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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91章 第 191 章

    嶺山之上云蒸霞蔚, 群峰如巨人般橫躺交錯,密密麻麻的大樹順著山坡逶迤而下,恬靜悠然。

    突然, 林間一陣騷動, 群鳥簌簌從枝頭上受驚掠起,擺動的樹梢仿若游龍, 飛速晃過半山腰, 眨眼間就盤旋至山腳下。接著, 一匹駿馬從林間疾馳而出, 衣袍翻飛間盡是意氣風發。

    是圍獵的隊伍歸來。

    那人馬背上馱滿了大小不一的獵物,仆人一擁而上,陸久安隔著老遠都能聽到此起彼伏的歡呼聲。

    不是韓致。

    森林里陸陸續續又出來幾人,陸久安站在原地等了片刻,直到山腳下那道能容幾匹大馬一并通過的出入口再沒其他動靜, 陸久安揉了揉酸軟的腰肢, 轉身離開。

    陸起搭建的銅賬離行宮隔著一段距離, 陸久安找到時, 陸起正墊著腳尖往帳篷頂上插門旗。

    這面旗子同身份牌一般,因為行宮外帳篷太多了,主要是為了方便主人尋找所置。

    帳篷搭得結實穩固,陸久安掀開布簾往內看了一眼, 布置得也舒適溫暖, 不由夸贊道:“喲,陸起,不錯嘛, 搭得有模有樣。”

    陸起語氣輕快道:“不是我的功勞,都是江大哥幫忙支起來的。”

    江預擺手:“陸起無需自謙, 應平安置流民搭帳篷時,你鞍前馬后的跟著學了不少。”

    陸久安樂得見他們把功勞推來推去,搬來一條小馬凳坐下,陸起凈了手,給他盛上滿滿一杯茶水,“公子嘗嘗,剛煮的。”

    陸久安聞到一股濃郁的奶香,喝了一口:“奶茶?”

    陸起點點頭,“按大人說的方式做的,不知味道如何?””好哇!”陸久安似笑非笑瞅著他:“敢情是讓你公子試毒。”

    陸起連忙手足無措地解釋,陸久安忍俊不禁,按著他的腦袋胡亂搓揉一通:“瞧給你嚇的。”

    陸久安從帳篷里出來,隔壁的布簾也剛好掀開,陸久安定睛一看,對方是個與他有過一面之緣的熟人。

    “爹……爹。”粉雕玉琢的奶娃娃抱著男人的脖子咿咿呀呀地疊聲說話。

    韓昭身為謹安王,在行宮里自有一席之地,用不著在此處和臣子們一塊兒扎帳野營啊,還是說他不食人間煙火久了,也想親自體驗一番?

    韓昭看到他,露出一個笑容,仿若百花齊放:“陸司業,又見面了。”

    因著韓致那層關系,陸久安對他實在擺不出什么友善的態度,非常冷淡地行了個禮。

    韓昭意味深長道:“剛才的狼人殺非常精彩,看來陸司業以前一直在藏鋒守拙。”

    陸久安故作疑惑:“下官愚鈍,不知謹安王何意。”

    韓昭深深看了陸久安一眼。

    他懷里的孩子久沒人理,開始撲棱著手腳干嚎哭鬧,韓昭把奶娃娃往上顛了顛,哼著不知名的小曲兒耐心低哄,施施然離開了。

    酉時,出發圍獵的王公貴族全部歸來,韓致不出眾人所料博得嶺山圍獵的頭籌。

    堆著笑臉上前恭賀的官員們很多,陸久安混跡在人群中給他“接風”,原本側頭在和永曦帝說話的韓致忽然有心所感,一雙狹長的眼睛斜掃過來,陸久安立刻咧嘴一笑。

    不多時,空地上方彌漫起炙烤的肉香,陸久安回到帳中,一位太子身邊的近侍奉命尋來:“少師大人,殿下邀請您前去一同享用將軍的戰利品。對了,殿下特意交待,你身旁這位陸小公子也可一同前往。”

    面目凈白的小太監說話尖細,周圍有好幾個帳篷的主人掀開布簾探出頭來。

    于是,陸久安頂著眾人羨慕的目光,心滿意足地吃了一頓飽餐。

    太陽西沉已久,天際只能看到一點薄薄的微光,錯落有致的帳篷里亮起了燭火,陸起拎著燈籠走在前頭,不一會兒就到了地方。

    江預盤腿坐在帳門外,今晚他也將擔任守夜的職責。

    陸久安在那頂謹安王曾出入過的帳篷旁邊,看到自己的狼人殺牌友:“廖主簿,你……你宿這兒?”

    廖主簿一臉驚喜,搓著手道:“陸司業,好巧,沒想到咱倆今晚比鄰而睡呀。天色尚早,要不咱們喚點人來再組幾局狼人殺?”

    陸久安恍惚看到前世那幾個人菜癮又大,隔三差五找自己打麻將的同事,委婉地拒絕掉:“今日有些乏了,想早些休息,養精蓄銳。”

    廖主簿看了眼周圍一片燈火通明載歌載舞的景象,有些失望。

    陸久安躺在柔軟的綿褥之上,命陸起掐掉燭火。

    陸起小聲嘀咕:“才剛到戌時,公子寢得未免太早了吧,平時這會兒還在吾鄉居看書呢。”

    陸起滿腹疑惑地出去了,蓋上布簾,帳篷里恢復了寂靜。

    黑燈瞎火的狹小空間里,陸久安似乎睡著了,突然,一只布滿厚繭的手掌捂住他的嘴。

    “唔唔……”

    “噓,是我。”韓致貼在他的身后輕聲道,“跟我來,帶你去一個好地方。”

    韓致撈起一旁的大氅給陸久安系上。

    行宮外絲竹聲連綿不絕,在無人知曉的地方,蹄霄載著陸司業和韓將軍,悄無聲息地往森林深處奔去。

    韓致說的好地方是一汪天然溫泉,掩蓋在巖石和茂密的灌木叢后邊。

    滿山綠葉環抱下,迷蒙的煙霧蒸騰,空氣里飄蕩著濃重的硫磺味,即便離溫泉池幾步之遙,也能感受到水里蘊藏的蓬勃熱氣。

    陸久安問:“這個溫泉,還未被人使用過吧。”

    韓致想了想:“應該沒,我今日是追著一只麋鹿誤入此處,才發現了這個溫泉。這邊多是山猴之類的,我們平時狩獵顯少過來。”

    陸久安放心了,三下五除二去了衣服。泡進熱水里沒多會兒,身上因為騎馬帶來的寒氣就被盡數驅散,他背靠在池壁上,舒舒服服地喟嘆一聲。

    “嘩啦”一聲響,韓致脫得只剩一件底褲,緊跟著入了水。

    天上繁星閃爍,周圍蟲鳴蛙叫。

    韓致指著他肩膀道:“這兒怎么會有淤青。”

    陸久安看了一眼,不甚在意:“估計不小心在哪兒碰到了。”

    韓致游到陸久安身邊,靠著他坐下。陸久安側頭給他讓位置時,不經意間掃到水波下那幾塊壁壘分明的腹肌,心里一時又是羨慕又是垂.涎。

    韓致把他的小動作盡收眼里,低低一笑,微微調整了一下姿勢,隨著他這個動作,那幾塊腹肌顯得愈加秀色可餐。

    陸久安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第一次見面同床共枕時,韓致好像也是這個反應。于是故意兇巴巴地問:“不準笑,我問你,你實話告訴我。第一天見面那個晚上,你當著我的面把衣服脫光,是不是就是自持身材好,故意勾.引我的?”

    沒想到韓致想了片刻,竟點了點頭。

    陸久安呼吸一窒,屈辱道:“果真不是我的錯覺。”

    “我旗下一員大將,曾經在軍帳里說過一句話,我恰巧路過聽見了。”

    陸久安心里升起不太好的預感:“什么話?”

    “你媳婦兒無論表面怎么無動于衷,只需你把衣服一脫,她就會拜倒在你的魅力之下。”

    這什么狗屁倒灶的話也信?陸久安震驚了。

    韓致含笑看著他,目光蛛絲似的在他身上一寸寸流連:“那天晚上,你脫衣服的時候,我整個人仿佛被架在火上炙烤。你或許不知道,我的眼睛始終沒辦法離開你的臉,你的肩,你的腰,你的手臂。你身上無一處不在引誘我,連腳指頭都散發著一股讓我蠢蠢欲動的氣息……”

    “停!打住打住!”陸久安徹底受不了了,火燒屁股般爬起來,不只是他這膩人的情話,韓致的眼神仿佛要把他生吞活剝了似的,再這么放任他說下去,好好的溫泉說不定就變成活春.宮了。

    韓致一把拽住陸久安手腕,把他拖回身邊:“好,我不說了,你別走。”

    “也不要看著我。”

    “好。”韓致當真轉過頭去,不再看他。

    兩人誰也沒再開口,陸久安放松警惕后,被溫泉的熱氣蒸得昏昏欲睡,想著萬事有韓致,所幸就放心大膽地閉上了眼睛。

    陸久安呼吸輕淺,韓致偏頭一看,見陸久安不知不覺中已經沉沉睡去,便小心翼翼把人半抱在懷里,讓他睡得更舒服些。

    陸久安枕在韓致頸側,韓致看不夠似的,盯著他的睡顏怔怔入了神。

    此刻的陸久安如一朵鮮翠欲滴引人采摘的高山雪蓮,原本羊脂白玉一般的臉被蒸得粉光若膩,他睫毛上掛著一滴水珠搖搖欲墜,被韓致用手輕輕一碰,便順著鼻尖掉了下去,落到水里沒了蹤影。

    韓致鬼使神差地,照著他臉頰掐了一下,那地方便出現一個月牙型的指甲印,像被什么細小的東西咬了一口。

    這時候,背后的叢林里突然一聲輕響,韓致警惕回頭,但四周除了樹葉被風吹動的影子,再也沒有其他異常。

    出于多年的謹慎,韓致把陸久安的腦袋輕輕放在一邊,隨即從浴湯里起身,順著聲音的方向,扒開了一簇藤蔓。

    借著月色,韓致在樹底下發現一連串腳印。

    原來是山猴。

    兩人直到月亮高照才返回營地,此時大部分人已經入睡,黑夜里,值守的侍衛見一匹壯馬逼近,“唰”地一聲抽出配劍:“什么人?”

    韓致取下腰間令牌,往他眼前晃了晃。

    侍衛抱拳行禮,默默把圍欄撤開,低垂著頭,也不敢看將軍懷里抱著的是何人。

    “放我下來吧,我看到帳篷了,就在前面。”

    “久安乖,帳篷薄衾冷被的,哪有寢殿舒坦。”然后不顧陸久安的反對,直接將人帶回了寢殿。

    翌日,五城兵馬司和四京衛的人馬在各自統帥的帶領下匯集于此,每一支隊伍前面,都有一面代表身份的旗幟獵獵飄揚。

    陸久安站在角落里,往兵馬司隊伍里掃了一圈,沒有看到趙老三他們的面孔。

    一年一度的幾方較量和嶺山圍獵一樣令人津津樂道,現場熱血沸騰,士兵手持盾牌大喊口號,聲音響徹大地,在靜謐的山谷間空蕩蕩地回響。

    詹尾珠站在朱雀軍最前面,和周圍的男人比起來,顯得嬌小玲瓏格格不入。

    玄武軍統帥露出一個充滿惡意的笑容,問:“這女娃娃也上場?”

    “自然。"

    玄武軍統帥嘲諷道:" 沐統帥手下是沒人了嗎?撿個女娃娃來充數,小心給撞壞了,我可憐香惜玉得很。”

    詹尾珠屈辱地握緊了拳頭。

    沐挽弓又豈是那種任人搓軟揉扁的人,當即反唇相譏:“怎么,馬統帥有心思替我管教手下了?我怎么記得年前有支京衛的士兵私闖宅院,被太常寺少卿一封狀紙告到了御前。”

    玄武軍統帥噎住。

    年前他手下的士兵追拿賊子,誤打誤撞闖入了太常寺少卿府邸,鬧了一場天大的烏龍。

    五城兵馬司的人自然也注意到了詹尾珠,一個個錯愕得盯著她,眼珠子差點瞪出框來。

    “好了!”永曦帝打斷兩人,“你們莫非一個屬雞一個屬狗的?年年見面都要吵,能不能消停一會兒,時辰也不早了,禮部敲鼓準備比賽吧。”

    比賽的初衷是先祖皇帝為防止士兵好逸惡勞疏于訓練而設。

    按照慣例,五城兵馬司和四京衛會舉行兩場比賽,一場是單人對決,武器自選,奪魁的一方將得到陛下賞賜的黃金鼎一個,享以無上榮耀。

    另一場是兩軍博弈,奪下罩門里的彩頭即勝利。

    沐挽弓意興闌珊:“每年都是我朱雀軍奪魁,今年恐怕也是如此。這樣的比賽有什么意思,陛下,不如換個比法?”

    這是赤裸裸的挑釁了。

    五城兵馬司和其他三京衛的人具是怒目圓瞪,玄武軍統帥更是“啪”地一聲捏斷手中軟木,陰惻惻道:“口氣真大,孰勝孰負還未可知,也不怕閃了舌頭。”

    沐挽弓冷哼:“去年你也是這么說,結果不還是我的手下敗將?”

    玄武軍統帥大怒:“你那是偷襲!”

    “這叫兵不厭詐。”

    陸久安在一旁看得樂不可支,光動嘴有什么用,快點打起來啊。

    這時候,首位的永曦帝撐著下巴道,“沐統帥說得沒錯,來來回回就這兩個花樣,朕確實看膩了。”

    沐挽弓拱手抱拳:“陛下圣明。”得意洋洋地看了玄武軍統帥一眼。

    玄武軍統帥咬牙切齒地垂下頭:小人得志,且讓你囂張片刻。

    永曦又問:“諸位愛卿可有什么好點子?”

    “這……”文武百官面面相覷,絞盡腦汁想了半天,永曦帝皆不是很滿意:“不行,毫無新意。”

    這時候只聽一個聲音道:“臣有一計。”

    眾人循聲看去,略感意外,是那位年輕俊美的陸司業,平時不顯山不露水的,突然出列,也不知會有什么主意。

    永曦帝饒有興致:“說來聽聽。”

    陸久安微微一笑,在四面八方的凝視下,從容不迫道:“臣以為,可以將兩場比賽合二為一,改為營救人質。”

    第192章 第 192 章

    陸久安道:“兩軍將領抽簽定攻防, 守方自行藏匿人質,時辰一到,若是攻方還未曾接觸到人質, 守方即可撕票, 代表守方勝利。反之,攻方在接觸到人質后, 安全無虞地帶回陣地, 攻方勝利 。”

    玄武軍統帥瞇起雙眼:“照陸司業這個說法, 攻守雙方的任務難度差異太大, 對抽到進攻那一方的人來講未免有失公允。”

    陸久安攤手:“沒辦法,只有一天時間,若是不定限制,雙方得打到天荒地老。至于馬統帥提出的問題,雙方各當一次攻守就行了。”

    “營救人質需要進行詳細的戰略部署。行動過程中, 每個人都有無可替代的作用, 誰適合勘察地貌和軍情, 誰適合沖鋒陷陣, 而誰又適合潛行拯救人質,這個時候,將帥就顯得至關重要了。”

    “一場較量,不僅看到了每個人的單兵作戰能力, 還能看到了整個隊伍的配合。如此一來, 你們想看到的兩場較量不就齊全了嗎?”

    玄武軍統帥呵呵幾聲,笑得意味不明:“陸司業一個國子監育人的,難得對兵法如此熟悉。”

    “不敢不敢, 讀過兩本兵書,略知一二罷了。”

    永曦帝一錘定音:“就按陸司業說的這么辦。”

    “那就請陛下移駕高地。”

    這事永曦帝交給身邊一位禁衛去辦, 不肖半刻那人便回來了。

    兩軍交戰的場地選在一座雙峰交錯的山谷,那處地勢復雜,有河流有叢林,不至于讓行動結束得太快,以致圣上看得索然無味。

    其余人則分布在旁邊兩座山頭,從上往下看去,整個山谷盡收眼底,雙方的行動一目了然。

    未免出現人質自行逃跑,或向攻方傳遞消息這樣的舞弊行為,將從王公貴族里面隨意挑選一人充當人質。

    比起作壁上觀,顯然親自上陣更具吸引力。不少人都躍躍欲試,最后還是太子韓臨深力壓群臣得了這么個機會。

    “永曦帝心真大,刀劍無眼,也不怕儲君因此受傷。”陸久安咂舌。

    韓致就在陸久安旁邊:“只要死不了,就能救回來。韓臨深身為太子,未來勢必危險重重。若是現在這點小打小鬧都應付不了,將來如何繼承大統。”

    四京衛和五城兵馬司嚴陣以待,各自的統帥和都指揮使正爭分奪秒地峻聲吩咐。

    隔得太遠陸久安聽不清楚,只能看到陽光下唾沫橫飛。陸久安猜測他們在做考試前的臨時輔導。

    不過又有什么用呢。

    戰場瞬息萬變,若是單憑戰前一兩句話就能改變結果,誰都能紙上談兵。

    沐挽弓第一個回來,長刀掛在腰側,一步一晃,優哉游哉。

    “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沐挽弓和沐藺都是將門之后。沐藺身手不凡,小時候應當也是被寄予厚望的,為何沒和他姐姐一般去參軍?”

    韓致看了他一眼,似乎不太想說。

    “不說也不要緊。”陸久安趕緊擺手,“我只是隨口一問。”

    韓致頓了頓:“沐藺祖父,也是一手教導我們武藝之人。有一次帶兵打仗,邊陲的知府畏死,緊閉城門。為了救一千余部下,老將軍命人從城墻翻入,殺了知府和城衛,強行將城門打開。”

    陸久安身軀微顫,看了一眼不遠處的沐挽弓。

    “這事傳到朝廷,先帝連夜召回老將軍。朝堂之上,御史帶頭攻訐,先帝抵不住滿朝文武的壓力,欲治老將軍的罪,老將軍不堪受辱,自刎堂前。以后你有機會的話可以看到,玉階上的血跡至今沒有擦掉。”

    韓致眼眶有些發紅,陸久安心神震動,悄悄牽住他的手。

    他仿佛看到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一生在戰場上沖鋒陷陣揮斥方遒,到頭來卻被自己人逼得走投無路,飲恨而終。

    韓致滾了滾喉嚨:“所以,沐藺自此不待見那些滿口仁義道德、道貌岸然之徒。”

    陸久安心里也跟著難受,或許老將軍之于韓致,比先帝之于他還要親近。

    幾位統帥陸陸續續回來,分立兩側,目不轉睛盯著下方攻守情況。

    關乎臉面,由不得他們不緊張。

    這可比單一的比試精彩多了,過程中峰回路轉險象迭生。

    到了關鍵之處,眾人都不由自主地屏息凝神,為場下的攻守方捏了一把汗。

    永曦帝瞇了瞇雙眼,指著下方一道快如閃電的身影道:“此子不凡。”

    其他人自然也注意到了,紛紛驚嘆:“好快的身手。”

    “我都沒看清楚她是如何上樹的,兩三下就竄上去了,靈活跟一只貓似的。五城兵馬司的人從下面經過,愣是沒看到。”

    都指揮使臉色難堪。

    站在高處,詹尾珠的一舉一動被看得一清二楚。

    只見她靜靜趴在樹干上等了一會兒,仿佛和白楊樹融為一體,等五城兵馬司的人一走,詹尾珠毫不猶豫翻身而下,矮身往右邊快速奔去。

    她的隊友正在左側方誘敵,她得趁此機會繞過這一段巡視,容不得片刻耽擱。

    “閻王不等人,救援分秒必爭!”

    這是在應平縣衙經過訓練后,刻進骨子里的使命。

    前方一道兩米高的山巖橫貫在路中央,詹尾珠速度不減反增,兩三步順著垂直的巖壁蹬上去,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另一側。

    “這分明是鳥啊,直接飛過去的!”

    接下來詹尾珠操作的倒掛金鉤、匍匐前進……直把眾人看得眼花繚亂。

    “視河流山巖于無物,好一個如履平地,”馮熹濟雙目程亮,已然起了愛才之心,把巴掌拍得啪啪響,“沐統帥,此子何人?你從哪里找來的。”

    “哪里需要找。五城兵馬司不要,這不,正巧讓我給看到了,就順手給撿回來了。”

    這話說得不高不低,正好給在場所有人聽到。

    都指揮使一張臉到脖子漲成豬肝色:“胡說,有這樣的人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哦,確實非都指揮使的過錯。”沐挽弓抱著雙臂懶洋洋道,“人還沒進去就給轟出來了,都指揮使坐在都督府里,你手下的那些人,怎敢拿這種小事來打擾你,你身邊的僉事應該知曉一二。”

    眼見矛頭轉向自己,指揮僉事咬碎一口銀牙:“確有此事。”

    沐挽弓譏諷一笑,轉向陸久安:“至于這是何人,就要請教陸司業了。”

    馮熹濟驚詫:“莫非此人和陸司業有著沾親帶故的關系?”

    陸久安道:“是下官在應平任職時的一位得力下屬。”

    陸久安把她如何到晉南的前因后果解釋了一遍,著重強調了詹尾珠當初主動請纓前去受災區救援并受巡撫使力薦之事:“一同來的其余幾十人目前已入五城兵馬司受職。”

    指揮僉事無聲冷哼,心想這還差不多。面上對陸久安報以一笑,似有主動交好之意。

    豈料還未等他松一口氣,陸久安笑瞇瞇補充:“詹尾珠在應平時,是他們的頭兒。”

    其言外之意便是,你們五城兵馬司將下面的“蝦兵蟹將”收入門府,卻把真正的千里馬拒之門外,真正是不識明珠!

    指揮僉事臉色一變,當即躬身告罪。

    永曦帝聽著他們幾人你來我往冷嘲熱諷許久,一直不曾出言打斷,直到此刻,方才道:“朕倒是對這個事有些印象,召詹尾珠前來。”

    下面的戰況已接近尾聲,隨著詹尾珠保護韓臨深達到攻方陣地,這場雙方的較量以朱雀軍勝利結束。

    詹尾珠滿頭大汗被帶到御前,她本能地小腿痙攣顫栗,誠惶誠恐地埋著頭,只盯著視線里永曦帝的腳尖,雙目不敢亂瞟。

    永曦帝問了她幾個問題,有在應平如何當的差,有去災區救援的情況,還有去五城兵馬司當天發生的事。

    詹尾珠一開始說得磕磕碰碰,到了后邊越講越順暢,講到被兵馬司嘲笑時,已經能夠做到心如平鏡。

    “朕記得,從江州遞上來的文書說,陸司業任職期間,偷盜命案屈指可數。你那群衙役當真這么厲害?”

    “食君之祿奉君之憂罷了。”陸久安意有所指,“多虧了鎮遠將軍去江州剿匪。”

    眾人恍然大悟,紛紛看向不茍言笑的鎮遠將軍。

    就是說嘛,陸久安一個小小的司業,怎么可能訓練得出這樣的士兵。

    永曦帝把黃金鼎賜給詹尾珠,讓她先行退下。

    馮熹濟道賀:“恭喜沐統帥又得一名良將。”

    永曦看著指揮僉事的雙眼和聲問:“既然是巡撫使力薦,緣何拒之門外,不聞不問。”

    指揮僉事哆嗦著唇:“兵部里面從未有過女人當職的先例,臣不敢……”

    陸久安皺眉:“僉事大人怎么能說沒有,沐統帥活生生這么大一個人不就是在這兒嗎?還是說在僉事大人心中,不把沐統帥當女人。”

    指揮僉事臉上青白相間,惱怒道:“你有什么資格責問本官?”

    指揮僉事是正四品,陸久安是正六品,他又非什么科道言官,能夠正風紀、糾百司,確實是沒資格的。

    陸久安義正詞嚴,有理有據:“國子監作為大周最高學府,擔任著教書育人的重任。我作為國子監司業,當先正己方可正人。詹尾珠乃我昔日下屬,她遭遇不公之時,我陸久安難道要因為惡勢強權就畏畏縮縮,連為自己下屬出言討個說法的勇氣都沒有嗎?”

    指揮僉事被他倒打一耙,氣得說話漏風:“你說誰是惡勢強權?莫要血口噴人!”

    “是是是,你不承認你是惡勢強權。那剛才我只是隨便一問,是誰就慌不擇亂用職僚品秩來壓我了。咱們就事論事,您要是問心無愧,就請先解釋一下剛才的問題吧。”

    韓致知道他又要搞事了,心里好笑,默默往陸久安身旁移動半寸,指揮僉事頓時猶如一只被掐住脖子的公雞。

    都指揮使瞪了瞪他,指揮僉事前后受敵,吞下一口牙齦里冒出的血沫。

    “沐統帥是特例,她乃名門之后,天底下哪有這么多巾幗不讓須眉的人物。”

    “你也知道是特例。”陸久安就等他這句話,“時勢造英雄,黎明可以迎來一位勇士,黃昏也可以等來一位懦夫。一個人長成什么樣,和她所處的環境休憩相關。是你們逼著女人在家三從四德,相夫教子。她們變成如今這樣,是你們一手造成的,你如今卻看不起她們。焉知給她們同等的環境,不會比你厲害,僉事大人?”

    一眾文武百官聽得呆若木雞,偏偏沐挽弓還在一旁附和:“陸司業說得有理,回去我就成立一支女兵。”

    兩人一唱一和,永曦帝頭痛不已,揮了揮手:“有完沒完了,好好的嶺山圍獵,被你們攪和成這樣,趕緊比試完回朝。”

    陸久安為了這件事等了這么久,好不容易時機成熟,怎么可能就此善罷甘休。

    于是第二天,一封來自己國子監厚厚的奏章送到了通政司,左右通政看了奏章內容面面相覷,實在拿不定主意,最后兩手一甩,遞到御前讓陛下親自處理吧。

    第193章 第 193 章

    陸久安穿過掖門, 踏上金水橋,這是他第二次進金鑾殿,已經能夠做到面如平鏡心如止水。

    文武百官的目光齊齊落在陸久安身上, 在他空蕩蕩的雙手處打了轉。

    待陸久安行過臣禮后, 永曦帝把一封奏折抽出來:“東蘭,為諸位大臣宣讀。”

    東蘭展開奏折, 看到里面的內容, 先是愣了一下, 不著痕跡地掃了一眼下面垂首而立的陸久安, 這才開口。

    奏折宣讀完畢,群臣靜默兩秒,望向陸久安的方向,難以置信道:“你想讓女子也入朝廷為官?”

    “是的。”

    “荒唐!”翰林院學士當先出聲,“沐挽弓打算組建女兵的想法已經冒天下之大不韙, 你竟然想打破老祖宗世世代代傳承下來的規矩。”

    除了翰林院學士, 其他文武百官也是不贊同地指責道:“陸久安, 邦本治國, 固久不易!”

    蘇銘站在隊末急得不行,使勁給陸久安使眼色。

    向道鎮從后邊伸手拽了陸久安一把,陸久安置若罔聞,既然已經下了決心, 豈有別人罵了三兩句就做縮頭烏龜的道理。

    “陳規就俗就是用來打破的, 唯有這樣,才會有新生……”

    “狂妄自大!”陸久安只反駁了短短的一句,隨之而來的呵斥像洶涌的潮水一般, 陸久安左右環顧,見他們一個個橫眉冷豎, 反應非常激烈。

    “當初你作為大閣老的門生,我本對你有諸多好感,現在看來,哼。”嚴終以乃東閣大學士,桃李滿天下,自大閣老故去后,朝廷上下的文臣隱隱有唯他馬首是瞻之勢,身份舉重若輕。

    他轉身將怒火對準祭酒:“你國子監的人在朝堂之上大放厥詞,你作為他的上司,是不是也由得他在監舍內胡作非為?”

    祭酒不悅:“嚴學士慎言。”

    朝堂上吵得沸反盈天。

    韓致瞇了瞇眼。

    昨夜嶺山之后,他就去了陸久安府邸,聽他將自己的計劃和盤托出。

    早在應平之時,他就發現,陸久安對女性有著不同尋常的態度。

    開辦鴻途學院不分性別的招生;力排眾議讓孟亦臺擔任夫子;華彩坊任工閣招收女工……只不過他沒有想到,陸久安竟一直抱著這樣的打算。

    陸久安成了眾矢之的,幾乎所有人都在申飭他。

    韓致面無表情道:“你們還是聽陸司業把話說完的好。”

    “有什么可說的,讓女人入朝為官,那還有男人什么事,直接摘掉烏紗帽回家犁地算了。”

    文武百官整一個不聽,不同意,不需多言的態度,饒是陸久安滿腹說辭也無從下手。

    罷了罷了,先給他們一個緩沖的時間,什么事都不能一蹴而就。

    下了朝,嚴終以依舊憤憤,圍在他身邊的文臣們自是一塊兒附和指責,文淵閣學生過來好言相勸,被嚴終以一把推開。

    “我知道令子蘇銘與陸久安交好,我原本也以為此子不驕不躁進退有度,沒想到他居然敢說出這么荒謬的言論。”

    嚴終以大發雷霆,回去之后,命人去吏部要來一份關于陸久安在應平任職六年的政績,就著手邊的茶水降火,一字不錯地全部看完。

    一同跟著前來的中極殿大學士問:“如何?”

    嚴終以平靜地看他一眼。

    實話實說,陸久安這個縣令做得確實讓人挑不出一絲毛病,他能讓永曦帝破格連升三級,其政績自然是十分出彩的。

    嚴終以更生氣了,到后來慢慢變成恨鐵不成鋼,他把那幾頁紙重重拍在桌子上:“你瞧瞧,這縣令不是當得挺好的嘛,怎么偏偏……哎,無論如何,如此敗壞朝綱之事,我絕對不會同意的。”

    陸久安可不知道這些,他神態自若地回到國子監。

    蔡公雙正候在監舍門口,見了他馬車,急沖沖湊上來:“沒受傷吧陸司業,我聽說你在朝堂之上惹了眾怒,引得眾人大打出手。”

    那倒不至于。

    陸久安心中一暖,安慰道:“天子面前,還是無人敢失儀的。”

    蔡公雙提醒他:“看到冷司業的時候,記得離遠些。剛才你不在時,他在學正面前那個幸災樂禍的樣子,嘖嘖……”

    陸久安小聲問:“好像我一來冷司業就不太喜歡我,蔡司業知道是什么原因嗎?”

    “還能是什么。”蔡公雙把他拉到角落,左右看了看,“冷寧阮器量狹窄,你不過而立之年就已坐到了他這個位置,嫉妒你呀。現在好不容易看到你摔跟頭,當然是小人得志了。”

    陸久安了悟,對他的提醒表示感謝。

    因為這個事,后面幾次朝會,陸久安舌戰群儒,著實領教到了言官們的戰斗能力。

    以東閣大學士為首的文臣寸步不讓,其他人則是作壁上觀。

    不過陸久安也不是毫無收獲,至少經過他的不懈努力,從敵方陣營挖了好幾個墻角過來。

    他的頂頭上司國子監祭酒就是其中之一。

    陸久安心知單憑空口白話是解決不了事情的,必須得言之有物才行。

    “陛下明鑒,微臣提出女子入朝為官一事并非是單純為了她們,而是為了大周王朝。”

    永曦帝是笑非笑:“扯得冠冕堂皇,那你倒是說說。”

    陸久安不慌不忙從衣袖中掏出一張薄紙,旁邊的中極殿大學士不小心瞟了一眼,上面畫滿了密密麻麻的線條和符號,也不知是什么東西,看不懂。

    陸久安抖了抖自制的報表:“大周人丁共計6000萬余人,男丁女丁比注接近對半,其中,參加童試的人數共計……人,擇中的秀才共計……人,舉人共計……人,貢生共計……人。對了,諸位若是對數據存疑,可以詢問戶部尚書。”

    “從這個數據不難看出,大周那么多百姓,其實也只有一半的人有資格踏入仕途。試想,若整個國家的人都能為未來的繁榮昌盛貢獻一份力,大周將是怎樣一番盛景呢?”

    嚴終以冷哼:“說得輕巧,這朝堂上,哪一個不是窮經皓首經過重重科考,于千軍萬馬中脫穎而出才有機會站在此處的。那群婦人大字不識一個,有什么能力做官?”

    “那就讓她們也科考。”

    “你……”嚴終以氣結,不可思議地看他,“你清楚自己在說什么嗎?”

    “嶺山圍獵的時候,我就已經非常清楚了。給她們同等的環境,她們未必做得比男子差,科舉也是一樣。”

    嚴終以甩袖:“異想天開。”

    “是不是異想天開,看了就知道。”陸久安氣定神閑,轉身奏請永曦帝:“微臣斗膽請陛下宣一人上朝,此人就在掖門外恭候,手持一柄蘭花如意,一眼便能看到。”

    永曦帝也想知道陸久安賣的什么關子,便允了他的請求。

    天子近衛奉命前去,不多時,眾人便看到近衛后面跟著一位衣著樸素的少女,臉上不施粉黛,雙手粗糙,依稀可見勞動的痕跡,不像大富大貴之家出來的人,但舉止有禮,顯得很有教養。

    溫鳶其實很緊張,手心里的汗水把衣袖都給抓出一個濕手印。

    她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站在金碧輝煌的大殿里,周圍都是一群大官,前面龍椅之上,甚至坐著一位天底下最尊貴的人。

    陸久安走到溫鳶身側,給了她一個安撫的眼神。

    “如諸位所見,溫鳶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農人之女,不過是在學院里呆過幾年,因此讀過經書,通曉算數,略懂音律。”

    “我不信。”金鑾殿里響起竊竊私語聲。

    名門望族里的貴女知書達理也就罷了,農人之女也讀圣賢書?

    當即就有人站出來表示要考校溫鳶,陸久安求之不得,做了個請的姿勢。

    翰林院侍讀首先發問,他問的幾個問題都較為簡單,溫鳶輕松便答出來。

    嚴終以不滿意:“我來。”

    他不僅用《春秋》出了一道及其刁鉆的策問,還列了幾道算數問題。

    溫鳶沉吟數息,先給出了算數的答案,永曦側身問東蘭:“可正確?”

    東蘭可沒有空口算數的本事,只見他噼里啪啦飛快撥動手中算盤,而后回道:“啟稟陛下,分毫不差。”

    這下群臣眼中都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溫鳶開始破后面那道策問,不過比起算數,她這道題解得只能算是條理清晰,其文筆造意就不是那么深微了。

    嚴終以道:“平平無奇,這樣的文采,童試都過不了。”

    “可是溫鳶只學了四年。”向道鎮出聲提醒,“嚴學士,你不能罔顧這個事實呀。”

    都給事中董惠林忍不住道:“你又如何得知她只學了四年?萬一只是陸司業胡謅的呢。”

    向道鎮搖搖頭: “我在廣木做了整整六年的學政,哪個州學子散漫,哪個府又勤學好進我了如指掌。我是親眼看著應平一步步從遍地白丁到滿目鴻儒的。”

    他把自己六年來的所見所聞全部講了一遍,包括縣學重啟,修建鴻途學院,眾人只覺得不可思議。

    江州呈上來的政績只有寥寥數語,他們只能從一個個干癟的數據里窺見其中一二,現在聽向道鎮這么講,只覺得在聽一個什么神奇的故事。

    一時間,竟生出了想親自去應平去看一看的沖動。

    怪不得陸久安會有這種異想天開的想法。

    原來他早在應平就這么干了!

    文武百官聽得津津有味,朝會早就過了時辰,永曦帝也未出言阻止,向道鎮繼續說。

    “不僅如此,陸司業還創辦了每日要聞,供應平的百姓觀閱。百姓閑暇時,最愛做的事就是去生活廣場聽學子們讀報,這樣他們即使不出門,也可以知曉天下事。”

    “那每日要聞聽起來和觀邸是同一種東西。”

    “還是有些出入的。”向道鎮從寬大的袖袍里掏出一卷紙,顯然早有準備:“要聞每一期會刊印幾百份,富裕的人家都愿意買一份閱覽,今日我正好帶了幾期。”

    要聞先到永曦帝手里過目,陸久安看了一眼永曦帝,見他看得目不轉睛,有些好笑。

    陛下不當影帝可惜了,裝得還挺像那么回事了。

    第一次進御書房,陸久安就知道,自己在應平發生的一切,永曦帝了如指掌,這個每日要聞,或許就躺在御書房哪個角落呢。

    永曦帝看完,東蘭公公接過散給眾人傳閱。

    每日要聞內容不拘一格,大到朝廷頒布的法令,小到應平發生的趣聞軼事,都會記錄其中,大臣們哪見過這些,一個個看得嘖嘖稱奇,尤其是地動那期,陸起帶著向道鎮的門生深入災區的幾篇報道,讓不少人為之動容。

    向道鎮趁熱打鐵:“實不相瞞,擔任學政時,臣有幸參與了省城新聞社的編寫。臣以為,每日要聞利國利民,可以在晉南繼續開辦。”

    “所言甚是。”永曦帝不僅點頭同意了向道鎮的提議,命他全權負責,在得知了主編陸起的存在后,特賜要聞編修一職,正八品,從旁協助。

    向道鎮歡天喜地領了旨,陸久安也替陸起高興。

    “那女子入朝為官一事?”

    永曦帝手撐著龍椅,顯得猶豫不決,嚴終以放下要聞大步上前:“一碼歸一碼,陛下,萬萬不可。”

    陸久安失落道:“溫鳶這么一個實例放在眼前,嚴學士也覺得不行么?像溫鳶一樣有才的人天底下還有很多,若是陛下不用,豈不白白錯失了人才,實在可惜。”

    嚴終以沒好氣:“那等她有資格再說。”

    “真的?”陸久安雙眼一亮,順坡下驢:“嚴學士教訓的是,那就依嚴學士說的來辦,先讓女子入學堂讀書識字,以后同男子一塊兒參加科舉,擇優錄取,這樣方能體現公平公正。”

    “……”嚴終以這才發現著了陸久安的道,深深吐出一口郁氣。

    永曦帝似乎有些倦乏:“那就這樣吧,女官的事暫不提。晉南城東有座寺廟,荒廢了多年,工部著工匠去修葺,改作女子學院。學院的大小事務皆由陸司業統籌安排。若是不見成效,廢除女子學院,陸司業降職罰俸。”

    事成定局,嚴終以也只能作罷,心里自我安慰著:且讓陸久安先折騰幾年,說不定到時候,這事就不了了之了。

    陸久安拱手謝恩,和百官一起恭送走皇上。

    他本意就是為了讓女子參加科考,入朝為官不過是他以退為進的一個策略,眼下了卻一事,真是連走路都感覺輕快了不少。

    第194章 第 194 章

    陸久安旗開得勝, 頂著眾人復雜的眼神下了朝。

    剛出掖門,背后一人壓著聲音喊道:“陸司業,等一等, 等一等啊。”

    對方年事已高, 腳程沒有陸久安快,一路小跑著追上他, 累得氣喘吁吁。

    來人左右環顧, 見四下無人, 湊近了小聲問:“陸司業, 我家中有三個女兒,不知能否有幸去女子學院就讀,她們天資聰穎,不會讓你過多煩心的。”

    陸久安好笑,他記得對方前兩天還跟在嚴大學士后面言辭激烈地批駁他, 轉眼就找上門來, 這翻臉比翻書還快。

    “當然, 不管對方聰明與否, 只要肯學,我一視同仁。”陸久安笑瞇瞇回答。

    “哎呀,陸司業真是一位值得敬佩的正人君子……”

    對方不斷說著漂亮的奉承話,陸久安不欲過多糾纏, 拱手告辭后, 徑直回到家。

    陸起正在搗鼓吃食,陸久安第一時間把朝堂上的好消息告訴給他,陸起不可置信地丟下瓷碗, 高興得一蹦三尺高:“真的公子?意思是,從今往后, 我也是官職在身的人了?”

    “當然,明天公子陪你去吏部一趟。”

    陸起歡呼一聲,像條撒歡的小狗,搖著尾巴跟在陸久安屁股后面團團轉。

    聽到他要寫信,陸起格外殷勤:“公子,你要去信給誰?沐小侯爺嗎?我幫你送到驛站吧。”

    陸久安哭笑不得,把供到身邊的腦袋推開:“寫信到應平,讓孟亦臺和范成秋來晉南。”

    他離任時就有這個打算,不過那時候情況不明,學院又離不得人,只有讓他們先在那邊繼續教書。

    現在陛下欽點他為女子學院的院長,新學員開辦之初事務繁雜,而他的教學理念又和大周格格不入。如果有他們兩人在的話,會輕松許多。

    應平那邊,就讓范成秋另外提拔一人來接管便是,鴻途學院已經較為成熟,沒有他們兩人在,想必也會運行自如。

    “那詹姐姐得高興壞了。”

    可不是嘛,陸久安暫時不打算告訴詹尾珠,等到時候給她個驚喜。

    工部很快派了工匠前往廢棄的寺廟。

    陸久安對學院的規劃早就有諸多想法。

    一個寬闊的操場必不可少,他打算除了平時的常規教育外,偶爾舉辦一些校內活動,免得培養出來的學生們只會死讀書。

    另外也需要有一間圖書館,不用太大,至于里面的藏書,除了名章典籍,陸久安從電腦里抄錄了一本李清照的詞集,還有狀元郎孟麗君,女駙馬馮素貞等諸如此類的故事。

    國子監的教學模式和布置顯然在這里并不適用。正好這群工匠是免費的勞動力,陸久安準備物盡其用。

    他指揮工匠將寺廟倒塌的佛像全部運走,除草夯土,移栽花卉,拆掉剝落的墻體,重新砌上新的青磚紅瓦。

    然后又將南苑辟成一個小型的自習室,里面燭火桌椅一應俱全。

    陸久安拿著圖紙找到工長:“能打一套這種物什嗎?”

    工長搖搖頭,給他指路:“俺不會木活咧,問問老劉,他手巧著咧。”

    老劉正咬著狗尾巴草敲木樁,赤裸的胳膊粗壯有力。

    陸久安說明來意后,老劉丟下鐵錘,瞇著眼睛端詳圖紙片刻,沒看出明堂:“能做倒是能做,這東西干啥用的?”

    “畫板,用來給學子們外出寫生用的。”

    老劉聽得更糊涂了:“需要多少個?”

    陸久安也不知道到時候會有多少學生來,最后保守估計報了一百個。

    陸久安干勁十足,有一日他正在和韓致布置講臺,大門外突然來了幾個人,是高楚高宿那幾個應平的貢生,朝著院內探頭探腦。

    “你們怎么來了?”陸久安意外,拍掉手中的灰塵,隨便擦了擦,朝門口迎去。

    幾人面皮薄紅,原來他們聽說了陸久安為民請愿的事,本想助他一臂之力,無奈人微言輕,連金鑾殿都沒有資格進入。

    作為受恩于陸久安的學生,在他獨木難支的時候,卻什么忙都沒辦法幫上,幾人心中十分愧疚。

    “這沒什么,我不會在意。”陸久安大度地拍拍他們的肩膀安慰。

    更何況,若是高楚他們一窩蜂擁護自己,說不定會授人以柄,彈劾他陸久安結黨營私,與己與他們都沒有好處。

    盡管如此,幾人還是心懷內疚,每日散值后,都會主動來到寺廟,盡一點綿薄之力。

    有了他們的幫忙,翻新修葺完學院只用了不到一個月的時間。

    煥然一新的當日,永曦帝命人送來一快燙金牌匾,賜名篤學館。

    “陛下想得周全。”有了這張親賜牌匾,就等同于有根定海神針,即便有人心存不滿,也不敢上門造次。

    韓致神色不虞:“是我去找皇兄請來了,你怎么不夸我?”

    陸久安汗顏,他確實沒想到這茬,抱著韓致親了親,夸贊道:“還是我老公最貼心。”

    這時候,孟亦臺和范成秋也從應平乘船來到了晉南。

    消息傳到軍營,詹尾珠也沒心思訓練了,火急火燎趕回來,兩人一見面,雙雙紅了眼眶。

    “孟姐姐,你怎么來了?你不在鴻途學院做夫子了嗎?”

    “陸大人傳我來的。”孟亦臺溫柔地注視著詹尾珠。

    詹尾珠淚眼朦朧,可憐巴巴地哀求著:“孟姐姐,你在這里多留幾日吧。”

    “我不走了,跟你一起在晉南。”

    兩人親密無間地說著悄悄話,范成秋無限感慨:“孟夫子和詹尾珠的情誼難能可貴啊。”

    “鴻途學院一切安好?”陸久安問。

    “好,好,大人走后,鴻途學院又收了好些學生,他們怪想念你的,知道我要來晉南,都很不舍。”范成秋回憶起當時的場景,哽咽著語不成調,用衣袖抹掉眼角的淚痕。

    “對了。”范成秋忽然想起一事,從車架上抱出幾壇葡萄酒,“謝東家他們托我給大人帶的。”

    這兩年葡萄酒供不應求,價格也因此被抬得居高不下,這幾壇酒少說得值幾百兩,謝歲錢居然說送就送。

    范成秋道:“大人的恩德,哪是幾壇酒就能抵過的。”

    陸久安把其中一壇酒分裝在四個酒葫蘆里,翌日分別送了出去,蘇銘接到手里不甚在意,等打開嗅了一口后,立刻呆若木雞。

    他磕磕巴巴地問:“這是……葡萄酒?”

    陸久安笑瞇瞇點頭。

    蘇銘怪叫一聲,佩服得五體投地:“我……這酒一到晉南就被搶購一空,有錢都買不到,你上來哪里得來的。”

    “拿著吧,不要錢,別人送的。”

    蘇銘感動得稀里嘩啦,語無倫次道:“久安真好……我知道你最近創辦女子學院,是有人用酒賄賂你嗎?這酒可不能亂收啊,不不,我還是用錢買吧。”

    陸久安扶額,打斷他的胡思亂想:“你知道葡萄酒是產自哪里嗎?”

    蘇銘呆呆地回憶,不確定道:“……江州,應平?”

    “那我之前在哪里任職?”

    “應平。”

    陸久安意味深長地用扇柄敲了敲他額頭。

    蘇銘一瞬間醍醐灌頂,崩潰地捂住通紅的臉頰:“嗚嗚嗚,是我有眼不識泰山,居然還在久安面前夸下海口,說什么要帶你嘗葡萄酒,你當時一定在心里偷偷笑話我吧。”

    陸久安心想:這傻孩子,要是知道他推崇備至的展覽閣在我名下,豈不是得找個地縫鉆下去了。

    當天下午,孟亦臺來到陸久安的別院。

    孟亦臺容貌絕色,她這樣的女人本就引人注目。

    而陸久安呢,黃金單身漢一枚,不僅年紀輕輕就受職于朝中,做了六品大官,還生得玉樹臨風,隱隱有取代晉南四雅之勢。

    京城的不少貴女芳心暗許,暗中窺伺的媒婆們也蠢蠢欲動。

    孟亦臺一到晉南就進了陸久安的別院,此事正好被對門那位閑暇時喜歡找好姐妹嘮嗑的正室看見了。

    于是,陸司業并非因為工于事業才至今未娶,而是早已有了兩情相悅之人,這樣的說法很快就在晉南的士族門閥內傳得人盡皆知。

    名門貴女們聽到后心都快碎了。

    曾有意把自家小女許配給陸久安的戶部侍郎就在國子監門口與他碰巧“偶遇”打探真偽。

    “恭喜陸司業,前幾天那位傾國傾城的女子可就是您未來的夫人?怪不得那些個金枝玉葉你都瞧不上呀。”

    一同的韓致面無表道:“那是陸司業專門請來擔任女子學院的夫子。當時本王也在那里,你怎么不說我是他未來的夫人?”

    戶部侍郎被懟得啞口無言,滿頭大汗反思是不是最近做了什么不小心觸了這尊煞神霉頭,反思無果后,他一頭霧水看向陸久安。

    陸久安哭笑不得:“孟夫子品性高潔,當時我和她在商談學院的事,大門敞開,整個下午咱們都坐在院子里,路過的行人看得清清楚楚,可不要胡亂猜測毀人清譽啊。”

    陸久安好不容易打發走了戶部侍郎,回家之后還要應對胡攪蠻纏的鎮遠將軍。

    韓致醋缸子打翻了,腦子里滿是白天聽到的各種言論,心里的無名妒火在洶涌翻騰,一關上房門,就把人摁在懷里懲罰性地撕咬,力道之大恨不得將他吞吃入腹。

    陸久安舌頭被吸得又酸又麻,提議道:“韓朝日,要不咱們公開吧?”

    韓致抵住他額頭,炙熱的呼吸唇齒相接,最后搖了搖頭,拒絕了:“就這樣吧,麻煩。”

    久安現在是國子監的司業,要是那群御史知道他喜好男風,一定會見縫插針將他拉下馬來。

    他好不容易才在皇兄那兒爭取到了女子進學的事,可不能因為自己就前功盡棄。

    篤學館一切就緒,就差學生和夫子了。

    夫子很好招,吏部那里就有大把的人才。陸久安如法炮制,筆試加面試挑選了幾名品性端正,有真材實料又教學有方的老師。

    隨后他親自寫了一本招生簡章,簡單介紹了豐富多彩的教學內容,強大的師資團隊,以及女子學院創辦的初衷。

    正好向道鎮開辦的新聞社成立,值得一提的是,新聞社別名久安新聞社。

    有祝愿大周長治久安之意。另外也是告知世人,每日要聞是一位叫陸久安的臣子在應平擔任縣令時為百姓所創立的。

    陸久安將招生簡章的廣告植入每日要聞中,接下來,他就坐在學院里,等著女學生來報道。

    可惜結果并不理想。

    招的五十多人里,幾乎全部來自京城的貴族門閥,尋常百姓家的女子寥寥無幾。

    陸久安捏著名冊,心里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郁氣。

    他知道什么原因。

    百姓覺得女子讀書無用,反而會減少家里的勞動力。

    要想改變女子的現狀,果真任重而道遠。

    不論如何,現在老師有了,學生有了,篤學館便正式啟動教學了。

    第195章 第 195 章

    篤學館內的學生非富即貴, 即使她們身為女子,長大后注定要嫁入夫家,但在達到一定歲數時, 依舊會受到族里聘用的夫子開蒙教誨, 因此學識參差不齊。

    陸久安只能按照年齡將這50多人以十三歲為界限劃分成兩撥分開教學。

    開學當日,篤學館迎來了兩個意想不到的人, 國子監祭酒和蔡公雙抱著文房四寶登門拜訪。

    陸久安受寵若驚:“祭酒和蔡司業怎么舍得過來。”

    祭酒像是沒聽到, 負手走在前面, 蔡公雙道:“祭酒一早就在念叨了, 說過來看看篤學館內有沒有什么需要添置的,怕你思慮不周,貽人口實。”

    祭酒回身罵他:“就你話多。”

    陸久安心里微微一暖,溫聲道謝。

    篤學館內,女學子們一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 兩雙眼睛克制不住地左顧右盼, 對接下來的學院生涯充滿了好奇與憧憬。

    國子監祭酒抖了抖嘴唇, 欲言又止, 蔡公雙就沒那么多顧慮了,直言不諱道:“這哪是來進學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參加牡丹花會。”

    陸久安知道蔡公雙此話并非只是針對女學生。

    同樣的事情若是發生在國子監,那群監生一旦著裝不符, 或者舉止稍微放浪一點, 這群古板又嚴謹的飽學之士就會站出來,以不思進取為由將人狠狠訓斥一頓。

    陸久安虛心接受:“多謝蔡司業提醒,我會讓她們注意的。”

    此時, 他心里已經隱隱有了一個不太成熟的想法。

    祭酒走馬觀花參觀了一圈,到授課的教室外時, 看到木門上貼了一頁紙:“這是什么?”

    陸久安解釋:“排的課表,夫子們按此表上的排課順序進行授課。”

    祭酒精神一震,湊近了仔細看下來,詫異道:“怎么你們還教音律丹青嗎。”

    “音律是為了陶冶情操,丹青是為了修身養性,但平時還是以讀圣賢書為主,祭酒放心,不會本末倒置。”

    “不錯。”祭酒簡短做了聲評價,又推開門參觀起教室。

    兩人在篤學館沒待一會兒就離開了。

    學習四書五經總是枯燥而乏味的,然而經過一天的苦坐,這群女學生們依舊興致高漲,嘰嘰喳喳討論個沒完。

    陸久安用戒尺拍了拍黑板:“肅靜,我有話講。”

    女子們立刻停止了說話,睜著一雙雙求知若渴的眼睛看向他。

    “我想定做兩套校服,征詢一下你們的意見。”

    “校服是什么?”有人問。

    “校服是篤學館獨有的服飾,將來你們需要穿著校服入學,我想讓百姓看到它,就知道你們是來自篤學館的學生,知道你們的與眾不同。”

    還有什么詞比“與眾不同”更具誘惑力呢?這四個字如同春雷炸響,很輕易地就挑動了年輕學子的心弦。

    陸久安只是稍微一提,無需多言,學子們就興奮地同意了他這個奇思妙想。

    陸久安就服飾的款式集思廣益,采納了不同人的意見,最后將服飾設計圖紙交到吳娘手里,讓她去找晉南城的成衣鋪縫制。

    吳娘出生商賈之家,自小耳濡目染,聰慧能干,嫁為人婦后將夫家打理得井井有條。

    夫家潦倒落魄后,她經陸久安對門的婦人,也就是那位大傳特傳他謠言的正室推薦而來,負責篤學館的雜務,是最適合不過的人選。

    陸久安將此事交給吳娘后就放心得撒手不管了,豈料幾天之后,吳娘一臉挫敗地回來。

    陸久安一見她神色就知事情不順:“怎么?莫非成衣鋪不做?”

    不應該啊,這么大單子,哪家店接到不都得樂開了花。

    “自然是做的,有錢哪有不賺的道理。”吳娘道,“大人有所不知,我跑了晉南城手工最好的四家成衣鋪,個個手里堆滿了活,要接篤學館的校服,得排到下個月末了。”

    陸久安咋舌,心道不愧是人口密度最大的京城。

    “那其他成衣鋪呢?”

    “其他成衣鋪時間倒是有閑余,可惜繡工差強人意,那些服飾給姑娘們穿……” 吳娘沒有說完,但陸久安大概明白了她的未盡之意。

    “那就等等吧,不差這一兩個月。”

    韓致不知從哪里聽說了此事,有一日陸久安去御王府,韓致往陸久安身旁一坐,往桌上丟下一個銅匣,示意他打開來看。

    單看韓致使力的臂膀就知道這銅匣分量不輕,等陸久安掀開蓋子,登時被里面一片金燦燦的光芒閃瞎了眼。

    “哇。”陸久安發出沒見過世面的聲音。

    韓致被取悅到,眉目舒展開來:“何必煞費苦心去找別的成衣鋪,你不是想在晉南開華彩坊嗎?正好可以用這兩套校服做……做宣傳?這箱金銀珠寶應當足夠了。”

    何止足夠,置下五個成衣鋪都綽綽有余了。

    陸久安身兼數職,無法像在應平那樣隨心所欲。還好這是韓將軍的地盤,有的是人毛遂自薦來替韓將軍打點華彩坊的事宜。

    短時間內華彩坊無法成立,但是可以先招些繡娘裁縫,設計圖送到工坊不出五日,吳娘手捧兩套成品迫不及待找到陸久安。

    “大人,請您過目,若是您覺得滿意,后面的就照著這套來縫制。”

    衣裳如月華一般緩緩展開。

    湖藍色群衫淡雅端莊,其上蓮紋栩栩如生,一針一線可見繡娘女紅精湛。

    “皎皎玉輪忽醒,亭亭蒹葭長立。”陸久安眼前光影浮動,仿佛看到自家學生穿上這身衣服朝氣蓬勃的子,他一敲手心,“好,就這樣,非常適合我院學生氣質。”

    “不行。”卻聽背后一聲不容置疑的反駁,韓致眉頭皺得死緊,“我不同意。”

    陸久安費解:“韓大哥何時也有閑心操這檔子事了?好吧好吧,整個華彩坊都是你的,那你來說說,有什么地方需要改進的。”

    韓致神色不虞:“久安,你竟然忘了么?”

    陸久安被他這么盯著,久違地感到壓力,心虛道:“抱歉啊韓大哥,最近事情實在太多了。”

    韓致深吸一口氣,捏了捏身側的拳頭:“服飾上少了華彩坊的摟狗。”

    “什么東西?啊,我知道了,logo啊。”陸久安一拍腦袋,轉頭吩咐吳娘加上太陽和瓦姬花的雙面刺繡。

    韓致郁結難消,心中不知為何有些難以言喻的委屈,大馬金刀坐在凳子上生悶氣。

    陸久安注意力全在校服上,他翻出一套以前華彩坊的服飾給吳娘,吳娘拿在手里翻來覆去地看,驚嘆道:“這女紅不知出自何人之手,竟能在薄如蟬翼的布料正反面刺繡。不過大人,我記得那紙上畫的服飾并沒有這朵花呀。”

    陸久安沾沾自喜: “嗯,這是華彩坊特有的標志,以后只要是華彩坊出品的服飾,你都會看到。”

    等整個房間只剩兩人時,遲鈍的陸久安方才察覺到這不同尋常的低氣壓,他轉身看到韓致黑如鍋底的俊臉,心生頓感不妙,轉身拔腿往外走,手剛摸到門框,就被餓狼叼住脖子給拖了回去。

    當晚,陸久安為自己的疏忽大意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五十多人的校服,繡工連夜趕制,終于在一個早晨,如數送到了每個學生手里。

    姑娘們激動地面紅耳赤,翌日就換上了嶄新的服飾,這種興奮整整持續了三天都還沒消退,陸久安杵在廊檐下,看著這一幕,滿意地笑了。

    蔡公雙拍手叫絕:“陸司業手段了得呀,不費吹灰之力,就讓這群愛美的姑娘們心甘情愿脫了身上那些華服。”

    陸久安不置可否,他只不過是利用了一種難能可貴的心理,這種心理叫做榮譽感。

    “這個什么校服,我回去跟祭酒說一聲,不知道咱們國子監能不能也來一套。”蔡公雙道,“說起來,陸司業,自從陛下應允女子學院成立以來,你一門心思撲在這上面,恐怕連國子監大門長何樣都忘了吧。 ”

    陸久安雖然是皇上欽點的篤學館之長,但到底還沒脫下司業的帽子,把國子監扔在一旁不聞不問,確實有些厚此薄彼。

    陸久安經歷兩世的摸爬打滾,對這種情況早已應對自如,面不改色道:“蔡司業嚴重了,我正打算聯合篤學館和國子監進行一場辯論賽。”

    “辯論賽!”蔡公雙一瞬間提起了興致,“向道鎮那老頭之前在祭酒面前炫耀過,被我聽到了。何時舉辦,就下個月吧。”

    陸久安無奈:“下個月不行,她們才進學沒多久,哪是監生的對手。”

    “對不住,我欠考慮了。”蔡公雙站在教室外觀摩了一會兒,最后感慨道:“是我小看了她們。”

    陸久安深有同感,學院內的姑娘們知道這是個這個來之不易的機會,如饑似渴地讀書,一日都不曾懈怠。

    陸久安準備的操場沒怎么用上,自習室和藏書室反倒成了她們常去的地方。

    陸久安擔心這么不要命的學法會傷了她們,于是便延續了鴻途學院的教學模式,偶爾會將姑娘們聚集在樹蔭下,給她們講故事。

    這日,陸久安講完紅樓夢,和韓致并肩走出篤學館,突然見墻角下閃過一道影子。

    “什么人?”韓致反應迅速,大喝一聲,縱身躍去,不出兩息,就將人揪了出來。

    韓致揉了揉眉頭,放松力道,露出手掌下的模樣:“是個小女孩兒。”

    女孩兒其實不小了,瞧著十二三歲,不過因為韓將軍身形異常高大魁梧,把女孩兒襯托得比較嬌小罷了。

    韓致剛才那一嗓子顯然把人嚇到了,女孩兒慘白著臉瑟縮在原地。

    “你在這里做什么?”韓致面無表情問。

    女孩兒沒回答,癟了癟嘴,突然哇一聲哭出來。

    陸久安瞪了韓致一眼,把人扯到身后去。

    他微微彎下腰來,與女孩兒持平,一雙眼睛如沐春風,和聲細語問:“告訴哥哥,你剛才在這里做什么?”

    女孩兒偷偷摸摸瞧了一眼韓致,眼里還有些恐懼,她往陸久安身邊擠了擠,方才道:“我在聽里面講故事。”

    “你知道這是什么地方嗎?”

    “知道,是女子學院。”

    陸久安摸摸她的頭:“那你為什么不進去聽呢。”

    女孩兒失落地垂下頭:“娘不讓。”

    “你想進去嗎?”

    “想。”

    “走吧,哥哥帶你進去。”

    “可以嗎?”女孩兒小心翼翼地問。

    陸久安仿佛看到了當年的楊苗苗,心里一軟,牽住她的手:“當然。”

    經過此事,陸久安忽然福至心靈,給夫子們準備了個擴音器,天氣晴朗的時候,授課的地點從教室移到了操場上,隔著老遠,就能聽到篤學館內傳來的朗朗讀書聲。

    等丹青課初有成效后,陸久安提前準備的畫板就派上了用場。

    姑娘們穿著統一的服飾,背上書畫工具,往湖邊一坐,臉上散發的自信光彩照人。

    當不明就里的行人好奇詢問時,就會突然冒出四五個熱心人爭搶著回答,眾說紛紜。

    “這你都不知道呀,這是篤學館的學子們。什么?篤學館也不知道,專收女學生的呀。”

    “看到那套衣衫沒,篤學館的校服,只有篤學館的學生們有資格穿。別癡心妄想了,晉南城買不到的。”

    “我也不曉得女子讀書能干啥,據說以后也能做官?”

    ……

    各種各樣的言論如雨后春筍應運而生,有人聽了不屑一顧,有人則半信半疑。

    篤學館里面做工的雜役驚訝地發現,到篤學館求學的女子與日俱增,這樣的情況,突然在某一日到達了頂峰。

    第196章 第 196 章

    不知何時, 晉南城內悄無聲息出現了一間叫華彩坊的成衣鋪。

    那鋪子門前每日絡繹不絕。里面服飾華貴無比,即使價格不菲,依舊深受京城達官貴族們的喜愛。

    百姓們閑下來時總愛談論晉南城及周邊發生的大小事, 自從每日要聞興起后, 能閑聊的談資就更多了。

    據華彩坊一位繡工私底下無意間透露,在華彩坊里做工的伙計, 即便是灑水掃地的, 每月都能得二兩銀子。

    二兩銀子, 足夠一個不太富裕的家庭省吃儉用一個月了。

    百姓羨慕不已, 也不知這華彩坊是哪位東家的營生,竟然如此大方。

    正當眾人暗暗懊悔沒有抓住這千載難逢的機會時,突然某一天,有人在每日要聞的廣告版塊里,看到了一則振奮人心的消息:華彩坊招工!

    東家一如既往地慷慨, 給出的工錢最高可至五兩。

    “你莫不是吹牛吧, 哪個東家這么傻?”提著食盒的婦人不信邪。

    她和其他許多人一樣, 大字不識一個, 只能偶爾從街頭巷尾聽些七零八落的消息。

    “千真萬確!”來人豎著一根食指信誓旦旦道,“繡娘、賬房、采購…… 需要數十人,而且有一點你們絕對想不到,他們只招女工。”

    這下子, 誰還管是真是假, 華彩坊這三個字在她們心中儼然成了一塊兒發家致富的圣地。然而等他們蜂擁而至時,卻又全部傻眼了。

    華彩坊的管事是個慈眉善目的中年男人,蓄著短短的山羊胡須, 杵在大門外,掏出一卷通篇密密麻麻滿是文字的紙頁, 對著眾人展開來。

    “招女工是真,5兩月銀呢也是真,來咱們華彩坊呢只有一個條件,通過筆試考核就成。”

    滿懷希望來此的姑娘婦人們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眾人心有不甘,可那又如何?她們尚且連那紙頁上的字都認不齊全,更遑論通過考核。

    聽管事說里面有幾道算數題,是了,華彩坊招賬房,哪能什么人都要?

    女人靠做工得五兩銀錢不過是鏡花水月一場夢罷了。

    眾人灰心喪氣地離開,沒走兩步。忽有朗朗讀書聲傳來,如梵音入耳,令在場的人如夢初醒。

    這一刻,她們清楚地意識到,讀書并非無用,知識就是金錢。

    與此同時,晉南其他四家成衣鋪也在悄無聲息地發生變化。

    新衣坊立足晉南五十多年屹立不倒,是京城數一數二的成衣鋪,近些時日卻被一家橫空出世的鋪子奪走了好些熟客。

    東家自是坐不住了,打發了一名得力下屬前去打探,奈何下屬廢了九牛二虎之力,連對方東家一點皮毛都沒扒出來。

    “怎么會一點蛛絲馬跡都不露。”新衣坊東家大為不解。這一點實在非同尋常,要么對方做事隱秘不喜為外人所知,要么就是身份尊貴高不可攀。

    下屬這一趟并非一無所獲,至少知道了華彩坊衣物用料皆為上乘,連服飾上那獨有的朝日瓦姬都是采用的雙面刺繡。

    新衣坊東家狠狠磨了磨后槽牙,真想找人趁著夜黑風高砸了那家店,可惜對方身份不明,他還真不敢輕舉妄動。

    “難道我新衣坊的服飾就差了么,怎么一個個盡往那破地方跑,寶馬香車往門前一擠,倒顯得他華彩坊多華貴似的。”

    東家大動肝火,氣得一掌拍在桌面上。

    不料幾日過后,就從下屬口中聽說了華彩坊考核招工的事。

    “能通過考核的人才有資格成為華彩坊的伙計,華彩坊平日接待的都是貴客,只有這樣方能顯示出華彩坊的與眾不同。”下屬一字不落地復述自己打探來的消息。

    “豈有此理!”東家自是不甘落后,翌日也推出了考核招工的方式。

    幕后黑手陸久安對此毫不意外,有錢能使鬼推磨,當然也能使學子們主動去讀書,篤學館的生源經此一事,呈斷崖式陡增。

    “還是陸司業有辦法。”蔡公雙心悅誠服,眼巴巴地問起另外一件事,“這都過去兩個月余,該是時候開一場辯論賽了吧,祭酒那日也在問我呢。”

    “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篤學館場地太小了,待會兒我帶人去國子監。”

    蔡公雙興奮不已:“那辨什么呢?陸司業你來定一個。”

    陸久安摸了摸下巴,很快便想好了主題:“第一次辨個簡單的吧,咱們循序漸進。”

    “就依陸司業所言。”蔡公雙精神抖擻地向陸久安辭別,表示要提前回國子監通知監生們做好準備。

    這股風不只怎的吹到宮中,不一會兒,永曦帝的御輦就到了國子監,陸久安眉梢一挑:“陛下也來了?”

    祭酒抹了一把汗,帶著三位司業誠惶誠恐地前去迎接,永曦帝道:“起來吧,不用對外聲張,給我尋一個隱秘的地方設個軟榻。”

    學子們鬧哄哄地來到孔子像前,然后涇渭分明地站成兩列,雙方以抽簽的方式決出正反方,正式展開辯論。

    因為陸久安有言在先,學子們暢所欲言,一場激烈的辯論下來,不只學子們通體爽快,連永曦帝也聽得龍心大悅,給了不少賞賜。

    經此一事,祭酒越發體會到陸久安的難能可貴,怪不得弱冠之年去了應平,還能將那么蠻荒地治理得井井有條。

    就在昨日,應平縣因為人丁興旺,達到了六千戶,從下等縣一躍成為了上等縣,這可跟那位剛上任不到一年的新縣令沒有干系,一切都是眼前這位年輕司業的功勞。

    祭酒再不敢小瞧了陸久安,終于明白了向道鎮羅進深的心情。

    祭酒欣慰地看著他:“陸司業到國子監,實在是屈才了。以后你若還有什么良策,盡管施展便是。”

    陸久安連稱不敢:“目前暫時沒了,若是有,也一定先告知祭酒。”

    后面幾次辯論賽,陸久安便沒再親自到場,由得他們自由發揮。

    不過有一次,雙方的辯論不知怎的就扯到了邊防上去了,國子監里那群出生名門望族的矜貴少爺們,話里話外都是對士兵的不屑。

    陸久安怒火中燒:“若不是腦袋里裝了水,嘴里說不出這樣的話來,一群小兔崽子,居然也敢詆毀邊疆戰士。”

    韓致倒是沒什么反應,或許已經習以為常。

    陸久安越想越氣:“就該把他們丟到戰火蔓延的地方去,體驗一下人間疾苦。”

    韓致覺得這樣維護自己的陸久安實在讓他心動,誰知他還未曾動作,陸久安就橫了他一眼:“是不是太閑了,那我也給你找點事做。”

    “……”韓將軍明顯是遭受了無妄之災,他抽回手,配合問:“那久安意欲何為?”

    陸久安響當當道:“我要去找祭酒,在國子監進行軍訓。”

    ……

    在半道上,陸久安與冷寧阮俠路相逢,這位司業一如既往地不太待見他,一邊走一邊陰陽怪氣地說:“有些人一路過關斬將平步青云,我還道是自憑本事,原來不過是巧言令色,有幸得到了韓將軍相護罷了。”

    陸久安驟然回身,反唇相譏:“是嗎?我看你也不過是一個跳梁小丑罷了。你倒想攀附權勢,可惜沒人瞧得上你。”

    陸久安對他的冷言冷語一直以來抱以漠視的態度,今天驟然發難,冷寧阮猶如一只被掐住脖子的公雞。

    陸久安冷冷道:“那么多年的圣賢書,你都讀到狗肚子去了。你若真論出個一二三來,我且還與你辯上一辯。這般胡攪蠻纏,我懶得搭理你。”

    “你……”冷寧阮額頭青筋乍起雙目圓睜,被陸久安一番誅心之語懟得近乎氣結。

    陸久安一把推開他:“走開,好狗不擋道。”

    ……

    冷寧阮的舉動并沒有影響他分毫,陸久安很快找到祭酒告之他自己的計劃。

    祭酒雖然如今比較器重他,但是對于軍訓一事還是有些接受不能:“監生當以學習為重任,怎么能和武將們一樣打打殺殺……”

    “非也。”陸久安自有一套說辭:“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監生從小錦衣玉食,每日與書相伴,哪有機會勞筋骨。祭酒,不琢難以成材啊。”

    “再說別的,每次科考需得在棚屋里挨過三天兩夜,有些考生落榜并非因為學識不豐,而是體力不支,相信祭酒當年也深受其害。軍訓不是讓監生未來去戰場殺敵,而是為了強健他們自身的體魄。”

    祭酒笑罵:“滑頭,扯這些冠冕堂皇的話作什?”

    陸久安察言觀色:“實事求是嘛,國子監有些學子不服管教,成天嚷嚷著讀書辛苦。軍訓完以后,兩相對比,我看他們誰還敢說讀書累。”

    祭酒略有松動:“陸司業言之有理,那依你看,軍訓多長時間。”

    “一個月。”

    祭酒錯愕:“這么久?”

    陸久安道:“磨刀不誤砍柴工嘛。”

    “那好吧。”祭酒點頭道,“我會將此事上奏陛下,由他定奪。若是成了,這教官該去哪里找?”

    這還不簡單,陸久安拍著胸脯保證道:“祭酒放心,交給下官即可。”

    陸久安意氣風發出了監舍,途中遇到一名監生。

    陸久安在一群司業學正里因為生得俊美,脾氣又溫和,監生們并不怎么怕他,遠遠同他行了個禮。

    陸久安想了想,招手示意他過來,夸了一句:“你們今日這場文臣武將孰重的辯論賽十分精彩。”

    “陸司業過獎。”監生揚起下巴,連頭發絲都散發出一股雀躍的味道,“我是一辯。”

    “是嗎?”陸久安摸了摸渾小子的后腦勺問,“你就是那個指出戰士坐享農夫米,一年吞掉百萬餐,提議削減軍餉的監生?”

    監生打了個哆嗦,不知為何,感覺被陸司業摸過的后腦勺發寒。

    尚且不知大難將臨的他突然生出一種恐怖的直覺,謹慎地后退一步:“是的。”

    陸久安收了手,又問:“你覺得監舍生涯如何?”

    監生小心翼翼道:“尚可。”

    “那你可要好好珍惜了。”因為接下來,迎接你的將是地獄。

    第197章 第 197 章

    陸久安首先去找了韓致。

    進門時遇見老管事, 老管事一眼瞧見他,臉上當即露出笑容來,畢恭畢敬行了個禮:“陸大人, 您找將軍啊。”

    陸久安提著衣角:“他人在嗎?”

    “在在, 將軍在后院呢。”老管事忙不迭把他請進府內。

    韓致正在打理長槍上的紅纓,紅纓有點打揪了, 在陸久安看來并沒什么影響, 但韓致向來很寶貝他這把上陣殺敵的武器, 垂著眼眸整理得一絲不茍。

    韓致抬頭看了他一眼, 見他出門時怒發沖冠,回來后五官飛揚,定是事情成了:“這么高興?”

    陸久安確實很激動,一想到要軍訓那群小兔崽子,心里就抑制不住地樂, 他挨著韓致一屁股坐下來, 攀著他的肩膀把事情說了。

    然而韓致對陸久安說的軍訓不為所動, 漫不經心道:“一群讀書的小子, 不能上場殺敵,練了做什么?”

    “話不能這么說呀。”陸久安道,“國家興亡匹夫有責,邊防戰士在外茹毛飲血的, 若不是他們那層防線, 撻蠻早就打進來了,這群小兔崽子倒好,一張嘴就把人的功績全給抹掉了。必須從小把他們的愛國情懷培養起來。”

    韓致專心摩擦著他那把長槍, 頭也不抬:“僅憑軍訓?”

    “就憑軍訓。”

    韓致沒有說話,即便是坐著, 魁梧的身材也像一座小山似的,紋絲不動。

    他是大將軍,操練士兵是他的看家本領,但不表示他就喜歡跟一群軟綿綿跟面條似的小孩兒玩。

    更何況,按照陸久安的說法,這訓練還不能太過用力,那他就更提不起一絲興趣了。

    陸久安抱著韓致的胳膊好一陣軟磨硬泡:“你現在左右無事,就當是打發時間罷。”

    韓致撇他一眼,用下巴指了指遠處的大殿,意有所指道:“我還有一大群幕僚要養。”

    韓致說的是御王府一個稍顯偏僻的地方。

    那里住著一群成日只知埋頭搗騰的工匠道士,地上堆滿了木屑,空氣里是熏人的硫磺味。就連大殿外面的院子,都被農人申志給拔除了植被,種上了糧食作物。

    韓致突然提到這事,多少讓陸久安有些赧然:“暫且先讓他們在你府上住下吧。”

    韓致有些不解:“何不直接告知皇兄。”

    陸久安原本就打算一到晉南把兩個研發團隊丟給天子,誰知一來二去耽擱了,他嘆了一口氣,無奈道:“這事一呈上去,意味著又要伸手問戶部要錢,這接二連三的,那尚書大人得跳腳了。”

    韓致垂著眼眸,不知道在想什么,陸久安道:“還是再等等吧,讓尚書大人緩一口氣,時機一成熟,我就向皇上稟明此事。”

    韓致知道他行事有主見,便沒有多言,也不準備插手了,陸久安眼巴巴瞧著他:“現在咱們還是說軍訓的事,你也知道,你是赫赫有名的鎮遠將軍,大周的戰力天花板,由你來做這把開鋒刀,再合適不過了。”

    韓致被他的說辭逗得忍俊不禁,面上還要裝作不為所動。

    陸久安貼著他,軟乎乎叫了一聲:“好不好嘛,韓大哥。”

    韓致盯著他不斷開合的嘴巴,鬼使神差收的,就點了點頭。

    陸久安心花怒放,推他一把,站起身來往外走:“那就這說定了,我還得去游說別人。”

    韓致的聲音從背后傳來:“需要我幫你嗎?”

    陸久安一擺手,頭也不回地說道:“不用,這種小事我還搞不定嗎?”

    陸久安出了御王府,徑直朝五城兵馬司走去。

    陸久安仔細算了算,國子監學子多達數百人,假如按每五十人一個隊訓練,也需要十來個教官。

    第一屆軍訓,必須得要盛大而圓滿的結束,因此教官的人選也顯得尤為重要。

    韓致作為鎮遠大將軍,屆時就擔這總教官之職。

    至于其他人,陸久安也想好了,他準備試著先去游說五城兵馬司的指揮使及幾個禁衛軍統帥。

    陸久安對此有信心。

    文臣武將針鋒相對良久,武將因為不善言辭,屢屢處于下風,早已憋了一股氣,現在一個光明正大報復的機會擺在面前,焉能不心動啊。

    等第一屆軍訓成功,再跟武將們商量,輪番讓其麾下小將軍訓新生,開源節流。

    兵馬司管轄整個晉南的緝盜秩序,事務繁多,這會兒大多在外巡邏。

    衙內只留數十人,三五成群地聚一起閑聊嘮嗑,陸久安剛一出現,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動作,眼睛不約而同看過來,戒備地看著他。

    陸久安泰然自若,似乎沒有察覺到這莫名的氣氛,甚至還禮貌地對著他們笑了笑。

    這時候,劉臥正好掀開門簾出來,一眼瞧見他,滿臉欣喜,“大人,你怎么來了?”

    兵馬司的人這才把目光收了回去,三三兩兩各自沒事找事去做了。

    “我找你們指揮使有要事相商。趙老三呢?”

    “他在后院跟兄弟們切磋呢,我這去叫他來。”

    劉臥風風火火就要走,被陸久安一把拉住:“我就隨便問問。還有,你們衙內這些人怪怪的,怎么這么看著我?”

    劉臥撓后腦勺:“大人勿怪,嶺山狩獵后,主事被降職,數人被罰,他們沒有敵意,只是怕大人……”

    劉臥小心翼翼覷他一眼,嘴巴囁嚅了兩下,還是沒敢說,陸久安揶揄道:“怕我再生事端?”

    劉臥嘿嘿一笑,趕緊轉移話題:“指揮使剛回來,我引大人前去。”

    一路上,陸久安詢問其他這群跟著從應平到晉南的衙役近況:“在兵馬司與他們相處可融洽?”

    劉臥得意道:“剛來那會兒,本來是看不起我們的,一個個眼高于頂。不過武人嘛,靠拳頭說話,誰厲害就服誰,打了一場,就稱兄道弟了。”

    陸久安促狹:“我原還等著你們來向我哭鼻子。”

    劉臥感激道:“多虧了大人和將軍往日的傾囊相授。”說到這個,劉臥情緒高漲,“還有警犬,兵馬司的人可稀罕了,指揮使大人也動了心思,讓我們也給他馴一只。”

    陸久安雙眼放光,摸著下巴:“你們可馴不出來這樣的。”

    “可不是,我告訴他是大人身邊的阿多馴養的,他才作罷。”劉臥皺巴著臉,“只不過可憐我那毛崽子,毛都快給薅禿了。”

    兩人拐過一道彎,走到一條長長的廊檐下,劉臥繼續道:“嶺山圍獵后,指揮使大人便將我們這群弟兄提拔了上來,如今屬下也算是有個一官半職了,平時負責晉南東城那一塊兒,大人出門在外若是有需要屬下幫助的,就去東城大楊樹旁的小樓里找我。”

    接著,劉臥垮下臉嘀咕道:“兵馬司好是好,就是這晉南治理得沒咱們應平好。”對著陸久安,劉臥是毫不避諱,什么話都往外抖落,“屬下前些日,看到好一些無家可歸的人在大街上流浪乞討,老人小孩都有,怪可憐的,這還是天子腳下呢……欸到了,前面書房,指揮使就在里面,屬下先行告退了。”

    指揮使在屋內隔著老遠就聽到了兩人的交談聲。

    陸久安是國子監司業,國子監與兵馬司平時八竿子打不著,陸久安找上門來,指揮使對此也好奇得很。

    他將陸久安請上座,又命下人奉上好茶。

    陸久安開門見山道:“此次前來,是想尋求指揮使合作的。”

    “但說無妨。”

    陸久安道:“久坐不利于身,想必指揮使也知道這個道理。”

    指揮使點頭表示同意。

    “可是監生恰恰就有這個通病,平時念書都沒精打采的,這樣子還怎么學得好呢,祭酒大人為此整日茶飯不思心力交猝啊。”

    “所以呢?”指揮使聽了半天也沒明白他的意圖。

    “所以學子們必須加強運動鍛煉,說到運動,還有什么比武將更有資格呢?”陸久安說得頭頭是道,“再加上平時文生武將少有聯系,不若趁此機會,指揮使撥點人才教導一二。這樣一來,咱們即能實現合作共贏,說不定還能傳出一段文臣武將攜手共進的佳話來呢。”

    指揮使雖然一開始叫他說得糊里糊涂的,但他能在這個位置坐得四平八穩,也是個人精,腦袋稍稍一轉就分析出了其中的利害關系。

    國子監與兵馬司歷來涇渭分明,從未有過什么交集,合作共事也未嘗不可。

    而且這陸久安一上任,就使出些稀奇古怪的招數,這么不著邊際的計劃,也虧得他想得出來。更離譜的是,皇上居然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由他胡鬧……

    如此想著,指揮使已是心動異常,但多年的做事讓他習慣保留三分,于是嘴上假意推脫道:“不妥,學子們讀圣賢書的,哪能經得起我們這些粗人的折騰。”

    “無需擔心。”陸久安哪里不知道他心思,見招拆招,從懷里掏出一本薄薄的手冊。

    指揮使定睛一看,見書頁上印著“軍訓方案”幾個大字:“……”

    這是早有準備啊。

    “學子們畢竟有別于戰士,為了防止發生重大傷亡事件,這是一本軍訓要則,是鎮遠將軍韓致秉燭撰寫而成。”陸久安面不改色地假借將軍之名。

    “將軍也去?”指揮使眉心一跳。

    “當然。”陸久安道,“將軍乃此次軍訓的總教官。”

    “鎮遠將軍有心了。”

    陸久安見狀,再接再厲:“除了鎮遠將軍,四京衛也要派人。往后每有新的監生入學,都要進行為期一個月的軍訓,而每一屆的軍訓,不僅評選優秀監生,還要評選優秀教官。指揮使大人難道不想趁這個機會,打一個漂亮的翻身仗嗎?”

    果然激將法在任何時候都不過時,陸久安這句話無異于對著他的脊梁骨發起了猛攻,指揮使當即拍案而起,聲如洪鐘道:“不必多說,我答應你。”

    接著,指揮使發現自己表現得太過明顯,容易讓別人看了笑話,很快又找補道:“陸司業得空了,讓你身邊的能人異士也為本官馴養一只警犬。”

    陸久安得償如愿,眼角眉稍都是愉悅的笑意:“好說好說。”

    拜別指揮使,陸久安又如法炮制找到了禁衛四統領,沐挽弓最為積極,叫他只管回監舍等著便是。

    這么不消兩三天,陸久安就如愿湊齊了十個教官。

    軍訓的事,很快在監舍傳得人盡皆知,有一日傍晚吃過晚飯,阿多和楊苗苗來向陸久安求證,從他口中得到了確切的答復。

    兩人如聞噩耗,哀嚎一聲:“是誰這么惡毒啊。”

    陸久安磨了磨后槽牙,一人給了一個暴扣:“你大人我提出來的,軍訓兩日后開始,為期一個月。若是丟了韓大哥的臉,看他不扒了你倆的皮。”

    不僅阿多和楊苗苗,整個監舍的學子對此事都顯得十分抗拒,有一位學正憂心忡忡勸道:“陸司業,要不我看算了吧。你是不知道監生們都是如何議論此事的。”

    陸久安當真不知道:“哦?都說了些什么,講來聽聽。”

    “說什么的都有。”學正把近日聽來的消息一一道來,“特別是那戚霽開,囂張跋扈慣了,揚言道若是敢軍訓他們,就給教官們一個好看。”說著還模仿起戚霽開的姿態語氣。

    陸久安光是想到那樣的場景就樂不開支:“大言不慚。膽兒這么肥,看來是消息不夠靈通,還不知道鎮遠將軍也會來吧。”

    學正憂心忡忡:“這只是其次,回頭要是出個什么事,各位大人怪罪下來,咱們也不好交代啊。”

    陸久安左右環顧,見不光這位學正,其他人也都隱隱謀生了退意。

    他心知萬事開頭難,安慰道:“軍訓期間,有大夫在一旁全程候著,一旦出現中暑暈厥的現象,立刻就會有人查看。你們也不必擔心,此事既是由我提起的,萬一出了事,一力由我承擔。”

    學正還要再說,被旁邊的人扯住袖袍:“好了好了,軍訓也不是你我負責的,況且……”他指了指天,“圣上默許了的,你操的哪門子的心啊。”

    話已說到這個份上,學正即便有再多想法,也不再多言。

    第198章 第 198 章

    軍訓當天, 天際剛剛擦白,微風拂過,給炎熱的空氣帶來一絲涼意。十個教官如約而至, 個個身材魁梧, 面目威嚴。

    為首之人雙眸如炬,幾米開外就讓人心生怯意, 正是鎮遠將軍韓致。

    陸久安同蔡公雙交待完接下來的事宜, 過來一看, 見幾個學正學正相互推攘著, 居然沒一個人敢主動上前接洽。

    無奈之下,陸久安只好放下手中的事,先把幾個教官請進監舍,讓他們稍等片刻。

    陸久安瞧得分明,這幾個教官雖是一道而來, 但彼此站立相隔幾個身位, 即便是偶爾言語相交, 也是客客氣氣地打著官腔, 分明有所警惕。想必是各自所屬不同勢力,還無法做到坦誠相見。

    陸久安暗笑一聲,也不戳破,默不作聲和韓致交換了一個眼神。

    等陸久安把教官安置妥當回來, 一群學正團團將他簇擁住, 一臉佩服崇拜:“陸久安和教官們相處自然,甚至還能和鎮遠將軍有說有笑,我看韓將軍一眼就覺得腿軟, 還是陸司業膽子大。”

    冷寧阮冷嘲熱諷:“陸司業有人護著,自然不怕。”

    陸久安沒理會他:“韓將軍顯少發怒, 平時沒見他對誰動過粗,和那些濫施刑罰的酷吏相比不知和善多少,你們為何懼他如豺狼。”

    學正擺了擺頭,悻悻然道:“我也不想怕啊,可是韓將軍一身煞氣,只要離得稍微近些,我這心里就不由自主地發怵。”

    陸久安暗道:看來不僅要改變監生對將軍戰士們的偏見,學正夫子們的態度也得糾正一下。

    不一會兒,監生們在蔡公雙的帶領下來到空地集合,學子們嘰嘰喳喳小聲說個沒完,東倒西歪,隊伍散亂沒個正形。

    韓致極為平淡地向人群里掃了一眼,學子們頓時齊刷刷往另外一邊縮去,如同見了貓的老鼠。

    戚霽開大驚失色,偏過頭低聲問:“韓將軍怎么會出現在這?”

    同伴連連搖頭表示不知,另一人道:“聽說韓將軍也是此次的教官。”

    “他堂堂一個鎮遠將軍,怎么也來咱們國子監湊熱鬧。“眾人倒吸一口涼氣,頓覺未來的一個月暗無天日。

    “怎么把他給請來了……”戚霽開早沒了來時的神氣,臉色煞白,把自己塞進人群,恨不得誰也看不見。

    隊伍從雜亂無序到安靜整齊也僅僅只是一眨眼的功夫,祭酒不掌事,帶著兩人出晉南檢視其他學府了,軍訓的所有事宜全部落在陸久安頭上。

    陸久安不喜歡那些繁文縟節,打算一切從簡,拜了孔子像,就打算叫上教官們開始軍訓。正在這時,蔡公雙匆匆忙忙從一旁靠過來,陸久安見他神色不對,連忙問道:“怎么了?”

    蔡公雙:“你剛才不是讓我給監生分組嗎?我發現有好些學生稱病未到。”

    陸久安緊皺眉頭,轉頭打量人群,一眼望去,隊伍里果然少了好些人。

    韓致遠遠聽見動靜,大步流星走過來,沉聲問:“出什么事了?”

    “一點小事,有些監生逃學了。”

    韓致雙眼微微一瞇,蔡公雙打了個哆嗦,不著痕跡地后退兩步。

    韓致問:“你準備怎么辦?”

    “有沒有病,可不是他們說了算。”這種小把戲陸久安可見得多了,當然不會就此作罷,“蔡司業,你可知那些學子家住何處?”

    蔡公雙渾身一震,一種難以言喻的興奮感席卷全身:“陸……陸司業,你可不要亂來呀。”

    “放心,只是作為司業的我關心學生罷了。”

    陸久安未作猶豫,先叫停軍訓,對不明情況的教官們道歉,告知他們臨時出了點狀況,軍訓下午再開始。

    接著,叫上兩名監舍的大夫,帶著名冊直奔缺席的學子家中而去。

    陸久安尋上門時,這群學子正三五成群地聚在府里玩葉子牌。

    “你說,是不是因為小爺我急中生智,才讓你們逃過一劫。”

    “魏兄足智多謀,愚弟深表佩服。”

    “也不知誰出的這個餿主意,咱們堂堂讀書人,怎么能和那群莽夫一般在泥地里摸爬打滾的,實在有辱斯文。”

    結果一轉頭,看到了本應該在監舍的陸久安,一個個嚇得大驚失色,面容慘白。

    “餿主意?”陸久安冷冷一笑,臉上也沒了平日里那副為人師者的溫和,朝著大夫微微頷首致意:“大夫,拜托你們了。”

    大夫哪里見過他這模樣,一時有些怔懵,陸久安咳嗽一聲,大夫這才反應過來,提著藥箱撩起衣袖,上前望聞問切。

    行云流水一通診斷下來,只要身體沒有大礙的,無論學子們怎么哭嚎解釋,陸久安都不為所動,一律帶走。

    陸久安雷厲風行,只短短用了兩個時辰,就把這群稱病缺席的學子從府中全給抓了出來。

    少年們覺得陸司業太可怕了,以前怎么就沒有發現呢,簡直就是一匹披著羊皮的狼。特別是在知道軍訓是陸久安提出來的以后,心里的恐懼更是達到了頂峰。

    學子們瑟瑟發抖,心知被拉回去后,等待他們的將是慘無人道的折磨,一時悲從中來:“陸司業,我們再也不敢了,就饒過我們這一回吧。”

    “閉嘴。”陸久安被他們吵得腦瓜子嗡嗡直鳴,“臨陣脫逃,讀了那么久的四書五經,孔言孟德都是這么教你們的?國子監,大周的最高學府,你們是這兒的學生,一言一行乃全天下學子們的表率,現在還有臉求饒。”

    這群學子家住晉南城的四面八方,烏泱泱一大片,身著相同的服飾從街頭穿到巷尾,無異于游街示眾。

    現在大庭廣眾之下,又被陸久安罵得狗血淋頭,這群學子顏面盡失,羞憤得只差以頭搶地了。

    好不容易挨到國子監,這場漫長的酷刑卻仍未結束,早有等著看熱鬧學子們,幸災樂禍地探出腦袋,對著他們指指點點。

    缺席的學子只覺得被放在油鍋里翻來覆去地炸了幾遍,靈魂連同羞恥一起碎成了渣滓,再也生不出其他小心思了。

    其他學子還在幸災樂禍地笑,不過很快他們也笑不出來了。

    陸久安把那群偷奸耍滑稱病在家的學子全部劃到了韓致的手下后,一眼看到了人群里左顧右盼的戚霽開。戚霽開眼睛一錯對上陸久安,暗道不好,腳步一滑就想開逃,被陸久安提溜著領子拎出來。

    “你,還你有,你們幾個,一起去那邊。”

    “我不去。”戚霽開被韓致寒潭一般的雙眸嚇得要死,很有骨氣地做最后的掙扎。

    陸久安大手一揮,把戚霽開拍了一個踉蹌:“此事可由不得你,你看你,身子骨這么弱,去好好接受將軍的改造。”

    戚霽開尚且不知自己今日受到的特殊關照,是因為前日的禍從口出,還當是自己倒霉,眼見反抗無效,只得生無可戀地接受了安排。

    國子監監生的軍訓生涯正式開始。

    白天的時候,教官們帶著監生扎馬步,站軍姿,做一些簡單的打拳、踢腿的體能訓練。

    他們平日很少抽出時間鍛煉,像這種程度的運動,已經讓監生們苦不堪言,教官在一旁虎視眈眈地盯著,監生再累也不敢叫停,只能咬牙挺著。

    而妄想以體力不支為借口就更不可能了。

    沒看到大夫都恪盡職守地盯著呢,只要有人中途不慎摔倒或者暈厥,立馬會有大夫上前查看以辯真假。

    真是一丁點渾水摸魚的機會都不會給。

    一天完畢,兩只腳又酸又痛,走個路直打哆嗦。

    沐挽弓中途抽空到國子監觀摩過一次,原以為會看到熱血沸騰的畫面,結果一群人弱不禁風的,頓時沒了興致。

    這么風吹日曬地訓練了幾日,少年們的一招一式漸漸有模有樣,動作也明顯干凈利落了許多,站軍姿時,整個人被襯得陽剛勃發。

    遇到下雨,陸久安就會把所有人聚集在一塊兒,把現代那套軍訓才藝表演給搬出來,讓少年們各表所長。

    模仿各類鳥禽的鳴叫,百發百中的投壺技巧,單腿站立一炷香不倒,真正是五花八門。無論是什么,都會贏得滿堂喝彩。

    巨石雕刻的孔子手持書卷,眉眼慈祥而肅穆,石像前的歡呼聲經久不息,一浪高過一浪。

    有時候,陸久安會起哄讓教官們參與其中,不茍言笑的教官被迫加入了這場別開生面的宴會,除了韓致。

    所有人都忌憚韓致,不敢輕易觸他霉頭,但是陸久安不怕啊。

    韓致就在陸久安的帶頭起哄下,給眾人耍了一套紅纓槍法。

    “韓將軍威武!”少年們高聲叫著,爆發出熱烈的吶喊。

    韓致收了槍,嘴角掛著淺笑,遙遙向盤腿坐在人群中的陸久安伸出手:“陸司業也來一個。”

    “對,這可是陸司業最先提出來的,陸司業可不要敗了眾人的興致啊。”

    “來一個!來一個!”

    陸久安爽快起身:“行,我給你們表演一個魔術。”

    陸久安用火石,裝了水的杯子和紙表演了一個火焰燒掉水流的術法。

    這個魔術陸久安只是利用了一個簡單的障眼法,手法也不甚嫻熟,若是細看必能瞧出端倪。

    陸久安也知道,便利用火焰做了一個夸張的視覺效果,這群古人從未見過,看著新鮮得很,瞪著雙眼大呼神奇。

    表演完魔術,陸久安出了一身的汗,但心情前所未有的暢快。

    當天夜晚,陸久安在浴桶里舒舒服服泡了一個澡,把白天的疲憊和塵土全部洗去,剛吹滅蠟燭,借著月光,只見一個人影悄無聲息地站立窗下,不知看了多久。

    陸久安被嚇得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叫,一腳踢翻了面前的八腳圓凳,人也隨之站立不穩,險些被絆倒。

    電光石火間,那道人影反應極快,胳膊纏住陸久安的腰身順勢拉入床帷。

    陸久安驚魂未定,被人抱住那一刻,就反應過來影子的身份,立刻氣不打一處來,惡狠狠錘了他一拳:“你什么時候來的,也不知道吭聲,跟個背后靈一樣在我背后嚇人。”

    韓致握住他拳頭,壓著他親了親:“別生氣,是我不好,我看你沐浴洗漱,沒舍得打擾你,我跟你道歉。”

    陸久安漲得滿臉通紅。

    這混蛋將軍說得這么冠冕堂皇,原來是學那梁上君子偷看人洗澡來了,我全身上下哪一處沒看過的,用得著這般偷偷摸摸:“道歉有個屁用。”

    韓致任打任罵,還不忘壓著他親,不一會兒,陸久安就被吻地氣喘吁吁,手腳并用推開他:“別親了,明日卯時就得軍訓,今晚你我都早點歇息。”

    韓致微微一笑。

    五谷也聽到了動靜,肥大的爪子刨得門板哐哐作響。陸久安被吵得無奈:“五谷別鬧。”

    “嗷嗚。”五谷聽到主人的聲音,撒歡回應,隨即趴在門外,盡職盡責地做一只好護衛。

    陸久安躺回床上,想起今日韓致臉上難得一見的笑容,扯了一把他下巴上的青色短茬:“怎么樣軍訓,喜歡嗎?”

    韓致沉默兩秒,還是老實回答:“不喜歡。”

    “你不喜歡?”陸久安嚯地揚起腦袋看他,這個答案完全在意料之外,“我看你今日玩得也挺高興的。那……那下次我若還叫你來做教官,你來嗎?”

    “來。”

    陸久安不可置信,哼哼道:“你不是不喜歡嗎?”

    韓致縱容地看著他,眼里的寵溺幾乎要溢出來:“因為你想做,那我便陪你。”

    陸久安默默錯開目光,這榆木悶葫蘆,一旦一本正經地說起情話來,還真讓人有點招架不住。

    “你今晚過來做什么?”

    韓致沉默兩秒:“今日那個術法,你是如何做到的?”

    “……”陸久安懷疑自己聽錯了,隨即一臉興奮,“你也沒看出來?那我再給你做一遍。”

    陸久安一骨碌爬下床,重新染上蠟燭,手腳利落地拿出道具,韓致坐在床沿,認真觀察陸久安手上的動作:“原來是這樣。”

    “魔術揭秘了就沒意思了,所以我只給你一個人做。”

    “你用什么點的火?”

    陸久安攤開手掌給他看:“打火機。”

    韓致挑起眉毛:“Zippo?”

    “英文進步神速嘛,看來在家你沒少學。”陸久安沒怎么隱瞞,“差不多,都是一個東西,這個打火機快沒有油了,用完就沒了。”

    不知怎么的,兩人都沒再開口說話。

    月色清淺,燭火映在窗紙上閃爍搖曳。方寸大的地方仿佛被一層看不見的薄霧輕紗攏住了,陸久安指尖把玩著打火機,隨意散漫地倚在龍門架上。

    扯開的衣領遮不住他胸前的風光,袒露的肌膚被燭光襯得如同一塊上好的羊脂白玉。

    過了一會兒,只聽韓致聲音緊繃地問道:“這些東西,都是從哪兒來的?”

    陸久安微微抬起頭,眉眼隱在青絲黑影下,看得不太真切。

    “你真的想知道?”

    第199章 第 199 章

    “你會離開我嗎?”

    陸久安聽出男人的小心翼翼, 走到他面前,低垂著頭去看他。他突然發現,韓致的頭頂有兩個發旋, 他小時候曾經聽自己的奶奶說過, 兩個發旋的人天生聰慧,但是性格非常執拗。

    “我不會離開你。”

    韓致微不可察的松了一口氣, 他自認做得隱秘, 但還是被一直看著他的陸久安發現了。

    “告訴他吧。”這一刻, 陸久安在心里對自己說, “他是我的愛人,他那么愛我,他應該知道一切。”

    “我想要知道。”韓致說。

    陸久安牽起他的手,韓致的掌心全是汗,緊閉的嘴角, 滾動的喉結一覽無余, 陸久安仿佛聽到了對方心臟在胸腔里瘋狂鼓動的聲音, 這是鎮遠將軍不為人知的一面, 現在全部展現到了陸久安面前。

    “你想要知道,那我就全部告訴你,不過接下來我說的話或許會有些匪夷所思,但是全部都是真的。”

    韓致反手交握, 與陸久安面對面, 神色極為認真:“無論你說什么,我都相信你。”

    “我不是陸久安。”

    “你……”韓致錯愕得蹙起了眉頭,饒是他已經做好了準備, 也被陸久安這一句話打了個措手不及。

    他仔細端詳陸久安的雙眼,見他不似說笑, 無意識地舔了舔嘴巴,“我不太明白,你不是陸久安,你冒充了他的名頭?那你又是誰,閬東陸家陸紀良不是你的爹?”

    “……不對,在應平時,陸家長子陸文瑾分明與你兄弟情深,陸家兩兄弟自幼朝夕相處相知相伴,陸文瑾更是對自己唯一的弟弟處處照佛事事順應,你若不是陸久安,他不該認不出你來。”

    這是把他祖宗十八代都給扒了個干干凈凈啊,陸久安道:“你什么時候打探的?查得挺仔細的。”

    韓致自知說漏了嘴,咻地住了嘴,緊繃著嘴角不再言語。

    陸久安也不是真的興師問罪:“那你有沒有想過,我身體還是那個身體,靈魂卻不再是當年的靈魂了。”

    韓致大駭:“你是孤魂野鬼上的身?”

    “你,你何時身死的?有道士看出過異樣嘛?”

    韓致這句話真正是下意識脫口而出,未經過任何的思考,陸久安心下感動,四肢百骸如浸暖湯:“你就不關心這身子的主人去了哪里,我現在上了陸久安的身,就是鳩占鵲巢。”

    韓致磕磕巴巴問:“他去了哪里?”

    陸久安雙手一攤:“我也不知道,我睡著覺,一睜開眼,就成了對方了,或許原來的主人,魂飛魄散了吧。”

    韓致臉色忽地慘白,一瞬間失去了所有血色,伸手按在他嘴上,低聲哀求:“別……別說那幾個字。”

    陸久安的腰身被韓致那鋼箍一般的力道勒得生疼:“好,我不說,你先放開我。”

    韓致還未從這晴天霹靂回過神來,半響才抖著嘴唇,小心翼翼地問:“你何時變成他的。”

    “放心,從始至終,你看到的接觸到的,都是我。”陸久安道:“原身任職江州途中,因為水土不服,生了場大病,許是那時候身隕,我陰差陽錯就上了身吧。”

    韓致不由唏噓,恍惚地想,原身好好一個探花郎,還未施展鴻途,就在任命途中一命呼嗚了,真正是出師未捷身先死。若是皇兄知道他的一番苦心孤詣,竟害得自己看中的人才命喪黃泉,不知會作何感想。

    陸久安故意問他:“韓朝日,你聽到我這么說,難道就不怕我嗎?萬一我是話本里那種陰邪鬼煞,專門來危害大周的江山社稷的呢?”

    “你不會的。”韓致不假思索地否認道,單這六年以來陸久安做出的種種事跡,就已表明他絕不是什么大奸大惡之徒,反而是一位心地純良的人:“你跟我說說你吧,我想聽你的故事,你不是陸久安,那你又是誰?”

    “我不是閬東才子陸久安,但我也叫陸久安。”陸久安嘆了口氣,“興許就是因為同名同姓,才有此一遭。”

    韓致覺得有些荒謬,同時又有些慶幸。

    這個事情太過驚世駭俗,打破了他一貫的認知。然而若非如此,他又如何與久安相知相識。

    陸久安道:“我不屬于大周,我來自一個非常遙遠的地方。”

    韓致猜測:“北蒙?西疆?”

    陸久安搖了搖頭。

    不是?

    韓致狐疑,他南征北戰多年,對大周的疆域了如指掌,鄰國除了這兩個地方與之旗鼓相當外,就只剩一些彈丸小地,國力不盛,需得年年向大周進貢以尋求庇護,哪里養得出如陸久安這般芝蘭玉樹七竅玲瓏的人物。

    難道在更遙遠的地方,還存在著他所不知的國度?

    韓致突然想起陸久安曾經送過韓臨深一個地球儀,韓臨深那時候剛拿到手里,就迫不及待捧到他面前跟他炫耀。

    “陸夫子說,這些是海,海的另一邊,還有許許多多像大周一樣的地方。”

    他那時候只是一笑置之,自己所在的地球怎么可能是圓的?海那邊還有如此遼闊的疆域?大周只是這個世界的冰山一角?

    如今看來,果真是自己鼠目寸光么?

    “不是西蒙,不是北疆,也不是這個世界的任何一個地方。”陸久安想了想,索性以手指天,“你可以當我是天外來客,我生活的年代也與你們不一樣。”

    “什么?”韓致已是聽得云里霧里。

    陸久安以為自己會把這個秘密一輩子爛在心里,然而事情并非想象的那樣,事情一旦開了頭,后面的一切仿佛都變得容易了許多。

    “你平時看我拿出來的掛鐘,Zippo,太陽能手電筒,都是我們那個時代的科技產物。”接下來,陸久安把自己的情況原原本本告訴韓致:“在我那個時代,我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策劃……”

    韓致愣住了,久久未能回神,陸久安口中說的一切已經超出了他的認知。

    陸久安等著他慢慢消化,畢竟這種事情,確實讓人一時難以接受。

    這是他最大的秘密,現在終于有人同他一起分享了,陸久安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身體里那種虛無縹緲的孤獨感在一點點消散。

    與這個世界,仿佛也多一層無法斬斷的聯系。

    韓致雙手撐額,努力消化著聽到的內容。陸久安想,自己在這里空口無憑說了那么多,不如讓他親眼看看:“你隨我來,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陸久安扯過龍門架的外袍罩在身上,隨后取了一根絲帶,胡亂往腰間一系,手持燭火打開房門。

    夜晚的冷風撲面而來,陸久安打了個噴嚏,原本趴在地上的五谷聽到聲響,從地上一躍而起,搖晃著尾巴圍在陸久安腳邊打轉。

    陸久安把毛茸茸的大腦袋往一邊撥開:“白養你了五谷,賊人都翻窗進我屋子里了,也不見你警示兩聲。”

    五谷通人性,知道自己這是被罵了,難過得垂下雙耳,整張臉寫滿了不開心,可憐巴巴地瞅著他。

    “好了逗你玩呢。”陸久安□□了一把,“知道你識人,明天給你吃雞腿。”

    陸久安置的這個宅院只有兩進深,有時候夜深人靜時,隔一堵著圍墻,都能夠聽到隔壁人家訓斥下人的聲音。陸宅事務較少,晚上府里的人歇得早,現在整個陸宅都是黑燈瞎火的,只有空中一輪明月余暉高照。

    燈火模模糊糊映在兩人眼中。

    韓致跟著陸久安的腳步,看著前方的人影,竟沒來由地緊張起來,瘋狂跳動的心臟仿佛下一刻要透胸而出。

    久安要帶我去哪里,前方有什么在等待著我?

    然而還未等他心里如何百轉千回,陸久安就已經停下來,駐足而立。

    韓致思緒混沌駁雜,他順著燭光抬頭看去,前方屋舍是他再熟悉不過的地方,陸久安的書房吾鄉居。

    “來。”陸久安牽住他的手,一步步來到房中,“你閉上眼睛。”

    韓致依言閉上雙眼,下一刻,他只覺眼前燈光大盛,不由自主掀開眼簾。

    呈現在他面前的,是一片神秘而未知的畫面。

    韓致跌跌撞撞往后退去,站立不穩,跌坐在一張藍色柔軟的沙發上。

    陸久安被他的反應逗得哈哈大笑:“怎么樣,這里是我前世工作的地方,在27樓,可惜只開放了這一個辦公室,外面的世界你無法看到。不過就這里的東西,也夠你大開眼界了。”

    韓致大受震撼,喃喃道:“竟是真的。”

    很快他便鎮定下來,環顧四周,把自己愛人曾經生活的地方一寸一寸仔仔細細看過去。

    “這是玻璃。”韓致發現很多熟悉的東西。

    “對。”陸久安點點頭,“未來的世界,玻璃融入了人類生活的方方面面,包括很多建筑的墻壁也是玻璃制成。”

    “那屋子里面的人在做什么事,外面路過的人豈不是看得清清楚楚。”

    “傻子,當然是單向玻璃了,人們可以從里面看到外面,外面的人看不見里面,”陸久安隨后又將辦公室里的其他東西一一演示給他看,直到陸久安打開桌上的電腦,韓致才表現得像劉姥姥進入了大觀園。

    “怪不得你總是會有一些天馬行空的想法。”韓致眼眸深沉。

    “我們那個時代的科技已經非常先進,不會出現餓死人的情況,醫學也非常發達,斷腿斷手都能接回來,而且所有人都能讀書,人人平等。”陸久安目露懷念,“也不知道姐姐他們怎么樣了,過得好不好。我來大周,我原來的身體或許已經猝死了吧,她們會想我嗎?”

    陸久安哭了。

    韓致很快發現這一點,他的臉上掛著兩串濕漉漉的痕跡,正在默默地掉眼淚。韓致心臟被狠狠撞了一下,上前抱住他。

    他不知道該如何安慰陸久安,因為沒有誰是可以替代的,他能說的只有一句:“我會一直陪著你。”

    陸久安回過神來,抹了一把眼淚:“走吧,很晚了。”

    魚和熊掌不可兼得,如果那個時代注定成為過去的話,那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這個時代,精彩地活著。

    第200章 第 200 章

    跟韓致坦白以后, 很多事情,陸久安便不再避著他。

    短短一個月的軍訓很快結束,學子們身上的氣質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最為明顯的, 便是他們眼中的神情變得十分堅毅,舉手投足之間, 都帶著軍人的影子。

    教官離開那天, 學子們非常不舍, 就連“不近人情”的鎮遠將軍身邊, 都圍滿了來送行的學子,戚霽開哽咽著,抱住韓致的肩膀不撒手。

    學子們重情重義,做老師的自然是樂見其成,蔡公雙感慨道:“陸司業提出軍訓時, 我萬萬沒想到會出現今天這一幕, 只是區區一個月的時間, 教官和學子竟能培養出這樣的感情來。”

    誰說不是呢, 當初他讀大學那會兒,除了個別男同學,很多人都哭了。

    教官過來辭行,感謝國子監給了他們這樣一次機會, 對于他們來講, 軍訓同樣是一段讓人難以忘懷的經歷。

    教官們勾肩搭背相攜而去,看得出來,最初的隔閡已經在這一個月的時間內慢慢消弭。

    祭酒告訴陸久安, 明日上朝,他將擬一份奏折呈報皇上, 在大周各省學府全面推行軍訓。

    陸久安后續本就有此打算,現在大領導主動包攬了此事,他自然求之不得。

    七月中旬,沐藺寫了一封信到晉南。

    彼時女子學院篤學館已經步入正軌,女學生們十分珍惜這來之不易的機會,壓根不需要范成秋和孟亦臺操心,連帶著陸久安也一身輕松。

    詹尾珠進了朱雀京衛,憑著一身本領,在沐挽弓旗下混得如魚得水,京中很多人都知道沐挽弓新收了一名女屬下,生猛出眾,與許多男人不遑多讓。

    詹尾珠在晉南租了個小院,和孟亦臺一起生活,如同還在應平的日子。

    沐挽弓把封漆的信函交給陸久安,努嘴道:“我這弟弟從小就慣會使喚人,我倒成你們跑腿的了。”

    又探頭看了一眼宅子內,見里面坐著一個熟人,頓時笑了,雙手報臂:“喲,韓將軍不回邊疆帶兵,又上陸司業府中打牙祭了?我聽說陸司業不光文采了得,廚藝也是一等一的好。你做出的那個火鍋,把這一整條街的人都饞得垂涎三尺,什么時候我也能有此榮幸吃上啊?”

    韓致瞥她一眼:“陸院窄小,容不下那么多人。”

    “呸,你倒是護食。”

    陸久安接過信函,順手把沐挽弓請進府內:“多一雙筷子的事,別聽將軍胡扯。”

    陸久安喚來小廝:“去廚房一趟,就說來客人了,添一道糖醋排骨和宮保雞丁。”

    沐挽弓問:“糖醋排骨,宮保雞丁?”

    “都是下酒的好菜。”陸久安從房間里抱出一壇子酒來,沐挽弓揭開封口,深吸一口氣:“不是葡萄酒。”

    “桂花釀。”

    “陸司業家里好東西真多,不過下午有公務在身,就不喝了,我帶回家去喝。”

    陸久安嘴角抽了抽,怎么還連吃帶拿的。

    吃過午飯,沐挽弓心滿意足地拍著肚子:“雖然沒嘗到火鍋,但這兩道菜也是難得的美味。”

    她左右環顧,見院子里的兩顆樹之間綁了一個麻繩編織的吊床,翻身一躍躺了上去,瞇著雙眼愜意地曬太陽。

    這吊床是陸久安專門給韓將軍準備的,韓致嫌她一來就占了自己的地方,冷冷趕她:“你不是有公務在身嗎?”

    沐挽弓呼吸平穩,一點兒都沒有要走的意思。

    陸久安靈光一閃,知道她是掛念自家弟弟了。必然是沐藺給家中的去信不夠詳盡,沐挽弓想從自己這兒知道些沐藺的近況呢。

    沐小侯爺的信中提到,他已經到了樟州一帶,跟著漁民坐船出海游玩,撿了許多好看的貝殼,運氣好,還曾挖出一顆蚌珠。

    “風貌與應平全然不同,這兒有類叫椰子的樹,滑不溜秋的,樹上長著椰果,我到的時候,正是吃椰果的季節。結果用鐮刀捅開,流出來白花花的水,嘗起來沒滋沒味,本世子不太喜歡。”

    信紙寫了三頁,附帶一疊游記,里面全是沐藺沿途的所見所聞。

    “景色美則美矣,可惜曇花一現,真想將這些美景保存下來。我指的不是描繪于紙上,那樣畫出來的東西是死的,我想要的,是把日出日落,群鳥飛翔的過程保存下來。”

    “你知道嗎,漳州廣為流傳著一個神秘的故事,家喻戶曉,說當地的忘憂山上,曾經住了一個神仙,神仙手里有一個寶物,名流光鏡。流光鏡可盛萬物,凡是被寶物照過的東西,都能進入鏡中,千年不腐,萬年不爛。”

    “哎,為什么我沒有這個寶物,我要是有了流光鏡,定要將這江河湖海盛入其中,這樣時時刻刻都能欣賞了。”

    陸久安看到這里,心神一動,這不就是攝像機嗎?

    要不等沐藺下次回來,讓他看看電腦里保存的山河紀錄片。

    山河紀錄片色彩強烈,畫面鏡頭宏偉壯闊,讓他瞧一瞧,圓他一個夢。

    就是不知到時候沐藺看到紀錄片是會是什么反應,想來非常有趣。

    “皮猴子。”沐挽弓把游記小心收起來,和信函疊放在一起,“衣食住行不曾短缺過他什么,到頭來竟喜歡往外面跑,過年也不知道回一趟京城,游手好閑。”

    “人各有志,起碼小侯爺沒去吃喝嫖賭,與軍中紈绔相比,強了不知多少倍。”

    陸久安嘴上安慰著,心里想的卻是,沐藺這么喜歡游山玩水的,等他把大周踏遍,就效仿張騫出使北疆和西蒙等外域,打通一條絲綢之路也未嘗不可。

    更甚者,還能學鄭和下西洋,開拓海外貿易,開啟大周的大航海時代。

    只不過前提是,大周需得國力強盛,軍事強大,否則富饒的土地遲早引來其他國家的覬覦。

    “好了,我先走了。”沐挽弓一揮手,“營里還有公務等著我去處理。”

    陸久安示意小廝抱來那一壇未曾喝過的桂花釀,又進屋撿了兩串葡萄放入竹籃。

    沐挽弓接過桂花釀,把葡萄推了回去:“桂花釀我收了,葡萄你留著。”

    陸久安不甚在意:“又不是什么貴重之物。”

    沐挽弓道:“你當我不知道,葡萄這種緊俏貨,為防止腐爛,用冰硝鎮住,沿著水路自江州日夜兼程運到京城,價格不菲。”

    陸久安把竹籃硬塞入她手中:“那你應當也知道,葡萄產地乃我昔日任職之地,平時沒少吃,這些是鄉親們感念我在應平就任時對他們的照顧,贈予我的,不要錢。”

    “那就謝了。”沐挽弓推辭不過,只得收下。

    她打開院門,左腳剛踏出門檻,遠處突然傳來轟隆一聲巨響。

    這響聲實在罕見,猶如青天白日里一顆驚雷,整個晉南城都聽得清清楚楚。

    一時間城內雞鳴犬吠,左鄰右舍從家中跑了出來,對著天空議論紛紛。

    沐挽弓和韓致雙雙對視一眼,神情凝重:“出事了。”

    陸久安心中一凜,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在廣木省城經歷的那場地動,反身囑咐跟著跑出來的阿多和苗苗:“你們兩人呆在院子里,哪兒都不許去。”

    陸久安回屋子里換了雙鞋子,匆匆出門,韓致牽了一匹馬,從后面拽住他手腕:“上來,騎馬過去。”

    巨響可以聽出是從東南方向傳出的,具體位置不明。周圍的百姓一窩蜂朝前方涌去,把街道堵得水泄不通。

    韓致揪住一個悶頭向前沖的士兵:“這群人干什么去。”

    “將軍!”對方嚇了一跳,緩過神來,拱手回道,“都是些看熱鬧的。”

    “愚蠢。”韓致大罵一聲:“把人疏散開。”

    士兵忙不迭跑遠,抽中手中佩刀,高聲喝到:“走開走開!該干嘛干嘛去,都散了。”

    后面又接連來了幾個全副武裝的士兵,一起阻止瘋狂的人潮。盡管如此,依舊有不怕死的人源源不斷朝前面跑去。

    隨著一連串紛亂的腳步聲,兵馬司的人也趕了過來,陸久安一眼瞧見其中的熟人:“劉臥!”

    街上到處有人橫沖直撞的,空氣里人聲沸騰,陸久安扯了嗓子喊了好幾聲,劉臥才發現他。

    “陸大人。”劉臥來到馬前,額頭上的汗珠大顆大顆滾下來,落進眼睛里,澀得難受。

    “出事地點在哪里?”

    “我們也是聽到聲響趕來的,尚且不知。”

    “你帶上人馬跟我們一起來。”

    “是。”劉臥迅速轉身調動城防侍衛。

    因為不知道具體出事的地點,韓致只好順著人流的方向前進,沐挽弓的騎著馬早已不見了蹤影,許是剛才耽誤的片刻功夫,提前一步離開了。

    道路兩旁是各種各樣的議論聲。

    “嚇死人了,我正在睡午覺,以為天塌了。”

    “可不是,我活了四十多歲,從來沒聽過這么大聲音。”

    “也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會死人嗎?”

    “會不會死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過年爆竹聲都沒這么響。”

    這句話猶如晴天霹靂,穿過層層議論,徑直鉆入陸久安耳朵。

    陸久安咻地轉頭看向人群。

    提鞭策馬的韓致似有所感,頭也不回地問道:“你聽到什么了?”

    “快。”陸久安當機立斷,“去你府上!”

    韓致什么都沒問,扯住韁繩調轉馬頭,從一條小巷子抄了近道。

    剛才無意中的聽到的話,讓陸久安腦袋里大致有了猜想,又忐忑又激動,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

    隨著蹄霄逼近御王府,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濃濃的刺鼻的味道。

    韓致眉頭夾得死緊,然而陸久安一聞到這個味道,心里就已經確定那聲巨響是怎么回事。

    是封敬!

    是封敬終于把火藥給煉出來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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