起何時做過。

    永曦道:“陸久安,你才干卓越,政績斐然,今日榮耀加身而歸,理應拔擢嘉獎,朕任命你為吏部員外郎,四個清吏司你想進哪個都可以,如何?”

    陸久安大著膽子問:“做什么的?”

    韓致幫忙解釋:“協助尚書管天下文官的選拔、封勛、考核處等事務,以甄人才。”頓了頓,韓致又補充道,“六部中吏部、兵部、戶部權利最大,其中吏部尤甚。”

    韓致的意思很明顯了,但看著永曦帝嘴角含笑眼帶鼓勵的模樣,陸久安思考了會兒,膽大包天地搖了搖頭。

    “那司經局洗馬呢?”永曦帝又問。

    陸久安更懵逼了,無辜看向韓致,洗馬的?

    韓致眼底似透著不太明顯的笑意:“司經局隸屬詹士府,輔佐太子之職,曾有多位內閣名相都任職過東宮太子洗馬。”

    陸久安依然搖了搖頭,然后,永曦帝在養心殿問出和今日金鑾殿如出一轍的問題:“那陸久安,你到底想要的是什么職位呢?”

    我到底想要的是什么職位?

    陸久安的目標一直很明確,在剛到應平時,他只想著治水,想讓百姓活下來,想讓百姓有口吃的。

    后來治好了水,他又得寸進尺,他想以自己縣令的身份,替他們遮風擋雨,讓應平的百姓苦盡甘來,讓他們活得更加恣意。

    現在到了晉南,他能做京官了,可以為百姓謀取更多的福祉。

    多活了一世,他比許多人想得更加透徹,沒有誰比他更懂權和錢不過身外之物這句話,活著帶不來,死了帶不走。

    他不喜歡朝堂之上的勾心斗角,權利再大又如何,欲戴其冠必承其重。他真懶得坐在漩渦中心去應對那些是是非非,還有什么比引領一個時代更有意義呢。

    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②百姓昭明,協和萬邦。

    他還能做什么呢?

    大周還有許多陳規就俗需要去打破,基建設施科技文明還這么落后,外面還有一圈虎視眈眈的豺狼虎豹等著啃下這快肥美的肉,他能做的還有很多很多。

    “陸久安,你想選什么職位。”

    金鑾殿內,龍椅之上,永曦帝傾身問。

    文武百官或期盼、或緊張、或不屑的目光齊齊落在大殿中央那道孑然如孤雁的背影上。

    陸久安不卑不亢,身姿挺拔恍若瓊枝玉樹:“臣欲選國子監司業。”

    第182章 第 182 章

    金鑾殿內群臣嘩然, 誰也沒有想到,陸久安到最后居然選了這么個職位。

    國子監乃大周最高學府,除了選拔接納全國各地品學兼優的生員, 皇帝為了防止官員子弟游手好閑不學無術, 還強制他們在此進學。所以國子監在大周還有一個別稱,叫官校。

    司業在國子監是除祭酒以外品級最高的一人, 但也只有正六品。

    不僅如此, 因為職位特殊, 國子監里面任職的所有官員都游離在大周權利中心以外, 很少與其他衙門起沖突,但也沒有話語權,若是平時發什么個事,誰都能夠輕松拿捏。

    祭酒茫然看著前方,還是旁邊的大理寺少卿用胳膊肘輕輕撞了撞他:“恭喜祭酒又添得力下屬一名。”他才大夢方醒似的反應過來。

    祭酒在這場爭奪中一直置身事外, 他從未產生過一星半點陸久安會來國子監的想法, 不僅是他, 在場文臣武將都想不通, 陸久安為何最后會選擇這個官職。

    永曦帝看著陸久安一言難盡,提醒道:“司業是正六品。”

    你考慮清楚了嗎?還有重新選擇的機會。

    陸久安讀懂了他的意思,堅定地表示自己選擇了以后就不會再變。

    羅進深攥緊拳頭扼腕嘆息,永曦帝讓東蘭當場宣讀圣旨, 陸久安伏著頭恭敬垂聽。

    只不過為什么國子監司業后面, 還多了一個太子少師的身份?

    得益于他這幾天的臨時抱佛腳,還有韓致這個御王兼鎮遠將軍在一旁指點迷津,他對大周的官職已經了解了個大概。

    這個時代的歷史發展到現在, 除了個別有些許出入,與華夏明朝的官職體系大多比較類似。而太子少師這個官職是從三品, 與太子少傅,太子少保并稱少孤。

    東蘭公公見他半天沒有動靜,輕咳一聲:“陸大人,還不快領旨謝恩。”

    董惠林一忍再忍,還是沒忍住,大步出列:“陛下,此舉不妥。”

    “董愛卿又有何事?”永曦帝已是十分不耐,但依然維持著寬厚溫煦的模樣,端坐在龍椅上。

    “陸久安區區一個縣令,何以擔少師之位。”

    “哦,朕忘記說了。”永曦帝漫不經心道,“陸久安去應平時,朕曾經向他下達過一道敕令,命他輔助太師顏谷傳太子韓臨深經邦弘化,明體達用之學。”

    為了佐證這一點,永曦帝還特地召來了顏谷和韓臨深,韓臨深當著眾朝臣的面彎腰喚了陸久安一聲夫子,顏谷也對其贊譽有加。

    顏谷是兩朝天子之師,雖不管朝務,但地位非同一般,受人敬仰。有他開口,董惠林只得悻悻作罷。

    索性太子少師只是一個虛銜,并無實權,董惠林退下去時,和吏部尚書對視一眼,表示自己無能為力。

    只有陸久安云里霧里,永曦帝當初交給他的是這么個任務?他稀里糊涂就完成了?

    散了朝,羅進深越過人潮向陸久安道賀,看得出來是發自內心的喜歡他。

    陸久安恭敬喚了一聲老師:“怎么不見劉御史。”他還是從時任巡撫的劉善清口中得知了這位老師的存在,知曉他們兩人關系甚密。

    “哦,劉老頭還沒回來。”

    陸久安感嘆:這位御史大人真是忙啊,不是在出差就是在出差的路上。

    這時,又有幾個年齡稍微長陸久安幾歲的官員走過來,見糾察百官的御史們都陸陸續續走出了大殿,便勾肩搭背拖著陸久安一邊走一邊說話,言辭之間盡顯親近。

    陸久安受寵若驚,不過他一個都不認識,也叫不出他們的名字官職,只能從他們的衣著服飾分辨品級。

    其中一人佯裝不悅:“這才過了六年,怎么就把我們這群同僚忘得一干二凈了,好歹一起供過職。”

    “不行不行,今晚得找個酒樓敘敘舊,幫陸司業好好回憶一番。”

    韓致斜著眼睛輕飄飄掃過來,目光比秦御史還要嚇人,一群年輕翰林院頓時手腳僵立,一動也不敢動。

    陸久安逮著機會脫開身,不停地拱手道歉:“今日不便,下次,下次一定。”弓著腰一溜煙從人群里了逃出來。

    陸久安去吏部領了任職文書和官箴,跟著韓致徑直回了御王府。

    晉南東大街歷來是達官貴族和士大夫們的聚集地,天子親賜的御王府邸也在其間,占地甚廣,與不遠處富麗堂皇的宮殿遙相呼應。

    別看御王府處在如此繁華熱鬧的地段,但是因為府主人常年累月在外領兵,偌大一個御王府冷冷清清的,還是近幾日陸久安帶來的賓客幕僚,才讓府里恢復了點人氣。

    御王府大門外立著兩座猙獰石獅子,莊嚴肅穆,朱紅銅門高約三尺,黑色牌匾上書“御王府”三個氣派的燙金大字,彰顯磅礴華貴。

    “御”乃統帥駕馭之意,一直以來為帝王專用,永曦帝賜胞弟“御王”稱號,此間深意不言而喻。

    陸久安和韓致回到府上時才剛過午時一刻,谷物興奮地甩著尾巴圍著陸久安打轉,被韓致伸手撥開了,管事迎上來,詢問晚上備什么菜。

    陸久安心情很好,擺了擺手:“不用麻煩了,今天下去我們就搬出去了。”

    “這……”管事作為府上的老人,很喜歡陸久安。他轉頭看了韓致一眼,韓致沒有什么表情地偏了偏頭,管事識趣地退下了。

    “不必勸我。”陸久安知道他想說什么,“我在這里呆了那么多天了,正好吏部分給我的官舍也下來了,反正我行囊也還沒拆開,收拾收拾就搬過去。”

    還以為自己在應平縣衙呢,官舍那么大點彈丸之地,夠這么多人住下才怪。

    韓致心里冷哼,也沒告訴他真相,準備等著他親自去看了地方后悔。

    如果說晉南東大街是皇親國戚的地盤,那么晉南西大街就是朝廷命官的聚集地,五品以上的官員府邸基本都坐落于此。而晉南郭城的百姓居民區,專門劃出一片土地修成官舍,供五品以下的官員們居住。

    陸久安循著地址七彎八拐,最后在盡頭找到了自己的官舍。

    陸久安看到宅院的時候,愣了一下。

    宅院不僅狹小,還很破舊。攏共四間屋子,主屋里有一張搖搖欲墜的床,床上鋪著棉絮,被褥發黃也不知放在這兒多久了。床旁邊用竹板做的桌椅,而桌子旁邊,則放了一些木柴,被蟲蟻啃噬得坑坑洼洼。

    這哪是官員的住的地方,簡直就像乞丐住的房子,家徒四壁,什么都沒有,住進來不僅要添置各種家具用品,還得找人修葺,否則哪天下雨,到處都要漏水。

    搞什么啊,應平最窮的百姓農家,都要比這好上一百倍。

    一只耗子從房頂上掉下來,嚇得吱吱亂叫,被陸起嫌棄地一腳踹開。

    后面跟著來的大部隊面面相覷,陸久安也傻眼了。

    韓致在屋子里轉了轉,“這地方肯定不能住人,御王府這么多房間,反正空著也是空著……”

    陸久安沒理他,讓陸起把箱子里的家當都拿出來,蹲在地上開始計算。

    陸起眼睛發亮:“大人要置一個家宅?”

    陸久安一邊數一邊回他:“我得先算算,這里不比廣木,在省城的時候,向學政還能住三進深的宅院,晉南寸土寸金,也不知能買個什么樣的。”

    最后數完,一共一千多兩,再加上他帶來的琉璃珠子,若是找人全部銷出去,買個兩進深的中小宅院應該足夠了。

    陸久安把銀子連同琉璃珠子交給江護衛,讓他去牙行跑一趟。

    封敬道長穿著藏青色道袍,嘴里咬著一根狗尾巴草,可憐巴巴地蹲在墻角看過來,像一個嗷嗷待哺的孩子。

    陸久安深吸一口氣,轉過來看著韓致:“讓封敬他們先跟著你。”

    “那你呢?”韓致問。

    “我是在吏部掛了職的京官,偶爾去你府上一趟可以。”換言之,不能長住。

    韓致如意算盤落空,煩躁地搓了搓手指頭:“你若執意要在外面住,我讓管事幫你問問,江預人生地不熟,當心被人訛詐。”

    有御王府管事牽線幫忙,宅院很快定下來,雖然還是很簡陋,但比陸久安想象的要大,院子里有一顆年歲很老的銀杏樹,枝繁葉茂,若是稍微打理一番,也不失為一個好地方。

    陸久安又去街上添置了些急用家當,兜里就所剩無幾了,陸久安把唯二的兩個碎銀子拋進箱子里,感嘆道:“辛辛苦苦五六年,一朝回到解放前。”

    韓致看著阿多和楊苗苗手牽著手乖乖地跟在后頭,還有江預和付付文鑫幾個五大三粗的漢子,這么多人,卻連個會燒火做飯的沒有:“我從府上給你撥兩個人手過來。”

    陸久安咂咂嘴:“當初真應該把縣衙府的廚子一起帶上,晉南的東西都吃不慣。”

    陸起感同身受:“都沒有蜂蜜柚子茶、奶油桂花酥和糖醋排骨了。”

    “那干脆我們自己來做吧。”陸久安被一溜得美食名說得口水直流,當即撈起袖子:“今晚我來下廚,就當慶祝定職了。”

    灶臺里很快升起了火,御王府遣來的小廝任勞任怨地打掃著院子,他們往燈火明亮的屋子里看了一眼,偷偷吸了吸鼻子,真香。

    吃飽喝足,陸久安摸著圓滾滾的肚子不太文雅地打了嗝:“這時候來瓶酸奶解膩就好了。”

    他轉頭看向韓致:“哪兒有牛奶?”

    韓致又轉頭看向小廝,小廝怔了一下,努力在腦袋中回憶:“城北有一條牛市,那里應該有牛奶。”

    韓致吩咐:“每天打一灌。”

    吃過飯,韓致想要繼續留下來過夜,被陸久安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屋子里亂糟糟的,等收拾好你再過來。”

    正巧這時候管事尋來,說陛下親臨御王府,現在正在大廳等著。韓致有些不甘心,依依不舍地按著陸久安親了親,過足了癮方才離開。

    江預把重物卸下來,從行囊堆里翻出幾本用布包裹著的文書冊籍和一個專門裝筆墨紙硯的箱子:“大人,這些放何處?”

    “放西廂房吧。”陸久安看了整個宅子,只有那間屋子光線充足,適合拿來做書房。

    等護衛把所有東西都搬到書房后,陸久安一個人走進去,確認門閂插好,念頭一閃,來到了辦公室。

    他六年來收集的能量很多,前前后后加起來得有幾百萬了。不過他基本上是有一點用一點,花能量值如流水,電腦里存的書籍和辦公室的用品已經被他解鎖了個七七八八。

    其中他期待已久的智能手機讓他失望不已。可能是電池壞了,手機上明明顯示的電量滿格,用了幾分鐘就標紅告罄,只能在辦公室一直插著電使用,真是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陸久安目光又鎖在姐姐從國外寄回來的那個包裹上,他用手掌碰了碰,眼前立馬彈出一個數據:一千萬。

    他姐到底給他寄的什么東西啊,居然需要整整一千萬?整個辦公室加起來都沒有這個物品多,也不知道他得攢到猴年馬月。

    他已經徹底摸清楚了辦公室的套路,電腦里的虛擬文件最便宜,從幾百到上萬不等,只不過里面有些內容拿出去太過驚世駭俗,他也就一直放在辦公室。

    其次就是看得見摸得著的物品,以其本身價值和對當今這個社會可能帶來的影響遞增。

    這個盒子里面的東西所需能量值高達一千萬,也就是說,要么物品本身就非常昂貴,要么就是拿出來會徹底影響到大周,乃至給歷史帶來翻天覆地的變化。

    到底是什么呢。

    他拍了拍了正方體盒子,退出了辦公室。

    第183章 第 183 章

    國子監相比其他衙門, 人際關系相對來講要簡單很多,這也是陸久安選擇這里的原因之一。

    最高的長官是祭酒,國子監司業則作為祭酒的副手, 掌教法政令, 并不會親自授課,其職頗簡。真正講學的是由博士、助教、學正等來擔任, 共計十多人, 再加上處理雜物的小吏, 整個國子監任職的約四五十人。

    陸久安牽著楊苗苗和阿多的手剛到監舍, 一位身穿圓領青袍,下巴續著小撮山羊胡須的中年男人迎上來。他自稱是國子監的司業蔡公雙,祭酒安排他帶著新同僚熟悉公務。

    “感激不盡。”陸久安態度謙和有禮。

    “這是……”蔡公雙指著兩個小少年問道。

    “我家兩侄兒,帶他們來國子監入學。”

    陸久安一手牽一個,使了個眼神, 楊苗苗乖乖揚起笑臉, 軟綿綿問聲好, 阿多繃著臉, 半響硬邦邦道:“伯伯好。”

    蔡公雙笑開了花,叫來一名典簿領著兩人去填名入學。

    國子監占地遼闊,綠葉成蔭,鴻途學院與之相比, 不過九牛一毛。蔡公雙盡職盡責, 每到一個地方,都會為陸久安仔細介紹。

    “這里就是我剛才所說的書庫了,可以刻印經史書籍, 國子監出的監本刻印精美,居全國之首。”蔡公雙仰著下巴有些沾沾自喜。

    他領著陸久安繼續朝前面走:“你也知道, 國子監里面很多都是官家子弟,因此學生資質參差不齊,有些學子調皮搗蛋,不服管教,讓學正頭痛不已。”

    陸久安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見一位學正攥著一根細細的荊條抽打一個十五六的少年,那少年被打得嗷嗷直叫,許是忍受不了,不管不顧地把荊條搶過來,轉過身三步兩步跑沒了影。學正氣得胸脯劇烈起伏,抖著手直罵:“朽木難雕!”

    陸久安看得瞠目結舌:“拿荊條直接抽啊?”

    蔡公雙幸災樂禍:“豈止呢,這學子是順親侯的幼子戚霽開,冥頑不靈,帶著其余幾個宗親子弟把國子監搞得烏煙瘴氣。”

    “有一次此子闖了禍,正巧陛下駕臨國子監,叫他碰見了,陛下大發雷霆。第二天上朝,大庭廣眾之下,把順親侯罵得體無完膚,順親侯面子里子被他兒子丟盡了,回家將戚霽開好一頓教訓,隔著順親府老遠都能聽到戚霽開的慘叫聲。”

    陸久安不由想到沐藺,這個小侯爺小的時候恐怕與戚霽開不分伯仲。

    蔡公雙突然話鋒一轉,湊近了問:“陸司業,聽說你在應平任職時,一共出了九位進士,十三位舉人,可是真事?”

    “唔。”

    蔡公雙倒吸一口涼氣,看他的眼神變了變:“陸司業才干卓越,另一位司業還恐你初來乍到,不通監內政務。依我看,根本無需擔憂。”

    看來另外那位司業對我心有芥蒂,陸久安不動聲色地記下這一點,對著蔡公雙露出一個如沐春風的謙和笑容:“哪里的話,是學子本身天資聰穎,再加上顏太傅從旁相助,跟在下沒什么干系。”

    兩人相談甚歡,一邊走一邊聊,最后蔡公雙把他領到一處典雅的小閣樓里:“以后就在此處理公務。”

    陸久安新官上任,有不少同僚對他好奇,借著公務時不時偷偷觀察他,陸久安索性放下手中的事務,先跟大家認了個眼熟。

    期間陸久安看到了另一位司業,眉目淡涼,薄唇瘦鼻,一雙狹長的丹鳳眼偶爾看過來,也是清清冷冷的,不帶一絲感情,仿佛只是在看一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

    看著難以相處,陸久安也不想熱臉去貼冷屁股,只朝他點了個頭就轉開了。

    第一天結束,陸久安帶著楊苗苗和阿多回到自己的小宅院,韓致早已過來多時,正和江預幾個人在不算空曠的院子里切磋,韓致手持一桿紅纓槍對上五個人,依然不落下承。

    宅院里飛沙走石,刀光劍影,陸久安眼睛都瞪圓了。

    韓致眼角瞥到陸久安的身影,紅纓槍在手掌心里靈活地轉了一圈,格擋住正面三人同時的進攻,而江預的雙锏已經自身后裂空而至。

    陸久安不由屏住呼吸,韓致卻仿佛背后生了雙眼,一個旋身大腿橫掃,輕易便化險為夷。不僅如此,他強悍的力量還把江預硬生生給逼得倒退出去,江預雙锏插入地下,把地面劃出兩道深深的凹槽,才堪堪停住。

    韓致收了紅纓槍,走到陸久安面前:“今天在國子監,沒人為難你吧?”

    “有。”

    韓致立馬臉色一沉:“是誰?”

    “有個年輕的司業,平白無故不給我好臉色。”陸久安怒氣沖沖,“韓大哥,你幫我把他綁回來,我要好好教訓他。”

    韓致怔愣,狐疑地看了陸久安一眼,在他臉上看到了促狹。

    “韓朝日,你過來就問我這個呀,想蹭飯也不找個好的理由。”陸久安抻了個懶腰,回了堂屋,四角方桌上已盛滿了菜。

    陸久安餓得肚皮咕咕直叫,讓阿多和楊苗苗去凈了手上桌吃飯。韓將軍自覺凈手,在他旁邊落座。

    陸久安邊吃邊和陸起等人講了國子監的事,阿多在一旁補充:“沒有鴻途學院好玩。”

    陸久安點了點他額頭:“你剛來這,等和同窗們熟悉了,就好玩了。”

    阿多小聲嘀咕:“熟悉了也沒鴻途學院好玩。”夫子們講課枯燥乏味,一天到晚都在坐在學堂里,沒有課間操,也不傳授音律丹青,聽得他昏昏欲睡。

    吃到一半,陸久安鼻腔有些發癢,下一刻,他便感覺一道暖流從鼻腔里流出來,坐在他對面的陸起率先發現,驚叫一聲,韓致轉過頭看到他,猛地湊近了:“別動。”

    陸久安本來沒什么,被他這聲輕喝嚇得不敢動彈,韓致掰著他的下巴抬起頭,用衣袖擦掉鼻血,飯桌上一陣手忙腳亂。

    韓致臉色難看,聲音冷峻對著兩個小廝呵斥:“站著干什么?還不快去請大夫。”

    陸久安自己伸手捂住鼻子,說話時甕聲甕氣:“沒事,別大驚小怪的,就是晉南空氣太干燥了,我從應平過來一時無法適應。”

    “還有哥,流鼻血不能仰頭,五官是互通的,否則血液倒流進咽喉容易嗆咳。”鼻血流得太多了,順著他手滴到飯桌上,把白米飯都給染紅了。小廝已經慌慌張張地跑出去,又被陸久安喚了回來,“不用叫大夫,去幫我端一盆涼水來,再拿一張絲絹。”

    小廝看了眼臉色駭人的韓致,最終去院子的井里打了一盆涼水。韓致嫌他手腳慢,推開他,自己擰干絲絹,照著陸久安的做法敷在鼻子上,如此反復兩三次,鼻血終于止住了。

    這時候,院門上的銅制鎏金鋪首被叩響,有客人到訪,小廝去外面看了回稟:“有幾位自稱大人的座下門生前來拜訪。”

    陸久安心里有了猜想,等人一進來,果然是高家兄弟和其他幾名應平籍貫的進士,看了陸久安,一個個把手中備的贄禮奉上。

    “哈哈哈,我這小宅院昨日才置下,你們今日就尋來,有心了。”他鄉遇故知,陸久安暢快地大笑,招呼眾人堂上坐下。

    剛聊了不久,鋪首又被叩響,陸久安心想:今日小院還怪熱鬧的。

    第二波到訪的也是應平籍貫的進士,不過這兩人乃是六年前就考中桂榜的。

    目前一個在太常寺供職,一個在光祿寺。而今年才中榜的高家兄弟及其他幾人都是二三甲進士,沒有資格直接入翰林院,還需在各大部院寺監觀政半年,俗稱實習。

    過了半個時辰,鋪首再次被叩響。

    “咦,怎么還有客人?”陸久安親自跑去開門,看到來人時,不由地有些驚喜:“向學政!”

    向道鎮拎著果脯盒往院子里面探頭看了看:“喔,人還蠻多的嘛。”

    “向學政快請進。”

    院子坐著的進士們誠惶誠恐地站起來,向道鎮環顧一圈,突然臉色一變,勃然發怒:“經文習讀了嗎,就敢在這里吃酒尋樂,成何體統!”

    進士們嚇得一個激靈,陸久安彎下腰正想告罪,向道鎮又驀地放聲大笑:“逗你們玩呢,你們已是苦盡甘來學有所成,就不歸老夫管了,不必拘束。”

    陸久安:“……”

    其中一名學子擦了擦額頭的冷汗:“天地君親師,不敢不敬。”

    陸久安命陸起抱來一壇葡萄酒,給向道鎮摻上:“向學政,怎么那日在朝中都沒見著你?”

    “有點事耽擱了。”向道鎮喜滋滋地喝了一口:“哎,你這小子,怎么這么糊涂?從五品的官職隨便選,就是司經局洗馬都比司業來的好,這么好的機會都能叫你白白錯過。幸虧圣上最后還賜予了你一個少師之位,老夫當時要是在場,定要好好教訓你。”

    陸久安有恃無恐:“下官縣令當久了,累得很,就想放松一下嘛,司業事情少,比較清閑。”

    “胡說。”向道鎮斥他:“你正直壯年,怎可貪圖享樂。”

    “學政教訓得是。”陸久安順毛兒撲撒,“不過下官選都選了,大局已定,再后悔也無濟于事。還不如順其自然,若是做得好,總有出人頭地的一天。”

    也只能這樣了,向道鎮又埋頭喝了一口:“我與祭酒有幾分交情,改日我去尋他敘敘舊。”

    有向道鎮在,一開始眾人都顯得有些拘謹。不過喝了酒,酒氣壯膽,到了最后什么話敢往外面講了。

    院子里燭火高照,歡聲笑語直到亥時才漸漸停止,陸久安把客人送走,心情愉悅地回到屋子,他剛跨過門檻,就被韓致攔腰抱起。

    鎮遠將軍臉沉如墨,因為這一耽擱,他想和陸久安好好溫存的計劃又落空了。

    陸久安安慰他:“初來乍到,為夫免不了要在外應酬,再過幾日,過幾日就陪你。”

    第184章 第 184 章

    陸久安初入國子監, 在熟悉手中事務的間隙,少不得還要應對各種人情往來。

    國子監寓樂廳,即國子監司業辦公之所, 和煦的陽光從窗外投射進來, 灑在桌案前伏案埋首之人的半張臉上,映照得那弧線優美的下巴光潔如玉。

    “陸司業。”兩名助教并肩走進來, 手里握著份書冊, 打破了一室寂靜, “蔡司業去明謹堂了, 讓我們將這份監生課試名錄送來。”

    青年聞聲抬起頭,碎金光影落在一雙清澈明亮的眼眸里,他雙眼微微下壓彎成一條柔和的曲線,好脾氣地指著桌案,“放這兒吧, 我知道了。”

    司業杵在原地沒動, 陸久安溫聲詢問:“兩位助教, 還有什么問題嗎?”

    兩人支支吾吾, 其中一人被推出來,忐忑不安道:“是這樣的,此次課試,有十多名監生律學未能通過。”

    陸久安立刻了然。

    監生在國子監學習三德六藝, 平時會進行課試, 若是課試不通過,監生固然要受罰,掌教其中一藝的學管也要接受司業的考察, 最后報至祭酒。

    祭酒素來嚴厲,這么多監生律學未能通過, 屆時肯定會苛責掌教的學官,這兩名助教估計就在其中。

    陸久安把名錄拿起來,渾然沒有一點上官的架子:“是戚霽開那群學生吧,祭酒那里,我會幫你們去解釋的。”

    兩名助教松了口氣,感激不盡地交聲致謝,退出寓樂廳。

    陸久安站起來走到窗邊,輕輕推開一角,兩名助教還未走遠,從這個角度,能聽到兩人的低聲交談。

    “新來的陸司業性格真好。”

    “是啊。”另一位不能更贊同:“起初我以為這位在圣上跟前如日中天的大紅人,多少會帶一點得勢的驕傲與年輕氣勢。但出人意料,經過幾天的相處和共事,我發現,這位不論是在怎么樣的場合,處理什么樣的公務,都十分好說話。”

    “不像冷司業,一點也不近人情。”

    “哎,就是可惜。”

    “可惜什么?”

    “來了國子監啊,聽說這名陸司業本可以有大好前程的。我有位相熟的友人在吏部當差,他們衙門的人都在等著看熱鬧,沒想到陸司業最后來了這兒。知道吏部侍郎回衙門后第一句話是什么嗎,陸久安太慫了,陛下扶不起的阿斗。”

    “哎話不能這么說,要是陸司業性格不是這么溫吞,還不得把國子監攪得烏煙瘴氣。這樣就好,安安靜靜的,大家也省得折騰。”

    聽到這里,陸久安眼底浮現一抹狡黠的笑容,轉瞬即逝。

    這幾日,在陸久安主動的接近和若無若有的了解下,陸久安差不多已經摸清了國子監同僚們的信息,包括那位對他抱有莫名敵意的冷寧沅冷司業。

    而同樣的,國子監的學官也對這個新來的同僚有了全新的認識。

    再有他俊美的外表和時常如沐春風的笑容加持,國子監上上下下一致認為,初來乍到的陸司業溫和老實單純善良,和那些一百個心眼子的老狐貍不同,值得一交。

    下午散值時,學官們一邊整理東西,一邊主動和陸久安招呼玩笑:“陸司業,還不準備走啊,可別讓家中嬌妻久等。”

    “未曾娶妻。”陸久安露出被埋汰的窘態,“這就走了。”

    學官們紛紛笑著離開,蔡公雙抄著雙手走過來:“陸司業人緣真好,這才幾日,就和國子監同差如此相熟了。”

    陸久安擺手:“那是同差們善解人意,愿意接納我。”

    兩人邊走邊聊,出了國子監大門,蔡公雙停下腳步,對陸久安促狹地微笑:“陸司業不僅和同差們關系融洽,與御王也感情甚密。”

    國子監外一顆粗壯的老槐樹下,低調地停著一輛馬車。這輛馬車自陸久安在國子監當差以來,每日雷打不動地來接送。

    一開始,大家想當然地以為是陸久安家中安排的仆人,后來有一次被晚歸的掌教博士撞見御王的臉從車簾內一閃而過,才知道這輛馬車是御王的專駕。

    陸久安泰然自若:“鎮遠將軍性情率真,平易近人,于我亦兄亦友。”

    “……”蔡公雙嘴角隱秘地抖動兩下:“陸大人真會開玩笑。”

    他看了一眼遠處,御王專駕前面坐著的馬夫雖然閉著眼睛,依舊難掩身上的肅殺之氣,這是在鎮遠將軍手下的士兵才獨有的氣勢。

    陸久安辭別蔡公雙后,登上馬車,剛掀開車簾,就被一股大力攔腰拖到了腿上,嘴唇隨即被附上來一個火熱濕潤的吻。

    陸久安伸手抱住韓致的脖子,懶洋洋地靠著他:“韓大哥,今日你怎么來了。”

    “沒人的時候,叫我朝日。”韓致氣息不離,貼著陸久安的紅潤的嘴,低啞輕語:“今日去我府上吧,你那群衙役從五城兵馬指揮司回來了。”

    “真的?!”陸久安大喜過望,從他身上衣衫不整地撤開高呼,“那還等什么,我們快走吧。”

    陸久安從應平帶來的衙役到了晉南后,就直接去了五城兵馬司報道。

    五城兵馬司的人和縣衙里的衙役管轄的事務大同小異,都是負責轄區巡捕緝盜,梳理街道溝渠及火禁囚犯之事。

    大周京師軍備有個特別的存在,叫禁衛軍,由皇帝直領,不受任何衙門的約束調遣。

    由地方上舉薦而來的俊異經過經過層層考核可入五城兵馬指揮司,特別優秀的可擇入禁衛軍預備役。

    完成為期兩月的訓練,最后由皇帝親自考核,決定是否成為禁衛軍的一員。

    陸久安當初在看這段官職的時候,立刻就想到了明朝的錦衣衛,這兩者除了稱呼不同,職責都是一模一樣的。

    錦衣衛的飛魚服和繡春刀,兩大標志性物品,可惜陸久安在入宮門時看到過一回,禁衛軍并不作這身打扮。

    陸久安跟著韓致回了御王府,衙役三三兩兩圍坐在一起,意氣風發地大聲交談。

    他們身上的服飾已經改變,是兜領織黑金束袖曳撒,必要時,暗黑色的兜領可以直接扯上去,掩住口鼻,只露出一雙眼睛。

    “大人。”衙役們看到陸久安,立刻圍攏上來,臉上收不住的笑意。

    “看來你們已經進入兵馬司了,沒給大人我丟臉。”陸久安吹了聲口哨,“這身衣服可比衙役服威風多了。”

    “還有一把風杏刀呢,可沉了。”劉臥泰山一樣的身軀把衣服撐得緊繃,他爽快地放聲大笑,粗嗓子雷鳴一般,“不過只有等徹底入了職才能領到。”

    “那就好。”陸久安由衷地稱贊,他的笑容與在國子監那種故作的表演不一樣,是發自內心地替他們感到高興。

    衙役們七嘴八舌地分享著在兵馬司的所見所聞,只有一人垂頭喪氣坐在熱鬧的人群里,沉默不語,與周遭的一切顯得格格不入。

    陸久安早有所料,他走到詹尾珠面前,直視著她的雙眼,輕聲詢問:“怎么了這是?”

    詹尾珠癟了癟嘴,看了看陸久安,心中生出無限委屈:“五城兵馬司……不收我。”

    本來還在高談闊論的劉臥停了下來,緊握拳頭同仇敵愾地幫腔:“哎那幫孫子,看詹尾珠是女子,說什么都不讓進。”

    “咱們詹隊長可是我們這群人當中最厲害的。”

    人群憤憤不平地大肆罵開,絲毫沒有即將進入兵馬司成為“那幫孫子”同差的自覺,一個個義憤填膺地控訴著不公,把路過的不明所以的管事嚇了一跳。

    陸久安伸出手掌摸了摸詹尾珠的頭:“有眼不識金鑲玉,我這么好的姑娘,他們既然不要,就跟著我吧。”

    他的口吻寵溺又包容,詹尾珠被近在咫尺的熱源驅使著,再也控制不住蓬勃欲傾的情緒,咬著嘴唇難過道:“要不是孟姐姐勸勉我,要不是她……為什么?我下了這么大的決心才和孟姐姐分開來到晉南……”

    “大人會幫你找回來的。”陸久安聲音平靜,睫毛慢慢垂下來,遮住眼底的流光,“好姑娘,一步步來,我們不著急,啊。”

    韓致默不作聲旁觀著這一切,既沒有對兩人的肢體相接表示出不悅,也沒有出聲安慰,仿佛對這場控訴視若無睹。

    吃過晚飯過后,陸久安安慰詹尾珠今夜好生休息,莫要多想,隨后把陸起喚到廂房,直截了當地問道:“溫鳶何時到晉南?”

    “護送的人前幾日來信,估計半月后即可到達。”

    韓致皺起眉頭:“溫鳶?”

    陸久安瞥了他一眼:“忘了,當初跟我一起去家訪的那位女學生。”

    韓致點點頭,表示想起來了:“她要來晉南?”

    “應平出發之前,這位學生曾經來找過我,她不想偏安一隅,一輩子拘在方寸之地,她想出來看看。”陸久安雙眼明亮,仿佛盛著熾熱的太陽,“學生們有這樣的愿望,你說,我這個曾經的縣令,怎么能置之不理呢?”

    ……

    因為第二天休沐,陸久安便遣了小廝回陸家小宅院,告訴陸起不用留門,當夜宿在了御王府。

    翌日一大早,長久保持的生物鐘讓他從睡夢中醒來,枕邊人已經不見了蹤影,只有躺過的地方還留著余溫。

    小廝端來洗漱用具,陸久安擰干熱帕子洗了把臉,隨口問道:“你們將軍去哪里了?”

    小廝恭恭敬敬地垂著腦袋,不敢抬眼多看:“將軍點卯就出了府,未曾說過去處。”

    點卯,旭日初升,官署才剛打開。

    怪哉怪哉,平日不跟他在床上膩歪到日上三竿不許他下床。今天這一大早上就出了府,也不知道做什么去了。

    飯廳里,早起做過訓練的衙役黑壓壓坐了滿堂,正狼吞虎咽的吃著早食,詹尾珠無精打采坐在中間,捏著筷子雙眼紅腫,一看便是晚上哭過了。

    劉臥一口吃下一個包子,裹著囊鼓鼓的面頰含糊不清地安慰道:“詹隊長,你別灰心喪氣,大人必定會為你想法子的。有一句是怎么說來著,車到山前必有路,是金子總會發光……”

    “好一個是金子總會發光。”陸久安走進去。

    劉臥憨憨一笑,撓了撓后腦勺:“大人說的這句話,卑職一直記著的。”

    陸久安隨便找了個空位落座,這種在同一個飯廳就食的場景,仿若時光又回到了應平縣衙,衙役們不自覺食欲大漲,連詹尾珠也端起了碗,吃著面前的清粥饅頭。

    韓致是辰時末才回府的,他孤身一人離開,回來時已變成兩個人。

    陸久安坐在涼亭里,首先聽到的是一聲爽朗清亮的大笑,接著,兩個人影由遠及近,徑直朝著涼亭走來。

    韓致身邊的女人五官明艷,眉眼鋒利,一身大紅色束身緊袍穿在身上,更顯英姿颯爽。

    來人走到陸久安身旁,掀起衣袍,一只腳踩在陸久安身旁的石凳上。湊近了,伸出左手擒住陸久安的下巴左右打量:“你就是陸久安?今天終于見到了,模樣果真標致。”

    陸久安嚇傻了,瞪著雙眼看向韓致,滿頭問號:“???”

    韓致緊蹙眉頭,不悅地把女人扯開,女人哈哈大笑:“還是和小時候一樣有趣。”

    “呃,這位是……”陸久安小心翼翼地問。

    天高氣爽,碧藍如洗,微風慢悠悠地路過,露出樹椏間一只拖著五彩斑斕翅膀的野鳥。

    鎏金瓦片反射的日光耀眼奪目,落在漣漪陣陣的水面,也落在仰起脖子的女人臉上。

    驕傲的,如同怒放中的薔薇。

    “沐藺的姐姐,沐挽弓。”

    第185章 第 185 章

    陸久安到大周以來, 從未見過這么豪放的女人。

    沐藺生的一雙風流的桃花眼,行事放浪不羈。而沐挽弓和他截然不同,眉間自有一股英氣, 抬手踏步間收放利落。實在要形容的話, 就像一根鋒利的脆竹。

    若不是有人告知,誰也不會將他們聯想到姐弟去。

    沐挽弓趁著陸久安愣住, 又上手掐了他一把:“小久安, 謝謝你贈送的兩壇葡萄酒, 姐姐很喜歡。”

    陸久安:“不用謝……”

    “沐藺交的那么多個朋友里面, 也就你最招人喜歡了。”沐挽弓從懷里掏出一封折好的紙頁,“給你,沐藺寫的信,你剛到晉南,他不知道如何寄給你, 便寄到了沐府。我本想找機會親自交到你手里, 結果一直沒抽空。”

    她把信交給陸久安, 還伸手在陸久安肩上重重拍了兩下, 沐挽弓的手跟烙鐵似的,拍得陸久安半邊肩膀跟著往下塌。

    “沐挽弓。”韓致警告。

    沐挽弓向后小跳兩步,擺出防備的招式:“我不跟你打架,打不過你。你說的詹尾珠在哪里?帶我去看看。”

    ……

    沐挽弓闊步走在前面, 嫻熟地猶如在自家宅院, 陸久安小聲問韓致:“沐藺家姐找詹尾珠干嘛?”

    韓致對著陸久安向來是有問必答:“沐挽弓曾率兵鎮守齊營邊陲,后交了兵權,回晉南做了四京衛之一的朱雀軍統帥。”

    頓了頓, 韓致補充道:“沐挽弓是大周唯一一位女將,戰功彪炳。”

    陸久安瞬間意會, 韓致這是主動給詹尾珠牽線搭橋呢。他心里暗自高興,嘴上卻哼哼:“我還當你見了昨天那樣的事無動于衷呢,也不是那么榆木疙瘩嘛。”

    五城兵馬指揮司是東南西北中五個兵馬司的總稱,衙役們進去以后,被打散編入,平時吃住都在各自固定的處所,以后要像這般聚在一起的機會將少之又少。

    因此他們都趁著這為數不多的機會,盡情狂歡。

    沐挽弓到地方的時候,五十多個人湊作一團,拿著御王府練武場各式各樣的兵器,耍得花樣百出。

    沐挽弓抱臂往前面一站,氣沉丹田,大聲喊道:“詹尾珠。”

    嘈雜的現場為之一靜,衙役不認識這個身份不明的女人,但都被她渾身上下所散發的氣勢所攝。衙役面面相覷,不約而同向詹尾珠看起去。

    詹尾珠把手中屈刀往地上“砰”地丟去,沉重的武器砸得塵土轟然濺開。她緊繃嘴角,徑直朝沐挽弓走去。

    “是你?”沐挽弓是笑非笑地挑起一側眉毛上下打量他,仿佛在看一件待價而沽的商品。

    詹尾珠本就窩了一肚子火,被這般刻意挑釁,哪里還忍得住,把孟亦臺的囑咐盡數拋之腦后,出手如電往對方攻去。

    她一言不合就動手,殊不知正中沐挽弓下懷,兩人赤手空拳在練武場互搏了起來。

    衙役迅速往周圍散開,騰出一片空地,站在一旁,舉著手里的武器為詹尾珠吶喊助威。

    “詹隊長,給對方一點顏色瞧瞧。”

    “打趴下。”

    “晉南城衛很厲害,我應平出來的也不差……”

    衙役喊得臉紅脖子粗,陸久安卻抄著雙手氣定神閑。

    他壓根不擔心自己手下吃了虧,站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甚至有模有樣地做起了點評:“距離這么遠,怎么能出腳呢,你都沒人家高……”

    “以身體為武器,那道理便是一樣的。一寸長一寸強,一寸短一寸險……”

    “剛才防守速度慢了……”

    “哎,不行,我一個外行人都能看出來,詹尾珠這是要輸呀。”

    詹尾珠一招一式仿佛皆在對方的預料之內,沐挽弓游刃有余地格擋住了她的所有攻擊,頗有種貓戲老鼠的感覺。

    劉臥大急:“大人,你不能這么說,你這是在長他人志氣滅自己人威風!”

    陸久安聳了聳肩膀:“實事求是,輸了也不丟臉。咱們衙門平時操練的都是救援,對方練的是殺敵。這波是輔助對上打野,強求不得。”

    果然,幾次三番沒得手,詹尾珠很快就沉不住氣,被沐挽弓瞅準機會,一個借力打力給抱肩摔到地上,結束了戰斗。

    詹尾珠躺在地上用手蓋住眼睛,大力地喘著粗氣。

    她已經用盡了全力,但沐挽弓在他面前,猶如一顆無法撼動的大樹,無論她如何攻擊都徒勞無功。

    這一刻,她感到強烈的不甘心,隨之而來的,便是前所未有的挫敗和泄氣。

    腦袋一陣昏昏沉沉,周圍的聲音也變得遙遠而模糊,耳邊反反復復重復著幾句話。

    “你是女人,你耍不來雜戲。”

    “女人只需要在家相夫教子就好了,不必那么要強,吃苦的是你自己。”

    “哈哈哈,兄弟們,這個女人居然想進咱們五城兵馬司。姑娘,聽大哥一句勸,你這么細的胳膊,拿得動刀嗎?還是回家拿繡花針吧。”

    ……

    恍惚間,詹尾珠仿佛自己變成了一顆卑微而弱小的石頭,那些話像沒什么分量的水珠,從巖石上自然地垂落,水珠無意傷害什么,卻依然把她砸得坑坑洼洼,面目全非。

    女人真的不行嗎?

    詹尾珠原本堅定的內心不禁開始動搖。

    卻在這時……

    “精彩!”

    沐挽弓大喝一聲,把詹尾珠從地上一把拉起來,伸出胳膊與她碰了碰:“不錯,比我想象得要強一點。”

    詹尾珠摸到她手心里的厚繭,不合時宜地想:這人平時慣常使用重武器。

    手掌很快抽離。

    沐挽弓道:“對了,你在五城兵馬司講的那個沐桂英掛帥的故事,我很喜歡。咱們沐家就是這般忠肝義膽英勇善戰。”

    她直視著詹尾珠的眼睛發問:“這個沐桂英是從何處聽來的,這個話本不會是以本姑娘為原型來寫的吧?”

    詹尾珠此刻腦袋里一片混沌,哪里還有多余的心思去理解其中的深意,只順著她的話愣愣地囁嚅:“……陸大人講的。”

    沐挽弓煞有介事地搖頭:“結局得改一改,沐家人全都戰死沙城,這不滿門忠烈了嗎?不妥不妥,我沐挽弓打了這么多場仗,只輸過一次,還是叫賊人給偷襲的。”

    她連珠帶炮,在詹尾珠還沒反應過來時,踱步來到陸久安面前,極其自然地說道:“這個詹尾珠,我要了。”

    詹尾珠一頭迷霧。

    陸久安依葫蘆畫瓢,笑瞇瞇地介紹:“你面前這位,曾是鎮守邊陲的女將軍,現在退休成了四京衛之一的朱雀軍統帥,現在讓你去她旗下,你愿意嗎?”

    詹尾珠被這巨大的驚喜沖擊得不知所措,胡亂地點頭。

    “謝了!”沐挽弓拉著她便走,被陸久安伸手攔住:“且慢。”

    不僅是沐挽弓,就連站在一旁的韓致都不解地看向他。

    “小久安,還有何事?”

    陸久安道:“詹尾珠跟著沐統帥在下沒有意見,不過你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得了便宜還賣乖。”沐挽弓好氣又好笑,“你說,我先聽聽是什么。”

    “請挽弓姐姐以你統帥的身份,向五城兵馬指揮使下戰帖進行友情切磋。”

    沐挽弓并非楞頭磕腦只知魯莽打仗的武將,陸久安這么說,她立刻心領神會,來回在他和詹尾珠身上掃視:“沒想到你還挺護短的嘛,你想讓我幫詹尾珠找回場子?”

    陸久安冷哼一聲:“五城兵馬司目中無人,我這么好的手下說不要就不要!”

    “我就是要讓他們知道,他們棄如敝履的人,比他們厲害不知百倍千倍!”

    “哈哈,真有意思!”沐挽弓被說得興致高漲,快意得拍著雙手,“詹尾珠對不過我,打五城兵馬司里面部分孬種嘛,倒是綽綽有余。但是對上武將,恐怕討不了好。男女之間力量終究有很大的懸殊。”

    “我明白,尺有所長寸有所短,男女各自都有擅長的領域,以其短擊其長,是為愚蠢!”陸久安話鋒一轉,“但是,比賽的項目何其多,我也沒說非要在力量上爭高下啊。”

    他陸久安訓練的子弟兵,那都是五邊形戰士,詹尾珠在對戰男人的時候,除了力量稍遜一籌,其他任何一項拎出來,都是讓人避其鋒芒的程度。

    “詹尾珠有能力,就不應以性別的理由來拒絕她。是騾子是馬,拉出來溜溜,不就知道誰厲害了嘛。”

    “性別,從來不是束縛人的一個理由,能力才是!”

    沐挽弓心頭陡震,再也沒有什么比這句話更讓她稱心如意的了。

    她一步步走到現在,所有的成就,所有的榮譽,都是她每晚廂房苦心孤詣地研究兵法,戰場上不畏生死一刀一劍換來的。

    她更能體會其中的艱辛。

    如果說她剛才只是因為感興趣,那么她現在便是發自內心地同意陸久安的提意。

    沐挽弓道:“你想要雙方切磋也不難,無需單獨到圣上跟前請一封戰帖。下個月就有一場嶺山圍獵。屆時不僅要比誰狩的獵物多,按照常例,五城兵馬司、四京衛會有一場較量。”

    陸久安和韓致雙雙對視一眼,皆在對方眼底看到了笑意。

    嶺山?野外!

    應平救援隊的障礙賽拉練一直都是在叢林中進行的,到了嶺山,詹尾珠那還不跟到了自己地盤一樣,如魚得水應付自如。

    哈哈,這簡直是送上門的必勝機會,陸久安徹底沒了顧慮,當即答應:“好,那就嶺山圍獵,請沐統帥屆時務必要讓我家詹尾珠上場。”

    詹尾珠被五城兵馬司拒絕,陸久安本有另外的打算。

    畢竟他可是躊躇滿志來到晉南,還有很多計劃等待實施。

    正愁眼下沒有合適的時機,就有人瞌睡來了送枕頭,這不拿五城兵馬司開刀,實在不是他陸久安的作風。

    不過他沒想到,韓致一聲不吭地就接管了此事。讓沐挽弓領走詹尾珠也好,同性之間更能惺惺相惜。

    陸久安相信,詹尾珠到了沐挽弓旗下,其能力定能得到更好的發揮。

    回了廂房,沒有外人在場,陸久安肆無忌憚地抱住韓致的腰,貼著他的嘴輕輕啄了一口:“……韓朝日,謝謝你。”

    心上人主動投懷送抱,鎮遠將軍哪有不掃榻相迎的道理,當即暗了眸光,啞了嗓子,把人往床榻上拐去。

    剛剛把青年衣服剝了一半,露出一段修長潔白的脖子,陸久安用手抵住他胸膛,泥鰍一般從他身下鉆了出來。

    “等等。”陸久安發絲凌亂,手腳并用爬到床尾。

    韓致:“……”

    他瞄了一眼自己怒火高漲的小兄弟,深呼吸一口氣,忍辱負重地回身坐下。

    陸久安拿出紙頁:“沐藺寫的信,你要一起看嗎?”

    “不看。”韓致咬牙。

    “哦,那我自己看了,看完告訴你吧。”陸久安絲毫不體會鎮遠將軍的艱辛,說完兀自盤腿看了起來。

    韓致提著桌上的冷掉的茶水對著嘴壺灌了又灌,忍了又忍。

    最后面無表情把茶壺往桌上一擱,大步流星走過去,抽走陸久安手中的紙頁,膝蓋跪在掰`開的雙`腿間,把人往被衾里按去。

    沐藺的來信,讓陸久安驀然想起那塊被自己放在箱底差點忘記的虎頭信物。

    從韓致床上下來時,陸久安表示,自己要去展覽閣一趟。

    當天下午,晉南最熱鬧繁華的東大街,修得恢弘大氣的雙層樓閣里迎來一位豪不起眼的客人。

    那客人在來來往往的人流里顯得實在太普通了,不僅穿著尋常,還一直低著頭,大半張臉隱沒在陰影里,只看得見那還算優渥的下頜線。

    因此,誰都沒有發現,來人和掌柜一個照面,便被恭恭敬敬請進了內堂,足足待了兩個時辰,方才離去。

    第186章 第 186 章

    離嶺山圍獵還有十多日, 陸久安也不著急,每天點卯準時到國子監,申正再離開。

    散值后, 就乘坐馬車回自家小宅院, 偶爾去一趟御王府。既不流連勾欄瓦舍,也不尋花問柳, 整一個清心寡欲, 作風清正到讓御史臺都無從指責。

    這一天, 陸久安從國子監剛出來, 就被一群人給堵了個正著。陸久安掃眼一看,有些眼熟,正是大殿上將他圍得水泄不通自稱故交的一群舊僚。

    為首的蘇銘早已換了一身常服,展開雙臂攔住了陸久安的去路:“陸司業,終于逮著你了, 今天說什么你都得賞個臉。”

    接送的馬車就在幾步之遙, 身材魁梧的馬夫盤腿于前室, 報臂斜坐。

    陸久安張口欲拒絕, 蘇銘察覺到了,搶先打斷他,苦口婆心道:“久安兄弟,我這是為你好啊。”

    陸久安暗笑:不過是約人吃個飯, 用得著來說得那么冠冕堂皇嘛。表面不動聲色:“久安愚笨, 此話怎講?”

    蘇銘道:“你知道私下里大家怎么傳你的嗎?長得龍姿鳳章,卻不近女色,莫非有什么難以啟齒的隱疾。”

    陸久安:“……”

    “咳咳, 當然,我肯定相信久安兄弟那……還威風凜凜屹立不倒的, 但是架不住別人不信呀。所以,要想謠言不攻自破,久安兄弟,我們愿意助你一臂之力。”

    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了,陸久安還有什么理由拒絕呢:“各位兄臺等一等,容我回去換一身。”

    “不用回去。”蘇銘幾人架住陸久安,連拖帶拽地把人扯到街尾那輛豪華的馬車上,“我們早已準備妥當了。”

    蘇銘是文淵殿大學士家的公子,在太常寺當職,焚琴案之前,陸久安與他有過短暫的交情。

    蘇銘的馬車寬三尺深約六尺,容納十幾個成年男人綽綽有余,剛登上馬車,陸久安就被馬車內部豪華的擺設震驚了。

    馬車中央擺了一張黃木雕花小方桌,茶杯里的水還冒著熱氣。桌上是一盤棋局,棋子晶瑩透亮,由瑪瑙打磨而成,把棋盤擠得滿滿當當,想來剛才幾人正是在此打發時間的。

    陸久安坐下時掃了一眼,棋勢正進行到廝殺激烈處戛然而止,黑子以微弱的優勢略勝一籌。

    蘇銘從車廂角落的木匣子里拿出衣物,抖開來看,是一套翠青色開襟長袍,腰間搭配的也不是普通的布錦,而是紅玉金紋革帶,處處彰顯貴氣。

    “哎,等等……”

    “我知道你要說什么,別客氣,就當為兄送你的回京之禮。”蘇銘不由分說地把陸久安按回軟凳,無數雙手伸過來,摁著陸久安將他身上肥大的官袍盡數剝落。

    幾息后,陸久安就在他們的操作下被強行改頭換面。

    “還有這個,久安,拿著。”蘇銘不知從哪兒摸出一把折扇塞入他手中。

    陸久安眉目如畫,風姿綽約,勾著丹蔻薄唇,執一柄折扇輕搖,仿若玉石巖松。

    蘇銘退開兩步,看得呆住了,眼里閃過驚艷之色。

    半響才回過神來,激動地以手錘掌:“這是哪家侯門世族走出來的俊俏郎君啊。久安,你聽為兄的,以后就這般打扮,晉南的閨女小姐們看了,誰不得贊一句公子世無雙。哼,以后我看他們誰還敢稱晉南四雅。”

    陸久安撩開衣袍:“晉南四雅?”

    蘇銘熱情解惑:“百姓喜歡觀賞美男呀,就把晉南最俊美的四個男人給選為了四雅。”

    “你不知道,但凡這里面的任何一人走在街上,那場面……嘖嘖。”

    馬車行到東大街,街道兩旁林立著各式各樣的鋪子。因為此地繁華,街上出行的都是大富人家,綾羅綢緞看得人眼花繚亂。

    有些精明的販夫走卒挑著擔子來此擺上攤子,盼著這群出手闊綽的公子小姐們能看中點什么,好從他們手里賺取些碎銀。

    蘇銘撩開車簾,吆喝聲此起彼伏。

    不遠處,一座琉璃瓦檐雙層閣樓映入眼簾。

    蘇銘回過頭來,神神秘秘道:“久安,你知道在咱們晉南,最常去的地方是哪里嗎?”

    陸久安長長的睫毛垂下來,顯得人畜無害:“不知道,是哪里?”

    蘇銘就喜歡他這樣的:“展覽閣!你一離開晉南就是六年,走,哥哥帶你去漲漲見識。里面的東西五花八門,件件巧奪天工,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你看不到的。要是看中什么,你告訴我,雖然價格貴了些,湊一湊我也不是買不起,到時候送你一件。”

    一到地方,蘇銘就火急火燎地扯著陸久安下了馬車,與展覽閣出來的兩位少女擦肩而過時,陸久安懷里突然多了兩張尚有暗香的絲絹。

    “久安兄,艷福不淺啊。”同行的幾位立刻擠眉弄眼作促狹狀。

    陸久安一個哆嗦,條件反射地把燙手山芋丟給蘇銘,又引得一陣哄堂大笑。

    蘇銘攬著他的肩膀用一副過來人的語氣說道:“久安,你這樣可不行,怎么跟個雛兒似的,看來要學的東西還很多啊。”

    蘇銘是展覽閣的常客,伙計一見到他們,就笑容滿面地迎上來,看到最后面的陸久安時,明顯愣了一下。

    陸久安微不可察地搖搖手中的折扇,伙計心領神會,把差點脫口而出的話給重新咽了下去。

    “展覽閣近日有上新嗎?”蘇銘大聲問。

    “蘇公子趕巧。”伙計熱情道,“上新了三件展品,皆可對外售出。”

    “這么多!”蘇銘喜形于色,不忘回身拉住陸久安:“快跟我來,這里的東西好是好,但是推陳出新的速度慢得令人發指,我還是第一次碰到一次性出那么多新貨物的時候。”

    幾人跟著伙計一路登上二樓。

    伙計首先介紹的是擺在面前的翠綠琉璃瓶:“這里面盛放的香液叫花露水,因為其香味獨特,又可驅蚊止癢,很受名門貴女的青睞。”

    蘇銘看了一眼,不太感興趣:“一聽就是女人喜歡用的東西,下一件。”

    誰知伙計搖頭道:“蘇公子你可說錯了,花露水不單單貴女們在使用,科考的士子們也喜歡隨身攜帶一瓶。估計過不了多久,就要風靡晉南城了。”

    蘇銘顯然是個我行我素的主,伙計說了一大通,他也絲毫不買賬,伙計無奈,只好接著介紹:“第二件是放大鏡。”

    “哦?有什么說法?”蘇銘湊近了,明顯比較感興趣。

    “蘇公子可拿起來對著眼睛瞧一瞧。”伙計說完就老神在在退到一旁。

    陸久安也退到角落,笑瞇瞇看著蘇銘手持放大鏡驚呼一聲,又被一旁的同僚奪了去。幾人輪番爭搶著體驗放大鏡,一驚一乍興奮地似孩童。

    蘇銘過足了癮,把放大鏡遞過來:“久安,你也來,用了此物,無論什么東西在眼皮子底下都無所遁形。”

    “喔?真有那么神奇嗎?”陸久安十分配合,把折扇別在腰間,接過放大鏡:“我看看。”

    蘇銘回頭問伙計:“放大鏡怎么賣?”

    “這個不賣。”

    蘇銘怒瞪:“剛才不是說三件都對外出售嗎?”

    此物一看就非同反響,正好陸久安又表現得格外感興趣,他原本準備買來送陸久安一個,以此彰顯自己的大度,現在不是打他的臉么。

    “蘇公子誤會了。”伙計趕緊賠禮道歉,“確實是出售的,但放大鏡自此一個,半刻鐘前,順親府就著人預定了。”

    “又是順親府。”蘇銘咬牙切齒,也沒了繼續看下去的心情,袖子一甩大步離開。

    幾人追著出去,陸久安搖著折扇慢悠悠落在后頭,剛跨出門檻,迎面走來一個短胳膊短腿兒的孩子,一頭撞在陸久安身上。

    小孩長得水靈靈的,不到他膝蓋高,抱著他的小腿咿咿呀呀說個不停。陸久安聽了一會兒,也沒辨別出他口中說的是哪幾個詞。

    陸久安雙手將他抱舉起來:“哎喲這是誰家的小胖墩兒,可真夠結實的。”

    小孩吧唧一口親在他臉上,口水涂了他一臉:“爹……爹。”

    這個倒是喊得很清晰,陸久安心情愉悅,掐了小孩一把:“這個可不興亂叫。”

    小孩兒哪里聽得懂,兩只小手抱住他的脖子,興奮地蹬著腿:“爹……”

    小孩身上穿的衣服柔軟細膩,脖子上掛著一條羊脂白玉制成的長命鎖,一看就非富即貴。他環顧一圈,大街上人來人往,也不見誰家丟了孩子神色焦急的模樣。

    蘇銘還在生著悶氣,同僚齊齊圍著他勸說,陸久安猜測,蘇銘與順親府的人應當有嫌隙,這順親府聽著有點兒耳熟。對了,戚霽開就是順親侯的兒子,兩人年齡相差太大,應當不是戚霽開。

    陸久安索性抱著小孩兒在展覽閣門前坐下。

    沒過一會兒,一道人影從上自下將他籠罩,陸久安抬起頭來,不由地一驚。

    他從未見過如此貌美的人。

    用貌美來形容男人或許有些唐突,但眼前人的相貌,讓陸久安再也找不到比這更契合的詞。

    來人容顏如雪,眉目間盡顯清冷和貴氣,仿若不食人間煙火的神邸。

    晉南四雅,他必占其一吧,陸久安突兀地想。

    男人露出一個淺笑:“抱歉,犬子讓你費心了。”

    陸久安也不知怎么把孩子交給對方的,男人抱著小孩離開后,只留下一陣似古寺煙燭的暗香。

    “久安,做什么呢?”一位同僚走到陸久安身旁,循著他的目光往遠處望去。

    “無事,看到一個玉雪可愛的小孩兒,覺得甚是有趣。”陸久安把這段小插曲拋之腦后。

    蘇銘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后來又興沖沖地要拉著陸久安去煙花巷柳。

    陸久安哪敢啊,嚇得連連后退:“蘇兄不妥,咱們為人做官的當以身作則,況且若是叫監察御史發現,非得摻上一本不可。”

    蘇銘不以為然:“久安你性子怎么和兔子一樣膽小,會妓的多著去了,誰不愛酥軟沉香。就是紅杏院里,你進去隨便一瞧,也能看到不少熟人。”

    陸久安暗忖:我要是初出茅廬什么都不懂的小子也就真信了你的鬼話,哪一個招`妓不是偷偷摸摸的,敢這么明目張膽的,怕是十頂烏紗帽都不夠戴。

    陸久安一副忠貞守節抵死不從的模樣讓蘇銘惱火不已,他頗有些恨鐵不成鋼,但同時又不知不覺松了一口氣。

    或許清風雅正的陸久安合該這樣,若不管不顧帶著他進了那樣的地方,倒像是把一朵潔白無瑕的花給染濁了似的。

    蘇銘妥協道:“罷了罷了,還打算帶你開開眼,看來你是沒這個福氣了。哎,久安你真是……”

    在陸久安的堅持下,幾人去了紅杏院對面的酒樓。

    陸久安到底是掃了興,開局前自覺提了酒杯自罰三杯,這酒有些烈,順著喉嚨淌下去,猶如烈火灼燒,陸久安臉上頃刻間起了兩朵紅云。

    眾人見他這么爽快,也無意再刁難,蘇銘啄了一口,沒滋沒味:“要是有葡萄酒就好了,久安,有機會一定要帶你嘗嘗,那才是真正的玉露瓊漿。”

    陸久安露出一個光風霽月的淺笑:“蘇兄力薦的肯定是好酒,那在下就先謝過了。”

    晉南城燈籠高照,紅杏院一片紙醉金迷,軟弱無骨的嬌娘倚在門前,揮著手中的香帕攬客。

    絲竹靡靡,香粉裊裊。

    黑沉著臉的鎮遠將軍“哐啷”一聲推門進去,把醉意朦朧的文官們嚇得怛然失色,侍酒的女人驚叫一聲,瑟瑟發抖縮進背后男人的懷里。

    陸久安旁邊的女人也想縮進他懷里,可是陸久安早已醉得不省人事,趴在桌面的姿勢讓她根本無從著手。

    韓致理都沒理她,把陸久安扛在肩膀上徑直離去。

    蘇銘等人心有余悸地對視一眼,酒醒了一大半。

    一進馬車,原本閉著眼睛的陸久安就從韓致身上起來,他捏了捏酸軟的脖子,發出一聲難受的呻`吟:“你怎么這會兒才來?”

    “被沐挽弓纏住了。”

    “怎么?”

    “讓我教她障礙賽拉練。”

    陸久安萎靡不振地笑了笑,然后煞白著臉扶著廂壁干嘔,韓致見狀,拔下腰間的葫蘆遞給他:“醒酒湯。”

    御王府的馬車裝了減震裝置,行駛在路上還算平整,陸久安喝過醒酒湯后,胃里舒服了許多。他斜靠著韓致,把今天發生的事撿了一些有趣的講給他聽,包括展覽閣外面那個走失的小孩兒。

    陸久安啼笑諧非:“小孩兒被抱走的時候,還舍不得撒手,一直叫我爹,不知他親爹聽了作何感想。”

    韓致聽了他描述,緊皺著眉頭不悅道:“以后見到此人,不要理會。”

    “為什么?”

    “他是謹安王,曾經暗害過我的廖貴妃之子,韓昭。”

    第187章 第 187 章

    當月下旬, 溫鳶抵達晉南,堆積成一座小山的車馬被拉入御王府。

    “溫鳶呢?”

    “在這里。”溫鳶扒開身旁的雜物,費力地從大包小包的行囊里擠出來。

    “你怎么帶那么多東西啊?”陸起咂舌, 他掀開車簾往里面看了看, 車廂里也堆滿了物品,讓人根本無從下腳, 也不知溫鳶這一路是怎么過來的。

    溫鳶嘻笑兩聲, 長途奔波的疲勞在看到晉南的雕梁畫棟時早已消失不見, 此刻只剩滿滿的興奮。

    “鄉親們聽說我要上京城, 托我帶來的。”溫鳶從車廂里一躍而下,手里捧著厚厚一沓紙,“還有這個,是孟夫子,范教諭還有其他人寫給陸縣令的信。”

    陸久安心里微微一暖, 他雖然人在晉南, 但時不時會關注應平的消息, 原來百姓們心里也還記掛著他。

    接下來, 陸久安命人給溫鳶準備了一大桶熱水,溫鳶洗去全身的疲乏,頂著濕漉漉的頭發來到院子里曬太陽。

    陸久安就坐在她對面,耐心地用小火爐煮茶。溫鳶幸福了瞇起眼睛:再一次看到陸大人, 真好啊。

    “大人, 我給你們講講應平發生的事吧。”

    陸久安走后,收藏室被新縣令勒令停工兩月,后又復工, 溫鳶不知道其中緣由,陸久安卻能猜到。

    百姓籌資為陸久安建了一座生祠, 祠堂內立有一尊他的雕像,就在生活廣場,以此紀念他。

    ……

    陸久安對溫鳶道:“你姑且等一等,要不了多久,大人就能帶你重新入學了。”

    溫鳶來到晉南,對什么都很好奇,陸久安因為要在國子監當職,所以陪伴溫鳶的任務落在了陸起頭上。

    這天,陸久安在監舍,又看到令人啼笑諧非的一幕。

    戚霽開這小子不知道惹了什么事,被學正追得上躥下跳,陸久安從一名助教口中得知,學正準備對戚霽開處以荊罰。

    荊罰是國子監最嚴厲的懲罰,把人綁在椅子上用細細的藤條抽打,直把人皮開肉綻,十天半月下不了床來。

    陸久安走上前,把戚霽開往身后一撥,張開雙臂擋在他面前:“學正,有話好好說。”

    學正氣急敗壞道:“此子頑劣不堪,教過的書本一問三不知,甚至反過來頂撞夫子。自己不聽管束,還攛掇一干監生敗壞國子監學風……”

    陸久安聽完來龍去脈,皺起眉頭。

    戚霽開大著膽子從他身后探出腦袋反駁:“明明是學正講得枯燥乏味,來來回回凈是書上的東西,一點新意也沒有,還不讓人說。”

    同樣的話陸久安從阿多嘴里也聽到過幾次,為此陸久安專門針對這位學正的講學風格做了了解。

    怎么說呢,確實一言難盡。

    再聯想到他負責的課試考核有成片的學生不能通過,陸久安心里有了數。

    學正還在喋喋不休地抱怨,陸久安本不想公然駁他面子,這下也忍不住打斷他:“學正,反求諸己,你為何不想想自己的原因呢,這件事情上,我認為是你的不對。”

    “為人師者,當根據每個學子的實際情況,時刻完善教學方案。你一味只顧自己講學,也不管他們聽沒聽懂消沒消化,填鴨式地塞給學子。你不是在傳道授業解惑,你那是應付課試考核。”

    陸久安平時一直和和氣氣的,何時這么嚴詞厲色過,學正僵在原地,一時不知作何反應。

    而此幕落在戚霽開眼里,就是陸久安大義凜然不畏強權!

    戚霽開深感佩服,湊在他耳朵旁邊嘰嘰咕咕道:“你是哪個堂的監生,膽子比我還大,敢跟學正們叫板。以前我怎的沒聽過你?”

    陸久安扯出一個冷笑:“我是國子監新來的司業,你當然沒聽過我。”

    “司業……”戚霽開反應過來,暗道不好,轉身就想開溜,陸久安扯住他的領子拎回來:“跑什么,學正教學方式固然不太妥當,但你視綱紀學令于不顧,也是要嚴懲不貸。今日散學,等著本司業上門家訪吧。”

    “家訪是什么?”戚霽開虛心發問。

    “字面意思聽不懂?你整日游手好閑,不是斗蛐蛐就是玩葉子,想必令尊很愿意了解你那豐富多彩的監舍生活。”

    “不是吧。”猶如晴天霹靂,戚霽開慘叫一聲,臉色頃刻間灰白下來。

    陸久安想得清楚,學子頑劣叛逆,除了本身不喜學習外,還要考慮方方面面的因素,就比如,家庭。

    陸久安說一不二,沒有理會戚霽開的苦苦哀求,散學的大鼓一敲響,就把戚霽開拎上馬車往順親府趕去。

    夫子登門造訪學生家里,這事前所未有。順親侯正大腹便便躺在涼亭里享受著美人投懷送抱,門子上前來稟報時,他險些懷疑自己聽錯了。

    好在這個時代,眾人對夫子還是比較敬重的。

    盡管心存疑惑,順親侯還是趕緊揮退了身邊的鶯鶯燕燕,把人恭恭敬敬迎進來,吩咐侯府里備上好酒好菜。

    陸久安委婉道明來意,順親侯臉色一變,暴怒道:“小兔崽子,凈在外面給你老子惹是生非,陸司業,你稍坐片刻。”

    說完揪住戚霽開的耳朵,兩人身影很快消失在門后。

    少頃,隔壁就響起震天動地的哭叫和求饒:“爹,我知道錯了!我再也不敢了……嗷,我是你兒子啊,你要打死我嗎……別打臉……”

    侯府的下人目不斜視,仿佛早已見怪不怪。

    好嘛,陸久安總算是明白了,戚霽開這個樣子,果然跟他這個當爹的也脫不了干系。

    過了會兒,順親侯笑容滿面走出來:“讓陸司業看笑話了。”

    戚霽開一瘸一拐跟在后頭,嘴里小聲埋怨:“爹下手也恁重了些,合著我真是從寺廟里抱來的。”

    他那個樣子,似乎壓根沒有記恨陸久安這個告狀的人,對挨揍這件事也坦然接受。

    陸久安摸著下巴若有所思。

    暮色四合,華燈初上,一盤盤美味珍饈被呈上桌,順親侯的家眷們陸陸續續來到飯堂,隨著所有人落座,陸久安也有幸看到了順親侯的一大家子。

    這其中,有一人相貌由為出眾,仿若幽暗森林里一簇明火,與當日他在展覽閣看到的韓昭不相上下。

    難道又是一個晉南四雅不成?

    順親侯注意到他的眼神,主動介紹:“哦,這是本侯二子戚霽儀,說來年齡正好與陸司業相仿。”

    戚霽儀沖陸久安點點頭,神色冷淡。

    順親侯見狀,心里著實嘔了一口氣。

    戚家本不是什么侯門世家,因為祖上跟著先帝打江山,順親侯靠著蔭庇才世襲了這么個封號。然而經過三代更迭,戚家已經出現日薄西山的頹勢。

    都說龍生龍鳳生鳳,今年科舉有人一門雙第,他家一共五子,卻沒一個成氣候。

    就比如戚霽儀,長相倒是有他當年五分的風采,只是這性子也不知隨了哪個,整天拉著個棺材臉,冷冰冰的。

    他原想著趁此機會讓自己這個兒子與陸久安認識。陸久安雖然只是個司業,但好歹還有個太子少師的名號頂著,若是交好,于他于戚家都大有裨益。

    可惜戚霽儀就是不開竅!

    順親侯見幼子傻愣愣坐在桌子旁,心里又是一陣無名火起,呵斥道:“坐著干什么?在司業面前,就不能表現地恭敬有禮些,去添飯。”

    戚霽開捂著屁股齜牙咧嘴地站起來,被陸久安笑瞇瞇地伸手按住了:“誒,不必,我的看法并不重要。”

    這順親侯的家庭教育明顯有問題啊,竟然不是教導戚霽開做一個恭敬有禮的人,而是教他要在外人面前表現得恭敬有禮。

    就好比告訴自己孩子:自身涵養并不重要,但對外必須溫良恭儉,而這么做的原因只是為了博個美名。長此以往,那不是我將不我嗎?

    戚霽儀掀起眼皮看了一眼,沒吭聲。

    吃過晚飯,戚霽開丟下碗筷逃也似的離開,戚霽儀自始至終一句話也沒說,他不光對陸久安這個素不相識的外人冷淡,連同自家兄弟也不甚近親,像個長得好看但沒感情的雕塑。

    稀奇,一家五個瓜,真是各有各的歪法。

    陸久安到順親侯府,當然不是告狀來的,溝通家長了解詳情才是他的目的。

    于是他斟酌,開口道:“戚侯爺,恕我直言,戚霽開這孩子雖然頑劣難訓,但本性不壞,而且也有悟性。只要稍加指正,我相信他定能改過遷善有所作為。還請侯爺配合我,找出癥結所在,援以良方。”

    “那再好不過了,陸司業有什么問題盡管問,我一定知無不言。”對這個屢教不改老是給他捅婁子的兒子,順親侯除了胖揍一頓別無他法,他本來已經灰心喪氣,眼下峰回路轉,自然是求之不得。

    有順親侯的配合,兩人交談得十分順利。

    而陸久安從接近兩個時辰的溝通里大致得出了結論,就是一個孩子缺愛的故事。

    順親侯喜好美色,兒子女兒一個接一個得生,卻從未主動關懷過。順親侯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若是兒子犯錯捅到他面前來,等待戚霽開的便是變本加厲的打罵。

    這就是戚霽開與自己父親唯一交流感情的方式,也是他能想到的唯一得到父親關注的辦法。

    陸久安嘆了口氣。

    順親侯小心翼翼地看著他:“如何,陸司業,犬子還能補救么?”

    陸久安把自己的猜測告訴順親侯,順親侯沉默良久,離開侯府的時候,陸久安看到戚霽開的身影從窗紙上一閃而過。

    翌日一大早,祭酒來到國子監,便從蔡公雙口中得知了陸久安做家訪的事。

    “陸司業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單槍匹馬就去了順親侯王府。”蔡公雙贊嘆。

    祭酒隱約憶起不久前和幾位友人聚首的場景,筵席上,向道鎮對自己這位新來的屬下贊不絕口。

    為此他特意關注了陸久安幾日,此子職責分內的事做得還不錯,但總體來看還是中規中矩平平無奇,和向道鎮所講相差甚遠,也許是向道鎮言過其實了。

    現在看來,難道是自己看岔眼了不成?

    他垂思半響,將陸久安叫到面前詢問此事。

    陸久安不卑不亢,把自己為何決定做家訪,以及家訪的經過一五一十告訴上司。

    祭酒聽了感慨萬千:“雖知其然,未必知其所以然。你想得很周全,不光做好了訓導之政,還能追本溯源了解始末,蔡公雙冷寧阮遠不及你。”

    “至于昨日那名學正,我會視情況裁定。”

    總而言之,國子監的諸多事,可以適當地挑一些出來,放心大膽交由陸久安全權處理了。

    第188章 第 188 章

    蒲月, 天朗氣清,惠風和暢,重重兵丁身著盔甲在前方開道, 挺近嶺山。

    嶺山并不是單一的山, 而是一條山脈,綿延數十里, 如一條巍峨的長龍, 橫貫在晉南一側, 將大周劈開成了東西兩半。

    遠遠望去, 但見山峰與天相接,云遮霧繞。走得近了,古木參天,粗壯的樹根張牙舞爪地盤虬在地,樹冠遮天蔽日。其間蟲鳴鳥叫, 珍奇異獸從沒膝高的草叢里掠過, 不知凡幾。

    皇室將一年一度舉辦的嶺山圍獵設在此, 不得不說充滿了冒險與刺激。

    嶺山山脈前有一大片空地, 占地數十畝,建有亭臺樓榭,專門供人休憩夜宿。

    嶺山圍獵發展至今,已經不單單是圍獵如此簡單, 還兼野外宮宴。因此來嶺山不只文官武將皇親國戚, 還有各家官宦子弟,女眷妃嬪。

    進山之前要對山神行祭拜禮,太常寺小吏在祭壇上擺滿果蔬珍饈, 由永曦帝手持燃香插入高聳的香壇,香煙裊裊, 迎風直立而不倒。

    太常寺卿大喜:“山神同意了,今日宜進山圍捕。”

    “嗯。”永曦帝神色淡淡,一旁的宮人遞來匿子酒,永曦帝接過喝下。

    站在后面凡是五品以上的官員跟著將手中的酒一飲而盡,陸久安雖然是正六品的國子監司業,但身兼太子少師的身份,因而也在此列在前。

    陸久安喝完吐了吐舌頭,悄悄嘀咕:“什么酒啊又苦又澀,太難喝了。”

    那邊永曦帝已經回宮殿脫下繁復的龍袍,著一身輕便易行的玄衣。因為這身打扮,永曦帝少了一絲雍容溫雅,多了一絲堅銳剛毅,倒和胞弟鎮遠將軍更相似了。

    陸久安悄悄問蔡公雙:“這是要做什么?”

    蔡公雙道:“圣上不會跟著進山,因此要在嶺山外特意設一場小型的獵捕,喏,看到那片圈起來的草地沒,就在那兒。”

    這時,侍衛運來一排排鐵籠子,籠子里裝滿了不同種類的動物,靈敏如羚羊,龐大如野豬……陸久安甚至在里面看到一只豹子,那豹子通體黝黑發達肌肉,正暴躁地來回踱步。

    按照規則,侍衛將動物放入場內,場外參與者搭弓射箭,誰獵的越多,手下獵物種類越兇險,誰就獲勝。

    韓臨深就在永曦帝旁邊,背上背著箭筒,手拿一張弓,時不時朝這邊張望。

    韓致不知和永曦帝說了什么,徑直走到陸久安身邊:“陸司業,要一起試試嗎?”

    陸久安很有自知之明:“我連靶心都射不中,就不去丟人現眼了。”

    參賽的有數十人之眾,或許有永曦帝在場,其余人都有意無意的壓著箭端,或者干脆假裝射偏,到了最后,就變成了韓致和永曦帝兩人的對決。

    場中獵物已然不多,黑豹右前肢受了點傷,行動已不如一開始的矯健。

    “這樣吧,你我兄弟二人就不看旁的,咱們就以那支豹子為籌碼,誰射中誰贏如何?”

    韓致沒有說話,沉默著拉開弓弦,他拿的是重弓,當把弓弦拉滿時,韓致手臂上青筋橫虬肌肉聳立,在場的所有人都不約而同把目光投了過去。

    陸久安的呼吸仿佛也和那弦一樣被韓致的手指拉緊了,下一秒,兩只不同顏色的羽箭一前一后飛了出去。

    “結果怎么樣?”陸久安好奇地湊上前。

    韓致放下弓箭:“跑了。”

    黑豹瞄準了獵場里一顆六米多高的楊樹,在韓致和永曦帝撘弓瞄準的間隙,幾步竄入了枝繁葉茂的陰影中,然后順著樹干跳出獵場。

    負責撿獵物的侍衛分別拖出一只羚羊和獐子,羚羊頭顱被一只黑色羽箭從眼睛處貫穿,一擊斃命。獐子只有肚子受傷,被捉住時還在蹬著四條腿掙扎。

    結果一目了然。

    永曦帝把弓拋給一旁侍立的貼身太監,搖頭嘆息:“果然上了年紀后,不論是精力還是身手都太不如從前了。”

    永曦帝臉上露出明顯的疲態,文武百官趕緊說了一些保重龍體的話,就開始籌備接下來進山圍獵的事宜,隊伍計劃一個時辰后出發。

    韓致回宮殿換衣服,順手把陸久安一塊兒拽了進去。

    宮殿外人聲鼎沸,一墻之隔的地方就有貴女們嘈嘈切切的調笑和交談。

    “今日這宮宴上,可有妹妹相中的如意郎君?”

    “晉南四雅風采依舊……”

    “不知諸位是否聽說過晉南城內近日出現了一位新的人物,生得翩翩如玉光風霽月,就算與晉南四雅放在一起,也絲毫不遜色。”

    “是不是國子監的陸司業?他今日也來嶺山了,我爹說,陸司業還未曾娶妻……”

    沒有人知道,光風霽月的陸司業正被鎮遠將軍摁在懷中唇舌糾察。

    “等一等,待會兒有人推門進來怎么辦。”陸久安鼻息之間全是韓致呵出來的炙熱氣息。

    “不會的。”韓致淡淡笑了笑,“這是御王寢殿,何人敢踏足打擾。”

    韓致吻技日益見長,陸久安被他親得渾身發軟,暈頭轉向不知今夕何夕,好不容易從混沌中掙出一絲理智來,興致勃勃道:“我想起來了,我準備了樣東西給你,就放在馬車里的,待我去取來。”

    陸久安準備的是兩件衣服,早在應平時他就將圖稿給華彩坊著人制作。直到前幾日,衣服才姍姍來遲,他已經等不及看韓致穿上的效果了。

    礙于之前的經歷,韓將軍并不是很想如他的意。

    陸久安誘惑:“若是你今日穿上,我就陪你在這寢殿里來上一回如何 ?”

    韓致木著臉:“拿來。”

    ……

    韓致抖開衣服愣住了,這服飾與他以往見過的都不同,他一時有些無所適從,陸久安諂媚道:“韓大哥,我來伺候你更衣。”

    等穿好衣服,陸久安退到一邊,看得眼睛都直了。

    這是一套西服,因為裁剪得當,韓致一身蓬勃精悍的好身材全部收束在了其中,顯得肩寬腰窄雙腿修長。再加上他臉長得十分兇悍,五官線條硬朗鋒利,全身上下充滿了一種西裝暴徒的感覺。

    西裝革履的鎮遠將軍啊……陸久安對此心心念念已久,今日終于得嘗如愿。

    然而韓致穿得并不習慣,扯著深藍色的領帶想要解掉。

    陸久安大聲嚷嚷:“哎,別脫啊,再讓我看會兒。”

    韓致按住他頸子,目光很快轉移到軟凳上疊放整齊的另一套衣裳——是一身漆黑的武裝特警服,相對于西裝的板正,韓致更喜歡這一套。

    陸久安想到特警服的韓將軍又別有一番風味,也就不再糾結他身上這套西裝了,利落地給他剝掉重新換上。

    末了,又提來一雙黑色系帶短靴、露指手套及護目鏡。

    “鞋子也要換?”韓致問,“這是什么鞋?”

    陸久安道:“為你量身定做的軍靴。”

    韓致穿上短靴走了兩步,中肯評價:“這鞋穿著很爽利。”

    “那是自然了,咱們華彩坊出品的,牛筋鞋底,牛皮革鞋面。”

    陸久安打定主意,等把國子監的事務暫且處理好,就在晉南重新開張華彩坊,他方案也已經寫完了,晉南的華彩坊就專門為官家士族定制。

    陸久安又給他帶上護目鏡和手套,韓致五指成爪握緊又松開,如此反反復復,顯然也比較滿意:“這身服飾,適合兵馬司執勤穿,旋身策馬都易于行動。”

    韓致眉目端正嚴峻,被這身襯得更是透出一股泰山般的凜然正氣。

    “荷爾蒙爆表了,韓朝日!”陸久安看得蠢蠢欲動,雙眼放光撲上去,韓致反手扯開領扣:“我就說先別扣了,反正要脫掉。”

    一個時辰后,嶺山外圍獵的隊伍整裝待發,王公貴族們帶著身邊侍衛策馬沖進叢林。

    蔡公雙遠遠看著這一幕,揣著手道:“一個兩個都想大顯身手,也不想有韓將軍在,輪得到他們風光嗎。”

    陸久安問:“將軍有這么厲害么?”

    蔡公雙回頭瞥他一眼,旋即驚訝:“誒,陸司業,你這嘴巴怎么腫了?”

    陸久安暗罵韓致不知輕重,接吻的時候仿佛要將他生吞活剝了似的,說又說不聽。

    他尷尬地摸了摸嘴角:“剛才回馬車吃了點小食裹腹,給辣住了。”

    蔡公雙不疑有他,接著道:“你和韓將軍交情匪淺,怎么還反過來問我了。”

    “圍獵之所以叫圍獵,就是幾人合圍捕獵。因此不單只看個人功夫,還得看隨從們的配合。韓將軍不僅武力卓絕以一當百,手下雪擁軍更是驍勇善戰,當然今日他帶在身邊的親侍和雪擁軍比不得,但實力也是不容小覷的。圍獵頭籌那還不是手到擒來。”

    陸久安調笑:“令人聞風喪膽的雪擁軍不是一直駐守邊疆的嗎?聽這意思,蔡司業曾親眼見過?”

    蔡公雙左右環顧一番,見四周無人注意他們,湊到陸久安耳邊小聲低語道:“去年七月,韓將軍帶著三萬精銳奔赴回京,將晉南圍成了個銅墻鐵壁,沒有通關文牒,連只狗都跑不出去。”

    去年七月,韓致不是在云落嗎……

    等等,陸久安腦袋稍微一轉便茅塞頓開。

    那個時候,正好是永曦帝借著烈日撫恤金之事清洗朝廷局勢。恐怕是牽涉太廣動了士族黨派根系,為防止有人借機造.反生事,才特意將千里之外的雪擁軍調遣回京。

    唯有讓這群精兵猛將鎮守,方能確保鞏固權利清洗黨派的同時,不至于被掀了大本營。

    這可不是個小事,陸久安竟然一點風聲都沒聽到。那就只有一個原因,這件事結束得太快!百姓尚沒來得及討論個一二三來便已落幕。

    要靜等胞弟羽翼豐滿,提供強大到足以威懾眾人的后盾,又要不動聲色設局謀劃,這等耐心和手段,非一般人能有啊。

    “永曦帝,真可怕。”

    第189章 第 189 章

    宮殿外的空地上, 已經有仆人架起了篝火,擺上了交椅食盒,圍獵的隊伍一回來, 就可以直接炙烤獵物享用美食。

    更遠處, 達官顯貴支起了一頂頂帳篷,五顏六色仿若空地上突然長出的巨大花朵。

    圍獵要持續兩日, 宮殿唯有皇親國戚和六大閣老才有資格使用, 其余人要想度過夜晚, 要么在馬車里將就一晚, 要么自備宿具。

    陸起走到陸久安身邊輕聲問:“大人,需要陸起張開銅帳么?”

    陸久安知道,自己晚上很大概率會被韓致擄到寢宮去,那銅帳支起來多半也無甚用處。

    不過為了掩人耳目,陸久安還是安排他去扎營。

    “雖說晚上有禁衛軍值夜, 不過嶺山猛獸多, 以防萬一, 選地方時莫要離得別人太遠。若是別人相中了, 也切莫起爭執。”陸久安剛才就瞧見兵部尚書和吏部尚書的人在吵鬧,因此囑咐了一嘴。

    陸起離開后,蘇銘提著春酒溜達過來:“這是自家釀的,贈你一壺, 剛才那人是誰, 家里兄弟?”

    陸久安道過謝:“從小跟著我一塊兒長大的書童,和弟弟也差不多了。”

    “怪不得。”蘇銘道,“和你身形一般無二, 若是穿上相同的衣服,從背影還真分辨不清你們誰是誰了。”

    “真的?”陸久安高興:“我兄長也曾說過這話, 我還當他說笑呢。”

    圍獵的隊伍得申時才陸陸續續回來,那些不善騎射的王公大臣子弟女眷自然不可能閑坐干等。

    所以三三兩兩各自湊作一團找了趣玩消磨時光,諸如投壺、錘丸、簸錢、樗蒲。

    樗蒲盛行于大周,是一款老少皆宜的棋類游戲,玩法和投骰子有些類似,不過游戲規則更加復雜。

    陸久安站在外圍看蘇銘玩了幾局,覺得挺有意思的。怪不得時有紈绔子弟三五成群結伴在花樓,通宵達旦地玩。

    “久安,你也下場來玩呀,只旁觀多無趣。”蘇銘沖陸久安招手。

    陸久安搖頭,他怕自己自制力不行,玩上了癮。蘇銘以為他有所顧慮,安慰道:“這種場合不可多得,玩樂是陛下默許了的,就算是監察御史也不會彈劾你,畢竟他們也樂在其中。”

    陸久安順著蘇銘的視線,果然看到御史們聚在一起在耍簸錢,陸久安還在里面看到一個熟人——劉善清。

    劉善清一改往日的不茍言笑,許是簸錢勝了,樂得紅光滿面,隔著老遠陸久安都能聽到他的笑聲。

    蘇銘見他遲遲未動,起身拽緊他衣袍,一個用力就給扯到場中,舊僚也在起哄,陸久安只好撩起袖子:“那在下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玩了一會兒,陸久安下腹突然一股尿意涌來。

    嶺山的廁屋有兩處,一處設在宮殿內,當然也只供入住的皇親國戚們使用。

    另一處設在五百米開外的郊野,木頭竹編搭建的墻,屋頂用茅草覆蓋,地下挖個坑,上面放兩塊木板,一個簡單的廁所就成了。

    而小廝要出恭就更簡單了,不用去擠那寥寥幾個位置,直接鉆進叢林簡單了事。

    陸久安距離廁屋還有一百米就駐了足,原因無他,實在是前方太臭了。

    這廁屋使用的人太多,再加上天氣炎熱,臭氣熏天,蒼蠅肉眼可見地嗡嗡亂飛。陸久安腦補了一下廁屋里的場景,被那滿是蛆蟲的畫面惡心地反胃。

    陸久安當即嫌棄地皺了皺鼻子,原地糾結許久,最后那丁點兒潔癖作祟,雙腿實在難以前進一步。

    他又做不出野外熱水養花的舉動。

    算了,還是去韓朝日寢屋吧,正好把蘇銘贈的春酒放下。

    如此想著,陸久安毫不猶豫轉身,經過廊廡,遠遠看到韓致的宮殿,陸久安眼前突然映出一角織金掛珠赤色弁服,貼身太監東蘭公公手持佛塵跟在永曦帝身后,兩人正好擋住了他的去路。

    永曦帝視線落在他手里的春酒上,哂笑道:“陸司業如今也能喝酒了?”

    陸久安也笑:“這么多年了,人總是會成長的嘛。”

    永曦帝不置可否:“我記得當初你是一杯倒的。”

    陸久安記不得事,但這身體以前不常喝酒他是知道的。應當是瓊林宴那會兒和其他貢士舉杯共飲。想來還出了丑,要不然永曦帝不會對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記得如此清楚。

    永曦又道:“其他王公大臣都在野營,你一個人獨自來軒銘殿做什么?”

    陸久安把原因道明,永曦帝似笑非笑地瞅著他,那神情說不出的揶揄。東蘭公公就沒那么矜持了,直接笑得臉上老皮皺成一團。

    “陸司業閬東明珠名不虛傳,這么愛干凈,依咱家看,和那些養在深閨中的女子差不多了。”

    陸久安惱羞成怒,正色道:“臣所言之事聽起來或許無足輕重,但廁屋不潔很容易滋生細菌的。臣上次走在晉南大街上,看到道路兩旁人和畜生的糞便交雜。這可是天子腳下,大周都城。不僅影響市容市貌,百姓在這樣的環境下生活,長此以往,還容易得病。”

    “陛下,這個問題一定要引起重視啊。”陸久安毫不避諱地勸道,“需得出臺明令,強制百姓停止這種隨地大小便的行為。”

    陸久安當年到應平,一治理完洪水,就組織衙役和全縣百姓清理街道垃圾,疏浚河中淤泥腐尸。把環境衛生給清理個遍,唯恐給本就坎坷多折的應平雪上加霜。

    永曦帝沉默看了他良久,忽然問了個毫不相干的話:“朕一直不明白,陸司業為何偏偏選擇在國子監就職,你明明……”

    明明什么,永曦帝也沒說清楚。

    這個問題陸久安從許多人口中聽到過了,不等他回答,永曦帝又搖了搖頭,神色復雜:“沒有權利,你能做什么呢?處處掣肘。”

    這是何意?

    陸久安怔愣之間,永曦帝提步從他身側而過,赤紅色弁服上龍涎香浮動:“罷了,蘇學士之子還等著你,你且去吧。”

    陸久安放了水再次回到平地,已經對樗蒲這個游戲興致缺缺,面對蘇銘的邀請,陸久安眼珠子一轉,提議道:“不如咱們來玩狼人殺吧。”

    陸久安詳細為眾人講解了狼人殺的規則,蘇銘為首的幾個年輕俊秀對新事物明顯接納良好,聽得紛紛意動,當即就要來一場:“狼人殺適合幾人玩,我們這兒有九個人,能玩么?”

    “人多有人多的玩法。“路久安道,“當然人越多越多好玩,不過有些規則太復雜,咱們還是從最簡單的開始玩吧。”

    陸久安選擇的是三狼三神的玩法,即三個狼人、一個預言家、一個騎士、一個守衛,為了讓幾人熟悉規則,陸久安主動承擔起了法官的責任。

    一開始,拿到狼牌的人因為不善掩飾,在發言環節的時候,說得磕磕碰碰,輕易就叫人糾了出來。一輪基本撐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就結束了。

    到了后面熟練以后,狼人們撒起謊來信手拈來,游戲才漸漸變得有趣。因此吸引了一眾看客,狼人殺圍坐之地四周站了個里三層外三層。

    精彩之處,這群觀眾還會指手畫腳地議論,逼得陸久安不得不出面阻止:“諸位才子佳人,知不知道觀棋不語啊。你們在一旁就差指名道姓地說出誰是狼人了,咱們這還怎么玩啊?”

    陸久安說得那叫一個無可奈何低三下四,再加上他容貌出眾,一番話并沒有引起眾人的反感,反而招來大家的哄笑。

    一名古靈精怪的士族貴女大大咧咧道:“這位拿著騎士家牌的署正大人玩得確實不盡人意啊,一上來就決斗預言家。”

    騎士可以選擇場上其中一人決斗,若對方是狼人,則狼人出局并立即進入黑夜,如對方是好人,則騎士出局。

    汪黎尷尬地滿臉爆紅,但還是坦坦蕩蕩道:“這位姑娘說得沒錯,鄙人確實不適合玩狼人殺。”說完便灑脫地退下場去。

    圍觀的眾人早就看得心癢難搔,汪黎一退出,當即有幾人迫不及待從人群里擠出來,接替汪黎的位置。

    陸久安笑瞇瞇道:“都可以玩。這樣,咱們再加一張女巫和狼王的身份好了。”

    蘇銘看到其中一人,“蹭”地從地上一躍而起,失聲道:“你怎么也來了?”

    戚霽儀如高山上一抔長年不化的冰雪,神色冷淡疏離:“關你何事?”

    蘇銘氣得七竅生煙,嘴唇哆哆嗦嗦抖了半天。

    陸久安總算知道順親侯府里何人與他有恩怨,為了防止大庭廣眾之下臣子互搏這樣的事發生,陸久安這個有著“老好人”之稱的人只好主動站出來和稀泥。

    “陛下現在就在軒銘殿休息呢,莫要驚擾了圣上,和氣生財。若是兩位實在和不了呢,不如一起坐下來,在狼人殺里分個勝負。”

    蘇銘冷哼一聲,算是勉為其難地接受了陸久安的說法。

    因為剛才出現了圍觀群眾“劇透”的事,陸久安把游戲陣地轉移到一處高臺。其余人若想觀看,可以,需要安安靜靜坐在下面,當一個合格的觀眾。

    陸久安照例擔任法官。

    經過剛才幾局,場上參與者都已經熟能生巧,不過翻來覆去也就那么幾種花樣,陸久安這個久經戰場的老手看得差點睡過去,偏偏這十二人還玩得不亦樂乎。

    這時,詹士府左清紀郎丟了身份牌,站起來:“陸司業,你下場玩吧,我來做法官。”

    蘇銘也點頭附和。

    陸久安抄著手笑瞇瞇道:“你確定?”

    蘇銘不耐催促:“快點來。”

    陸久安不著痕跡地搓了搓手指。

    既然如此,那他就給這群萌新玩家一點小小的震撼吧。

    第一局,陸久安拿到的是狼人牌。

    狼人殺里,狼人陣營的勝率非常低,沒有人想要拿到狼人身份。

    陸久安則恰恰相反,他稍稍思索了一番,就決定了接下來的游戲玩法。

    黑夜來臨,四個狼人睜開雙眼,彼此不動聲色對視一眼,確定了隊友身份。

    除了陸久安,另外三個狼人一個是戚霽儀,另一個是太常寺斜律郎和翰林院檢討,翰林院檢討是狼王。

    在討論首刀人選時,戚霽開毫不猶豫選擇了蘇銘。

    “……”陸久安。

    這敵意未免太明顯了一些,蘇銘不得氣得直接跳起來?

    法官反復向四個狼人確認之后,讓他們閉上了眼睛,并在隨后經過了女巫救人,預言家驗人環節。

    “預言家請閉眼,天亮了,所有人請睜眼,現在競選警長。”

    選擇上警的有三名玩家,其中二號自稱是守衛,并于昨夜隨機守衛了在場一人,陸久安毫不猶豫把票投給了二號,二號也不負眾望拿到了警徽。

    隨后法官宣布:“昨夜蘇銘被帶走,請發表遺言。”

    蘇銘死亡,說明女巫昨晚沒有用解藥,陸久安并不感到意外,從剛才那幾局來看,女巫第一晚要么選擇觀望,要么把解藥用來自救。

    “我被刀了?”蘇銘氣急敗壞,忽然雙眼如電射向戚霽儀:“一定是他,天黑時我就感覺到戚霽儀手臂抬起來了。”

    這完全就是無稽之談,蘇銘和戚霽儀隔了三個位置,怎么可能感覺得到戚霽儀的動作。

    蘇銘一瞬間也反應過來,氣鼓鼓道:“總之我的直覺是戚霽儀。”

    首夜遺言并沒有什么作用,蘇銘就算再不甘,也只能委委屈屈地認下自己出局的事實。

    接下來是眾人發言,警長制定發言順序,出乎意料的是,第一個發言的是他的狼人隊友太常寺協律郎。

    陸久安感嘆這位二號玩家警長眼光真是毒辣啊。狼人作為第一個發言的話,很有可能會因為緊張,或者沒有想好發言內容而失誤。

    果不其然,同伴明顯慌了神,說話時漏洞百出。

    別人有沒有聽出來他不知道,但是陸久安玩了那么久的老玩家,他要是好人陣營,沖斜律郎剛才那番話,直接就能把他狼人身份定死在案板上。

    陸久安當機立斷,決定改變策略。

    于是發言順序到他時,陸久安重拳出擊,緊緊盯著太常寺協律郎,不容置疑道:“你沒必要撒謊了。我是預言家,昨晚我查的你,你是狼人!”

    第190章 第 190 章

    他這出其不意的一句話不僅把斜律郎打了個措手不及, 一向波瀾不驚的戚霽儀也端著那雙黑沉沉的眼睛看了過來。

    戚霽儀:“……”

    陸久安笑:“……”

    斜律郎懵了,他不明白,為何同為狼人身份的隊友要指認自己。

    而且, 陸久安怎么敢自稱預言家的?

    陸久安是第三個發言的人, 為了增強說服力,他稍稍正了正身子, 面不改色道:“我本來不想暴露自己預言家身份的, 大家也知道, 預言家一旦暴露, 就很容易招來狼人的殺害。不過2號上警的時候直接明牌守衛,發言很正氣,這也是選警長時我投2號一票的原因,那我便想著,不如我也打開天窗說亮話, 這樣神職陣營好打一點。”

    一句話不僅把自己投了2號的事說出來, 先博個好印象, 還解釋了自己為什么決定跳預言家。

    陸久安繼續道:“今晚我可能會被刀, 警長也可能被刀。另外,我準備驗11號,因為上警的說不定也有狼。”

    11號是上警的其中一人,在他發言的時候, 陸久安仔細觀察過, 覺得對方是神職身份的幾率不小,很有可能還是預言家。

    焊跳狼對預言家,刺激!

    而且他猜測, 隱藏在其中的真預言家今晚肯定要查驗自己,查驗自己的原因很簡單, 若是自己是個好人,留著還能幫其擋刀。若自己是狼人,肯定不會坐視自己興風作浪,第二輪白天妥妥地跳出來查殺自己。

    陸久安想了想補充道:“女巫第一晚沒有救人,還好蘇銘只是個村民,我們的贏面非常大,女巫的藥一定要留在刀刃上,我再說一遍,1號斜律郎是鐵狼人,他若是不自爆,我們直接把推出去,過。”

    還好斜律郎也不是笨到無可救藥,在陸久安充滿暗示的語言下,咬牙選擇自爆,中斷了發言,游戲直接進入黑夜。

    斜律郎的一番舉動,再加上陸久安如此攻勢兇猛的打法,很快在所有人心里坐實了預言家的身份。

    于是到狼人刀人環節,陸久安毫不猶豫指向了自己。

    戚霽儀皺起眉頭,用口型詢問:“你確定?”

    陸久安堅定地點頭。

    他最后的那番話看起來意在叮囑女巫,其實是別有用心。陸久安幾乎可以斷定,女巫絕對會使用解藥救他,畢竟,哪個狼人會蠢到自刀呢?

    如此一來,不僅可以騙掉女巫的藥,還能讓女巫對他的身份深信不疑,可謂是一舉兩得。

    果不其然,睜眼時,法官宣告:“昨夜是平安夜,無人死亡。”

    陸久安隱秘地勾了勾嘴角。

    蘇銘作為唯一出局的好人玩家,親眼目睹了陸久安的一系列操作,驚得差點原地起跳。

    不僅僅是他,臺下的觀眾也看得目瞪口呆,不過因為之前有言在先,觀眾們的都沒有表現出明顯的異態。

    這次的發言順序是逆時針。

    由于上一輪狼人的自爆,玩家們得到的有效消息并不多,因此前兩位發言時,除了對陸久安的肯定,內容中規中矩。

    這是新手局的常態,若是放在老手局,反而很容易被打為狼人,陸久安準備在這點上作文章。

    輪到11號玩家廖主簿,也就是上一輪陸久安點名要查驗的人發言時,對方顯得非常激動,直接了當道:“我才是預言家,陸司業是一匹披著皮的狼,你們不要受其迷惑了。我為了保全自己,一直選擇隱而不發,就想著先看看他的身份再說,結果就如剛才所言。若是任由他捏著預言家的身份坐視不管,我們好人陣營肯定都完了。”

    戚霽儀就坐在11號玩家旁邊,他雖然看起來對什么事都冷冷淡淡的,但是一開口,陸久安就聽出來他是個會玩的。

    “先說清楚,我是村民,無法起到什么多大的作用,唯一能做的,就是提供一些自己的見解。狼人不用費盡心思來刀我,好人也不要胡亂把我推出去。現在就來說一說我的拙見。”

    只見戚霽儀皺了皺眉頭,顯得略微不解,“前面兩位我不做評價,我旁邊這位廖主簿有些可疑啊。你剛才那番話,聽起來非常耳熟,什么為了不暴露自己,這不是陸司業說過的么。我不確定陸司業是不是真的預言家,也不確定警長是不是真的守衛,但就你拾人牙慧這一點,不是很有說服力。如今出現了兩個預言家……嗯,我無法做出判斷。看看后面的人怎么說吧。”

    戚霽儀的發言太漂亮了,陸久安忍不住在心里給他點了個贊。

    戚霽儀風輕云淡地撇清自己,至少在出現明顯的破綻之前,這兩輪都不會有人把票浪費在他身上,這是其一。

    其二,他沒有明顯地站隊自己,就算戚霽儀不幸出了局,也不會波及到他身上來。

    其三,他這番話看似不溫不火,沒有表現出明顯的攻擊力,其實已經不著痕跡地埋下引線了。

    果然,戚霽儀后面兩人順著他的話表達了對廖主簿的懷疑。

    輪到7號玩家按察司經歷時,陸久安精神一震。

    “陸司業預言家的身份是毋庸置疑的,他查驗了一匹狼這點還不足以證明嗎?諸位想想,狼人一共只有三位,雖然他大可為了混淆視聽假裝預言家,但是除掉隊友這種事肯定是得不償失的。排除這一點,很多事情就很好解釋了。陸司業昨晚才說查驗廖主簿,廖主簿就迫不及待跳出來攻擊陸司業,照我看來,分明就是狗急跳墻。他一定是只鐵狼無誤,更甚者還是狼王。”

    抓到你了,女巫。

    陸久安舔了舔嘴巴。

    除了女巫之外,有誰會如此強勢站邊,信誓旦旦說他陸久安就是預言家?

    廖主簿急得滿頭大汗,但是無濟于事,后面所有玩家統一將矛頭指向了他。

    詹主簿被投出去幾乎成了鐵板釘釘的事。

    但是還不夠,因為場上還有一名騎士。

    第一輪因為結束得急促,騎士沒來得及找人決斗。要是這輪騎士選擇直接戳廖主簿,騎士因此而死亡,陸久安所有的計劃都將功虧一簣。

    陸久安十分自然地接過話:“到我了。先說查驗結果。抱歉,11號玩家是好人。”

    所有人都不可置信看向廖主簿。

    陸久安隨即露出一個疑惑不解的神情,他摸著耳垂道:“我不知道你假裝預言家的目的何在,為了幫我擋刀?那就大可不必了,因為很可能會讓別人誤解,直接把我送走。另外騎士也會很危險,要是我查的不是你,給你發了金水,兩個預言家對跳,騎士勢必會決斗我們其中一人,但是如此一來,騎士必死無疑。莫非你是刁民?廖主簿,你不要亂來啊,我們穩贏的局面,要是讓你這么攪局,我們說不定會被翻盤的。”陸久安加重語氣,苦口婆心道。

    接著,他又把矛頭對準了一開始發言的兩個玩家:“你們也很奇怪,作為好人,反而含糊其辭,是怕多說多錯么?當然我也只是懷疑,所以接下來,我會查驗你們其中一人,”

    “還有7號按察司經歷,如果他們的行為只是可疑,那你的態度就很讓人深究了,因為你站我站得太明顯了,反而讓我懷疑你是不是狼人在博取我的信任。現在場上還有三名狼人,謹慎為上,我后續會注意你的。其余玩家中規中矩,暫做觀望,過”

    陸久安一改強勢,說話模棱兩可,直到他的狼隊友翰林院檢討最后一個發完言,騎士也沒站出來決斗廖主簿。

    2號玩家警長做了全盤分析,然后歸票開始公投。

    一開始嫌疑最大的11號玩家廖主簿被陸久安發了金水,因此逃過一劫,1號玩家被推了出去。

    1號玩家發表遺言,他表情一言難盡:“我是騎士,我第一個發言,當然不知道說什么。倒是12號,他在我后面一位,嫌疑更大啊,你們不投他,投我做什么?早知道就不該舉棋不定,白白浪費這個身份。預言家分析得很到位,7號這種急于求成的樣子確實很可疑,我應當果斷和他決斗的。”

    1號居然是騎士?這可真是意外之喜。

    現在場上有三個狼人,三個神職,三個村民,神職分別是7號女巫,11號預言家,2號警長守衛,守衛身份待定。就算他不是守衛,陸久安也下定決心今晚把他除掉。

    不為其他,就為了警長手上的警徽。

    昨天平安夜,有三種情況:

    第一種:狼人空刀。陸久安這個假預言家真狼人,不用分說將其排除。

    第二種:守衛守護了他。

    第三種,女巫用藥救了他。

    基于女巫的發言邏輯,陸久安輕易就判斷出,昨夜守衛要么是自守,要么是空守。

    預言家的身份非常重要,所有人都知道這一點。正因如此,在女巫沒了解藥的情況下,今晚陸久安勢必會得到守衛的保護。

    所以不論警長是不是守衛,只要刀他,他就必死無疑。他一死,警徽很大可能會飛到陸久安手中。

    天亮了,法官宣布,昨夜死亡兩人。狼人刀掉2號警長,女巫毒死12號。

    女巫的選擇無可厚非,應該是受1號騎士的發言刺激,與其猶豫不決錯失機會,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帶走一位嫌疑人,而且還能爆出女巫身份自證清白。

    警長死亡,警徽如愿以償到了陸久安手中。他本就得心應手,如今有了警徽更是如虎添翼。

    11號真預言家一如既往地踩陸久安,7號按察司經歷不再隱瞞女巫身份:“若非我知道第二晚被刀的是陸司業,我真是信了你的胡言亂語。”

    有了女巫發的銀水,陸久安僥幸逃過一劫。

    事不過三,廖主簿若是一再堅持指認他,陸久安露出破綻在所難免。

    不過已經不重要了,游戲到了現在,已經基本結束了。

    在陸久安有意無意的引導下,公投出一人,晚上殺掉一人,兩個陣營便旗鼓相當,都只剩最后三人,

    第二天,陸久安暗示狼王選擇自爆,狼王自爆不僅可以讓游戲跳過公投環節,還能帶走了一人。

    進入黑夜,兩狼兩神,結果一目了然。

    直到所有人站起來,女巫按察司經歷還有些沒反應過來,他一頭霧水,愣道:“所以,誰是狼人?”

    陸久安自覺翻開牌面,對他致以歉意一笑,按察司經歷怪叫一聲,眉眼瞬間耷拉下來:“陸司業,你把我騙得好苦。”

    廖主簿恨鐵不成鋼,戳著他的肩膀冷哼:“我三番五次想撥亂反正。你倒好,可勁兒地潑我,還說我攪局,我看你才是那個故生節肢的人。”

    廖主簿這話倒也說得沒錯,陸久安這局能贏的關鍵之處,就在于按察司經歷毒殺一名隊友,并且以女巫的身份強勢站邊陸久安。

    陸久安啼笑諧非,按擦司經歷垂頭喪氣,詹主簿搖搖頭:“算了,不怨你。誰叫陸司業一環扣一環,讓人防不勝防,”

    蘇銘也是很快調整了心態:“久安,你玩得真好!運籌帷幄,掌控全局!”

    這一場狼人殺他雖然第一個出局,但作為旁觀者,也是酣暢淋漓過足了癮。并從中學到了很多技巧。

    他輸了,卻輸得心服口服。

    眾人迫不及待開了下一局,接下來,陸久安分別拿了一次騎士,兩次狼人。

    這三局玩法次次不重樣,沖鋒狼,倒鉤狼輪番上陣,憑借聽殺將騎士身份發揮到了極致,一戳一個狼人。

    陸久安玩得花樣百出,無一例外都取得了勝利。到了最后,眾人已到了驚弓之鳥的地步,只要分辨不出真假,所有人不約而同先把他給推出去。

    陸久安:“……”

    翰林院檢討攤了攤手:“沒辦法,陸司業你太狡猾了。”

    陸久安無可奈何,索性時間不早,丟掉手中身份牌先行退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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