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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01章 第 201 章

    今天正值休沐日, 發生了這樣的事,御王府被圍了個里三層外三層。

    這么大的巨響,再加上事發地在晉南東城街, 住的都是有權有勢的人物, 不僅兵馬司的人趕了過來,連大理寺都驚動了, 唯恐皇城重地出了命案。

    “韓將軍回來了。”不知道是誰叫了一聲, 人群自動讓出一條道來。

    沐挽弓姍姍來遲, 一下馬就來到韓致跟前:“你搞什么鬼, 怎么是你府上?”

    韓致也是一頭霧水,至今不知發生了什么,他轉頭看了陸久安一眼:“別說了,先進去。”

    老管家坐在大門外的青石階上,驚魂未定, 看到韓致和陸久安, 趕緊起身, 欲哭無淚道:“韓將軍, 您可終于回來了,您快去看看吧。”

    老管家帶著韓致陸久安以及兵馬司和大理寺的人風風火火穿過院子,來到了御王府最偏僻的殿宇。

    封敬等人灰頭土臉躺在地上,渾身破爛不堪, 陸久安甫一靠近, 封敬從地上一骨碌站起來,連滾帶爬來到陸久安面前,雙膝撲通一聲砸在地上。

    “大……大人, 將軍,我犯了事……”

    “閉嘴。”陸久安打斷他, “可有傷亡?”

    “沒有。”封敬趕緊搖頭。

    陸久安悄悄吐出一口氣。

    “發生了何事?”韓致沉聲問。

    謝懷涼碰了碰臉上被木頭渣滓劃拉出來的血珠子,一指殿內:“封道長又炸爐啦。”

    申志嘟噥:“道長那叫炸爐了么,道長都快把將軍的房子給炸沒了,我好不容易種出來的稻谷,被封敬道長這么一搞,全給毀了。”

    老管事唉聲嘆氣,他沒有想到,陸大人帶回來的這些人,平日里搗鼓的事情竟然這么危險,他的耳朵現在都還嗡嗡轟鳴。

    韓致當先走進院子,陸久安和沐挽弓緊隨其后,只見大殿前牌匾上刻的“準星閣”三個字已經被黑灰糊得看不清了,現場煙塵滾滾,應當是起了一點火,被及時撲滅了。

    靠近殿角的院墻被炸開一個碩大的豁口,像個猙獰的獸頭。

    “……”陸久安不忍直視,有些心虛地偏過腦袋。

    沐挽弓怔愣片刻,抬腿往大殿里走,經過殿門時,左邊那扇搖搖欲墜的門板終于不堪重負,啪嗒一聲砸在地上,在空蕩蕩的大殿里發出沉悶的響聲。

    昔日金碧輝煌的準星閣已經成為了一片廢墟里,大殿里木屑橫飛,東南角的墻壁不翼而飛,和外面那個難看的豁口正相對,不難想象,當時封敬正是在那里進行的實驗。

    “天啊。”大理寺少卿滿臉震驚,不可思議道,“什么東西威力這么巨大。”

    據他所知,御王府少說有上百年的歷史了,是前朝皇帝最寵愛的兒子所建。前朝覆滅后,由開國功臣賀家所據,后經幾度易主,直到當今陛下登基,將其賜給了御王。

    這個府邸在修建之時,匯聚了全天下的能工巧匠,一磚一瓦都力求達到堅不可摧的程度,怎么會變成這樣了呢?

    跟來的沐挽弓同樣滿肚子疑問。

    眼見陸久安已經羞愧得無地自容,韓致淡淡道:“既然是虛驚一場,你們先回去吧。”

    大理寺少卿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韓致在趕人了。此地沒有牽涉奇案重案,也不是什么賊寇狂徒引發的騷亂,確實沒有留下的必要。

    大理寺少卿又裝模作樣地表達了一番自己的痛心疾首便離開了。

    “咳……”陸久安一臉嚴肅,鄭重其事道,“我會賠付你的。”

    韓致眼神古怪,當著眾人的面并沒有多說什么,兵馬司想留下來幫忙清理現場,也被打發走了,現場只余下韓致的親信。

    這些士兵人高馬大,無需韓致吩咐,自覺彎腰收拾起了屋子。陸久安看到,其中一個士兵只微微一使力,便輕而易舉把一截水桶粗的斷木扛到了肩膀上。

    士兵們動作迅速,不消片刻,就將現場恢復如初,只除了那個呼呼漏風的斷墻。

    韓致喚來老管家,道:“若是宮中著人來問,讓皇兄無需擔心,改日我會進宮親自告明一切。”

    直到此刻,韓致才有時間詢問起來龍去脈。

    封敬自知闖了禍,本來還有些害怕,用眼角余光偷偷覷了一眼上首,見陸久安就坐在韓致旁邊,心里頓時有了底,倒豆子一般,把事情前前后后給講了一遍,說到最后,封敬也有些后怕。

    “幸虧我謹記陸大人的告誡,每次開始實驗時,都會清空閑雜人等,操作也是借用道具,離實驗中心隔著三尺的距離,這才沒有釀成大禍。”

    陸久安攙扶起這個蓬頭垢面的道長,拍掉他身上的塵土。

    他也萬萬沒想到,等了那么久的火藥,竟是在這種時候,以這種石破天驚的方式出現。

    歸根結底,這件事也是他的失職,明知化學實驗有危險,還放任封敬在御王府中研究。

    不過火藥被發明出來,到底是大功一件。

    “封敬,你做得好,重重有賞。”

    老管家直拍大腿,這小陸司業不會暈了頭吧,不懲罰封敬,怎么反倒論功行賞了。

    不只老管家,封敬本人也傻眼了。

    韓致直截了當:“這種東西,莫非還有什么其他用處不成?”

    “這是火藥,在應平的時候,我跟你提過的吧。”陸久安眼睛發亮:“你想想,封敬只用了一小罐的劑量,就能將你殿宇炸毀一角,若是多出十倍百倍,那豈不是能撼天動地了。”

    陸久安另外想的則是,之前他本就在尋找一個合適的契機,能把研究團隊奏到御前。現在火藥被發明出來,還有什么比這個更有說服力嗎?

    不過畢竟這么大的事,陸久安也不敢冒進,準備讓封敬找個人煙稀少的地方,多實驗幾次,確保萬無一失。

    這可是在找投資拉贊助,若關鍵時刻掉鏈子,金主爸爸可就沒了。

    當天下午宮里果然來了人,是那位福安公公。

    老管家按照御王的話原封不動回稟,福安公公得了話,很快回宮復命。

    不多時,工部尚書親自帶著營繕青吏司的兩名主事和幾個工匠前來。

    趁著他們勘察繪圖,采集用料的功夫,工部尚書神神秘秘打聽事情原委。

    陸久安輕描淡寫應付過去:“哎喲沒什么,就是一只耗子打洞,把墻壁給打垮了。”

    “……”你可真能胡說八道啊。

    工部僅用了五六天,就將破壞的地方恢復如初。

    這期間陸久安也沒閑著,一有空就撲到書房里砌詞預案。

    奏折一呈上去,戶部尚書肯定會帶頭反對,他陸久安可不能打沒準備的仗。

    韓致坐在陸久安對面,問:“你是說,火藥可以制成火器,威力堪比重弩投石機?”

    “制成火器還早著呢。”火藥發明之初也只是當作煙花使用,陸久安沒空應他:“再說了,你不是跟著封敬去了桃花山?威力如何,你應當親眼目睹了啊。”

    韓致面無表情的臉上,出現了一絲不一樣的波動。

    封敬按照火藥配方反復進行實驗,這幾天,晉南郊外總是會聽到震耳欲聾的動靜。

    京中人士閑著無聊,準備偷偷摸摸去探個究竟,被嚴防死守的御王親信給轟了出來。

    能近距離觀察實驗的人為數不多,韓致就是其中之一。

    韓致親眼看到封敬把不同種類的物什混合轉入竹筒里,點燃引線,隨著一聲巨響,現場飛沙走石一片狼藉,平整的地方也變成了一個巨大的窟窿。

    韓致甚至從周圍被飛石折斷的樹木聯想到,若是火藥里佐以金屬木片之類的堅硬物體,那該是怎么樣的神兵利器。

    “火藥非同凡響。”陸久安抽空提醒他,“若是旁人問起,韓朝日,你可千萬守口如瓶啊,要是配方落入歹人手中,后果不堪設想。”

    機密要害這種核心技術,必須得牢牢掌握在自己人手中。

    韓致深知其中利害,這些天確實也有很多人旁敲側擊地向他打聽,御王府私底下在進行不為人知的事已經不是秘密。

    眼見封敬配置火藥愈加熟練,陸久安興沖沖把方案一卷,他官秩正六品,無召是沒有資格直接上殿覲見君王奏事議政的,便煩請頂頭上司代為上奏,把此事先呈報御前。

    而他本人則等候在午門外。

    不一會兒,一名佩刀侍衛從掖門而出,看見陸久安一個人站在外頭,正百無聊賴以腳畫圈:“陸司業,陛下召見,跟我來吧。”

    陸久安立刻精神抖擻,懷揣著方案跟著侍衛上朝去了。

    金鑾殿內,眾人看著陸久安躊躇滿志的模樣,不知怎么的,兩眼一黑,心里頓時有了不好的預感。

    都給事中董惠林三番五次在這個年輕司業手里吃虧,心里更是存著三分忌憚,三分怨恨,低垂著眼,看他今日究竟又搞什么鬼。

    然而不等其他人發難,御階之上的永曦帝狠狠把奏章摔到地下,不悅道:“你好大的膽子。”

    董惠林愣住了,陛下發的哪門子火。

    他偏袒陸久安是眾所周知的事,今日怎么一反常態了,那奏折里面到底寫了什么內容?

    隨即董惠林便幸災樂禍起來,陸久安,你也有栽跟斗的一天。

    陸久安也懵了,不應該啊。

    再看永曦帝,只見他雖然嘴上訓斥,但是臉上不見冷色,顯然不是真的動怒。

    陸久安也鬧不準永曦帝什么意思,便壯著膽子俯下身,不慌不忙將滾到腳邊的奏章撿起來:“陛下息怒,不知臣哪里惹陛下生氣了。”

    永曦帝不咸不淡道:“你不知道,那便讓別的愛卿告訴你。”

    董惠林就在陸久安旁邊,聞言一把奪過奏折,一目十行看過去,頓時勃然大怒。

    “好哇陸久安,你年初奏請女子科考參政一事,陛下不喜墨守成規,便勉強采納了你的提議。”

    “結果現在你得寸進尺,竟妄想用奇技淫巧取代四書五經!”

    第202章 第 202 章

    “狗屁!”陸久安差點破口大罵, 這個不要臉的董都給事中,怎么擱這兒跟他偷換概念呢。

    他明明在奏折里寫的是推行數理化教學,開展科技學院和研究所, 為了更有說服力, 后面還詳細列舉了數條緣由。

    不過看董惠林這個反應,估計還沒翻到后面, 就迫不及待跳出來攻訐他。

    想到這是在金鑾殿上, 陸久安便咽下怒氣, 扯出一個虛假的笑容來:“董大人是不是老眼昏花看不清字呀?”

    董惠林冷哼:“不勞陸司業關心, 本官慧眼如炬,察六部糾百司。”

    “哎呀,那董大人怎么會指鹿為馬曲解了在下奏折里的意思。啊,我知道了。”陸久安雙指一并,指著董惠林道, “你是顛倒黑白故意為之!”

    兩人在大殿內互不相讓, 永曦帝坐在上首饒有興致地看著。

    聽了半天, 眾人總算從陸久安口中得知了奏折里的內容。

    東閣大學士嚴終以道:“陸司業, 就算按照你條陳所述,那也是不務正業啊。士子們都去做這些事了,那誰來替陛下治理天下啊?”

    見自己不是一個人,董惠林乘勝追擊:“你陸久安就是科舉出身, 科舉傳承完善了數百年, 啟容你在這兒挑釁。”被后面的同僚拉了一把,猶自不解氣。

    “圣人哲理,我并不否認。”陸久安緩緩道:“可是諸位, 昔日百家爭鳴時,主攻機關術的墨家尚能占得一席之地, 說明這些所謂的旁門左道并非完全沒有可取之處。”

    “荒唐。”董惠林一甩袖袍,已經聽不下去了,要將數理化加入科舉以供朝廷選拔人才,簡直是在冒天下之大不韙:“整日和木頭打交道,那就是不務正業。”

    董惠林這句話完全未經大腦思考,剛說完就后悔了。

    果不其然,這一下子捅了馬蜂窩,工部尚書氣急敗壞道:“董惠林,你給我說清楚,什么叫不務正業。你住的府邸不是營繕司建的?你家里一桌一椅不是工匠們做的?”

    “別胡攪蠻纏。”董惠林惱怒,“你知道本官說得不是你。”

    “怎么不是我了,營造屯田水利之事皆為我所司。”

    工部尚書脾氣暴躁,他自打到工部當職以來,受了一肚子的氣,現在董惠林撞到他槍口上,正好新仇舊賬一起算。

    “我認為陸司業說得很有道。你以為自己讀幾本就自認高人一等了?我問你,五年前你屋頂塌了,巴巴求到工部來,是不是我派人去你府上給撿的瓦?沒有工匠給你修屋子,到了晚上,你以天為被,以地為席。你屁都不是!”

    “御前休得失儀。”監察御史也加入戰場。

    眾人各執一詞,朝會被攪成一鍋粥。

    陸久安朝工部尚書拱手致謝,繼續道:“學識不論貴賤,行行出狀元。要想社會進步,當文武工道齊驅并進。”他轉身看向嚴終以,“敢問嚴大人,在數千年前,人們茹毛飲血,他們打獵用的武器是什么?”

    嚴終以不知其意,但還是回道:“樹枝石頭。”

    “那現在呢?”

    “獵刀弓箭。”

    陸久安面向眾人:“因為有了這些鐵器,獵戶狩獵時不僅容易了許多,還減少了傷亡。隨著時代的發展,百姓可供使用的工具也在進行不斷更替。現在我們照明所用的是蠟燭,焉知到了將來,不會變成天上的閃電。”

    “閃電?怎么可能呢,無稽之談。”

    陸久安微微一笑,沒理會董惠林:“想必諸位對近半個月以來聽到的巨響很好奇。”

    來了!眾人皆是精神一震。

    陸久安也不賣關子,告訴他們引發巨響的東西叫火藥,今日也可以為大家展示,只不過此物異常危險,需要移步開闊的空地。

    眾人不疑有他,畢竟御王府里那兩個碩大的洞口還歷歷在目。

    于是在永曦帝的準許下,文武百官隨陸久安浩浩蕩蕩來到林苑。

    早有侍衛得令等候在此,只見空地中央擺著七八個陶土做的兵俑。

    “陸久安,你這又是做什么?”

    “陛下觀后便知。”

    兩名宮人來到百官在前面,豎起幾張兩仗高的織網,把眾人身前護得牢不可破。陸久安示意在場的所有人都捂住耳朵。

    侍衛已經手持火石來到場地中央,一點燃引線,他立馬轉身就跑。下一刻,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伴隨著震動,硝煙霎時彌漫開來。

    面對這樣可怖的場景,一些膽小的官員嚇得魂飛魄散,尖叫連連。

    煙塵散去,再看空地里,哪還有幾個兵俑的影子,早炸裂成土塊碎得遍地都是。

    董惠林不爭氣地吞了吞口水,目露恐懼。

    永曦帝過了很久才緩過神來:“你放幾個兵傭在場上,可是要向朕證明,火藥威力巨大,非人力可敵?”

    “陛下英明。”

    兵部尚書神機一動:“那如果用在戰場上,豈不是所向披靡?”

    兵部尚書神助攻啊,陸久安贊道:“所言極是!”

    兵部尚書哈哈大笑:“陸大人真是個妙人,你從何處尋來的?那撻蠻見了,還不嚇得屁滾尿流,哪還有心思跟我們打仗。陛下,天佑我大周啊。”

    陸久安真想為他鼓掌喝彩了,這兵部尚書簡直就是我的捧哏:“非也,這不是偶然尋得的,是我手下一位匠人所研制,正是因為有了火藥,才讓我萌生出開辦研究所的想法。”

    永曦帝好笑:“藏了那么久,怪不得選擇今日今時獻上火藥,原來是為了你那奏折。”

    語氣分明已經有所妥協。

    事關兵家軍事,兵部尚書也就不再作壁上觀:“陛下,剛才不知研究所有這么大的用處。微臣覺得,陸大人所奏之事,百利而無一害,值得一試。”

    陸久安趁熱打鐵,把火藥的潛力吹得天花亂墜,事實上,火藥確實是一個劃時代的產物,生活中可以做煙花炸藥,軍事上可以做火器信號彈。

    除此之外,陸久安又提到斗牛車水泥掛鐘等物:“包括應平的水稻,也是經過研究人員反反復復的實驗,才得以將產量提高的。”

    陸久安講得口干舌燥,才終于見永曦帝頷首:“那么依你之見,研究所該建在何處?”

    陸久安大喜:“離晉南城池越遠越好,最好在那些荒郊野外人煙稀少之地。”

    “另外,研究所事關重大,關乎民生國防,研究所周圍,當派重兵把守。”

    “對對對,陸司業想得周到。”兵部尚書大聲附和。

    兩人一唱一和,竟似三言兩語就要將事情定下來,戶部尚書坐不住了:“你們倆可別剃頭挑子一頭熱,假如真如陸司業所言,研究需要不間斷往里面砸錢,長此以往,陛下,國庫根本無力承擔啊。”

    陸久安道:“誒戶部尚書此言差矣,錢不是省來的,這叫好鋼用在刀刃上。”

    “你想想,百姓有了上手的工具,效率是不是就提高了。效率提高了,是不是就有空余的時間做其他的事了。這樣一來,生活也得到改善,百姓有了多余的錢,平時舍不得買的東西也愿意掏錢了。一來二去,整個經濟市場就被盤活了,這錢不就源源不斷進國庫了嗎?尚書大人,是不是這個道理?”

    戶部尚書總覺得有哪里不對:“是這樣沒錯,可到底杯水車薪。”

    “尚書大人要是覺得不滿意,我還有一計,你且等等。”陸久安說完便轉身離開,不到片刻,手里抱著一個一尺來高的黑色罐子返回。

    眾人見陸久安一茬沒完另一茬又接踵而至,沒完沒了的,分明就是有備而來。就是不知他接下來又要做什么,個個伸長了脖子往里探。

    陸久安把黑色罐子里的東西倒出來,撒在木板上,戶部尚書瞧著此物白花花的,在灰木的映襯下,晶瑩剔透,和雪一樣。

    但這個季節,哪來的雪?

    陸久安不急著解惑,而是等眾人猜得差不多了,方才笑瞇瞇道:“這個呢,名雪鹽,采用特殊的工藝制成,與普通的食鹽比起來,賣相好,口味佳。有了這個東西,尚書大人總不用發愁了吧。”

    戶部尚書心頭一動。

    大周國庫里的錢來源于各種賦稅,其中鐵稅和鹽稅尤其重要。現在陸久安提供的這個雪鹽,相當于變相提高了鹽稅,確實不失為一個辦法。

    戶部尚書沉默不語,看著陸久安的眼神復雜難辨。

    眾人皆大歡喜,沒人再提出反對,事情就這么初步定下來。

    先成立研究所,形成理論知識后,再酌情推行數理化教學。

    朝會過后,工部各位尚書主事和陸久安一同前往御書房,商討研究所的各種細節。討論了半天,一時半會也得不出確切的方案,永曦帝道:“這樣吧,你們各自回去寫個章程,今日朕倦了,改日再議。”

    臨走之時,陸久安實在沒忍住,問出了心中的疑惑:“陛下一開始明明沒有生氣,緣何對臣那般態度。”

    韓致也想知道,靜靜看向永曦帝。

    “也沒什么。”永曦帝道,“陸司業伶牙俐齒,我就是想看看你如何舌戰群儒的。”

    陸久安有些無語,永曦帝真是惡趣味啊,他和韓致明明是同胞兄弟,性格卻截然相反。

    接下來,陸久安用了半個月的時間,同工部確定了研究所的選址,建筑面積及結構等規劃方案,做好了充分準備后,研究所便開始正式動工。

    因為陸久安貢獻了雪鹽,這一次,戶部撥款也十分爽快。

    工部尚書嘆了口氣,對著陸久安大吐苦水:“這下真是沾了陸司業你的光了。你是不知道,平時土木興建去要錢的時候,那老頭臉拉的老長。這些事情也不是本官能夠決策的,任由官道水渠堵塞破敗,陛下怪罪下來,誰都吃不了兜著走,又是何必呢。”

    陸久安在做策劃總監的時候,沒少和財務打交道,知道他們不好做,聞言只好安慰他:“戶部尚書要平衡收支,防止國庫虧空,各有各的難處。咱們都是陛下的臣子,食君之祿,為君分憂,互相體諒一下吧。”

    第203章 第 203 章

    因為研究所研制出來的東西, 最終多多少少也會用于工部,工部尚書格外上心。調足了人力物力,隔三差五地到現場催促工期, 僅用了短短三個月的時間, 就將研究院修建完成。

    研究所在離晉南城二十公里外的一處出谷中,密林環繞, 方圓數十里人跡罕至, 被設為大周禁地。

    研究所周圍派重兵把守, 需得有當今天子的御令方可進入。

    建成當日, 三個研究團隊便收拾包袱,車馬粼粼,離開了御王府。

    陸久安注視著封敬等人消失的方向良久,才慢慢回到府上。

    此時此刻,他尚且不知道, 因為他的這個決定, 將開創了一個璀璨奪目的盛世, 把大周王朝推向至一個空前繁榮的時代。

    天氣漸漸轉涼, 草枯葉黃,人說春生夏長,秋收冬藏,陸久安恨不得把自己給縮被窩里不出門。

    華彩坊也接二連三往府里送了許多厚實的衣裳, 一問, 說是韓將軍吩咐的。

    陸起身量和他相仿,陸久安從里面挑了幾件顏色素凈的給他,陸起卻推辭不受, 嘻嘻笑道:“這是將軍特意為公子做的,我不敢要。”

    “讓你拿著你就拿著。”陸久安佯裝發怒。

    陸起靈活躲開, 得意說:“公子忘了么,我現在每月都能領俸祿,我自個兒置辦就行。”

    就在兩人爭執不休的時候,院墻外傳來窸窸窣窣的交談嬉笑聲,最后停在陸府院門外。

    “陸司業可在府中,快出來與我一聚。”一個陽剛的青年提升高喊。

    陸久安一聽這聲音便知道是何人了,打開門,果然是蘇銘帶著好友侯在外邊。

    蘇銘后邊站著的那幾位并不是陸久安之前相熟的同僚,有些眼生。陸久安猜測對方身份應當不簡單,估計就算不同在宮中當職,族中應當也有位高權重的叔伯父兄。

    其中一位是東閣大學士嚴終以的孫子嚴盧,生得虎頭虎腦的,一點也不肖其父。

    那幾人平時應當也沒少耳聞陸久安名聲,此刻都在隱秘地打量著他。

    “我就說陸司業在家的吧。”蘇銘擠眉弄眼,“臥月樓新出了兩道菜品,一起去吃個小酒怎么樣?”

    陸久安哂笑:“新婚燕爾,好不容易等到休沐日,不在家多陪陪令正?你家夫人知道了恐怕要埋怨我們的吧?”

    蘇銘一個月前剛完婚,娶的是禮部左侍郎的嫡長女,兩家也算門當戶對。

    蘇銘道:“可別說我了,你看看咱們這群人里,就你還是孤家寡人一個。晉南城內沒出閣的姑娘可都盯著你的,你打算何時成婚啊?”

    陸久安半真半假道:“不娶妻,省得叫人管束。”

    “那不是暴殄天物了。”蘇銘當然不信,開了一會兒玩笑,就拉著他出門。

    這么冷的天,陸久安本來不想出去吹風受罪,可惜幾番推辭,蘇銘連拖帶抱的,強行攬住他肩膀帶上馬車。

    “走吧走吧,喝了酒身子就暖和了。”

    此時已接近黃昏,華燈初上,重檐高瓦被落日燭火染了一層淡淡的金光。大周百姓就食較早,吃過晚飯,挨家挨戶走到街頭。叫賣的,耍雜戲的,玩蟲鳥的,沸沸揚揚,絡繹不絕。

    馬車咕嚕嚕壓過青石板,到臥月樓時,最后一絲日光已經徹底被夜色覆蓋。

    臥月樓燈火通明,隱隱有大笑聲傳出來,誘人的飯菜香和酒香飄散在空氣中,令饑腸轆轆的行人食指大動。

    蘇銘一邊走一邊介紹:“你平時很少出門,醉月樓在晉南城名聲不顯,不過六月初,醉月樓不知道打哪兒招來一個炤夫,廚藝一絕。”

    蘇銘顯然早就定好了席位,跑趟的小二看到他們,撇下還在招呼的客人,殷勤地跑過來,鞍前馬后的,帶著幾人徑直去了二樓的廂房。

    結果在樓梯轉角處,碰到幾個熟人,蘇銘干脆做東,叫上眾人湊成一桌,按他的話來講:“人多熱鬧。”

    眾人七嘴八舌地聊著,陸久安慢慢被擠到了最后面。陸久安也不惱,笑瞇瞇地聽著他們的談話,時不時打量一下臥月樓的布置。

    這時候,陸久安突然在不遠處注意到一個熟悉的人影,沒忍住多看了兩眼。

    “久安,你怎么跑后邊去了。”蘇銘終于發現陸久安不見了,“你看什么呢?”

    陸久安回過頭來:“沒什么,看到一個背影,有點像瑾安侯。”

    蘇銘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那人懷里抱著一個奶娃娃,咿咿呀呀亂叫著,旁邊站著兩名僧人,恭恭敬敬地對他說著話。正巧這時候那人轉過頭來,眉眼在燭火映照下,一剎那變得清晰明亮,周圍的人和物都被他襯得黯然失色。

    蘇銘恍惚了一瞬,回過神來情不自禁贊嘆道:“確實是瑾安侯,神仙之姿也不過如此了。”

    也有人道:“瑾安侯真寵小世子,走到哪里都抱著,也不嫌累得慌。”

    陸久安卻看著那兩名僧人吃驚問:“那是和尚吧,怎么來茶樓酒舍了?”

    “誰規定不能來了,只要守好清規戒律,不飲酒吃肉就行了。”

    那邊廂瑾安侯已經和兩名僧人推開一扇門進了屋內,織金暗紋的袍角一閃而過。

    “聽聞瑾安侯信佛,平素和僧人就走得近。”蘇銘講著不知道打哪兒聽來的小道消息,“前段時間小世子受了驚,半夜啼哭不止,還是找了廟里的主持請佛祖才給治好,今天應該是專門設宴感謝他們的。”

    陸久安略感稀奇:“這瑾安侯怪有意思的,感謝和尚請人來臥月樓,給廟里添點香火錢不是更好?”

    “這你就說錯了。”蘇銘搖搖頭,“去年佛誕節,瑾安侯給靜蘭寺捐了一尊佛像,金的!”

    陸久安咂舌。

    韓昭看著冷冷清清不食人間煙火似的,居然是個這么忠實的信徒。

    蘇銘把陸久安重新拉到自己身邊:“走吧走吧,再看菜都涼了。我跟你們說,陸司業為人風趣幽默,手里又有許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兒,跟他待一起,你們會有不少樂趣。”

    臥月樓的飯菜以甜辣為主,與晉南城當地的風味不同,卻別有一番味道。陸久安免不了喝了一點薄酒,酒過三巡,便有些頭暈目眩,席間說了不少話,直到出了酒樓吹了點冷風,才微微有所清醒。

    蘇銘打了個酒嗝,臉上紅云密布,扒著他的肩膀嘲笑道:“久安,你這酒量不行啊,還得多練練。”

    陸久安難受地按揉太陽穴,沒有回答他。

    這時候,有個蓬頭垢面的小乞丐走了過來,渾身上下散發著一股子酸臭的氣味,端著個破破爛爛的陶碗,怯生生請他們施舍點吃食。

    嚴盧被熏得掩住鼻子后退幾步:“最近晉南城內怎么多了這么多無家可歸的乞兒。”

    “是嗎?”陸久安若有所思。

    蘇銘從腰間摸出一塊碎銀子,信手一丟,銀子在陶碗里滴溜溜滾了一圈,最后落在碗底:“拿去吧,爺賞你了。”

    小乞丐從來沒見過這么多錢,弓著身子不停地說著感恩戴德的話。

    “等一下。”陸久安叫住轉身欲走的小乞丐。

    眾人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陸久安返回酒樓,問店小二買了兩個饅頭和一碗熱粥,端到小乞丐面前:“吃。”

    小乞丐不知所措,右手在身上擦了擦,慢吞吞接過饅頭。

    陸久安又叫住他:“回來,就在這兒吃,吃完再走。”

    小乞丐在陸久安面前狼吞虎咽的吃起來,眼淚簌簌往下掉。陸久安耐心等他吃完,從他陶碗里把銀子拾起來,放進他貼身的兜里:“機靈點,別被搶了。”

    回去的路上,陸久安一直挑著車簾看外面,街邊灰撲撲的角落里,果然擠滿了衣衫襤褸的人,其中又以孩子居多。

    黑暗中,一聲嘆息被掩蓋在車水馬龍下,轉瞬即逝。

    十一月,晉南城下起了鵝毛大雪,天地間銀裝素裹,一眼望去,只剩白茫茫的一片。

    陸久安終于看到了心心念念的雪,可惜他凍得瑟瑟發抖,無心欣賞:“這鬼天氣,怎么會這么冷。”

    韓致給他拿了一雙羊毛手套,伺候著給他戴上:“別長凍瘡了。”

    屋頂的雪鋪了厚厚一層,馬車已經沒辦法在大街上正常行駛,陸久安要去國子監,也只能騎馬前行。

    陸久安現在無論去到哪里,手里都會捧著一個湯婆子,他到了國子監,脫下身上的大氅,把冷冰冰的雪抖落。

    屋內燃燒著炭火,與外面恍如兩個世界,幾個助教和學正正在竊竊私語,陸久安整理桌上的文書,聽了一耳朵。

    “我剛才路過督察院,看到里面的人行色匆匆的,好像是哪里出了事。”

    “可不是,我有一個叔父在大理寺當職,最近很晚才著家。我昨天看到他,見他臉上疲憊得很,估計和你說的事脫不了關系。”

    在大周,若有案件,會按照由下至上的訴訟制度進行受理。而大理寺專斷冤假錯案,是審理的最后一道門檻。若是地方上的事傳到晉南,甚至驚動了大理寺,那一定非常嚴重了。

    學正抬頭看到陸久安,給他行了聲禮,又埋頭繼續嘀咕。

    “好像是東南那一帶,因為一個地方官,出了動亂,死了好些人。”

    “漳州吧,有個權貴在那場動亂中身死,把事情給鬧大了,這才捅到都城。”

    學正唏噓不已,瞧見祭酒走進來,立刻止住了話頭。

    當天晚上,陸久安回到府上,在吃晚飯的時候,把白天聽來的消息跟韓致隨口一提,沒想到韓致點點頭:“確實是有這回事,皇兄很是震怒,當天就點了一名御史為巡按,和大理寺一同前去查辦。”

    陸起遺憾道:“漳州,有些遠了,要不然我就帶記者去現場收集素材了。”

    第204章 第 204 章

    因為不屬自己司職, 陸久安便沒放在心上。沒想到只過了短短幾天,這件事就傳到了晉南,鬧得沸沸揚揚, 連普通百姓也有所耳聞, 閑暇之余議論紛紛。

    事情起因是漳州當地學子不知什么緣故,大約十來個人, 把知府縣衙給堵了, 后來隊伍越發壯大, 不知不覺發展到幾百來號人, 成天什么都不做,坐在門口對著官府口誅筆伐。

    那知府也是荒唐,竟派兵對這么多書生學子進行暴力驅趕,誰曾想那些讀書人鐵了心不走,雙方竟起了沖突。結果不知怎么的, 中途竟誤害了一個皇親國戚, 這才鬧到一發不可收拾。

    眾說紛紜, 什么內容都有, 也不知哪一個真哪一個假。

    ……

    天寒地凍,陸久安終日神情懨懨的,吃什么都沒胃口,索性吩咐灶夫將晚餐改做火鍋。

    陸久安又叫上蘇銘等人, 由于沐挽弓一直掛念著這事, 陸久安便一同將這位女將軍請了來,大家圍坐成一圈。

    韓致沐挽弓倒是神色正常,大聲聊起了軍中的事務。反觀蘇銘那邊, 幾人寡言少語,正襟危坐, 多少顯得有些拘謹無措。

    好在這個時候,小廝們把柴爐抬至堂屋,一口熱騰騰的大鍋很快被架了起來,這才化解了蘇銘等人的尷尬。

    接著,婢女端著切片裝盤的菜點魚貫而出,一排排擺在旁邊的置物架上,葷素皆有,種類繁多。

    在坐的除了吃過的,其他人均是看得應接不暇。

    “好香!”蘇銘情不自禁吸了吸鼻子。

    沐挽弓看著沸騰的大鍋一臉懵,問韓致:“這個如何吃?”

    韓致掀起眼皮看她一眼,沒回話。

    “來,我來教你們。”陸久安把那盤洗凈的鴨腸端上桌,夾了一根放蘇銘骨碟里。 “吃這個呢是有講究的。”

    “火鍋吃鮮吃燙,現撈現吃。不過其中有幾道菜比較特別,就如這道鴨腸,講究七上八下。用筷子夾住放鍋里,心里默數大概二十個數,這個時候就可以撈出來,燙久了就老了。”

    幾位同僚迫不及待按照他的說法嘗了一根,果真又脆又鮮,一邊吃一邊贊不絕口。

    屋內的炭火燒得很旺,不一會兒,眾人便吃得滿臉通紅汗流浹背,蘇銘也顧不得什么名仕風雅,脫掉了外面那層厚厚的衣衫。

    幾人閑聊的話題,不知不覺就扯到了最近漳州那個事上。

    “你說這群書生怎么想的?”蘇銘從鍋里撈出一片羊肉,費解道,“都說民不與官斗。雖然他們有功名在身,但也不能肆意妄為啊,據說知府縣衙大門都給砸出個窟窿,如此逞兇斗毆,實非君子所為。”

    禮部侍郎之子霍尤搖搖頭: “咱們不知事情的來龍去脈,還是不要妄下結論的好。”

    蘇銘想想也是這個理:“那知府到底做了什么天理難容的事,要叫書生們拋卻禮節沖撞至此。”

    要知道,學子考取了功名,是享有一定特權的,見官不用下跪。

    不僅如此,因為飽讀詩書,他們平日里最愛做的就是奮筆疾書。

    若是萬一遇到什么不滿意人和事,書生們三五成群湊作一團,不肖片刻寫一篇討伐檄文,最好昭告天下,恨不得所有人都知道的好。

    因此連縣令有時候也會禮讓三分,輕易不敢與之對上。

    陸久安知道得更為清楚一些,冷聲問:“你們怎么不想想,學子們鬧事這么久,為何當地的學政都不管。”

    對呀,學政糾察本省師儒優劣,規束學子行為舉止。

    照理講,這群書生做的事情實在出格。要是寫文章聲討一下也就罷了,光天化日之下圍坐在縣衙府外,學政早該氣得剝了他們功名以儆效尤了,緣何這里面半點也沒有學政的身影。

    “為何?”蘇銘問。

    陸久安:“因為學政早已身故,被人發現時,自縊在家中。”

    蘇銘大駭,渾身上下竟冒了一層冷汗。

    陸久安冷嗤:“那知府何止是暴力驅逐,已經對著學子舉刀相向。此人剛愎自用,心腸又歹毒,若非有那權貴擋災,只怕幾百個學子都將盡數喪命于刀下。”

    陸久安還是從韓致那處聽來的,因為案件尚未水落石出,便只是寥寥數語,沒有對他們細說。

    吃飽喝足后,蘇銘幾位同僚跟陸久安辭別,陸久安將他送出府,親眼看著幾人醉意朦朧地互相攙扶著上了馬車,這才回身進院。

    今夜韓致也喝了不少酒,渾身上下都是濃濃的酒味,但是看著陸久安的眸子沒有一絲醉意。

    “早些回去歇息吧,兩位將軍。”陸久安假裝沒讀懂他眼中的深意。

    “走吧。”沐挽弓伸了個懶腰,伸手往韓致肩膀上錘了一拳,“吃了陸司業一頓飽餐,可就別賴著了。”

    韓致盯了陸久安一會兒,沉默不語站起身來,兩人一前一后也離開了。

    院子里恢復了安靜。

    小廝手腳麻利地收拾著碗筷,陸起端來一盆熱水給陸久安凈臉。

    “公子,還有一個多月就該過年了,老爺和大公子托人從閬東帶了一些茶葉吃食,已經放在庫房了。我們何時去街上采些年貨備著呢?”

    “這么快。”陸久安愣住,不知想到了什么,笑道,“希望今年的年貨能多一些不一樣的東西。”

    當天夜里,大雪凜凜,寒風瑟瑟,兩騎快馬頂著風雪急馳入京,在東大街巷口時分道揚鑣,一騎直接飛入宮門,另一騎轉道去了御王府。

    韓致正身披大氅在書房內挑燈夜讀兵書,聽到手下傳話,眉心微蹙:“來自漳州的急報?怎么不直接送去宮中。”

    手下恭敬道:“卑職不知,來人聲稱有十萬火急的事要稟告將軍。”

    韓致凝眉片刻:“傳!”

    手下得了令,迅速退下。不一會兒,一個身著玄色緊衣的男人進了書房,韓致一眼認出此人是永曦帝的心腹近衛,此番暗中跟著巡按和大理寺的人前去漳州查案。

    韓致放下書卷,雙目如炬,沉聲問:“何事?”

    來人簡單行了個禮,不作累述,直接將懷里揣了一路的文書遞給韓致:“將軍請看。”接著便不敢直視他似地低下了頭。

    屋內靜得落針可聞。

    來人盯著自己的腳尖,不知過了多久。突然,一方硯臺被掃到地上,碎得四分五裂。

    傳信的近衛嚇了一個哆嗦,小心翼翼地抬頭覷了一眼,只見這位令人聞風喪膽的鎮遠將軍此刻雙眼猩紅,死死盯著手中的文書,周圍彌漫著恐怖的氣息。

    “這是真的?”韓致牢牢盯著玄衣近衛,一字一句問。聲音被壓在胸腔內,沾著潮濕的鐵銹味。

    近衛便被他身上那幾欲噬人的濃烈煞氣逼得一時不敢吱聲。

    “本王在問你話!”韓致怒吼一聲,再也沒忍住,隨手撈起桌上的一物,看也不看,向著眼前之人砸去。

    滾燙的茶水潑了近衛一身。

    值守的侍衛手聽到動靜推門而入,見到地上一片狼藉,不動聲色摸上腰間利器。

    韓致兇神惡煞的臉逼近他,近衛心驚膽戰,再也不敢遲疑,一五一十全部說出來:“是……是漳州查到的最新消息,千真萬確。”

    韓致重重喘了一口出氣,太陽穴突突直跳,猶自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聽到的。

    近衛屏息凝神,被韓致滔天的怒火嚇得不敢動彈。

    韓致掐著文書的左手上暴起一根根青筋,最后把文書揉成一團,狠狠閉了閉雙眼。

    “備馬。”

    ……

    陸府最后一盞蠟燭被吹滅,兩個小童靠在門房后面,尋了個安逸的姿勢,打了個哈欠淺淺入眠。

    萬籟俱寂,突然,一陣驚天動地的敲門聲響起,把其中一個小童驚得摔在地上。

    “大半夜的,發什么瘋,都不睡覺的嗎。”小童嘀嘀咕咕抱怨著,從地上爬起來。

    門板被拍得震天響,聽到動靜的五谷猛地從狗棚一躍而出,對著院門外狂吠不止。

    被擾了清凈的小童忍著怒氣,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睛,隔著門板叫,“來了來了,是誰啊。”

    “開門!”回應他的又是一陣重重的砸門聲。

    小童從大門縫隙看過去,嚇了一個機靈,趕緊把院門打開:“將軍夜半前來,所謂何事?陸大人已經早早就寢了……”

    韓致沉默不語,推開擋路的小童,大步流星走到陸久安臥房前。伸手欲推開房門,卻又站定了,一動不動。

    五谷已經認出韓致來,乖順地舔他垂在身側的手掌心。

    響聲驚動了睡夢中的陸久安。

    陸久安迷迷糊糊睜開眼,第一反應是家里進賊了。

    “院里值守的小童莫不是睡死了過去。”陸久安從被窩里鉆出來,一邊穿衣服一邊想,“五城兵馬司的人也該敲一敲了,天子腳下還有人膽敢行盜竊之事,真是不作為。”

    陸久安點了蠟燭,大著膽子打開門,就著隱隱的燭光,陸久安覷見韓致伶伶立在門外,披頭散發的,身上落滿了雪,仿若茫茫野地里一只形影相吊的孤鴻。

    “怎么大半夜的過來。”窗戶也不翻了。

    陸久安松了一口氣,伸手去牽他袖子下的手。這時候,韓致抬起頭看過來,一雙眼睛布滿了紅血絲。

    陸久安這才察覺出異樣,心里咯噔一聲,直覺韓致應該是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

    此時的韓致異常的脆弱,身體里力氣仿佛被抽干了,麻木地任由他牽著,好像片刻就要碎掉。

    “韓朝日。”陸久安小心翼翼問,“你怎么了?”

    “久安。”韓致的聲音低不可聞,氣若游絲道,“沐藺死了。”

    “什么?”陸久安仿佛沒聽清楚。

    韓致伸手抱住他,高大的身軀沉甸甸壓在陸久安身上,帶著哭腔:“沐藺死了,死在了漳州。那個被害的權貴,是沐藺!”

    第205章 第 205 章

    陸久安一瞬間有些怔愣, 緊接著,鋪天蓋地的窒息感包圍過來,陸久安感覺自己無法呼吸了。

    沐藺死了, 怎么可能呢?

    他幾個月前才寫信過來, 說自己在旅游之地游山玩水,好不快哉。

    那旅游之地叫什么來著?

    好像叫漳州……

    “你是不是弄錯了韓朝日。”陸久安喃喃道, “這都過去多久了, 按照以往的經驗, 沐藺早就離開去了別的地方了。”

    韓致一聲不吭。

    陸久安心里涌上一股巨大的悲傷, 雙腳發軟,幾乎站立不住。

    這件事太突然了,讓他完全無法接受,那身死的權貴,怎么……怎么就變成了沐藺呢。

    陸久安眼前驀地閃過幾年來與沐藺相處的一幅幅畫面。

    有他狼狽不堪出現在縣令府外, 有他囂張跋扈著被自己忽悠吃蟲子, 也有他瀟灑不羈說要踏遍大周山河, 豪言壯語要寫一部沐藺游記……

    記憶如同走馬觀花, 到了最后,沐藺搖著折扇附庸風雅的身影慢慢淡去,像一面斑駁的鏡子,在腦海里龜裂成了碎片。

    他與沐藺不過七年的交情, 尚且如此難受, 那韓致呢,他們是從小到大的摯友,他心里該如何悲痛?

    蠟燭燃盡最后一絲余暉, 噗嗤一聲熄滅了,只有慘白的月光照在雪地上, 陸久安回抱住韓致,靜靜站在房門口,寒風吹得兩人衣袂嗚嗚作響,如同悲鳴。

    當天晚上,所有人都還在沉睡中,沐家長女沐挽弓扯了一匹快馬飛奔出城。

    永義侯之子沐藺的死訊,一夜之間傳遍了整個晉南,震驚朝野。

    沐藺在京城世家里是出了名的紈绔子弟,整日游手好閑,伙同一群狐朋狗友出入青樓狎妓問柳。

    京中有名望的士族門閥對他最是頭痛,恨不得這個不學無術的小混球離得遠遠的,莫要禍害了其他貴族子弟。

    直到沐藺在晉南玩膩了,去了應平,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

    雖然沐藺名聲差了點,但他到底是侯爺之子,身份顯赫,其祖上甚至是開國勛臣。現在一遭客死異鄉,大部分人都感到唏噓。

    除了惋惜的,陸久安偶爾也會聽到一些幸災樂禍的聲音。

    沐藺自來我行我素,因此在京中樹敵眾多,對他的議論褒貶不一。

    “大好的年華啊,怎么說沒就沒了。”祭酒捻著長須感嘆,“老夫有幸受過永義侯恩惠,曾上門教導過沐小侯爺一段時間。沐小侯爺年少時確實有些頑劣,但好在天資聰慧,有一顆俠義心腸,本性不壞。”

    蔡公雙也感嘆:“漳州知府我聽說過其人,品性高潔,經常會收留一些無家可歸的孩童,怎么會發生這樣的事呢,難道其中有什么誤會不成。”

    祭酒道:“他殺了這么一位達官貴人,即便是誤會,也難逃刑罰。”

    陸久安掀起簾子進門,蔡公雙看到他雙目無神,大吃一驚:“哎喲陸司業,你臉色怎么這么憔悴,是不是公務太繁忙了,偶爾也要注意休息啊。”

    陸久安沉默地搖搖頭。

    “昨晚沒休息好嗎?”蔡公雙憂心忡忡地問。

    “嗯。”陸久安聲音嘶啞,順勢道,“吹了點風,受涼了。”

    “保重身體啊。”蔡公雙絮絮叨叨囑咐了一大通,陸久安依舊沒什么精神的樣子,蔡公雙見狀便不再擾他清凈,轉身和祭酒繼續討論沐藺的事。

    下午散了值,陸久安沒回自家小院,命車夫直接趕馬去了御王府。

    老管家迎面走來,一臉焦急:“陸司業,你可算來了,你快勸勸御王殿下吧。”

    陸久安心中升起一絲怒火:“他打算餓死自己不成?”

    “那倒沒有。”老管家道,“御王這些天一直在院子里練槍,從早上練到晚上,誰來了都不見,他心里難受啊。”

    老管家頭發白了不少,他算是看著沐藺長大的,沐藺的死,對他打擊也相當大。

    陸久安垂下眼簾:“我知道了。”

    御王府諾大的后院,只有紅纓槍劃破空氣的聲響,韓致脫了外面的襖子,身上只著一層薄薄的衣衫,渾身大汗淋漓,也不知道練了多久。

    陸久安就這么在旁邊靜靜看著,好不容易韓致停了下來,把紅纓槍往地上一插:“你來了。”

    陸久安把地上的襖子撿起來給他穿上,離得近了,才注意到他嘴唇已經起了一層層干裂的皮。

    “昨天詹尾珠說,沐統領匆匆而別,臨走之時只做了一些簡單的交待。現如今朱雀營堆積了很多軍務。”

    韓致低下頭看他,眼里有許多來不及掩蓋的東西。過了良久,韓致像什么都沒發生一般,平靜地說:“明日我會去朱雀營,在沐挽弓回來之前,暫時接管她手中的事務。”

    看著這樣的韓致,陸久安心里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第二天,獨自一人去宮中面圣,請求永曦帝能允他去漳州查案。

    座上的永曦帝垂首,從上往下看去,陸久安跪伏在地,他的肩背清瘦單薄,梅枝竹節一般的背脊微微彎曲著,被籠罩在寬大的官袍下。

    半響,永曦帝緩緩道:“你和沐藺相交甚篤,所以你想為沐藺平案?”

    陸久安心中難以遏制地一酸:“是,已臣對沐小侯爺的了解,他斷然不會做出什么傷天害理的事,以至于招來這種殺身之禍。”

    “朕能夠理解,也很痛心。”永曦皺眉,“事實上,你應該也清楚,御史和大理司左寺丞已經先后前往漳州探查事情真相。”

    “可你只是一介司業。你讓朕以什么名義許你去漳州?”

    陸久安背脊驀然僵住。

    他想起嶺山圍獵時,永曦帝對他說過的話:沒有權利,只能處處掣肘。

    這一次,回應永曦帝的,是陸久安長久的沉默。

    元月中旬,家家戶戶開始到街上采集年貨,掛燈籠,貼對聯,為新年的到來做準備,到處充滿了喜氣洋洋的歡笑聲。

    這樣熱鬧的氛圍里,二十多輛囚車在士兵的押解下緩緩入京,漳州知府風光不復,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跪坐在囚車內痛哭流涕。

    與囚車一起回京的,還有沐藺的棺槨。

    陸久安站在人群里,一眼就看到了隊伍前面的沐挽弓,她的臉上不喜不悲,仿佛紅色棺木里躺著的是與她素不相識的人。

    棺木后面,跟著一條長長的隊伍,皆是身著儒衫頭戴方巾,一眼望不到頭。

    隨著棺木進了城門,后面的隊伍默契地停了下來,齊齊彎腰對著棺木行了一禮,什么也沒有說,轉身離開。

    看到這一幕的蘇銘震驚道:“那些人是在做什么?”

    大理寺左寺丞之子恰巧就在旁邊,聞言垂淚道:“他們都是近郊的書生,從漳州一路行來,每過一個地方,當地的書生就會自發接替前一波人護送沐藺遺體回京。剛才離開的那一群人,徒步相送了兩天兩夜。”

    蘇銘更加困惑了:“為什么?”

    大理寺左寺丞淚流滿面:“因為沐小侯爺高風亮節!”

    “他是為了這群書生死的,漳州知府為官不仁壞事做盡,他死有余辜!”

    不明所以的百姓跟著一起吶喊,撿起地上的石頭和爛菜葉子朝著囚車里的人砸去。

    每一個人都在大聲唾罵,追著囚車的方向慢慢離開了。

    陸久安突然卸了力氣,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上,慢慢地,他喉嚨里發出沉悶地笑聲:“沐藺居然是為了書生而死的,多可笑啊。”

    “他明明最討厭的就是書生了。”

    沐藺的死牽扯出了漳州知府埋藏已久的秘密,他做的事罪大惡極,被押入刑部,由都察院、大理寺、刑部三大法司共同會審。

    韓致要赴案前聽審,無人膽敢阻攔,畢恭畢敬給他搬來一個太師椅,放置在衙門左邊的位置。

    韓致不僅本人來了,還帶了陸久安在幕后旁聽。

    大理寺主簿期期艾艾地勸阻:“御王殿下,這不合規矩啊……”

    韓致銳利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大理寺主簿嚇得腿肚子直抖,求助般看向大理寺卿。

    大理寺卿搖了搖頭,讓他退下。

    隔著一道屏風,陸久安把堂前的審案過程聽得一清二楚。

    “巡按大人已經查明真相,你且將罪行一一招來,自有錄筆官記錄,確認無誤后,你便在認罪書上簽字畫押,我等呈報陛下。”

    昔日的漳州知府,今日的階下囚孫默木然跪在堂下,對大理寺卿的話充耳不聞。

    大理寺卿大怒:“事到如今,你難道還妄想有誰能救你一命不成,提刑按察使因為反抗,已經被巡按大人當場格殺,你若有一字欺瞞,治你一個株連九族之罪。”

    孫默這才有了反應,匍匐膝行幾步,求饒道:“全是我一個人做的,和我妻兒老母并無關聯。是我鬼迷心竅,我一開始真的是看那群孩子們可憐,才收養他們的。”

    “那你后來怎么會做出那等人神共憤的事。”

    孫默恍惚道:“這些孩子,這些孩子被我養得太好了,一個個水靈靈的……”

    “禽獸不如的東西。”刑部侍郎咬牙切齒地大罵一聲,“學政大人為何會自縊在家中。”

    孫默道:“那個老東西,他撞見了我們的事,非說我們倒行逆施,要上書朝廷。這么多人都參與了,怎么能讓他活著離開。”

    韓致面無表情地問:“那沐藺呢,他一個侯爺之子,你說殺就殺。你當真以為天高皇帝遠,就無法無天了?”

    孫默痛哭流涕地叫冤:“我沒有,我不知道他是沐小侯爺,我若是知道他的身份,怎么會殺他。”

    “都是那群書生。”孫默露出一個憎惡的表情,發了瘋一般咆哮,“那群書生趕都趕不走,一個個假仁假義的,竟然大言不慚說要替師報仇,說要為民請命。本官是知府,要說為民請命,也何該由本官來做。”

    “沐小侯爺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他要是早一點拿出令牌不就好了。開弓沒有回頭箭,來不及了啊。待命的士兵已經把箭射出去了,本官阻止不了,他站在那群學子前頭,箭都往他身上射了,流了那么多血,就算是華佗在世,也救不回來了。”

    到了最后,孫默癱坐在地上,雙手抱頭,瘋瘋癲癲的全無形象可言。

    ……

    三法司會審直到深夜才結束,孫默供認不諱,他圈養孩童聯合其他官員淫`穢`在先,殺死朝廷命官在后,按早律法數罪并罰,當凌遲處死。

    孫默被押入大牢,由永曦帝裁決后即可行刑。

    “漳州上下的官員沆瀣一氣,竟瞞天過海這么久,好在今日終叫這群畜生伏法。”大理寺卿疲憊不堪,整理好案卷,起身告辭。

    走出刑堂,韓致突然住了腳,眼眸里泛著冷冰冰的殺氣:“你等我片刻。”說完朝著關押孫默的大牢走去。

    陸久安什么都沒問,背靠著大樹,一顆顆細數滿天繁星。

    地牢里的風陰冷滲人,吹過來時帶著一絲血腥味,模模糊糊中還有凄厲的哀嚎。

    過了不知道多久,韓致從大牢里走出來,漫不經心擦掉滿手的血污:“走吧,去看看沐藺。”

    第206章 第 206 章

    街道上張燈結彩的, 門上貼滿了各式各樣的年畫。沐府大門外卻掛起了白幡。

    沐挽弓直挺挺跪在靈堂前,旁邊鐵盆里燃著紙錢,煙火繚繞。

    堂內有兩個中年人, 頭上肩膀上落滿了紙灰, 哭得快要暈過去,臉色蠟白, 被侍女小心攙扶著。

    這會兒的功夫, 已經有幾波素不相識的儒生從門外進來憑吊, 他們的手臂上個個都纏著一方白巾, 白巾上繡了一個“義”字,神色哀痛地上了一炷香,行了個禮后又自行離去。

    沐藺是身中數箭而亡的,身上本來滿是血窟窿,不過現在已經換上了一套嶄新的壽衣。

    他的遺·體從漳州一路而來, 因為寒冬臘月的, 加之用冰硝鎮存, 尸身并未腐壞, 只是面部看著僵硬慘白,仿佛睡過去了。

    韓臨深也來了,站在韓致身邊,哭得雙眼紅腫。

    陸久安稍微平復了一下情緒, 點了一注香, 沉默地跪在沐挽弓旁邊,默默往鐵盆里燒紙錢。

    這時候,又有幾人從門外結伴進來, 卻不是什么儒生士大夫。作著武將打扮,應當與沐家不對付, 他們剛一露面,剛才還哭著的中年夫婦立即情緒激動道:“滾出去,不需要你們在這兒假仁假義的。”

    “怪不得沐家小子會死啊。”那幾人譏諷一笑,站在堂前,肆無忌憚地大聲討論,話里話外都是冷嘲熱諷。

    跪著的沐挽弓“噌”地從地上站起來,抄起門柱旁的木棍,二話不說朝著幾人下盤攻去,那幾人忙出手回防,邊躲邊退,罵罵咧咧退到門外。

    “我管你們是哪個統領的部下,你們要是敢跨進來一步,我就打斷你們的腿。”沐挽弓毫不客氣地威脅。

    隨即她收了木棍,臉色冷峻對著眾人道:“沐藺為了大周的國之棟梁而死,他沒有辱沒沐家門楣,誰都不準說三道四。”

    沖突沒有影響陸久安分毫,他燒了銅錢紙,又從帶來的木匣里拿出事先準備的好的紙扎,一并丟進去。

    火焰瞬間大起,一圈煙灰盤旋至空中,仿佛沐藺真在世界的另一頭,將物品給接住了。

    “那是什么?”沐挽弓側頭問。

    陸久安道:“我想著沐藺喜歡游山玩水,在來之前,專門找了喪葬藝人做了幾雙鞋和一輛馬車。”

    沐挽弓眼眶驀地紅了,眼底隱隱有淚光閃爍:“有心了。”

    陸久安看著紙扎燃盡,這才站起來,走到沐挽弓面前:“沐姐姐,我有一個問題。”

    沐挽弓不著痕跡地擦掉眼淚:“你說。”

    “你去漳州后,可有遇到一個叫耿凌的女子。”

    沐挽弓想起那個一直守在沐藺身邊的人,點點頭,神情低落:“耿凌和我講了沐藺很多事。她告訴我,其實那天他們本來已經趕著馬車要出城了,大街上遇到了游行的書生,沐藺好奇之下跟了過去。他們要是離開了,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陸久安不由自主地想,或許在這個陌生的世界,沐藺對耿凌來講,就是她的全部吧。現在沐藺走了,她便成了孤身一人。

    “耿凌怎么沒有跟著你回來。”

    沐挽弓搖搖頭:“那孩子,心里有想法。她想繼承沐藺的遺志,去踏遍大周山河。”

    這一刻,陸久安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對了,我差點忘了。”沐挽弓從屋里拿出一本書,遞給陸久安,“耿凌托我給你的。”

    陸久安以為是沐藺新寫的游記,但是拿到手里看見書本那一刻,陸久安心神震動。

    這是當初沐藺第一次出行時,陸久安送給他的徐霞客游記,書本紙頁已經泛黃,邊角打著卷,一看就知道主人經常拿在手里摩挲翻閱。

    翻開書頁,里面用筆密密麻麻寫滿注腳,陸久安透過這些字,仿佛看到了沐藺挑燈夜讀傾盡心血的畫面。

    沐挽弓道:“耿凌說,沐藺教會了她讀書寫字,所以她未來會接替沐藺寫完余下的部分。”

    陸久安一步步來到棺木前,把書放在沐藺身側。

    “身前不釋卷,死后亦長伴,還是讓沐藺帶著吧。”

    徐霞客游記這本書,當初他怕沐藺看出端倪,所以將兩本書拆了重組而成。沐藺也曾向他質疑過此書是否為兩人所著。

    現在耿凌接替沐藺續寫,仿佛冥冥之中,就注定了這個結局。

    一語成讖啊。

    元月二十,沐藺封棺下葬,墓地是永曦帝為其而擇,沐藺被敕封羽英侯。

    次日,漳州知府,布政使等幾名主犯被押送刑場凌遲處死,其余從犯罷黜的罷黜,流放的流放。

    沐挽弓回了朱雀營,所有人重新投入自己的政務中,陸久安也好像忘了這件事,不再提起。

    幾天后,一個晌午,小廝突然給他呈上來一封信。

    “哪兒來的?”年底公務繁忙,陸久安剛整理完案卷,疲倦地問。

    “驛使說來自漳州。”

    信是沐藺死之前寫的,不知道送信的驛使在半道遇到了什么事,導致信件姍姍來遲。

    回信里,沐藺對陸久安提到的流光鏡很是感興趣,再三詢問他世上當真有這樣的寶物嗎?

    盡管還持著半信半疑的態度,但是在信的結尾,沐藺還是高興地表示回晉南以后,一定要見識下陸久安口中的“紀錄片”。

    陸久安沉默片刻,把信紙折好,和著《沐藺游記》的手稿,一同收入箱篋內。

    春節很快到來,大周給眾官的假期長而舒適,從元月二十八至正月初七都是休假日,陸久安終于有了喘息的時間。

    陸府陸陸續續收到其他人送來的拜年禮,有國子監的同僚,有昔日應平入朝為官的門徒子弟,甚至劉臥這群大老粗,在春節前夕也都提著果脯臘肉來拜年。

    等陸久安一一回了禮,時間已經不知不覺到了除夕。

    街上車水馬龍,鼓樂喧天,百姓們合家歡慶,趕至街頭湊熱鬧。

    然而陸府宅院里,卻是另一番景象。

    陸起亦步亦趨跟在陸久安身后,看著他梳洗換衣,失落道:“大人今夜真不在家守歲么?”

    他早早就已經推了社里的聚會,沐小侯爺的事讓大人黯然神傷了很長時間,他本來準備了許多有趣的玩意兒,打算讓自家大人好好開心一下的。

    陸久安捏了捏他臉頰,安慰道:“謝謝陸起的好意,可是皇命不可違,明日大人再陪你。”

    果然,下午的的時候,御王府的馬車來到陸家大門外,把陸久安接到了宮中。

    大周每年除夕都會設宮宴,六品以上官員皆需參與。不過永曦帝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的皇帝,到了亥時,官員可自行選擇去留。

    陸久安之所以對陸起那么講,是因為他知道韓致會將他留宿御王府。

    兩人到的時候,宮中早已響起了絲竹管樂聲,不時有宮女太監們停下來對韓致行禮。

    陸久安敏銳地察覺到身旁之人今夜有些不同。

    “你是不是瞞著我什么?”

    韓致含糊其辭,難得神秘道:“待會兒你就知道了。”

    紫禁城內燈火輝煌,美人們身著曳地長袖的華麗服飾載歌載舞,重檐下的琉璃掛盞與妃嬪頭上的玉簪交相輝映,雖然眾官對接下來的流程如數家珍,但依舊看得目不轉睛。

    不過今年的除夕夜,宮宴多了不一樣的東西。

    永曦照例說了一些勉勵的話,賞下一些恩賜,接著道:“前段時間出了那樣的事,令朕痛心疾首。不過大周得以山河無恙,百姓安康,朕也知道,這些離不開諸卿的功勞。所以朕特意選在今日,給諸卿準備了一件禮物。”

    隨著永曦帝一聲令下,遠處突然一聲巨響,一簇簇煙火尖嘯著沖入云霄,在黑夜中轟然炸開來。

    五顏六色的煙火跟花一樣,一朵接一朵不停地開,把半邊天空都照亮了,絢麗異常。

    無人察覺的角落里,韓致貼上來,話語里情意拳拳:“久安,希望你喜歡。”

    陸久安臉被酒熏得微微發紅。

    他仰起脖子看得認真,那煙火似乎透過眼睛,把他胸膛里蠢蠢欲動的火星子噗地點燃了,烈火燒至四肢百骸,熾熱而滾燙。

    時隔這么多年,他陸久安,終于又真真切切地看到了煙火。

    待皇帝告訴眾人,煙火乃研究所研制出來之后,文武百官也更加深刻地意識到研究所的重要性,之前反對的人一時之間百感交集,再也沒有提出異議。

    回府的路上,陸久安坐在馬車里,還能聽見道路兩旁的百姓對剛才那一幕議論不止。

    床.笫之間陸久安很少主動,但是今夜,韓致明顯感受到懷里人的熱情,陸久安拋開羞.恥,大膽地纏著韓將軍,兩人一直到深夜,才沉沉睡去。

    正月初十,陸久安因為政績斐然,德義有聞,外加舉薦之功,被永曦帝擢升兩級,授職常極士,正式位居三公九卿之下的六士之列。

    第207章 第 207 章

    常極士是正五品官, 這個官職最初設于前朝十三年,后幾度被廢除,直到永曦帝繼位, 才恢復這個官職。

    雖然只是五品官, 但權利極大。上一個常極官在任時,就曾做過一件轟轟烈烈的大事, 提出了京郊變法, 雖然結果以常極士被貶而不了了之。

    簡而言之, 常極士察京畿四野, 享直斷之權。做好了,能為百姓謀福鳴冤,做不好,能起逆亂之禍,所以非忠心耿耿才干卓越之人不可擔之。

    這么一個官職, 是革故鼎新的不二人選, 永曦帝突然復置這個職位, 其用意不言而喻。

    “永曦帝, 野心不小啊。”

    但同時,陸久安心里不可避免地升起一個疑問,永曦帝為何會從一開始,就對自己交付這種近乎絕對的信任?

    讓他作為太子少傅教導儲君也就罷了, 大周這么多經天緯地的治世之才, 常極士這么一個至關重要的職位,為什么會落到他的頭上?

    一般來講,帝王家生性多疑, 制衡馭人之術那是使得爐火純青,何況永曦帝這樣的老狐貍。

    這份信任來得實在匪夷所思, 以至讓他都有些受寵若驚。就算是因著韓致的關系,那也不該草率。

    而且看永曦帝平時對自己的態度,也不像知道了他倆關系的樣子。

    陸久安就這個問題曾問過韓致,韓致也表示不知:“我唯一能夠肯定的是,皇兄不會害你的,他這么做一定有自己的理由。”

    陸久安也不是一個自尋煩惱的人,既然圣心無法揣摩,那就順其自然好了。

    新官上任,陸久安著手的第一件事,就是整治晉南城內的治安問題。

    劉臥等人在五城兵馬司任職,相當于現代的城管部門了,對晉南城最是熟悉,曾經不止一次地在陸久安面前談起過城中詬病。

    雞鳴狗盜之事暫且不提,晉南城里的乞丐太多了。

    與戰火紛亂的年代不同,大周國富民強繁榮昌盛,天子腳下,竟還有這么多無家可歸的人。

    陸久安專門找了一個日子,和韓致一同來到五城兵馬司的衙署,詢問他們是如何處理這事的。

    指揮使唉聲嘆氣道:“只能將他們驅逐到城外嘛。陸大人,韓將軍,你要體諒我們吶。上頭不出法令,我們也只能采用這種簡單粗暴的法子。要不然整個晉南城都是叫花子,像什么話,你說是不是?”

    陸久安表示理解:“那能不能向指揮使借些人手。”

    指揮使十分爽快:“能助陸常極士一臂之力,是本官的榮幸。”

    結果指揮使安排的人一到,陸久安樂了,原因無他,來的三十多個人全是老熟人。

    “這指揮使還挺會來事兒的嘛。”

    這些都是曾經的應平衙役,經過陸久安的精心調教,早就深諳他的工作習慣。無需再用額外的時間進行磨合,就能配合得相得益彰。

    趙老三也很高興:“大人,你有什么安排盡管吩咐,時隔一年,我們終于又能聽你差遣了。”

    陸久安命屬下即刻出城,打探清楚這群乞丐現今何處,有多少人。

    這群屬下辦事極快,不出一天便回來復命。

    原來那群無家可歸的人被統一驅趕出城后,就聚集在城門口,白天向過路的行人乞食,晚上就縮在城墻下面,撿些樹葉枯草覆體,總計兩百人之眾。

    “冬天太冷了,有十多個孩子沒熬過去,死掉了。”

    “尸體呢?”韓致問。

    劉臥似有不忍:“守城的士兵用草席一裹,丟到了亂葬崗,估計早就叫野狗啃得只剩骨頭了。”

    又是孩子。

    如果這群人不能妥善安置,漳州那樣的慘案,早晚有一天會重蹈覆轍。

    在搞清楚大致情況后,陸久安就開始著手下一步,將那群乞丐通通聚集到一處。

    這群乞丐一開始提心吊膽的,以為官府要捉拿他們下大牢,拼命地反抗,結果看到熱騰騰的粥后,都走不動路了。

    乞丐們蹲在地上吃得狼吞虎咽,陸久安坐廊檐下托腮看著,還在人群里發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蓬頭垢面的小男孩也認出了他,睜著一雙明亮的大眼睛,朝陸久安飛撲過來,身旁的婦人趕緊將他按住:“不要沖撞了官老爺。”說完小心翼翼地看了陸久安一眼,又看了看兇神惡煞的韓致,唯恐他們發怒。

    小男孩惴惴不安地掰弄手指頭:“娘,這就是我跟你說的,給我饅頭吃,還讓我藏好錢的大哥哥。”

    趙老三安撫百姓已經得心應手:“你們放心吧,陸大人勤政愛民,只要你們安分守己,是不會為難你們的。”

    陸久安把小男孩抱在懷里,摸了摸他的腦袋,笑著問韓致:“你們瞧這孩子,像不像苗苗小時候。”

    韓致果真側頭打量兩眼:“不像。”

    趙老三也附和:“苗苗當時瘦多了,跟個猴兒似的。”說著忽然想到什么,不可置信道,“大人,你該不會要將這對孤兒寡母的收留進府上吧?”

    陸大人宅心仁厚,當初就往府里撿了兩個小孩,他越想越覺得有這個可能。

    陸久安好笑道:“你以為我現在還住的是應平縣衙那么大的地方嗎?”

    等這群人填飽了肚子,陸久安又給吏目們下了另一道命令:“悉數探明他們各自情況。”

    要說這群昔日的下屬不愧是應平縣衙特訓出來的,陸久安只是簡單吩咐了一句,他們就立刻心領神會,把兩百多號人調查得一清二楚,幾日后,給陸久安奉上了一份詳細的名單。

    趙老三搓著雙手嬉皮笑臉地邀功:“大人,你看我們久不理事,做得可還入你眼,不曾生疏吧?”

    陸久安拿起第一份名單,只見上面寫著:

    “衛琴,女,晉南奉河縣人,家住陽谷村,虛歲41,四肢健全,家里只剩一人,不識字,能干粗活,鞋底納得不錯。”報告后面,寫明了流浪的原因。

    陸久安夸獎道:“辦得不錯,有賞。”

    趙老三立即眉開眼笑。

    這是一份非常合格的調查報告,個人身份、家中親屬、可有傍身技等內容一應俱全,后面的報告也都是按照這種標準書寫的,清楚明了。

    陸久安又接連看了幾份,指著一處不太明白的地方問:“你這個上面寫的,家產一夜散盡無以為繼是怎么一回事。”

    趙老三湊過來看了一眼:“哦,這個啊,屬下還有一點印象,說是家宅讓人收走了,具體的就不清楚了,對方不愿多講。”

    陸久安聽了也只是淡淡點了個頭,未置一詞。等看完所有報告,趙老三滿懷期待地問:“大人,接下來還有什么部署?”

    陸久安道:“你們的任務已經完成。”

    “別趕我們走啊大人。”一旁的劉臥急忙表忠心,“屬下愿為你效犬馬之勞。”

    陸久安:“……”

    哎,這劉臥,陸久安簡直不知道該說他什么好了。

    “一人不侍二主,告訴你多少次了。”陸久安道,“凡事要動腦子,謹言慎行。你以為還是應平么,在這天子腳下皇城之中,到處都是達官貴要。你要是再這么口無遮攔下去,早晚禍從口出。”

    劉臥笑得沒心沒肺,也不知道聽進去了多少。

    陸久安總覺的自己是在對牛彈琴,多少有些郁卒:“也不知道當初把你從應平提拔上來是好是壞。”

    他給每人發下一筆賞銀:“五城兵馬司對城內情況最為熟悉,所以才找了你們來。現在事情辦完了,還拘著你們,指揮使該說我得寸進尺了。來日方長,你們回去吧。”

    趙老三等人走后,陸久安抽出其中幾份名單,喚來衙署里三個長得人高馬大的侍衛,吩咐道:“這幾人是好吃懶做的,將他們遣送回去,交給當地官府好好改造,若是屢教不改,該懲罰就懲罰。”

    接著,他又抽出幾張名單,給了三個長相和氣的侍衛:“這幾人只是出門在外暫時遇到了困難,你們負責送回家。到家了他們會補上路費,你們照實收取,不得有半分訛詐,若叫本官知曉了,革職處理。”

    而那些無家可歸的,就幫他們找個雜活,能夠安身立命即可。

    “還有缺胳膊少腿的。”韓致翻了下剩余的名單,“掃地也得有手,店家愿意收嗎。”

    這群殘疾人有男有女,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被拒之門外。

    事實上,陸久安一開始對這群人也是無計可施,后來想到現代那些身殘志堅的人,靠著街頭寫字,盲人按摩等特殊工作不也活得好好的,心里又有了主意。

    他見了這群人,先是直言不諱地告訴他們,官府不會一直供養他們,要想活命,就只能自食其力。

    接著話鋒一轉:“不過我們為人父母官的,自當為民請命,所以也不能完全置你們于不顧,本官可以做主尋人教授你們一些傍身的技能,你們可愿意學習。”

    一番恩威并施,這群人果然急不可待地答應下來,跪在地上對著陸久安千恩萬謝。

    隨后陸久安便在衙署專門辟了一塊兒地,請來不同的工藝師傅坐館教授,當然也不能免費教,由官府先行墊付,等這群人學有所成賺了錢后再慢慢歸還。

    陸久安按不同的情況分門別類安置好,到了最后,就只剩下沒有勞動力的小孩以及體力不支的孤寡老人,這兩撥人站在一個院子里,整一個弱勢群體。

    “這下又如何是好啊。”有下屬問。

    如何是好?當然是建立孤兒院和養老院了。

    其實在這之前,以朝廷的名義建立這種類似于社會福利院的機構是有的,不過因為開銷巨大以及中人謀私,慢慢的就名存實亡,以至最后銷聲匿跡了。

    陸久安上奏此事時,一如既往地招到了反對。不過因為有漳州知府這個前車之鑒,這一次,陸久安很輕易地就說服了永曦帝和各位官吏。

    五月,大周各地正式建立孤兒院和養老院以恤孤幼,收養棄嬰。凡民有15歲以下,60歲以上單老孤稚不能自存者,皆可前往。

    兩個福利院提供宿舍,醫療等基本的保障,除此之外,孤兒院還另設學堂,負責教書育人,直至成年。

    于此同時,為了防止出現中飽私囊,逋負侵吞的貪默事件,朝廷從上至下制定了一條嚴格的監管制度,不僅需要府州官吏查勘,朝廷也會專派御史下到地方,進行不定期的巡視。

    期間,云落城傳信韓致:雪擁十二騎掌握了撻蠻一些新的動向,鎮遠將軍決定回邊陲議事。

    第208章 第 208 章

    自從位列五品之后, 陸久安就有了上朝參政的資格,他是文官,站在左列, 與身為武官的韓致彼此只隔了幾個身位, 眾臣議事時,只需稍稍一抬頭就能和韓致眼神交匯。

    然而他與韓致以文臣武將并列朝堂不過短短一個月, 還沒來得及好好享受攜手共治的日子, 韓將軍就離開了晉南。

    不過對于朝會, 陸久安連續上了兩個月余, 體會了一把什么叫比雞起得早,比狗睡得晚,再也沒有了以前電視劇里的濾鏡,如今心里只剩疲憊。

    大周王朝規定五日一小朝,十日一大朝, 到了永曦帝這一代, 因為他勤于政事, 朝會時間更是縮至三日一小朝, 五日一大朝。

    每逢朝會日,天邊曙光未現,陸久安就得地從床上起來,更衣洗漱, 整理儀容, 趕到點卯前到午門集合。

    金水橋等候時,不得做出任何諸如咳嗽、吐痰、擁擠等失儀動作,否則會被負責糾察的鴻臚寺和御史記錄在冊, 放到朝堂上進行公開批評。

    不僅如此,朝會一開就是兩個時辰, 第一次上朝時陸久安還沉浸于總算能見識到文武百官一同上奏議事的激動心情中,什么都沒準備。

    要不是韓致偷偷摸摸往他袖子里塞了幾塊酥香糕,他那天得饑腸轆轆地撐到結束。

    這天午夜時分,陸久安照例被鬧鈴聲吵醒,他從床上半死不活地睜開眼睛,看了一眼外面黑黢黢的院子,生無可戀地想:還是做司業好,不用上朝。這做高官的日子簡直比現代社畜還要辛苦。

    他關了手機,懶得去書房丟回辦公室了,直接塞入枕頭底下。

    等一切收拾收拾完畢,隔壁屋子的陸起一邊打著哈欠一邊走出來,手里提著一個包裹:“大人,這個別忘了。昨天晚上膳夫提前為你做了朝食,還有罐子里的,是用小火熬制的羹湯,大人記得趁熱喝,能暖胃。”

    “知道了。”陸久安習慣性地抬手揉了他一把,看他睡眼惺忪的,催他回房,“以后這種事情,下人伺候就行了,你白天還有自己的公務要忙。”

    說起這個,陸起就生了一肚子的氣:“我看那小廝懶死得了,幾次三番忘了給大人備食,罰了幾次都不長記性,交給他我不放心。”

    “那就換其他人來。”陸久安道:“回頭你讓那小廝去看看大夫,我總感覺他應該是身體原因所致。”

    “還有你啊,小小年紀也別老想著操心,再不濟大人就上街隨便吃點什么東西,我還能餓死自己不成,快回去了啊。”

    陸久安一步三倒地上了馬車,馬夫是韓致從自個兒府上親自挑的人,訓練有素,一身腱子肉,趕起來車穩穩當當。陸久安一坐上去,就枕著軟墊抓緊補覺。

    結果這一覺睡得太沉,直到馬車到了地方,陸久安方從夢中驚醒過來,狼吞虎咽吃了兩口,覺得今日這糕點頗對胃口,又往袖子里塞了幾塊。

    下車經過馬夫身邊時,陸久安突然想起什么,一拍腦袋:“怎么給忘了,丁辛,車上有一罐羹湯,不曾動過,你替我喝了吧。”

    ……

    午門外已經列隊站了不少人,按照尊卑次序,陸久安找到自己的位置。他的后邊是吏部郎中,正五品,已經年過半百,總是眉眼耷拉著,一副無精打采的模樣。

    這會兒,這位吏部郎中雙手虛虛按在肚子上方,因為寬大的官袍遮掩著,不仔細看還真看不出他的動作,陸久安隔得近,一眼瞧出他身體欠安。

    陸久安本著尊老愛幼的美德和同朝之誼,主動關懷道:“程大人,你是不是脾胃不適?”

    吏部郎中聲音虛弱:“老毛病了,早上沒墊食,現在腹中微微有些疼痛。”

    陸久安飛快掃了一眼御史和鴻臚寺的方向,這兩人在隊伍的盡頭,正好抓到給事中撓癢癢,這會兒忙著抄小報告,沒空理會他人。于是貼近吏部郎中,袖子一抖,三塊壓得方方正正的糕點落在郎中手心。

    吏部郎中心領神會,默不作聲地收起來。

    兩人的動作不過須臾,竟連前后左右都沒察覺出來。

    陸久安壓低聲音道:“程大人,這是家廚備的山藥紅棗方糕,性溫,可養胃補脾。”

    “多謝了。”

    吏部郎中性格內斂,不理外務,兩人平時并沒有什么交集。還是陸久安任職常極士班列他前面以后,才互相打了照面,不過關系也僅僅止步于點頭作揖了,像今天這樣的對話,還是破天荒第一次。

    陸久安微微側過身子,掩護他吃完方糕。

    吏部郎中臉色稍有好轉,他抹掉嘴角的殘渣,贊嘆道:“這方糕細密綿軟,甜而不膩,香鮮味美。”

    陸久安:“膳夫無事喜歡專研食譜,每天變著花樣做不同的早點,程大人若是瞧得上,趕明兒我給你帶一盒。”

    “陸大人有口福。”吏部郎中嘆了口氣:“哎,以前年少輕狂,以為不吃飯也行,經常餓著肚子挺一上午,結果身子骨拖垮了。現在年紀越來越大,熬不住,朝會時間太早了,來不及吃早飯。”

    “可不是嘛。”陸久安深有同感。

    由于聊得太過盡興,兩人竟誰都沒注意到御史來到了附近。

    “陸常極士。”御史難得抓住陸久安小辮子,唯恐錯過機會,趕緊記下一筆,“交頭接耳,失儀。”

    陸久安:“……”

    卯時一到,文武百官陸陸續續過金水橋到金鑾殿,行禮三遍后,朝會正式開始。

    今日的堂上依舊是老生常談,工部尚書和戶部尚書為了水泥路的鋪設又起了沖突,兩人干起嘴仗互不相讓,陸久安強撐著眼皮聽了一會兒,仗著排在朝班行列的后面,便低頭悄悄打起了瞌睡。

    眾臣奏事的聲音也成了催眠曲,迷迷糊糊中,突然“咚”地一聲響,嚇得陸久安一個哆嗦,以為自己渾水摸魚被發現了,趕緊睜開眼,原來是有一位文官體力不支,當場暈倒了過去。

    陸久安定睛一看,躺在地上的人不是吏部郎中程大人嗎?

    剛才還聊得好好,怎么現在躺在地上臉色發白,已經人事不知了。

    這一場變故堪稱提神醒腦,陸久安看到原先還沒精打采的那群人一瞬間如同雷鋒附體,前后左右的文武百官紛紛圍了上去。

    其中兩位孔武有力的武將合力將吏部郎中攙扶起來,董惠林袖袍一撩死死掐住他人中,還有一位太監忙不迭去太醫院請御醫了,因為跑得太急,還在平地上摔了一跤。

    朝堂之上一時人仰馬翻。

    等太醫匆匆趕來往吏部郎中身上施了兩針,吏部郎中才悠悠轉醒轉醒。

    太醫接著又把脈問了幾個問題,經診斷,吏部郎中是因為脾虛不足所致,稍作休息,平時注意飲食便無大礙。

    陸久安在一旁越聽越覺得這個癥狀怎么似曾相識,這不就是低血糖嗎?頓時懊惱不已,剛才怎么沒給吏部郎中多一些糕點呢。

    最后吏部郎中被永曦帝特許回府休息幾日,等身子養好后再回衙署公務。

    好不容易下了朝,他前腳剛踏出殿外,東蘭太監后腳就找到他,讓他去御書房一趟。

    陸久安跟在東蘭后面,一路上揣測著永曦帝召見他所為何事,莫不是上班摸魚時真被發現了?

    結果永曦帝一開口,卻是和今日吏部郎中暈厥有關:“朝臣堂上奏疏時暈倒并非首例,陸久安,依你之見,可有什么良策?”

    陸久安腦袋發懵,下意識差點把“推遲朝會”脫口而出。

    永曦帝見他不答,戲謔道:“平日里你伶牙俐齒的,怎么也有啞口無言的時候?”

    陸久安無言,我倒是能說,您老倒是會聽啊。

    永曦帝體恤臣子固然令人欣慰,但朝會的制度也確實讓人深惡痛絕。

    別看永曦帝現在這會兒慈眉善目的,經過這一年多的君臣相處,陸久安真正見識了永曦帝為了大周平日怎么廢寢忘食的,敬業程度也就明朝的朱元璋能與之相提并論。

    也因此,陸久安大致摸清了這位君王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永曦帝要做一個勵精圖治的皇帝,最好是建立一個史無前例的泱泱大國,萬世永昌!

    這么一個工作狂,讓他來提意見,推遲朝會減少朝會次數這種與之向相左的話肯定會被他當場駁回,那么只能想一個折中的法子。

    可這一時半會兒,突然讓他獻計,他上哪兒想去。

    陸久安只能硬著頭皮道:“臣暫無頭緒,請陛下容臣緩幾天,再給陛下一個深思熟慮后的答復。”

    永曦帝大度揮手,給了他半個月的時間。

    陸久安揣著這么一個燙手山芋冥思苦想多日依舊無果,正巧這時候蘇銘找上來,神神秘秘給了他一份箴貼。

    陸久安問:“這是什么?”

    蘇銘擠眉弄眼道:“鹿鳴雅社的社長想要邀請你參加君子節游街,可惜他不認識你,就求到我這兒來,托我務必勸你前去。”

    鹿鳴雅社陸久安也曾有耳聞,和別的文人結社相差無幾,都是由名人雅士聚集在一起的會社,偶爾舉辦一下詩會,怡情山林流觴曲水,在晉南士子圈名聲相當響亮。

    不過鹿鳴雅社的人可不這么認為,他們自詡比一般的詩社更高雅。

    活動的與會者,只邀請雅社認可的上流賢達。要么文采蘇俊在文壇名聲顯赫,要么容貌昳麗風流灑脫,這兩樣總得占其一。反正入會條件苛刻,很多文人士子費盡心思地到死也沒擠進去,算是大周的一個高級交際圈。

    就是不知道他被鹿鳴雅社主動邀請,會是哪一種原因了。

    第209章 第 209 章

    陸久安又問:“那君子節游街又是怎么回事?”

    蘇銘攬住他肩膀, 把他往屋里帶:“哦,這個可有的說了。”

    君子節游街顧名思義,便是在節日當天, 由晉南有名的美男子上街巡游。

    這個節日本來是沒有的, 也是鹿鳴雅社為了附庸風雅專門搞出來的,結果喜歡美色的人太多, 久而久之, 就這么被保留了下來。

    到了那天, 真正是萬人空巷, 無論男女老少,都會一擁到街上去瞻仰美男的風采。

    陸久安蠢蠢欲動,原主的容貌在閬東就風靡一時,被鹿鳴雅社的士人邀請也在意料之中,他看了下日期, 正值休沐日。

    陸久安還有個問題比較在意:“我們在朝中做官, 這么出去拋頭露面的, 不好吧?”

    蘇銘干脆道:“又不是什么傷天害理的不義之事, 放心吧,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大人們也喜歡看熱鬧,永曦帝默許了。”

    陸起慫恿他:“聽說昨年謹安王也去了, 他一介王爺都能去, 大人怎么不能去。”

    陸久安奇道:“你又是從哪兒聽來的?”

    陸起道:“君子節快到了,新聞社的記者們都在討論啊。據說今年晉南四美有望聚首,我們的記者已經摩拳擦掌準備做一篇君子節游街特別報道了。”

    也好, 陸久安把公務一推,反正現在手頭上的工作也沒什么頭緒。

    正好可以趁韓朝日不在, 體驗一把潘安擲果盈車的感受。

    君子節游街在六月初十,按照箴貼上的地址,陸久安先得去東城君子蘭院與其他人會面。

    由于雅社成員效仿楚人的高冠博帶,陸久安讓華彩坊的繡娘制了一套紅色闊領寬袖長衫,佩金絲革帶腰系玉飾。

    陸久安還是在鮮衣怒馬的年紀才會作這么張揚明艷的打扮,剛一穿上,饒是府上朝夕相處的仆人也不禁看呆了。

    陸起面紅耳赤,暈乎乎道:“大人真乃神仙下凡也。”

    丁辛趕馬把他送到君子蘭院,不知道是不是陸久安的錯覺,他提著衣擺下馬車時,馬夫丁辛明顯欲言又止,陸久安不明所以,站在原地看他:“你有什么話直說便是。”

    丁辛垂著腦袋不敢直視他,喉嚨滾動兩下后,最后選擇了沉默。

    陸久安好笑,韓朝日訓的兵怎么性格和他如出一轍:“今日大街上估計比較熱鬧,你去別的地方轉轉,到了申時來這兒接我便是。”

    “保護大人是屬下的職責。”丁辛木木回答,說完后把車趕到一旁的柳樹下,雙手報臂靠在廂壁上開始閉目養神。

    陸久安也知道拗不過他,便隨他去了。

    蘇銘早就侯在君子蘭院,見他來了,雙眼一亮,迫不及待迎上來,不由自主地出聲贊嘆道:“久安今日好風采。”

    陸久安笑吟吟回:“彼此彼此!”

    兩人邊聊邊進了君子蘭院,陸久安抬眼一看,一瞬間恍若誤入了百花爭艷的園林,里面的男人個個面如冠玉龍姿鳳章,并且俊得千姿百態,直令人眼花繚亂。

    這些男人要是放在現代,可是一點兒也不輸電影節紅毯上的明星們。

    陸久安看得目不轉睛,這時候有個胭脂浮粉的男人迎面走來,看到他,陸久安總算明白,為什么有的男人即使化了妝卻一點也不顯女氣。

    蘇銘為兩人互作介紹,原來男人就是鹿鳴雅社的社長芮姜,給他遞箴貼的那一位。

    “早就聽聞陸探花大名,今日終于得以一見,幸會。”芮姜向他點頭致意。

    院子里的男人豪不掩飾眼里的欣賞之色,肆無忌憚地打量著陸久安。

    芮姜對他的到來很是高興。陸久安架不住他的熱情,被引著四處結交,院內游走一圈下來,陸久安接連看到好幾個熟人,院里的人也認識了個大半。

    謹安王也來了,這次他沒有帶上小世子,一個人獨自站在角落,抬頭負手,也不知道是不是在觀賞那一簇探出墻頭的凌霄,整個人清冷得與這一片格格不入。

    “兩位應該認識,就不用我為你們做介紹了。”

    謹安王仿佛早就知道他會來一樣,露出一個雪松霧柏般的笑容:“陸常極士,咱們很有緣。”

    陸久安不置可否:“天子腳下,抬頭不見低頭見,很正常。”

    謹安王偏著腦袋略顯疑惑道:“你好像不是很喜歡我,事出總得有因,我能問問,我是做了什么讓你討厭的事么?”

    謹安王這樣仿若謫仙一般的人,要說討厭還真算不上,陸久安只不過不想與他打交道而已:“謹安王多慮了,人生在世,何必執著別人的看法,活出自我便好。”

    謹安王聽了他這話,眉眼一瞬間生動起來,仿佛找到了同道中人,笑容也不再浮于表面:“陸常極士心有慧根,與佛有緣。”

    陸久安還謹記著韓朝日的話,可沒想投其所好,所以聽了并沒有接話。

    殊料謹安王又問:“靜蘭寺去過嗎?”

    陸久安搖頭:“不曾。”

    “可惜。”謹安王難掩遺憾,不過片刻就調整了神色,邀請道,“靜蘭寺香火鼎盛,每年前去求神拜佛的俗客絡繹不絕。何時有機會,陸常極士隨我一同去靜蘭寺拜拜佛祖吧。”

    “……”這謹安王果然像傳說中那般癡迷佛法之道,明明是個i人,怎么一聊起跟佛有關的話題就滔滔不絕。

    陸久安婉拒道:“再說吧。”

    這時候,又有一波人從外面進來,陸久安隨意一瞟,竟是位熟人,兵部侍郎之子謝邑,他在應平任職時欽點的心理醫生。于是趁機找了個借口從謹安王身邊溜之大吉。

    謝邑明顯也看到了他,同旁人簡單打過招呼后直奔陸久安而來。

    兩人自從回到晉南后,相見的次數屈指可數,現在見他整個人精神面貌全然不復往日,想來已經徹底走出了家里人帶來的陰影中。

    兩人舊識相聚,有說不完的話,陸久安關懷道:“你現在還專研心理咨詢嗎?”

    “不曾落下。”隨后謝邑露出一個苦笑:“然而一身本領無處施展,也就府里的小廝愿意配合我了,我又不是大夫,尋常百姓哪里會主動尋我。”

    陸久安立刻明白問題出在了哪里,給他指路道:“你們這是沒找準方向,令尊不是兵部侍郎嗎?”

    謝邑怔愣:“對,你是想讓家父給我在宮中謀份差事嗎?。”

    陸久安見他一點就通,欣慰道:“沒錯,兵部和刑部兩個職能部門平日多有往來。以令尊的身份,在刑部為你謀份差事不難,刑部犯人多的是,屆時還怕沒機會嗎?”

    畢竟犯罪心理學也是心理研究的一部分。

    謝邑黯然搖頭:“家父不會同意的。”

    “不必喪氣,這只是其一。若是此法行不通,你就換個思路。”

    “你剛才不是說百姓不會主動尋你嗎?山不去就你你就去就山,你可以同另外兩人組織一場全國心理普查活動,下鄉深入基層了解百姓。這事有些辛苦,但若是成功,無論于你還是于大周都受益匪淺。”

    雖然有些詞難以理解,但串在一起連蒙帶猜的,謝邑還是明白了個大概。

    謝邑一瞬間豁然開朗,激動地站起身,對著陸久安長揖一禮:“多謝大人指點迷津。”

    陸久安笑著擺手:“小事一樁,不足掛齒。”

    兩人又東拉西扯地聊了會兒家常,這時候芮姜找了過來,告訴他時辰已到,按照往年游街的順序,晉南四雅需要走在最前面。

    陸久安錯愕不已,指著自己問:“我是晉南四雅?”

    芮姜肯定道:“晉南四雅并非一層不變的,陸公子豐神俊朗,晉南四雅你占得一席。”

    那原來的四雅之一豈不是被他給擠了出去,他環顧四周,果然在人群里發現了一雙怨懟的眼睛。

    是冷寧阮,他惡狠狠地看著陸久安,恨不得要將他生吞活剝了似的。

    原來如此。

    陸久安默道兩聲罪過,在冷寧阮的凝視下,伸手接過了那朵象征著晉南四雅的蘭花,別在帽子上。

    游街并非陸久安想象中的徒步行走,而是乘坐一輛寬約八尺有余的馬車,那車廂也不是完全封閉的,只用薄紗簾子稍稍擋住,里面的人做什么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第一輛馬車由晉南四雅的人一塊兒同坐,陸久安也因此知道了其他三位的身份。

    韓昭和戚霽儀自不必說,他早有所料。

    戚霽儀今日穿了一件月牙白的輕衫,與他耳側那朵蘭花相得映彰,見了陸久安,微微向他點了個頭,算是打過招呼。

    最后一位陸久安不曾見過,名叫祝岳。

    祝岳與他們三人的風格截然不同,高鼻深眉,臉上續了一圈粗狂的絡腮胡,此刻衣衫大敞歪歪斜斜地躺在馬車內,露出肌肉分明的胸腹,豪放程度讓陸久安嘆為觀止。

    祝岳看到陸久安,雙眼突然一瞇,下了馬車,大步流星走到陸久安跟前,一錯不錯地端詳他。

    兩人距離不過寸許,陸久安甚至能感覺到對方呼吸噴灑在臉上的熱度。

    “呃……”陸久安不知其意,正打算開口詢問,祝岳突然退后半步,露出一個吊兒郎當的笑容,嘴巴微微翹起,吹出一個一波三折的口哨:“美人。”

    陸久安猝不及防下,被他在臉上十分輕佻地摸了一把,登時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趕緊退遠些了。這位大爺,性取向不會有問題吧!

    祝岳見他防人跟防賊似的,叉腰哈哈大笑,聲如洪鐘。

    冷寧阮在不遠處恨得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戚霽儀淡淡看了祝岳一眼,冷聲道:“他也是你能碰的?是嫌命太長了嗎?”

    這話乍一聽以為是在維護陸久安,但稍稍轉個彎就能明白,戚霽儀這是在暗中警告祝岳呢。

    這兩人是又什么關系?

    不等陸久安細想,祝岳懶洋洋撓了撓后腦勺,嬉皮笑臉沒個正經:“嗯,開個玩笑嘛,美人莫要生氣。”

    陸久安打了個寒顫,決定離這位有多遠是多遠。

    馬車很快按照既定的路線緩緩駛出。

    街道兩旁的人瘋狂地大聲尖叫,緊緊簇擁在馬車后面,拿出絲絹花朵往車上丟去,不一會兒,馬車內就堆滿了各式各樣的物品。

    韓昭和戚霽儀表情冷淡,像兩座冰山迎面矗立,只有祝岳側身倚在圍欄前,享受一般伸長了胳膊,去摸遞到面前的手。

    陸起被夾在人流當中寸步難行,拼了命地朝車頭的陸久安揮手。

    “這是我家公子!真的,辛卯年探花,之前一直在應平做縣令的,公子我在這兒,公子!”

    可惜聲音很快被淹沒在喧囂下。

    陸久安從未體驗過這種眾星捧月的感覺,簡直和粉絲見面會一樣,挑起車簾看得新奇。

    起初陸久安還興致勃勃的,然而隨著馬車游走了大半個城池后,他就受不了了。

    這群女人個個如狼似虎的,越到后邊膽子越發大了起來,開始對著車上的人上下其手,陸久安不堪其擾,找了個機會,半道溜走了。

    陸久安頭發凌亂,帽子也歪了,衣服上還蓋了七八個黑乎乎的手印,也不知道用什么沾染的,整個人狼狽不堪。

    陸久安想起祝岳來者不拒,臉上脖子上密密麻麻全是女人的胭脂紅唇,感嘆晉南民風開放之余,不禁懷念起應平的好來。

    遭不住遭不住,城市太可怕,他想回農村。

    陸久安逃難一般偷偷摸摸避開人群,嘈雜的歡呼聲在身后漸漸消失,他回到君子蘭院時,丁辛果然還侯在原處,連姿勢都不曾改變。

    丁辛看到陸久安出現時也是微微一愣,接著神情變得一言難盡。

    陸久安福至心靈,突然明白了他早上和此時此刻欲言又止的真正含義。

    “都是誤會,我什么都沒做,別跟你家將軍什么都匯報!”

    第二天的每日要聞,果然有很大篇幅都是關于君子節游街的報道。

    文章繪聲繪色地描述了當時熱鬧的場景,要聞正中間還有一副畫,畫中人身著紅衣朗眉星目,正一手撩開車簾,探出半截身子打量四周,仿佛天神在俯瞰人間。

    第210章 第 210 章

    陸久安參加君子節游街也并非毫無收獲, 因為就在他回來后沒兩三天,突然靈光乍現,想到了一個絕佳的計策, 來應對永曦帝拋出來的難題。

    那就是在朝會過程當中, 設立一道堂食流程。

    朝會主要分為政務匯報和上奏議事兩個重要的部分,在他看來, 既然沒辦法推遲上朝時間, 那么政務匯報完畢間隙添加一項中間就餐環節補充能量, 完全沒有任何問題。

    而陸久安也已經想好了充分的理由。

    “其一, 不僅可以解了百官們肚束三篾的煩惱,還能體現陛下一片恤臣愛民的仁厚之心。”

    “其二,文臣武將關系不似非常融洽,常常因為一點兒雞毛蒜皮的小事大動干戈,臣以為, 只是沒有什么合適的時機讓他們心平氣和地了解彼此罷了。臣之前提出的軍訓, 其實就佐證了, 只要讓他們坐下來好好談談, 是能夠化干戈為玉帛的。”

    永曦淡淡問:“雞毛蒜皮的小事?比如說?”

    陸久安輕咳兩聲:“比如御史會在殿前糾百司失儀之事。”

    永曦帝笑:“你倒是會記仇。”

    陸久安之前因為和吏部郎中密語,被監察御史當著文武百官的面大聲宣讀以示懲戒。

    “臣可不是為了私欲。”陸久安趕緊道,當時不僅陸久安在列,董惠因為林撓癢癢也被拎出來當眾批評了。

    其實陸久安倒是無所謂, 但是都給事中臉色難看, 一看就氣得不輕。

    正好民以食為天,這些事若是放在食堂這種相對輕松的環境下談,說不定還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永曦帝朝他戲謔地看過來, 陸久安問心無愧,坦坦蕩蕩地回視過去。

    一旁侍立的東蘭公公聽了全程, 此刻走出來道:“照奴才看吶,陸常極士這個主意挺不錯,這種無傷大雅的事,完全不必拿到陛下面前來擾了您的清凈。”

    永曦帝最終還是采納了他的建議,并且立刻喚來一位宮人,將事情吩咐下去。

    “父皇。”這時候,韓臨深一腳跨入御書房,見了陸久安,高興道:“陸少師,您也在啊。”

    陸久安雖然還掛名太子少師,但是韓臨深平日的課業由顏太傅和詹事府督促,再加上他身為太子,一舉一動受到了更加嚴格的管束,因此私下里兩人也很少相見。

    今日他處理完永曦帝交給他的政務,便死纏爛打地想跟著陸久安出宮玩會兒。

    韓臨深依偎在永曦帝身邊,皇帝伸出一只手摸了摸韓臨深的發頂,顯然十分享受太子的眷念。

    “臨深,做了太子后,就不可像以前那般貪玩好耍了,萬事當以國事為重。”

    “我不是為了玩。”韓臨深可憐巴巴道,“我就是想出去看看。”

    陸久安也勸:“陛下,勞逸結合,臨深去外邊走走也好,這樣方能洞若觀火。”

    韓臨深感激地對陸久安咧齒一笑,永曦帝無奈道:“既然你少師也幫著你說話,那就準你一天外出的時間。”

    韓臨深登時高興地跳起來:“謝父皇。”

    出了殿門,行了兩三米,韓臨深突然想起什么:“福安,你去寢宮幫我拿個物什。算了,還是我自己跑一趟,陸少師,你且等等。”

    說完匆匆跑回自己殿宮,不一會兒,手里抱著一件稀奇古怪的東西過來。那玩意兒兩邊各有一個精致的馴鹿銅雕,四蹄朝外,如意花樣的琺瑯表面,兩只銀制小蛇正盤旋起舞。

    “這是給陸起帶的。”仿佛知道陸久安要詢問似的,不等他開口,韓臨深就眉飛色舞地介紹起來,“這個是西蒙國番使帶來的稀罕物,宮里有且只有三件,連皇后娘娘都沒有,父皇賜了我兩件。”

    西蒙北疆乃是大周的邦交國,三個國家國力相當,因此心照不宣地維持著表面的和平,偶爾會派使臣互相交流。

    陸久安不忍潑他冷水:“陸起在新聞社擔任主編,恐怕沒辦法抽時間陪你啊。”

    “我知道,我就是很久沒看到過他了,想去見見他。”陸起把物件用一張紅織錦毛氈小心翼翼裹起來,交給福安:“抱好了,摔壞了就把你腦袋敲碎。”

    ……

    宮人效率奇快,不到一天時間就將朝會食堂布置完畢,于是第二次上朝,所有人例行匯報完政務后,就被太監們引到偏殿享用朝食。

    雖然只是清粥小菜一類的食物,但是能在又困又餓的時候吃上一頓熱乎乎的飽飯,文武百官依舊感動得淚眼朦朧,激動地對著大殿一直叩喊“皇恩浩蕩”。

    而得知堂食竟是由陸久安促成的以后,所有人都感到不可思議。

    戶部尚書道:“以前陸久安一出現在金鑾殿,要么說驚人之言,要么行非常之事,哪一次不是把好好的朝會搞的雞飛狗跳。他一上奏,我老是提心吊膽的,總擔心有什么不好的事發生。沒想到有朝一日,還能為我們這群老骨頭謀福呢。”

    正好那段時間,一位巡撫去了江州應平,回到京城后對陸久安大加贊賞。

    “應平在陸大人的治理下欣欣向容,他是位不可多得的良才啊。大周建立以來,何曾出現過縣令官離開后,當地的老百姓還給建生祠立生碑的。”

    “巡撫大人莫要夸大其詞,我看之前陛下賜職時,讀的那些政績,也不過如此嘛。王際昌曾任職的安予縣也是人丁大增,糧食大產。”

    “王際昌最后位極人臣,成了大閣老。”巡撫提醒道,“若是我說,那兒的百姓都夜不閉戶的,你又待如何?未能親眼所見,你們是無法體會我初入應平時的震撼的。”

    巡撫回憶自己的經歷過的點點滴滴:“你們見過四通八達的開闊大道嗎?見過準點報時的鐘樓嗎?還有你們絕對想不到,那里有一個金鑾殿那么大的守藏室,可供所有人進去觀閱。”

    幾乎所有人都對巡撫口中的應平產生了濃烈的好奇心。對陸久安的態度也改觀了不少。

    當然也有例外。

    比如有一次東閣大學士和文淵閣大學士因為軍餉的問題起了爭執,兩人各執一詞互不相讓。

    最后文淵閣大學士靠著耍無賴略勝一籌,東閣大學士嚴終以被他在大庭廣眾之下狠狠羞辱了一番,氣得他回了衙署大發雷霆。

    “蠻不講理,世界上怎么會有這等厚顏無恥之徒。”

    “那老家伙是詭辯,你抱令守律不懂變通,當然是吵不過他了,要想治他。”文華殿大學士一指東大街,“得去找陸久安,那個滑頭,方能與那老家伙決一勝負。”

    不過朝中兩位大學士的恩怨情仇,陸久安就不得而知了,

    他正捏著一疊卷張發難。

    只見這疊卷張最上面的那一頁寫著:

    田采全,男,37歲……家產一夜散盡無以為繼,流落街頭靠行乞為生。

    赫然是上次處理城中乞丐事件后遺留下來的,因為語焉不詳,陸久安總有些在意。

    江預從門外進來,抱拳行禮后,交給陸久安一份調查結果。

    之前陸久安在國子監做司業時,江預五個護衛一直沒有用武之地,現在陸久安做了常極士,正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陸久安便將他們提拔上來,專門調查那些不便交個外人處理的事。

    陸久安一手展開密條,一目十行看下去,一邊聽江預匯報:“我經多發打聽,還問了田采全的四鄰,得知他們家流落街頭前,唯一的兒子曾生了一場大病,病還沒好,就拖家帶口的離開了。”

    “奇怪。”陸久安卻死死皺著眉頭,“要是生病的話,為何當初趙老三他們詢問時田采全諱莫如深,這里面肯定還有別的隱情。”

    陸久安摸著下巴想了片刻,決定親自去田采全的老家看看。

    田采全乃兆陵人士,原來的家宅安置在安福縣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陸久安走在路上打量四周,見這一帶屬于膏腴沃野,田里的莊稼都長勢極好。

    “就是前面了。”江預指著一顆老槐樹的房屋道。

    “那在這兒停車吧,我們走過去。”陸久安吩咐道。

    丁辛聞言勒停馬車,江預等人下了馬,把韁繩栓在一旁的樹樁上。

    前方有一條小溪,流水潺潺,幾個八九歲的小孩兒蹲在水邊撈泥鰍,見了陸久安等人,都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們瞧,眼里全是好奇。

    “小孩兒,過來。”陸久安從兜里掏出幾顆五顏六色的糖果,往上拋了拋,“哥哥問你們幾個事。”

    其中三個男孩膽子比較大,互相對視一眼,甩掉手里的水,兔子一般沖到陸久安面前,渴望地看著他手里的糖果。

    “看你們誰答得又快又準,第一個問題。”陸久安道,“你們村現在一共幾戶人家。”

    “四十八戶。”一個小孩兒當先搶道。

    “咦?”付文鑫不禁疑惑,“你怎么會這么清楚,不會是胡口亂謅的吧?”

    小孩兒生氣地大聲道:“我爹是里正。”

    原來如此,陸久安把手攤開:“糖果有桃子味,橙子味,葡萄味和荔枝味,你喜歡什么味道,自己挑一個吧。”

    小孩兒選了一顆葡萄味,小心翼翼拽在手心。

    小溪旁邊的幾個孩子見了這一幕,本來還有些害怕的,這時候也不禁慢慢靠近。

    “好了,下一個問題。”陸久安問,“有誰知道田有章怎么生病的嗎?”

    田有章就是田采全的兒子。

    幾個小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回答不上來。

    陸久安皺起眉頭,果然都不知道嗎?

    一個小女孩怯怯地看了陸久安一眼,細弱蚊聲:“大哥哥,我知道。我住田叔隔壁,有天我家貓爬到他房頂上了,我去找貓,聽到嬸子跟田叔說,有章落井里生病的。”

    “你們村的井在何方?”

    小女孩朝竹林旁邊指了指,那個地方離田采全的家分明隔著一大段距離。

    “在那里,不過里正爺爺讓人在那圍了個護欄,不許我們去玩了。”

    無緣無故的,里正怎么會讓人在井邊加護欄,除非他知道田有章落井一事。

    這算是意外收獲了,陸久安微微笑了笑:“乖孩子,這個問題比較難,給你兩顆。”

    其他小孩兒見她喜滋滋地收了糖,不由著急起來。

    “好了,我手里還有的是,下一個問題,村里最近有發生什么奇怪的事嗎?”

    “我知道我知道。”幾個小孩兒七嘴八舌地說起自己的見聞,“前兩天山下出現一頭野豬,把莊稼給糟蹋了。”

    “玉真婆婆摔了一跤。”

    “我家里的狗不知道從哪里捉了一只鳥,可好看了。”

    ……

    陸久安苦笑不得,是他失策了,對于小孩兒來講,好像只要是沒有見過的事都比較奇怪。

    于是陸久安換了個說法:“村里來過什么奇怪的人沒嗎?”

    只見幾個小孩兒想了想,還是剛才的小女孩:“有,田叔家來過一個官老爺。”

    話音剛落,里正的兒子大聲嚷嚷,“不對不對,那不是官老爺,我爹說,那只是丈量土地的衙差。”

    后來陸久安又接連問了幾個問題,但也沒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好了,你們先去玩吧。”

    江預早已在小孩兒說出落井的秘事后就去查看那井了,這時候走回來,對著陸久安搖了搖頭。

    “我們去看看田采全的家宅。”

    田采全把房屋賣給了另外一戶人家,這戶人是外地來的,對田采全的事知之甚少,陸久安向他們表明身份后,里里外外搜尋了一番,也沒發現什么奇怪的地方。

    “家產散盡?”陸久安眉頭微蹙,“你說田采全家的財產只剩房子和家里一些物什了,他們沒有田么?”

    江預搖頭:“田家只有七分水田,一畝八分旱田,早就賣出去了。”

    “賣給誰了?”

    江預臉上露出愧色:“這個卑職沒細問。”

    幾人又去了里正家。里正果然知道不少,在問到田有章落井一事時,他本不語多言,陸久安拿身份壓他,他才慢慢說出來。

    “田家那小子不是一般落井那么簡單,他是撞了水鬼,被拖下去的。”里正神神叨叨言罷,雙手合十說了幾聲阿彌陀佛。

    屋子里吹來一陣冷風,四角仙桌上供著的香煙裊裊而起,一切顯得詭異又窒息。

    江預等人都是一米八的大高個,不知怎么的,聽了里正這番話,只覺得毛骨悚然,全身汗毛都炸起來了。

    陸久安卻冷冷喝道:“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繼續說!”

    里正苦哈哈道:“田家找了好多大夫都沒治好,聽說半夜尋來了一位和尚,坐在天有章病床前念經誦佛了一整完,竟然就好了。”

    “陸大人,你們可不要說出去啊,水鬼耳朵靈,讓他聽到了,又要找來了。”

    這就是田采全不肯說出來的原因么?愚昧!

    還有那個衙差,在得知丈量的是田采全的土地后,不知為什么,陸久安有一種恐怖的直覺,兩件事必然有關聯,于是離開田家村后,陸久安帶著人直奔縣衙而去。

    縣令正舒舒服服躺在椅子上享受溫香在懷,陸久安乍一造訪,他嚇得把美人往地上一推,連滾帶爬起來。

    縣令惴惴不安地行了個禮:“不知大人前來所謂何事。”

    陸久安簡明扼要:“把田家村的魚鱗圖冊找出來,本官要審查。”

    縣令看了主簿一眼,主簿俯首走上前來,支支吾吾:“大人來得不巧,魚鱗冊正巧讓布政使司的上官提走了。”

    陸久安冷笑,若非他曾經就任過縣令,對縣衙里的事務了如指掌,還真讓他給糊弄過去了。

    “廢什么話,不要讓本官說第二遍。”

    陸久安刀子一般的目光落在縣令身上,仿佛下一刻就要將他就地正法,縣令再也不敢生出別的心思,踢了旁邊的主簿一腳,罵道:“還不快去叫人搬來。”

    很快幾名衙差搬來了厚厚一摞文書。

    魚鱗圖冊記錄了土地的數量,坐落位置,編號,四至等詳細信息。

    而和土地的有關的典、押租、佃、賣等交易行為,需得到官府過割賦稅,經過官府加蓋官印方能生效。所以要想知道田采全把土地賣給了誰,魚鱗圖冊一查便請清楚楚。

    田家的土地從古到今經過了多次交易,從原來的三畝多漲到后來的四畝多。

    然后到了田采全手里后,把土地佃給了一位張姓佃農,佃農又將佃權交易給了宋氏,幾經轉折,直到田采全無力收回土地,最后賣了出去,買主是一位叫許桑多的人。

    不過到這兒還未完,這塊兒地后來又幾經易手,付文鑫不耐煩地推開主簿:“婆婆媽媽的,誰要聽你講那么多。”

    他嘩啦啦直接翻到最后一面,突然愣住了:“咦?”

    江預擰起眉頭:“是誰?”

    付文鑫抬頭看向陸久安,不可思議道:“靜蘭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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