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荒謬, 實在是太荒謬了!
除了荒謬,女蘿想不出還能用什么詞語來形容眼前這一幕。
在場的所有人中,只有女蘿覺得詭異,無論是神還是人, 他們意識不到自己的生命成為了父神手中的玩物, 比起被剝奪思想, 按照父神的意志行事,他們更恨導致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女蘿。
恨一個女人,比質疑父親要容易千百倍。
有人與她初見便相談甚歡心心相印,有人看她一眼則滿心血海深仇,人們對女蘿的愛恨都濃烈異常。
即便已經有無數人死去,幸存者們依舊是個無比龐大的數字。他們接受了父神的召喚, 打從心底認可與崇敬父神, 人們對父親的虔誠、信仰、向往, 正是構成父神強大能力的來源之一。
如今女蘿與父神遙遙相望,中間隔著的是數不清的人群, 各種各樣的法器招數隨之而來,如果不將這些人全部解決掉,女蘿根本無法靠近父神, 更別提將其斬殺。
被父神洗腦的人完全意識不到自己成了父神修生養息的肉盾, 他們只秉持著一個念頭,那就是要按照父神的意志,殺死這個為世間帶來災禍的女人!
正在女蘿一籌莫展之際,一聲鳳鳴響徹天際,原本耗盡體力回歸神域中休憩的鳳凰翱翔于天際, 它振翅之處,必有鳳凰神火墜落, 所有沾染了神火的亡者登時化為了灰燼,再生不能。
女蘿大喜過望,金紅色的鳳凰神火與天上新生的日月交相輝映,照亮了世間每個角落,這光芒甚至掩蓋住了父神的本體!
父神眼睜睜瞧見這一幕,若是祂有口有牙,想必已是憤恨到咬得咯吱作響,鳳凰一族!應龍一族!這些象征著祥瑞與強大的神獸,從來不肯向祂臣服!
沒有龍鳳伴生的鬼神難容于天地之間,神獸們既不肯向父神屈從,父神便要將其趕盡殺絕,被祂承認的龍鳳才是真的龍鳳,上古時期的神獸便該追隨上古時期的鬼神一同消弭!
可她們就是不死!
不管祂怎樣迫害,怎樣追殺,怎樣打壓,她們就是不死!
這究竟是什么道理?
緊接著鳳凰神火纏繞上了每一根拔地而起的高大藤蔓,藤蔓所到之處勢如破竹,迅速為女蘿清掃出了一條足以她通過的道路。
鳳凰縱身低飛,女蘿一躍而起,落到它背上,親昵地撫摸著它鮮艷的翎羽,鳳凰用溫柔的火焰將她包圍,隨即向著父神所在的方向俯沖而去,此時女蘿手持藤劍,鳳凰神火自她手臂纏繞至劍身,與神火一同熊熊燃燒的還有她壓抑不住的憤怒,恨意使她更加勇敢。
在父神的操控下,人群開始轉變方向,從神明到修者再到凡人,他們察覺不到疼痛,也不知疲倦,如潮水般,以父神為中心向祂聚攏。
鳳凰帶著女蘿于人群中穿梭,它與女蘿到了哪里,哪里便有藤蔓生出,火焰洶涌蔓延,摧枯拉朽。
帶著神力的手掌也好,瘋狂丟出法器符箓的修者也好,沒有任何人能夠阻攔她們。
父神靜靜地停留在原地,哪怕身邊為了保護祂的無數“孩子”因此化作灰燼,祂也沒有動彈。
在祂看來,神仙也好,妖魔也罷,哪怕是最為上天所厚愛的人族,都只是父神謀取私欲的工具。祂根本不愛祂的孩子,如果祂表現出了愛,那么一定是別有所圖。
女蘿也在想,父神為什么不躲?之前他明明是不想讓她靠近的,此時此刻卻顯得過于冷靜,就好像……還有什么后手一般。
千鈞一發之際,女蘿顧不得太多,她太想殺死這個玩弄所有人命運的“父親”,想徹底撕下那張偽善的面具。
就在她即將接近父神之時,面前忽地出現一面巨大的水鏡,水鏡誠實地映照出了女蘿與鳳凰的身形,接觸到鏡面的那一刻,平靜光滑的鏡子如同水面一般蕩開圈圈漣漪,波紋形成了巨大的旋渦,一陣悅耳的鈴聲響起,擋住了女蘿攻勢的,竟是夜修羅!
她一如初見時模樣,意氣風發的神態,劍眉斜飛入鬢,嘴唇如血,慵懶又恣意,瀟灑至極。
怎么會……
女蘿在藤劍刺中夜修羅的前一秒,硬生生轉了攻勢,因為這個夜修羅實在是太真實了,和被復活的人完全不一樣,如果不是女蘿曾親眼見她死在自己面前,定然不會懷疑這便是曾經并肩同行過的友人。
她在希夷之地見到了許多亡者的靈魂,然而那些靈魂中并無夜修羅與小魔,姐妹倆早已不存在于世間,但能夠看見夜修羅,還是令女蘿感到了心痛。
“阿蘿,好久不見。”
連說話的語氣和姿態都一模一樣。
女蘿發現自己竟然無法分辨眼前之人的真假,她恍惚了一瞬,這一瞬非常非常短暫,隨后她不再猶豫,與鳳凰一同穿破了水鏡,同時也再度舉劍刺透了夜修羅的身軀。
她不是葉羅。
如果是真的葉羅,她一定知道父神才是真正該死之人,她決不會阻攔女蘿,更不會擋在父神身前。
父神十分驚訝。
女蘿的每一世,祂都在關注她,知道她有多么弱小和單純,弱小意味著不會反抗,單純則代表愚蠢,這恰恰是父神希望女蘿擁有的特性,就像她本體那株蘿草,除了依附強者外無法單獨生存。
她很重情重義,所以她在愛著一個人時,總是投入全部心神,也因此,當她為所愛之人親手殺死,生出的絕望與痛苦才能讓父神滿意。
他的孩子們,他所創造出的男人們,千百年來也是這樣馴化女人的。
讓她們以苦為樂,以痛為愛,以此孕育他們,供養他們。
所以父神很清楚葉羅對女蘿意味著什么,不遺余力幫助過她,又贖罪死于她面前的朋友,如果沒有父神在她們命運中的把玩,她們會是很好的同伴,正如上古時期,女性鬼神們總是無比團結,似乎她們天性中便有著向彼此聚攏的本能,難以破壞,難以取而代之。
可女蘿居然只停頓了片刻,便毫不猶豫地破除了新生的“葉羅”,難道她對葉羅的感情是假的?
父神沒辦法理解,祂最恨的便是這一點!
縱然祂已取代母神,驅逐并殺死了所有女鬼神,又模仿她們創造了屬于自己的孩子,可祂依舊不懂,依舊學不會,這究竟是為什么?比起她們,祂究竟缺少了什么東西?!
怒火,仇恨,以及深深的“嫉妒”。
繼承了父神意志的“孩子”們,將祂對女鬼神的畏懼與怨恨流傳了下來,書寫著不平等的歷史的每一頁。縱然如此,在無數安分的女人中,總有那么一小部分不肯認命,她們沖破男權的藩籬,即便得不到理解,沒有同行之人,依舊無畏世俗目光,勇往直前,這種勇氣究竟從何而來?
為什么連最普通的“人”都能擁有,身為父神的祂卻無論如何都得不到?比起女鬼神,比起女人,祂究竟殘缺在何處?
就是這種求而不得,遍尋不著的執念令父神無法放下,他見識過女鬼神們的強大英姿,無法將其占為己有是祂永遠不能消弭的心魔。
祂不信!
“人”能夠擁有也就算了,為何一株蘿草也是如此?她沒有靈魂沒有思想沒有自我,甚至連“人”都算不上!
明明此時被困住的是女蘿,可父神卻表現得更像一頭困獸。
祂不再吝嗇力量,既然一個葉羅的分量對女蘿來說還不夠,那么祂有的是資本摧毀她的意志!
鳳凰俯沖的動作忽地停止,蓋因父神本體突然向四周放射出無比刺目的光,不知為何,女蘿忽覺一陣心驚肉跳,她聽到了破繭之聲,回頭一看,竟發現被用來纏住同伴們的藤繭在同一時間碎裂開來!
藤繭會碎本來就在女蘿的意料之中,她從不認為自己的藤繭可以困住強大的同伴們,所以藤繭一旦碎裂,便會立刻重新生成,將同伴們保護在其中,這樣既可以避免父神對她們下手,亦可以不受瘋狂的修者及凡人攻擊。
可現在形勢似乎很不對。
最初被父神復活的人,是呆滯刻板的,只會按照□□行事,連神也是如此。
到現在女蘿都不知道父神究竟是如何做到眨眼間便剝奪旁人生命的,因為祂是“父”,是“神”?總之祂似乎擁有執死之能,任何生命都可以被祂終結,這恰恰是神特有的權力。
但是……
“阿蘿!”
破繭而生的濯霜雙眼有了神采,觀她眉目情態,竟與往日無異。
可以很確定地說,此時的濯霜是活的。
不僅是她,其她破繭而生的同伴也是一樣,斐斐笑容燦爛地朝女蘿奔來:“阿蘿姐姐!”
龍主也飛馳于天,她們身上的氣息是如此生動又熟悉,不久前她們還曾一同出生入死并肩為戰,如今給女蘿的感覺卻是恍如隔世,她下意識地想要朝她們靠近,連鳳凰都發出了喜悅的鳴叫,它感受到了女蘿的內心,對同伴的愛超越了一切。
父神已許久沒有過如此愉悅的感受了,從女蘿開始反抗命運那一日起,祂無時無刻不在盯著她,無時無刻不在想著要怎樣去摧毀她。
現在祂終于要如愿了。
祂期待地看著不遠處的景象,女蘿與鳳凰同時為復活的同伴所迷惑,世人總是喜歡后悔,期盼重來,因此失而復得的一瞬間再寶貴不過,沒有人逃得脫。
如果說面對單獨的夜修羅女蘿尚且還能維持理智,那么在看到所有失去的同伴盡數回到自己身邊時,這種情感上的沖擊力令女蘿難以忽視,她貪婪地凝視著她們,腦海中閃過一幕又一幕同生共死的畫面,理智告訴女蘿小心有詐,因為在父神剝奪濯霜等人的生命之前,她們便很清楚戰爭并沒有結束,神君的滅亡并不意味著終結。
大家都是身經百戰的戰士,不會在情勢尚未分明之時忘記一切,至少斐斐不會這樣笑。
“阿蘿!你怎么了?”
濯霜幾個縱身來到女蘿身邊,在與她還有咫尺之距時停下,不再靠近。
她臉上是女蘿熟悉的沉穩與信任,這是將女蘿自絕望中拉出來的人,是幫助女蘿開拓出未來的摯友,她們共同經歷了許多,情誼極為深厚,縱然女蘿心中清楚眼前此景興許并不真實,只是父神用來迷惑自己的花招,仍舊難掩動容。
“干嘛這樣看著我?難道你不認識我了?”
濯霜見女蘿如此,面上顯出好笑之色:“發生什么事了嗎?咱們不是將神打敗了,你的臉色怎地還這樣難看?”
是了,女蘿想。
濯霜她們并未見過父神,神君死亡后,世間曾短暫地陷入到一片黑暗之中,待人間恢復光明,同伴們已然離奇死去。
所以她們不知曉父神的存在也情有可原,大家都太累了,自斬殺太玄,便一直未能得到很好的休息,也許是自己過于敏感……
濯霜朝女蘿伸出了手,鳳凰身上金紅色的火焰蔓延了過去,但濯霜并不畏懼鳳凰神火。
斐斐也在笑:“阿蘿姐姐,咱們什么時候回女兒城呀?我都迫不及待啦。”
龍吟陣陣,龍主自天空中翱翔而下,也湊到女蘿近前,被這些熟悉又溫情的眼神注視著,女蘿只覺內心深處一片酸脹柔軟,恍惚間,她甚至忘記了自己與父神之間的恩怨,對方還在虎視眈眈自己的性命,以及最重要的一點:父神如果真為女蘿復活了同伴,那么祂所圖為何?
這對他完全是吃力不討好的事情,本來便對女蘿有所忌憚,將她的同伴們一一復活,豈不是給自己找罪受?
然而如此淺顯的道理,女蘿硬是想不到,她的冷靜和理智,隨著同伴們的復活逐漸消失,就像服用了一種能夠麻痹感觀的藥物,越是深陷其中越是遲鈍。
“阿蘿,來呀。”
濯霜呼喚著她。
“阿蘿姐姐!”
斐斐雙眼亮晶晶,想要討一個擁抱。
連龍主都噴灑出親昵的鼻息。
只要走過去,只要回應她們,只要靠近她們,從此以后便不會再受宿命所苦,亦不再由他人掌控自己的人生——絕對的自由,正在對女蘿招手。
就在女蘿將要握住這些溫暖的手時,一道焦急萬分的聲音自她頭頂傳來:“阿蘿不可!”
第192章
這一聲如當頭棒喝, 叫醒了迷離中的女蘿!
她的雙眸猛然變得清明,隨即便發現只差分毫,自己的手便要與濯霜等人握上了!
劫后余生的慶幸油然而生,她方才竟不知不覺陷入了迷障當中, 可她究竟是如何中的招?
以及……叫醒她的這個聲音, 陌生又熟悉。
女蘿猛然抬頭, 只見高空之上,竟另外出現了一只雪鳳凰!
這鳳凰通體雪白剔透,尾羽修長,極為圣潔,其振翅所到之處,皆有雪花落下, 正如當年鑄劍山那場最終之雪, 無論美好還是丑惡, 愛意還是仇恨,皆被一場茫茫大雪所淹埋。
而被父神所操控復活之人, 無論是神還是修者、凡人,雪花落到身上后,他們便如被凍僵一般, 手腳開始僵硬不聽使喚, 紛紛倒地,任由父神如何操控,也再起不能。
方才還對女蘿露出笑容,言語親昵的同伴們,盡數被定格在此刻, 自雪鳳凰上跳下一個白衣女子,她向女蘿奔赴而來, 最終落在鳳凰身上,兩人四手緊緊交握在一起。
“柔……宜?”
任女蘿再如何聰明也想不到,幫助自己破除迷障的竟是許久未見的鳳柔宜。
比起從前,她的外表沒有太大變化,神情則變得更加堅毅,恍若脫胎換骨。
“不僅是我,還有其她人,只是她們沒有被召喚,來的速度慢了些。”
心念一動,女蘿猛然轉頭向遠處望去,在道路盡頭,她最先看見的并非來人,而是高高舉起的旗幟,旗幟上印著的標志無比熟悉,隨著旗幟逐漸出現的,是氣吞山河的百萬雌師,為首之人提刀立馬,不是縈姳又是誰?
而在軍隊兩側,還有無數開啟靈智,或依舊混沌的雌獸。
她們既不是神明,享有無邊壽命,亦非修者,有超脫世俗飛升成仙的可能,她們就只是壽數百載,最最普通的“人”,但就是這般凡人,膽敢與神為敵,與父為敵。
她們難道沒有聽見父神降下的神諭嗎?她們難道沒有私心沒有執念嗎?自然是有的。
然而在此時,面對將要滅世,試圖重啟的父神,個人的心愿無比渺小。
除了縈姳與追隨她的大軍外,女兒城的同伴也在其中,天火降臨時,女蘿留在城外的藤蔓保護了她們,神諭降臨時,她們毫不猶豫地選擇拒絕,并在飛霧與非花的引領下與縈姳匯合。
所有被女蘿幫助過的,或幫助過女蘿的,認得她的,不認得她的——女人們匯聚于此,為的便是斬斷最后的束縛,從此奔向真正的自由!
由于要將身為凡人的大軍帶來戰場,女性修者們耗費了極多體力,南宮音與她的兩個徒兒,知瀾與小野,正在快速于地上畫著能夠恢復力量的法陣,所有人都知道前面有一場硬仗要打,也許這場最后的戰爭她們毫無勝算,但沒有一個人退縮,更沒有一個人害怕。
女蘿望過去,入眼所見的盡是友人,連尚且年幼的滿玉都在其中,她不知該如何形容此時的心境,眼前竟漸漸為水霧遮掩。
鳳柔宜為她拭去了這一滴將掉不掉的淚,輕輕抱了她一下:“我們都很勇敢的,阿蘿。”
兩人分別許久,真要說起來,恐怕有千言萬語要講,但眼下顯然不是敘舊的時候,那只雪鳳凰在鳳柔宜落地后便化作一道淺淺流光,落到鳳柔宜的手背上,旋即手背便浮出一個鳳凰形狀的刺青。
修煉生息的伙伴們最先抵達女蘿身邊,她們剛剛碰面,甚至連話都還沒來得及說上一句,父神的本體忽然開始劇烈震動,哪怕祂沒有形狀和五官,也能感受到那股掩飾不住的怒火。
祂在生什么氣,是什么刺激到了祂?
鳳柔宜沖這團光笑了:“這么容易就破防了嗎?我還以為像你這種厚顏無恥的小偷,臉皮會再厚一些呢。”
她的聲音并不大,但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準確點來說,這不僅僅是鳳柔宜的聲音,更是被她所繼承的,來自母親黃好所得到的鳳凰一族的傳承。
這傳承由母親的血脈流淌進了鳳柔宜的血脈之中,始終安靜地沉睡著。
在她經歷了血肉淋漓的思考,痛徹心扉的失去之后,鳳柔宜已不再是那個天真到近乎愚蠢的少年,她被父兄的愛所蒙蔽的雙眼,終于看清楚了這世間的真相,愛不能抵御一切,清醒地活著比閉塞的愛更重要。
認識到這一點的那一刻,鳳柔宜聽見了自然之聲,曾經拒絕鳳氏一族,寧可涅槃也不愿與之為伍的鳳凰回應了她,也認可了她。當鳳柔宜睜開眼睛的一剎那,她便摒棄了自己的所有軟弱。
就像煉器,只有一遍又一遍地經受烈火的洗禮,歷經千錘百煉,才能變得堅不可摧。
然而鳳凰一族的滅絕已是既定的事實,哪怕鳳柔宜重拾煉器之能,也只能練就一抹雪魄殘魂,手背上的刺青便是象征。
說來也是神奇,當鳳柔宜沉浸于虛假的幸福中時,她感受不到鳳凰一族的氣息,而當她沖破迷霧,尋找到真實的自己,正眼去看待所生存的世界,已然滅絕的鳳凰一族,便如涅槃重生一般,給予了她回應。
也正因鳳凰一族的特性,鳳柔宜才得以窺見上古時期的真相。
父神則厭惡上古時期的全部,應龍一族、鳳凰一族乃至于鬼巫氏,通通是祂想要鏟除的對象。似這等舊時代的產物,究竟有什么存活的必要?連她們的母神都已經死亡,她們為何還要拼命地活?
雪鳳凰一經現身,父神便止不住地感到暴躁,為了迷惑女蘿,令她心甘情愿赴死,祂耗費了許多力量復活這么一群螻蟻,眼見成功在即,卻被這雪鳳凰一朝破除!
讓祂如何不恨?
鳳柔宜見父神如此,止不住發笑:“阿蘿,你曉得祂為何要對你趕盡殺絕嗎?”
「住口!」
父神甚至都等不及鳳柔宜開口,一聲飽含怒意的喝斥便如針刺般傳入所有人耳中,女蘿驚奇不已,她尚且在思考要如何盡可能地保全同伴們的性命,可父神的反應太超乎她的意料了。
柔宜只說了這么一句話,祂卻激動地像被踩了尾巴的貓,反應大得奇怪。
“我都沒說什么呢,你怎么這么怕呀?”鳳柔宜嘲諷道。
被操控著復活的人已經徹底成為亡靈,但還有很多人活著,神與人不同,祂們即便被雪鳳凰禁止了復活,尸體也不會倒下,只是如同山脈一般停滯著。
并且不再受父神召喚。
父神怕的正是這個!
鳳柔宜對祂造不成威脅,但那只殘魂狀態的雪鳳凰卻不然,祂從它身上感受到了暌違數萬年的氣息,那是上古時期遺留下的殘魂!
這怎么可能呢?除卻逃出生天的真龍,鳳凰一族早已滅絕,且即便神獸們逃出生天,祂所下的神禁也會令它們喪失傳承,應龍一族的出現證明了神禁并未消失,她們什么都不知道。
但如果真的發生了什么意外,那也只有鳳凰一族能夠做到。
鳳凰浴火重生,成功涅槃的鳳凰的確有可能覺醒上古時期的記憶,尤其是這其中還穿插著女蘿與鳳氏一族的交集,伴隨在女蘿身邊的鳳凰未能得到傳承,當時父神還暗中松了口氣,可與鳳柔宜相伴的雪鳳凰卻不一樣,它不像是涅槃重生的鳳凰,反倒像自上古時期存活下來的余孽!
所以它只是一抹脆弱的殘魂,需要身負特殊血脈的鳳柔宜滋養,鳳柔宜生,則雪鳳凰生,鳳柔宜死,則雪鳳凰死。
“鏘”的一聲!
是父神猛然偷襲而來的一道神力,但偷襲的目標不是女蘿,而是鳳柔宜。
神力被藤劍阻隔在外,向四周崩裂并消散,把鳳柔宜嚇了一跳。
她初露面時,顯得成熟又穩重,被父神偷襲失敗后,臉上不禁顯出惱怒之色,只差沒指著父神的鼻子開罵——如果祂有鼻子的話:“……你未免也忒低級了!當真是卑鄙無恥,竟然偷襲!”
這究竟是哪門子的“父”,哪門子的“神”啊,被這種東西賦予生命真是再倒霉不過了。
見鳳柔宜當場跳腳怒罵父神,女蘿先是愣了下,之后失笑,鳳柔宜既變了,也沒變,她的本性依舊率真活潑。
“阿蘿。”
鳳大小姐唾罵父神時顯得神氣十足,轉頭看女蘿就垮下了臉:“那個……你知道的,自從分開之后,我的天賦好像都用在煉器上了,雖然有了雪鳳凰為伴,但在修行上,還是差了那么一點點。”
女蘿完全明白,她將鳳柔宜護至身后,柔聲承諾道:“我會保護你的。”
聞言,鳳柔宜喜笑顏開:“太好啦!那我的法寶就有用武之地了!”
鳳柔宜所謂的法寶,并非什么厲害的攻擊性法器,修仙界的法器別說是針對父神,就是對上仙族都只算一堆廢銅爛鐵。
鳳柔宜之所以至今才現身,并非是她不想助力女蘿,或是不知道女蘿身在何處,而是她在醒悟后,先是喚醒了鳳凰殘魂,之后便遵從自己的內心——她要煉制一樣法寶,一樣讓說謊的騙子再也無法欺騙任何人的法寶。
她要將自己從鳳凰殘魂里所看到的一切,誠實地展現出來。
豪情萬丈的說完,鳳柔宜自己先慫了。
她飛快看了眼父神的本體,壓低聲音對女蘿道:“祂肯定要阻攔我,不讓我說,先前我只是問你一句,祂便急得要死。”
雖說不知道鳳柔宜要說的內容,可從父神應激異常強烈的反應來看,一定是會讓祂抓狂就是了。
“需要我做什么?”
鳳柔宜輕撫手背上的鳳凰刺青,再度將雪鳳凰呼喚出來,隨后她用分外溫柔的目光望著它,說:“拜托你了,我會完成我們的約定,我說話算話,決不對你食言。”
雪鳳凰低下頭,親昵地蹭了蹭鳳柔宜的臉,又與鳳凰交頸,流淌于血脈中的天性令它們之間毫無隔閡。
此時父神再度操控起了他的孩子們,還活著的修者與凡人盡數站起,向女蘿所在的方向攻來。
南宮音帶人所布的恢復法陣十分有效,用兵如神的縈姳早已開始排兵布陣,飛霧與非花亦率領著女兒城的同伴們準備應戰。
神們被雪鳳凰定格,父神不能將其復活參戰,仙魔兩族與滅絕無異,也就是說,到了最后,真正步入戰場的,只有人族。
修者由修者來應對,凡人由凡人來制服,同伴們的信念前所未有的堅定,每個人都知道自己應當做什么,并在自己的能力范圍內做到最好。
雪鳳凰與鳳凰并肩而飛,一左一右陪伴于女蘿身側,她要為鳳柔宜爭取足夠多的時間,至于其它的情緒,悲傷也好歡喜也罷,都要等一切結束了才能細想,眼下遠不是多愁善感之時。
鳳柔宜雙手掐訣,她的雪鳳凰雖只是一抹微弱殘魂,卻也有神域空間,鳳柔宜所煉制的法寶便被儲存于其中,只見一座黑金色的大鼎出現在上空,父神不知這是什么,打心底生出的危機感令祂想立刻要了鳳柔宜的命!
可女蘿太難纏了,無論祂怎樣探出神力,她都能第一時間察覺并斬斷,使得父神不能靠近鳳柔宜分毫,被他操控的修者與凡人已然潰不成軍,父神卻不在乎這場戰爭究竟誰會贏。
祂只要確保自己萬無一失,這樣哪便所有生命盡數消失,祂也能夠創造出新的生命,迎來新的世界!
一個只屬于祂的,沒有任何天敵的新世界!
雪鳳凰的火焰是冰冷的的,與金紅色的鳳凰神火交織后變幻成了極為綺麗輝煌的色彩,這火焰甚至可以灼燒父神的本體,削弱祂的神力!
兵器聲、怒吼聲、戰馬的嘶鳴聲,尸山、血海、殘肢與斷臂,天地間充斥著刺鼻的血腥氣,所有的生命都被染上了殘酷的血色,沒有任何人逃得過。
女蘿騰身而起,劍氣劈開父神攻擊而來的神力,她漸漸地摸索到了神力的存在,當父神蓄力一擊,意圖沖破女蘿的防線去殺鳳柔宜時,在祂動手之前,女蘿提前預知了祂的行為,砍斷了祂將要施展力量的一部分本體!
她在戰斗中變強的速度太快了,敵人越強,她越不會被打敗,技巧與意識飛速地進步著,這一點恰恰是父神不再擁有的。
父神已不懂得如何去學習或改變,祂陳舊且腐朽,散發著陰雨天一般的霉味,是早該消失的存在。
同樣擁有預知能力,能夠看見未來甚至操控未來的父神愈發心慌意亂,祂節節敗退,可祂已經沒有了重新開始的資本,這是祂最終的機會。
“哈哈哈哈哈哈!!”
鳳柔宜爆發出一陣狂笑,那座黑金色的大鼎漂浮于戰場上空,在她得意大笑之際,大鼎瞬間碎裂開來,向外迸發出一片淡而輕的金色霧氣,霧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席卷整個戰場,隨后,在天上日月的照耀下,出現了海市蜃樓般的幻象!
一個瘦弱、矮小的生命,正在艱難地攀爬著扶桑樹。
那是個多么渺小又不起眼的生命呀,他長相平凡,毫無可取之處,傴僂著腰駝著背,總是低著頭。
遙遠的天邊,有一渾身燃燒著火焰的鬼神踏火而來,她生得高大強壯,輪廓鋒銳,與她同行的是一位面容粗獷,腰間圍著獸皮,身后有七彩水珠漂浮的鬼神,她有一身強健的肌肉,身體線條流暢又堅硬,由于兩位鬼神離得太近,火與水交融之下,彼此之間升騰起一片霧氣。
她們看見了攀爬著扶桑樹的生命,并對此很是好奇。
與兩位鬼神一樣好奇的還有其她鬼神,她們從未見過這種與她們模樣相似,卻又有所不同的生命,而這個生命在鬼神們的俯視下瑟瑟發抖——她們的身軀異常高聳,而他只有拇指那么大小,當鬼神們低頭看他時,這個生命害怕得連站都站不穩。
他無師自通的學會了乞求告饒,并用滑稽可笑的表演來哀求鬼神們不要殺他,更不要將他自扶桑樹上丟回凡間。
他說他是她們的同伴,為了證明自己是女身,他不惜屈起手臂展示幾乎不存在的肌肉,以及毫不顯眼也不寬闊的胸膛。
鬼神們生于天地之間,身軀龐大,頂天立地,眼前這個生命雖有些奇怪,可只看外表,又確實與她們相似,只是下面多了點東西。
累贅的、丑陋的、多余的。
這個生命并不知道女身的特征,但他知道,如果自己不做出改變,就一定會被驅逐,甚至被毀滅。
于是他一咬牙,決意孤注一擲,自己切掉了多余的肉,并捂住肚子告知鬼神們。
他說:我即將孕育出新的后代。
他表演得太過爐火純青,與孕育過后代的鬼神一模一樣,于是長著三只眼睛的鬼神將他帶到了大母神的面前。
這個生命因為恐懼而發抖,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夠逃脫大母神的一雙慧眼,當他跪在地上時,周圍鬼神們都注視著他,此時此刻,他剛剛生出的心臟中,產生了一種名為“羨慕”的情緒。
第193章
大母神并不仁慈, 在見到她的一瞬間,這個生命徹底明白了何謂“恐懼”。
大母神坐在后土之上,身軀便已沒入云端,這讓渺小的他感到茫然又害怕, 彼時他還不知道什么是野心, 他最大的心愿就是向鬼神們那樣, 有一具看起來和她們相似的身體,長一張有鼻子有眼的面容,被她們接納,而不是被驅逐。
但他學得實在不像,他既不強壯,也不高大, 他弱小可憐得像剛剛脫殼的幼蟲, 陰暗的, 卑微的,滑稽的。
大母神兇悍又健碩, 他在她面前比一粒塵埃還要不起眼,她甚至從頭至尾都不曾在意他,只是隨意看了一眼, 這個生命蜷縮在地上, 沒有勇氣與大母神對視,因為這就是他的本性。
世間只有一種性別,這個生命是錯誤且畸形的存在,但他為了活下去,拼命裝作第一性, 模仿她們的外表,學習她們的說話方式——最初連這個生命自己都不確定自己究竟是個什么東西, 他小心翼翼地攀爬著扶桑樹,慢慢意識到自己興許并不是“女”,那么他是什么呢?
這個生命非常害怕自己是冒牌貨的事情會被戳穿,他假裝自己能夠孕育后代,實際上鬼神們并不以自己所擁有的創生能力為榮,更不認為她們一定要延續血脈才算是“女”,對她們來說這一切都是順應自然的,無需刻意證明。
但這個生命不是。
他認為自己與“女”不同之處就在于他沒有創生能力,所以他不如她們強大,沒有她們生來便具備的力量。
此時的這個生命只感到了深深的自卑,他一直維持著懷孕的狀態,鬼神們心照不宣地為他保守著這個秘密——她們將他視為同伴。
為了證明自己也是“女”,這個生命從僥幸在大母神手中活下來開始,一直到“人”的出現,他都挺著肚子,裝作孕育著后代的模樣。
他根本不像他吹噓的那樣厲害,因為他太過弱小,并且在產生靈智后的千萬年里,始終沒有任何成長,因此得不到被稱為“鬼神”的資格,無論他怎樣努力,天生殘缺的身體還是限制住了他,他不能被稱為鬼,于是他成為了天地間第一位“神”。
假如一切都沒有改變,那么這位神想必也能一直安分守己,直到“人”族出現,這位神第一次感到不公。
為什么這種壽命短暫,沒有鬼神之力,比他還要脆弱渺小的種族,卻能擁有創生之力?
無論是垂垂老矣的耄耋之年,還是呱呱呱墜地的新生命,她們無需模仿無需偽裝,就擁有與鬼神一模一樣的身體構造,擁有他千萬年來都求而不得的創生之能,她們甚至連扶桑樹都爬不上來!
隨著“人”逐漸生出智慧,開始用自己的雙手創造家園,本來生活于天地之間的鬼神們漸漸開始衰弱,她們有的化作了世間清風,有的化作山川河流,有的成為了汪洋大海——世界因人族的智慧變得五彩繽紛,但這位神不肯接受鬼神也會“死亡”的現實!
他去尋求大母神的幫助,期望她可以降下神罰滅絕人族,這樣鬼神們便能得到永生,然而向來兇殘強壯的大母神卻拒絕了他的乞求,鬼神們從不畏懼死亡,她們坦然接受死亡,因為她們知道這是順應天理之事,而人族便是新的鬼神,她們能夠延續生命,無畏消亡。
這位神親眼目睹一位又一位鬼神隕落,新時代的來臨令他恐慌,他沒有鬼神們的勇氣,也沒有她們的遠見,原來鬼神也會死,原來他也會死!
這位神畏懼死亡,害怕死亡,但他偽裝得非常好,連大母神都沒有看出他的狼子野心。
在大母神消亡的那一日,這位神孤注一擲,為了讓自己活下去,拼盡全力將消亡中的母神吞了下去!
他想,假如他吞掉了母神,獲得了她的創生之力,就能得到長長久久的生命,再不必為死亡所苦。什么自然,什么法則,他根本不在乎!
母神與其她鬼神一樣,幻化作世間萬物,這位神即便拼盡全力,吞噬的也不過是尚未消亡的一小部分,只這么一點,已足夠他再消化上千萬年。
他的確因此獲得了力量,原來搶奪來的果實如此輕松又甜美,從此刻起,這位神學會了掠奪、偷竊以及占為己有。
他無需身披榮光,只消搶奪她人的力量化為己用,便可借助這些光芒成就神身。
母神的隕落本就是順其自然,鬼神們意識到這位神的變化時,他已經通過偷窺鬼神隕落,并在她們隕落之際將其吞噬壯大了自己,從而露出了丑惡的嘴臉。
吞噬的鬼神越多,這位神越是感覺興奮,他甚至摸到了一點點創生之力的邊,如果連人族都能擁有,那么他也該擁有!
為了與鬼神們抗衡,這位神開始用自己的辦法“創造生命”。
在創造這些生命的外形時,這位神發現自己捏不出女身,于是他不得不將它們盡數捏造成自己這副殘缺又畸形的模樣,并為它們取名為“男”。
他想毀滅人族,鬼神們卻保護人族,這位神利用從大母神那里得到的力量在天地間興風作浪,掀起了一場為期數萬年之久的戰爭,最終,他獲得了戰爭的勝利,徹底驅逐了幸存的鬼神,而與鬼神們相伴的神獸也不知所蹤,人間一片瘡痍,終于,父神就此誕生。
他原本想要將剩余的人族盡數滅絕,可很快他發現自己不能這樣做,因為他無法創造人類,如此普通脆弱的種族,他竟無法創造!而他所“孕育”出的男人,他們只能活很短暫的時間便會死去。
父神不得不開始追捕逃亡中的鬼神們,接連不斷的挫折讓他將自己所創造的生命稱為“神”,而逃亡中的鬼神們,他剝奪了她們神的稱號,稱她們為“鬼”。
他想創造出更多的“神”,結果卻發現不僅他創造出的生命壽命,連他自己!即便吞噬了母神與其她鬼神的力量,也依舊會隨著時間逐漸衰弱,興許要不了多久,他會跟鬼神們一樣迎來生命的終結。
這怎么可以!父神決不肯接受這個事實,明明已經搶來了力量,為何不能化為己用?究竟要怎樣他才能得到創生之力?
終于,他將目光放到了人類身上。
在這之前,人族與鬼神一樣,只有一種性別,父神想令她們滅絕卻改變了主意,不僅僅是因為他創造不出人類,還有最重要的一點——他所創造出的生命,不僅壽命很短,也和他一樣,沒有繁衍后代的能力。
但父神將這些生命投入到了人間,并引誘人族接納他們,與之交合,一代一代下來,這被父神創造出的殘缺生命,竟也能借由女人的身體被孕育!
這說明什么?這說明父神能通過女人來獲得永生!
產生這個想法之后,父神的確過了一段很舒心很自由的時間,不用再對母神搖尾乞憐,不用因鬼神們的強大而心生怯意,他所創造的孩子們繼承了他的本性,狹隘、貪婪、自私,擅長偷竊,滿嘴謊言。
原本強壯的女性人族,逐漸被擠壓出權力中心,男人開始占據上風,父神從自身得到的經驗完美地傳承進了男人們的血脈,他們掠奪一切可掠奪的資源,女人吃得越來越少、越來越差,于是身形變得纖細矮小,但男人們將之稱為“美”。
再后來,由于無法搶走創生之力,男人學會了將女人困于房屋之中,以此來確保她生下的孩子流淌著自己的血脈,他們用自己的姓氏冠名被生下的孩子,一代又一代的將家中的女人趕出去,牢牢地團結在一起。
太美妙了,這簡直和父神的行為一模一樣,曾經流傳于人族的鬼神傳說已然面目全非,父神只能仰望的“鬼”,如今已是人間至穢至骯之物,他看到人族對鬼嗤之以鼻,就好像自己也將那些強悍的鬼神們打敗了。
父神厭惡從前只有第一性的世間,那種氣味令他想吐,于是他不停壯大自己的隊伍,并將第一批創造出的“神”冠以鬼神之名。
雷祖、黃帝、神荼、郁壘、共工、祝融——這些曾屬于女鬼神的名字,都被他賦予給了新生的男性神明。
連人間的神話亦是如此,世人知父而不知母,先是“婚”,再是“家”,“父”代替了“母”,徹底碾壓了“母”的存在。
后來人類發明了文字,父神才知道,原來自己當初面對鬼神時那種難以形容的心境,叫作“嫉妒”。但他當然不會承認,因為男性心胸開闊,因此連這種負面情緒,都要加上女字,將之推給曾經的第一性。
由父神所創造出的神族,他們所得到的有關上古之戰的傳承,正如人間史書,勝利者所編寫的歷史,總是美化自己,父神亦然。
他抹去了所有有關自己的丑陋與卑劣,將自己塑造成了偉大又完美的形象,心安理得的享受著孩子們的愛戴與崇敬,受人世間香火供奉。
每一個渴望父親、熱愛父親、崇敬父親的人,都在源源不斷地為他提供生命能量,這些人由女人而生,對父親的愛意便是自然的證明。
父神花費了數萬年光陰,終于得以延續時間,連他創造出的生命都像曾經的他那樣,躋身為人,他所想的一切皆已如愿,想必在未來,男人不必再依靠女人才能降生,他們終將有奪走創生之力的一日。
然而父神還是發現,隨著人間所需清靈之氣的增多,他再度出現了衰弱的征兆,仿佛一位行將就木卻不肯合眼的老人,假如放任不管,人族越是進步,就越容易加速他的衰老。
清靈之氣無法循環再生,就像他的生命再一次面臨終結。
——時間會更正所有錯誤,偷來的終究要還。
人間逐漸消失的清靈之氣就是證明。父神允許人族飛升,只是因為他想要完全剝離女性存在的信徒,可若人族飛升影響到他,那么他會立馬改變主意。
人族尚未誕生,天地間只有鬼神時,支撐天與地距離的,是四位最最強大的鬼神,人族誕生后,她們也最先隕落,化作五湖四海山川河岳,以另一種方式永存于世,但父神認為,化為風或雨,算哪門子的永生?
父神已許久許久不再想起上古時期的事,他的謊言不僅哄騙了神與人,連他自己都沉溺其中。
后來他總算想起,原來那四位鬼神,曾被稱為“天柱”,她們象征著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居于四座不周山中,亦被稱為“山鬼”。正是有她們存在,人間才會充滿令父神作嘔的生息之氣。
難道說如今人間的清靈之氣衰退,是因為失去了天柱?
可眼下他已無暇去管清靈之氣是否在衰退了,他自己的命才是最重要的!
于是父神取出了體內那一點始終不能吞噬的,屬于母神的最后一點力量,非常非常微弱,等同于不存在,這是母神的創生之力,是父神無論如何都不能占為己有的。
饒是如此,父神得不到,也決不肯放手,只有牢牢地占據,他才能獲得安全感。
為了延續自己的生命,也為了徹底吞噬這份力量——父神始終認為自己得不到永生,是因為缺少創生之力。
于是他精心挑選了四個生命,分別賜予他們自己的一部分力量,他要他們成為新的天柱。
父神總是如此矛盾,他既恨鬼神們,又禁不住模仿她們,也許這已經成為了刻在他骨子里的本能。
神君、天帝、魔尊、人主,他選擇的都是各大種族中最強的存在,這四人便是他選中的天柱,不過父神不喜歡天柱這兩字,他稱這四人為“男柱”,可即便如此,他們比起真正的天柱,還是要差上許多,這是天生身體構造不同帶來的差異,后天難以追趕。
為了延續自己的生命,徹底獲得創生之力,父神想出了一個極其婉轉的方法。
他隨意挑了一根柔弱的蘿草,將屬于母神那點微不足道的力量注入其中,有了母神的力量,父神終于第一次創造出了女人,而一旦失去這份力量,他立刻就只能創造出男人了。
他將四位男柱人選投入人間,成為男柱便要做到絕對的無情,父神抽出他們的情根,纏繞于女蘿之身,這樣他們便一定會對她產生愛意,而最終又一定會割舍掉所謂的愛。
愛呀,那是他聰明的孩子們想出的一個偉大的謊言。
只待這四人輪流斬斷情根,便能自心甘情愿的女蘿身上奪走創生之力,不,準確些來講,這并不是掠奪,而是女蘿自愿給予,那么父神得到便成了順應天理。
可輪到了最后一次時,忽然發生了一點意外,先是第三個男柱阿凈煞意識到了異樣,這個出身魔族的孩子,似乎察覺到了自己的命運始終被人推動著走,因此他刻意引誘第四個男柱叛變,使得父神不得不更換人選,挑出了第五人,也就是休明涉。
這么一點點小小的變故,卻使得女蘿就此破繭,掙脫了父神為她寫好的命運。
明明就差那么一點,父神便能如愿以償,從此以后,他便可以雌雄同體,同時掌管生與死,取代母神控制天地法則,甚至踏破此地,窺探三千大小世界。
明明就差這么一點!
連他創造出的男人都是有瑕疵的,父神獨立創造出的生命沒有靈魂,只有借由女人的身體出生,才能擁有獨立的自我,如今最大的希望直接破滅,衰弱已不可控,父神如何能不急!
再繼續下去,母神將要重生,眾鬼神亦將隨著母神的重生而復蘇——父神從女蘿與她的同伴們身上,看見了母神與眾鬼神的身影!
她們使生息重現人間,戳破了父神為了培育“兒子”而刻意制作的搖籃,所謂的修行,連女宮都沒有,修到最后,便是飛升又能如何?不過是作為父神的養料,為他的永生添磚加瓦。
他費盡心思養成男柱,是為了穩固自己的權力,男柱一旦成熟,便會立刻為父神所食。
神君最先殺妻證道,亦最先成就神身,得到了成為男柱的資格,他的靈魂早已化作父神腹中之食,只剩下一個空殼。
所有的事情都按照父神的計劃在進行,惟獨女蘿,這株他最看不上眼,最不曾關注的蘿草,她竟敢反抗!
最為可恨地是,她成功了。父神并不是不想阻止她,他一直都在給女蘿制造災難,試圖從精神上去污染她或是摧毀她,但女蘿自身意志堅定,身邊又聚集了一群優秀的伙伴,她們凝聚起的團結力量,令父神束手無策,只能眼睜睜看著女蘿逐步成長,直到能與自己為敵。
女蘿的崛起,似乎在向父神表明:縱然你機關算盡,顛倒黑白,又能如何?
一切都將撥亂反正,已勢不可擋。
父神不愿意承認這一點,他謀劃了千萬年才換來的輝煌,一夕之間竟要毀于一個女人之手,女蘿甚至連“人”都算不上,她的壽命像朝露一般短暫,四世加起來甚至沒有活過三十年!
為什么,這到底是為什么啊!
大母神,你來告訴我,這到底是為什么!
第194章
鳳柔宜傾盡心血煉制的這只大鼎, 名為織夢鼎,篡改歷史的人總認為他不會被戳穿,但真相只能被隱藏一段時間,終有昭雪的一日。
織夢鼎以鳳凰殘魂為引, 原本鳳柔宜的目標, 是在織夢鼎煉成后, 將她從鳳凰殘魂的記憶中所看到的一切,如實地傳遞到所有會做夢的生靈夢中,徹底撕下父神的面紗。
被父神所迷惑,并以己身孕育男兒的人族被留下,不愿意屈從的人族隱匿于大荒之海,繼續傳承鬼巫氏之名, 避世不出。鳳凰一族隕落, 應龍一族則藏于歸墟之內, 父神看似打敗了所有敵人,獲得了最終的勝利, 捂住了每一張試圖說出真相的嘴。
他創造出了新的神、新的神獸、新的人,驅逐了鬼神們,并在成功逃離的鬼巫氏及神獸們身上埋下神禁, 真相還是被揭穿了。
當著他最瞧不起的人族的面。
這一場巨大的幻夢被織夢鼎與日月之揮如實呈現于扶桑樹所在天邊, 父神再是暴跳如雷也無計可施——女蘿根本不給他前去破壞的機會!
他是一個下作的小偷,失敗的模仿者。
連女蘿都為織夢鼎展現的畫面所震驚,當她再看向父神時,眼神格外復雜,復雜到父神本體的光圈都隱隱透出了火焰般的紅。
大概是惱羞成怒的怒火燒的吧, 女蘿暗忖。
她剛剛用藤蔓隔絕了父神釋放出去的神力,如此精彩的故事若沒有觀眾那多可惜, 父神不想被人揭老底,也得看她手里的劍是否答應。
眼見光圈越來越紅,女蘿忽地問道:“你只穿別人的皮,卻將自己的本體化作這副模樣,是因為自卑么?”
……自卑?!
這兩個字徹底打擊到了父神,被繼承了母神意志的女蘿諷刺他自卑所帶來的羞恥感,與從前跪在地上瞻仰大母神,乞求活路時也不差多少了。
掩藏在怨恨與“嫉妒”之下的,是深不見底的自卑。
從織夢鼎的幻象中便能看出來,上古時期的鬼神體型遠比父神所創造的神族更加高大,她們是頂天立地的巨人,這些聽命于父神的神們雖然也很高大,比起真正的鬼神還是要差上許多。
沒有對比時會對男神們產生敬仰畏懼等情緒,等見過真正的鬼神后,他們便像是劣質的仿制品,像偷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小孩,仿制品廉價粗劣,學大人的小孩無知可笑。
女蘿曾進入過希夷之地,她看這場真實的幻象遠比旁人更為感同身受,同時她也徹底看穿了眼前這位父神的本質,于是她嘲笑父神道:“你的身體,是不是一直在變壞?”
父神心頭一動,他現在化作了光,她是如何知曉他本體的問題的?
女蘿一劍劈開數條攻擊自己的神力,父神的攻擊看不見摸不著,只能憑借本心去感受,她平靜地為父神解惑:“你應該任由母神自然消亡,這樣她的意志才不會停留于人間。”
父神只覺她這話說得可笑,放任母神自然消亡,他掌控天地法則的力量要從何而來?
女蘿淡淡道:“母神隕落順應天理,你生出二心,破壞自然法則,反倒自食惡果。”
她這話說得旁人聽得云里霧里,父神卻是明白的,女蘿的意思是,他之所以會衰弱,恰恰是因為他枉顧天理,吞噬了正在消亡中的母神!所有通過非正當手段偷竊搶奪來的美名與力量,都帶來了反噬。
“你獲得了力量,驅逐鬼神,再以男神性轉,凡人男性亦然,你們對女性的壓迫、剝削及馴化違背法則,逆轉自然,你因此而衰敗,這是我為你寫好的宿命。”
望著女蘿淡漠的面容,父神從她臉上看不出任何熟悉感,她與上古時期的任意一位鬼神都長得不像,但卻同樣令父神自慚形穢。
他倏地生出前所未有的憤怒,于是他大叫著質問女蘿:“鬼神生來便有的力量,我卻要等大母神仁慈賜予,甚至還要因此感恩戴德,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若非她們擁有創生之力,我早將這世間所有女人除得一干二凈了!我沒有錯!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應當!我才是天命,我才是自然!我才是法則!”
那種拿腔拿調,自稱“吾”的做派已然消失,脫去尊貴的外殼,真正的父神就是如此忘恩負義和渺小。
“是嗎?”
女蘿反問:“既然你如此堅定,又為何容不下有靈魂的男人在你身邊?”
父神高高在上的居住在神界之上,侍奉他的神,他要吃掉,被他選中的男柱,他要控制,他不允許任何種族發展得太快,尤其是最接近他的神。
他奪走他們的思想,將他們變作可控的傀儡,因為他不僅自卑,還膽小。
“你怕有人像你偷襲母神那樣偷襲你,奪走你的力量并占為己有,不是嗎?”
很神奇的,在鳳柔宜、縈姳、南宮音等人出現后,在女蘿看見了父神是如何鳩占鵲巢后,她的心忽然變得無比安寧,一切或焦躁或惱火或不安的情緒都煙消云散,此時面對有史以來最為強大的敵人,竟還不如當初一刀捅死休明涉時來得緊張恐懼。
因為她看穿了父神色厲內荏的本質,知道他無所不能的外表下藏匿著的臟污內核,她沒有必要害怕他,他也不配令她害怕。
父神驚恐地發現,他召喚來的修者們,他們的法寶術式,女人們已經全部免疫了!本來女兒城的修者們便一日千里,如今更是和凡人的軍隊反過來壓著父神的擁護者打!打得他們毫無招架之力!
女蘿能夠將父神身上所傳遞來的情緒感知得清清楚楚,她說:“很奇怪嗎?你的力量來源于母神,修仙界以你的意志建立,而我等修煉生息,這些法陣術式,自然不能奈何我們。”
她這種平淡的說話方式著實可怖,父神對危險的感知素來敏銳,他在對待不如自己的創造物時,一向傲慢,又偽裝出幾分仁慈,可一旦碰見比自己還強的人,便會立刻搖尾乞憐,正如他爬上扶桑樹,瞧見巍峨的鬼神,便翻出肚皮屈折雙膝重重叩首,無師自通的獻媚。
“不,不!”
父神下意識叫道:“你不能殺我!我不能死!我是這世間的唯一真神,你殺了我,這個世界也將要走向滅亡!”
女蘿丟開了手里的劍。
這是她自踏入修仙界以來,第一次在面對敵人時放下劍。
可這個動作非但沒有令父神放心,反倒愈發叫他恐懼難安,蓋因她竟徒手撕開了他的光環!
那被加諸于神身之上的虛假光環,就這樣被女蘿一層一層撕開!
殺聲震天的戰場上,屬于父神的擁護者們盡皆倒下,勇敢的女人們與兇猛的雌獸們,她們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所有人的目光都朝一個方向凝固。
這些光環,由沆瀣一氣、殺戮、鮮血、淚水、苦難組成,父神合該被扒下這層皮,這是他應得的,也是他所虧欠的。
象征著至高無上的光環越來越少,父神驚恐地發現,自己所有的神力都無法傷害女蘿分毫,他像一條砧板上的魚,不得不接受屠刀的審判。
匯聚于女蘿雙手中的,除了她自己以外,還有在場所有同伴的力量,大家共同的意志附著于這一雙手,所以她們沉默地注視,因為即將與錯誤的舊時代徹底告別。
“住手!快住手!”
直到現在父神還想不通為什么他能創造出那么多厲害的種族,眼下卻在女蘿手中束手待斃,他聞到了死亡的氣息,他放聲大叫,再也無暇維持父神的榮耀:“……你不想復活你的同伴了嗎!殺了我她們就也會死!只有我活著,她們才能活過來!”
女蘿的反應是更用力地撕扯,巨大的光團越來越小,來自所有女人的注視令父神毛骨悚然。
他繼續大叫:“我可以跟你共享我的力量!你想要什么我都答應!住手!住手!別再繼續了!”
隨著父神光環的減弱,人間正在重新煥發生機,龜裂的大地開始閉合,干涸的山峰冒出翠綠,天空之中黑云散去,日月光芒萬丈。
“不要殺我……你憑什么殺我!”
父神無處可逃,無處可躲,乞求不見效果,他便破口大罵:“你跟我有什么不同!如果沒有我,就也沒有你!你的力量是我賜予的!你這株該死的蘿草!你甚至連個人都算不上!”
可無論他求也好,罵也罷,女蘿自始至終不曾停下。
“不要……不要!!”
父神的聲音已經變形,響徹天地之間,人群中不知是誰率先掏了掏耳朵,大約是因為這聲音太過尖銳難聽。
最開始反抗的時候,人人都過得很艱難,會自我懷疑,會自我麻痹,甚至會選擇放棄,然而堅持到最后就會發現,她們的敵人是如此外強中干,簡直不堪一擊。
于是這個時候,女人們已經想不起來自己畏懼他們的原因,她們掙脫了樊籠,邁向了屬于自己的新天地。
父神的慘叫愈發響亮,到了最后,他被女蘿撕扯的只剩下一具瘦弱矮小的軀體,原來包裹在巨大光環之中的,就是這么個不值一提的存在,原來過去這么多年,他歸還了偷來的力量,竟沒有一丁點長進。
父神哭喊著:“饒了我……饒了我吧,母親!母親!”
女蘿的手頓了下,臉上也出現了驚愕的表情,她怎么也沒想到父神居然會崩潰到稱呼她為母親,他真就如此怕死嗎?
女蘿的震驚被父神誤以為是自己的求饒出現了效果,他仿佛看見了活下去的希望,他開始像千萬年前第一次爬上扶桑樹,看清楚鬼神們的真容時那樣,翻開肚皮,敞出致命部位,做出滑稽的表情和肢體動作,以此乞求活路。
“你是我的母親啊!”
父神流著淚水呼喚道:“你是母神意志的繼承,你得到了創生之力,你是母神的化身!我知道錯了,求求你,母親,再給我一次機會吧!母親……母親!”
他不停地稱呼女蘿為母親,先前的倨傲蕩然無存,能屈能伸的程度將兩只鳳凰都看得呆滯了。
女蘿靜靜地俯視著父神。
當所有光環消失,露出最里頭的瘦弱軀體時,她的確收回了手,與之相對的,她重新凝聚出了一把長劍。
女蘿有預感,他逃不掉。
一切錯誤都將被更正,這個世界將重新為女人所擁有,再不會被第二性奪走。
“你太崇拜母神了。”
女蘿將劍尖移動至父神的咽喉部位:“而我不是誰的母親,也不是誰的姐妹或妻子女兒。”
“我是我自己。”
母親只是女人的一生中,自由選擇是否可以出現的階段,沒有必要因敬仰母親而忽略自身,母親一定會是女人,但女人可以選擇是否要成為母親。
沒有創生能力的父神很明顯不會懂。
父神的親情牌沒有效果,他驚恐地望著近在咫尺的藤劍,他想自己能夠創世滅世甚至重啟,連他創造出的男柱都能抵擋女蘿的血藤劍,難道這樣普通的藤劍,還能傷到自己?
不會的,一定不會受傷的。
不會——
就在父神拼盡全力地安慰自己時,喉間忽地一陣劇痛!
是的,女蘿殺他,甚至不必思考哪里才致命。
因為她是女人。
她想要創造,便可創造,她意圖收割,便可收割,父神的生與死掌握在她手中。
父神的軀體被藤劍刺中后,頓時如同燒焦的紙張一般變作了灰燼,然后慢慢淡化,消失于空氣之中,等到軀體消失得七七八八,一小團只有人類指甲那么大的灰色氣團艱難地蠕動著。
這才是父神真正的本體。
他因渴望成為鬼神而模仿出的軀體只是冒牌貨,真實的他就是這么一小團不起眼的混沌之氣,至于他是如何產生的,大概是這個世界無意間沒有完全凈化掉的污濁吧。
女蘿抬起腳,重重踩了過去。
混沌之氣發出“唧”的一聲,在鳳凰神火的灼燒中直接消散,不復存在。
父神死亡的一剎那,女蘿感覺到從四面八方傳來無窮無盡的生息,正在以自己為中心匯聚而來,她伸開雙臂擁抱它們,緊接著生息鋪滿大地,腐朽制度的擁護者們就此消失,而被生息所認可的同伴,她們睜開眼睛時,所看見的是一個無與倫比的嶄新世界。
“阿蘿!你做到了!”
鳳柔宜高興地說道,炯炯有神的目光凝視著她:“你太厲害了,太偉大了!”
女蘿卻淺淺笑著,沖她搖了搖頭。
“世界并非因我而轉動,而是由無數個你我共同組成。一個新世界,不需要任何的鬼神,更不需要崇拜任何人。”
她看著朝自己奔來的濯霜等人,對鳳柔宜說:“雖然是我殺了父神,但假如沒有你們傳遞來的力量,還有希夷之地無數的靈魂,僅憑我一人是做不到的,這從來不是我自己的戰爭。”
新世界要女人們自己來創造,直到此時,女蘿才感覺自己真正擁有了靈魂,再不是他人掌中的提線木偶,自此以后,她可以盡情決定自己的人生,不再被動,不再受限。
她是鮮活的,女蘿從未如此清晰地確認過。
陽光普照大地,女蘿被濯霜壓得喘不過氣,濯霜向來沉穩冷靜,此時卻如稚童般撲到女蘿背上,又是叫又是笑。
她們并沒有真正“死”去,父神對她們生命的掠奪來得太快,更像是奪走了她們的生理反應,靈魂依舊封存于體內,因此之后發生的一切,同伴們瞧得是一清二楚。
斐斐則是頭一回沒奔著女蘿,而是跑到了鳳柔宜面前。
這兩人從前最最要好,久別重逢,竟是半句話都說不出來,好半晌,斐斐才沖過去抱住了鳳柔宜,將鳳柔宜撞了個趔趄。
正在此時,一陣涼絲絲的感覺席卷眾人,鳳柔宜還沒開口同斐斐說話,便福至心靈般抬頭去瞧。
那一抹鳳凰殘魂,正在漸漸淡去。
正如當年大母神與鬼神們接受自然更替所帶來的生與死,鳳凰殘魂亦然,但它即便逝去,靈魂涅槃的鳳柔宜也會永遠自由地活下去。
鳳柔宜看懂了這無聲的告別,臨別無需淚水,她沖雪鳳凰露出格外開心的笑容,舉起手用力揮舞,大聲感謝:“謝謝你!……再見!”
越來越多的人向雪鳳凰揮舞手掌,鳳凰伴隨著雪鳳凰在天邊翱翔,應龍一族騰飛升空,與鳳凰一起,陪伴這一抹鳳凰殘魂走完最后一段旅程。
經歷連續不斷的數場惡戰,大家你攙扶著我,我依靠著你,默默地抬頭看天。
性格最是體貼和善的南宮音見不得這樣,遂放聲道:“還傻站著做什么!都給我過來幫忙!”
一個個老大不小的了,沒看到這么多傷員嗎!
修者們還好些,縈姳及其賬下將士或多或少都受了傷,南宮音正帶著人給她們處理呢。
被她吼了這么一嗓子,連濯霜都戰戰兢兢從女蘿背上跳下去,跑著過去任憑南宮音差遣。
女蘿看著這一幕,垂首莞爾,她邁開步伐往前走,所到之處,病痛退散,沉疴消失,生機勢不可擋,如同甘霖滋潤干涸的土地。
——這是屬于她們的,獨一無二的美麗新世界。
第195章
又下雪了。
如今鳳柔宜已經很能接受雪天了。
她離開鑄劍山很長一段時間內, 分明落腳在氣候合宜的地方,卻還時常感到冷。
因此她總將衣服多穿了幾件,饒是如此,依舊難以御寒。
最初她并不知曉要去往何處, 想天下如此之大, 沒了鑄劍山, 仿佛也就沒有鳳柔宜的家了。從前溫柔愛惜她的父親與兄長們都已死去,與她相依為命的是只剩下一具空殼的母親,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如今也要笨拙地去學習如何劈柴生火,洗衣煮飯。
一起離開鑄劍山的嫂嫂們最開始沉浸在悲傷之中,她們失去了丈夫與孩子,其中有些人痛苦到失去了活在世上的意義, 心亂如麻的鳳柔宜不知要如何安撫她們, 對自己的未來也不知所措——她不知道自己應當走向何方, 又應當怎樣繼續生活。
理智上鳳柔宜知道自己不應該怪罪女蘿等人,能說她們有錯嗎?
她們沒有的。
但情感上失去至親的痛苦, 還是讓鳳柔宜無法再與她繼續若無其事的做朋友。
再多言語上的安慰或是道理,短時間內鳳柔宜無法消化,只有度過這段煎熬痛苦的時間, 她也許才能得到平靜, 然后再回頭去看從前種種。
萬幸,鳳柔宜骨子里有著難以磨滅的堅強,當無人再為她鑄造遮風擋雨的搖籃,她便會生出鋼鐵般的羽翼,保護自己, 也保護她人。
在走遍許許多多的地方后,鳳柔宜最終選擇了一個風景優美的小鎮, 并在此定居。
鑄劍山付之一炬,她離開時便沒有帶上多少行李,后來整理時方才發現,行李中不知何時多出一只乾坤袋,乾坤袋內既有奇珍異寶,亦不缺日常生活所需之物品,便是隨意拿一樣寶貝出來換作錢財,也足夠她們在凡間一輩子吃穿不愁了。
鳳柔宜撿了其中一樣當了一筆錢,盤下了一間門面,開起了這個小鎮第一家也是唯一一家的煉器鋪子。
她雖煉不出法器,尋常器具還是能煉的,而且質量上乘,很快便得了小鎮居民們的認可。
時間一點一滴的流逝,鳳柔宜的心在日復一日的打鐵中逐漸沉靜,一塊鈍鐵,要成為堅不可摧的兵器,必須要經歷千錘百煉,即便烈火焚身也不能放棄。
嫂嫂們有的愿意留下來,有的想要離去,鳳柔宜不會強留,她幫忙嫂嫂們在小鎮安置下來后,便一心一意帶著母親過起了平凡的日子,因著鋪子生意好,鳳柔宜沒法隨時陪伴在母親身邊,便請了一位娘姨幫忙照看。
她終于能承認自己的一葉障目,不再追求虛假的幸福,鳳氏一族消亡后,鳳柔宜似乎因此感悟了屬于自己的“道”。
她白天在鋪子里干活,在凡間,大多數煉器鋪子或是鐵匠鋪,鮮少有女子做事,但小鎮位于呂地,民風頗為開放,在這里,女子年過而立不成家也不會被視作異類,鳳柔宜在這里見到了形形色色的女人,無需旁人寵愛,她自己便能給予自己情緒價值。
母親似乎也很喜歡小鎮,雖然她不哭不笑不回應,但母女連心,鳳柔宜能感受到黃好的心情。
煉器鋪子旁邊是一家成衣鋪,掌柜的女兒剛有身孕,鳳柔宜平時見了,便會幫扶一把,兩家關系處得很是不錯。
掌柜的女兒叫彌慧,年紀比鳳柔宜大些,鳳柔宜帶著母親剛盤下鋪面時,彌慧與其母幫了她許多,這才讓第一次開鋪子做生意的鳳柔宜沒被人當成肥羊狠宰一筆。
彌慧的孕期反應很強烈,什么都吃不下去,尤其不能聞著葷腥,一旦聞到便吐得厲害,好好個人兒,短短一個月便消瘦了許多。
鳳柔宜的記憶里只有父兄,與母親相處的時間非常少。
她記得自己幼時被父親攬在膝頭,跟著他牙牙學語的畫面,記得父親如何握著自己的手教她讀書寫字,也記得長兄為了哄自己開心,去凡間買了好玩的,結果路上出了岔子,他自己跑得滿頭大汗……這些溫情的時刻,鳳柔宜能說出非常非常多。
那么母親呢?
鳳柔宜回想不起多少有關母親的事情了,母親更多是存在于父親的口述中,所以鳳柔宜對她的印象很模糊,模糊地像人世間給“母親”所安排的模板:溫柔,慈愛,為了孩子能夠付出一切。
此外什么都沒有。
即便父親再如何對鳳柔宜說母親是愛她的,鳳柔宜仍舊對她感到陌生,她的人生中只有父親與兄長們,是他們陪伴她長大,如果讓從前的鳳柔宜來做選擇,她也許會猶豫,但也一定會選擇父親。
彌慧的孕期仿佛讓鳳柔宜看到了曾經孕育著自己的母親。
她也會因為腹中多出的這個小生命而感到不安,她吃不下睡不好,四肢變得浮腫,肚皮與大腿上長出紅色的紋路,連如廁都變得難以自控,活生生一個人,做什么都不快活。
孕期的苦還只是九牛一毛,彌慧生產之時,是真將鳳柔宜嚇到了,她被掌柜的請去幫忙,滿是血腥味的產房讓從未見過這種畫面的鳳柔宜想要奪門而逃!
產婆讓彌慧不要大聲喊叫,免得生產時失了力氣,可彌慧臉如金紙,大汗淋漓,鼓起著肚皮半躺在床上,還要強迫自己多喝兩口雞湯來保證待會兒生產時還有體力。
鳳柔宜從未如此害怕過。
她想起斐斐曾經同自己說,生孩子是很危險的事,便是修者尚且可能因此喪命,何況凡人?
斐斐還說,你娘活得沒有你爹久,興許正是因為她生了六個孩子。
當時鳳柔宜不以為然,那時她還想整天打扮得漂漂亮亮,以后找個像爹爹或是哥哥們這樣的好夫君,幸福快樂地過一生。
鳳鳥被囚三千年,母親年紀輕輕便被迫死亡,自己卻因所得到的那點疼愛,不肯承認這一切。
此時此刻,鳳柔宜覺得孩子是母親身體中的寄生,它們汲取女體的營養成長,又給女體帶來衰敗與死亡,明明是如此殘忍的事,人們卻稱之為“愛”。
至此,鳳柔宜終于尋找到了心靈上的平靜。剛失去他們時,她還會流著淚從深夜中醒來,而現在,只要想起父親對母親所做的一切,鳳柔宜心中便只剩下憤怒了。
斬斷虛妄,正視現實,這才是鳳柔宜應有的生存方式。
彌慧聲息漸消,鳳柔宜想起乾坤袋中的丹藥,除了一開始換了筆錢外,她沒再動用過里頭的東西,于是連忙歸家去尋,好在彌慧平日底子不錯,到底是熬了過來,母女平安。
之后的日子里,鳳柔宜經常去隔壁鋪子幫忙搭把手,也是這時她才知曉凡間女子生完孩子還要講這樣多的規矩,不能沐浴洗頭,不能開窗通風,還不能住在正屋……掌柜的說自己也是這樣過來的,鳳柔宜很是不解。
她對掌柜的說:“這里又沒有旁人,只你們祖孫三代,何必拘泥于這些形勢?彌慧舒服才最緊要。”
所幸呂地開放,用熱水干干凈凈洗過,及時擦干頭發,定時開窗通風……那些無理蠻橫的講究,也并非一定要遵守,彌慧慶幸自己不用真在床上坐滿一個月,興許是因鳳柔宜喂的丹藥,產后不到一周她的身體便恢復了大半,若非掌柜的不許,彌慧都要去鋪子里做事了。
鳳柔宜在這里重獲新生,她開始懷念曾經與女蘿等人相遇的時光,也想要告訴她們自己已然釋懷、已然成長,不再是生活在寶塔中的天真公主,但她一不能煉制法器,二不能修行,恐怕重逢也要拖友人后腿,倒不如自身先強大起來,日后再作打算。
過沒多久,呂地各處官府張貼公告,公告上說,受呂蘿王之命,將為凡人傳授修行之法。
凡人若能得道,且不說是否能夠飛升,光是壽命便可增長數百年之久,然而這份修行之法,官府雖未言明,男子卻習不得,無法修仙的鳳氏一族看似與世無爭,私下卻遍尋修行之法,只是從無結果,因此鳳柔宜并未抱什么希望。
官府所推廣的修行之法連個名稱都沒有,更是沒有用來檢測靈性的靈玉,只消背下口訣心法,這與小兒把戲有何不同?
誰知她當天煉器之時,無意中將心法念了一遍,隨即煉出來的器皿上便多出了一絲微弱的靈力,鳳柔宜大吃一驚,要知道她根本沒將這心法當真!
自此,她便潛心修煉,天賦竟也勝人一籌,尤其是之于煉器一道,以生息驅動爐火煉制出的法器十分厲害,很快,這個小鎮便因有一位大煉器師而名聲大噪,只是這位大煉器師所出的法器,到了男修手中,與破銅爛鐵無異,根本發揮不出功效。
雖己身已能修行,鳳柔宜依舊如從前那般開著自己的煉器鋪子,平日里與人來往也可親可敬,她已然成為一位頂天立地的女人,再不會迷惘彷徨。
終于,她聽見了雪鳳凰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