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那種喘不過氣的窒息感再度來襲, 這一次比之前更為強烈,女蘿幾乎要不能呼吸了,她望著那尊若有似無的金色輪廓,對方的眼睛已經全然睜開, 沒有眼白, 眼眶內盡是燦然金色, 這是比無相之身更可怕的東西,但它究竟是什么,女蘿并不知曉。
她暗暗提防太玄,問道:“你既為天帝,怎地忍心殘害生靈?”
太玄聞言,面上顯出幾分輕蔑之色:“能成就吾之大道, 是凡人的榮幸。”
他抬起手, 身后的金色輪廓也抬起手, 巨大的手掌幾乎能將整片天空撕開,剛才就是這樣一只手, 把應龍們打下云端,燃燒在太玄掌心,始終被他托著的天晷火精化出無數氣勢洶洶的烈焰, 正面向女蘿撲來, 像是要將她燒成灰燼。
普通藤蔓無法抵擋天火,女蘿便以血藤作繭,暫時擋在身前。
拖得越久就越不容易贏,她不信自己已經走到這一步,前方還是萬丈深淵, 可是要如何才能靠近太玄,并取他性命?方才殺少烏便已難如登天。
像這般勢單力薄, 以一人之力抵擋仇敵,已很久沒有過,女蘿幾乎要忘了最初那個弱小又絕望的自己是什么模樣,當時的她面對青云宗的大尊者們,大抵也像今日,如困于沙漠中的旅人無計可施,只是和那時比起來,心境卻不能同日而語。
如果打不過,就多拖一陣子,在盡可能久的時間里不死。濯霜她們一定會想辦法上來,太玄將她與眾人隔絕,如果心中不怕,為何要多此一舉?哪怕只有千萬分之一的可能性,他這副做派便已表明對她們的忌憚,更何況,也不見得打不過。
電光火石間,女蘿已在心中想好要如何應對,此時她眼前一晃而過日月大明鏡完整時的模樣,隨后搖了搖頭摒除雜念,一聲鳳鳴響徹天際,七彩羽翼劃過燃燒中的云海,天火亦未能將那美麗的羽毛灼燒分毫。
自離開歸墟,鳳凰便回歸神域,它并不喜歡污濁的人間,每在外面待一陣子,便需要在神域中休憩一番,此時出現在女蘿身邊,太玄見狀,眉頭不著痕跡微蹙,緊接著自其掌心天晷火精中生出數團旺盛烈焰,烈焰逐漸凝聚成型,化作三足金烏,從不同方向朝鳳凰襲來。
女蘿與鳳凰心意相通,早已不是第一次并肩作戰,是以迅速分開,三足金烏是太玄力量的化身,他分出金烏來對付鳳凰,本體必定轉弱,女蘿抬手結印,須臾間于太玄背后現身,只是劍尚未刺出,便被金色輪廓重擊,幸而她極為敏捷才未遭毒手,饒是如此,也在云海中退出數丈之遠!
太玄見她這般不自量力,薄唇微揚,似有悲憫之意,如見撼樹蚍蜉,笑其盲目。
“神有兩我。”
“一為本我。”
話音未落,自女蘿左右各生一股火焰,叫囂著要將她吞噬,她旋身避開,火焰卻如影隨形,太玄居高臨下地看著一人一獸皆為天火所困,語調舒緩不疾不徐,“一為真我。”
女蘿抵御天火時還要去想他說的話是什么意思,血藤不懼天火,反過來天火也不懼血藤,且太玄重生后,對生息的掌控十分強悍,幾乎到了心隨我動的境界,他口中的“本我”與“真我”,女蘿一時間想不明白,只下意識想起自己正巧處于至我之境,但隨著日復一日的修行,她能感覺到,在至我之境之上,還有更高境界的存在。
那不是變強就能摸索到的,她自己也不知何時才能突破,越是如此,越令人覺著蒼天不公,太玄等人連歷劫都能享盡快樂,于修仙一途又自有天助,誰看了不說一聲好福氣?
鳳凰神火與天晷火精燃燒在一起,激發出更大的烈焰范圍,金烏們與鳳凰鏟斗不休,太玄一掌向女蘿揮來,這一掌卷云挾火,氣勢磅礴,女蘿不再避讓,一劍將火海劈開,斷裂的火海自她周身熊熊燃燒,像是為她鍛造上了兩條英雌的綢帶。
云層燒得愈發厲害,太玄再以天火阻擋,女蘿皆用劍劈開,她這種將生死置之度外的氣魄,饒是太玄也不得不感到震撼,可那又如何?修者與神是云泥之別,他能夠像碾死一只螻蟻那般將她摧毀。
一朵細碎火花自女蘿臉頰劃過,將她臉上劃出一道口子,天火灼滅萬物,傷口周圍的皮肉因此閃耀著火光,像是要把人體內的血液燃燒殆盡,女蘿歪了下頭,把臉頰在肩膀上抹了抹撲滅火花,她覺得萬變不離其宗,太玄與阿凈煞所渴求的應當是同一件事,那就是超越他們本身,成為一種更為強大且神圣的存在。
女蘿想起對戰阿凈煞時日月大明鏡曾經說過的話,天魔已接近神的囹圄,無相之身不可見、不可聞、不可觸,其無處不在,無處不是。而太玄自稱已經成神,他身后的金色輪廓,雖與阿凈煞的無相之身有所同又有所不同,但本質上,女蘿猜測它們是同根同源,阿凈煞沒能成功用魔種同化她,太玄卻利用她孕育出了少烏,這就是無相之身與這個巨大金色輪廓有所區別的原因。
可當時她們并沒有對付得了無相之身,而是發揮出所有人的力量,幫助女蘿接近阿凈煞,找準魔種所在位置后將其摧毀,無相之身才逐漸消失。
太玄已借由仙種重生,仙種似乎象征著太玄本身并不具備的創生能力,所以他才費盡心機利用女蘿作為母體。
那么已經孕育成功的仙種,究竟還存不存在?假設真能接近太玄,阿凈煞魔種所在位置,是否便是仙種所在?
小蛇在的話就好了,也許她的死神之眼能夠看見法眼所無法辨認的東西。
太玄完全不在意世人死活,凡間的痛苦慘叫他皆有耳聞,卻無法生出慈悲之心,天上打得越厲害,天火墜落的也就越兇猛,人間幾乎已成一片火海,無數生靈葬身其中,就連保存完好的秘境都無法躲過這場災難,法術屏障在如此摧枯拉朽的毀滅面前通通不起作用,大荒之海更是被燒得頻頻冒泡,連蓬萊仙島的鬼巫族都開始無法承受地面上的高溫。
女蘿真的不明白太玄想做什么!
毀了這個世界,就這么讓他愉悅?天底下的凡人都死了,仙界的仙人也都成了他的養料,天上地下只剩他一個孤零零的神,他圖什么?滅世能為他帶來什么好處?
又是一片火海迎面而來,見女蘿依舊毫發無損,太玄伸出右手指著自己:“此為本我。”
隨即火海加劇,女蘿不可避免地受了些輕傷,在背后鳳凰與三足金烏的纏斗下,在這片象征著至高無上的金色輪廓前,凡人出身的她顯得如此渺小,仿佛不管再怎樣不甘,依舊不敵命運作弄,亦不知終點在何方。
“此為真我。”
女蘿順著太玄指尖燃起的火苗看去,那火苗一點點從他指尖燃進背后的巨大輪廓中,這輪廓與太玄一模一樣,閉眼時尚且有幾分神之慈悲,如今睜開了眼,便只剩下滔天殺意。
她在心中簡潔明了的將所謂的“本我”“真我”當作“皮囊”與“靈魂”,皮囊是肉身,有靈智的生命通過皮囊感受愛恨嗔癡,嘗盡酸甜苦辣,正如她,一路走來所經歷的每一件事,去過的每一個地方,無論結局是好是壞,她的意志都在這樣的磨練中愈發強大。
換作最初踏入修仙界的女蘿,她一定不會有勇氣站在“神”的面前,向他討要命債。
太玄以仙種重生,拋棄舊皮囊,換得神軀,有些像另一種意義上的尸解成仙。而凡人皮囊易傷易老易死,因此修者才渴望羽化飛升,同樣的,仙人既然也會死,便不難理解太玄為何會以仙凡之命來換骨脫胎。
女蘿邊抵擋進攻的天火邊思緒發散,無論人還是獸,新生之初都是最脆弱之際,太玄雖有法力,與初生孩童不同,但現在的他應該是成神后最脆弱的時候,否則怎么解釋他一直不靠近來殺她?
凡人舍身取義,是因為有信念,或為情或為義,所以能慷慨赴死,因其生命短暫,于是更顯可貴,但太玄不是。
越是長生越是怕死,他害怕靠近她,他知道她有能力殺他,可女蘿自己卻想不明白,有“真我”在,她想接近他都不能,又要如何殺他?
離最終答案只差一層薄薄的窗戶紙,等太玄神身穩定,說不定便沒了這個機會,女蘿苦思冥想不得其法,不小心還被天火在手臂上灼了一條口子,太玄將天火化作流星,密密麻麻數不勝數,宛如一只籠子由上自下呼嘯而來,要將女蘿與鳳凰吞入巨口。
三足金烏們完全不受天火影響,天火越是熱烈,它們越是兇猛,女蘿意識到再拖下去會更加劣勢,她正苦惱于要如何才能破開火海,目光忽然落到受傷的右臂上。
剛才那道天火流星自她手背一路擦到肩頭,將衣衫燒毀,留下了一道燃著火苗的傷口,這些火苗很快便被她血液中生長出的細小藤蔓撲滅,隨著修為增長,女蘿的身體復原能力也隨之加強,像她面頰上那道傷,已只剩下淡淡一條痕跡。
手臂上這道傷由于太長太深,所以復原速度稍慢,吸引到女蘿的正是這道傷口的形狀。
化作流星的天火頭大尾細,留下的傷痕便烙出了類似箭矢的模樣——既然無法接近他,那就不要接近好了!
想到這里,由藤蔓所化的劍瞬間散開,在女蘿手中重新凝結成弓,細細的枝葉纏繞作弦,最后以鳳凰神火灼燒的血藤為箭,抬手張弓舉臂搭箭,只聽“嗖”的一聲!
一道鮮紅色火影如疾走龍蛇破空而去,穿透火海封鎖,以雷霆萬鈞之勢擦過太玄耳邊!
他反應已是極快,否則這支箭便不是擦過他臉頰,而是直接射穿他的喉嚨。
血藤箭雖未能奪其性命,卻如太玄之前對待女蘿一般,在他臉上留下了一道血色傷痕。
在這之前,女蘿不知道神血是什么顏色,現在她知道了。
太玄臉上那道傷口處翻起了金色火花,一點一點將皮膚修補成原本的模樣,他的復原能力顯然要比女蘿強上不少,即便如此,這一箭對太玄的震撼力還是太大了,他不敢相信這世間竟有能傷到神的法器!
不,那甚至稱不上是法器,只是一堆柔弱渺小的藤蔓,再加上一點鳳凰的火焰。
這種武器怎么能傷得到他?
區區凡人,怎敢有窺天之心,又怎敢損傷神軀?!
太玄微微偏著頭,剛才那一箭被他側身避開,可箭身燃燒的紅色鳳凰神火卻燒斷了他一綹長發,并在他完美無暇的面容上留下了一道傷痕,即便這傷痕轉瞬即逝,太玄還是感到了深深的冒犯。
這是自他存在至今,所最不能容忍之事!
“你以為你在跟誰說話,嗯?”
女蘿不稀得聽太玄廢話,她轉手便又搭上一箭,這一次瞄準的是太玄的心臟部位。
可箭還沒來得及射出去,太玄身后的巨大金色輪廓,也就是所謂的“真我”,便揚手掀起漫天卷地的天火,天火幻化成無數兇獸,張牙舞爪的要將女蘿碎尸萬段。
女蘿暗暗運行功法,催生出無數藤蔓,與天火所化的兇獸們纏斗不休,她暗道不能這樣讓對方拖下去,時間過得越久,太玄的神軀會越穩定,然而以她一人對抗天火,著實分身乏術。
太玄對女蘿早已存有殺心,因為只從她身上獲得重生遠遠不夠,每當她展現出非凡的才能,他就忍不住要感慨,為何這項才能他不能擁有,不過也無妨,奪來即可。
待到千百年后,又有誰會懷疑神的功績?
這一點一人一神倒是想到了一起去,都知道不能給對方機會,要速戰速決,拖得越久于自己便越是不利,尤其是在被女蘿一箭射傷臉頰后,除了被冒犯的憤怒,太玄心中還有一種隱隱的、無法言喻的恐懼。
休明涉死在她手中,尚且能說是機緣巧合,可阿凈煞也被她殺了,這便讓曾在仙魔大戰中與阿凈煞打得天翻地覆的太玄感到不可思議。
同時她身邊還圍繞著一群過于強悍的女人,因此他才會用火海將她們隔絕開來——只要她們彼此分開無法聯結,他便能各個擊破。
人是無法對抗神的,女蘿也該接受屬于她的命運。
思及此,太玄決意不再浪費時間,見女蘿被天火所化的兇獸們包圍,他緩慢抬起雙手結出法印,兇獸們登時體積暴漲,仰天怒吼!
它們由天火所化,不僅兇悍異常,還不會為刀劍所傷,即便被劈碎,也會迅速重新凝出實體,相當棘手,其中還有一部分撲向了鳳凰,由于其前仆后繼襲來,女蘿無法再次張弓瞄準太玄。
比起狂妄自大的阿凈煞,太玄要謹慎許多,他從不放過任何一絲失敗的可能,必定要杜絕所有隱患方能安心,想必今日必定是至死方休。
仇人近在咫尺,想動手卻不得其法,正在女蘿思考要如何處理眼前這批惱人至極的兇獸時,忽聞一聲龍吟,緊接著腳下云海涌動,龍吟聲也愈發清晰,下一秒,一條金色巨龍穿過層疊屏障,它自云海中穿梭時,璀璨的云霞映照著它鱗片上動人的光澤,燎天的烈火鍛造出應龍之身的堅不可摧。
龍身上的歸墟之水與天火相接,冒出陣陣白霧,在幾乎看不清楚的白霧中,金色巨龍盤踞至女蘿身后,映襯的她宛如乘龍而起的神明。
“阿蘿!”
濯霜人未到聲已至,劍氣如虹破開天火兇獸,隨即自龍主身上跳下,落至女蘿身邊,“你沒事吧?”
女蘿見了摯友,不由得粲然一笑:“等你們許久了。”
龍主冷哼一聲,尾巴一掃,便將天火壓滅,隨后云海各處皆有應龍騰空而起,它們是上古神獸,這些天火所化的兇獸在應龍一族面前脆如白紙,只是太玄活著,它們便不傷不滅,如潮水般生生不息,拍滅了一群又來一群,有的體型甚至不亞于鯤鵬。
時間緊迫,濯霜快速女蘿道:“我們發現歸墟之水能澆滅天火!”
這話還要從太玄身后的巨大金色輪廓將她們趕出天界,以火海為壁,令她們不得其門而入說起。
天火墜落人間,修者尚且不能自保,何況凡人?隨著火焰愈盛,瀛洲的鬼巫氏一族都險些喪命,幸而少司命占卜出一線生機,原來將歸墟之水涂到身上,便可隔絕天火之烈,濯霜靈機一動,想到既然歸墟之水能救鬼巫氏,是否也可探尋火海入口?
仙界早已在太玄的私欲中四分五裂,原本的結界消失無蹤,只要找到火海入口,就能與女蘿匯合。
這個法子的確有效,比無頭蒼蠅般亂沖亂撞不知好到哪里去。
女蘿心下一定,正要再問掛懷之事,濯霜一劍斬斷天火,對她道:“雷祖還好,只是些皮肉傷,九霄年幼,傷勢頗重,待到歸家,你可要好好安慰它才行。”
第182章
得知雷祖九霄安好, 女蘿心下松了口氣,想起碎裂在懷的日月大明鏡,也只得暫時將悲痛按捺,向濯霜及龍主告知太玄的“本我”“真我”說。
濯霜先前以為這也是無相之身, 一時間雖難以理解這二者區別, 卻跟女蘿一樣, 直接將其看作“皮囊”與“靈魂”,她問女蘿:“需要我做什么?”
言語間是純粹的信任,正如當初兩人于魔界廝殺,既能并肩而戰,亦能放心將后背托付給對方。
“天火太兇,無法靠近他, 同時還要小心真我。”
濯霜頷首, 劍氣如虹斬斷一條火蛇, 她對女蘿說:“我等被真我掃下天空后,見天火落入凡間, 凡人沾之,竟是神魂俱滅,修者亦不能幸免。”
那簡直是人間地獄, 仿若魔界被搬上了地面。殘垣斷壁, 哀鴻遍野,非花飛霧擔憂女兒城,已趕了回去,斐斐阿刃則在幫助鬼巫氏將瀛洲島沉入歸墟,狌狌一族有鬼巫氏照料尚且還好, 背負著瀛洲島的重海巨龜若再繼續在海面前行,早晚要被烤熟。
小蛇與當車自濯霜身上撲向女蘿, 一個熟練地纏上她的手腕,另一個則落在女蘿肩頭,女蘿先前還想著若小蛇在,興許能看出真我的弱點。
“怎么樣,能看出仙種所在之處么?”
小蛇開眼后,也想為戰斗盡一份力,可無論她如何盯著“真我”看,都無法分辨出對方弱點所在,“他……他渾身都是金光,刺的我眼睛好疼!我什么也看不見!”
女蘿用一根細嫩的藤蔓爬上小蛇的身體,再張開一片綠葉蓋住她頭頂的眼睛,有了生息撫慰,被金光刺痛的眼睛才有所好轉,但小蛇是再不敢拿死神之眼去看太玄了。
“看樣子仙種已經完全與他合二為一了。”濯霜低聲說道。
一道龍息將她面前的天火兇獸吞滅,龍主道:“管他什么本我真我,你只管向前去,吾等為你開路!”
緊接著龍吟自四面八方響起,應龍們飛馳而來,小蛇見狀,也離開女蘿的手腕幻化出巨型本體,她那一身亮閃閃的藍粉色鱗片,混跡于應龍一族中,竟也不顯突兀。
當車不甘示弱,同樣變幻出巨大身形,另一邊,在應龍幫助下已將三足金烏咬死的鳳凰也加入戰局。
仙界一片汪洋火海,火勢瘋狂至極,天晷火精乃世間至臻之火,太玄又已成神身,天火卷成火浪,一波又一波涌動吞噬,仿佛整個世界已淪為火焰的海洋。
恐怖的高溫,逼人的熱浪,能夠毀滅神魂的天火灼燒著龍鱗與鳳羽,但在這折戟沉沙的勇氣面前,竟顯得如此不堪一擊。
先前女蘿與太玄對立,他對她雖有忌憚,卻仍傲慢尊貴,然而當他看見破開火海一往無前的龍鳳蛇螳時,面上竟露出一絲怯色!
這群獸類怎敢如此以下犯上?
即便天火兇獸前仆后繼絡繹不絕,即便三足金烏自空中扇動翅羽降下火精,即便太玄背后的巨大金色輪廓殺意盡顯出手橫掃一片——她們倒下還是會再站起來,然后集合力量,將火海一分為二,破出一條足以令藤蔓蜿蜒而來的路!
真我與本我息息相關,太玄露出怯色,真我法相便有變化,正因其名為“真我”,反倒無法掩飾內心怯懦。蘿霜二人執劍往前,被同伴們破開的天火化為一道道細小火苗,落在身上便是一道傷口,然而此時這點傷無人在意,在這等吞天滅地的氣勢跟前,太玄不由得往后退去一步。
身體情不自禁做出的反應,令意識到自己竟在恐懼的太玄憤怒不已,他腳下一定,望著來勢洶洶的敵人,將掌上托著的天晷火精抬手拋向天空!
這團于太玄掌心之上的天晷火精相當于天火的精魂,一旦離開太玄之手,便迅速化作九團一模一樣的火精,每一團都散發出能將龍鱗燒成灰燼的高溫,又如精靈一般于天空中游走,看起來就像是九個形狀相同的太陽。
細看就會發現,每一團火精中都有一只三足金烏,這三足金烏可不是之前太玄隨手幻化出的天火金烏,而是實實在在與“真我”相連的神之化身。它們在空中靈活飛舞跳躍,形成九星連珠之勢,云霞風雨都被徹底蒸發干凈,只剩下太玄腳踩金色火焰王座緩緩升空,居高臨下地望著她們。
他不能理解自己竟因這樣一群螻蟻感到恐懼,神不應該恐懼,令神恐懼者,當為神誅。
“吾很贊賞爾等這般將生死置之度外的勇氣,然也僅止于此。”
話音落下的同時,太玄伸展開雙臂,以天火織就的神袍蔓延出的火焰,將九團天晷火精連接在一起,緊接著便有無數道燃燒的金色火刃自上而下,密密麻麻如雨點般向女蘿等人襲來!
其勢如奔雷,其速如閃電,女蘿停下腳步,擊掌召出藤蔓結繭用以抵擋,火刃很快便將藤繭腐蝕出缺口,太玄的真我一掌拍來,剎那間風起云涌!
掌風令天火更為旺盛,而太玄望著只能躲在藤繭下的女蘿等人,自始至終淡漠的面容終于浮現出輕淺笑意,嘴角微揚,似乎看見她們于生死間掙扎,于他而言是件極為有趣的事。
眼看巨大的藤繭將要被燒穿,身為玩弄命運的神明的愉悅尚未品嘗夠,藤繭裂口處竟有一道紅光射出,當著太玄的面,正中一團天晷火精,火精里的三足金烏發出一聲瀕臨死亡的悲鳴,徑直往下落去!
因這變故,另外八團火精不覺停下繼續降臨火刃,因而給了女蘿一行人喘息的空間,就在這眨眼之間,又是一箭射來,又是一只三足金烏悲鳴死去!
這九只三足金烏乃是太玄精魂所化,與其身后的“真我”本命相連,對太玄造成了不小的傷害。
濯霜感慨道:“傲慢是神的罪過。”
倘若太玄沒有將掌心所托的天晷火精幻化為九只三足金烏,她們還不一定傷得到他。
女蘿張弓搭箭,已瞄準第三只金烏,太玄欲以真我破之,卻遭龍主與鳳凰聯手阻攔,龍主為水,鳳凰為火,歸墟之水生來便是天火克星,鳳凰更是不懼天火,伴隨著又一聲悲鳴,金烏羽翼四散,墜落而亡!
如今便只剩下六團天晷火精及生存在火精中的金烏,女蘿冷笑著嘲諷太玄:“你成的哪門子的神?拿著偷來的力量,不以為恥反倒沾沾自喜,世間焉能容得下你這等鬼祟之神?今日你若為神,我便要做這弒神之人,以你項上人頭,來祭萬物生靈!”
她聽見人間的哀嚎,淚水、苦痛、絕望,綻放在干涸枯竭大地上黑色地獄之花,太玄稱之為神罰。
女蘿只是一介凡人,一株蘿草。但她明白人生短暫,快活苦短,神明長生不老,意識不到短暫生命的可貴之處,人人盼望得道成仙,那誰去憐惜雜草野花,爬蟲飛蛾?
世間再污穢不堪,還有女兒城在,她要女兒城的同伴們與日月為伴,有花草相生,她們應當生活在自由美好的穹頂之下,任何試圖摧毀這份幸福之人,女蘿誓要與其不死不休。
太玄遭了這劈頭蓋臉的一頓罵,眸中怒色頓顯,他冰冷的目光直勾勾盯在女蘿身上,似是要將她碎尸萬段。可見拋去表面的氣定神閑后,即便是神明,真正遇到威脅后,亦會露出卑劣的一面。
這樣的表情才對,女蘿如是想到。
這才是他本來應有的面貌,一個無恥的、骯臟的、自以為高貴的強盜。
太玄向著左右兩邊展開的雙手逐漸握成了拳,他不容許任何能威脅到自己地位的人存活于世,尤其是女蘿。
只要殺了女蘿,世上再無能取他性命之人,直到現在,太玄依舊堅信宿命之論,他決不承認卑微如女蘿,竟也能掙脫束縛反抗命運,因此他對女蘿道:“既然你如此冥頑不靈,休怪吾不念舊情。”
饒是性情正直,向來給人體面的濯霜,聞太玄所言,也不由發出一聲嗤笑:“好一番冠冕堂皇的廢話,你何時念過舊情,誰與你有過舊情?神若都是你這般模樣,也難怪世上僅你一個。”
只一個,已足夠晦氣了。
龍主冷冷道:“卑賤男身,有何資格自稱為神?”
高貴如太玄,嘴皮子功夫顯然不如她們利落,他決心不再浪費時間,“真我”隨他心意而動,張開雙臂,巨大的金色輪廓由上而下將女蘿等人困入臂彎之中,宛如一個滔天囚籠。
六團天晷火精趁勢回到太玄身后,它們雖無神智,卻受太玄心意驅使,又因先前被女蘿射死三只,余下六只三足金烏不如太玄會裝模作樣,它們誠實地反映出了神明內心的怯懦。
——他懼怕死于女蘿之手。
女蘿以鳳火血藤為箭,拉開長弓,太玄暗道不妙,“真我”的金色輪廓上猛然冒出更為劇烈的火焰,徹底將女蘿一行人壓制其中!
說時遲那時快,太玄本以為“真我”所向披靡,女蘿再厲害,終究是凡人之軀,即便能無限復生,可天火永世不停,早晚能將她燒成灰燼。
讓他意想不到的是,應當勝券在握的“真我”在伏低身軀以天火囚籠籠罩女蘿等人時,將將伏下,便被某種莫名力量彈開!
這怎么可能?
再定睛去看,方才發現“真我”竟是被一團白色光芒彈開,那團白光看起來平平無奇,卻又有著撼動山海的力量,似是無窮法相蘊含其中,奧妙無窮。
正是孕于后土,自水而生的無字天書。
這無字天書乃是天地初啟時誕生之物,在沒有“神”之前,它便已存在于世間,應龍一族守護著它,它也守護著應龍一族。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無字天書便是歸墟的“真我”,雖無毀天滅地之力,卻包容萬物。
太玄見狀,面上竟露出氣急敗壞的表情來,怒氣使得他俊美的容貌有了絲絲扭曲,一而再再而三的鎩羽而歸,令他不得不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要死于凡人之手。
他費盡千辛萬苦窺伺天機,苦心積慮只為逃脫既定的宿命,難道事已至此,卻要功虧一簣?
他決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然而無字天書的力量令眾人無比驚喜,因為最棘手的便是太玄身后的“真我”,只要無字天書能將其牽制,她們便不懼太玄!
心有靈犀的同伴之間無需贅言,只需一個眼神,便知曉彼此接下來的動作,龍主攜無字天書困住“真我”,應龍們、鳳凰及小蛇當車負責掃清天火兇獸,濯霜執劍攻向太玄,女蘿張弓搭箭!
象征著太玄內心真實寫照的天晷火精不覺瑟瑟發抖,太玄本不將濯霜放在眼里,在他心中,惟獨女蘿算得上是宿敵,而龍主攜有無字天書,才令他頗為忌憚,至于濯霜,又算得上什么?
他甚至不知這凡人姓甚名誰。
凌厲劍氣凜然而至,其中蘊含的生息之力令太玄略微側目,尤其是濯霜為了絆住他,秋塵劍劍氣瞬間擴展開來,形成一柄洋溢著濃烈修羅之氣的巨劍!
經過與阿凈煞的生死廝殺,歷練至今,本就是天才劍修的濯霜一劍可斬乾坤,眼下有應龍一族助力,與從前在魔界苦苦奮戰相比簡直信心百倍。
以劍為道,斬盡天下不平,劍可驅寰宇,方為劍修。
太玄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機關算計得來的再世神軀,竟可能真要葬送于此。陰凝堅冰,螻蟻得志,他決不接受這樣的結局!
他怒不可遏,“真我”也因此露出神明怒態,憤怒驅使下的天晷火精,似乎也忘了恐懼,齊齊高懸于天,將天空盡頭的扶桑樹照耀的極為刺目。
無數個日升月落,潮漲潮退,天帝作為日之化身俯瞰著人世間,人的悲歡離合愛恨情仇,在他看來與天河吹拂過的一陣清風還要平淡乏味。
原來天帝漫長的生命亦將迎來終結,而太玄不甘,他恨命運不公,因此哪怕要犧牲整個仙界,也要為籌謀。
如果不是女蘿,他已經成功了。
天火散發出層層熱浪,無字天書雖能壓制住“真我”,卻無法令其消失,更無法阻止其順應本我心意引起更為洶涌的火海,除非太玄身死,否則天火永不停息。
女蘿一箭射來,將太玄左臂穿透,他的神袍落下一塊來,很快便又有火焰重新聚集恢復如初,女蘿正要再接再厲,忽覺喉頭一陣腥甜,竟是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濯霜等人見狀,立時大驚失色,太玄甩袖拂開修羅重劍,他望著女蘿,笑容漸漸浮現在了臉上:“吾已成神,與你一體同源。”
言下之意便是,他跟阿凈煞不同,女蘿可以殺死阿凈煞奪回她的力量,但在太玄身上不行,因為他早已將仙種孕育成熟——仙種便是女蘿第二世死于他手后,為他所竊取的力量,是她缺少的一部分。
如今這一部分的力量,已經成為他的神軀,女蘿以鮮血佐以鳳凰神火為箭的同時,也在消耗本身所擁有的法力,恢復是需要時間的,可惜他不會給她這個機會。
意識到與女蘿的聯系后,原本心有不甘的太玄逐漸平靜下來,他一邊抵擋濯霜的攻擊,一邊對女蘿說:“吾應當與你道一聲謝。”
女蘿只覺心口一陣氣血翻涌,眼前發黑,之前射下三只金烏時尚且精力充沛,如今才發現詭異之處——體力消耗過快,而且隱隱有疲乏之感。
她手中的長弓化作點點綠意消失不見,只剩下燃燒的血藤箭尚在手中,胳膊似有千萬斤重,無論如何也抬不起來。
“若非你將前面二位殺死,今日吾也不能得償所愿,倒是省了吾的事。”
小蛇忍不住罵道:“不要臉!”
濯霜嘆為觀止:“傲慢不是神的原罪,無恥才是。”
對于她們的譏諷,太玄不以為意,現在他知道了女蘿要殺他,自己勢必也要受損,既然彼此一體同源,那又何懼之有?
殺妻證道乃是天命,殺夫卻是逆天而行,她傷他便如自殘,他卻能輕易取走她的性命而不遭到反噬。
如此看來,天意未嘗對他不公。
龍主厲聲道:“女蘿!未到休憩之時,還不起身!”
說話間,一抹金色流光自上空揮斥而下,重重刺入女蘿面前的火海之中,正是龍刀,而龍主猶自與“真我”纏斗不休。女蘿伸手握住龍刀,艱難起身,低頭隨意在衣領上擦去唇角血跡。
她雙手握住龍刀,龍刀屹立于火海,正如她引領著同伴一路向前,同伴們也扶持著她。
但女蘿體力尚未恢復,她嘗試了幾次凝結出藤弓,都是綠光點點,難以成型。
熱浪火風燒不盡她焚舟破釜的決心,太玄心頭的不安愈發濃烈,緊接著,原本揮舞修羅重劍對他大打出手的濯霜忽地收起劍意,秋塵劍如冰如雪,自上空被投擲于女蘿面前。
沒有劍的劍修不足為懼,太玄決意先發制人,誰知正要對女蘿出手,卻看見映襯在鏡片上的一片火海。
——那是夜修羅死去后留下的鏡子碎片,與斷裂的魔巴鈴一起,被濯霜保存在芥子戒中。
“好朋友,到你派上用場的時候了。”
她如是對鏡子碎片說道。
第183章
濯霜這一生, 自拜入青云宗始,雙手便只持過劍。
她便是劍,劍亦是她,她的氣節她的意志, 都在劍招中展現的淋漓盡致。
眼下她卻擲出秋塵劍, 手中握有一片長長的鏡子碎片, 這是夜修羅留下的,鏡子碎片與劍不同,它既無劍柄,亦無劍刃,兩邊歪七扭八,只從外表來講, 著實稱不上好看。
但濯霜卻從中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力量, 仿佛她又回到那漆黑的沒有光亮的魔界, 歷經相識,彼此防備, 最終又不由自主地互相靠近,并肩為戰,攜手前行。
鏡子碎片倒映出的火海一閃而過, 那光亮簡直比太陽還耀眼, 太玄尚未來得及對女蘿出手,便被鏡子碎片截住去路。
濯霜只第一招時略有不適應,之后便將鏡子碎片當作了劍,也是直到這一刻她才意識到,世間萬物飛花樹葉皆可為劍, 但凡這顆劍心尚在跳動,這一腔熱血還未冷卻, 劍修便永遠是劍修。
這電光火石間,濯霜竟領悟了比從前更為深遠渾厚的劍意,再一劍招劈下,連太玄都不敢等閑視之。
凡人,又是凡人!這些螻蟻般毫無價值,卻又總是心比天高的凡人!
“你在往哪里看?”
鏡子碎片同時反射著火海與光芒,令人眼花繚亂,太玄一心要除去女蘿,根本無暇理會,可濯霜極為難纏,她自知無法殺死太玄,因此她的目的,從始至終都只有為女蘿爭取到恢復時間。
人的能力是有限的,每個人都只是蒼茫天地間的一粒塵埃,阿蘿有阿蘿能做到的事,龍主有龍主能做到的事,而她也有她能做到的事。
盡全力做到極致,這一生便不算白活。
濯霜根本不怕死,若論法力,單打獨斗,在場眾人無一是太玄對手,但高貴的天帝成神后如此畏懼死亡,戰斗時便難免束手束腳,一時間,竟是被濯霜逼得手忙腳亂了!
他要提防龍主,又要應對眼前的濯霜,還要絞盡腦汁去殺下方的女蘿——再繼續拖下去,討不了好的人可不一定是對方。
幾次三番意圖對女蘿出手都被濯霜阻攔,“真我”更是在無字天書前被壓制,太玄毫不懷疑女蘿會發瘋到跟自己同歸于盡,她命如草芥,死便死了,他卻是不想的。
他已經邁入了神的殿堂,觸摸到了至高無上的領域,若是崩殂于此,死亦不能瞑目!
心念一動,火海便又暴漲三分,數不勝數的流火自上而下迅疾墜落,火焰擦過肉身凡胎,留下無法磨滅的灰燼痕跡,濯霜就在這樣的流火之中,一劍砍向了太玄的脖子!
鏡子碎片沒入太玄脖頸的感覺很奇怪,像是什么都沒砍到,對此濯霜并不感到意外,此人由太陽所化,人類的外貌并非其本體,以劍砍火,又怎么能將其砍斷?
被連劍都算不上的鏡子碎片沒入頸項,太玄深覺受辱,反手便將一團天火重擊濯霜心腹,兩人距離頗近,這一下若是擊中,濯霜非死即傷,她不像女蘿能夠無限復生。
幸而在天火擊中之前,龍主從天而降,雙手交叉,以龍鱗化為護盾擋住了這一擊。
生死之際,濯霜不忘道謝:“多謝龍主。”
龍主冷哼,龍刀不在手中,她為救濯霜,不得不暫時丟開“真我”,幸而有無字天書,尚能阻擋片刻,那“真我”卻像是記了仇,視無字天書為無物,要來抓龍主。
濯霜見狀,又以鏡子碎片為劍揮出一記劍招,擋住“真我”攻勢,此時兩人并肩而立,此情此景,令濯霜心下動容,眉眼間流露出些許柔色。
已經逝去的朋友不會再回來,但理想相同,能夠共同前行一段路程的,永遠不會只有自己。
女人是不會孤獨的。
先前龍主與濯霜并不相熟,她性格孤傲,甚少主動與人交談,連同族都鮮得溫言,世間能得她認同者更是寥寥無幾,此時她卻淡聲對濯霜道:“可還能撐?”
濯霜頷首:“無需掛懷我。”
她們的目標很明確,那就是不讓太玄與“真我”達成隨心所欲的聯動,要不惜一切代價將二者之間的聯系斬斷,若是無法斬斷,便要狠狠攪擾,以此來逼迫太玄露出破綻,為女蘿創造機會。
兩人雖是頭一回聯手,卻默契十足,比單打獨斗更令太玄感到棘手。
這一切只是一須臾,女蘿深知時間寶貴,決不能浪費在無意義的恢復上,她自覺身體并未到達極限,這口氣緩過來,便能再次迎戰。
小蛇卻心有憂慮,太玄若是死了,與其一本同源的阿蘿會怎樣?
可惜危急關頭,哪里容她去想這樣多?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盼著宿命已被打破,阿蘿能夠拿回屬于她的東西,再不被這些道貌岸然的神仙所掣肘。
龍刀與秋塵劍矗立在女蘿身前,方才透支體力的她全憑龍刀才重新站起,此時她形容狼狽,衣衫破損,傷口處血肉橫飛,但任誰見了她,都不會再將她與弱者劃上等號。
左手握住龍刀后,女蘿用右手拔出秋塵劍,長劍出鞘,嗡鳴不止,傳說刀劍跟隨了主人后,亦會隨之生出靈智,秋塵劍嗡鳴后,龍刀亦發出陣陣龍吟,女蘿無暇顧及其它,任由天火灼燒身體,當車卻先一步撲到她身前,它所迎戰的天火兇獸見狀,立時要往這邊猛撲,卻被鳳凰神火吞沒。
鳳凰翱翔于九天,當車牢牢地伸開肢體,將天火擋在自己堅硬的外殼之上。
與此同時,女蘿舉起龍刀與秋塵劍,將其刀尖劍尖向外,刀柄劍柄則向內,她的血宛如一根根紅線,把龍刀與秋塵劍連接在了一起,緊接著,自刀尖與劍尖處有血色藤蔓應運而生,自兩邊向中間靠攏。
龍刀與秋塵劍成了“弓”,血藤作“弦”,如今只缺一支箭。
一支能夠射穿太玄的箭。
無需女蘿再說,只看她的動作,同伴們便知道她需要什么,將做什么。
濯霜咬牙,將芥子戒投向女蘿!
隨著她的投擲動作,已經斷裂的魔巴鈴似是有了生命般自芥子戒中脫落,在它從空中向女蘿落下的片刻中,竟隨著與女蘿的接近,斷裂處重新連接起來,恢復如初。
這究竟是一種怎樣的力量,沒有人知曉,只有小蛇感覺到了頭頂那只屬于死神的眼睛似乎耗盡了全部力量。
女蘿單手執弓,另一手接住魔巴鈴。
自夜修羅與小魔姐妹倆死去后便失去聲音的魔巴鈴,如今在她手中重新散發出了攝魂鈴的清脆之聲。
由龍刀與秋塵劍組成的“弓”過于巨大,女蘿難以單手拉開,她遂將刀尖向下,刺入云海之中,弓豎起后,女蘿抬腿踩在刀劍相交之處,搭上魔巴鈴,拉開血藤所作之弦——自她手掌蔓延出紅與綠的兩種光芒,迅速遍布魔巴鈴身!
所有人都知道,這是女蘿拼盡全力的一箭,也只有這一箭!
錯誤的太陽懸掛于穹頂,便應當由女人的箭將其射下!
龍主與濯霜同時怒吼出聲,其它同伴亦不再與天火兇獸癡纏,所有人都朝太玄及“真我”撲去,哪怕因此要受兇獸撲咬及天火焚身之苦!
阻絕“本我”與“真我”的聯系,讓這一箭穿透敵人!
魔巴鈴并不如真正的箭支鋒利,但被它瞄準時,太玄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
那是屬于死亡的氣息,戰斗往往伴隨著死亡,她們是一對形影不離的姐妹。
而在今天這場戰爭中,該死的又是誰呢?
濃烈的恐懼之下,太玄竟忘了自己的法力要勝過在場的任何一人,即便她們聯手攻擊,他也不是完全不能應對。
他逃了!
他轉身逃了!
他踩著那金色的王座,燃燒著天火的神袍,向著扶桑樹的方向逃走了!
這一出驚呆了眾人,誰也沒想到這位從出現便將所有種族視為蜉蝣,滿口吾已成神的高貴天帝,在面臨死亡的威脅時,第一反應竟是逃走!
太玄向著扶桑樹狂奔而去,就在即將到達的前一刻,他鬼使神差的回頭,似乎是想看有沒有逃離那支死亡之箭的威脅,又似乎是冥冥之中臨死前的最后一眼。
魔巴鈴化身的箭支,自太玄后背穿過其整個軀體,神袍上的金色火焰瞬間被紅綠之光替代,那個位置濯霜很熟悉,和阿凈煞一樣的致命之處——那里生長著男人無論如何都不會有的女宮。
太玄發出慘絕人寰的叫聲,這叫聲響徹天地,無論天上還是人間,修者還是凡人,都聽見了這屬于天帝的慘叫。
火海漸漸消亡,太玄也化作一個模糊的被燒著的人形,人形再緩緩化作金烏,“真我”消失,天晷火精熄滅,整個世界都因天帝的隕落而失去光明,高溫褪去,世上只余黑暗與寂靜。
太陽死了。
無字天書還散發著白光,一群戰至力竭的女人此時終于意識到自己受了多重的傷,傷口又有多痛,濯霜卻顧不得這些,她滿心牽掛著射出那一箭便倒下的女蘿,只是她自己也沒好到哪兒去,那口氣泄了,才發現渾身疼得動不了。
龍主冷冷地看著她,伸手把她拎了起來,去與女蘿匯合。
凡人之軀,卻能做到這般地步,龍主雖不說,卻打從心底認可于她。
女蘿靠在小蛇身上,小蛇早把自己盤成了一圈一圈,她的第三只眼睛并沒有消失,但卻感覺不到其中蘊含的力量了,恐怕未來很長一段時間,死神的眼睛都不會再睜開。
“阿蘿,你眉心的紅痣只剩下最后一顆了!”
濯霜最先觀察的便是女蘿的紅痣,紅痣只剩一顆,就表示太玄是真的死了。
大家都放松下來,個個沒正行東倒西歪胡亂躺著,四周的云海在太陽熄滅后恢復成了冰冰涼涼的觸感,柔軟蓬松,還挺舒服。
“不知道雷祖跟九霄怎么樣了。”女蘿說,“這次結束,應該能好好休息幾天,我渾身上下的骨頭都在喊疼。”
“我也是。”
濯霜說著,把腦袋枕到女蘿肩頭,連鳳凰都累得回到了神域,只有龍主還有些體力,但她一根手指頭也不想動,干脆坐在了女蘿右手邊,同樣背靠盤成圈兒的小蛇,然后她肩膀一沉。
……濯霜枕著女蘿,這份友情的沉重令女蘿無法承受,她只好有樣學樣往右靠,也枕到龍主肩頭。
龍主:“哼。”
“阿蘿。”濯霜有氣無力地問,“太陽怎么辦啊?沒有太陽,莊稼無法生長,縈姳她們又不能辟谷,會餓死的。”
女蘿不曾言語,面露沉思。她已經做好了跟太玄同歸于盡的準備,可那一箭下去,太玄死了,她卻沒有受到什么影響,甚至于力量也回到了自己身體中。
先前說龍主是狀況最好的并不貼切,狀況最好的是她才對。
“阿蘿?”
沒有得到答案的濯霜吃力抬頭,然后就感覺一股溫暖而充滿生機的力量在體內蔓延,像雨后發芽的種子,見光瘋長。身上的傷口、劇痛的四肢乃至于疲憊的精神,都在這撫慰中一一回復,現在,濯霜覺得自己能跳起來不吃不喝再練七天七夜的劍!
與她有同樣感受的還有其她人,龍主最先察覺到這力量是來自女蘿,女蘿自己也說不上來是怎么回事,她完全是在憑借本能行事。
她心頭最掛念的,一是碎裂的日月大明鏡,二是重傷的雷祖九霄,三便是死去的太陽。
“好奇怪……”
女蘿喃喃說著:“我感覺自己好像……”
她形容不上來那種神奇的感覺,只能按照心意取出碎裂的日月大明鏡,將其攏聚到一起后,又抱入懷中。
她跪坐在地上,微微垂首,懷抱碎片,這一幕看起來神圣無比,莊嚴肅穆,在女蘿的懷抱中,原本碎裂的日月大明鏡發出微弱的光,這光芒從微弱突然變得刺眼,在場眾人不由得閉上眼睛!
等她們再睜開,日月大明鏡的碎片消失不見,女蘿還維持著方才的姿勢,但她懷中卻多出了兩個人!
這突如其來的一幕驚得眾人紛紛戒備,那兩人卻宛如雙生,連衣袂飄拂的角度都一模一樣。
女蘿松開了手,在她面前的是一對容貌完全一致的女人,只是左邊這個一頭黑發皮膚如雪,右邊這個卻是發如白雪膚色如墨,除此之外,她們身上找不到其它不同。
雖是成年女性的外表,眼神與表情卻如孩童般天真稚嫩,尤其是她們離開女蘿的懷抱后,竟坐不會坐,站不會站,連說話都是嘴巴張開,卻發不出聲音。
濯霜心念一動:“她們不會是……日月大明鏡的化身吧?哪個是照心鏡,哪個是妄心鏡?”
女蘿看向黑發雪膚的女人:“她是白鏡。”
又看向白發墨膚的女人:“她是黑鏡。”
日月大明鏡本是神器,并不會輕易破碎,一旦破碎便象征器靈死亡,可女蘿卻讓她們活了過來,不僅如此,還讓她們化出了人形!
這是一種什么力量?
怪不得人皇魔尊天帝都要來搶。
白鏡與黑鏡一體同心,自她們誕生靈智以來,還是頭一回彼此分開。
龍主亦從未見過這種事,她難掩驚奇地問女蘿:“你將她們變成了人?”
女蘿搖頭:“我只是覺得能讓她們活過來,但并沒有……”
“吾,等……”白鏡與黑鏡異口同聲,連第一次以人類模樣開口說話的艱澀感都如出一轍,語氣、停頓,更是完全相同。
但她們到底是博古通今的器靈,前面兩個字說出口,后面便不再遲疑。
“因,你,而,欲,為,女,人。”
吾等因你而欲為女人。
女蘿擁抱她們時,只是下意識感覺能夠令日月大明鏡復原,從未想過它們要變成什么樣子,而日月大明鏡與女蘿朝夕相處同生共死,因她生出為人之心,所以才在她懷中化為一對雙生。
她們想要成為和女蘿一樣的女人。
永不屈服,膽敢對抗命運的女人。
濯霜撲哧一聲笑出來,她感慨道:“這力量在太玄身上,頂多就是讓他耀武揚威鞏固統治,但同樣的力量,回到阿蘿身體里,卻變得如此神奇。”
“偷來的東西,永遠不屬于小偷自己。”
即便短暫得以占為己有,也終有一日會失去,并要為此付出相應的代價。
“名字。”
黑白兩鏡向女蘿提出請求。
不是“日月大明鏡”,不是“照心鏡”“妄心鏡”,更不是隨口的“黑鏡”“白鏡”,而是屬于女人的名字。
女蘿有些苦惱,這一時半會,忽地叫她取出兩個名字,未免太過為難她。
龍主冷不丁道:“應龍一族有個傳說。”
“相傳在上古之前,世上沒有神也沒有生命,只是一片混沌,日月誕生于母神懷抱,其中太陽神名為東君,月亮神名為西王。世間滄海桑田萬物變遷,惟獨日月永恒。”
“我看,便稱東君與西王,令此二人重掌日月之職。”
說著,龍主抬頭看向無字天書光芒下黯淡不已的扶桑樹:“太陽不能消失,月亮亦不能。錯誤的太陽死去,應由正確的太陽再臨人間。”
第184章
黑鏡與白鏡雖得了人身, 卻顯出幾分懵懂來。在龍主話音落下后,兩人若有所悟,雙手交握在了一起。
與此同時,原本漆黑一片的東方再度迎來光明, 早已枯萎的扶桑樹如獲新生, 這光像一滴注入水面的雨滴, 就此蕩漾開去,形成無與倫比的波紋,驅走了寒冷與黑暗,為人間重新帶來活力。
眾人靜靜地望著這一幕,伴隨著光明一起出現的,還有一些早已埋沒于洪荒中的記憶, 仿佛隨著正確的太陽降臨人間, 一切錯誤的法則再無法掩飾自身的卑劣。
太陽、月亮、鬼、神……就在此時, 一聲轟隆巨響傳來,往下一看, 竟是大荒之海中冒出了山巒!
山巒自海面下現身,伴隨著江洋翻覆波濤洶涌,海面上出現無數巨大黑洞, 黑洞盡情吞噬著海水, 每一個黑洞都是一座高聳入云的山峰,短短須臾間,便有無數海獸死亡,無論強大還是弱小。
“怎么回事?”濯霜驚道。
背負著蓬萊仙島的重海巨龜在滄海與桑田的變幻中起起伏伏,海水如海嘯般噴涌到島上, 應龍一族二話不說直下云端,只聽“咔嚓”一巨響, 被重海巨龜背負了數千年甚至上萬年的蓬萊仙島,竟從中間裂開了一道驚人的口子!
海水中生長出山巒,大荒之水開始填滿人間,數不清的人死在這場恐怖的洪水中,就好像是上天要降臨懲罰于人世間。
只是死了個太玄,為何會有如此之大的變化?
先是滄海變桑田,緊接著便是大雨傾盆,明明嶄新的太陽已懸掛于天際,這場針對活物的無差別屠殺卻沒有片刻停留。
大雨帶來了大火,一片絢麗光明中,出乎所有人意料的災難顯得那么強大又令人絕望。
女蘿心中浮現出無法抑制的憤怒。她能感覺到上天對她的排斥,每當她變得堅強一點,便立刻有更強的敵人出現,為何這世間就是容不下一個小小的她?
重海巨龜體型巨大,它艱難地維持著身體平衡,而在這四面八方興起的山嵐中,有東南西北四座山最為奇特,一座自重海巨龜背部的裂縫而起,另外三座則分別列數其它三個方向,除卻蓬萊仙島這一座外,另外三座山明明相隔數萬里,卻在大雨傾盆與大火燎原中若隱若現——它們的高度都只有蓬萊仙島這一座的一半,也都自中間裂開。
在這三座山的幻象中,女蘿似乎看見了一個強壯的女人,她腰上圍著獸皮,露出強健有力的肌肉,此時她的神情是憤怒的,然后她高聲喊了一句什么,怒而撞向其中一座山,山巒應聲而裂,女人也隨之緩緩消失,但她依舊是憤怒的,無比憤怒!
女人消失后,那座斷裂的山竟漸漸修補完全,隨之出現的山鬼,他同樣在腰間圍著獸皮,面容粗獷,與山巒合為了一體。
滅世之大雨落到人身上,能瞬間將人融化殆盡,女蘿不由得向前走了幾步,似是想再看清楚些那座山的模樣,但這幻象轉瞬即逝,眨眼間,又是三座已開裂斷掉的山巒。
龍主發出一聲龍吟,說道:“是身為天柱的四座不周山。”
如今三座倒塌,僅剩一座完好,女蘿忽然間便想起了被自己殺死的休明涉、阿凈煞及太玄三人。
如此說來,上天對她排斥至此的原因也找到了,因那三人的生死與天柱息息相關,所以每死一個,人間便會遭逢一次大亂,直到四根天柱盡數斷裂,天地也將重新融合,恢復混沌。
那剛才自己看到的,怒撞不周山的女人是誰?為何她撞斷了不周山,不周山便出現了男山鬼?
這男山鬼與太玄等人,又是什么關系?
可惜眼下容不得她深思,她需要幫助同伴們避難。
最初的危險過后,人們開始向著最近的山峰攀爬,數不盡的房子被洪水吞沒,而人類甚至需要在身上披上數層外衣才能抵擋大雨侵蝕。
要到什么時候才能停止呢?
女蘿隱隱有種預感,那就是這場災難會一直持續到所有人消亡,而她無力阻止,只能眼睜睜地看著。
大司命在大雨中匆匆起了一卦,然而回應她的,是粉碎的龜殼。
那座生長在蓬萊仙島上的不周山太過顯眼,在其它三座都已被摧毀的情況下,惟獨它還保持著完整,女蘿定定望著不周山,問道:“我想將這座山也劈開,你們……”
“當然可以。”濯霜二話不說便點頭,“說句實在話,我看著它也很不順眼。”
這座不周山對重海巨龜造成了很大的傷害,原本還能在海水中掙扎求生的重海巨龜,此時已快要被不周山壓入海底了。
大司命道:“我從未聽說過蓬萊島上還有這樣一座山。”
女蘿旋即飛身而去,她將藤蔓幻化為斧,注入生息之力,朝著不周山狠狠劈去!
與這座高聳入云的不周山相比,女蘿的身影顯得那樣渺小,但這一斧下去,不周身卻發出了崩裂之聲,一見有門兒,女蘿隨即加大力度,她沒有能將不周山撞斷的堅硬腦袋,惟獨手中這把斧頭,蘊含了她全部的力量。
一聲一聲又一聲,不周山轟隆轟隆,重海巨龜也努力保持著身體平衡,好讓女蘿施力。
眼看不周山將要斷裂,忽然又是一陣巨響!
與先前的大海長出山巒、洪水侵襲人間不同,這次的巨響聽著更像是腳步聲。
女蘿下意識順著聲音來源看去,卻見縹緲的幻象之間,竟有一只無比巨大的腳踩在了地面之上!
與這只腳相比,不周山大概都只到其小腿,更遑論女蘿。
先是第一只腳,隨后是第二只,每走一步,大地都會發出不堪承受的聲響,而類似的聲音卻不曾停止。
在露出全貌后,所有人都露出了震驚的表情。
那是巨人中的巨人,他出現在人間,抬起頭卻看不見他的臉,只剩下雷鳴般的腳步聲聲不絕。
最令人不敢相信的是,巨人不止一個!
他們一個接一個自縹緲中走出,彷如真神降臨人間。
“阿蘿小心!”
其中一個巨人伸手便向女蘿拍去,濯霜下意識大聲提醒。
女蘿體型雖比巨人遠遠不如,速度卻極快,她纏繞著藤蔓停駐在半空,從巨人身上感受到了某種熟悉的力量——像是太玄口中的“真我”,但又比太玄的“真我”更深不可測。
女蘿不會天真到以為巨人是來與自己說和或是幫忙的,他們身上沒有生氣,只余冰冷。
一個又一個巨人接連出現,要說他們有什么共同點,那么除卻巨大的體型外,便只剩下一個:都是男人。
巨人們站成了一個圓形,這樣女蘿便被他們包圍在了中間,女蘿無法判斷他們的真實來歷,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們恐怕比太玄更強。
世人皆盼成仙,然而成仙又如何?仙人是什么德性女蘿已然見識過,她根本不向往。
龍主不敢置信道:“他們是……”
畢竟是上古時期曾與女神并肩作戰過的種族,龍主從這些巨人身上感受到了相當恐怖的東西。不,準確點來說,他們不是巨人。
他們是神。
冰冷的、莊嚴的、高高在上的神。
神明們對于龍主等人沒有興趣,他們的眼里只看得見女蘿,而在眾神明最后出現的主神,哪怕對方的面容藏在繚繞的縹緲之間,女蘿也能感受到眉心最后一顆紅痣所散發出的劇烈疼痛。
神明不開口降下諭言,他們的目的非常明確,那就是處死女蘿。
幾乎只是眨眼間,龍主與濯霜等人面前的女蘿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她們下意識四處尋找,卻不得其果,直到大司命失聲驚叫:“女蘿!”
她伸手指向天空,眾人隨即看去,便見那輪新生的太陽被層層紅色鎖鏈纏繞,連帶著世間的光明開始減退,而鎖鏈中央,被釘在太陽之中的,不是女蘿又是誰?!
太快了,真的太快了,完全沒有看清楚是怎么回事。
龍主與濯霜齊齊向神明們出手,但正如女蘿所猜測的那樣,神明們早已脫離了生物范疇,他們更像是一種規則、一種不存在的存在。
太玄苦苦追求的真我之身,本質上便是神身,只可惜他功虧一簣,最終死在女蘿手中。
而真正的神身,又哪里是真我之身能比的?
東君與西王迅速向太陽飛去,卻被層層疊疊的鎖鏈擋住去路,隨即便是飄然而至的神明,他們面無表情地擋在她們身前,緩緩推出手掌——
那是仙人甚至天帝遠不能及的力量,女蘿不知怎么了,被釘入太陽后便垂著頭顱失去了動靜,無論同伴們如何呼喚也給予不了回應,濯霜仔細看過后才發現,將女蘿困于太陽上的紅色鎖鏈,正是由她眉心那最后一顆紅痣蔓延而來!
她甚至沒有看清楚是誰出的手,又是如何催動了紅痣,但想也知道,除卻主神外,不會有其它人。
越是剝奪女蘿至深之人,便越是強大,此時浮現在濯霜心中的第一個念頭是:
沒有阿蘿,我們打得贏嗎?
第185章
在場的所有人, 包括龍主在內,都無法看清楚神明的面容——他們的身體是一種“存在”,存在的同時,不為世人所目睹, 不為世人所褻瀆。
神明們的現世似乎不僅僅是為女蘿, 因為他們很快便開啟了無差別的滅世行為, 除此之外,他們無視所有種族,這其中包括濯霜等人的反擊。
神身有著更勝真我之身的力量,神明本身存在,破壞力也極為可怖,然而其她人卻無法通過手段去觸碰或傷害到他們, 只能眼睜睜看著江海倒流, 天地逆轉。
龍主與濯霜此時想到了一塊兒去, 眼下最重要的,一是解救阿蘿, 二便是阻止神明滅世,但既然無法攻擊到神明,就得另辟蹊徑。
天地之間巨響不絕, 無數生靈遭此一劫盡數慘死, 從這些神的身上,濯霜沒有看到一丁點慈悲之心,這讓她不由得感到疑惑,“神”究竟是怎樣的一種存在?
人總是敬畏神明,幼時的她不懂事, 常被長輩教導要敬鬼神,似乎在人類心中, 神總是偉大的,不容抗拒,不容不敬。
可是從小到大,濯霜從未感受過神的絲毫憐憫,正如她曾與阿蘿疑惑過的那樣,倘若神真愛世人,為何看不見女人的苦難?所以究竟是神不愛世人,還是神不愛女人?倘若是后者,她們又為何要敬神畏神?
或許曾經也是敬畏的,然而眼下濯霜很難找出一絲一毫對神明的尊重。
她發現自己甚至連溝通都不想與這些神溝通,她只想弒神,讓這些蒼老腐朽的神,從此消失于人間。
與濯霜想法相同的還有龍主,敵人就是敵人,難道因為敵人是神,便要跪下叩首求饒?
但她們不跪,有的是人跪。
對處于水深火熱之中,生死難料的修者來說,神明們的出現意味著希望,許多人仰望著頂天立地的巨人們,然后雙膝彎曲虔誠叩拜,以期能在神明手中求得一條生路。
死亡面前,一切鮮花著錦都是虛無,“活”,是最強烈的欲望。
可這并非憐愛世人的慈悲神明,他們降世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殺戮、破壞、滅世,所有參與或未曾參與瀆神的種族都要走向滅亡,軟下的膝蓋即便被碾壓成粉末,也無法激起神的丁點悲憫。
他們為終結而來。
“啊——!!!”
濯霜發出憤怒的吼叫,她憂心于被釘在太陽之中生死未知的女蘿,憤怒于弱小無法左右神明的自己,“到底要怎么樣才能阻止他們?!為何就是碰不到他們!”
所有的法術都會穿透神身,神免疫所有攻擊,卻能反過來對她們大開殺戒,這是什么道理!
龍主停在空中,她與濯霜一樣憤怒,但越是憤怒,大腦反倒越發冷靜。她想起女蘿對重海巨龜背上那座不周山的態度,想起多年來隱姓埋名從不入世的鬼巫氏一族,想起斷裂的天柱……
緊接著,濯霜便看見原本還試圖阻攔神明的龍主變換角度,竟一頭往僅剩的那座不周山撞去!
轟隆一聲!
被女蘿幾乎劈開的不周山不堪重負,又發出脆弱的聲音,似乎不周山越脆弱,重量便越會增加,原本能夠浮在海面上的重海巨龜已被壓的沒入大荒之海,蓬萊上的狌狌們只能往樹木上攀爬,而在這山垣斷裂的聲音中,大司命跪坐在地,露出滿頭華發,仔細看去,她的雙眼口鼻竟在往外流血!
而少司命正與她雙手交握,碎裂的龜殼宛如活了一般顫動不停,在龍主撞向不周山的同一時間,少司命放聲高呼:“先斷不周山!先斷不周山!”
話音剛落,給出最后一卦,也是最重要、最艱難一卦的龜殼頓時化作齏粉,大司命直挺挺往后倒去,除卻扶住她的少司命,所有的鬼巫氏族人,及應龍一族,都轉頭向不周山而去,她們用刀劈用劍砍,用角去撞,哪怕頭破血流也決不停下。
還與神明們對峙試圖將其攔截的濯霜等人也一轉攻勢,她們不約而同地放棄了對神的敵意,齊心協力共劈不周山,誓要將這世上最后一根天柱斬斷!
偏要逆天而行,偏要反抗,偏要自由!
不周山上的石塊如雨點般往下滾落,應龍們會以身體護住鬼巫氏,她們堅硬的鱗片足以抵擋這些山石,眾志成城之下,不周山再次開始晃動,而她們的行為也終于觸怒了神明們。
他們向蓬萊看來,明明是模糊的面容,無法被注視的眼眸,卻讓所有人感到毛骨悚然。
緊接著,神罰降臨蓬萊,在滅世與保護天柱之中,神明們選擇了后者,這說明天柱是無比重要的存在,其重要程度甚至超過了滅世的指令。
雷、電、風、水、火……這些大自然中本就存在的元素,成為了收割生命的殘忍鐮刀,不時有應龍自空中隕落,更加脆弱的鬼巫氏一族更是死傷慘重,但卻沒有任何人停下,不周山的出現令蓬萊無法沉入歸墟避難,斐斐親眼看見并肩的同伴一個接一個倒下——
有的她很熟悉了,有的比較面善,還有的她叫不出名字……可大家都是她的朋友,她的姐妹,她的伙伴!
為什么會這樣?為什么一點活路都不肯給?
“快住手!”
斐斐抱住了在自己身邊倒下的一名鬼巫氏族人,淚水模糊了視線,她向這漫天神罰發出絕望的咆哮:“快住手!你們這樣也算是神嗎?我們什么都沒有做錯!只是想活下去!”
可她懷里的鬼巫氏卻一把將她推開,那雙被雷電摧毀的手,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將刀交給了她。
斐斐呆呆地低下頭同她對視,她從伙伴的眼睛里看到了不屈,以及催促,好像在說:不要為我悲傷,快站起來,握緊刀,去為自己的命運爭取。
人如果只想要活下去,那真的太容易了。
閉上眼睛,堵住耳朵,不看,不聽,將所有血淋淋的慘狀粉飾太平,無視所有屈辱和不公,茍延殘喘的呼吸著空氣,沐浴陽光,真的真的很容易。
自甘下賤,麻木墮落,將苦難與困境視而不見,任由自己被拽入無法回頭的深淵,只要不去深究,每個女人都可以獲得俗世認可的“幸福”。
去做一個女兒,一個妻子,一個母親,因為絕大多數女人都選擇了這樣的人生,所以只要她也愿意就好了。
即便她沒有“福氣”,無法組建“幸福”的“家庭”,但她還有“美貌”,還有“恩客”,還能做艷絕人間的花魁,享受富貴榮華,任由纏頭堆積,成為最上等的藝術品供人欣賞。
但她們所抗爭的,不就是這份“幸福”嗎?
不想要渾渾噩噩的活,所以才要撕開平和的假象,所以才連悲傷的時間都不能擁有。
“還我阿蘿姐姐,還我同伴,你們這些垃圾!賤神!挨千刀的、不得好死的雜種!”
斐斐哭著舉起同伴的刀,狠狠地劈砍在不周山上,刀卷了刃,她便用手去扒,用腳去踹,她要捅破這天,如果真要滅世,也不該是神來決定,這個世界是她們的!
如此瘋狂不顧死活的舉動更加觸怒神明,雖然還不知具體原因,但目前可以肯定,這群巨人一樣的神,他們不愿意看到最后一根天柱倒塌,也許天柱里隱藏著什么秘密。
“你怎么想?”
滿身血污的龍主這樣問濯霜。
哪怕集齊所有人之力,也依舊無法快速劈斷不周山,再這樣下去,興許不等不周山斷裂,同伴們便要殞命于此。
此時此刻,濯霜卻突然問了龍主一個奇怪的問題:“你翻過房屋么?”
龍主投來疑惑的目光。
濯霜一劍砍在山體上,目光炯炯:“我拜入師門之前,曾在人間生活過,親眼見過凡人賺了錢,翻新老屋。他們會先將老屋拆開,取下房梁,打斷墻壁,再在舊址上重建。”
聰慧如龍主,立刻便明白了濯霜的意思:“你是說,他們滅世,是為了創世?”
濯霜與她對視:“難道還有別的解釋嗎?”
因為現在的這個人間,對神明們已經充滿威脅,逐漸壯大并日漸變強的女人會顛覆世界,所以在她們成功之前,要以神罰為名鎮壓,摧毀、抹平,再重新創造。
“至于這四根天柱,之前的幻象,你可還有印象?”
不周山現世時女蘿所見到的幻象,龍主與濯霜也都看見了。
一個強壯的女人憤怒地撞斷一座不周山后消失,一個男人出現,并與復原的不周山融為一體,意味著“繼任”。假如這四根天柱分別代表著人主、魔尊、天帝以及神君,那么其中三座已經斷裂的山便已失去了繼任者,也因此神明們不允許她們劈開最后一座不周山,因為神君還存在著,女蘿眉心的最后一顆紅痣便是證明。
也許在新的世界被創造出來后,斷裂的三座不周山便將迎來新的繼任者,而她們所生存的這個世界,也是被重新創造過一回的“新世界”。
那位強壯女神所存在的世界,已經死去了。
龍主驀地抬眼去看太陽中的女蘿,她依舊被鮮紅的鎖鏈纏繞著,因為只有女蘿能殺死身為天柱的四位繼任者,所以正常來說,應龍也好鬼巫氏也好,都無法摧毀不周山,但現在不周山卻岌岌可危,這就意味著女蘿一定還活著,并且從未停止抗爭。
“不周山斷裂之際,便是紅痣消失之時。”濯霜斬釘截鐵地說!
她不知道自己為何如此確定,冥冥之中她的心告訴她,沒有無意義的反抗,而每一次反抗,都會如利刃深深地扎在強權者的心頭,令其恐懼,否則他們不會滅世。
她不再是維護火種的抱薪之人,她也燃燒了心火,哪怕將要化作灰燼。
說完,濯霜深吸一口氣,氣貫長虹,聲如洪鐘:“諸位!”
“生息來自我們本身!女蘿的存在是希望,但沒有女蘿,你我之間的羈絆依舊堅不可摧!你我是姐妹!是戰士!是永不屈服的意志!即便無數次被蒙住雙眼,你我也都將醒來!”
“是你我的不甘誕生出了希望,是你我的怒火令希望覺醒,我們每個人都是火種,都是太陽與月亮,是光明,是希望!”
“希望不會消失,火種永不熄滅!”
話音落下,濯霜握緊了手中劍,仰天怒吼。這吼聲如驚雷,又似戰鼓,令女人們士氣大振,隨之自她心臟處浮現出一團光,那是春風化雨,能夠孕育萬物的息石。
光明驅逐了黑暗,所有神罰因此停止,神明們模糊的面容變得清晰,可怕的威壓也不再令人心悸畏懼,太陽上的紅色鎖鏈開始震動,新生的太陽不愿成為掛在扶桑樹上的金烏,它在燃燒自己。
用鎖鏈,用高山,用刀劍,用神罰,都無法再震懾女人了。
巨大的神明們需要俯瞰這些女人,但即便如此,她們還是如同蜉蝣一般渺小,所以她們為何憤怒呢?神明已經將人間留給了她們,神明創造出她們,讓她們成為“女人”,與“男人”結合,生女育男,創建家庭,繁衍生息。
是神的仁慈令她們存在,令她們有成為女兒、妻子、母親的機會,這是何等寬容何等慈愛!
神創造了人,創造了愛,讓人可以因“愛”彼此靠近,可她們竟然不知感恩,意圖弒神!
父神啊,她們忘恩負義,著實難以控制,不如毀滅。
神明們雖現出真身,但驚人的體型差距以及毀天滅地的神力,他們仍舊是無比可怕的敵人,實力過分懸殊,想要打贏這一仗依舊不容易。
“是你們,一定是你們,都是你們!”
水火遍布四處驚雷閃電的人間,有個男人在面對死亡時的凄厲聲音響徹云霄,他原本瑟瑟發抖地蜷縮著,此時卻指著女兒城上進行守衛的人們,口不擇言地想要將所有錯誤歸咎于她們:“是你們陰陽顛倒!不安于室!才惹來神罰!都是你們害的,都是你們這群女人!女人都是禍水!世界要毀在你們手中!你們怎么不去——”
他的指控戛然而止,一根利箭在他大放厥詞之際刺透了他的喉嚨,令他橫死當場。
蓬萊的神罰雖已停止,人間的神罰卻還在繼續。大雨不停,大火遍野,雷電交加,甚至在箭矢射出之后,依舊有細小的閃電在空氣中噼啪一聲響。
飛霧拈弓搭箭,看著這些因躲避神罰而龜縮在女兒城外的人:“嘴巴放干凈點。”
神罰之中,她眉眼冷靜,箭矢對準著每一個試圖諂媚神明的人,像狗一樣搖尾乞憐,不如直接死了干凈,免得弄臟女兒城外的這片土地。
生息的出現,讓男修們害怕,希望的復蘇,令神明們不再偽裝,即便她們依舊安分守己,也一樣會迎來屠殺,只有反抗是唯一的出路。
遠隔萬里的蓬萊與女兒城,在這一刻似乎以某種神秘的方式親密地連接在了一起,仿佛千萬年前,在那個初始存在的世界里,她們便是這樣親密無間,不曾分離。
應龍,鬼巫氏,修者,凡人——她們都是女人。
這種聯結令太陽與息石的光更加熾熱,神罰消失的范圍開始擴大,這一次,被拯救的是太陽中的女蘿,她救了她們很多次,于是她們也來幫助她了。
溫暖的太陽沒有傷害女蘿,鮮紅的鎖鏈幾乎要將女蘿切碎,它們想要分離她的身體與思想,想讓她變回那具行尸走肉。在這強烈的光芒中,女蘿的身體被鎖鏈束縛,意識卻飄飄蕩蕩,不知要往何處去。
她仿佛化作了一束光,一棵樹,又或者是一縷風。
她自人間吹過,自湖面輕拂,有時也巋然不動,像一塊頑石,她變成一個小小的光點,躺在暖洋洋的小小空間中,做一顆小小的發芽的種子,被母親孕育。
這是母親與孩子之間最最親近,無法斷絕的時刻。她在母親的身體里,作為母親血脈的延續降生于世。
從一個胚胎,漸漸生出靈魂,成為“人”。
咿呀學語,直立行走,讀文識字,明辨是非。可很奇怪的一件事是,明明降生時就已經擁有的靈魂,卻隨著時間的流逝,年齡的增長,漸漸消失了。
她從“人”,變成了一棵被蛀空的樹。她的身體里充滿了各式各樣的寄生,這些寄生有著不一樣的名字,它們有的叫“美麗”,有的叫“文靜”,有的叫“孝順”,還有的叫“聽話”……太多太多了,多的女蘿因此感到痛苦。
寄生無處不在,孕育她的母親給她一些,親愛的姐妹兄弟給她一些,結交的真誠朋友給她一些,眼睛看到的給她一些,耳朵聽到的給她一些,文字給她一些,畫面給她一些,現實給她一些,夢境也給她一些。
她逐漸被寄生填滿,“美麗”會讓她感到焦慮,“文靜”會讓她變得膽怯,“孝順”會讓她委屈齊全,但最可怕的,是名為“愛”的寄生。
它會令她迷失自我,失去靈魂,成為一棵真正的樹。
也可能是石頭,或者是玩偶,但總歸不再是“人”了,哪怕她依舊會說話,能夠直立行走。
她終于成為了像“人”的怪物。
第186章
——我降生于世, 沐浴陽光雨露,日益生長,所為何來?
——我是誰?
——我是女兒?是姐妹?是母親?還是妻子?
——我是誰?
——如附骨之疽寄生于吾身的又是何物?
——我于人間成長、行走,為何脊梁越來越彎, 為何視線停滯不前, 為何精神日漸麻木?
——我要如何褪去這一身寄生, 回歸本我,尋得真我?
——我是誰?
眉心刺痛,在血色鎖鏈的映襯下,女蘿眉心的紅痣微微發亮,她仿佛看到了無數個“我”,她們年齡不一, 體態各異, 有的躺在襁褓, 有的咿呀學語,有的少年初長成, 有的頭蓋紅布,還有的蹣跚趔趄、踽踽獨行。
有的“我”是個貼心懂事的女兒,有的“我”是溫柔賢惠的妻子, 還有的“我”是慈愛寬容的母親, 被母父夸贊孝順,被丈夫擁入懷中,被孩子撲到膝頭,人生是不停轉換身份的過程,娘要“我”聽話, 我就不會吵鬧,爹要“我”乖巧, 我就會為他捏肩,丈夫要“我”美麗,我就盡情妝點自己,孩子要“我”付出,我就以刀撕裂皮肉哺育骨血。
換來“愛”。
“愛”是怪物賴以為生的食物,而“我”確實也是一個怪物,“我”不能離開任何需要我的人,因為我可以失去一切,惟獨不能不被愛。怪物不會思考也不會反抗,更不可能離開,怪物只需要不停地、不停地堅定一個信念:他一定愛我,而我也應當愛他。
也不是沒有不愛他的時候,但往往需要先受傷,才開始清醒,那么為什么……不能從一開始杜絕這種情況發生呢?
眉心的痛感愈發強烈,恍惚間,那短暫的四次人生如走馬燈般在眼前飛速轉過,女蘿意識到自己曾經有很多次機會終止那無理由的宿命,但她沉浸于愛情之中——她當然能夠以沒有靈魂,或是受到控制來為自己開脫,然而她在意識到些許微妙時,往往第一時間率先說服自己要信任夫君。
就連奮起反抗,也要由她人引導。
濯霜的幫助,鏡子中另一個自己的警告,復一次仇才能消去的一顆紅痣,女蘿第一次這樣問自己:真的只有這一個辦法嗎?如果沒有殺死第四個人,就要一直忍受最后這顆紅痣嗎?
它們不是四個丈夫的化身,它們是她身體里的寄生,是軟弱,是自我欺騙,是麻木,是以愛為名的剝削。
等待寄生自我脫落與求佛拜神毫無區別,意識到這一點的女蘿在虛無之中伸出雙手,她看見自己的十指微微顫抖,很久沒有變化的修為隱隱有了松動的跡象,眉心的最后一顆紅痣像烈焰燒得她不得安寧!
她咬緊牙關,右手二指并立,略作彎曲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無畏地刺入眉心——
這顆紅痣是這樣深,仿佛在她的身體里扎了根,她像挖一個爛瘡一樣,不顧剝離所帶來的痛苦,堅定不移地要將其剜去,自己的寄生,本就應當自我去除,不需要任何幫助。
“啊————”
女蘿發出痛苦的咆哮,被鎖在太陽中的身體依舊毫無動靜,鎖鏈卻在不停震動,隨時都會斷裂,她的疼痛與決心傳達到了每一位同伴的心中,與過去的自己告別,將所有寄生祛除,去追求嶄新的明天!
神罰徹底消失了,只有大荒之海上的天空偶爾還會劃過幾道雷電,人間的災難已經停止,眾神俯瞰著不屈的女人們。
與神軀相比,她們渺小如蜉蝣,不仔細看會當作一粒一粒小小的黑點,如此卑微平凡,可她們擁有無與倫比的勇氣,膽敢仰頭直視神明。
在這一瞬間,神和人的位置似乎對調了過來。
高大的才是渺小的,渺小的才是偉岸的,尊貴的才是卑賤的,卑賤的才是無畏的。
在所有人的齊心協力下,最后那座怎么劈砍都沒有倒下的不周山終于出現了無法挽救的巨大裂痕,大家發自內心地吼叫出聲,用盡全力、同一時間!用武器,用手掌甚至是用腦袋!去砍去推去撞!
大荒之海上再度開始波濤洶涌,但這一次再沒有墜落的天火能將海面點燃,只聽“轟隆”一聲巨響!響聲從海上傳遞到人間,被每個活著的人聽見,如同敲響神明的喪鐘,深沉而悠遠。
不周山倒了!代表了神君的不周山倒了!
不周山的倒塌,象征著全面反擊的開始,神明們已經徹底去掉了神秘面紗,他們現在只是試圖破壞人間的巨型怪物。
神軀的特殊性隨著不周山的倒塌消失無蹤,女蘿身上的鎖鏈正在逐根斷裂,她低垂著頭,緊閉著眼,用力握著拳頭,她是面對悲劇過往的勇者,也是反抗宿命的戰士,再不會成為可供利用的器皿!
濯霜一劍刺中了一位神明的小腿,原本無法碰觸對方的劍技,由于神明體型過大也不再落空,滿身血污的劍修粲然一笑:“終于到我們反擊的時候了!”
一聲龍吟響徹天際,應龍一族愈戰愈勇,不知疲倦,哪怕鱗片脫落遍體鱗傷,依舊銳氣不減,神明們被“蟲子”所干擾,不得不停止滅世的行為。
他們沒來得及護住不周山,到底是讓這些女人給劈斷了,最后一根天柱倒塌,意味著天地之間再無支撐,這怎能不令眾神憤怒?
奇怪得是,本來漠然以對的神君,在不周山斷裂后卻突然有了點鮮活氣,能很清楚地從他的眼睛里看出怒火,在這之前,他真跟塊石頭似的一心只想滅世。
起初神們完全沒有將這群女人當回事,即便天柱斷裂,神明不得不露出真容,神軀也化為實體,但只要屬于神明的力量還存在,摧毀這群螻蟻便輕而易舉。
事情卻沒有像神明們預見的那樣發展,修煉生息的女人不僅能夠傷到他們,所留下的傷口還無法恢復!
不對,不止是天柱斷裂這么簡單,一定還有什么他們不知道的事情發生了!
神君朝太陽看去,他無心戀戰,大步奔向太陽,如果說有什么是只有他知道的,那就是一旦出現連神都無法解決的困境,只要殺死最關鍵的女蘿,一切都將迎刃而解!
她本來就不是應該存活的人!
神們的雙腳踩在地上,走動一步便是地震,呼吸即是狂風,言語咆哮化作閃電奔雷,殘酷地向世間鋪開。
仙境般的蓬萊已是遍地瘡痍,再不見往日的祥和美麗,大荒之海上依舊大浪翻騰,但生死關頭,誰會顧及這些?失去的家園可以重建,只要活著!只要能活下去!沒有什么比這條正在抗爭的性命更重要的存在了!
“一起活下去!”
不知道是誰先吼了這么一聲,因為所有人都滿頭滿臉的血,渾身臟得不像樣,但從沒有哪一刻,感覺希望如此強烈!對生命的熱愛與渴望超越了一切,連神都要為之震撼。
這是連活了不知多少萬年的神明也會感到陌生的“女人”。
她們褪去了被強制賦予的美麗和柔弱,露出了雌性的兇殘爪牙,是沒有被馴化沒有被寄生的最真實的模樣,她們會抓住敵人,如同貓捉老鼠一般狠狠撕咬他們的皮肉,再一口咬掉頭顱,用鮮血來祭奠被偷走的過往。
有一位高聳入云的神不知為何往后退了一步。
他打心眼里感到了難以言說的恐懼,就像弱小的動物在面對天敵時會不由自主地想要臣服,但他不解自己為何會如此,神不會輸給凡人,這是沒有疑問的吧?
太陽上的鎖鏈還在持續斷裂,萬一女蘿脫困,神們必然窮途末路,必須在鎖鏈全部斷開之前快刀斬亂麻解決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凡人!
濯霜單膝跪在龍主頭上,強大的應龍在神明們的氣息間行動自如,避開了所有攻擊,濯霜握緊手中的修羅重劍,不知為何,冥冥之中她感覺自己不會再輸。
雷鳴電光絡繹不絕,應龍之身卻每每精準避開,有好多次都是擦身而過,濯霜表情凝重,將生息匯聚于修羅重劍之上,她鄭重地說:“龍主,我想試著斬斷他的脖頸。”
沒有人知道要如何殺死神,所以濯霜想要試試看砍頭效果如何,龍主嗯了一聲,隨即如光如電自下而上,須臾間已至一位神的面前,濯霜自她頭頂一躍而起,高舉重劍,對準神的脖子砍了下去!
好堅硬的皮膚!
這是濯霜的第一感覺,劍刃砍在神的脖子上簡直像在給他撓癢癢,因為與神相比,連應龍都顯得格外矮小,何況濯霜?
體型差距太大,造成的真實傷害很受限,這樣下去,神們只需要跟她們耗時間就能打贏,這是絕對不允許的!
人神之戰已經打響,她們不能接受除了贏以外的第二種結果!
怎么辦?要怎么辦才能弒神?
就在濯霜逼迫自己冷靜之時,面前的神也意識到她異想天開想要砍下自己頭顱的攻擊,這無疑是非常愚蠢的行徑,凡人們因身體渺小,造成的傷害在神明看來就像是大象身邊的蚊子,叮了這一口確實會癢會疼,蚊子也很靈活不好捕捉,但它們卻很難以一己之力擊殺大象。
這位神高高揚起手掌,他的指縫中纏繞著綠色的霧氣,眼見就要將濯霜與龍主揮落,如若真的筆直落地,恐怕不死也得殘。
在此千鈞一發之際,神之一手擊中兩人之前,不知從哪里伸來一只巨大的巴掌,“啪”的一聲甩在了神的臉上。
……神被打了個嘴巴子,原來臉也會像凡人一樣腫成豬頭。
揮掌的這人力氣一定很大。
一人一龍順著這只手掌往后看去,不由得往后看去,然后雙雙震驚,連喜怒不形于色的龍主瞳孔都收縮了好幾下,因為甩出這個巴掌的人她們都認識,甚至還很熟悉!
一個從體型上甚至比神們還要高大一些的金色輪廓,完完全全就是濯霜曾見過的太玄真我的模樣,但這熟悉的長相……
“阿刃!”
驚呆了的劍修險些沒握穩修羅重劍,她驚嘆地望著展露出真我的阿刃,情不自禁地贊嘆道:“你這副模樣看起來太強大了!怎么做到的?”
“嘶嘶~”
從阿刃肩頭冒出一顆同樣巨大的金色蛇頭的輪廓,定睛細看才會發現阿刃腰上還纏繞著一條隱隱能看出原本鱗片顏色的小蛇。
不過變得如此巨大,應該也不能叫“小”蛇了。
阿刃正要回話,突然一拳向濯霜跟龍主打來,兩人絲毫不避,果然拳頭擦著她們的頭皮,精準擊中想要偷襲的一個神,結結實實完美命中,輕輕松松一拳將神轟出千里之外。
“太厲害了!”
濯霜毫不猶豫地夸獎,第二次問:“怎么做到的?”
阿刃的真我彎腰,從地上捧起了本體,粉藍色的小蛇不知何時纏在阿刃脖子上,她們倆居然能一邊親密無間地配合著痛毆眾神,一邊用本體跳到龍主背上,阿刃回答的真誠又簡單:“我就是想……不停地想,我很難過,也很生氣,然后就這樣了。”
小蛇的回答也是亂糟糟的:“我想幫忙……可神太高大了,就算我變得再大也比不上他們,于是我想起了阿凈煞的無相之身,還有太玄的真我……要是能像他們一樣變大就好了,就再沒有人能欺負你們了。”
一人一蛇都心性單純,鮮少一心二用,因此敘述起這種玄而又玄的感覺時頗有些語無倫次,濯霜跟龍主卻福至心靈,茅塞頓開,異口同聲道:“我懂了!”
小蛇一尾巴掃開一個又想偷襲的神,本我頭上的死神之眼不知何時已徹底睜開,但兩只眼睛眨呀眨,還是一臉懵懂:“你們懂什么了?”
她跟阿刃什么都不懂。
不等濯霜回答,一個又一個真我拔地而起,還在不停抗爭和戰斗的女人們,在阿刃與小蛇率先覺醒真我后,紛紛不甘示弱,束縛著軀體的牢籠已被徹底沖破,眼下正是恣意屠殺的時候!
神明們不敢置信竟會有這種事,這群上一刻在他們眼里還是螻蟻的凡人,轉瞬間便覺醒了真我,竟能與他們平起平坐了!
這么說似乎有點不準確,因為真我擁有和無相之身與神軀相同的特質,它們是一種“存在”,但不能被觸摸,不能被毀滅,戰場上的局勢完全調轉了!
最后一座不周山斷裂之后,神軀完成了向血肉之軀的轉變,那些在神們看來是蚊子叮咬大象的小打小鬧,疊加起來是不小的消耗,他們可沒想過該如何應對與自己擁有同等甚至更為強大力量的凡人!
斐斐對這些神早已恨之入骨,她怒火中燒,眼前還回蕩著一個又一個倒下去也不肯停止抗爭的同伴,這強烈的仇恨像滔天的烈焰,灼燒著心臟,只有以牙還牙、以眼還眼,才能消除她心頭之恨!
過去斐斐跟人動手,一向喜愛惡作劇,像貓捉老鼠,一定要把獵物玩弄到奄奄一息再了結,再不然就是派出小紙人,懶得弄臟手。
這回卻不然,仇恨與怒火令她忘了一切,她只想血債血償!
被釘死在太陽中的姐姐,從未被善待過的人生,無窮無盡的痛苦,光鮮外表下的鮮血淋漓……斐斐惡狠狠地抓住一位神的手臂,真我像嗜血的野獸,張嘴咬住了神的咽喉!
她希望真我能生出利齒,真我便有了利齒,尖而長的獠牙無情嵌入神的皮膚,恨不得要食其肉寢其皮,用盡全力發瘋般撕咬,發泄著內心的怨恨。
斐斐并不是唯一一個這樣做的人。
所有的真我都像是失去了理智,化身為最原始的兇狠雌性,面對踏足自己領地的敵人,毫不猶豫地給予痛擊,勾起他們天性中對雌性的畏懼:看清楚,誰才是世界的主人,誰才是命運的主宰!
無數神明的血肉被撕咬離體,這些血肉落入人間,便化作綠水青山,滋養大地修復生機,落入海面便成為游魚,凈化污濁安撫大海——神的血肉還算有用處。
與之相對的便是神死的哀嚎,他們居然會叫,而且叫得相當古怪詭異,如同拿著手指甲刺撓地面,嘎啦嘎啦響的聲音讓人寒毛直豎。
真我們以壓倒性的優勢反制眾神,這是迄今為止最酣暢淋漓也最爽快的一次反擊,力量上的絕對優越令人沉迷,神明的慘叫是重生的贊歌,忘記一切回歸本性,不作為任何人的女兒姐妹妻子或母親,作為人!作為“我”!
——我是誰?
——我于痛苦中睜開雙眼,我于磨難中堅定信念,我摒棄一切虛假的光環,我打破舊世界,我化作灰燼也不斷重生,永不屈服。
——我是這千千萬萬女人中的一個。
——我是我。
最后一根血色鎖鏈應聲而斷,這一次新生的太陽徹底放出耀眼光輝,被困于太陽中的女人是永遠不會被打倒的斗士,在太陽熾熱的懷抱中,女蘿聽見了真誠地幾乎要讓她落淚的聲音。
「歡迎回家,阿蘿。」
第187章
流淌在周身的暖意, 柔和明亮的光芒,讓女蘿意識到自己來到了一個全然陌生,卻又打心底感到溫暖的地方。正如那道聲音所呼喚的那樣,她回到了“家”。
四世人生中, 女蘿只能在丈夫身上尋找到歸屬感, 他們在哪里, 她的家就在哪里。哪怕有母有父有手足,她仍舊像漂泊的浮萍,去尋找可供依靠的浮木。
但即便是死亡前的“幸福”生活,女蘿心里也時常會浮現出異樣的感覺,好像日子并不如想象中圓滿,有一層迷霧如影隨形地遮著她的雙眼。
后來她手刃第四任丈夫, 叛逃而去, 一路顛沛流離吃盡苦頭, 磕磕絆絆摸索著屬于自己的道路,反而比無憂無慮只需要做個乖巧妻子時更快樂。
此時女蘿所感受到的, 真是奔向自由并實現自我價值后才會有的安心,像回到母親的懷抱中一樣……雖然她并沒有見過自己的母親。
是誰在呼喚她?
一望無際的光明世界中,漂浮著許許多多鮮活靈動的光點, 它們像雨滴一樣頑皮, 又極有彈性,不停地上躥下跳,靠近女蘿,親昵地蹭蹭她,再從她身上擦過, 有些光點甚至直接黏住了她。明明看不清它們的模樣,也不知道它們是什么生物, 但女蘿心中涌出的是滿滿的喜愛。
她嘗試著兩手并攏,掌心向上,于是好多光點都往她手上來,它們輕飄飄的沒有任何重量,很快便將女蘿變成了“光點人”。
女蘿把手舉高,試著觀察它們。最上面有一顆靜止不動的光點,當女蘿朝它看來,竟在光點里看見了一張人臉!
然后是這張面容的主人的一生。
女蘿換了另一顆光點去看,果然,只要定睛細瞧,就能在光點中看見一個人的一生。這里的每一顆光點都記載著一個人生……原本有些茫然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的女蘿猶如醍醐灌頂,她環顧四周,突然意識到一個困擾了自己許久的問題被解開了。
這些光點是亡者的靈魂。
女蘿曾無比疑惑于女人死后為何不見靈魂,沒想到今時今日,竟能在此處見到她們。
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這里是希夷之地。」
“是誰在說話?”
女蘿仔細查看左右,沒有發現任何屬于人的蹤跡,而且這聲音似乎也并不是“人”發出來的,它仿佛來自每一個光點,又仿佛響徹在她腦海之中,像是老人一樣滄桑,也如成年人一般堅定,還帶著孩童才有的天真。既近且遠,叫人捉摸不透。
“……你是誰?”
不知為何,女蘿生不出任何警戒之心,她聽到這個聲音便眼眶酸澀幾欲落淚,但她還是極力保持冷靜問道:“希夷之地又是什么地方?為何亡者的靈魂會聚集于此?”
「神將此處稱為,萬鬼窟。」
萬鬼窟。
人死化鬼,然而鬼本就在神之上,只是世間變幻,斗轉星移,任何生物死亡之后都可以被稱為鬼,鬼也就此成了死亡、不祥與污穢的代名詞。
諸如此類曾屬于女人的字被玷污的情況數不勝數,這一點女蘿早已知曉。
「我們是你的姐妹,是你的母親,是你的女兒,也是你的同伴。」
三重聲音用相同的語調向女蘿訴說著,「斗爭還沒有結束,真正的危險即將來臨,希夷之地也將不復存在。」
不復存在?
怎么可以不復存在?女蘿忙道:“我能做些什么?”
但那聲音卻愈發微弱,它也許說了很重要的事情,可女蘿卻聽不清楚了,耳邊似乎有一陣狂風阻止了她繼續探尋,無數靈魂所化的光點突然四散飛舞,女蘿抬手抵住額頭,避免睜不開眼。
不知過了多久,波動停止,光點們又恢復了之前的歡快,它們像小魚一樣朝女蘿游來,在得知它們都是靈魂后,女蘿小心翼翼地捧著,生怕把它們弄疼。
既然是亡者的靈魂,那是不是意味著所有死在極樂不夜城的女人,她們的靈魂也獲得了平靜?
女蘿永遠也忘不掉那個死在自己懷中,渴望繼續活下去,又在斷氣前懵懂呼喚著娘的女人。
靈魂回應了女蘿的想法,有一顆茸茸的小光點不知從哪里飄起,晃晃悠悠落到女蘿面前,女蘿捧住它,從光點里看見了她的一生。
當時無處尋覓的消失靈魂,如今竟能在此處重逢,女蘿不由得揚起嘴角,她想知道希夷之地的靈魂是否還能投胎轉世,可無論她怎么呼喚,先前那個聲音都不再作任何回應了。
又一個光點停在了女蘿面前,它輕輕貼了貼她的手指,女蘿便從中看見了一張曾見過的臉。
是柔宜的母親黃好。
既然世間女子的靈魂盡皆聚集于此,葉羅呢?小饃呢?她們的靈魂有可能也在這里嗎?女蘿心中希望頓升,她集中精神鋪開神識,試圖尋找故人。
如果在的話就太好了,無論生前經歷過怎樣的磨難,犯下何等罪孽,贖罪后都能獲得嶄新的未來。一個姐妹共生,不再有痛苦與壓迫的未來。
可惜任憑女蘿再期盼相見,也沒有從圍繞自己的光點中找出葉羅與小饃的靈魂,不知道是她沒有找到,還是她們真的已經魂飛魄散,不復存在。
希夷之地是如此溫暖,她一點都不想離開,在她掌心蹭來蹭去的光點們對女蘿也十分依戀,她愛憐地摸了摸它們,光只有形態而無實體,手指摸過去會感覺到暖意:“對不起,我恐怕不能留在這里陪你們玩,外頭還有事情等著我去做呢。”
“等我們創造出一個新的世界,你們再去轉世為人,重新活一次,好不好?”
女蘿話音剛落,光點們卻像聽不懂一般,仍舊往她這里來,它們融入女蘿的身體,像無數水滴逐漸匯聚成海洋,暖洋洋的感覺充斥在四肢百骸,女蘿根本無法阻止它們的這種行為。
隨著光點們向她靠近,希夷之地的天空忽地咔嚓一聲裂開了一條扭曲的縫隙,光點們于是加快了速度,女蘿整個人都被光點包圍,然后她感到一陣冷意,眼前忽地一黑,復又變亮……強烈的失重感來臨,原來不知何時,她竟已掙脫鎖鏈,從太陽里往大地墜落!
發生什么事了,剛才的一切難道是自己的幻覺嗎?
“你在想什么!”
一聲喝斥在耳邊響起,女蘿落到了堅硬的龍鱗上,是龍主接住了從天而降的她。女蘿的腦子還有點發懵,她來不及跟龍主細說,扭頭看向幾乎已經可以宣告勝利的戰場。
即便沒有她,在面對有史以來最強的敵人時,同伴們依舊漂亮地贏了下來。
“龍主。”
女蘿撐起身坐在龍主背上,“是發生了什么特殊的事情嗎?”
本來想繼續斥責她不知自救的龍主:“……吾等將不周山劈開了。”
女蘿自行剜出最后一顆紅痣那一刻,恰好也是眾人齊心協力劈開不周山之時,希夷之地的靈魂光點融入她身體,和眾人覺醒真我,同樣是在一個時間。
“希夷之地?”
龍主沉吟著重復了一遍。
女蘿連忙問道:“你聽說過嗎?”
龍主一邊回憶,一邊用尾巴狠狠掃開一位礙眼的神,“人死化鬼,鬼死為聻,聻最終會化作虛無,聚集這種虛無的地方,便被稱為希夷之地,是一種不存在的‘存在’。”
無法到達,無法確認,因為它是“虛無”。
“你確定那是希夷之地么?”龍主問。
女蘿緊緊抓著身下龍鱗免得被甩出去,“應該錯不了,我現在……不知道為什么特別興奮,狀態也好得嚇人。”
她將在希夷之地聽見的聲音,與融入身體的靈魂光點快速同龍主說了一遍,龍主聽后若有所思,“若你所言非虛,那你見到的希夷之地,便應當是真的。”
自上古以來流傳下的故事,個中真假早已不可考,沒想到希夷之地竟當真存在,而且與傳說不同,那竟是亡靈死后的歸處。
一人一龍邊快速對話,邊穿梭于戰場中,女蘿甩出藤鞭,神被掃到后,竟如紙扎一般輕易散去了!
連龍主都驚嘆于女蘿自希夷之地獲得的力量,她問道:“你突破了?”
女蘿被她這么問才意識到自己的變化,在至我之境上,也的確存在更高的境界,而且是翻天覆地的變化,如同一腳跨入了造物者的門檻。
希夷之地是一種虛無,最高的境界亦如希夷之地一般,無我無相,混沌歸一,歸一為女。
靈,氣,神,簡,真,我,一。
“至一之境。”
眨眼間女蘿便為這從未有人抵達過的境界定下了名字,她輕撫掌下冰涼的龍鱗,“修煉生息的頂點,就叫至一之境。”
龍主輕哼一聲,“想必那希夷之地,也不是隨便什么人都能進的。”
女蘿先是點頭,然后才想起來自己在龍主背上,點頭她看不見:“那個聲音說了,神一直在尋找希夷之地。”
比起神尋找希夷之地的事,龍主更在意“斗爭還沒有結束,真正的危險即將來臨”這句話。
“吾實在想不出還有誰能凌駕于神明之上。”
大地開始回春,人間重新煥發生機,神族即將隕滅,毫無疑問她們是獲得最終勝利的人,那希夷之地所說的“真正的危險”,又是指什么?
女蘿用藤鞭卷住從一旁攻擊而來的巨大手掌:“神之上,沒有其它的存在了嗎?”
若說有,曾經也是有的,但鬼只屬于女神,如若還有真正的鬼存在,她為何會帶來危險?
“我自覺已超越了神,此時我便是鬼,難道以我們現在的力量,還有抵擋不住的敵人嗎?”
龍主回答不了女蘿的問題,不可控的未知危險沖淡了即將勝利的喜悅,正在此時,濯霜的聲音自遠處傳來,擲地有聲:“阿蘿!”
女蘿抬眼望去,強大的劍修手握修羅重劍,身后是一輪巨大的真我之身,兩人的目光穿越萬物進行對視,濯霜大聲道:“到你手刃仇敵的時候了!”
神君是肉眼可見的狼狽,他固然擁有比其它神明更強的力量,卻也難敵如此之多的真我之身共同攻擊,被撕咬的遍體鱗傷。但有一點,他和女蘿之前的三個仇人很不同,那就是神君始終不曾流露出丁點心虛或不安。比起那些會發出痛呼與吼叫的神,神君簡直像一座泥塑。
他沒有情緒上的起伏,不怕不慌不逃,一門心思地想要滅世,除此之外,他不顧任何神的死活。
簡直像個被輸入指令沒有思想的傀儡。
轉瞬間,龍主已將女蘿送至神君面前,神君的眼珠子僵硬地在眼眶里轉了轉,盯著龍主看了幾眼,又往左去看手持重劍的劍修,再往右看義憤填膺卻能覺醒真我之身的凡人們,最后,他將視線上移,看向了唯一一個維持著凡人身形的女蘿。
無需神君開口,女蘿便察覺他對自己的陌生,一開始她覺得神君認不出自己很正常,對她來說刻骨銘心的仇恨,于神君而言不值一提。在他漫長的永生之中,女蘿只是成就大道的其中一個環節。
如今女蘿進入生息的最高境界,便能一眼瞧出其中蹊蹺。
“阿蘿?”
見女蘿沒有動作,濯霜輕聲提醒了一句。
方才見她從太陽中墜落,身體下墜時竟沒有采取任何行動,險些將眾人嚇死,幸而龍主及時出手,這會兒怎么又在出神?
女蘿化鞭為劍,向神君刺去,她已剜去最后一顆紅痣,這一劍不止是復仇,更是她生而為人的證明!
血藤劍照著面門而來,神君竟不躲不閃,亦不見惶惑慌張,明明在最后一座不周山斷裂時,他的眼里曾短暫流淌過怒火,當時他甚至停止了滅世的行為想要誅殺被釘在太陽中的女蘿,可現在真的要面對徹頭徹尾的失敗了,他竟表現的異常平靜。
宛若即將卷起狂風大浪的海面,看似平和的表象下,不知道究竟隱藏著什么。
但此時此刻,女蘿已經不愿瞻前顧后,不管神君死后會如何,這一劍她都必須要刺入他的要害!
天空徹底放晴,太陽的光輝灑滿人間,所有人都停下了腳步靜靜地看著這一幕,地上橫七豎八倒著數不清的神尸,女蘿的最后一劍,昭示著不屈的靈魂掙脫了枷鎖,重獲新生,從前種種苦難,再不會發生在我們的后輩身上。
“噗嗤”一聲,是血藤劍穿透皮膚刺入下腹的聲音,劍尖直接將神君捅了個對穿,奇怪得是神君沒有流血,他低下頭去看傷口,忽然沖女蘿咧開嘴角,露出弧度古怪的笑容。
轉瞬間風云變色,天地之間短暫地陷入了數秒鐘的黑暗,而后重新恢復光明,一地神尸猶存,但女蘿卻也面色慘白!
因為除了面前這具巨大的神君尸體,黑暗前還在她身邊的同伴們全都消失不見了!
她愕然往云端下方看去,瞳孔剎那間緊縮,怎么會?
阿刃、濯霜、龍主、斐斐……所有她熟悉的不熟悉的,認識的不認識的同伴們,她們都倒在地上!
女蘿將神君尸身中的劍拔出來,從云端往下跳,發生什么事了?那么短的時間,頂多夠眨兩下眼睛,到底發生什么事了?
“濯霜,濯霜!”
她用力搖晃濯霜,但濯霜雙目緊閉,皮膚透著不正常的青白,呼吸全無。
女蘿又去呼喚旁邊的阿刃,阿刃同樣沒有給予任何回應。
整個天地間只剩下她一個生命,連空氣與時間都開始停止流轉,所有的一切全部死亡于今日,女蘿的呼吸逐漸變得急促無比,血藤劍跌落,她茫然地站起身,望著四周數也數不盡的尸體。
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希夷之地的話再次回蕩在耳邊回蕩:斗爭還沒有結束,真正的危險即將來臨。
這是希夷之地的聲音所說的“真正的危險”嗎?
可是為什么?女蘿已經完全無法思考了,她的大腦此時混亂一片,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方才還并肩作戰,正要一起慶祝勝利的同伴們,簡直心如刀絞,理智直接喪失,除了顫抖,還是顫抖。
女蘿想起與阿刃的初遇,想起與斐斐她們的相識,想起濯霜曾幫助自己走出的死局,想起大荒之海,想起蓬萊,想起歸墟,想起一路走來的所有。
處于鼎盛狀態的身體不知為何站不穩,踉蹌了好幾下,她望著不能再回應自己的朋友們,呼吸愈發急促,喉嚨像是被石頭堵住,一個音節都發不出來。
“阿彌陀佛。”
一聲佛號于空曠的天地間響起,女蘿動作極慢地轉過頭,看向由遠及近逐漸清晰的人影。
是曾經身為天命之子的寂雪。
他目露慈悲,充滿悲憫地望著已經逝去的生命們,發出一聲輕嘆,他問女蘿:“這是你反抗命運后,所想看到的結局么?”
女蘿已強行按捺住全部情緒,實際上她想發瘋想大叫想將神尸挫骨揚灰,但在看見寂雪的那一刻,她逼著自己冷靜下來,然后死死盯著寂雪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問:“你是誰?”
聽了這話,寂雪竟露出一抹堪稱欣慰的笑。
他向女蘿展開臂膀,用慈愛的目光注視著她。
——
“我是你的父親。”
“我心愛的孩子。”
第188章
之前被殺死的仇人立馬復活并告訴她其實她們曾經是兄妹而非妻夫, 女蘿大概也不會有這么驚訝。
她匪夷所思地望著寂雪,活似他是發癲的瘋子,否則怎么說得出這種小孩都騙不過的話?
“寂雪”失笑,“你不相信?”
女蘿冷冷道:“我為何要信一只禿驢的話。”
“寂雪”朝她伸出手, 女蘿立刻持劍橫擋, 如果對方是真正的寂雪, 他修為必然弱于已進入生息頂點的女蘿,因此靠近不能,可“寂雪”的手卻穿過了她的藤劍,在距離女蘿眉心僅有半寸處停止,只要他想,他可以隨時碰到她。
眉心忽地傳來一陣刺痛, “寂雪”溫聲道:“我是你的父親, 這是毋庸置疑的事實。”
而后他問女蘿:“難道已過四生, 你從未思考過,為何人人都有父母, 獨你沒有?”
說沒有卻也不恰當,比如同休明涉生活的第四世,女蘿是有家人的, 只是家人更像是一個模糊的存在, 她心中知曉自己有,卻記不得家人的長相及溫情,因此她并不曾擁有過母愛或父愛,也很少去想這些。
“那又如何?”
女蘿往后退去,避免“寂雪”太過靠近自己, 突然出現的“父親”令她直覺無比危險,希夷之地的聲音迄今猶在腦海中回蕩, 她被欺騙、被愚弄、被加害時,“父親”如同不存在一般,眼下勝利將至,命運的枷鎖被打破時,“父親”忽然就又活了。
“回答我,你究竟是誰。”
“寂雪”的目光令女蘿如鯁在喉,他像在看一個同長輩鬧脾氣的孩童那樣凝視她,滿是慈愛柔和的視線非但沒有讓女蘿動容,反倒叫她心煩意亂。不知為何,女蘿不愿同“寂雪”對視,他那雙眼睛如同旋渦能夠吞噬一切。
“這具身體的主人又在何處?”
女蘿的問題接二連三,“寂雪”失笑:“你希望我先回答哪一個呢?”
他的手仍舊維持著方才的姿勢,女蘿的避之唯恐不及并未令“寂雪”惱怒,他緩緩收起指尖,右手抬起,食指輕點太陽穴:“父親暫時借用一下孩子的身體,不算過分吧?”
他將寂雪也稱為“孩子”,女蘿嘲諷道:“那你可真是位好父親,眼睜睜瞧著同為汝子的兩人結下孽緣。”
“阿蘿。”
“寂雪”語氣親昵地喚了女蘿一聲,“此刻你的心中,是否迷茫不堪,想要知道所有真相?”
女蘿看他這番矯揉造作故弄玄虛的態度便厭煩,直接持劍刺來,與其說她此刻迷茫不堪,不如說痛苦難當,她必須逼迫自己冷靜,才能無視周圍倒下的摯友與同伴,因此當真沒有耐心來聽一個禿驢大放厥詞,只想讓他將嘴巴閉上。
“寂雪”輕嘆道:“真是個不安分的孩子。”
話音未落,女蘿頓覺渾身無力,再握不住藤劍,雙腿也跟著發軟,她踉蹌了兩下堅決不愿跪倒,心道方才那副慈父心腸果真是裝的,因為大地之上多出一股不容抗拒的重力,正強迫她向“父親”下跪。
跪拜意味著臣服,意味著被掌控,在女蘿與本能作斗爭時,“寂雪”始終眉眼含笑,他分明能夠令她反抗不得,卻偏要給她一些希望,再強制她屈服。
“阿蘿,你以為是父親無情,才使你雙膝泛軟么?”
女蘿冷眼看他,難道不是?
“自然不是。”
“寂雪”再次走近她,伸出手想要撫摸她的頭發,被女蘿扭頭躲開,他并不惱,道:“孩子由父親精血所化,世上沒有哪個父親不愛自己的孩子,吾亦如此。”
“凡人尚知父恩如海,天地法則亦然,汝不敬父,方受限制。”
女蘿:“滾。”
她著實忍不了此人滿口荒唐屁話,只想罵他個狗血噴頭,再一劍捅死他。頂著的這張臉更是叫她厭惡不已,若真的寂雪在此,她早拿他項上人頭祭劍了,哪里會聽他說如此多的廢話。
女蘿油鹽不進,“寂雪”便收回了沒能撫摸到她頭發的手掌,然后當著女蘿的面,緩緩抬起手——
令人震驚的一幕出現了,那些被撕咬的殘缺不全,已經死亡的神尸,他們的軀體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飛快復原中!
缺失的部位逐漸生長,失焦的眼睛重新煥發神采,然后一個接一個從地上站了起來!
……怎么可能?
女蘿不敢置信,她險些要懷疑自己陷入了某種幻境之中,這時“寂雪”笑吟吟地望著她,問道:“現在你是否愿意相信我是你的父親了?”
以神君為首的神們盡數復活,他們沒有在意女蘿,而是整齊劃一地轉向了“寂雪”所在的方向,然后雙膝跪地,虔誠叩首,他們稱呼眼前這個男人為——
“父神。”
他是創造萬物、孕育萬物、掌控萬物的父親,也是天地間第一位真正意義上的神。
在女蘿震驚的目光中,神們分別站在了父神的身后,他們各有各的站位,姿勢各異,面上浮現出特殊的光紋,展現出至高無上的神身。
女蘿曾經見過類似的情景,眾神歸位這一幕她曾短暫地目睹過,她甚至在其中一位男性神的額間,看見了象征死亡的第三只眼,而這位男性神的身邊是另一位手持神杖沒有頭顱的男性神——死神總是與戰神形影不離,她們是一對姐妹。
面容粗獷,腰間圍著獸皮,身后漂浮著七彩水珠的男性神緩緩睜開眼眸。
周身燃燒著神火,單腳站立的男性神眼眸微合。
他們是誰?
只有神君從始至終沒有任何改變,他望著女蘿的目光非常陌生,似乎并不認識她,不知道是太久太久的時光磨滅了記憶,還是對他來說凡人不值一提。
明明諸神復生,女蘿的周圍盡是活“人”,可他們齊齊垂首注視她,那種感覺極為古怪,那么多雙眼睛,卻像是同一個人。
父神如何注視女蘿,男神們便如何注視她,他們像父神的附庸,只會伴隨父神的語言來朝拜。
女蘿寒毛直豎,她已經許久沒有過這種別扭的感覺,仿佛他們是正常的,她才是不合群的。
但女蘿沒有后退,她的身后已無退路,她站在原地,一陣又一陣洶涌澎湃的怒火油然而生,她意識到從自己開始反抗命運的那一天起,就無時無刻不在壓抑著這股憤怒。
憤怒于自己的人生為何要交由他人掌控,憤怒于充斥在這世間的壓迫與不公,眼下這怒火幾乎要將她的理智焚燒殆盡。
父神只復活了男神們,也許對他來說任何人的生命都不值一提,如果創生與死亡都變得輕而易舉,那么即便是創世神也不會再對生命予以尊重。
冷靜一點,女蘿。
她這樣告誡自己。
不要被怒火和悲傷沖昏頭腦,冷靜一點。
父神用很慈愛的目光注視她,問她:“你可曾想過,人從何而來?”
佇立不動的男神之中,有一位忽然向女蘿展開雙臂,緊接著四周環境開始急劇變化,原本圍繞在身邊的男神們盡數消失,整個世界都變得荒蕪空洞,天上沒有太陽和月亮,地上也沒有生命,只剩下無邊無際蒙蒙一片混沌的灰。
“父親給予兒女生命。”
突如其來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近得好像吹拂到了神經,女蘿下意識握緊掌中藤劍,發現這聲音雖如此之近,卻看不到父神所在之處。
他使用著寂雪的身體,自然也就是寂雪的聲音。
“亦是兒女生命的由來。兒女經由父親精血所化,凝結成胎,呱呱墜地,因此這世間以父為尊,實在是再正確不過的道理。”
隨著父神的聲音,女蘿眼睛里傳來一陣刺痛,她不由得狠狠閉眼,再睜開時,只瞧見一團動人又柔和的光。
光驅散了混沌,令人世間重回清明,人間因此出現聲音和雨露,被滋潤的大地裂開一條細細的縫,一株稚嫩的幼芽破土而出,見風就長,萬物于是誕生。
光降臨世間,所至之處,無不生命盎然,祂拈起一根攀附于大樹身上的柔弱蘿草,給予她生命,為她捏造身軀,于是誕生了這世間第一個“人”。
美麗的,可愛的,溫順的,需要保護的。
“如果沒有父親,你知道你是什么嗎?”
祂轉過頭來,視線直直對上女蘿。
“無用的,渺小的,連生是什么都不曉得,一縷風就能將你壓倒的蘿草。”
“吾賦予你生命、智慧,以及思考的能力,我怎么不是生你養你,育你教你的父親?”
當第一個“人”出現,緊接著,萬物便皆可化“人”。
“人”慢慢學會了行走,開始創造語言與文字,能夠靈活地使用工具,但最初的那根蘿草,始終溫柔地纏繞在高大的樹木之上,靜靜地仰視著祂。
父神在創造了人類之后,便不再眷顧,但祂很愛這株蘿草,因此希望她能夠離開大樹獨自生存,似乎對于能夠創造萬物的父神來說,第一個孩子總是特殊的。
人類總是充滿私欲,彼此欺騙彼此傷害,這一點人類遠遠不如神明,神們永遠愛戴和敬仰父親,愿意聽從父親的指引,為父親奉獻所有。
“他們跟你不一樣,你是父親最愛的孩子,即便你渺小、無知、軟弱,總是充斥著不合時宜的善良與怯懦,但父親永遠不會嫌棄自己的孩子,阿蘿,你應當牢牢記住這一點。”
父神愛我,我是被父神愛著的——這句話如同真理一般刺入女蘿的大腦,這一次大地之上不再生出拉扯她跪拜的力量,她聽到父親的聲音,便情不自禁地想要頂禮膜拜,就像這世上每一個對父親充滿孺慕之情,渴望父親愛意的孩子。
即便是再嚴苛的對待,只要他是我的父親,只要我是他的孩子,他便一定愛著我。父親的愛沉默如山,重如千斤,父親不善言辭,便是傷害你,也一定是希望幫助你長大。
不可以質疑,不可以反駁,不可以拋棄,更不可以怨恨!
女蘿用力咬了一口舌頭,才從這種迷癥般的狀態中清醒,她意識到自己不能跟著父神的語言思考,他的聲音具備驚人的蠱惑性,會讓人不由自主地陷入深淵,而且他的話不足為信,女蘿對父愛毫無渴望,她知道他在騙她,然而獨木難支,力量上的差距猶如天塹,只憑自己,她不知道是否能夠抵抗成功。
眼下她毫無頭緒應當如何將其擊敗,只能盡量拖延一點時間,大腦快速思考的同時,嘴上不忘出聲質問:“你說我是你最愛的孩子,既然如此,又為何要我吃那樣多的苦?我從沒聽說過,天底下哪個疼愛孩子的父親,會讓自己的孩子接連被殺四回,還不為她報仇。”
于是父神回答她說:“你怎地知道,我不是為了你的反抗,而為你設計這樣的宿命呢?”
他稱她的苦難為“設計”,并對此沾沾自喜。
“我說過,你是個渺小無知又軟弱的孩子,不依靠他人便無法生存。想要斬斷這個弱點,就只有這么一個方法,讓你從此脫離蘿草的束縛,真正生出靈魂。”
女蘿沒有靈魂,這并不是個秘密。
但她對父神的說法嗤之以鼻,認為這只是冠冕堂皇的謊言,她不認為父神真的愛她,也難以被這份父愛打動,她只知道,自己身上一定有什么東西,是值得他用花言巧語來哄騙的。
是什么呢。
她有價值,能被父神覬覦的價值,一定超乎常人想象,也許其中就藏有終結一切的方法,但女蘿眼下毫無頭緒,留給她的時間并不多,父神現在愿意同她對話,是有足夠的自信,認為她逃脫不掉。
她需要找到那根最重要的線。
“口說無憑。”
女蘿身體緊繃,隨時戒備,她盡力維持著語氣自如,“你所說的這些,完全可以通過制造幻境來欺騙我。以及……你最愛的是我,卻讓我吃盡苦頭。你不愛其他人,卻讓他們成神升仙,最差也是人間帝王,如果是這樣,那我寧可你不愛我。”
看看那四個男人得到了什么吧!
在被她殺死之前,他們享盡一切榮華富貴,手握生殺大權,能青春永駐,能長生不老,惟獨她這個得到了父親的愛的孩子,才是真正的一無所有。
被父親深愛,原來是一件如此凄慘的事情。
父神被戳破謊言也不失措,他輕笑,反問女蘿:“你怎知,這不是因為你過于弱小呢?”
女蘿不跟他在愛不愛的事情上多費口舌,她不想被蠱惑到坑里去,順著父神的話去想,很容易失去自我,她不答反問:“女神們都去了哪里?”
不等父神說話,她先一步道:“別想著用謊話來欺騙我,我見過她們,甚至見過她們的意志在人間的轉世。”
父神道:“從前的確有過女性神明。”
“可惜她們和你一樣,生來便無比弱小,與男性神明有著天然的差距,因此逐漸隕落。”
話里話外都透著惋惜的意思。
但女蘿從這句話里分辨出了自己想要得到的信息:“也就是說,女神隕落之后,會由男神逐漸頂替她們的位置,直到最后一名女神也消失,是嗎?”
父神:“正是。”
女蘿便說:“那不如我們來聊一聊,第一位替代女神的男神是如何誕生的。”
與父神的對話讓女蘿意識到很重要的一件事,那就是父神所言并不完全虛假,他的十句謊言里,必定會有一兩句真話,否則難以取信于她。
她要做的就是分辨他話里的真假,協助自己作出判斷,從而不至于選擇錯誤。
父神輕輕嗯了一聲。
“我在人間活了四世,許多想不明白,看不清楚的東西,漸漸地也都明了起來,不如你聽聽我的猜測。”
女蘿抬頭直視父神,不知何時那團光已經消失,他又以寂雪的身體出現在她面前。
“鬼巫氏在上古之時曾與神族并肩,應龍一族更是真龍之身,但她們都因某個原因不得不隱匿于世,于蓬萊和歸墟生活。為什么呢?”
父神于是笑著重復女蘿的問題:“是呀,為什么呢?”
女蘿冷冷地盯著他含笑的面容:“有沒有一種可能,如果不藏起來,便會遭到迫害?”
父神作出驚訝之色:“那誰會這么做呢?”
女蘿:“人間陰陽顛倒,女卑男尊,重神而抑鬼,我想那一定是個極為高明的小偷,他不竊取錢財,也不搶劫情愛,他只對權力感興趣。”
父神這下對她刮目相看了,甚至露出興味盎然的表情,眉毛往上微微挑起,眼眸因蘊含笑意帶起弧度:“如果是這樣,你不覺得此人手段高明,聰明絕頂?鬼神之位,能者居之,倘若小偷有這樣的本事,取而代之又有何不可?”
還真是足夠厚顏無恥。
女蘿也笑,她直接松開握著劍的手,呈現出一種極為放松的狀態,若是同伴們在,恐怕都要不敢相認。
——現在她看起來像個惡作劇后看著別人遭殃,站在一旁拍手大笑的壞小孩。
第189章
“怪不得世間的男人總愛將尊卑禮數, 陰陽倫理掛在嘴邊,興許這便是越缺乏什么,便越渴求什么吧。就像你口口聲聲自稱為父,實際上真要論輩分, 說不定是我的重孫子呢。”
女蘿莞爾:“騙騙自己得了, 就別想著將所有人都騙過去了, 小偷就是小偷,哪怕翻了身,依舊是卑劣無恥的小偷。”
“我想你一定很害怕吧,這么多年來,連自己是誰,為何來到此世都分不清楚, 其實你修不了佛, 悟不得道, 數千年的壽命,委實是全都活到了狗身上, 這世間之理參悟起來哪有這樣麻煩。那無邊苦海中的血淚,若是沒了男人,怕早已填為平地。”
“連這樣普通的真相都成了你的迷障, 你還追尋什么自我, 求知什么命運?”
父神還是用寬容的目光注視女蘿,以為她在胡言亂語,笑問道:“阿蘿,你是將吾當成誰了呢?”
女蘿并未解釋,反問道:“我說錯了嗎?你難道不怕?”
父神:“吾何怕之有?”
女蘿便說:“你創造我時, 世間有山有海,更有蘿草所依附的巨樹。你大可搬山填海以塑吾身, 然而在這世間萬物中,你惟獨選了我這根隨風凋零毫無主見的蘿草,你還說你不怕?”
說話間,她竟一反先前對父神的忌憚,緩步上前,步步逼近:“你不敢選有靈智的生物,甚至不敢選一棵大樹,你只選中我這株弱小的蘿草,你在怕什么?是像凡人一樣怕鬼嗎?”
女蘿說的鬼,自然不是人死后的產物,而是上古時期凌駕于神之上的存在。
這話不知是否戳中了父神的痛處,他竟破天荒拉了下唇角,那種讓人看了恨得牙癢癢的慈愛笑容忽地變得虛偽起來,他反問女蘿:“哦?那你倒是說說,吾怕一株蘿草作甚?”
也許父神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當他游刃有余地同女蘿講話,將自己置于高處俯瞰她時,會用一些輕松的自稱,比如“我”;然而他一旦察覺到她的不遜,她的危險,她對他潛在的,不可避免的威脅,他就會自稱“吾”。
女蘿腦海里慢慢浮現出四個大字:色厲內荏。
父神不像他表現得這樣堅不可摧,只不過是她還沒有找到問題的正確答案。
“那誰知道呢。”
女蘿同樣笑著回應,兩人同時踱步,一個向左,一個往右,形成了一整個圓。她們的步伐踩踏于后土之上,視線對上彼此,都顯得無懈可擊,宛如正在棋盤上廝殺的將相,誰更沉得住氣,誰就能獲得勝利。
“不過我挺會猜的,你不如聽聽看呢?”
父神笑言:“那吾就洗耳恭聽了。”
兩人的步伐不緊不慢,中間始終保持著一段距離,女蘿逐漸適應了特殊環境,她開始對那群低頭俯視自己的神們視而不見,避免被這些專注古怪的視線干擾思緒:“上古時期,女鬼神們應運天時而生,她們與應龍為伴,擁有極為強大的力量。”
父神問:“那么如此強大的女鬼神們,她們如今,又身在何處呢?”
明明是一張堪稱美麗的臉,又有著超凡脫俗的氣質,女蘿卻只從中看出了“小人得志”。
鬼神隕落,父神得勢,并重神抑鬼,這已是毋庸置疑的事。身為小偷,父神對此毫不心虛,甚至于他認可和贊美自己的行為,以父神的名義取而代之,徹底抹殺母神的存在,這是值得驕傲的功績。
女蘿不認為區區幾句輕描淡寫的話就能令父神發怒,對于父神的問題,她沒有回答,選擇跟隨敵人的話語走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于是她反問道:“是嗎,你確定你偷走的是全部嗎?”
這句話有用!
女蘿注意到父神的眼角微微內縮,她趁熱打鐵:“我想必然不是,如果是,你就不必在我身上花這樣多的心思了。”
人主也好,魔尊也罷,天帝神君不過是父神的棋子,他從不是世俗意義上的好父親,沒有所謂的舐犢情深。
無字天書曾給出女蘿身為此四人情根的答案,四條情根纏繞一株女蘿,將她生生世世綁死在情愛之中,而此四人要在女蘿最愛他們之時將她殺死,以此來竊取她的力量。
什么東西是女蘿有,而男人們沒有的?
生息。
所以成功殺了她的人,諸如太玄阿凈煞之流,皆身居高位,能操控無數附庸,這力量難道是來自他們本身的嗎?如此凌駕于同類之上,他們靠得根本不是己身的能力,而是自女蘿身上竊取的生息!
男人無法感悟生息,所以只能偷取、嫁接,凡人如此,神魔如此,父神想必亦如此!
女蘿的四位“夫君”,能力地位從高到低,這表明他們從她身上偷走的力量越來越少,假如休明涉當初成功殺死女蘿,想必今日父神也不會在此說些父親愛你的花言巧語。
女蘿抓住了那一線生機,自休明涉手中死里逃生,命運的齒輪開始不再按照父神編排的故事行進,所以她為上天所厭棄,為宿命所排斥,但被父神所掌控的天道與宿命,本身就是虛偽又空虛的!
女蘿所抗爭的,正是俗世加諸于她身上的所謂命運。
電光火石間想明白的這一點,令女蘿渾身一輕,無形中的枷鎖盡數消散,希夷之地的記憶在她腦海中盤旋,無意間,女蘿再次與神君對視,他的目光平靜、漠然,已經淡去的第一世如走馬燈般浮現。
也許她知道父神真正想要的什么了!
女蘿按捺住狂跳的心臟,不令喜怒形于色。
男修必然要經歷的元嬰,阿凈煞魔種所藏匿之處,在她尸身上“生育”少烏的太玄——這些男人在渴望什么,父神就在渴望什么。
他想要的絕不止是生息,因為他高于天道,連他創造出的“男兒”們都通過竊取得到了生息,父神所擁有的必然比他們更多更強,惟獨生育之能,便是他偷搶千百萬次,也難以如愿。
男人對應的是女人,男仙男神對應的是曾經如日中天的女鬼女神,父神絕不是一時興起才選了女蘿,他如果想要得到不屬于自己的東西,從對照關系來看,必然只有母神才能滿足他的貪婪。
女蘿不能確定自己究竟與母神存在著怎樣的聯系,但母神是女人,她是女人,這就夠了。
女蘿:“你選我這株蘿草,又用四條情根將我困住,莫非是害怕母神的意志再度復蘇?”
她笑得眸如彎月,透著愉悅的氣息:“所以我說你害怕,你果然是很害怕。”
畏懼于女人所獨有的創生能力,又止不住貪念地覬覦女人的創生能力,女蘿簡直不敢想象,自鬼神隕落的這數萬萬年,自上古至今,父神是不是每分每秒都無法入睡?
他通過盜竊與搶奪獲得了一切,卻時時刻刻難以忘懷鬼神們從前的強大英姿,他害怕,他不安,他迫切地想要掠奪得更加徹底,然而世間之事便是如此機緣巧合,人定勝天,天算反倒不如人算了。
沒有任何神,能阻擋一顆反抗之心。
父神的臉徹底冷了下來,他輕聲命令女蘿:“閉上你的嘴。”
女蘿啊了一聲:“抱歉,這個我想我做不到。”
父神一揮袍袖,眾神頓時怒吼,聲音如崩山河,震耳欲聾,女蘿不得不抬手捂住耳朵,其中神君更是一掌向她擊來,女蘿身形如電,那巨大的神之手掌已將一片土地拍得深不見底,人間一片山崩海裂,女蘿避開后,表情略顯不解。
是錯覺,還是神的力量真的變弱了?
變弱的原因是由于父神對他們的無情屠戮,與隨意復活嗎?就像一面碎裂的鏡子,雖仍可拼湊成圓,卻總難掩裂痕,端起時要小心翼翼,才能避免二次破碎。
即便他們看起來依舊神秘而強悍,可女蘿卻感覺神君的速度變得緩慢了一些,力量也比先前更弱,是一種外強中干的“強”。
已經進入最后一層大境界的女蘿幻化出藤劍,一劍劈開了神君的手掌。
明明是真正的神身,卻能被非血藤狀態下的藤劍劈開,且恢復速度也在減緩,神的確是變弱了!
女蘿隱隱看見了希望的曙光,她厲聲嘲笑父神道:“不過說了兩句實話,你這便聽不得了,從前卑躬屈膝跪在地上向女神們搖尾乞憐時,你又是如何忍得住的呢?”
字字誅心,這些話換旁人來說,對父神不一定有用,因著他知曉自己手眼大過天,螻蟻在面前大放厥詞,便能改變被車轍碾壓踏過的命運么?
但女蘿不同,女蘿是真的能夠撥亂反正,讓他將吞下去的通通吐出來,還回去。
因此父神勃然大怒,那張屬于寂雪的,總是醞釀著慈悲的面容,此時比最畸形的魔還要丑陋,不到眨眼的功夫,父神已至女蘿身前,他竟惱恨到要親自動手來消這心頭之恨了。
比起能夠創世的父神,女蘿難以與他正面抗衡,她直接豎起藤繭抵擋,父神冷笑一聲,彈指間便令藤繭裂開,然而定睛一瞧,女蘿并不在藤繭中,而是早已逃了。
誰會傻呆呆的留在繭里?她只需那一瞬,便足以脫身了。
越是這樣僵持,父神越是意識到自己跟女蘿的差距。
這種差距令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從前,那時他的確卑躬屈膝搖尾乞憐,父神對此不以為意,因為他是最后的贏家,可是被女蘿嘲諷,便如同勾起了凡人才有的心魔,叫他口干舌燥,遍體生癢!
沒關系,既然好生與她說話,她不識抬舉,那他便換一種法子,總有讓她臣服的時候。
父神抬手便能聚集世間所有的清靈之氣,存活的修者們連口氣還沒來得及喘,身上的修為便如潮水般褪去,盡數落入父神手中。
空氣中開始凝聚放射性的巨大光團,父神儼然已是怒極,橫豎只要留一口氣不叫她死絕了,他就能再一次將她打回原形!
不過一株軟弱可欺,隨風搖擺的蘿草,竟真以為自己是母神的化身了,沒有他賜予她的生命,她根本什么都不是!
女蘿雖不了解父神的本領,但人總有趨利避害的本能,修仙界靈氣再稀薄,將所有修者的修為盡數剝奪形成的攻擊,想來也是絕不一般。
她握緊了手中藤劍,決心再賭一把,若是還不成功,便想別的。
“你還不清醒,更待何時!”
父神聞言,露出些許怔忪之色,不知道女蘿是在同誰說話,然而下一秒他就知道了,他的手忽然松開,原已凝聚好的,能毀天滅地的光團也如煙花般四散而去,竟是這具身體的自我意識在抗拒!
哪怕只有這么一點點的時間,反抗的力量微弱地像蚊子叮咬,對女蘿來說也夠了。
她向來不畏生死,面對敵人必然全力以赴,既然父神能通過一遍又一遍的殺死她來掠奪力量,那為何女蘿不能反過來這樣做?她相信自己身為女人所擁有的獨特創生之力,被父神抹去的同伴,定能在父神死后重新歸來。
女蘿抓住了這個稍有不慎便會失去的機會,將血藤劍狠狠刺入父神這具身體的腹下,劍尖初初接觸到已然成型的元嬰,便毫不留情地瞬間將其震碎為齏粉!
“我早就想這么做了。”
父神的手抓住了女蘿的手腕,想要逼她松開,然她決計不肯,愈發用力將劍深入,攪得父神手上力度銳減,他是至高無上的存在,世間能承載他的身軀五根手指頭就能數得清,休明涉、阿凈煞、太玄已灰飛煙滅,神君早已被他吞噬,僅剩的寂雪是個失敗的殘次品,一旦這具身軀被毀,他會變成什么樣子?
“讓我看看你究竟長的什么模樣吧。”
女蘿低聲說著,鮮血濺到了她的臉上,如同露珠一般滑落,令她看起來兇狠又強勢,恍惚間,父神竟瑟縮了下。
當父神脫離寂雪的皮囊,這具身體真正的主人也終于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重新清醒,他含著眼淚注視女蘿,目光極為復雜。
“我這多活的年歲……到頭來竟只是個笑話。”
女蘿垂眸看他:“你知道就好。”
她拔出血藤劍,干脆利落地抹了寂雪的脖子,做了她早想做的那件事——拿這個蠢人祭劍。
寂雪的那些糾結、痛苦、掙扎,以及無法面對師門的絕望悲痛,不過是因為他生而為男,因此不敢去恨,不舍去恨,于是就顯得這點微薄的善意很是可笑。
雖然被殘害和剝削的女人們失去了生命,可是他這個出家人卻很痛苦啊!
瞧,他都放棄了佛子的身份,拋棄了一切榮耀,拒絕加害于你了,是不是很偉大,很感人,很令人欽佩?
寂雪的痛苦正如父神的傲慢,比所有女人加起來都珍貴。女蘿最瞧他不起的便是這個,平白多活了這么些年,連最基本的道理都參悟不透,臨了身軀被父神占用,竟還需要旁人的言語刺激才能清醒,著實令人鄙夷。
話又說回來,剛才那一劍……
可惜沒等女蘿想明白,四周已然地覆天翻,她將藤劍刺入離自己最近的一塊巨石來平衡身體,好不容易站穩,眼前便襲來一陣刺眼金光,令她無法辨物,因為那是一個無比巨大的光團,幾乎可以用遮天蔽日來形容。
連太陽與月亮都為它的光輝黯然失色,女蘿則只覺眼睛疼。
這是父神嗎?
她能感應到祂身上那種令人厭惡的氣息,簡直像是清靈之氣成了精,但它變成這樣,女蘿反倒不好確定之前是不是自己的錯覺了。
她刺穿寂雪腹下之處時,總覺得沒有那么簡單。
之前女蘿沒見過幾位“夫君”的身體被占據是什么模樣,可在修仙界,奪舍之法有上乘下乘兩種,越是命格好的人,奪取其身體便越需要靈氣支撐,似寂雪這般被父神選中的“夫君”,再如何貴不可言,也終究是肉體凡胎,難以承受父神的意識。
而除了奪舍外,還有一種情況無需靈氣,那就是同人同魂。
假如生活在當下的人通過時間秘術回到過去,或是前往將來,那么在這兩條時間線上的兩個“自己”,身體都能非常自然地接受屬于當下的這個靈魂,并且不受法則束縛。
若是后面這種,那么女蘿輪回中所遇見并與之相愛的“夫君”,不僅不是偶然,更是父神的處心積慮!
他要奪取創生之力,那么女蘿必然與母神有所關聯,這樣的力量,貪婪成性的父神如何放心交給旁人?他連選擇生命的載體都只敢選一根蘿草!
包括寂雪在內的這五人,恐怕個個都由父神所創造,身上也必然攜帶父神的力量,所以當初才有只有這五個人能殺死女蘿的說法。
能殺死女蘿的不是什么愛情,更不是什么丈夫,而是如出一轍的,父神從前行為的復刻。
——他一定親眼見證了母神的死亡。
也就是說,女蘿震碎寂雪元嬰的那一劍,同樣對父神造成了有效傷害。
他不是所向披靡的,他也會受傷,也會死。
這可真是太好了!
第190章
如此稍縱即逝的功夫, 父神根本想不到女蘿竟有了這樣多的發現,他太輕視女蘿,即便同時他也忌憚著她。
這種輕視是打骨子里養成的,因著從前他便是如此輕視女性鬼神, 認為她們愚蠢且短視, 并且虛偽。
伴隨著輕視的還有害怕與離不開, 人世間的普遍現狀,正是父神意識上的投射,但無論是他還是女蘿都知曉,男人害怕女人卻不滅絕女人,甚至離不開女人,這與“愛”沒有關系。
一切都源于男人無法生育, 又因無法生育不受控制地想要繁殖。
父神的所作所為與凡間的男人沒有區別, 但好消息是, 他分化出并施加在幾個男人身上的力量,除了神君成功被他回收外, 余下四人全部死于女蘿手中,也就是說,父神早已不如巔峰時刻強大。
如果他當真像他說的那樣得到了一切, 能夠創造萬物、毀滅萬物, 又為何還要處心積慮地從女蘿身上偷取力量?
一個人貧窮,才會渴望財富,孤獨才會渴望情愛,瀕臨死亡才會渴望生存。
父神被女蘿的行為所激怒,祂所散發出了強烈的光, 光芒所至之處,竟復活了濯霜她們!
女蘿當即意識到了古怪, 父神絕無仁慈之心,果然,被復活的濯霜等人,眼神與先前俯首盯視女蘿的神們一樣,不過是沒有靈魂的空殼。
希夷之地已然消失,如果同伴們已經徹底死亡,那么她們的靈魂此時身在何處?
父神很喜歡玩這種同室操戈、姐妹鬩墻的把戲,被他的光芒所照耀到的復活者,她們全將女蘿當作了敵人。
眾人步步緊逼,女蘿緩緩后退,她看著卑鄙無恥,躲在同伴們身后的父神,明明是個沒有五官和表情的光團,女蘿卻在其上再次看到了小人得志。
她突然感到不解。
這樣的……東西,真的能像祂得意洋洋說得那樣,殺死母神,并將女鬼神們驅逐嗎?
祂看起來如此強大,堅不可摧,如同橫亙在渺小螻蟻面前的高山與大海,可他又如此脆弱,想奪取創生之力不敢親身上陣,被女蘿刺中一具暫時的皮囊便顯出疲態,甚至……此時此刻,涌上女蘿心頭,最適合拿來形容父神的兩個字居然是“膽小”。
祂表現出無比強大的模樣,恰恰是為了掩飾這種膽小,正如遇到危險會炸起毛發的動物,以此來嚇退敵人。
女蘿就是這個“敵人”。
當她意識到父神很可能在畏懼自己后,女蘿感覺非常神奇,她從中獲得了某種令自己的信念更加堅定的力量,因為她看透了父神的本質,祂正是這樣外強中干的存在,祂自稱“父”,恰恰是不自信的證明。
思及此,女蘿當機立斷,她不與被復活的同伴交手,即便這只是沒有靈魂的皮囊,她也不想傷害她們。
于是自地面破土而出的藤蔓宛如有生命一般,順從女蘿的心意,纏住了每一個被控制的人,她則借機自人群中穿過,借助于龍主龐大又光滑的身軀,轉瞬間來到父神面前!
父神根本沒想過女蘿擁有如此豐富又刁鉆的戰斗技巧,也可能祂太過自得于偷竊來的力量,所以不屑于像女蘿濯霜等無數從零開始修煉的人那樣,一次一次無趣乏味的揮劍,一次一次艱難突破瓶頸尋求更高的上限,太過傲慢,是會付出慘痛的代價的。
眼見女蘿又要向自己發出攻擊,父神完全無法理解她這愚蠢的行為,她真以為能傷到祂?
為了讓女蘿意識到她的愚蠢,明明可以躲避的父神竟原地不動,任由女蘿的藤劍刺過來——她甚至都沒有用鮮血將藤蔓染紅,最最普通的綠色藤劍,連仙人都傷不到分毫,難不成還能對偉大的父神造成傷害?
父神已想好,待女蘿失利時自己要以怎樣高高在上的姿態去憐憫與嘲諷她。
可惜祂只能在夢里想象這一幕了。
藤劍刺入光團的一瞬間,父神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痛苦,這痛苦并不單單來源于本體,還有精神。
恍惚中祂將女蘿的面容錯看成了祂最恐懼的存在,是祂絞盡腦汁不擇手段也要抹殺的存在。
祂不僅要她們死,還要她們消失,要人間后世再不能流傳任何與鬼神有關的傳聞,要鬼低人一等,要神被祂親自創造出的生命所替代——
開什么玩笑,這可不是祂想看到的未來!
光團由內而外震出強烈氣流,女蘿以藤蔓護住身體,果不其然,被氣流刮過的地面,如同被刀劈斧砍,凌亂一團。
這下父神是真對女蘿動了殺心。
祂陰惻惻開口說道:“既然你不識好歹,那吾也不必手下留情了。”
女蘿的回應是再來一劍。
父神被她氣得火冒三丈,周身的光芒愈發明亮,祂已憤怒至極,但就這樣殺了女蘿,父神又覺著可惜,至少在她死去之前,祂要看到她痛不欲生,后悔同他作對的模樣。
“你本來可以擁有一切。”
重新調整了心態的父神憐憫地說,一副不會再給女蘿機會,她后悔也無濟于事的尊貴德性:“但你的愚蠢令你失去了。”
女蘿很平靜地回答道:“你能不能不要再放屁了,聽你說話我想吐。”
她完全把眼前父神本體化作的光團當作一顆腐爛發糠的蘿卜,這樣想后她對父神的輕視直接到達頂點,事已至此,女蘿不覺得還有誰能將自己打倒了,一路走來所經歷的每一件事,所遇見的每一位同伴,她都記得清清楚楚,這是只屬于她的精神財富,沒有任何人能夠奪走。
無論她是不起眼的蘿草,還是平凡的女人,無論死亡還是生存,她永遠是自由的。
父神愈發幻視,祂難以分清眼前的女蘿究竟還是不是祂精心挑選的無用蘿草,祂開始懷疑自己的記憶,難道當時祂操作有誤,將母神的力量全都注入進了蘿草之中?
但是不可能呀,不可能,祂已經完全將母神吸收了,只剩下那一絲微弱的無法吸收的意志,按理說不應當會如此,祂得到的才是全部,如果說母神的力量是一片汪洋大海,那么女蘿所擁有的不過是這大海中微不足道的一滴,又怎么能與祂抗衡,甚至給祂造成如此強烈的壓迫感?
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這到底是為什么?
就像這個世界,為何不能徹底臣服于祂!
明明母神已然隕落,女鬼神們也已銷聲匿跡,世界卻無論如何都不肯認可他!
女蘿想得沒錯,看似最最偉大的父神,本質是個膽小鬼,祂恐怕任何被祂所創造出的神搶走權力,因此要將最接近祂存在的神牢牢控制在手中,剝奪神的思想與智慧,讓神成為只會聽命行事的空殼。
賜予神至高無上的地位與能力,但不敢讓神保留自己的意識,如同皮影戲背后的提線木偶,父神如何說,神們如何做。
不知太玄渴望成就神身時,是否也對成為父神的傀儡有所察覺。
與其說父神受過的挫折太少,不如說祂過分敏感,哪怕如今祂已身居高位多年,祂依舊無法忘懷對第一性卑躬屈膝的曾經。
所以祂能接受女蘿的恐懼憤怒以及咒罵,但難以容忍她的輕視與嘲笑。
祂極力忍耐怒氣,避免被女蘿察覺,她對于祂的情緒變化感知非常敏銳,父神不知道這是為什么。
難道她生來便是祂的克星?
這個認知太讓父神發狂了。
面前的光團突然開始劇烈抖動,女蘿拿不準祂又在打什么主意,她沒有留在原地坐以待斃,選擇了主動攻擊,但一陣地動山搖后,被復活的濯霜等人身邊,竟又開始增添了新的人!
女男老少各有不同,所有人都盯著女蘿,用一種憤怒的、怨恨的,欲除之而后快的眼神。
女蘿甚至不明白這滔天的恨意從何而來,她從未見過這些人,更不曾與其有過交集,既然如此,又何來仇恨?
唯一能確定的是,這群人不是死后被復活的,因為被復活的人不會有任何情緒,只是聽從父神命令的傀儡。
是修仙界的幸存者嗎?
這場巨大的動蕩給修仙界和人間所帶去的沖擊難以用言語來形容,山海變幻間,有無數人因此失去性命,存活的人絕望流淚,又禁不住質問上天:我們犯了什么過錯?
為何降下如此殘酷的天罰?
怨恨之余,又禁不住乞求:上天啊,請停止你的怒火,于水火中拯救我們。
心誠則靈,在絕望之海將要淹沒所有人之際,還生存在世間的幸存者們聽見了“父親”的聲音。
“你太自私了……你太自私了!”
最先指責女蘿的是一個外表三十余歲的女修,她手握寶劍,恨不得咬下女蘿的一塊肉來:“只為你一人更改天命,便要數不清的人為你陪葬,你想活,難道我們就想死?”
“睜開眼睛看看多少人因你喪生吧!”
男修總是習慣于女修后面開口,這位看起來仙風道骨的男修長嘆一聲:“眾生皆苦,然而以你之苦連累世人,著實罪孽深重。”
修者們如何能不恨女蘿?
這么個平平無奇,最初只是個連修仙為何都不知曉的凡女,一路走至巔峰不說,還險些毀了他們的成仙之路!
多少門派分崩離析,多少人家破人亡,正在笑的流下眼淚,正滿足的人失去一切,得到的幸福被瞬間摧毀,摯愛之人死于眼前,畢生所求皆成泡影——這一切的一切,都歸咎于名為女蘿的女人,她要反抗宿命,便要旁人替她去死。
修者不愿造口業,說話到底還是委婉了些,幸存的凡人卻不然。
有人沖女蘿喝斥怒罵,有人詛咒她不得好死,有人叫她殺人償命,她們因她失去了父親、丈夫、兄弟、兒子……突如其來的打擊造成了難以痊愈的痛苦,這些痛苦必須尋找到一個罪魁禍首,痛斥她、審判她,才能緩解。
假如這個罪魁禍首是個女人……不,她必須是女人,因為女人是禍水的化身,世間發生什么災禍,必然是女人引起的,再不然便是女人導致的,總之女人一定有罪,假使她無罪,那么無罪也是一種有罪。
女蘿明白人們為何這樣恨她,她們很多人也許究其一生都不會去想太多,按部就班的走過命運的軌跡,她們的喜怒哀樂,愛與恨,都直白而簡單,性別的不同不會讓她們產生任何敏感的情緒,反正男人中也有好人,反正女人里也有惡人。
但女蘿不再為這些情緒負責了。
指責她自私,為一己私利而為修仙界與人間帶來災禍的話她早已聽膩,她也不屑于去解釋,得到這些人的理解是什么值得自豪的事情嗎?
“麻煩你們搞清楚。”
女蘿的視線在泱泱一片的人群中掃過:“降下天罰的不是我,使天火墜落人間的不是我,導致修仙界靈氣稀薄難以飛升的同樣不是我。”
她提劍指向眾人身后的巨大光團:“真正的罪魁禍首不是在那嗎,不讓你們修行的是他,要滅世重組的也是他,怎么你們只對我表達恨意呢?”
這些淺薄的恨意并不能對女蘿造成傷害,她不畏懼與任何人為敵。
父神當然不會是簡單地向螻蟻們傳達神諭這樣簡單,祂知曉每一個人內心深處的渴望。
修者盼望成仙,凡人但愿長壽,貧窮者渴求財富,丑陋者追逐美麗。有人想要權,有人想要名,有人想要愛,即便無欲無求之人,也會期盼人間太平。
只要殺死名為女蘿的人,你所渴望的、所失去的,通通都將得到滿足。
她是邪惡,是錯誤,是不祥,是不該存在于世的災禍。
至于女蘿的所作所為究竟是否正確,她是否擁有反抗命運的資格,此時此刻已經不再重要,她成了“人”的公敵,如果殺死她一個便能拯救蒼生于危難,那又有什么不對?她若良心未泯,便應當引頸就戮!
女蘿不想死,她靠著想活的信念生存至今,從來沒想過成為什么救世主。
她握緊手中藤劍,對父神愈發不齒,縱然面前是人山人海,女蘿依舊堅定,她不再是那個軟弱的她了,只有目光落到同伴們身上時,才有壓抑不住的憤怒在蔓延。
祂怎么敢?
祂怎么敢!
高大粗壯的藤蔓拔地而起,以女蘿為中心向四周掃開,所有在藤蔓攻擊范圍內的人通通受到重創,修士們根本抗衡不了女蘿,父神深知這一點,祂這樣做只是想造成女蘿的負罪感,用人命累積她的愧疚,好像在說:看啊,這些人之所以會死,皆是你的罪孽。
女蘿發現,屬于父神的那團光似乎漲大了許多,變得更加明亮,光芒鋪蓋于天地之間,連新生的太陽都為之遜色。
這是為什么?
她抬手擋住一樣法器的攻擊,劍身一震,那法器便化作了齏粉,操縱法器的修者隨之吐出一大口血,從空中跌落地面。但他身前身后的人卻不在乎他的死活,人們顯得那樣瘋狂、執著,心中只剩下“殺死女蘿”這唯一的念頭。
阻擋女蘿的人太多太多,她沒辦法沖破人群快速到達父神身邊,尤其是阻攔她去路的不僅僅是修者和凡人,還有被復活的神,以及……同伴。
身后一道勁風襲來,女蘿甩出藤蔓縱身躲過,回首望去,正是濯霜的修羅重劍。
被復活的人沒有眼珠,只剩下眼白,自然也不會有自我意識,更認不出眼前之人是曾經親密無間并肩作戰過的朋友。只要想到這一點,女蘿便心如刀絞,因為憤怒急促起伏的胸膛證明了這一點。
她沒有辦法向同伴們出手,即便她們已經“死亡”,可父神造成的死亡太過兒戲,女蘿不愿意相信,萬一殺死父神,就能真正的讓同伴們活過來呢?眼下對她們軀體所造成的損傷,會不會導致無法預估的后果?
不到萬不得已之時,女蘿不會這么做。
所以她直接用藤繭將濯霜連人帶劍裹起來,被復活的人沒有思想不能思考,也就不存在戰斗意識,一切行為都來自父神的控制,也就是說,她們的實力會大幅減弱,那么用藤繭將其裹住,她們破繭便需要一些時間。
一次性控制這么多人,父神自身很可能有所損耗,戰場上瞬息萬變,女蘿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可能獲勝的機會。
父神不敢讓她近身,才會召集如此多的修者與凡人來與她對敵,想辦法、想辦法、一定要快點想出破局的辦法——
女蘿沒有注意到,她的心境正在逐漸變得焦躁,越想破局往往越是容易深陷其中,尤其父神還在不斷干擾她,被召喚而來的修者與凡人死后竟不斷地爬起來,掙脫了藤繭的同伴也再一次向她舉起武器,神們更是大肆施展拳腳,天地間到處血肉橫飛,山崩地裂,他們為了能夠靠近女蘿,甚至不惜自相殘殺!
神君一掌擊地,不知多少人爛成肉泥,這些肉泥被壓扁后,又會搖搖晃晃重新站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