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 第 21 章
◎好大一盆狗血。◎
第21章
相豫章伸出手, 捏了捏自己胳膊。
疼,不是在做夢。
所以他與小阿和重逢是真,小阿和活著是真, 小阿和殺人掙錢甚至還提前預判了他的預判準備去方城開荒更是真。
這些都是真的, 那么問題來了, 這個厲害得讓他都要忍不住贊一句的梟雄之姿的小女孩兒,到底是不是他的阿和?
——顯然不是。
蘭月是典型的潑辣直率心思淺, 左騫張奎更不必提, 幾個人的心眼加一塊沒有貞兒指甲蓋多。
小梨倒是聰明點, 但她與阿和相處的時間不多,對阿和原本的性格也不熟悉, 哪怕阿和性格大變,她也會覺得這是阿和像他與貞兒的緣故, 畢竟龍生龍, 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反賊的女兒當然是梟雄。
可問題是,阿和不是這樣的性子。
阿和不僅與狠辣果決的梟雄沒有任何關系, 還性格綿軟, 容易上當受騙, 是株應該養在溫室里的花兒, 根本經不起外面的風吹雨打, 更別提在亂世之中活下來, 不僅救自己還救了一幫人,熱火朝天要為他掙出一份家業來。
這不是他的小阿和。
哪怕突遭巨變, 在亂世中掙扎求生導致性情大變, 也不該變得這么徹底這么匪夷所思。
相豫章眼睛輕瞇, 伸手去揉小姑娘的發。
這是他以前頗為喜歡的動作,把小孩兒當著團子似的在手里揉著,小姑娘沒有多想,笑瞇瞇仰著小臉,任由他親昵揉捏著。
但他卻不止是揉捏,他手指卻一路往下走,捏捏小姑娘的臉,捏捏小姑娘的耳朵,就連小姑娘的后脖頸也被他捏了捏。
——若是別人喬裝打扮,人/皮/面/具的接縫應該在這幾個位置。
但他卻并沒有摸到人/皮/面/具的痕跡,別說面具了,上面連細小傷疤都不曾有,光潔的像是上好的玉,讓人愛不釋手。
好的,眼前的人不是別人假扮的,這副皮囊與這副身體仍是他女兒。
既然不是別人假扮的,那為什么性格大變,從柔弱不能自理變成現在這副模樣?
思及此處,相豫章微抬眼,試探出聲,“阿父來得及,沒給你帶什么好吃的,要不阿父讓庖廚給你做點你最喜歡吃的芙蓉糕?”
“大哥,你真是高興傻了。”
眼前小姑娘尚未答話,他身后便響起左騫的哈哈大笑,“阿和才不喜歡吃芙蓉糕,阿和喜歡吃的綠豆糕與棗泥糕。”
“”
蠢貨!
相豫章恨不得拿腳踹左騫。
相蘊和奇怪地看了一眼相豫章,“半年未見,阿父連我最喜歡吃的東西都不記得了?”
“記得,阿父當然記得。”
相豫章立刻道,“這不是半年沒見你,突然見到你高興得腦子都不好使了嗎?”
“嗐,阿和,你別跟阿父一般見識,阿父是太高興了。”
相豫章一拍腦袋,笑著哄小孩兒。
相蘊和噗嗤一笑。
還別說,這是她阿父能做出來的事情。
“阿和,你還記得嗎?你第一次學著給阿父做飯時的模樣。”
相豫章不著痕跡岔開話題,一邊拿手比了個身高,一邊仔細看著小姑娘面上的細微表情,“那時候你才這么高,連灶臺都碰不到,在地上墊了快木板,才勉強夠得到鍋。”
小姑娘被他勾起了往事,稚氣未脫的小臉浮現一抹甜甜笑意,“當然記得。”
“那時候阿父被人誣陷,被官吏抓進大牢里,阿娘為了救阿父左右奔走,連飯都顧不得吃,我就想著,我人小,幫不了阿娘,便在家做做飯吧。”
小姑娘笑著道,“可我著實不會做飯,燒出一鍋黑乎乎的面湯來,阿娘見了面湯沒敢端碗,倒是阿父把面湯喝完了。”
相豫章眸光微微一滯。
——她竟然連這些事情都知道?
“一邊喝,還一邊夸我做的好喝,是阿父喝過的最好喝的面湯。”
相蘊和道,“我以為真的有阿父說的那么好喝,便也嘗了一口,呃,像是刷鍋水,不,刷鍋水還要難喝。”
那味道她一輩子都忘不了。
直到現在,她還能想起那種令人作嘔的味道。
相蘊和的臉色有一瞬的扭曲,小腦殼搖得像是撥浪鼓,“太難喝了。”
“也就阿父愿意哄我,夸我做的面湯好喝。”
“阿父沒有騙你,那的確是阿父喝過的最好的面湯。”
相豫章嘆了一聲。
他為兄弟意氣鋃鐺入獄,貞兒不僅沒有責怪他,還為他左右奔走,動用一切關系把他救出來。
救出來之后,沒有問他半個字,更沒有覺得他荒唐,只跟他說,她跟阿和在等他回家,若沒什么事,便跟他回去,莫叫阿和擔心。
他隨著貞兒深一腳淺一腳走回家,看到皰房濃煙滾滾,小姑娘被煙霧嗆得滿臉淚,卻還努力睜著眼攪拌著鍋里的面湯。聽到他的聲音,小姑娘一不留神從木板上摔下來,手上的皮都磕破了,卻還仰著臟兮兮的笑臉,說著阿父你終于回來了。
他看著懷里的小女兒,再看看身邊面帶微笑的妻子,那時候他就想,他得一輩子對她們好。
“阿父還把我當小孩兒哄呢。”
耳畔響起小姑娘軟糯糯的聲音,“明明一點都不好喝的,我又不是沒嘗過。”
相豫章回神,低頭看小姑娘。
懷里的小孩兒還是舊時模樣,天真稚嫩,一臉孺慕,小小的模樣與曾經被煙霧熏得黑漆漆的小臉逐漸重合。
可模樣雖一樣,眼底的神態卻不一樣,曾經的小孩兒是風雨中搖曳的花兒,他時刻看顧著才不會凋零,而現在,小姑娘的眉眼依舊天真,神態依舊嬌怯病弱,但卻沒了天塌下來都會有父母為她撐著的依賴。
相豫章心頭一跳,眼睛瞇了起來。
——這不是他的小姑娘。
他的小姑娘沒那么堅韌,也沒那么強大。
半年的掙扎求生不足以讓她無堅不摧,長成一個他都忍不住為之贊嘆的梟雄之姿。
沒由來的,相豫章想起話本里被鬼魂附身奪舍的事情。
相豫章立刻抬頭看日頭。
即將入冬,日頭已變得稀薄,但盡管如此,還是從云層中探出陽光來,一縷一縷灑在人身上,也灑在他面前的小姑娘身上。
小姑娘被他逆光抱在懷里,身后是微薄日頭,頭上兩只小揪揪被陽光染成淺金色,像是給她披上一層淺淺霞光,整個人都變得分外柔和軟糯。
——她不怕太陽。
那就不是孤魂野鬼來附身。
不是鬼,難道是山野里修煉多年的精怪?
不信鬼神精怪之說的男人絞盡腦汁想著自己聽過的戲文看過的話本。
傳聞這種精怪向往人世間的熱鬧繁華,一旦修成人形,便迫不及待來到人世間,領略一番人間的沉浮恩怨。
——難不成眼前的人是精怪變的?
可是,精怪圖什么?
圖跟著他當反賊?
圖被人追殺風餐露宿?
還是圖它要的就是這種刺激,不大起大落的人生不足以說人生?
“”
簡直荒唐!
他好好的一個女兒,憑什么被精怪占了身體?
相豫章恨不得抽劍捅死這精怪。
可精怪歸精怪,這身體還是他女兒的身體,他若是把精怪捅死了,女兒也就沒了身體。
艸!
殺伐果決的梟雄第一次陷入兩難之地。
“大哥高興得話都不會說了。”
相豫章久久未說話,臉色還越來越古怪,左騫哈哈一笑,取笑自己沒見識的兄長,“大哥,你沒做夢,你眼前的人就是小阿和,你朝思暮想的阿和!”
“”
這還不如做夢呢。
人是小阿和,芯子絕對不是,日后見了貞兒,貞兒來問他,阿和到底去了哪,他都不知道如何作答。
女兒的身體在人家那,相豫章投鼠忌器,相豫章深吸一口氣,伸手胡亂揉了揉小姑娘腦殼上的小揪揪,嘴角扯出一絲笑,“恩,高興,我太高興了。”
相蘊和歪了下頭。
——阿父這模樣不像是高興的樣子。
相豫章抬了下眼。
——這精怪有點過于敏銳。
怕精怪覺察出異樣,相豫章道,“阿和,你給我的驚喜太大了,阿父都有點反應不過來了。”
“我上次見你時,你才這么高,是個只會扯著我衣袖撒嬌的小姑娘,現在都長這么大了。”
在沒有十足的把握收拾精怪前,相豫章決定先不打草驚蛇,“不僅長大了,還這么能干,救了那么多人,掙下那么多糧草,讓阿父有點不習慣。”
蘭月搖頭輕笑。
——豫章也有這么沒見識的一天。
“原來阿父是有點不習慣。”
相蘊和這才重新笑了起來,“沒關系的,阿父慢慢就會習慣了。”
小姑娘一邊說,一邊揚起小臉,稚氣未脫的臉臉上一派認真神色,“我會很厲害很厲害的,不會拖阿父與阿娘的后腿,成為你們的累贅。”
相豫章哆嗦了一下。
所以這精怪到底想干嘛?
缺少父愛母愛了,所以占了他女兒的身體來騙父母愛?
還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要借他女兒的身體才能完成?
相豫章想不明白。
想了半日想不明白一個所以然,又怕精怪惱羞成怒對女兒不利,他哄小孩似的揉了揉小姑娘的發,十分真摯地夸了一聲,“阿和真棒!”
亂世梟雄最擅長的事情是收買人心,引無數人死心塌地追隨他,更別提此時的男人更存了哄小孩兒的心思,三兩句話,把小姑娘哄得心花怒放,不再想他剛才反應異常的事情。
相蘊和眼睛亮晶晶。
果然在阿父心里,她永遠都只是一個小孩子呀。
相蘊和很吃相豫章這一套。
哪有女兒不喜歡父親哄小孩似的哄著的?
更別提她這個女兒當了一百多年的孤魂野鬼,如今好不容易見到父親,那種在世為人的恍惚感才終于消散。
相蘊和扯著相豫章衣袖撒了好一會兒的嬌。
恩,她還活著,阿父阿娘還在,感情尚未破裂,他們的日子會越來越好的。
“阿父,他叫石都,原來是楊成周的人。”
撒完嬌,相蘊和沒忘記正事,牽著相豫章的手,把石都介紹給他,“楊成周因被我挾持一事遷怒于他,險些要了他的性命,我救了他,他跟了我,一直到現在。”
這倒是個將才,相豫章頗為重視,與石都熱切寒暄。
未來能一統天下的帝王與楊成周相比簡直是降維打擊,直將紈绔子弟襯得像是地里的泥,石都相逢恨晚,一口一個大哥叫得比周圍眾人都熱切。
怪不得那么多人愿意為相豫章拋頭顱灑熱血,換成他,他也愿意!
——士為知己者死,他愿意為這樣的明主鞍前馬后,萬死不辭。
相蘊和在一旁笑著看。
她就知道,沒有將才能拒絕明主的誘/惑。
石都肯定會喜歡她阿父的,她阿父那么優秀那么厲害。
小姑娘雙手捧著臉,眼睛仿佛落了星辰在里面,一眨不眨地看著相豫章。
相豫章被她看得有些毛骨悚然。
不是,我女兒的身體你已經占了,你還要什么?
你們這些精怪能不能簡單點,直接把自己的需求說出來?
有什么話是不能好好溝通的?
為什么要把他女兒的身體占了去?
相豫章著急上火,但當著“精怪”的面,他不好表現出來,便神態自若與眾人說著話,待說了半日的話,才以相蘊和身體不好需要休息的理由把小姑娘抱回馬車上。
相蘊和扯了下相豫章的衣袖。
她不想那么早休息,她還想把自己重生的事情告訴阿父呢。
阿父與蘭姨小叔叔們不一樣,他是流芳千古的開國帝王,他的政治眼光在同時期乃至百年內只有阿娘能出其左右,這么厲害的一個人,如果再知道未來百年內發生的事情,絕對能讓九州大地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阿父,我想再與你說會兒話。”
相蘊和聲音軟軟。
“阿和,你身子骨弱,吹不得風,別學他們這幫粗人,有事沒事在外面風吹日曬的,萬一把你曬傷怎么辦?”
相豫章哄著小姑娘,“你在車上休息一會兒,有什么咱們明天再說。”
“反正咱們已經團聚了,以后有的是時間說話。”
相豫章拍了拍小姑娘的頭。
“好吧。”
相蘊和勉強答應,乖巧點了點頭,“那就明天再與阿父說。”
相豫章捏了下小姑娘的臉,“乖,去睡會兒。”
身材高大魁梧的男人哄起小孩兒很是有一套,這種畫面怎么看怎么有違和感,周圍人忍不住跟著起哄。
“乖~~”
胡青一唱三嘆,調子拉得老長。
葛越捏著聲音,學著相蘊和的軟糯聲調,“大哥,我們也乖,你也哄哄我們唄?”
“大哥大哥,我也身嬌肉貴呢,你怎么不擔心我被曬傷了?”
左騫眨巴著眼。
“滾滾滾,你能跟小阿和比?”
相豫章一巴掌拍在左騫腦殼上,臉上滿是嫌棄。
眾人哄堂大笑。
相蘊和笑得肚子疼。
相豫章抬手給小姑娘揉肚子。
雖說芯子換了人,但身體還是他女兒的身體,得愛惜。
“阿父,我沒那么嬌氣。”
相蘊和忍著笑。
“知道。”
相豫章道,“阿父的小阿和長大了,厲害著呢。”
話雖這樣說,可還是幫著小姑娘揉了一會兒肚子。
揉了一會兒想起小姑娘已經大了,不能再跟以前似的,于是喊了宋梨,讓宋梨上去陪著小姑娘解悶揉肚子。
“大哥,你就放心吧,我肯定會把阿和照顧好的。”
宋梨上了馬車,對相豫章道。
相豫章點頭。
那是得照顧好。
要是再出一次弄丟小姑娘的事情,貞兒怕不是能剝了他的皮。
相豫章又交代幾句,才從馬車處離開。
離開馬車,他支開眾人,只把蘭月留下來,不著痕跡套蘭月的話。
——他得弄清楚精怪是什么時候附的身,才能想法子把精怪給弄走。
父親關心女兒是人之常情,蘭月沒有多想,把自己與相蘊和一路發生的事情事無巨細告訴相豫章。
相豫章聽得眉頭一點一點擰了起來。
照這么說,阿和應該是劫持楊成周前后被精怪附的身。
他的女兒他能不知道?
一個柔弱不能自理的小姑娘,再怎么性格大變也做不出拿著匕首抹人脖子的事情來。
肯定是精怪搞的鬼。
占了她的身體,當然要保住她的命,要不然她的命都沒了,精怪還附什么身?
弄清了時間,下一步就是怎么把精怪弄走。
精怪不怕太陽,那么黑狗血呢?符水什么的呢?
相豫章大腦飛速運轉,面對追兵面對梁王的算計時都沒運轉這么快。
小滿沒心眼,小騫大嘴巴,張奎做事喜歡尋根問底,胡青葛越更是兩個半大孩子,石都倒是能用,做事穩妥還不多話,讓他去準備黑狗血倒是不錯,可關鍵是這人是精怪招募的,萬一他把黑狗血的事情告訴精怪,精怪惱羞成怒對他女兒的身體下手怎么辦?
相豫章把身邊的人扒拉半天,悲哀地發現居然沒有一個能靠得住的。
一群小王八蛋!
關鍵時刻沒一個能頂用!
相豫章無比嫌棄。
這種時候他總能想起軍師,雖愛嘮叨了些,但遇事不決找他準沒錯。
更別提這位軍師日常還神神叨叨的,沒事就搖著羽扇裝諸葛亮,指不定對付鬼魂精怪很有一套。
相豫章馬不停蹄去找軍師。
軍師剛得知杜滿搶劫的人是相蘊和,這會兒正在調整部署。
方才他聽說相豫章單人赴會,驚得把這群人全部滅口的心都有了,做人軍師的,心就是這么黑。
但現在不一樣了,那人是小阿和,滅口是不能滅口的,而且小姑娘帶了不少糧食,正好能緩解他們糧草不足的窘迫。
天上掉下小阿和,有兵有將還有糧,軍師心情大好,一邊哼著小曲兒,一邊計劃著晚上開個小灶。
——小阿和都這么有錢了,他作為軍師蹭吃蹭喝不過分!
軍師還沒琢磨著晚上是殺雞還是宰牛,便見相豫章綠著一張臉進來了。
這是高興傻了?還沒緩過來?恩,半年沒見小阿和,一時高興傻了也是有的。
軍師沒有多想,便問自家主公,“今天晚上吃什么?”
他向來眼尖,方才在外面巡視的時候看到小阿和不僅帶了糧食,還有各種熏魚臘肉,足足堆了十幾車,別說杜滿看了眼饞,他看了也眼饞。
——自從跟了一身布衣三尺青鋒打天下的主公,他都快忘了肉是什么味道了。
本著小阿和的便是主公的,主公的便是他能隨意分配的心理,軍師心情大好開了口,“喝魚湯吧,魚湯滋補。”
“黑狗血符水。”
綠著一張臉的相豫章喃喃自語,“對!黑狗血跟符水!”
男人猛抬頭,一把抓著因多了兩百多人而正在改軍制的軍師的手,“軍師,快給我弄黑狗血!還有符水!我要拿它們救阿和!”
“現在的阿和不是阿和,是假的!”
相豫章抓著軍師衣袖,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一雙虎目悲切,疏朗聲音止不住顫抖,“它是精怪,是鬼!不是我女兒!”
“???”
什么玩意兒?
我看你像黑狗血!
【📢作者有話說】
相豫章:天下我能自己打,請把我女兒還回來,謝謝orz
有一說一,龍傲天親爹還是非常自負的,雖然現在很狼狽,但有一種天下遲早是我囊中之物的篤定,一種老子絕非池中之物的自信2333333
感謝在2024-01-15 22:00:04~2024-01-16 13:54:14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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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 第 22 章
◎身高八尺的男人嚶嚶嚶。◎
第22章
軍師手一抖, 差點沒把調整好的部署摔在相豫章臉上,“主公這是高興傻了?”
“阿和不是您女兒是什么?”
軍師韓行一看傻子似的看著相豫章,一疊聲發問——
“不是您女兒, 她能被杜滿打劫還這么開心?”
“不是您女兒, 她能把那么多的糧食白送給您?”
“不是您女兒, 她會千里迢迢來不遠萬里來找您?!”
“開什么玩笑?”
一向拿諸葛亮來要求自己的軍師難得失了態,差點跳起腳來罵相豫章, “她若不是您女兒, 她腦袋被驢踢了才會這么做。”
反賊之女是什么很光榮的事情嗎?
需要鬼魂精怪上趕著來當?
人家就是占身奪舍, 奪的也是正兒八經的公主,享的也是潑天的富貴, 而不是您這八字沒一撇現在還在狼狽逃命的反賊的女兒。
被軍師劈頭蓋臉一頓罵,相豫章沒有惱, 抬手把氣得跳起來的軍師按著肩膀坐下去, 好聲好氣與軍師解釋,“阿和是什么性子我能不知道?”
“它是不是阿和,我一眼就能看出來。”
更別提他剛才還不著痕跡套了那么久的話。
精怪的回答雖然堪稱天衣無縫,但他還是從她言談話語間察覺出端倪——他的女兒在提起舊事時應該是天真向往且孺慕的, 而不是那種帶著難以名狀的追憶的悲傷感, 有一種經年改世再為人的恍惚感, 這種恍惚感絕對不可能出現在一個八/九歲小姑娘身上。
“我的阿和嬌嬌弱弱, 它提起匕首就能抹人脖子。”
相豫章一件事一件事與軍師細細掰扯, “我的阿和莫說打獵生火做飯了, 她生平只做過一次飯,還差點把庖廚給燒了。”
“至于眼不眨手不顫拿針線給人縫傷口的事情更不可能。”
“她怕疼暈血, 手上破點皮便能哭很久, 怎能可能會給石都療傷縫傷口?”
“這么柔弱不能自理的一個人, 怎么可能在半年的時間里突然變得堅韌堅毅?”
相豫章問軍師,“哪怕是揠苗助長,也不可能一下子把小草薅成參天大樹吧?”
“”
還別說,這話挺有道理,聽得他都忍不住懷疑從天而降的小阿和是精怪假扮的。
但是為什么呢?
人家精怪為什么要放著那么多人的身體不去占,偏偏只占小阿和的身體?
是圖小阿和現在的日子好?
還是圖小阿和父母是一代雄主,現在先占個位置等以后得潑天富貴?
那既然如此,這精怪為什么不再過幾年再占身體?
亂世之中人命賤如草芥,這個時候過來不是給自己找麻煩嗎?
韓行一被說服了。
知子莫若父,換成女兒也一樣,相豫章雖不拘小節,但心思極其敏銳,尋常人有了情緒變化他都能覺察得到,更別提被他放在心尖尖上的小女郎。
斟酌片刻,韓行一問道,“主公,您方才在阿和面前沒表露什么吧?”
“沒有。”
相豫章搖頭,“我怕它對阿和不利,只把它當阿和哄。”
“那就好。”
韓行一松了一口氣。
哪怕這位阿和真的是精怪,那也是祥瑞的精怪,他萬不能讓這位游俠習氣的主公把祥瑞給嚇跑了。
韓行一手指輕叩案幾,“主公,您先別著急弄狗血與符水,讓我先會會這位阿和。”
“若她是精怪,咱們再想其他辦法,若她不是,您貿然動手只會傷了您與阿和的父女情分。”
“那你現在便去。”
相豫章拔了軍師手里握著的筆,抬手把軍師拉起來,便把人往外推,“現在去,馬上去——”
話說到一半突然一頓,男人眼底的眸色變了味。
——按照這位軍師臉心黑手更黑的行事作風,軍師怕不是巴不得來位有能耐的精怪來占他那沒能耐的女兒的位置。
相豫章的臉色登時冷了下來,一雙眼睛看著韓行一,“軍師,你該不會想將錯就錯吧?”
“”
他就知道這廝敏銳得很!
這種踩在相豫章底線蹦跶的事情哪能承認?
更別提他之前還砸暈了這廝,阻止他救小阿和,兩件事湊在一起,足夠讓他日后喝一壺。
韓行一咬死不承認,臉拉得比相豫章還長,“主公,您這是哪里話?”
“阿和雖是您女兒,但也是我看著長大的,跟我自己的女兒有什么區別?我怎會眼睜睜讓她被精怪奪了身體?”
毫無疑問,軍師是仙風道骨的軍師,排兵布陣與治理民生都是一把好手,任誰見了都要贊一句果真是經天緯地之才,死了必然能配享太廟的那一種。
當這種人以悲天憫人的語氣說著義正言辭的話時,人精如相豫章也不由得被晃了一下眼。
——等等,良心這種東西他家軍師真的有?
難道是他以前誤會軍師了?
做事比他還沒下限的軍師其實是一個頗為仁厚的人?
一時間,相豫章不知道是該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還是不相信自己以前對軍師的判斷。
“主公,在您心里,我竟是這般無情無義之人么?”
韓行一拂袖冷笑。
這種話哪敢承認?相豫章當下便道,“不是,絕對不是。”
“既如此,主公為何不信我?”
韓行一斜睥著相豫章。
相豫章被他看得有些心虛,“倒也不是不信軍師。”
“只是,只是對于很多人來講,現在的局面是最好的,現在的阿和,也是最好的。”
頓了頓,相豫章一聲長嘆,“至于之前的阿和去了哪里,又為何消失不見,他們根本不會在意。”
“在意這種事情的,只有我與貞兒不,或許只有貞兒。”
相豫章自嘲一笑,“現在我雖在意,可若過個三五年,一身棱角被亂世磨平,或許在我心里,現在的阿和便也是最好的。”
韓行一心口驀地一軟,“主公何必把自己說得這般不堪?”
“主公是重情重義之人,斷不會因為環境而改變。”
他冒著被通緝的風險追隨相豫章,為的不就是這個嗎?
此人雖一無家世二無錢財,但重情義,有擔當,絕非成就大事之后便兔死狗烹的薄涼君主。
“借軍師吉言,我也希望我能初心不改,無論十年八年,還是百年千年,我都不為外界所改變。”
相豫章道。
韓行一頷首,“這是自然。”
他對這位梟雄比這位梟雄對自己都有信心。
“既如此,那軍師便該明白我對阿和之心。”
梟雄話鋒一轉,威嚴虎目委屈巴巴,一眨不眨看著韓行一,“我不能沒有阿和,就像你不能沒有天下為棋。”
“你沒了天下,一身抱負無法施展。”
“我沒了阿和,會被貞兒剁成肉泥。”
龍行虎步的梟雄扯著韓行一的衣袖嚶嚶嚶,“軍師,你一定要救我一救啊!”
“你難道想看我被貞兒碎尸萬段嗎?”
“”
失策了,又被這廝套路了,虧他剛才真情實感替這廝難過了短短一瞬。
韓行一氣笑了,抓起衣袖砸在相豫章臉上,“主公放心,我定會救主公性命,不會讓夫人將主公剁成肉泥。”
“軍師大義!
相豫章這才松了一口氣。
“像主公偷看梁王愛妾好幾眼,舞姬給主公暗送秋波時主公心猿意馬拉了人家小手的這種事情我統統不會告訴夫人。”
韓行一冷笑。
相豫章大驚,“軍師!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的逢場作戲豈能當真?!”
韓行一沒再理會相豫章。
徑直走到內室,從里面端來一只茶壺。
“此為符水。”
韓行一道,“至于黑狗血,主公自己弄,我見不得那種腌臜東西。”
方才把韓行一得罪的太狠,相豫章這會兒哪還敢有意見?
見他拿出符水,已是喜不自禁,對著人一鞠到底,不住道謝。
“辛苦軍師。”
相豫章道。
韓行一拂袖離開。
相豫章跟在他身后伏低做小,一路說好話。
——沒了阿和,貞兒會將他生吃活剝,可他那些若被貞兒所知,一樣下場不妙。
韓行一對相豫章的討好視而不見。
倆人很快來到馬車旁,戍衛在周圍的都是些老人,見相豫章追著軍師過來,登時來了興趣。
好家伙,大哥就是大哥,勇啊!
——居然又把軍師得罪了!
周圍人看熱鬧不嫌事大,相豫章無比煩躁,“滾滾滾!”
“軍師是來看阿和的,你們別湊熱鬧。”
“”
不是,大哥你怎么連熱鬧都不讓人看了呢?
沒仗打的日子多無聊啊,兄弟們不就靠著看你樂子往下熬嗎?
眾人深深唾棄相豫章不讓看樂子的行為。
眾人深深唾棄相豫章的行為。
“軍師來啦?”
聽到外面的動靜,相蘊和掀開轎簾。
看看軍師韓行一,再看看跟在韓行一身后的相豫章,黑湛湛的眼睛轉了轉。
“阿和,軍師特意來看你的。”
眾人七嘴八舌,“還是小阿和面子大,平日里別人請軍師都請不動,小阿和一回來,軍師便放下事情來看小阿和。”
宋梨噗嗤一笑,“那當然,也不看小阿和是誰?”
“外面風大,軍師上來說話吧。”
說話間,宋梨起身掀開正面的轎簾,對著韓行一做了個請的姿勢。
韓行一手里拿著羽扇,一手拿茶壺,準備去上馬車。
一只手從側邊伸了出來,扶住他的胳膊。
韓行一眼皮微抬,順著那只手看去,手的主人身材高大,目光如炬,是個頗為英俊的生面孔。
這便是一個照面便將杜滿擒下的石都?
唔,比周圍這群莽夫懂事多了。
韓行一對石都印象不錯,微頷首,道了一聲謝,“多謝石將軍。”
“軍師客氣。”
石都聲音溫和。
作為一個半道過來的外來戶,除了要與阿和主公搞好關系外,也得注意軍師的態度。
——在這里,軍師的話有時候比主公的話還管用。
韓行一上了馬車。
馬車外的相豫章立刻把圍在外面的眾人驅散,“看什么看?”
“軍師跟阿和說話是你們能聽的嗎?滾滾滾滾,都滾開。”
馬車外再無一人,馬車內韓行一與相蘊和相對而坐。
小姑娘還是他記憶里的模樣,但眉目間的神態已經變了,像是飄蕩多年的游魂,而今終于有了棲身之地。
韓行有些明白相豫章的擔憂了。
——莫說相豫章,這張臉他瞧著都覺得怪異。
身邊再無其他人,韓行一擱下茶盞,斟了一盞茶,“半年未見女郎,女郎似乎長大了不少。”
“軍師說笑了。”
相蘊和接過韓行一遞過來的茶,吃著著茶溫柔笑著,“我這個年齡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半年不見,自然是大變樣的。”
她當了一百多年的鬼,與阿父阿娘分開百年之久,如今真的重逢,她被阿父抱在懷里,聽著阿父爽朗笑著哄著她,便覺得自己真的回到了從前,她還是父母捧在掌心的小姑娘,八/九歲的小女郎。
重逢的喜悅沖昏了她的頭腦,讓她不曾留意阿父哄她時的勉強,直到阿父將她放在馬車上,與周圍略說幾句話,便去找軍師,再然后,帶著軍師來看她,軍師打量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阿父看出來了。
她不是他的小姑娘,他的小姑娘嬌嬌弱弱,從無害人之人,而她手提匕首,談笑間便能取人性命。
“我想與軍師講個故事,不知軍師愿不愿意聽?”
相蘊和開門見山。
小姑娘如此坦誠,韓行一有些意外,“女郎請講。”
“我做了一個夢,夢到我死了。”
相蘊和輕啜一口茶,將自己重生的事情娓娓道來,“不止我死了,蘭姨,小叔叔,梨姨,張奎叔叔,胡青叔叔,葛越叔叔,他們全死了。”
韓行一眼皮輕輕一跳。
這個故事算不得好,講故事的人也說得風輕云淡,仿佛那些事情不值一提,不必多分心思去主意,可盡管如此,韓行一還是從她刻意說得輕松的話里推斷出她遭遇了什么。
韓行一聽得心驚肉跳。
他不敢想象,上一世的小姑娘如何自己一個人在亂世中掙扎求生,又如何孤身一人去尋找親人,將那些死無全尸的親人一一安葬,讓他們入土為安。
那時的她才多大?不過現在的年齡。
八/九歲,一個正在父母懷里撒嬌的小孩子,她卻獨自面對一切,死亡,追兵,不懷好意的形形色色的人群,她如被投入大海里的一葉扁舟,一路漂泊卻找不到回家的路。
她那么那么努力地想要活下去,想要見到自己的阿父與阿娘,可終究不過是一個孩子,一個八/九歲的孩子,她拼盡全力也熬不過這個亂世,只能凄涼死在大爭之世。
或許是她的執念太深,又或許是向來不開眼的老天終于在她身上開了眼,她做了不知多少年的鬼,終于又投入這萬丈紅塵,投身在蘭月去阻攔楊成周的那一刻,讓一切的悲劇不再上演。
韓行一抬手掐了下眉心,“阿和,你真是”
聲音微微一頓,卻不知如何說。
說她做得好,還是說她果然是主公的女兒,不惜逆天改命也要挽回自己前世的遺憾?
韓行一最終什么也沒有說。
他輕輕伸出手,揉了揉小姑娘的頭。
掌心下的小姑娘發質柔軟,眉眼彎彎,仿佛還是不曾受過磨難的稚氣天真模樣。
韓行一輕輕嘆了口氣,“阿和,既重活一世,便不要辜負這緣分。”
“前世的盛世太平與你無關,但這一世,你得親眼看到主公坐到那個位置。”
“我知道。”
小姑娘笑著點頭,漂亮的眼睛仿佛落了星辰。
對上這樣一雙眼睛,就好像看到了晴空,無論昨日是雷霆還是霜雪,但今日的太陽依舊會升起,金烏會普照大地,云層會蔚藍無比。
沒由來的,韓行一整顆心都揪了起來。
她明明遭遇了那么多的痛苦與磨難,可盡管如此,她依舊從泥濘中掙扎出身,眼底心底滿是陽光。
知世故而不世故,看山是依然是山,看水依然是水,大道至簡,萬物歸一。
多少人窮極一生也無法到達的境界,竟出現在一個小姑娘身上。
但小姑娘值得。
韓行一深吸一口氣,“女郎前世孤苦,但今生定能一生順遂,富貴無極。”
“謝軍師吉言。”
相蘊和彎眼一笑。
說完正事,韓行一躊躇著把相豫章的態度透露一二,“只是有一點,主公心系女郎,對女郎的異常反應極大,此乃人之常情,女郎莫怪主公。”
“我知道的,我才不會怪阿父。”
相蘊和輕輕搖頭。
只有至親至近之人,才會注意她的細微變化,她怎會怪阿父對她的關心關注呢?
“女郎果然豁達。”
韓行一笑了一下,抬手掀開轎簾。
轎簾外,已是繁星漫天。
周圍人皆被相豫章驅散,偌大空地只剩下相豫章一人,高大魁梧的男人不知從哪弄了血,一邊繞著圈灑著,一邊碎碎念著,“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妖魔鬼怪快離開。”
“?”
這是什么跟什么?
相蘊和狐疑看向韓行一。
韓行一笑得光風霽月,“黑狗血。”
“黑狗血?”
“黑狗血?!”
相蘊和瞳孔微縮,瞬間明了——阿父這是把她當精怪在驅。
再想想韓行一方才倒的茶,相蘊和頓覺胃里一片翻騰,“那茶——”
“普通茶,不是符水。”
韓行一道,“糊弄你阿父的。”
相蘊和這才松了一口氣,胃里的惡心感淡了不少。
“失陪,我與阿父說幾句話。”
相蘊和對韓行一道。
韓行一悠然一笑,“去吧。”
相蘊和跳下馬車。
星光如洗,玉屑碎了一地。
從不信鬼神的相豫章一邊忙活著灑狗血,一邊繼續碎碎念,心思都在狗血和符咒上,自然沒有留意馬車上跳下來一個人,更別提這人故意放輕了步子,特意來到他身后,才伸手拽了拽他衣袖。
“起開,忙著呢。”
以為是左騫等人來搗亂,相豫章沒有好氣道。
“忙什么?”
相蘊和問。
“忙——”
相豫章聲音戛然而止,高大身體僵在原地。
——軍師居然不是這精怪的對手?!
他甚至不敢回頭看馬車,生怕自己一回頭,便看到軍師橫死當場的畫面。
他那缺德到冒煙的軍師,跟他多年卻沒享過一天的榮華富貴,如今竟喪命于精怪之手?!
“精怪”從他身后繞過來,抬頭瞧著他手里的黑狗血,伸出自己的小手手,指腹點了點狗血,湊在自己鼻尖聞了聞。
“難聞死了。”
“精怪”十分嫌棄。
相豫章瞳孔地震。
不怕符水,不怕狗血,連神神叨叨的軍師都不是“精怪”的對手,那這個世界上還有能治“精怪”的東西嗎?
相豫章大腦飛速運轉。
畢竟是叱咤天下一身皆反骨的反賊頭頭,男人很快有了主意——
相豫章立刻丟了黑狗血,身高八尺的男人抱著剛到他腰高的小小“精怪”嚶嚶嚶,“你要什么我都給你,你把我的阿和還給我成嗎?”
寧折不彎的梟雄跪滑得很徹底。
【📢作者有話說】
面對敵軍——
相豫章:老子就是死,也不可能向你們低頭!
面對“精怪”——
相豫章:我求求你,你把女兒還給我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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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 第 23 章(捉蟲)
◎“阿父,你未來會登基,會當皇帝。”◎
第23章
相蘊和低頭看著抱著她嚶嚶嚶的相豫章。
男人高大魁梧, 一身腱子肉,是典型的武將身材,半蹲在她面前, 與嬌小玲瓏的她相比像是一座小山。
小山就這么在她面前俯首, 頗為威嚴的虎目此時委屈巴巴, 兩只眼睛看著她,仿佛她是能決定他命運的神祇。
相蘊和靜了一瞬。
“你, 你說話啊你。”
她久久未說話, 男人心里越發沒底, 原本渾厚的男音此時帶了些不易察覺的輕顫,“你想要什么, 你告訴我,我現在便幫你取。”
“金銀珠寶?瑪瑙寶石?”
男人指天發誓, 生怕她不信, “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給你弄過來。”
“但是有一點,你別傷害我女兒。”
男人道,“我結婚十幾年了, 只有這么一個女兒, 你要把她給害了, 你讓我怎么活兒?”
相蘊和突然便笑了起來, “我如果一定要害她呢?”
相豫章臉色微變。
方才低三下氣嚶嚶嚶的神態陡然凌厲, 委屈巴巴的虎目此時輕輕瞇著, 里面仿佛淬了冰。
“你若害了她,我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把你碎尸萬段。”
相豫章道。
他的語速并不快, 不急不緩的, 帶著點胸有成竹的篤定味道。
仿佛她是精怪如何, 鬼魂也罷,只要害了他女兒,他不惜一切手段也會替女兒討回公道來。
這大概是身為父親的本能。
只要不傷孩子的性命,一切好商量,若是傷了孩子,那便沒得商量,不死不休是他最好的回復。
小姑娘笑了一下,抽出帕子,將相豫章臉上沾到的黑狗血擦了擦。
但那黑狗血沾了太久,此時血跡半干,她擦了好幾下,也沒有擦干凈,只將血跡又暈染,黑紅一團待在相豫章臉上,看上去分外滑稽。
小姑娘的動作把相豫章弄不會了。
眼睛瞧著她帕子,眼珠子跟著她帕子在移動,她帕子到哪,他的眼珠子便到哪,跟著帕子轉了一圈,眼珠子累得直發酸。
所以“精怪”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想要什么?又有什么心愿?
相豫章想不明白。
“不害她。”
正在他百思不得其解之際,面前的小姑娘再次開了口,聲音溫溫柔柔的,是他女兒一貫的軟糯語調,“我害她做什么?”
“我就是她,她就是我。”
小姑娘靜靜看著他,聲音緩慢而平靜,“我之所以有改變,不是因為我是精怪,而是因為我當了太多年的鬼。”
“?”
所以你不是精怪是個鬼?
那你怎么不怕陽光?!
相豫章敏銳抓到了不該抓的信息——所以,鬼魂一般怕什么?
沒怎么關注過鬼魂的男人絞盡腦汁琢磨著克制鬼魂的東西。
不怕陽光,不怕符水,不怕黑狗血,這樣的鬼,得是修煉了多少年的厲鬼啊?
相豫章想象無能,只能試探性開口,“呃,那什么,你既然不害她,那你想要什么?”
“或者你有什么沒完成的心愿?我可以替你去完成。”
相蘊和抬頭看著相豫章。
一向極為敏銳的男人此時尚未轉過彎,不曾發覺她話里的端倪。
又或者說,在他的認知里,他的女兒哪怕當了千百年的鬼,那也是被人欺負的小弱鬼,而不是重生之后便能大殺四方頗有他之風的梟雄。
“我的確有沒有完成的心愿。”
相蘊和看著相豫章的臉。
相豫章等的就是這句話,“快說,什么心愿?”
“我的心愿是阿父阿娘統一天下,位尊九五。”
相蘊和道。
相豫章微微一愣。
小姑娘的聲音仍在繼續,“我還有一個心愿,是承歡父母膝下,與父母同享盛世太平的天倫之樂。”
相豫章眼皮輕輕一跳。
他看著這張極為熟悉的臉,恍惚間明白了什么。
“阿和?”
他靜了一瞬,緩緩突吐出一個稱呼,“你是小阿和?”
“不然呢?”
相蘊和笑著看著他,“我不是阿和又是誰?”
“誰會冒著生命危險義無反顧來找你?”
“誰會把自己掙下的糧草與兵力毫無保留送給你?”
“阿父,鬼魂精怪雖不是人,但他們也不是傻子,他們不會做這種賠本買賣。”
“只有我,我才會做這樣的賠本買賣。”
“因為我是你女兒,你的小阿和。”
世界為之安靜。
相豫章看著面前的小姑娘,眼底的神色從試探到震驚,再從震驚歸于平靜,緊接著,平靜的眼底掀起滔天巨浪,頃刻間便將他淹沒——他的阿和是死過一次的人。
死在什么時候?
是被楊成周抓到的時候?還是死于亂軍之中?又或者找不到吃的東西,活活餓死?
他不敢想象。
對于亂世之中的反賊頭頭的女兒的身份,這是他所能想象得到最體面的死法。
這個世道最不缺的便是不做人的人,在太平盛世時,他們尚會披一張人/皮,做出一副人模樣,可當世道亂起來,那些壓在他們身上的人的道德便會徹底喪失,有人以殺人取樂,有人以吃人為樂,有人看人與獸的角斗場,也有人喜歡看人與獸的混亂場。
在亂世,這一切皆有可能。
作為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孩兒,一個八/九歲的小姑娘,一個反賊的女兒,她身上的每一重身份都足以讓她萬劫不復。
相豫章胸膛劇烈起伏。
他感覺一雙無形的手扼住了他脖頸,讓他無法呼吸,他大口喘/息著,吸進來的卻不是空氣,而是一柄柄將他劈得鮮血淋漓的刀刃——他怎能將他的小阿和遺失在亂世之中!
“阿父,都過去了。”
小姑娘聲音溫溫柔柔,軟糯稚氣,“現在我還活著,這就足夠啦。”
相豫章艱難開口,“恩,都過去了。”
他伸手,將小姑娘被夜風吹得有些散亂的鬢發梳在耳后。
而后單膝跪地,將人輕輕抱在自己懷里,像是捧著易碎的琉璃,每一個動作都分外小心。
“阿和,對不起。”
相豫章聲音微啞,“阿父再也不會把你弄丟了。”
再也不會了。
再也不會讓你獨面一切,再也不會讓你掙扎求生。
你是阿父成婚十余載才有的珍寶,生來便該被人捧在掌心的明珠。
相豫章閉了閉眼,輕輕摩挲著相蘊和的背。
小姑娘靠在他懷里,仿佛是找到回家的路的游魂。
“恩,我信阿父。”
相蘊和道。
隆冬散盡,星河長明。
在遇到阿父的那一刻,她前世遭遇的所有苦難便消弭于無形。
馬車上的軍師韓行一看到這一幕,抬手給自己斟了一盞茶,慢條斯理喝著茶。
恩,這樣的畫面才對嘛。
方才又是符水又是黑狗血的畫面著實煞風景,沒得辜負了父女好不容易才重逢的場景。
韓行一笑了一下。
案幾上有著紙筆,紙上是小姑娘在學習寫著的字,歪歪扭扭沒什么力氣,字里行間滿是稚氣的痕跡。
——哪怕當了幾十年的鬼,學寫字這種事情還是不熟悉。
韓行一搖頭輕笑,將小姑娘寫錯的字勾描。
一邊勾描,一邊想著小姑娘方才講的事情。
天下大勢,諸侯們的紛爭為戰,方城的世外桃源,未來支撐相豫章一統天下的沃土悍將,這些事情他記得格外仔細,每一件事都能改變未來的格局。
他拿著紙筆,將事情一一串聯到一起。
天下棋局在他眼前鋪開。
·
商溯在棋盤上落下一子。
“三當家好生厲害,又贏了!”
周圍山賊齊聲喝彩。
輸了的山賊撓了撓頭,“三當家,您太厲害了,我完全不是您的對手。”
“”
廢話,抱只狗在這里都能贏得了你們。
商溯十分嫌棄,隨手把玉色棋子丟在棋盤里。
“咚咚——”
門外響起叩門聲。
“三當家,東西收拾好了。”
門口的山賊躬身來報。
大當家站起身來,“三當家這就要走了?”
雖說此人刻薄難相處,但打仗是一把好手,堪稱算無遺策,百戰百勝,這樣的一個人突然離開,大當家還真有些舍不得——萬一三當家走后盛軍來攻,他該如何應對?
“恩,走了。”
商溯神色淡淡說著話。
略整衣物,少年起身往外走。
大當家連忙來送,“三當家何時回來?”
“不知。”
商溯道。
大當家臉色變了變。
——清風寨如今是盛軍的眼中釘肉中刺,如果三當家一去不回,他們這些山賊怕不是會被盛軍生吃活剝。
“三當家,您可一定要回來啊!”
一個山賊眼淚汪汪。
“三當家,您快去快回,我們在山上等著您。”
另一個山賊哭得像是死了娘。
他們不能沒有三當家。
就像糧食不能沒有太陽,花兒沒有土壤,魚兒沒有海洋。
——跟他們有血仇的盛軍是真的會殺人的啊啊啊!
眾山賊恨不得十里相送三當家。
商溯抬眉瞧了眼望夫石似的眾人,臉上有些不耐煩。
山賊們立刻不送了。
“咳,老三,早些回來。”
大當家曲拳輕咳,“山上不能沒了你。”
“知道。”
商溯涼涼應了一聲。
老仆將燒好的小暖爐捧給商溯。
商溯接過小暖爐。
老仆又將狐皮大氅披在少年肩頭。
手捧小暖爐,肩披狐皮大氅,馬車上的熏香爐飄出裊裊熏香,老仆掀開轎簾,少年扶著老奴的手,動作優雅鉆進馬車。
二當家一陣牙疼。
——裝!
城里楚風館的小倌們都沒他這么講究!
馬車緩緩駛出山寨。
馬車上的少年閉目而躺。
落日的余暉鋪在車頂,有些許淺淺的紅自轎簾處透進來,折射在案幾上的白玉瓶上,散發著柔和的光。
似是被白玉瓶上的光晃了眼,少年眉頭微動,慢慢睜開眼。
“方城乃蠻人雜居之地,阿娘為何想把自己葬在那?”
商溯手指輕叩著裝著母親骨灰的玉器,玉器發出一聲輕響,少年半瞇著眼聽著聲音,有一搭沒一搭地問著老奴。
塢堡已被他打下來,山賊有了喘息之機,而彼時的朱穆突然對商城有了想法,盛軍無心再去剿匪,緊鑼密鼓備戰朱穆來襲,他正好有了時間,將母親按葬在她說過的地方。
老奴安靜駕車,一言不發。
商溯挑了下眉,習以為常老奴的沉默不語。
離開山賊窩,世界安靜得像仿佛只剩他一個人。
商溯無聲嗤笑。
案幾的另一側是一張官府公文。
龍飛鳳舞的字配上粗糙的畫像,讓少年瞧一眼便覺得自己的眼睛受到了污染,但少年還是一邊嫌棄著一邊將公文拿起來看著。
“阿和?相蘊和?”
少年嘖了一聲,擱下官府通緝公文,“嘖,反賊之女。”
怪不得敢對鄔堡有想法,也怪不得不怕生人,敢與他討價還價。
——不著急,待他將母親的骨灰葬在方城,再去尋這個小反賊。
·
小反賊相蘊和此時正在把自己知道的事情講給大反賊相豫章聽。
“阿父,你未來會登基,會當皇帝。”
相蘊和道。
當然,省略了那些他被阿娘毒殺的傳言。
眼下的阿父阿娘夫妻感情正濃,沒必要說這些事情讓他們心生隔閡。
她已重生,一切悲劇尚未釀成,那些從少年夫妻走到相看兩厭也好,到你死我活的政治斗爭也罷,這些事情都有可能被挽回。
相豫章一拍大腿,心潮澎湃。
——他就知道他絕非池中之物!
相豫章慷慨激昂,“阿和,你放心,阿父定會將天下打下來,讓你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好呀,我等著那一天。”
相蘊和甜甜笑著。
她一定會等到那一天的。
阿父阿娘為帝后,她享潑天的富貴榮華。
·
“許我享用不盡的榮華富貴?”
姜貞嗤笑。
雷鳴伸手將使者揪起來,破口大罵道,“睜大你的狗眼看清楚,這里坐著的是姜家的姜二娘,反的是你大盛天子與朝臣!”
“榮華富貴?”
“呵,你讓狗皇帝把萬里江山拱手相送吧!”
使者處事不驚,“您別把話說得這么絕對嘛,一切都好商量。”
商城在姜貞的攻打下接連敗退,原本可以伸出援手的濟寧城此時又被亂軍圍城,商城郡守求救無門,只能派他來說和,誰曾想這群反賊壓根看不上他們許下的榮華富貴,一門心思想要攻破商城。
“聽聞二娘的女兒曾在濟寧城走失?”
一個籌碼不行,使者拋出另一個。
姜貞鳳眸陡然凌厲。
雷鳴心頭一跳,抓著使者領口的手不由得松了三分。
這是被捏到了七寸,使者微微一笑,從雷鳴手中掙脫出身,對著主位上的姜貞一鞠到底,“二娘若肯退兵,我家郡守便將小女郎拱手相送。”
“呵,就憑你家郡守?”
姜貞冷笑,“嚴信尚且抓不住她,你家郡守難道比濟寧城的郡守更手眼通天?”
使者不以為然,“嚴郡守若果真有本事,又怎會在眼皮子底下被山賊殺了楊成周?”
商城與濟寧城雖離得極近,但兩地郡守的關系卻勢同水火,這個想把那個地方并過來,那個想把這個吞并,端的是誰也不服誰,看對方倒霉比自己升遷還高興。
商城被攻之甚急,濟寧既為掎角之勢,便該出兵救援,但濟寧郡守嚴信隨便拿了個理由便將他打發,莫說救援了,幾乎把落井下石的心思寫在臉上。
——姜貞的兵力并不多,嚴信存的是讓姜貞與商城兩敗俱傷之后自己漁翁得利的心思。
身為大盛郡守又如何?
明眼人都能看出大盛氣數已盡,與其為這樣的江山效力,不如自己圖謀天下,做下一位天下之主。
“小女郎聰慧,自然不會被這種酒囊飯袋所擒拿。”
使者從衣袖中取出一枚珠釵,“似我家郡守這種雄主,才能讓小女郎暫停腳步。”
姜貞眸光微微一滯。
——那是她親手簪在阿和鬂間的珠釵,雖不甚精致,但里面卻暗藏玄機,危急關頭能取人性命。
使者將珠釵雙手奉上,“二娘放心,若您肯退兵,小女郎自然安然無恙。”
姜貞鳳目輕瞇。
雷鳴在這種首飾上鮮少下功夫,看了看使者拿著的珠釵,再看看此時陷入沉默的姜貞,哪怕他不懂這枚珠釵的材質,也知這是一支被姜貞親手送給阿和的東西。
阿和的確在這群人手里。
□□時頭大如斗。
“你家郡守未免太強人所難。”
姜貞涼涼的聲音打破屋里難熬的安靜,“我此時退兵,如何向穆公交代?”
使者笑了一下,“穆公與二娘不過萍水相逢,但小女郎卻是二娘的親生骨肉。”
“誰親誰疏,二娘難道不知?”
“我與穆公萍水相逢,穆公卻愿意贈我五千兵馬。”
姜貞眉梢微挑,“此等情義,我怎可輕言辜負?”
使者心頭一跳,“二娘難道要舍棄小女郎?”
“我不信你們抓得住她。”
姜貞冷笑,“用一支不知從何而來的珠釵便想騙我退兵,你們的算盤打得也未免太好。”
“若阿和果真被你們所擒,你們為何不拿她親筆信過來?”
“是她傷了手寫不了字,還是你們手里根本沒有阿和?”
使者臉色微變,“二娘——”
“不必說了,送客。”
姜貞道,“你們會錯了主意,我姜二娘從不受人威脅。”
雷鳴這才反應過來,使者這是在詐他們,他們手里根本沒有小阿和!
“滾!”
雷鳴再不猶豫,推搡著使者將人轟出去。
使者的身影消失在軍帳之外,姜貞挺直的脊背慢慢塌下來,她伸出手,摸到一只茶盞,往里面倒了一盞茶,胡亂喝著隔夜的茶水。
趙修文與相老夫人仍在朱穆手里,她若此時退兵,他們必死無疑,她不能拿他們的命去換阿和。
她在賭。
賭阿和沒有被抓,賭她柔弱不能自理的小女兒骨子里有著不亞于她的堅韌。
雷鳴轟走使者,挑簾而入。
向來凌厲迫人的女人此時正在喝茶,鳳目低垂,眼瞼微斂,像是鋒利的劍遇到了鞘,頃刻間斂了所有鋒芒。
雷鳴愣了一下。
“嫂子?”
好一會兒,雷鳴試探開口。
姜貞回神。
“若阿和果真在商城郡守手里,不出三日,他的使者會再次登門。”
姜貞放下茶盞,平靜說著話,凌厲鋒芒須臾間盡歸于身。
雷鳴有一瞬的恍惚。
方才那個卸去所有鋒芒如同一個普通母親一樣的姜二娘,仿佛是他的一種錯覺。
雷鳴又看一眼姜貞,“嫂子,我往商城走一趟,看阿和到底在沒在商城。”
“不必。”
姜貞搖頭,“若去了,才是真的上了商城郡守的當。”
所謂討價還價,討的不過是對方對己方手中籌碼的看重程度,一旦露了怯,便只能被別人漫天叫價。
她不會讓自己陷入這種危險境地。
——哪怕對方手里捏的是她女兒這種籌碼。
姜貞攤開地圖,指腹一一劃過地圖上的城池。
石城,夏城,商城,濟寧城手指微微一頓,凌厲鳳目微閃——清風寨的山賊應當很樂意與她合作。
“你往清風寨走一趟,務必要見到他們真正管事的人。”
姜貞道,“你問他,若我送他一份大禮,他敢不敢收。”
·
清風寨的大當家著實不敢。
“大哥,你在怕什么?”
二當家躍躍欲試,“老三不是說了嗎?他走之后姜二娘必會給咱們來信,送咱們一份大禮,讓咱們只管收著便是。”
他雖極度不喜三當家的刻薄,但這廝著實會打仗,戲文里算無遺策的將軍也不過如此。
專業的事情要交給專業的人來做,不認可這個人不代表不認可這個人的能力,所以他覺得三當家的話也能聽一聽。
二當家道,“大哥,咱們就手下這份大禮吧。”
“那可是一整座城池!咱們要是有了這樣的城池,還窩在山里當什么山賊?”
大當家終于被說動,“好,咱們就與姜二娘兩路夾擊,拿下商城!再不當這勞什子的山賊!”
·
“商城?”
商溯手指輕叩著案幾,有一搭沒一搭地自言自語,“此時的商城,應當已被姜二娘拿下。”
那是一個不輸于任何諸侯的一代梟雄,哪怕兵力并不多,也足以讓商城的那群老不死棄城而逃。
商溯心里舒坦了。
羽人座的熏香爐里的熏香即將燃盡,他輕抬手,往里面添了一枚熏香。
安靜寧和的云霧冉冉升起,少年舒服地迷起了眼。
案幾上白玉碟里擺放的有榛子,他一邊輕嗅著熏香,一邊磕著榛子。
唔,這才是人生。
然而他的人生很快被打擾——
“停下停下,來方城做什么的?”
轎外響起男人盤查的聲音。
商溯眉頭微動。
蠻人混居的方城什么時候有了漢人在把守?
趕車的老奴掀開轎簾一角。
商溯微瞇眼,順著轎簾往外瞧。
曾經的蠻荒之地如今已換了模樣,到處都是漢人的身影,或教蠻人學漢字漢語,或教蠻人做耕地犁具,更有甚者,還有漢女與蠻人男子結伴同行,一路說說笑笑,簪花牽手。
商溯眸光微微一滯
這是,方城?
“蘭姨,馬上要到上巳節了,咱們要好好樂一樂。”
少女軟糯糯的聲音響起,“阿父說了,到了上巳節那日,他會帶著軍師石都小叔叔他們過來,與咱們一起去過節。”
“是該好好樂一樂。”
一女子笑道,“咱們來方城已有半年有余,整日里不是忙著開荒,便是忙著織布喂牛羊,連去歲的除夕都沒有好好休息。”
“如今終于農閑,咱們此時不樂,更待何時?”
一行人從馬車旁走過,清脆軟糯的聲音順著三月的春風送進商溯耳朵。
商溯輕抬眼,看見少女窈窕身影。
說是少女窈窕身影,其實更像是一個半大的孩子,只是大半年未見,她已比之前長高了許多,已經有了半大不大的小大人模樣。
小姑娘顯然愛漂亮,穿著桃花色的衫,簪著玉色桃花簪,上面綴著米粒大小的珍珠,不名貴,但勝在別致可愛,壓在烏黑的發上,越發襯得發如綢緞,泛著好看光澤。
愛漂亮的小姑娘一邊走,一邊與同伴說笑,陽春三月,暖風習習,少女黑湛湛的眼睛映著方城的晴空,仿佛能將人心的陰暗照得無處遁形。
商溯眉頭微動,轉了下自己空蕩蕩的拇指。
——嘖,希望他的扳指沒被她拿去換錢。
商溯輕扣車廂。
小姑娘仿佛聽到了聲響,腳步微頓。
商溯懶挑眉。
擱下手里未磕完的榛子,調整了舒服的姿勢,靠在清風朗月的靠枕上,只等小姑娘主動來答話。
但小姑娘腳步只短暫停留一瞬,又繼續往前走,莫說與他答話了,連往馬車上都不曾瞧一眼。
“”
商溯氣結。
這就是拿人東西的態度?
“咚咚——”
商溯重重敲著車廂。
“?”
誰在這兒發神經?
相蘊和不悅蹙眉。
方城越來越好,可煩惱也越來越多,比如說,這種當街敲車廂的紈绔越來越多了。
既如此,改日便讓石都領人來巡邏,將這些停在車上不走亂敲東西的紈绔全部抓去教蠻人寫字種田,省得他們在街上堵路省事。
相蘊和十分負責任地想。
小姑娘繼續往前走,商溯眼皮一跳,終于有些坐不住。
“相蘊和。”
少年冷聲道。
這聲音好生熟悉?
相蘊和眉頭微動,轉身回頭。
身后沒有人。
只有結伴而行的漢女與蠻人男子,不像是能叫出她全名的樣子。
難道是聽錯了?
相蘊和狐疑往周圍看了看。
周圍無人在看她。
行人各自忙著自己的事情,并沒有因為她而停留。
哦,就是聽錯了,是幻覺。
她就說嘛,這里怎會有人喚她全名。
相蘊和收回視線,準備繼續往前走。
商溯氣笑了。
“相蘊和,你沒長耳朵嗎?”
商溯一開口便是拉滿的刻薄。
相蘊和停下腳步。
悟了,她悟了,這不是錯覺,是真實存在的聲音。
像這么遭人厭的刻薄勁兒,她兩輩子只遇到過一個人——攻打鄔堡的三郎。
相蘊和轉身回頭,舉目四望。
這次沒再看行人,而是看周圍的馬車。
她記得那位三郎是牌面拉滿的富家公子,出行時前呼后擁,連護衛都有十幾個,濟寧城的楊成周的排場見了他都要甘拜下風。
似這樣一個人,斷不會與普通人一樣走路上街,而是一群扈從跟隨左右,再配上一頂極為精致的小轎,熏香裊裊,仙氣飄飄,這才是三郎該有的排場。
然而路上的行人小轎卻再一次讓她失望了。
別說是前呼后擁上街的富家公子了,就連精致小轎她都不曾看到一個,只看到一頂湛藍色的馬車停在路邊,正在接受守城衛士的盤查,馬車雖還算精美,但仆人卻是上了年齡的老仆,一看便是前來避難的落魄商戶。
找了一圈沒有找到自己想要找的人,相蘊和眉頭微蹙。
這位刻薄的三郎從哪發出的聲音?
她怎么找了半日也沒有找到他?
“你在往哪看?”
涼涼的聲音再次響起。
相蘊和此時正轉身看著身后人,正好能分辯出那道冰冷聲線是從何處飄出來——老態龍鐘的老仆駕駛的馬車里。
小姑娘瞳孔地震。
不是,不過是大半年不見,這位三郎竟落魄到這種地步了?
護衛沒了,只剩下一個老得隨時會死掉的老仆在身邊伺候?
相蘊和在心里為刻薄的貴公子鞠了一把同情淚。
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都落魄到這種程度了,這人的高高在上上依舊不減分毫。
——恩,他都慘成這樣了,她就不跟他一般見識了。
“你怎么來方城了?”
相蘊和走上前,隔著轎簾瞧著家道中落的貴公子。
氣頭上的商溯不想說人話,“怎么,方城你來得,我來不得?”
“當然來得。”
這人著實慘,善良的小姑娘不與喪家之犬一般見識,自動忽略少年話里的刺兒,“你來這里做什么?探親?呃,還是避難?”
“不用你管。”
小姑娘找了半日沒有找到自己,氣量狹小的少年仍在生氣。
“哦。”
相蘊和哦了一聲。
家道中落的人都這樣,像是渾身長滿刺兒的小刺猬,見誰便刺誰。
相蘊和人美心善,決定給落魄的貴公子一點時間來消化自己威風不再的事實,便善解人意點點頭,溫溫柔柔說著話,“那我不管。”
“我走啦。”
相蘊和笑瞇瞇與少年辭行。
“???”
我把你叫住就是為了讓你來跟我道別的?!
暴躁的少年氣得想掀桌。
“不許走。”
商溯道,“誰讓你走了?”
相蘊和奇怪看了眼馬車上的人,“不是你不讓我管的嘛?”
“既然不讓我管,那我留在這里做什么?”
“”
孤高桀驁的少年險些一口氣上不來。
“我不讓你管,你便不管,我讓你去死,你便去死么?”
少年口不擇言。
相蘊和不悅蹙眉。
這人說話還是這么討厭!
“你這樣說是不對的。”
相蘊和生氣道,“看你行事也是大家公子,怎這般不知禮儀?你父母難道沒有教過你,做人要有禮貌嗎?”
商溯冷笑,“我父母早死了。”
“”
怪不得這么沒禮貌,原來是有人生沒人教。
但這跟她有什么關系?
她又不是少年的受氣包。
阿父阿娘將她捧在掌心養了這么多年,為的不是讓她在一個落魄貴公子面前受氣的。
相蘊和決定不跟孤兒打交道,“哦,那你挺可憐的。”
說完話,直接轉身離開,連余光都不分給馬車半點。
“???”
所以你在生什么氣哦?
該生氣的人難道不應該是我嗎?!
商溯抬手掀開轎簾,“相蘊和,站住。”
哼,她才不站住。
她又不是他的奴仆,要被他呼來喝去。
相蘊和頭也不回,繼續往前走。
馬車上的少年有點急。
老奴適時伸出手。
少年扶著老奴的手,從馬車上跳了下來,準備去追氣呼呼走路的小姑娘。
但在他動身之前,他忽而想起小姑娘看見金珠時的兩眼亮晶晶,動作微微一頓,回手從案幾上抓了一把金瓜子,快步追小姑娘。
“相蘊和,你給我站住。”
少年聲音氣急敗壞。
小姑娘卻理他也不理,徑直往前走。
幸好他比小姑娘大幾歲,個子高,腿又長,三兩步便追上了小姑娘,手一抬,攔住小姑娘的去路。
小姑娘此時正在生氣,臉上冷冰冰,抬手便打他胳膊,他胳膊一縮,避開小姑娘的動作,看著冷冰冰的小臉,心里更加堵得慌,聲音不由得更冷三分。
“你在氣什么?”
商溯沒有好氣道,“該生氣的人難道不應該是我?”
攤開手,掌心是方才抓的金瓜子。
日頭正好,金瓜子在陽光下閃著細碎的光澤,相蘊和瞳孔微縮,差點被金光晃了眼。
想要繞開商溯走路的小姑娘瞬間走不動路。
“行了,別氣了。”
少年聲音冷冰冰,動作卻很輕,拿帕子包了金瓜子,輕手輕腳塞到小姑娘手中。
相蘊和捧著少年塞過來的金瓜子,一時間不知道該做什么反應。
——不是,你都這么落魄了,出手還這么闊綽呢?
果然家道中落都是有原因的。
【📢作者有話說】
小商:你我本無緣,全靠我花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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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將軍黑化日常》大型戀愛腦男主破防現場~~
眾所周知,少將軍裴衡與傅頌言是勢同水火的死對頭
可無人知曉的是,傅頌言夜夜入夢,婉轉承歡,微紅眼角與低靡嗓音讓少將軍如爆開的火,恨不得將人弄死在夢里
對死對頭起不堪心思,光風霽月的少將軍十分不恥
——想他世家出身,清貴自矜,怎會為一佞臣折腰做斷袖?!
少將軍不屑不恥,冷水澆臉守空房
而另一端的奸佞小人傅頌言,卻是納美妾,夜纏綿
前往岐州的路上,隔壁房間的動靜讓少將軍咬牙打坐一晚上
本以為這樣的關系會持續到老,不料蒼天開眼,傅頌言跌落懸崖,生死不知
得知消息的少將軍吐血昏厥,醒后飛奔懸崖,雙手挖土挖到指甲斷裂白骨橫出,卻只尋到半片染血衣襟
極少生病的少將軍裴衡大病一場
再睜眼已是三年后,性情大變的他遠走邊疆
在那里,他遇到一怪人——
“艸!狗男人也太難纏了!”
雄雌莫辨的美人顯然是醉得狠了,遮臉的面具掉了都不曾發覺:
“給毀天滅地大BOSS當死對頭,我活膩歪了么?”
“還好我及時死遁,要不然連骨頭渣都不剩!”
裴衡瞇了瞇眼
半息后,他忽而低笑,緩步上前,屈指撫弄美人臉
冰涼觸感落在臉上,美人不悅擰眉,一抬眼,撞見一張瘋狂得令人心驚的臉
“裴裴裴裴衡!”
醉醺醺的傅頌言瞳孔驟縮,瞬間醒酒。
“渣都不剩?”
裴衡陰鷙笑著,低頭咬上那截白得晃眼的脖頸,“你對自己的下場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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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而不得果斷黑化的少將軍 VS 女扮男裝撩人不自知的慵懶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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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 第 24 章
◎相蘊和覺得少年很可憐。◎
第24章
相蘊和看了看被少年塞過來的金瓜子, 再看看少年臭著的一張臉,短暫愣了半瞬后,心里只剩下一個念頭——出手這么闊綽, 他不家道中落誰家道中落?
崽賣爺田不心疼, 有這樣大方的兒郎, 再多的金山銀山也經不住這樣的打賞。
“我不要。”
相蘊和包起金瓜子,把東西還給商溯。
商溯弄不懂小女郎的心思。
瞧了瞧小女郎沒什么表情的臉, 聲音頓了頓, 猶豫片刻問了一句, “嫌少?”
“”
這不是少不少的事情,這是她可以不跟少教養的孤兒打交道, 但不可以趁火打劫的事情。
相蘊和道,“這是你的錢, 我不能要你的東西。”
“你以前要了。”
商溯看了看相蘊和。
可你以前也不落魄啊!
前呼后擁跟著一群人, 哪跟現在似的,身邊只剩下一個隨時會入土的老仆?
相蘊和到底心善,哪怕面前的人說話刻薄,她也沒有如少年一樣直戳人的心窩, 只是委婉道, “以前是以前, 現在是現在。”
“以前我缺衣少穿, 你送我錢財, 我求之不得。”
“但現在不一樣了。”
相蘊和搖了搖頭, 黑湛湛的眼睛亮晶晶,“我找到了我阿父, 已經不缺錢缺糧啦。”
“你阿父不缺錢糧?”
少年微挑眉, “如果不缺, 為什么偏居一隅,來到方城這個鬼地方?而不是如其他諸侯一樣,逐鹿中原問鼎天下?”
“”
有這么一張嘴,活這么大還沒被人打死真是一種奇跡。
相蘊和再一次對少年的聊天能力有了新的認知。
蘭月不悅皺眉。
宋梨看了又看面前的刻薄貴公子。
她絲毫不懷疑,如果不是這位少年幫過她們,依著蘭姐的脾氣,現在便能扭斷少年的脖子。
“要你管。”
相蘊和下巴微抬,一向溫柔和煦的臉上難得有了不耐煩,“我阿父想去哪就去哪,你管不著。”
話剛出口,忽而覺得哪里有些不對勁,少年開口便喚她名字,又知道她阿父是誰,可她卻從未告訴少年她的身份的,少年從哪里知道她的身世的?
“倒是你,你覺得方城是個鬼地方,那你為什么還要來這里?”
相蘊和狐疑看了眼商溯,不著痕跡套話,“金尊玉貴的世家公子不在中原富庶之地安享太平,來蠻荒之地的方城做什么?”
我阿父雖落魄,可你也好不到哪去啊。
再說了,我阿父現在雖落魄,但與之前被人追殺得沒處躲相比,現在的生活已經上了好幾個臺階,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哪跟你似的,窮得只剩一個老奴在身邊伺候,卻還擺著世家公子的譜。
相蘊和越看少年越覺得可憐。
沒了豪仆扈從在一旁伺候著,就憑少年這張嘴,遲早要被人打死。
恩,她就大人不記小人過,不跟一樣早晚被打死的人一般見識了。
小女郎眼底的憐憫明晃晃。
“?”
他有什么可憐憫的?
商溯奇怪看了眼相蘊和,道,“我來給我阿娘送葬。”
相蘊和呀了一聲。
事死如事生,世家豪族厚葬成風,當家主母死了,來送葬的竟然只有自己的兒子與一個年邁的老奴,這戶人家到底落魄到哪種程度了啊?
——身為庶民的她的大父去世時,還有三五十個鄉親來送葬呢,到了少年這里,居然自己便把母親給葬了?而且不是葬在邙山這種風水寶地,而是葬在以荒涼著稱的方城?
這不是落魄,是全家只剩他一個了吧?
莫不是鄔堡沒有打下來,反而被“王大善人”滅了滿門?
還別說,這種事的確是“王大善人”做出來的事情。
相蘊和對少年充滿憐憫。
“節哀。”
死者為大,又被滅了滿門,相蘊和不再計較少年如何得知她身份,左右這里是方城,阿父又有兵力駐守,不怕盛軍來攻打,便對少年道,“你初來方城人生地不熟,如果有什么需要幫忙的地方,可以來郡守府找我。”
“喏,那就是郡守府。”
怕少年找不到地方,相蘊和抬手一指,指向城里最高的建筑,“大盛派來的郡守受不住方城的苦寒,去歲便收拾包袱回了老家,如今我與我阿父住在那里。”
商溯順著小女郎指的方向看去,一個略高于周圍茅草屋的建筑物出現在他眼前,不同于其他地方郡守府的高門大戶紅墻綠瓦,這個郡守府與其他茅草屋的區別也僅僅是略高,沒有云紋沒有裝飾品,僅僅是個有些高的建筑物。
這玩意兒是郡守府?
他府上下人住的地方都比這氣派。
“唔,如果是這種地方,官吏的確熬不下去。”
商溯微頷首,對簡陋的“郡守府”做出評價。
相蘊和一言難盡。
——你都落魄到這種程度了,居然還嫌棄我住的地方差?
“是了,方城又窮又差,尋常人根本熬不住,你安葬完你的母親便早些離開吧。”
相蘊和不想與這種不會聊天的人繼續聊下去,“若沒什么事兒,我便先走了,阿父在家里等我,不許我晚歸。”
“等一下。”
商溯叫住小女郎。
相蘊和不悅皺眉,“又有什么事?”
商溯張了張嘴,有些難以啟齒。
在他的認知里,賞人的東西便是賞人的,哪有再要回來的道理?
但那枚墨玉扳指是他生母留給他的遺物,不是隨意能打賞人的東西,他在街上叫住小女郎,為的便是這枚扳指。
少年躊躇著沒有說話,相蘊和眼底的神色變了味。
——你該不會是想問我借錢吧?
可你出手就是金瓜子,看著雖落魄,但也不像是缺錢的人啊?
破船還有三斤釘呢,更何況你這種隨意把金珠扳指金瓜子打賞人的家庭?
相蘊和頗為不解。
但小姑娘生性善良,少年雖刻薄了些,可的確幫過她,那些金瓜子支撐起了方城最初的經濟與米糧,讓她與阿父少走很多彎路,哪怕為了這件事,她也不能對少年袖手旁觀。
——雖然少年出手依舊闊綽,看上去不像是缺錢的樣子。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等他吃一段時間的苦頭,就知道錢財的不易了。
相蘊和善解人意地想。
小姑娘把自己身上的錢全部翻出來,又問蘭月宋梨要了錢,再把鬂間的珠釵摘下來,湊在一起學著少年的樣子拿帕子包著,塞到少年手里。
“?”
給他這些破爛做什么?
商溯奇怪看了眼小女郎。
“我身上只有這些錢,如果還不夠的話,我再幫你想想辦法。”
怕少年又拿去打賞人,相蘊和補上一句,“你今時不同往日,以后花錢要注意,不要再大手大腳的。”
“???”
他看起來像缺錢的人嗎?
商溯手拿用帕子包著的銅板碎銀子,宛如風中雕塑。
把錢塞給少年,相蘊和任務完成,揮揮手與少年道別,“我走啦,再會。”
相蘊和轉身離開。
商溯差點把東西砸在地上。
“你給我站住!”
商溯氣急敗壞。
又怎么了?
這人的情緒怎么這么不穩定呢?
相蘊和有些無奈,轉身問少年,“又有什么事?”
少年追過來,把她剛才給他的東西塞回她手里,“收好你的東西,我不要。”
“我要的是你當初拿走的扳指,那是我生母留給我的遺物。”
哦,原來是嫌少,想要那枚更貴重的扳指。
——什么遺物不遺物的,她半個字不信。
“既然是你母親留給你的東西,你當初送給我做什么?”
相蘊和嗆了一句,“你就是這么對待你母親的心意的?”
商溯輕哼一聲,“我沒想送給你,是不小心掉在你手里的。”
嘴硬,繼續嘴硬。
那么貴重的東西,能隨便掉下去?能掉下去不問她討回來?等過去大半年了,自己落魄了,才想起來把東西討回來?
這些世家公子旁的不行,裝腔作勢的能力倒是登峰造極,無人能出其左右。
相蘊和道,“扳指?我還給你便是。”
“只是那枚扳指我沒帶在身上,現在沒辦法拿給你,你給我一個地址,等我找到了,便差人給你送過去。”
他的地址?
哦,對,是得找個地方安置下來。
商溯舉目四望。
原本是蠻人羌人雜居的地方經過大半年的修整,如今已有了初具人住的模樣,茅草屋,泥土墻,長風卷起來,稻草與黃塵撲簇撲簇往下掉。
——生活環境還沒他住過的山賊窩好。
這地方能住人?
當馬棚他都嫌簡陋。
潔癖的貴公子眸光有一瞬的凝滯。
少年端看四方卻未說話,相蘊和心情格外復雜。
不是吧不是吧,你窮得連住店的錢都沒有?
可都這么窮了,還出手就送金瓜子?是本著舍不得孩子套不的狼,舍不得金瓜子討不回扳指的心理嗎?
“那什么,你若是沒地方可去,可先住在郡守府。”
相蘊和無法理解落魄公子的行為,嘆了一聲,道,“左右郡守府大得很,能騰挪出兩間房子讓你與你的仆人住。”
看看周圍的茅草屋,再看看還能稱作為建筑物的郡守府,商溯勉為其難答應,“可。”
“走吧。”
相蘊和轉身帶路。
商溯微頷首。
郡守府里住的大多是草莽出身的軍士,說好聽點是不拘小節,說難聽點是粗魯,這些人遇到言語刻薄又目下無塵的少年必然免不了起沖突,相蘊和便讓宋梨提前回去打聲招呼,自己與蘭月帶著少年往家走。
老仆趕著馬車,來到商溯面前。
商溯扶著老仆的手,起身上了馬車。
相蘊和在前面領著路,一路上沒聽到刻薄的少年再開口,還以為少年自尊心太強,寄人籬下不免有些神傷,便也沒把倆人一路無話的事情放在心上。
“前院住的是軍士,整日舞槍弄棒的,傷到你便不好了。”
相蘊和對身后的少年道,“你跟我在后院住,那里安靜些。”
“你準備將你母親安葬在哪?”
“這里的蠻人雖在阿父的治理下與漢人相處頗為融洽,但也有那種仇恨漢人的蠻人,你去安葬你母親的時候與我說一聲,我讓熟悉蠻語的人帶你過去,免得你語言不通與蠻人起了沖突。”
說完話久久沒有聽到少年的回答,不免有些疑惑,回頭一瞧,看到自己身后根本沒有人,只有一頂小轎跟在她身后,見她停下,小轎也停下,趕車的老仆放下腳凳,掀開轎簾,身著錦衣的少年捧著小暖爐,從車上走下來。
明明是家道中落的落魄的公子,可少年的驕矜卻不減分毫,扶著老仆的手下了車,一雙清冷鳳目上下打量著郡守府,秀氣的眉頭蹙了蹙,眼底的嫌棄幾乎能溢出來。
“”
突然有些后悔把人帶回來。
相蘊和道,“別嫌棄了,有的住就不錯了。”
“與街上的茅草屋相比,這里的確勉強能住人。”
商溯微頷首。
“那當然,你肯定是人。”
相蘊和道。
商溯被刺得一頭霧水。
相豫章與軍師領兵在外,如今的郡守府只有杜滿坐鎮,聽宋梨講相蘊和帶了朋友回來,杜滿便急忙出府相迎。
杜滿剛從院子里走出來,便聽到少年嫌棄的話,心中不免有些不喜,再去瞧少年裝扮,錦衣玉帶手捧小暖爐,典型的世家公子的打扮,心頭的火騰地一下燒了起來,若不是顧忌著這人是阿和的朋友,他現在便想將人轟走。
“阿和,這是你朋友?”
杜滿壓了壓心頭的火,問相蘊和。
相蘊和點點頭,“當初買糧食的錢就是他給的。”
“哦,原來是他。”
杜滿勉強接受少年的刻薄。
“怎么稱呼?”
杜滿問少年。
相蘊和這才想起來自己還不知道少年的名字,便也向少年看去。
“我家主人姓顧,行三,您喚他三郎便可。”
沉默了一路的老仆沙啞著聲音開口。
商溯眼皮微抬。
——顧是他父親的姓。
世家大族出門在外不報名字,只報家世排行,杜滿沒有多想,上下打量著少年,“會稽顧家?”
商溯冷笑,“讓你失望了,與會稽顧家沒什么關系。”
“沒關系就好。”
杜滿嘟囔道,“會稽顧家沒什么好人,個個都是王八蛋。”
王八蛋的顧家三郎商溯:“”
少年臉色有一瞬的凝滯,相蘊和噗嗤一笑,這個顧三郎絕對是會稽顧家的人。
“笑什么?”
杜滿奇怪看相蘊和。
相蘊和笑著搖頭,“沒什么。”
“走吧,帶你朋友去里面瞧瞧。”
杜滿伸手揉了揉小女郎的發。
杜滿前面帶路,相蘊和與商溯并肩而行。
雖不大喜歡少年,但此人是相蘊和朋友,杜滿一邊帶路,一邊介紹郡守府的情況,一邊說著話,“我是粗人,不會說漂亮,如果有招待不周的地方,你多包涵。”
“恩,看出來了。”
商溯道。
相蘊和嘆了口氣。
——這人還不如是個啞巴。
杜滿被噎住了。
——這廝是真的不會說話,說好的世家公子個個八面玲瓏呢?怎么比他一個屠夫還不會做人?
“滿叔,你不是還要幫阿父弄東西嗎?”
倆人再繼續相處遲早要出事,相蘊和對杜滿道,“你先去忙吧,別誤了阿父的正事,這里有我照應著。”
杜滿求之不得,他正不想招待少年呢。
“行,那我先走了。”
杜滿拱拱手,與少年道別,“再會。”
商溯敏銳捕捉到“正事”兩字。
“你父親想打葉城?”
商溯問相蘊和。
杜滿瞬間停下腳步。
大哥攻打葉城的事情極為機密,算上他也只有四個人知道,初來乍到的顧家三郎是怎么知道的?
“葉城是通往中原之地的關隘,盛軍不會輕易放棄,你父親若執意攻取,只怕會鎩羽而歸。”
少年的聲音仍在繼續。
杜滿臉色微變。
——昨日大哥來信,讓他整合兵力,若不是傷亡太重,怎會讓他再點兵?
“你父親太蠢。”
商溯不以為然,“我若是你父親,便會學漢高祖劉邦,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相蘊和眼皮輕輕一跳。
倒不是氣少年罵她父親蠢,而是少年說的話讓她為之驚訝,前世的阿父損兵折將之后的確學了漢高祖,聲東擊西才拿下葉城,她重生之后將這件事告訴了阿父,阿父便提前調整了部署,避免讓自己原本便不多的兵士折在葉城。
她與阿父提前知道未來的事情,所以可以提前做出調整,但是少年呢?少年怎會知道這樣的事情?甚至還預判了她與阿父的預判,直接點明最正確的一條路?
這不是一個普通的世家公子該有的思維。
像這種只憑一個地名便能準確判斷出戰事勝負的敏銳,她活了兩世只知道一個人——出場即巔峰,一生無敗績的戰神商溯。
【📢作者有話說】
阿和想象中的商溯:貧窮可憐又弱小,等待她解救的小可憐。
真實的商溯:人見人打但打不過的刻薄囂張大魔王成長期。
這個故事告訴我們,刻板印象不可取23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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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 第 25 章(捉蟲)
◎我不是阿父的軟肋,我是他的盔甲。◎
第25章
但彼時的商溯是一個任人欺辱的小可憐, 孤苦無依又貧窮,與眼前這位出手闊綽、把刻薄囂張寫在臉上的貴公子沒有半點關系。
當然如果非要掰扯,大概也是有關系的, 那就是這位刻薄貴公子有著與商溯一樣的對戰事的洞察力, 只需一個地名, 三兩句的軍事部署,便能推斷戰局的走勢與勝負。
可這么厲害的一個人, 她為什么在前世沒有聽到關于他的任何消息?
會稽顧家雖是世家大族, 但族中兒郎對軍事毫無天賦, 亂世之際名將如云,卻沒有一個出身會稽顧家。
——絕世悍將的名聲是刀口舔血拼殺出來的, 富貴錦繡中養不出凌厲殺伐的悍將。
世家大族縱然出名將,也是儒將居多, 并非沖鋒陷陣之將。
更別提會稽顧家的兒郎們實在不精于此道, 亂世從開始到結束,再到太平盛世之際的開疆擴土,顧家出了不少治理一方的文臣,武將卻沒有一個。
眼前的少年如此厲害, 又姓顧, 那么結果無非兩個, 一個是尚未來得及發揮自己的將才之能, 便早早死于亂世, 二便是他騙了她, 他不姓顧,而是另有姓名。
看看少年隨時隨地刻薄人的囂張跋扈, 再想想杜滿罵會稽顧家全是王八蛋時少年的反應, 相蘊和認真地覺得是前者——少年尚未遇到明主, 便因為嘴太欠而被人打死。
像她這么好脾氣的人并不多,但好脾氣如她都有些受不了他的話,更別提大爭之世的各路諸侯霸主與山賊豪強,少年說話如此難聽,很容易被人當場打死。
性格決定命運,古人誠我不欺。
相蘊和看著年少早夭的絕世將才,心情格外復雜。
——好好的一個人,怎么就長了張嘴呢?
“軍機大事豈是你我能置喙的?”
相蘊和道,“三郎,你逾越了。”
商溯嗤笑,“若非你算我半個朋友,你以為我會多嘴?”
不是,你這種高高在上的態度是對待朋友的態度?
——行吧,半個朋友。
相蘊和道,“我知道你是好心,但此事不是你我能插手的。”
商溯冷哼一聲。
一旁杜滿拼命給相蘊和使眼色。
少年說的的確有道理,他還想再聽少年說幾句來著。
但對于相蘊和來講,少年終究是外人,在沒有摸清少年的勢力歸屬之前,哪怕他有經天緯地之才,她也不敢讓他對戰事指手畫腳。
“你一路舟車勞頓,想來此時也該累了。”
相蘊和道,“這樣吧,我讓梨姨先帶你下去休息,你看如何?”
好心被人當成驢肝肺,商溯涼涼出聲,“求之不得。”
“三郎,請。”
宋梨雖商溯做了個請的姿勢。
商溯冷笑一聲,拂袖離開。
少年身影消失在長廊盡頭,杜滿再也忍不住,“阿和,這位顧家三郎很懂軍事,你為什么不讓他繼續說?”
“滿叔,你也知道,他是顧家三郎,而不是你與蘭姨小叔叔。”
相蘊和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怎知他是真心幫我們?還是其他勢力故意派過來的人?”
杜滿張了張嘴。
蘭月長眉微蹙,“我們第一次見這位顧家三郎,是在濟寧城與商城的交界處,少年有攻打當地最大的塢堡之意,問我們要塢堡的路線圖。”
“亂世之際攻打塢堡,這不是只求自保的世家公子所為。”
相蘊和接道。
蘭月微頷首,“不錯,少年有劍指天下之意,又怎么幫我們攻取葉城,助豫章出兵中原?”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直把杜滿說得啞口無言。
“算了算了,我說不過你們。”
杜滿嘆了口氣,“你阿父雖然沒有在信上明說,但從他要求我點兵支援來看,他攻打葉城的事情并不順利。”
“我是個粗人,只知道舞刀弄槍,能為大哥沖鋒陷陣,但卻不能幫大哥出謀劃策,如果顧家三郎能幫得了大哥,咱們應該把他拉攏過來,讓他成為咱們的人。”
“拉攏他?”
蘭月長眉微抬,“我們能給他什么?是破破爛爛的方城?還是不如他家馬棚氣派的郡守府?”
“”
別說了,扎心。
杜滿長長嘆氣,“蘭姐,你的話不比顧家三郎的話中聽到哪去。”
蘭月不置可否。
“滿叔,阿父這次讓你征兵多少?”
相蘊和問道。
杜滿伸出一只手,“五千。”
“五千?”
蘭月不悅皺眉,“方城哪有那么多的漢人?”
“再說了,哪怕有那么多的漢人,也不能全部調走。”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若蠻人趁我們內部空虛發動叛亂,后果不堪設想。”
相蘊和也有這個擔憂。
雖說前世的蠻人對阿父死心塌地,但那是阿父在方城精耕細作五年之久才換來的熱血酬知己,但現在,阿父在方城不過大半年時間,方城的蠻人對阿父會有那么忠心嗎?
“不是抽調漢人,是蠻人,大哥這次要用蠻兵。”
杜滿搖了搖頭。
相蘊和心頭一跳。
蠻人在方城是不穩定因素,到了葉城,更是需要阿父時刻提防的存在,阿父一向精明,怎會讓這樣的人去幫忙?
還是說葉城戰事吃緊到讓此時的阿父沒有別的選擇,所以只能退而求次用蠻兵?
相蘊和與蘭月對視一眼,從彼此眼底看到深深的擔憂。
杜滿比她們更犯愁,“蠻人聽說打仗有軍餉,還能給家屬發糧食,個個都來找我報名。”
“可這些人沒有經過訓練,對打仗的事情一竅不通,更可怕有些人甚至連漢話都聽不懂,與我說話全靠打手勢,這樣一群人到了戰場上,只能湊個人頭,根本幫不了大哥的忙。”
“湊人頭?”
相蘊和眸光微微一頓,瞬間明白了阿父征用蠻兵的用意——虛張聲勢。
蠻人反復無常,時不時便會發生叛變,故而無論是前朝還是如今的大盛,對蠻人實行的政策都是極為嚴苛的叛亂必殺的殘暴刑法,經年累月之下,蠻人與漢人的關系便算不得好。
朝廷強盛時,蠻人畏懼其威勢,便不得不臣服。
等朝廷陷入內斗無力鎮壓四夷時,蠻人便會再度反叛,自立為王。
方城郡守之所以卷鋪蓋跑路,除卻方城之地著實苦寒外,朝廷無力抽調兵力駐守方城也占很大一部分因素。
——身為方城郡守卻沒什么兵力,很容易被方城的蠻人群起而攻,性命不保。
而現在,與漢人不睦的蠻人卻愿意臣服阿父,為阿父南征北戰。
阿父戰事吃緊,他們便主動來投,阿父久攻不下葉城,他們便助阿父一臂之力,成為阿父逐鹿中原的中堅力量。
一個是出身貴族不把庶人將士當人看的各路諸侯,一個是連不服管教與漢人有血仇的蠻人都為他拋頭顱灑熱血的素有賢名的豫公,孰優孰劣,一看便知。
這就是阿父用蠻兵的意義。
他們可能在戰場上幫不了阿父,但卻能幫阿父攻心,讓原本便被諸侯們苛待的將士們心中的天平越發偏向阿父,只需一個契機,他們便會倒戈相向,開城獻降。
相蘊和道,“阿父用蠻人不為攻城,而是為了攻心。”
“攻心?”
杜滿撓了撓頭,對這個詞匯有些陌生。
“對。”
相蘊和頷首,“滿叔,你只管去按照阿父的吩咐去做,湊夠五千蠻兵,去葉城支援阿父。”
雖不太理解相蘊和所說的攻心,但杜滿對相豫章的忠心毋庸置疑,聽相蘊和這般鄭重其事,當下便拍胸脯道,“放心,只要是大哥的吩咐,上刀山下火海我也會去做。”
“滿叔,你快去忙吧,別耽誤了阿父的正事。”
相蘊和從不懷疑杜滿的忠心,對杜滿說道。
杜滿點點頭,向蘭月道,“蘭姐,我走之后,阿和就交給你了。”
“知道。”
蘭月道,“去你的吧。”
“”
蘭姐的話真的不比顧家三郎中聽多少。
杜滿腹誹著,轉身離開。
很快募集到五千蠻兵,杜滿與左騫領兵出征,帶領蠻兵前去支援相豫章。
與此同時,斥衛探知盛軍兵力重新部署,兩萬大軍直奔方城。
“什么?兩萬盛軍?”
蘭月臉色微變。
斥衛道,“這兩萬只是先行軍,后面還有三萬之眾,加一起一共五萬。”
“蘭姐,我們這里滿打滿算只有五千人,其中還包括沒有經過訓練的蠻兵。”
這下連宋梨都有些坐不住,“兵力如此懸殊,方城又無堅固城樓將盛軍抵擋在外蘭姐,我們現在便給大哥去信,讓大哥回來支援。”
相蘊和秀眉緊蹙,“可是現在正是阿父攻打葉城的關鍵時刻,如果阿父回援方城,他之前的努力便都白費了。”
“不讓大哥回來,難道就靠我們這點人來守城?”
胡青著急上火,“阿和,這是打仗,不是兒戲。”
相蘊和抿了抿唇。
白手起家是一個字字啼血的形容詞。
意味著別的諸侯猛將如云謀臣如雨,而阿父只有誓死追隨他的父老鄉親,每一仗都要面對數倍于自己的敵軍,每一仗都要以少勝多,若不能勝,他便沒有下一次與敵軍對抗的資本。
以前是這樣,現在有了方城還是這樣。
——與中原的富庶相比,此時的方城糧少人更少,能湊夠五千蠻兵支援阿父已是極限。
“我知道這是打仗,不是兒戲。”
相蘊和深吸一口氣,“正是因為是打仗,所以才更不能成為阿父的累贅。”
“我從來不是別人威脅阿父的軟肋。”
相蘊和一字一頓道,“我是能保護阿父的盔甲。”
“阿父平叛鎮亂,我便為他籌集錢糧。”
“阿父出征在外,我便為他鎮守一方。”
“我是阿父的女兒,不是只會扯他后腿的累贅。”
無論前世還是這一世,她都不會成為父母的軟肋。
偌大議事廳陡然陷入安靜。
所有人的目光落在相蘊和身上,看嬌嬌弱弱風吹吹就倒的小女郎眉目溫柔,語氣緩慢而篤定。
“不必驚動阿父,給滿叔去信一封便可。”
相蘊和,“滿叔乃阿父麾下第一將,刀下盛軍亡魂無數,只要他叫陣,盛軍便無人敢迎戰。”
“以他悍不畏死的威名,哪怕只帶百余人前來回援,也足以嚇跑數萬敵軍。”
相蘊和提筆寫信。
她的話并非空穴來風,而是上一世的商溯的確這樣用過。
敵軍來襲時,商溯帳下不足千人,便命麾下悍將領百余騎兵,馬尾上綁樹枝,在營帳后來回奔走,制造一種大軍壓境的假象,順利嚇跑十萬敵軍。
商溯用的那位將軍無論是武力還是領兵作戰的能力都遠不及滿叔,那位將軍既然可以,她為什么不可以?
相蘊和一邊寫信,一邊把自己的打算說給眾人聽,“盛軍之所以來攻打我們,是因為阿父攻勢甚急,他們無力招架,只能求援讓離方城最近的將軍,讓他們來攻打我們,借此分散阿父的注意力,來解葉城的危機。”
她其實不太懂打仗,但她會有樣學樣。
商溯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寶藏,足夠讓她拿著他的經驗應對一些普通敵將。
“這種情況下,只要我們能拖十日時間,阿父便能拿下葉城,打通出兵中原的關隘。”
寫完信,相蘊和把信封好,拿給斥衛。
蘭月眼睛輕瞇。
宋梨猶豫不決。
胡青張了張嘴,卻不知該說什么。
——五千雜兵再加百余人便想拖住盛軍的五萬大軍,阿和怕不是在癡人說夢!
“十日時間?”
蘭月斬釘截鐵,“好,我們便拖盛軍十日,助豫章拿下葉城!”
蘭月一錘定音。
一道道軍令有條不紊傳下下去。
五千雜兵齊上陣,不是修筑工事,便是準備滾石木材。
與此同時,正在路上的杜滿接到相蘊和的書信。
“阿和寫了什么?”
左騫探頭探腦看向杜滿手里的信,“神神秘秘的,還不讓我看?”
杜滿立刻收起信,團吧團吧丟進火堆里。
紙遇到火苗,頃刻間話未灰燼,杜滿這才抬手拍了拍左騫肩膀,若無其事道,“沒什么。”
“阿和給大哥做的棉衣忘記帶了,著我回去取一下。”
左騫皺了皺眉,“阿和也太孩子氣了,咱們都走這么遠了,還取什么棉衣?等回來再取。”
“嗐,這是阿和手指頭扎了好多洞才做出來的,咱們不能辜負她的一番心意。”
杜滿道,“你帶大軍先走,我領一百人回去取。等拿到棉衣,我再快馬加鞭去追你。”
左騫不情不愿點頭,“快去快回,別讓軍師知道了。”
“要是軍師知道你為棉衣回去,肯定又要打你軍棍。”
“知道。”
杜滿笑著送走左騫。
大軍開拔,杜滿臉上笑意消失得無影無蹤。
——讓他以百余人嚇跑盛軍的五萬人,小阿和真敢想。
但他——敢做!
“兒郎們,隨我回援方城!”
身材魁梧的將軍翻身上馬,聲音直沖云霄。
而彼時的方城,相蘊和正在琢磨著把“顧家三郎”送走。
此人敵友不明,偏又對戰事極為敏銳,留在城里始終是個隱患,相蘊和找了會蠻語的親衛,送他出城尋風水寶地安葬母親的骨灰,順便監視他的行動,讓他不要隨意走動。
商溯眼皮微抬,“你不信我?”
“這是哪里話?”
相蘊和打包了點心,讓親衛替給少年拿著,“你來方城那么久了,也該讓你母親入土為安了。”
商溯冷笑,“我母親葬在何處又何時下葬,不用你來管。”
“恩,我不管。”
相蘊和取來墨玉扳指,用帕子包好遞給商溯,“盛軍不日來攻,你不是方城的人,不必留下來送死。”
棉布帕子包著通體碧色的墨玉扳指,午后細碎的陽光將棉布也染成一層淺淺的碧色,廉價棉布與價值連城的扳指,就這么在陽光下交融,明明該極有違和感,但此時卻分外融洽。
商溯眉頭微動。
小女郎其實并不懂貴族之間送東西的規矩,她身邊之人皆草莽,無人教她這些東西,但她在學著他的習慣來回贈他。
——她對他,的確是用了心的。
商溯接過扳指。
少年接過扳指,卻沒有著急離開,把扳指拿在手里,慢條斯理戴在拇指,另一只手轉著墨玉扳指,余光瞥著身旁的小女郎。
繁茂的枝葉將午后的陽光剪得細碎,斑駁在小女郎的臉上,將那張粉雕玉琢的小臉襯得皎皎如月,而小女郎烏黑明亮的眼睛,便是敢與皎月爭輝的璀璨星辰。
捫心自問,商溯從不是什么好人,可看著這樣的一張臉,瞧著這樣一雙眼睛,被族人罵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少年總想做些好事。
——這么望之滿是晴空不染塵埃的一雙眼,不應該葬身在亂世。
“如果有遺言,可以告訴我,我若心情好了,興許會替你完成心愿。”
半息后,少年別別扭扭開口。
這話著實不吉利,聽得蘭月直想打人,宋梨拉了拉蘭月胳膊,示意她不必跟少年一般見識。
少年口中說這樣的話著實不讓人意外,相蘊和沒放在心上,隨意說了一句,“遺言就是若你若遇到一個名喚商溯的人,請幫我轉告他,無論生活有多難,都不要放棄,因為我在找他。”
“等我找到他,他就能過上好日子,不再被人欺負了。”
“???”
身著綾羅,腰飾玉帶,頭戴束發金冠,腳蹬蜀錦銀皂靴,手帶價值連城墨玉扳指的商溯動作微微一頓,瞇眼看向相蘊和。
從哪聽的市井謠言?
他的生活一點不艱難。
【📢作者有話說】
王寶釧來了都得分他三溝野菜的戀愛腦小商:她用帕子包著扳指,她對我超好!!!!
相蘊和:??????
恩,作者君的XP很奇怪,戀愛腦與貞潔是男人最好的嫁妝2333
另外作者君最近在學畫畫,畫了幾張阿和搞插畫,希望審核早點放出來,這樣就能讓寶寶們看到啦!
最后是接檔新文求預收,歷史向大女主,一個超級超級厲害的人物,寶寶們快來收藏我鴨!么么啾!!
【彈幕教我當太后】
《一代賢后鄧綏》開播,網友們議論紛紛——
“看名字就知道是傻白甜圣母瑪麗蘇,辣雞!”
“最煩傻白甜,一無是處全靠男主和運氣。”
初入宮被皇后刁難
“肯定是哭唧唧等男主救,沒意思。”
鄧綏:皇后被廢,滿門流放。
“臥槽,姐姐你上來就黑化開大啊!!!”
天子駕崩,與皇長子有舊怨
“肯定是女主受盡委屈但不改初心,用愛與善良感動皇長子,皇長子良心發現,然后狗血大團圓。”
“太俗套了,導演能不能換點花樣?”
鄧綏:廢皇子,立新君。
“臥槽!姐姐你這么剛的嗎!!!”
臨朝稱制,世家朝臣意圖宮變
“我懂我懂!以姐姐的智商肯定是請君入甕,朝臣世家們中計之后悔不當初,然后被姐姐的能力折服,然后對姐姐誓死效忠!一整個爽點拉滿有木有!”
鄧綏:賜死,所有參與人員夷三族。
“臥槽!!!”
水災山洪,冰雹狂風,蝗蟲大旱,百姓死傷無數
匈奴南下,西域反叛,羌戎肆虐,海賊猖獗,內憂外患接踵而來
“啊姐姐是不是要和親外族茍一茍了?QAQ”
“嗚嗚,姐姐這么剛的人怎么能受這種委屈?”
“辣雞老天不做人!辣雞蠻夷趁虛而入!”
然而——
殺匈奴于漠北,斬叛軍于西域,誅羌戎于河西,討海賊于海島
匈奴投降,西域稱臣,羌戎獻地,海賊消亡,擴張領土一千八百余里!
鄧綏:和親?呵,只有匈奴王子侍奉我。
“!!!”
鄧綏時常被一堆聲音圍繞
皇后辱她,她們勸她善良
皇長子欺她,她們勸她大度
朝臣世家廢她,她們勸她原諒
內憂外患之際,她們勸她忍耐
但她——
廢后,驅皇子,誅佞臣,平外患,立不世之功!
憑什么負重前行才能換功德圓滿的賢名?
她偏以雷霆手段換掌權天下!
#彈幕教我做太后,但我比彈幕更牛逼#
#要什么金手指?我就是最大的金手指#
感謝在2024-01-20 23:07:39~2024-01-21 23:15:04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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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 第 26 章
◎“我說,你想立功么?”◎
第26章
少年瞇眼看著面前的小女郎。
小女郎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要找的人就在自己面前, 說完方才的那番話,還不忘又囑咐一句,“他叫商溯, 商都的商, 逆流行水曰溯的溯, 記住了嗎?”
商溯挑了一下眉。
倒也不用說得這么清楚,他自己的名字難道不知道怎么寫?
“你為什么要找他?”
小女郎心心念念的人是自己, 商溯不別扭了, 嘴角難得噙了笑, 十分有耐心問道,“你分明不認識他, 為何要找一個陌生人?”
不僅不認識,連他站在她面前她都認不出。
找一個只知道名字剩下完全陌生的人, 圖什么?
圖錢?圖權?還是圖人?
他雖有錢, 但不是什么干凈錢,小女郎心底純善,若知曉他錢的來路,只會罵他的錢臟。
若是權, 更不必提, 他現在是山賊, 能有什么權?
至于人, 呵, 圖他不忠不孝?還是圖他不仁不義?又或者圖他桀驁刻薄?
他是合該在史書里大書特書的悖逆之徒, 善良仁厚的小女郎怎會圖他這個人?
當然,他也不是一無是處, 他這一身好皮囊尚能拿得出手, 可小女郎今年不過十一二歲, 尚未到愛慕思/春的年齡,他的容貌優勢在她那用處不大,抵不過他言語的刻薄與性格的惡劣。
所以這樣一個毫無可取之處的他,小女郎為什么要找他?
還把找他的事情掛在嘴邊,與他這種關系算不得親密的人都會提及?
商溯眼瞼微斂,看向粉雕玉琢的小女郎。
“不為什么,只是想找他了呀。”
相蘊和道。
“不為什么?”
商溯輕嗤一聲,“不為什么便去找一個陌生人?一個遠在千里之外的商都的陌生人?”
任誰大張旗鼓找一個陌生人都很奇怪,相蘊和想了一下,道,“呃,他才不是陌生人,我跟他熟著呢。”
只要從亂世活下去的人,哪個對商溯不是如雷貫耳?
更別提她好不容易登基為帝的父母覺得深深愧對于她,不僅對慘死在亂世之中的她大封特封,還害怕她在陰間受人欺負,絞盡腦汁找人在陰間庇護她,其中那人便包括商溯。
想起那些離譜荒唐事情,相蘊和素來恬淡溫柔的臉上有一瞬的扭曲。
罷了,不提也罷,總之她與商溯很熟,特別熟的那一種,熟到死了的商溯若能見到她,都要說一聲她是陪伴他最久的人。
相蘊和說服了自己,“對,我與他熟著呢。”
“熟?”
商溯嘖了一聲,“你跟他很熟?”
相蘊和點頭,“那當然。”
“既然熟,那他長什么樣子?性格如何?家世又如何?”
商溯雙手環胸,似笑非笑。
這問題她會答,小姑娘如數家珍,“他的長相嘛,一般般,不大好看。”
這話是大實話,商溯雖有戰神之稱,但并非沖鋒陷陣之將,而是運籌帷幄之將,傳聞中的他身材矮小,相貌丑陋,讓見了馬糞都能夸出一朵花的善于發現別人優點的阿父見了他的臉卻半日無語,一句話都夸不出,可想而知此人的臉究竟有多欠奉。
長相不大好看商溯:“”
少年默默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臉。
鼻梁挺直,皮膚細膩,嘴唇削薄,眉峰哦,沒什么眉峰,女人似的長眉,沒有男人常有的雜亂眉毛。
再往下摸,是一雙鳳目,但卻沒有鳳目的不怒自威,而是趨于艷麗,讓他那些好兄弟見了便取笑他女人似的,沒有半點男兒氣概。
這樣的一張臉,的確與時下英氣威嚴的正統長相不大相似,但也不能稱之為丑吧?
——但對于男人來講,貌若婦人的長相的確一般般,算不得好看,小女郎的描述很精準。
自負美貌的少年突然覺得自己的一身好皮囊有些拿不出手。
少年捏臉的動作落在相蘊和眼底,相蘊和多少有點一言難盡。
她知道商溯丑,也知道面前的顧家三郎粲然若神舉止風流,但也不必在她說別人丑的時候這樣顯擺自己的美貌吧?
拿自己的優點與別人的缺點相比,哪怕贏了也沒什么意思。
有本事拿自己的優勢與別人的優勢相比啊,那樣的贏才能叫人心服口服。
商溯從無敗績,你行嗎?
商溯白手起家,你敢嗎?
商溯一生寧折不彎不低頭,你——恩,你跟商溯一樣是犟種,商溯出口成臟,你也差不多,在接人待物的事情上你和商溯堪稱棋逢對手將遇良才,讓人著實評不出第一和第二。
“性格嘛,比你好太多了。”
相蘊和收回視線,繼續說道。
雖然一戰成名后的商溯在得罪人的事情上也天下無敵,但早期的商溯還是很好的,弱小可憐又貧窮,這個時候的脾氣肯定特別好,要不然早就被人打死了。
相蘊和十分篤定,“此時的商溯性格柔順,與人為善,是個極易相處的人。”
——小可憐一個,不與人為善也不行啊。
囂張跋扈又嘴毒的商三郎:“???”
沉默良久的老仆緩緩抬頭,視線落在商溯身上。
——大抵是同名同姓不同人,他家主人與性格柔順與人為善極易相處沒有任何關系。
商溯此時也有些懷疑小女郎說的不是自己,“家世呢?又如何?”
“一貧如洗,孤苦無依。”
相蘊和長長嘆氣,“上無父母庇佑,下無兄弟姐妹幫扶,是個十足的可憐人。”
商·生父雖有一個,但名義上的母親無數、兄弟姐妹更無數·溯:“”
好的,他非常以及極其肯定,小女郎說的商溯不是他。
除了名字相同,容貌有些許相似外,剩下再找不到半點共同點。
“哦。”
商溯冷淡哦了一聲。
“對了,他身上還有一塊胎記。”
相蘊和拿手比劃著,“是梅花形狀的,就在左肩。”
商·生來左肩有梅花胎記·溯:“???”
“你怎么知道他身上有胎記?”
商溯心頭忽地一跳。
這事兒他名義上的父親都不知道,只有生母與極親近的仆人知道。
“我就是知道呀。”
相蘊和笑瞇瞇道,“我不僅知道他有胎記,我還知道他很多事情呢,以后有機會我再慢慢告訴你。”
商溯突然有些弄不清小姑娘要找的人到底是不是自己。
同名同姓卻截然不同,偏又有著同樣位置同樣形狀的梅花胎記,所以,小女郎要找的人,或許大概應該可能是他?
素來果決的少年忽而有些拿不定主意。
“你準備什么時候去找他?”
想了又想,少年問道,“找到他要做什么?”
“等方城之圍解除之后,阿父拿下葉城,打通出兵中原的關隘,我便去找他。”
相蘊和歪著頭想了一會兒,聲音軟糯糯道,“等我找到他,我便給他買漂亮衣服,給他買好吃的東西,帶他去他沒去過的地方,讓他領略世間的一切美好。”
商溯睫毛輕輕一顫。
“我要讓他知道,他很好,這個世界也很好。”
小姑娘似是憧憬未來的生活,嬌憨可愛的杏仁眼里有著細碎的陽光,“這么好的他生活在這么好的世界里,應該積極向上,每一天都是快樂的小太陽。”
商溯眸光微微一頓。
薄唇輕啟,似是想說什么,但看著面上帶著恬淡笑容的小姑娘,他突然什么話都說不出,心窩被不知名的東西填滿,溫暖而舒服的感覺從心窩蔓延到五臟六腑,再從五臟六腑遞交到身體的每一個角落。
他承認,他想當小姑娘的商溯。
就種子從黑暗的泥土里探出枝丫,拼命舒展著身體探求陽光一樣,陰暗惡劣如他,不忠不孝不仁不義如他,同樣向往著這樣的陽光。
她找的人一定是他。
商都的商,逆流行水曰溯的溯,左肩有著梅花狀的胎記,沒有人比他更契合她的話。
“唔,我知道了。”
少年下巴微抬,驕矜開口,“我若遇到你說的這個人,定會把你的這些話帶給他,讓他老老實實在商都等著你,等你去拯救他,帶他出泥潭。”
有人幫自己帶話,相蘊和開心極了,“三郎,你真好。”
“雖然嘴巴毒了點,但是心底很好,很善良。”
商溯嘴角尚未來得及散開的笑意微微一滯。
嘴巴毒嗎?
還行吧?
好像不太行。
若他說話中聽,不會活到現在連個朋友都沒有,更不會被族人長輩罵做勃逆之徒。
——小女郎是他唯一勉強能稱之為朋友的人,更是一個不把他拿怪胎看的人。
活了十幾年從未反省過自己的人第一次開始認真自省。
不就是好好說話嗎?
他也可以的。
認真想了一會兒,商溯曲拳輕咳,學著相蘊和軟糯口吻,別別扭扭去夸人,“咳,那什么,你也很善良。”
“!!!”
老仆仿佛看到鬼打墻,險些一頭從馬車上栽下來。
蘭月瞬間驚悚。
宋梨渾身的汗毛豎起大半。
相蘊和微微一愣,隨即險些笑出聲。
商溯一頭霧水。
他說的哪里不對嗎?
不能吧?
明明學著小女郎的口吻,明明也在夸人,除卻話術還有些生疏外,剩下堪稱完美,但眾人的反應為何仿佛撞了鬼?
尤其是伺候他多年的老仆,萬年不變的死人臉有一瞬的崩塌,幾乎把是拿黑狗血潑他還是給他灌符水寫在臉上。
商溯不高興。
當著正主兒的面笑這個人多少有些不禮貌,相蘊和強忍著笑,對有些生氣的少年道,“對呀,我們都是很善良的人。”
“無論是我,還是你,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十來歲的小姑娘聲音又甜又脆,眼里是三月暖陽,聲音仿佛也帶著明媚的陽光氣,瞬間將商溯的不高興沖得一干二凈,驕傲的貴公子眉頭微揚,心情好了許多。
商溯輕哼一聲,“你很會說話。”
這便算會說話?
分明與哄小孩大差不差。
相蘊和忍俊不禁。
“看在你這么會說話的份上,我便記著你的話,幫你找商溯。”
商溯頓了頓,又問道,“你大概多久去找商都找商溯?”
相蘊和也想早些去找商溯。
那么厲害的一個人,萬一被人捷足先登了怎么辦?
雖說歷史上的商溯的脾氣壞,嘴巴毒,著實讓人不好相處,但此時的商溯尚是一個小可憐,應該還沒長成未來厭世決絕的模樣,若是旁人見他頗有才干,又這么可憐,三兩句話把他哄走了怎么辦?
不行,她得早點去。
這位驚才絕艷的將軍只有被她收于麾下,她才能睡得安穩。
——她可不想給阿父阿娘留一個這么厲害的對手。
相蘊和道,“快的話一個月。”
“一個月的時間,足夠讓阿父拿下葉城回援方城了。”
商溯心中微喜。
一個月的時間,大概是他剛回到商城,小姑娘便找過來了,恩,他喜歡這個時間。
但他剛喜歡沒多久,小姑娘仿佛想到了什么,又連忙搖頭,“不對,一個月不太夠。”
“一個月的時間雖然能夠讓阿父拿下葉城,但清洗盛軍舊部,將歸降的盛軍打散重組卻遠遠不夠,更別提此時的中原諸侯各自為戰,我一個人孤身上路并不安全,阿父還要抽調兵力保護我。”
“最快也要三月。”
相蘊和算了又算,給不了少年一個準確答案,“慢的話要半年,甚至要一年以上。”
商溯瞬間垮了臉。
相蘊和嘆了一聲,“可惜現在不是太平年代,若是盛世太平,我現在便能跟你走。”
“但現在是亂世,每一天都有新的變化,今日中原是大盛在茍延殘喘,明日不知是誰占地為王,這種情況下,我縱是有心想去商都,卻也是有心無力。”
“什么有心無力?只要你想去,你便能去。”
商溯不喜歡明媚的小姑娘愁眉苦臉,便道,“你放心,不出三月,你父親必會打通出兵中原的關塞,抽調兵馬,護送你去商都。”
相蘊和有些奇怪,“你怎么這么確定?”
實不相瞞,她對她阿父都沒這么有信心。
阿父雖是一代雄主,又有她重生之事作為幫助,但割據一方的諸侯們亦不是酒囊飯袋,更別提阿父的兵力原遜于諸侯,每一仗都打得分外艱難。
此等境遇下,莫說是她了,只怕連阿父都不敢拍著胸脯保證,自己能在三個月打通出兵中原的關塞,還有多余的兵力來護送她去商都。
“我就是知道。”
商溯輕哼一聲,十分篤定,“總之你要記住,三月后,你要來商都。”
相蘊和狐疑地看了少年一眼。
想想少年的神秘身份,再想想少年對軍事的敏銳,她覺得少年肯定知道一些她不知道的內幕,一些中原混戰而阿父坐收漁翁之利的內幕。
想到這,相蘊和心情大好,順著少年的話點點頭,“我答應你,只要阿父能連戰連捷,我便去商都找商溯。”
誰能拒絕這么厲害的戰將呢?
她當然想早點找到商溯,將商溯收于麾下了。
至于眼前的這位顧家三郎,實不相瞞,她也有想法。
可這位眼高于頂的貴公子出身會稽顧家,身份清貴,不缺錢權,士族與寒門尚有云泥之別,更別提她家連寒門都不是,是勉強比奴隸好一點的庶人,目下無塵的世家公子怎會屈尊降貴歸順于她?
除非是她阿父能勢如破竹攻入中原,這些世家才會審時度勢,轉投他們看不上的草莽英雄。
相蘊和嘆了口氣。
好難哦。
白手起家打天下哪是這么容易的事情?
若是容易,九州大地又怎會亂了這么多年?
生活不易,阿和嘆氣,但她不想放棄,黑湛湛的眼睛看了看面前的少年,試探性開口詢問,“那,我去商都的話,能看到你嗎?”
商溯眉梢微挑。
不錯,還知道想著他。
“這要看我有沒有時間。”
商溯矜持道。
這就是委婉的拒絕了。
相蘊和哦了一聲,“哦,這樣啊。”
小姑娘臉上是明晃晃的失望,商溯心頭一動,補上一句,“不過,如果我心情好的話,便會抽出時間來見你。”
“你怎么樣才會心情好?”
相蘊和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
明媚的眸光仿佛點綴了星辰在里面,望之便讓人心情大好,商溯被晃了一下眼,莫名覺得自己其實不需要那么矜持。
余光瞥見親衛手里拿著的相蘊和給他準備的小點心,商溯曲拳輕咳,別別扭扭放棄自己方才的矜持,“如果你來的時候給我帶些點心,我的心情或許會好起來。”
“?”
不是,你一個富可敵國的世家公子,什么好東西沒見過?
居然看到我準備的粗糙小點心便會覺得心情好?甚至還能抽出時間來見我?
——這是不是也太沒見識了?
有那么一瞬間,相蘊和覺得自己面前不是遍嘗美食享盡富貴的世家貴公子,而是她招招手便能過來缺愛小獸。
“怎么,你想空著手去看我?”
相蘊和并未說話,只有目光在自己身上來回打轉,商溯的眉頭擰了起來。
也不是不行。
這里的點心并不好吃來著。
只要她能去看他,帶不帶東西無所謂。
——他原本也瞧不上她的東西,只是隨口一說罷了。
“不是不是。”
被人質疑自己的待客之道,相蘊和連連搖頭,“我只是在想要給你帶什么點心好。”
商溯擰起的眉頭瞬間舒展,“不拘什么點心,隨意帶些便好。”
人來就行,還以為他真圖她點心?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十足的好哄。
“那我每樣都給你帶一些,包上滿滿一大包。”
相蘊和道。
商溯微頷首,“甚好。”
相蘊和笑了起來。
——這位刻薄的貴公子比她想象中好哄多了。
兩人心思各異,但卻不約而同達成同樣的認知——恩,眼前的人真好哄。
確定完相蘊和去商城的時間,商溯扶著老仆的手上了馬車,相蘊和隔著轎簾對他揮手相送,商溯眉頭微動,指尖夾起轎簾,視線往外瞧了一眼。
破破爛爛的郡守府門口,小小的人兒穿著藕粉色的衣裙,半新不舊的,沒什么釵環首飾,但這人著實長得玉雪可愛,像是工匠大家精心雕琢的琉璃娃娃,在陽光之下發著光。
商溯手指輕叩案幾。
還挺可愛的。
比他那些烏七八糟的兄弟姐妹招人喜歡。
精致小轎慢悠悠駛出郡守府。
相蘊和目送小轎消失在道路盡頭,隨后回府安排守城事宜。
人手不足是把雙刃劍,讓阿父的每一場戰役都打得分外艱難,但也讓阿父不拘男女,唯才是舉,只要能幫他打仗守城,那便是他最忠心的下屬。
這種情況下,蘭姨與梨姨便成了城中的主事人物,而她因為逃亡路上的亮眼表現,以及提議讓滿叔馬尾栓樹枝冒充大軍的事情,也讓蘭姨與梨姨極為重視她的意見,每一次的調兵遣將都與她商議。
明面上的方城是蘭姨與梨姨當家主事,但卻隱隱以她為首,她坐在阿父的位置上,看戰報一封一封送進來,由她裁奪批閱,由她決定五千兵卒以及方城百姓們的性命時,她忽而有些明白阿娘為何毒殺阿父,寧愿從世人稱頌的皇后變成毀譽參半的一代妖后,也要不擇手段登基為帝。
——手握大權的感覺真的很好。
城內的相蘊和學著行使權利,城外的商溯出城往外走。
生母的下葬時間與地點是她一早便定好的,商溯捧著玉質的骨灰盒,按照生母的要求將人葬下。
長風卷起枝葉,嘩啦啦的聲響仿佛是送靈的器樂,商溯閉著眼聽著,忽而覺得蠻人聚集的方城其實也不錯。
“三郎,再往前走,便能出方城了。”
被相蘊和派過來給商溯指路翻譯的親衛將商溯送到方城邊界,“我只能將您送到這兒了,剩下的路,您得自己走。”
盛軍大軍壓境,留守的將士并不多,他得趕緊趕回去幫女郎守城。
身著錦衣的公子微頷首,帶著墨玉扳指的手有一搭沒一搭地磕著榛子,艷麗鳳目瞧著蜿蜒向前的羊腸小道。
“你想立功嗎?”
商溯突然發問。
這問題來得突然,讓人摸不著頭腦,親衛有些不解,“您說什么?”
這人著實笨,與生了一副七巧玲瓏心的小孩兒沒得比,商溯有些不耐煩,便又重復一遍,“我說,你想立功么?”
“大破盛軍,生擒其將。”
“你家主公無甚兵將,可將五萬俘其過半,收為己用。”
“???”
你怕不是在做夢!
五千新兵蛋子來守一座破城,不僅能守住還能擒將俘虜所有兵士,這種好事他家大哥夢里都不敢想!
但商溯敢想。
不僅敢想,還能做。
他要盡快打通方城出兵中原的路,讓相蘊和來商城找她。
粉雕玉琢的小人看到所謂的弱小可憐又貧窮的商溯是囂張跋扈又刻薄的他,臉上的表情一定很精彩。
【📢作者有話說】
阿和:我要找的人無父無母,是個可憐的孤兒。
商溯:對,我媽死了,我爹我現在可以把我爹噶了,恩,總之我是一個可憐的孤兒。
阿和:???好家伙,不是孤兒還能人為制造孤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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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 第 27 章(捉蟲)
◎這把穩了!◎
第27章
思及此處, 商溯頓覺心情大好,一時之間,連親衛的蠢鈍不堪都不是那么不能忍受了。
“怎么, 你不信我?”
商溯聲音慢悠悠, 斜睥了一眼幾乎把愚蠢兩字寫在腦門上的親衛。
“”
這還真不是不信你, 連大哥說這樣的話我都不太敢信。
親衛十分復雜,“三郎莫要說笑。”
“軍機大事豈是兒戲?非三言兩語便能扭轉戰局。”
這話是明晃晃的不信任, 但商溯卻難得沒有生氣, 手指微曲, 對著親衛勾了勾。
“過來。”
商溯道。
女郎吩咐要將顧家三郎送出方城,中間無論少年有多離譜的要求, 能答應盡量答應他,本著女郎的命令便是大哥的命令的心理, 親衛認命走上前, 拱手道,“三郎請講。”
少年清冷聲音緩緩響起。
“?”
“???”
“!!!”
親衛瞳孔地震。
短短的幾句話在他腦海掀起滔天巨浪,頃刻間將他剛才的質疑沖擊得再無一物,紛紛擾擾的念頭涌上心間, 最終詭異又鍥和地變成一句話——臥槽, 還能這樣?!
“如何?”
少年的聲音帶著明顯的笑意。
親衛緩慢而僵硬點頭, “此計可行。”
大約是可行的。
只要一切被他說中, 只要一切在他的掌控之中, 那么他的計劃大抵或許可能是能夠實現的。
親衛看了又看馬車上的錦衣少年, 忽而有些明白為何此人桀驁難以相處,女郎卻始終以禮相待——像這樣的驚世之才, 別說女郎, 若是大哥看到了, 怕不是能上趕著對人噓寒問暖,拉著人抵足而眠。
“既如此,我便按照三郎的吩咐去行事。”
親衛對商溯的態度比方才恭敬許多,“愿天命在大哥,能保佑三郎大計可成,為大哥添五萬兵甲。”
商溯輕嗤一笑。
天命?
哼,他幫誰,天命便在誰。
·
重活一世,相蘊和是有些信天命二字的。
阿父阿娘歷盡千辛萬苦才打下大夏的萬里江山,除卻自身能力足夠強硬外,時來運轉的運氣也不可缺,否則不會兩人每每陷入危難之際,其結果總能死里逃生,東山再起。
這種逆天的運氣,大抵便是玄之又玄的天命。
后世的史官們在記錄開國帝后的事跡時,總會將這種事情大書特書,謂之受命于天,大夏長隆。
而現在,她希望史官們在書寫帝后的同時,也能將她寫上一筆,而不是帝后早早夭折在亂世中的掌上明珠,逾制加封到前所未有后無來者的公主乃至王太后甚至皇太后。
是的,沒錯,她初以公主之禮下葬,后因公主不被祭祀,不承香火,阿父阿娘不忍她身后事凄涼,將她追封為王太后,甚至還擔心她無后,將一皇孫過繼給她當兒子。
好大兒生了好大孫,好大孫后來在奪嫡之爭脫穎而出,結束了自阿娘死后諸王公主奪權的紛爭內亂,將大夏王朝推向一個新的鼎盛,而她因為是好大孫名義上的大母,又被好大孫追封為皇太后,享后世皇帝們的香火祭祀。
時下民風開放,公主太后養面首的事情層出不窮,阿父阿娘在世時,便給她陪葬了不少雋秀郎君,到了好大孫這里,這項“優良傳統”再次被發揚光大,那些犯了抄家滅族大罪的官員貴族里若有俊俏郎君,便免了那些俊俏郎君的死罪,送到她的陵墓,給她看守皇陵或者陪葬。
想想無數漂亮郎君守著她的場景,相蘊和啞然失笑。
在彌補她的事情上,從阿父阿娘再到她名義上的好大孫都是一脈相承,行為上或許荒唐,讓人啼笑皆非,但出發點都是為她好。
往事涌上心頭,相蘊和忍俊不禁。
前世她的記載時刻便隨著逾制兩字,而現在,她要自己成為逾制兩字——那些后世難以想象的事情,她都能做得到。
恩,偷師學藝也算一種本事。
大不了以后見了商溯,她拜他為師便好了。
相蘊和被自己逗笑了。
一道道政令自郡守府發出。
蘭月宋梨身披甲衣,登上城樓查看布防。
相蘊和此時也穿上了相豫章親手給她改的小甲衣,與兩人一同上城樓。
原本的方城沒有城樓可言,只是一片荒涼地,相蘊和父女一行人來到方城之后,為了有一個穩定的大后方,這才著手修建城樓。
時間短,能用的東西并不多,故而方城的城樓修建得并不高,甚至還頗為粗糙,只以簡單的米水混合著泥土燒制,若盛軍使用大型攻城器械,以方城的城樓堅固程度,是萬萬抵擋不得的。
不幸中的萬幸,斥衛來報,盛軍來得倉促,并未帶大型攻城器械,只帶了弩箭與小型的攻城裝備,意在圍魏救趙,迫使相豫章回援方城,放棄攻打葉城。
弄清盛軍的打算,與盛軍兵力相差極為懸殊的相蘊和便有了一丟丟的優勢,不等盛軍抵達方城,便先讓軍士在城外修筑了防御工事,絆馬鎖,鐵荊棘,能用的全部用上,讓盛軍尚未來攻便損兵折將。
“報,盛軍距方城僅剩三十里,如今已抵達大溪崖!”
斥衛飛馬來報。
大溪崖,方城為數不多的一個天然屏障,相蘊和早早在那里修筑了第一道防御工事。
相蘊和眉梢微挑,“傳我將令,待盛軍行走過半,再啟用大溪崖的防御工事。”
“阿和,他們都走了一半了,你才啟用工事,這不是白白放他們進來嗎?”
胡青有些不解。
相蘊和道,“盛軍又不是傻子,怎會不知我們在大溪崖布置了滾木巨石?”
“他們在經過大溪崖的時候,必會全軍警惕,隨時準備反擊我們的攻擊。”
“我們的人手遠遜于他們,若他們全力反擊,我們未必能占上風。”
這是在商溯身上學到的,相蘊和現學現賣,“不如先放他們的先鋒軍進來,讓他們放松警惕,以為守城之人乃平庸之將,此時的方城門戶大開,只要他們兵臨城下,方城便能不戰而降。”
商溯曾以此計大破敵軍,讓戰神之名響徹九州大地。
而這一計策也被后人整理成兵書,被后世將軍們爭相傳閱。
“驕兵必敗。”
相蘊和眸光輕閃,“他們以為自己必勝無疑,我們便在此時發動攻擊,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胡青嘴巴微張。
——臥槽,這是大哥才能想出來的餿——啊不對,是好主意啊!
蘭月一臉欣慰。
她就知道,二娘的女兒肯定像二娘!
宋梨長舒一口氣。
有繼承大哥嫂子謀略的阿和坐鎮,方城必然不會有失。
相蘊和的聲音仍在繼續,“前軍多精銳,中軍多輜重,后軍為大將壓陣。”
“若我們運氣足夠好,興許能斷了他們的糧草,折了他們的大將。”
“當然,運氣哪怕不夠好,也能讓他們損失慘重,不敢再貿然進攻。”
“打仗從來打士氣,士氣若泄,此戰便沒有再打下去的必要——因為必敗無疑。”
“喏!”
斥衛大喜,“屬下這便傳令!”
方城這把穩了!
龍生龍,鳳生鳳,大哥大嫂的女兒當然是梟雄!
·
梟雄相豫章此時在葉城破口大罵。
前幾日葉城將士敗得太慘,再不敢與他出城決戰,如今龜縮在葉城里,任由他如何叫罵都閉門不出。
相豫章罵得嗓子冒煙,別說葉城城門大開,沖出一支騎兵來取他項上人頭了,對面的城樓上連答話的人都沒有,端的是任你東北西北風,我自巍然不動。
“”
這群龜兒子太慫!
簡直不配做他的對手!
相豫章罵得口干舌燥,張奎遞來水壺,相豫章一把結果,咕嘟咕嘟喝了大半。
喝完水,嗓子仍是火辣辣的疼,說話都有些暗啞。
以張奎為首的眾兄弟看得頗為心疼。
“大哥,歇歇吧。”
張奎勸道,“葉城的盛軍被大哥打怕了,這幾日不會再出城迎戰了。”
相豫章搖頭,“不、不能歇。”
“我們留守方城的人不多,又讓小滿小騫抽調蠻兵五千,如果盛軍趁方城兵力不足趁虛而入,我們就前功盡棄了。”
那是他歷盡千辛萬苦才找到他的女兒,他怎能再次將她置于險地?
如果盛軍行圍魏救趙之計,他必然要退兵回援方城的。
如今唯一能依靠的,便是他的速度足夠快,在盛軍攻打方城之前把葉城拿下來。
喝完水,相豫章把水壺遞給張奎,抬手胡亂擦了把臉,再次準備去罵陣。
“大哥,你歇著,我去吧。”
葛越道,“不就是罵人嗎?咱們平頭百姓出身的,哪個不會罵人?”
“你放心,我肯定能罵出花來,讓葉城的將士們開門迎戰。”
葛越毛遂自薦。
葛越是跟隨他的兄弟里最能言善辯的,相豫章揮揮手,“行,那你去吧。”
“哎,我去了!”
葛越挺槍出陣,憑借三寸不爛之舌將盛軍罵了個狗血淋頭。
但出城就是送死,不僅送死還送城,身家性命與城池壓在身上,任由葛越罵得再難聽,盛軍也憋憋屈屈聽著,沒有一人敢開城。
——開玩笑,他們還想多活兩天。
他們又不是把臉皮看得比性命更重的世家豪族,犯不著為了幾句罵就去送死。
再說了,也不是所有士族都看重臉皮,有的是茍且偷生以待來日的世家公子。
士族尚且如此,更何況他們?
避而不戰不丟人。
盛軍心安理得高掛免戰牌。
陣前的事情傳到軍師韓行一耳朵里,韓行一眉頭微動,問一旁親衛,“石都將軍去了幾日?”
“已有三日。”
親衛道。
韓行一微頷首。
三天了,差不多了,再等幾個三五日時間,盛軍便會出城夜襲。
——石都是這群草莽里為數不多有腦子的人,用他行苦肉計反間計再適合不過。
韓行一很是喜歡石都的有腦子。
正贊賞著有腦子的石都,沒腦子的相豫章的同母異父的弟弟左騫過來,進來時束手束腳,眼神飄忽不已,活像是偷偷摸摸進來的賊,韓行一心頭一跳,臉頓時拉得比馬臉還要長。
“怎么只有你一個人?”
韓行一問道,“杜滿呢?他去了哪?”
左騫萬萬沒想到自己剛進來便被韓行一發現了端倪,這位神神叨叨的軍師怕不是真的能掐會算?
“滿哥啊?”
左騫心虛道,“滿哥吃壞了東西,在路上拉肚子呢,晚上就過來。”
韓行一冷笑,“拉肚子?拉肚子就能違抗軍令了?”
“也、也不算違抗軍令。”
左騫支支吾吾,“這不是,這不是我把你要的五千蠻兵給帶過來了嗎?我們的任務已經完成了。”
話雖說得支吾,但手腳很麻利,長腿一跨來到帳前,抬手把簾子掀開,將自己領過來的蠻兵指給韓行一看。
“軍師,您快看,這就是您要的蠻兵。”
左騫道,“整整五千人,一個不多,一個不少。”
韓行一打眼一瞧。
黑壓壓的一群人在外帳站著,隊形站得亂七八糟,一雙雙牛眼似的眼睛好奇看著周圍的帳篷與訓練有素的漢軍,嘰里呱啦說著周圍人聽不懂的蠻語。
韓行一粗略按照隊形算了一下,的確是五千人,左騫杜滿兩人算完成了任務。
但是,為何只有左騫來了,杜滿卻消失不見?
不僅杜滿不見了,連杜滿與左騫的親衛也不見一個。
沒有親衛是大忌。
尤其是領著一群心思的各異的蠻兵的情況下,很容易出現軍隊嘩變無人護衛的事情。
韓行一眉頭一皺,“二十軍棍。”
“軍師!”
左騫大驚失色,“我還要上陣殺敵呢,您現在打我,我怎么殺敵?”
“先記下,等攻下葉城再行刑。”
韓行一揮揮手。
“謝謝軍師!”
左騫松了一口氣。
蠻兵既到,韓行一便命人操練起來,不出意外的話,明日便能送上陣前叫陣。
——本來就是拿蠻兵沖人數的,不指望他們的戰斗力能有多強。
軍令一道道發出,韓行一拿著羽扇來回走動,看漢將操練蠻兵。
蠻兵來了,杜滿卻沒來,這是何緣故?
左騫雖沒甚心眼,但嘴巴很嚴,他不想說的情況下,自己很難從他嘴巴里套出話,杜滿違抗軍令的事情,得他自己來破解。
韓行一搖著羽扇,大腦飛速運轉。
半息后,他搖羽扇的動作微微一頓,臉色登時變了。
壞了,盛軍奇襲方城!
更壞的是,杜滿這廝知曉葉城對主公的重要性,所以沒把這件事告訴左騫,只自己帶著百余親衛去救援!
更更壞的是,盛軍得兵力一向數倍主公,既然行圍魏救趙之計,所帶的兵馬便必不可少,粗略一算,便有三五萬之眾,方城只有一座破城與慢打算慢算的五千新兵,杜滿領著百余人去救援,怕不是折了方城又賠兵。
韓行一頭大如斗,差點把手里的羽扇掐折。
“快,請主公前來議事。”
韓行一立刻吩咐親衛。
這事兒他若是瞞著主公,主公事后知曉了絕對能把他的頭擰下來。
——方城不僅僅是方城,里面還有著主公看得比性命還重的小阿和,正是因為如此,杜滿才會視死如歸帶著百余人去救援。
相豫章被親衛從陣前喊回來,剛進軍營,便看到黑壓壓的蠻兵排演著陣型,雖遠不如漢人來得熟練,但勝在人多,看上去頗有威勢。
相豫章滿意點頭。
蠻兵來了,石都又趁亂溜進了葉城,再過三五日,這場葉城攻防戰便能結束了。
相豫章心情大好,然后一見軍師韓行一,便被韓行一迎頭一擊——
“主公,盛軍攻打方城。”
韓行一道。
相豫章眼前一黑,蹭地竄了起來,“快快快快點兵!”
“阿和只有五千人,如何守得住方城!”
韓行一倒插羽扇追在他后面,“您別太擔心,杜滿將軍已經去救援了。”
不愧是阿滿,懂他!
相豫章稍稍松了一口氣,不那么緊張了,“他帶了多少人?”
“百余親衛。”
韓行一答道。
“”
這跟送死有什么區別!
相豫章顫著手接過親衛遞來的佩劍,悲愴罵道,“這么點人夠做什么?!”
“被盛軍包餃子都不夠當餡!”
“您也只能帶這么多人。”
韓行一心情復雜,默默補上一句話。
“???”
你這廝怕不是想取我而代之!
相豫章怒目而視。
“您方才從陣前離開,守城盛軍便會猜到是方城被襲的消息傳了過來,您要回援方城,這才離開。”
怕怒極的相豫章迎面劈了自己,韓行一語速極快,“不如半日,葉城盛軍必會引兵來追,您若帶走太多兵力,我們必敗無疑。”
“到那時,我們不僅會失去方城,還會連麾下的這些將士都損失殆盡。”
韓行一分析利弊,“所以您不能帶走太多兵,否則您再無東山再起之機。”
“”
這不是左右為難,這叫無路可走。
殺伐果決的梟雄深深吸了口氣。
半息后,梟雄眸中精光微閃,計上心頭,與軍師同時開口——
“將計就計。”
自家主公與自己心有靈犀,軍師稍感欣慰。
不錯,莽是莽了點,但腦子這東西還是有的,比他那幫沒腦子的兄弟們強太多。
韓行一微頷首,“這個將計就計若想大獲全勝,除卻我們外面的配合外,石大將軍的決策也很重要。”
不僅重要,甚至還能一戰定勝負。
葉城是否能拿下來,全看石都的臨場應變。
方城被圍,相豫章沒時間聽韓行一說廢話,接過佩劍,翻身上馬,丟下一句話,便領著百余親衛匆匆沖出軍帳,“阿和看上的人,斷然錯不了。”
是日,相豫章領大部隊回援方城。
三個時辰后,葉城盛軍出城追擊。
然而追擊不過三十里,便有漫山遍野的蠻兵打著相豫章的旌旗突然出現,盛軍措手不及,踏傷落水者無數。
而此時領著三十幾人趁亂溜進葉城的石都見此,短暫思考一瞬后,毫不猶豫提前發動奪城。
——戰機稍縱即逝,若死板按照計劃行事,只會白白誤了戰機。
“相豫章攻進來了!”
是夜,無數人慌亂逃命,“相豫章所向披靡,我們根本不是他的對手,快打開后門逃命!”
后門大開。
大多數的盛軍連甲衣都沒來得及穿,便被人群裹挾著逃命。
軍師韓行一等待多時。
微抬頭,看見城樓上的石都。
男人拔下盛軍旌旗,輕飄飄從城樓上扔下來。
“這是?”
“我們的旌旗!”
“相豫章真的打進來了!”
原本慌亂的盛軍更加亂成一團。
韓行一羽扇一揮,埋伏多時的左騫張奎帶頭沖鋒。
盛軍潰不成軍,韓行一抬頭與城樓上的石都遙遙對視,忽而想起相豫章臨走之前說的話——
“阿和看上的人,斷然錯不了。”
的確錯不了。
張奎左騫胡青葛越全部綁一塊,不及這位石大將軍允文允武,穩妥多謀。
·
“三郎,我們還要等多久?”
被熟悉的親衛攔住去路然后被叫到商溯面前聽計劃的杜滿躍躍欲試。
馬車上的商溯悠然飲茶,“不急,再等一刻鐘。”
庸才才會在盛軍進入大溪崖便發動攻擊。
不巧的是,相豫章麾下個個是庸才,能用者寥寥無幾,使不出什么高深計謀,所以偷襲盛軍的這群人不僅不會偷襲成功,還會被兵力極多的盛軍反擊殺,如此一來,大溪崖的布防便是擺設。
商溯嘖了一聲。
真是一群廢物。
這么好的天然屏障,卻發揮不了它的作用。
孤高桀驁的少年嫌棄著相豫章的人,高高在上地指揮著他瞧不上眼的又一個活脫脫庸才的杜滿,“時間到了。”
下一刻,萬馬奔騰,盛軍丟盔棄甲沖出大溪崖。
商溯眸光微微一滯。
杜滿愣在原地。
老仆抬眉看了看,盡忠職守向商溯匯報情況,“三郎,豫公麾下似乎有將才。”
“他們沒有在盛軍進入大溪崖便發動攻擊,而是等盛軍走了一半放松警惕的時候才偷襲。”
“前軍為精銳,中軍為輜重,后軍為大將壓陣。”
“看盛軍如此慌亂,只怕不止失了輜重糧草,三軍主將或許也被滾石所傷。”
“???”
這不可能,相豫章那群廢物屬下里居然還有會用計的人?!
【📢作者有話說】
小商:我不是針對你,我是針對相豫章麾下所有人,都是——等等?!
阿和:你剛才說什么呀?
本想英雄救美,但被美秀了一臉的小商:好的你不是orz
好的,小商要拿出真本事了2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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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 第 28 章
◎“嚯,這是誰來送死?”◎
第28章
商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當然, 耳朵也不信。
相豫章麾下將領都是什么貨色他難道不知道嗎?
個個勇猛有余智謀不足,若有三兩個允文允武之將,相豫章怎會落破到這般田地?
相豫章此人頗有才干, 其夫人姜二娘更是百年難得一遇的將才, 但這個世道向來苛待女人, 縱有經天緯地之才,也不過打著相豫章的名號行事罷了。
相豫章風光, 她便能號令起義軍, 相豫章落魄, 她便是人人都能踩上一腳的泥,是大盛賞千金封萬戶侯的通緝榜首, 莫說領軍作戰了,只怕連正常生活在陽光下的資格都沒有, 不知隱姓埋名躲在何處, 依附著誰,又行使著誰的權力。
姜二娘下落不明,相豫章正在攻打葉城,兩個為數不多有腦子的人都不在方城, 那么待盛軍行軍過半才偷襲的計策是誰想出來的?
蘭月?不可能。
此人潑辣直率, 心里的彎彎繞繞不比把沒腦子寫在臉上的杜滿多多少。
宋梨?更不可能。
此人心思雖細膩, 但都是些巧心思, 難以用在攻城略地的軍政上。
商溯把相豫章身邊的人算了一遍, 算不出究竟是誰能想出這樣的主意。
總不能是嬌嬌弱弱的小女郎?
商溯心頭一跳, 眼睛驀地瞇了起來。
“三郎,我們還按計劃行事嗎?”
正在思索間, 身后突然響起杜滿的聲音, 男人看到盛軍推搡著涌出大溪崖, 不由得心情大好,連聲音都帶著明顯的笑意,“盛軍如此慌亂,我們必能事半功倍,擒殺盛將,活捉盛軍。”
商溯回神。
“不必。”
商溯瞇眼看向亂成一團的盛軍。
雖不知是誰用的計謀,但此人的確并非庸才,激起了少年該死的勝負心,少年手指輕叩著金絲楠木的案幾,略微思索后,向杜滿發號施令——
“引盛軍攻方城東門。”
商溯道。
杜滿劍眉微皺,“方城東門?”
“三郎,東門是方城城樓最為薄弱的地方。”
“正是因為如此,才讓他們攻東門。”
商溯嘖了一聲,“給他們一點勝利的希望,在他們以為即將看到希望的曙光來臨之際,再親手掐滅他們的希望。”
“唔,這樣的戰役才有意思。”
少年揶揄輕笑。
“”
您可真瘋。
感情成千上萬人的性命不是性命,兵敗如山倒的勝負也不過如此,在這位顧三郎眼里,天下如棋局,戰爭如星盤,萬千將士是兵卒,只為他隨手揮灑,一子定勝負。
這些世家子弟都一樣,高高在上,不把人命當回事。
杜滿皺了皺眉。
雖不喜顧家三郎的行事風格,但此人確實能幫助自己大勝盛軍,杜滿壓了壓心頭翻涌的不滿,性烈如火的暴脾氣難得忍住了自己的暴躁,只拱手對商溯道,“三郎,我先去準備。”
“去吧。”
商溯微頷首。
他很好奇,若盛軍攻方城東門,行計之人又該如何應對?
·
“盛軍似乎要攻打我們的東門。”
蘭月豎手一指,指向沙盤上的方城城樓,“東門是我們城樓最為薄弱的地方,若盛軍大舉進攻,我們只怕守不住。”
宋梨秀眉緊鎖,“我們與盛軍的兵力如此懸殊,哪怕在大溪崖毀了他們的糧草輜重,傷了他們的三軍主將,但在絕對的兵力優勢下,我們依舊不是他們的對手。”
“早知如此,我們便該給大哥送信,讓大哥回援方城。”
胡青抬手掐了下眉心,“阿和,一會兒我點百余親兵,若方城有失,便讓蘭姐與梨姐護送你出城。”
相蘊和搖頭,“我不走,我要與你們一起守城。”
“阿和,別耍小孩子脾氣。”
胡青勸道,“大嫂至今下落不明,你若再出意外,你叫大哥怎么活兒?”
“可是,明明守得住,為什么還要棄城而逃?”
相蘊和抬頭看看胡青,“胡青叔叔,我說我守得住,我便能守得住。”
“我不會讓自己成為阿父的累贅。”
相蘊和的聲音緩慢而平靜,“以前不會,現在不會,以后更不會。”
清脆軟糯的聲音響在議事廳。
明明是童音,明明是需要大人保護的小姑娘,可當她仰著小臉說出這段話后,胡青因盛軍攻打東門而煩躁不安的心突然定了下來。
他們看著長大的小阿和似乎有一種神奇的魔力,雖是一提風吹吹就倒的美人燈,但卻有著安撫人心鎮靜寧神的力量。
她能在盛軍的追殺下活下來,能在戰火連天山賊猖獗的地方將他們救下來,能不遠萬里帶著他們來到方城,便能以五千新兵與一座破爛小城守住五萬盛軍的大舉進攻。
她是阿和,是大哥大嫂的掌上明珠,大哥大嫂如此厲害,他們的女兒又怎會是孬種?
她一定可以的。
胡青深吸一口氣,視線落在相蘊和身上,“好,我信你。”
“你說守得住,我們便守得住。”
“你不是大哥的累贅,你是大哥最堅實的堡壘。”
胡青道。
相蘊和彎眼一笑,“恩,我們都是。”
“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滿叔現在已經快回來了。”
說服胡青,相蘊和把自己的計劃說給眾人聽,“他回來之后,咱們的計劃便可以繼續進行。”
打仗打的是什么呢?
打的是謀略,打的是人心與士氣。
她們的兵力雖遠遜于盛軍,可是他們心齊,更有一個知曉戰神商溯所有兵略的她,所有哪怕兵力不占優勢,他們在面對盛軍的時候也有一戰之力。
“你們還記得三國時期的趙子龍的空營計與武侯諸葛的空城計嗎?”
相蘊和道,“曹軍領兵來襲,而蜀軍主力未歸,趙子龍大開砦門,單槍匹馬獨面幾十萬曹軍。”
“當陽長坂坡英雄尚在,懷抱幼主七進七出視幾十萬大軍如無物的趙子龍數年后依舊寶刀未老,手中長槍尚未出手,便將曹軍嚇得落荒而逃,馬踏落水者無數。”
“曹軍潰敗,趙子龍左沖右突,引兵追擊,直將曹軍殺得丟盔棄甲,望風而逃。”
“此戰之后,趙子龍被劉皇叔封為虎威將軍,贊他一身是膽也。”
蘭月三人聽得心潮澎湃。
為將者怎會不知常山趙子龍的威名?
那是一個文武雙全且極有謀略的一位將軍,更為難得哪怕后來身居高位,但他從未忘卻自己的初心,從頭到尾都在為老百姓考慮,劉皇叔入蜀之后想要大封功臣,是他攔著不讓封,勸說劉皇叔把土地分給老百姓。
古往今來,所向披靡的將軍何其多?
可像趙云這樣身居高位卻不忘庶民的將軍卻很少。
已識乾坤大,尤憐草木深,是這位將軍最真實的寫照。
相蘊和繼續道,“世人只知武侯諸葛的空城計,卻鮮少知道趙子龍的空營計猶在武侯之前。”
“空營計鮮為人知,空城計無人不知,兩個計謀雖時間地點不同,但殊路同歸,都是以少勝多,嚇退或者大勝敵軍。”
“如今的方城,或許可以學一學三國時期的將軍與丞相。”
相蘊和視線在蘭月三人身上打轉,最后落在蘭月身上,“蘭姨,此人非你莫屬。”
阿父麾下第一將是杜滿,而阿娘麾下第一將,便是蘭姨。
他們或許不是足智多謀之將,但他們的勇武無人質疑,都是打出將旗便讓盛軍不敢應戰之人。
“阿娘率領起義軍對抗盛軍之時,是你陪在阿娘身邊,與阿娘并肩作戰。”
相蘊和道,“天下誰人不知?姜二娘身邊有一女性悍將,名喚蘭月姑娘。”
蘭月長眉微揚,眼底閃過一抹驕傲,“我自幼與二娘一同長大,自然學了二娘的幾分本事。”
“空營計也好,空城計也罷,我倒想看看,我若守城,何人敢來攻取?”
蘭月披甲上馬。
將旗緩緩升起。
盛軍重整隊形,終于抵達方城城下。
赤色旌旗直插云霄,先鋒軍眼皮一跳,“那是蘭月的將旗?”
“蘭月沒死?”
“不能吧?姜二娘都下落不明了,她還能活著?”
“是不是別人冒充她的?故意來嚇我們?”
“有可能。”
“相豫章麾下沒有幾個能用的將軍,指不定找了哪個小娘子打著蘭月的旗號來嚇我們。”
眾人議論紛紛,但卻無人敢上前叫陣。
——被高官權貴們克扣下的軍餉還剩幾個錢?哪里值得他們去拼命?
要知道蘭月雖然是個女人,但騎射功夫厲害得很,跟隨姜二娘造反的時候,殺了不知多少個看她是個女人便想去捏軟柿子的盛軍將領。
捫心自問,他們功夫平平,謀略也平平,軍餉更沒幾個錢,聽命行事而已,犯不著主動上前去送死。
險些葬身在滾石下的盛軍主將此時正在營帳養傷,聽聞前鋒停滯不前,氣得一鞭子甩在親衛臉上,“去,讓他們滾去攻城!把什么蘭月的人頭砍下來見我!”
臉上火辣辣的疼,親衛眼底閃過一抹怨毒。
——這種被人當牛馬使喚的牲口日子什么時候才是個頭?
親衛捂著臉,跌跌撞撞出了營帳。
副將陪著小心,給主將斟酒一杯,“將軍何必發這么大的火?”
“若為這些賤民氣壞了身體,豈不是得不償失?”
在他們眼里,這些兵士的確是賤民。
拉壯丁充人數的,不是賤民是什么?
“哼,一群貪生怕死的懦夫,毫無我大盛軍士該有的士氣如虹。”
主將啐了一口,伸手攬過前來敬酒的舞女。
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
如今的大盛軍士,早已沒了最初的鐵與血,如同行將就木的老人,身上爬滿了跳蚤與吸血蟲。
而彼時的起義軍,卻如一輪冉冉升起的紅日,朝氣蓬勃,熱血悍勇。
主將的軍令傳到陣前,先鋒軍互相對視一眼,不情不愿拔出腰側佩劍,準備攻打方城。
然而他們尚未沖到城下,東門的城門卻緩緩被打開。
隨著轟隆隆的聲響,吊橋被放下,噠噠的馬蹄聲響起,里面走出一個身著銀甲的年輕將軍。
“嚯,這是誰來主動送死?”
盛軍險些笑出聲。
但當年輕將軍身后的親衛打出將旗時,他們笑不出來了——蘭月。
蘭月,曾幾何時,一度成為無數盛軍噩夢的存在。
“這”
方才笑得最大聲的人此時完全笑不出來,“蘭月怎么可能來送死?”
“她敢只帶一個親衛出來,說明后面肯定有后招。”
“這是請君入甕?”
“不能吧?我記得方城沒有多少兵力來著。”
“那就是空城計?”
“你敢沖蘭月的空城計嗎?”
交頭接耳的盛軍頓時鴉雀無聲。
空城計并非多么高明的一個計謀,大字不識一籮筐的盛軍也知曉這個故事,但這個計謀最可怕的是你明明知道這是空城,這是一個計,但你卻不敢賭,你賭不起上當受騙帶來的后果。
空城計打的心理戰。
一旦心生畏懼,哪怕只是一座空城,也能敵十萬雄兵。
五千先鋒軍兵臨城下,卻無人敢上前,更無人敢叫陣。
——那可是蘭月,他們上去就是送死的蘭月!
哪怕知曉她只是一個普通人,是一個雙拳難抵四腳的普通人,只要他們的人足夠多,便能把她斬于馬下。
可問題是,誰當第一個沖上去的人?誰敢第一個去送死?
他們不敢。
戰功是將軍的,可命是他們自己的。
為了這丁點軍餉,他們犯不著把命賠上。
城樓上的相蘊和險些笑出聲。
不錯,符合她對盛軍的刻板印象。
痛打落水狗的本事有,沖鋒陷陣卻無人敢嘗試。
歸根結底,是因為大盛從上到下爛透了。
底層人已不愿再當牛馬,成為高官權貴累累戰功中的累累白骨。
一將功成萬骨枯。
但如今的盛軍主將,不值得他們以白骨來書寫軍功。
“取張琴吧。”
相蘊和道。
宋梨看了相蘊和一眼,“你什么時候學會彈琴了?”
“沒學,不太會。”
相蘊和道,“既然空城計了,那就空城計到底,彈個棉花給他們應應景。”
宋梨噗嗤一笑,伸手戳了下相蘊和額頭,“你呀。”
瞧著那么乖乖巧巧的小姑娘,但在某種時刻卻像極了大哥。
——比如說,此時的缺德。
親衛很快弄了張琴過來。
相豫章是庶民出身,斗大的字認得幾籮筐已是十分不易,琴棋書畫對于庶民來講是奢侈品,賣了相豫章,相豫章也給相蘊和請不來老師。
在這種一貧如洗的家庭下長大的小姑娘別說彈琴了,上輩子活著時連琴長什么樣都沒見過,還是后來父母當了皇帝,弄了一堆俊俏郎君在她墓前吹拉彈唱時,她才知道了琴的模樣。
沒吃過豬肉,但好歹見過豬跑,親衛借來一張琴,她便學著吹拉彈唱的俊俏郎君們的模樣,手指按在琴弦上——
宋梨默默捂上耳朵。
“嗡——”
“咚——”
“噔——”
親衛臉色有一瞬的扭曲。
這不是在折磨盛軍,這是在給他們的耳朵上刑。
鋸木頭似的聲音遙遙傳到城樓下。
蘭月眼皮輕輕一跳。
小丫頭還有閑心來湊熱鬧?
不錯,說明心情頗好,毫無被軍臨城下的緊迫。
遠處的商溯此時也發覺城樓上彈琴的小姑娘。
距離太遠,他聽不到聲音,只看到一個模糊的身影,他看了一會兒,側目問身邊的親衛,“你家女郎琴藝如何?”
“……大概是會彈一點?”
親衛委婉作答。
商溯微頷首。
在世家公子的認知里,這是一種謙虛的說辭,長輩親戚之間問話時,書讀四書五經下筆如有神也不過是略識幾個字,大概會彈一點,就是琴藝超凡脫俗的意思。
很難得。
出身如此低微,竟還通琴藝,可見相豫章對待這個女兒著實親厚——飯都吃不起了,還記得將女兒培養得琴棋書畫無一不通。
商溯對草莽出身的粗糙漢子有了一丟丟好感。
“日后若有機會,可讓你家女郎為我彈奏一曲。”
商溯道。
親衛一臉驚恐。
——別人彈琴要錢,女郎彈琴要命啊!
但顧家三郎的要求,能滿足盡量滿足,親衛視死如歸點頭,“三郎放心,女郎定然樂意。”
有人夸她彈琴好聽,她怎會不樂意?
商溯有一搭沒一搭與親衛聊著相蘊和的琴藝,而此時的盛軍,也對相蘊和琴藝頗為好奇。
離得有點遠,盛軍聽不太清城樓上的小姑娘在彈琴還是在鋸木頭,時而有幾個音節順著長風飄過去,同樣不懂音律的庶民出身的盛軍聽到細微聲響,想的不是小姑娘琴藝究竟好不好,想的是十來歲的小孩兒都敢登上城樓,說明相豫章肯定有后招!
相豫章這廝著實狡猾,竟派了一個女人和一個小孩兒當誘餌,簡直卑鄙無恥!
先鋒軍瞬間按兵不動,急讓令官傳信主將。
正在飲酒作樂的主將喝得醉醺醺,“什么女人?漂亮不漂亮?”
“……”
大盛吃棗藥丸!
令官看副將。
副將比主將清醒點,“城樓下是蘭月,城上多半是相豫章的女兒。”
“相豫章是出了名的懼內,把一個丫頭片子當成寶,怎會舍得讓自己的眼珠子當誘餌?”
“況蘭月乃姜二娘心腹,她若守城,姜二娘必在。”
“城中有姜二娘坐鎮……”
副將想起同僚被姜貞支配的恐懼,不由得打了個哆嗦。
打不過,真的打不過。
再給他三個腦袋也不是姜二娘的對手。
“此事定然有詐!”
副將大手一揮,“先圍而不攻,待三萬后軍抵達方城再攻城。”
憑什么讓他的人去送死,讓后軍撿功勞?
他才沒那么傻。
若攻城,應該大家一塊攻,而不是他們把方城打得差不多了,后軍慢悠悠過來坐享其成。
“圍而不攻——”
將令傳到先鋒軍。
眾盛軍松了口氣。
這才對嘛。
一份差事而已,犯不著拼命。
盛軍圍而不攻。
“錚——”
彈了半日,相蘊和的音節終于有了琴音的模樣。
胡青再也聽不下去,抬手按在琴弦上,“阿和,別彈了,盛軍不攻城了。”
“咦?這么快的嗎?”
相蘊和意猶未盡,“我還以為他們會試探一番。”
宋梨松開捂著耳朵的手,忍笑道,“你的琴音與蘭姐配合得天衣無縫,他們畏懼你們在城里有埋伏,便索性退兵圍而不攻。”
“他們只是先鋒軍,后面還有三萬大軍呢,當然不樂意自己拼命讓別人撿現成的。”
相蘊和笑瞇瞇,“軍心如此不齊,看來這次的主將比我想象中更加昏庸無能。”
“嗯,這樣的話,咱們可以放手大干一場了。”
手指又撥弄一下琴弦,換來胡青一臉的痛不欲生,相蘊和噗嗤一笑,收起彈琴的手,正色吩咐眾人,“打旗語,讓滿叔入夜便行動。”
“喏!”
親衛應諾而去。
胡青松了一口氣。
——阿和再彈下去,盛軍死不死他不清楚,但他真的要死了。
這么招人喜歡的小姑娘,怎么彈起琴時這么要命呢?
胡青立刻搶了琴,讓親衛一同拿下去。
宋梨忍俊不禁。
*
遠遠看到城樓上的旗語,杜滿再也忍不住,飛奔向商溯道,“三郎,阿和打旗語了!”
“可以行動了。”
商溯微頷首。
“我這便去準備!”
杜滿哈哈一笑。
但尚未轉過身,便又被少年叫住,“停下。”
杜滿連忙停下腳步,回頭看向商溯,“三郎有何吩咐?”
“守城之人是位將才,既如此,咱們便助她一臂之力。”
商溯眼睛輕瞇,眼底有著勢在必得的笑意,“甘興霸百騎劫魏營的故事聽過嗎?”
“?”
勉強會寫自己名字的草莽一頭霧水。
“……”
失誤了,這是一群目不識丁的庶民。
商溯沒有好氣道,“入夜之后,不必聽從旗語佯攻。”
“盛軍主將乃百年一遇的廢物,你們從后軍沖入,見人便殺,見物放火,如此行事半個時辰后,再從前營沖出。”
“???”
這不是讓他去送死?!
杜滿眼睛瞪得像銅鈴。
“你家主公與軍師還算聰明,若不出意外,此時已知曉方城被圍之事,正在星夜趕赴方城的路上。”
商溯的聲音仍在繼續,“若我所料不錯,你從前營沖出后,便能迎面撞上你家主公。”
杜滿一驚,“大哥回來了?!那葉城——”
“見了你家主公,便與他合兵一處,將慌亂中的盛軍趕向豫公谷。”
但商溯并未回答他的話,只懶洋洋說著自己的部署,“盛軍在大溪崖吃了敗仗,潰逃之際斷然不敢再走大溪崖,只會從豫公谷退兵。”
“豫公谷形似口袋,只要將他們趕到那,這些盛軍便是你家主公未來問鼎天下的倚仗。”
*
相豫章不知道未來的自己有沒有問鼎天下的實力,只知道自己的女兒此時被盛軍圍困,那是他的掌上明珠,他的心頭肉,若出意外貞兒會將他生吃活剝的乖乖女,他怎能讓她身處這種險境?!
把大部隊留給軍師來處理,相豫章便一路緊趕慢趕,生怕自己晚一點,就能看到盛軍的旗幟插在方城上,而他的阿和被綁著威脅他。
想到這種畫面,相豫章便頭皮發麻,一路上連水都沒敢喝幾口,風風火火趕赴方城去救——等等?這是個啥?!
他看到盛軍大營火光四起,聽到里面喊殺聲震天,仿佛是魔星降世,勢要踏平人間。
火光沖出一將,黑漆漆的臉,灰撲撲的甲,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大哥,沖陣嗎?”
“???”
我這百余人去沖陣怕不是著急去投胎!
“對了大哥,三郎說自己不著急走,想聽阿和彈完琴再走。你有時間的話找個師傅教阿和一下,別讓阿和彈起琴來把三郎嚇跑了。”
一口大白牙的悍將又補上一句。
“???”
什么琴不琴的?阿和會那玩意兒嗎?!
不對,三郎是誰?!
他剛走不過倆月,從哪冒出了一個三郎來?!
【📢作者有話說】
阿和:我彈琴好聽嘛?
小商:……
阿和:你怎么不夸夸我?
小商:…好聽的!炒雞好聽!
相豫章:???臥槽,勇士啊!!!
打仗參考了趙云空營計,諸葛亮的空城計,甘興霸百騎劫魏營,今天開會來不及貼史料了,開完會把史料貼過來。
了解這些故事的話,寶寶們就會發現古代的將軍往往比我們想象中更厲害,也更離譜23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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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 第 29 章
◎三郎是從哪冒出來的野男人!◎
第28章
相豫章一腦門問號。
但畢竟是敏銳果決的梟雄, 男人很快反應過來,手一伸,拽住杜滿手里的長矛, “什么三郎?!”
“這人是從哪冒出來的?”
相豫章珠連炮似的發問, “他憑什么要聽阿和彈琴?!”
他都不敢要求阿和彈琴彈好聽點, 三郎是從哪里冒出來的野男人,憑什么要求這個?
還要求他給阿和請名師?
他都窮得恨不得去打劫盛軍豪強了, 哪來的錢給阿和請師傅?!
有請師傅的錢, 他還不如多給阿和買幾件衣服首飾。
衣服首飾穿戴起來好看, 彈琴能彈出個什么?彈出個三郎來給他添堵?!
三郎三郎,這排行一聽就不吉利!
相豫章十分唾棄, 連帶著這個三字都覺得晦氣。
哪里冒出來的野小子,竟敢要求他女兒?
他配嗎?
他不配!
“三郎是顧家的人, 特別厲害的一個小郎君, 要不是他指點,我還真不敢百騎劫盛營。”
杜滿簡短介紹著顧家三郎,有點奇怪相豫章的關注點,“哎呀大哥, 你關注三郎干什么?”
“你現在最應該做的, 是跟我一起沖陣殺敵啊!”
一路上滾瓜切菜似的殺透盛軍, 杜滿痛快極了, 拽回被相豫章握著的長矛, 興沖沖向相豫章發出邀請, “大哥,大盛當真氣數已盡, 統帥三軍的主將越來越廢物了, 連布防都沒怎么布防, 我只帶了百余親衛,便能從后軍殺到前軍,把他們鬧個人仰馬翻。”
“大哥快跟我一起,咱們再殺一陣,把他們趕到豫公谷去。”
杜滿興奮道,“三郎說了,豫公谷是個口袋形狀的山谷,只要能把盛軍趕到那,他們就會成為大哥爭霸天下的仰仗!”
杜滿說話簡短又沒說到重點,但相豫章還是敏銳地從他話里推斷出個大概——顧家三郎很厲害,一切都是他部署的,現在是最后一步,要把盛軍趕到豫公谷,讓走投無路的盛軍投降他。
心里直罵三郎晦氣的相豫章頓時眼前一亮。
——手中有三五千人,他尚能打得盛軍沒處躲,若有三五萬的盛軍做依仗,他以后豈不是能縱橫天下?有了與逐鹿中原的諸侯們相爭的資格?
好的,這位三郎不晦氣了!
不僅不晦氣,還來得特別是時候!
那么問題來了,這么厲害的三郎,為什么要幫他?
因為阿和?
剛才小滿還在說要聽阿和彈琴?
相豫章皺了皺眉,心里有些不舒服。
哼,來得再怎么是時候也沒資格要求他女兒,阿和樣樣出色,樣樣都好,輪不到別人來指手畫腳。
相豫章一邊唾棄著所謂的三郎的挑揀阿和的棋藝,一邊作出反應。
戰場廝殺的將領身體的反應比大腦來得更快,雙腿一夾馬肚,武器瞬間出手——
“兄弟們,隨我沖!”
相豫章大喊出聲。
“沖呀!”
“隨大哥沖陣!”
相豫章一呼百應,頓時間喊殺聲震天。
剛被杜滿偷襲過的盛軍尚未來得及重整軍隊,又被相豫章領著人沖殺,而那一聲聲的跟隨大哥沖陣的話,更是將相豫章的身份告知盛軍——他們最擔心的事情發生了,相豫章領兵回援。
盛軍對陣方城唯一的優勢是兵力,可當相豫章帶著大部隊趕回來,他們唯一的優勢便也消失不見,黑夜中,他們根本看不清相豫章帶了多少人,只聽到哪哪都是喊殺聲,哪哪都是火光沖天,求生的本能讓他們根本不敢戀戰,逃竄著奔向豫公谷。
盛軍遇襲的消息很快傳到方城。
“阿和,駐扎在城外的盛軍好像被人偷襲了。”
斥衛來報外面的戰況,蘭月一刻不敢耽誤,連忙把斥衛領到相蘊和面前。
和衣而睡的相蘊和立刻從床上爬起來,抬手揉了臉,大腦飛速運轉。
“看清楚是誰偷襲的盛軍嗎?”
宋梨披衣而起,急忙問道。
蘭月搖了搖頭,“太黑了,也太遠了,看不清人和旗幟。”
“但斥衛耳尖,聽到了他們的稱呼。”
蘭月看了一眼相蘊和。
相蘊和眼皮輕輕一跳。
——別是她阿父回來了吧?
葉城是通往中原之地的必經之路,不拿下葉城,阿父一輩子都只能偏居一隅。
如今正是攻打葉城的關鍵時刻,阿父怎能輕易撤并回援?
她不是告訴滿叔,讓滿叔保守秘密了嗎?
怎么還是讓阿父知曉了方城被圍的事情?
簡直添亂。
相蘊和不悅蹙眉。
“大哥回來了?”
宋梨看了看相蘊和略帶不滿的小臉,心里嘆了口氣,“大哥若知曉方城被圍,定然會回來救援的。”
蘭月微頷首,“斥衛說,沖陣之人喊的是大哥。”
“肯定是大哥。”
胡青急忙趕過來,“方城被圍,大哥哪還有還有心思打葉城?”
“阿和,在大哥心里,你跟嫂子是最重要的。”
宋梨道。
相蘊和抿了抿唇,“可是,這樣的話,阿父就前功盡棄了。”
她當然知道她與阿娘在阿父心里的重要性,要不然也不會再三交代滿叔,讓他一定要保守秘密。
那曾想她千算萬算,還是算漏了軍師與阿父的敏銳,單從不見了滿叔與百余親衛,便推斷出盛軍攻打方城行圍魏救趙之計,偏阿父著實看重她,哪怕知曉是故意算計他,他也甘愿放棄唾手可得葉城,八百里加急來救她。
相蘊和心里酸酸的。
她很喜歡這種被人全心愛護著的感覺,可又覺得這樣被阿父努力呵護著的自己并不是阿父的盔甲,而是阿父的累贅。
——阿父一旦撤軍,攻打葉城便是前功盡棄,哪怕未來阿父再集結部隊對葉城發動猛攻,也沒現在拿下葉城來得容易。
相蘊和長長嘆了口氣,“罷了,回都回了,咱們說什么都晚了。”
親衛端來洗漱水,相蘊和凈了手與臉,揉了揉太陽穴,強迫自己鎮定下來。
不要慌。
一定會有補救措施的。
眾人穿戴整齊,斥衛從外面快步走進來,把看到的事情說給相蘊和聽。
“滿叔與阿父一同劫營?”
相蘊和心頭一動。
斥衛頷首,“雖看不清人與旗幟,但從聲音上來推論,應該是滿哥與大哥。”
相蘊和突然不慌了,“盛軍反應如何?”
“潰不成軍,一路往豫公谷逃竄。”
親衛道。
相蘊和徹底不慌了。
不僅不慌,甚至還覺得阿父來得最是時候。
滿叔偷襲盛軍簡直是神來之筆,庸才主將率領的盛軍在黑夜中根本分辨不出偷襲之人究竟有多少,在慌亂中潰不成軍。
而阿父的到來,更是徹底摧毀他們的重整旗鼓的希望——相豫章的大部隊已到,他們根本沒有一戰之力,只能慌不擇路去逃命。
“豫公谷?”
相豫章在沙盤上找到豫公谷的方向。
蘭月咦了一聲,“豫公谷乃口袋形狀,盛軍怎么往這里逃竄?”
“如果我看得沒錯的話,是偷襲盛軍的部隊故意為之。”
斥衛道,“大哥與滿哥似乎有意把盛軍往豫公谷趕。”
胡青大笑出聲,“不愧是大哥!”
“盛軍進了豫公谷,那就是死路一條!”
相蘊和眸光輕閃,“看來阿父很快便會有一支新軍隊了。”
盛軍主將大多是權貴之后擔任,高高在上的貴族從不把普通軍士當人看,克扣軍餉,打罵兵卒是常有的事情,這種情況下,盛軍對主將的尊敬又有多少?
盛軍這次大敗,除了她偷學商溯的戰術,以及滿叔有如神助的夜襲,阿父的恰逢其時外,盛軍主將的無能也占很大一部分因素。
若領軍之人是石都這樣的將才,盛軍怎會在大溪崖便損傷極重?
怎會被滿叔的夜襲打得毫無招架之力?
又怎么像待宰的羔羊一樣,阿父與滿叔怎么趕,他們便往哪里去?
一將無能,累死三軍。
盛軍輸得不冤。
相蘊和道,“蘭姨,你點兵兩千去幫阿父。”
“好,我現在便去。”
蘭月一口應下,轉身出議事廳。
蘭月身影消失在門口,相蘊和吩咐胡青,“青叔,勞煩你去大溪崖走一趟,將陷阱重新布置一下,防備盛軍的三萬后軍來襲。”
“不錯,是該重新布置一下。”
胡青聽命而去。
蘭月胡青皆離去,相蘊和看向宋梨。
清瘦女人此時正瞧著她,眼底帶著明顯的笑意。
“梨姨,你笑什么?”
相蘊和未開口的吩咐咽回肚子里,奇怪問道。
宋梨笑道,“阿和,你現在這個樣子,到有些像大哥與嫂子。”
“大哥與嫂子發號施令時,也是你這般模樣。!”
“咦?我像他們嗎?”
相蘊和忍不住摸了下自己的臉。
前世她聽得最多的話便是她不像阿父與阿娘。
阿父與阿娘是開國帝后,更是百年難遇的將才,無論是治國能力還是開疆擴土的能力都是世所罕見。
而她,不過是一個早早夭亡在亂世中的小女孩兒,一句性純善,便寫盡她的性格。
純善二字用在她身上是好詞,可用在開國帝后女兒身上,便是一個不貶不褒的中性詞。
——若她有半分像父母,又怎會尚未見證大夏的建成便撒手西去?
她是不像父母。
一點不像。
可現在,梨姨卻說她很像。
不是外貌像,而是發號施令時的揮斥方遒,一種難以言說的梟雄該有的氣度。
相蘊和笑了起來。
——她喜歡這個評價,這也是她重生之后聽到的最高評價。
“我是阿父阿娘的女兒,我當然像他們。”
相蘊和開心極了。
“嗯,像。”
宋梨忍俊不禁,“若二娘見了你這般模樣,一定會很開心。”
相蘊和笑道,“既如此,我便再給阿娘掙一下一些賴以逐鹿中原的資本,讓她更加欣慰我的成長。”
“梨姨,盛軍若降,其兵力必然在一萬以上。”
“一下子多了一萬多張嘴吃飯,我軍糧草必然吃緊。”
“這樣吧,”
相蘊和眸光輕轉,“辛苦梨姨往盛軍原本的營地走一趟,看有沒有能用得上的糧草兵甲。”
“若有,不妨帶回來,讓我們暫且應應急。”
盛軍主將不把兵士當人看,把軍餉克扣得厲害,可對于自己的享受,卻是半點都沒少的。
她不止一次聽過,盛軍主將在帶兵打仗之計,身邊有著美人美酒作伴。
前線拼殺而將軍仍在享受,這種事情一旦傳開,對于盛軍原本便不高的士氣是又一次毀滅性的打擊。
宋梨笑著點頭,“的確該往盛軍軍營走一趟。”
“有這種昏聵無能的三軍主將,怎能不讓盛軍知曉呢?”
一道道軍令自議事廳發出。
宋梨領著人去盛軍軍營。
被沖殺掠陣后的盛軍大營已是一片狼藉,但宋梨搜查得仔細,還是從軍營里搜出了不少東西,主將私藏的美酒,主將私藏的各種美食梅肉,以及主將私藏的各種美人。
兩軍相安無事時,這些美酒美肉美人讓主將頗為享受,可一旦被劫營,慌里慌張逃命的主將便顧不上那么多了,美酒美肉美人全部丟下,自己醉醺醺趴上馬,在親衛們的護送下倉促往豫公谷逃命。
宋梨領著人過來時,美人們瑟瑟發抖躲在一起,見有人來搜捕,便梨花帶雨祈求饒過她們性命。
“我是豫公帳下宋梨,小女郎的人。”
宋梨嫌少與這種嬌滴滴的美人們打交道,先自報家門,“我們不殺俘虜。”
“豫公不好美色,不會將你們據為己有。”
“你們可留在小女郎身邊伺候,小女郎是仁善之人,定不會虧待你們。”
想了想,宋梨又補上一句,“若不想留在方城,可待豫公出兵中原之后,你們跟隨后軍回中原老家。”
美人們面面相覷。
這就是傳說中見人就殺兇神惡煞的反賊?怎么比她們見過的任何一個主人都好說話?
不僅好說話,還是個女人?
反賊們反大盛反得連女人都能委以重用嗎?
一時間,美人們對被盛軍妖魔化的反賊充滿好奇。
“奴家六歲便被賣進府,沒有家人,將軍既不殺奴家,奴家便留在小女郎身邊,伺候女郎梳洗穿衣,報答將軍不殺之恩。”
“奴家亦是如此。”
“奴家亦愿意伺候小女郎。”
一道道嬌滴滴的聲音響起。
對于出身卑微的她們來講,一生漂泊如浮萍,伺候誰不是伺候呢?
伺候相豫章與伺候盛軍沒什么區別。
同理,伺候相豫章的女兒區別也不大。
——姜二娘是出了名的狠角色,讓一代梟雄相豫章的懼內名聲遠揚天下,在這種主母手底下討生活,還不如去伺候小女郎呢。
美人們都愿意去相蘊和身邊伺候,宋梨大手一揮兒,讓親衛們送她們去方城安置。
至于自己,便再把盛軍遺留下的美食美酒清點一下,送到豫公谷招降。
這是阿和特意吩咐的,用盛軍的東西來招降盛軍。
盛軍主將寧愿把美酒美肉放到腐爛,都不愿意分給下面的兵卒,可他們不一樣,他們有了肉,是真的會分給下面的人吃的。
盛軍不把兵卒當人看,反賊卻給他們分肉吃,兩相對比下,只要有點腦子的人都知道怎么選。
*
相豫章與杜滿把盛軍趕到豫公谷。
豫公谷是一個口袋型的山谷,因相豫章進駐方城,而被人稱為豫公谷。
豫公谷的出口如今已讓商溯命杜滿提前以巨石滾木堵住,短時間內清理不了。
出口被堵,相蘊和在知曉相豫章與杜滿有意把盛軍往豫公谷趕時,又派蘭月前來支援,蘭月到了之后兵分兩路,一路登上山頂,鋪天蓋地的旌旗打起來,另一路與相豫章合兵一處,讓因為天亮而容易暴露真實兵力的相豫章看上去兵多將廣,極有威勢。
當山上滿是相豫章旌旗,當圍堵自己的反賊一眼望不到頭,當自己的主將只知道逃命完全想不出對策,當自己根本沒有軍糧可吃時,一種絕望的情緒在盛軍之中迅速蔓延。
“大哥,我們現在去招降吧!”
杜滿躍躍欲試。
相豫章搖頭,“不著急,再等等。”
“等到什么時候?”
那么多的兵力只能看不能動,杜滿急得抓耳撓腮。
相豫章眸中精光微閃,“三日后。”
倉促逃命的盛軍根本來不及帶軍糧,三日時間,足以把大多數兵卒餓得前胸貼后背,這個時候他帶著酒肉來招降,對于他們來講不亞于看到救世神祇。
“好吧,那我們就再等著三日。”
杜滿只得耐著性子等。
三日后,宋梨送來清點完畢的盛軍的酒肉。
相豫章眼皮微抬,“你怎么也過來了?”
還送來盛軍的酒肉?
這與蘭月突然出現的行為別無二致,簡直是雪中送炭。
宋梨道,“當然是受阿和之命了。”
相豫章眸光微頓,心情頓時格外復雜。
——他那死了一次的女兒到底是長大了。
長成不僅不需要他來保護,反而能做他的左膀右臂的程度。
“豫章,阿和越發有你與二娘的風范了。”
蘭月對相蘊和評價極高。
相豫章含糊點頭。
成長如此之快,是他與二娘作為父母的失責。
若他們將阿和保護得極好,阿和應是天真爛漫的,而不是像現在這般手段過人。
“招降吧。”
明明打了打勝仗,相豫章卻興致不高,擺擺手,對杜滿道。
宋梨看了一眼相豫章。
杜滿滿心思都是把一萬多盛軍據為己有的事情,沒有留意相豫章的細微變化,相豫章一聲令下,他立刻挺矛出陣,招降盛軍。
“豫公不殺降。”
杜滿聲音洪亮。
“不殺降?”
“將軍不是說反賊無惡不作嗎?”
餓了三天的盛軍有氣無力地交頭接耳。
“你們的將軍不把你們當人看,但到了豫公這里,大家都是生死兄弟,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杜滿大手一揮,親衛抬上牛羊肉無數。
饑腸轆轆的盛軍看到大塊牛肉切好擺在案幾上,眼睛登時紅了——
他們從軍這么久,還是第一次見這么多的肉。
“這些都是你們主將存下來的。”
一道清冷女聲在山谷響起,“你們的將軍寧愿把肉放到腐爛,也不愿分給你們吃。”
“因為在他心里,你們是賤民,是螻蟻,是不配與他一同吃肉的草芥。”
交頭接耳的盛軍瞬間安靜!。
盛軍想起稀得幾乎能看到人影的米飯,想起掉在地上能把地砸個窟窿的干糧,想起自己跟隨將軍拼殺,自家的幾畝薄田卻被豪強霸占,想起自己若戰死軍中,家中老母妻兒卻得不到多少錢糧。
在高官權貴眼里,他們就是賤如草芥的螻蟻,是權貴們動動手指就能捏死的螞蟻。
他們不配吃肉,他們只配餓肚子,他們為大盛為主將戰至最后一滴血,大盛天子與將軍們也只會說一句好生無用,竟不能平叛反賊,讓他再立戰功。
被厭惡被輕視被踩在泥濘中的庶民的一生。
“豫公與你們一樣,庶民出身,身后無任何仰仗,他和你們是同類人。”
“所以他更懂你們的苦,你們的不易。”
“豫公起事時曾說過,他揭竿而起不是為了當皇帝當大王,是為了讓像他一樣的貧苦庶民都過上好日子。”
“這個豪強當道權貴橫行的日子,他受夠了!”
“豫公受夠了被欺壓被不凌辱的日子,你們呢?!”
偌大山谷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人不再看說話之人,而是看向自己。
看自己身上破爛甲衣,看自己腳上穿的幾乎磨破腳的草鞋,看自己滿是老繭的手,看自己餓得前胸貼后背的身體。
難熬的寂靜讓杜滿有些坐不住。
不是,蘭月說得沒錯啊,句句都在理,盛軍咋就不說話了呢?
杜滿看向相豫章,“大哥?”
相豫章輕瞇眼,緩緩搖頭。
“再等等。”
宋梨道。
半息后,死一般安靜的山谷陡然爆發一聲怒吼——
“殺主將,降豫公!”
他們受夠了這樣的日子。
他們受夠了當螻蟻的生活。
他們更受夠了一日卑賤一生卑賤的魔咒。
他們更更受夠了祖祖輩輩都被人踩在泥里,子孫后輩永遠是牛馬。
“殺主將!降豫公!”
“殺主將!降豫公!”
一呼百應。
一呼萬應。
這些被高官權貴踩在泥里的賤民,從不被士族豪強看在眼里的螻蟻,在這一刻發出驚天怒吼。
像是要將多年的辛酸苦辣全部發泄出來,他們怒吼著沖向主將。
“殺了他!”
“殺了他!”
這個由世家權貴把持著的世道,早該結束了!
終于醒酒的主將暴怒,“你們這些賤——”
賤民兩字尚未說出,便被盛怒的軍士斬下頭顱,兩只眼睛大睜著,仿佛心有不甘。
這世道向來如此,豪族士家高高在上,庶民百姓卑賤如泥,千百年來從無更迭。
相豫章憑什么,這群賤民憑什么,要推翻千百年的制度與規矩?!
主將的血噴灑在盛軍身上。
副將高聲大喊,“干得好!他早就該死了!”
“快將這個廢物的人頭獻給豫公,向豫公投誠!”
被主將日常打罵的親衛從人群中擠進來,伸手揪著主將的頭發將他的人頭提起來,一路小跑奔向相豫章。
“豫公,我們愿降!”
“我們愿降!”
聲音震徹山谷。
這支嫌少打勝仗被高官權貴素來看不起的盛軍,在這一刻爆發驚人的團結與戰斗力。
——然而諷刺的是,是為了投降反賊相豫章。
一萬余人盡數投降。
“全降了?”
商溯聲音懶洋洋。
親衛激動不已,“對,全降了!”
“三郎,您太神了!”
商溯不置可否,“若無城中之人調兵遣將,你家主公未必能這般順利將盛軍盡收麾下。”
“對,那人也很厲害。”
親衛不住點頭。
商溯微頷首。
長風卷起枝葉,沙沙聲響。
“?”
沒了?
不該為他引薦一番?讓他在方城再留幾日?
商溯斜睥著親衛。
親衛兩眼放光,看向豫公谷的方向,半點不曾留意商溯的小心思。
“……”
好的,又是一個蠢貨。
整個方城,唯有那個粉雕玉琢的小女郎還算聰慧。
商溯冷笑一聲,“既如此,便讓我會他一會,看他對天下九州有何見地。”
“?”
您不是著急回中原之地嗎?
親衛一頭霧水。
像是想到了什么,驕矜自傲的少年聲音微微一頓,冷硬聲音有一瞬的柔軟,戴著墨玉扳指的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叩著案幾,“唔,還有你家女郎的琴藝,我也想領教一二。”
一貧如洗的家庭里竟能養出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的小姑娘,在這個世道堪稱奇跡。
*
“三郎要聽我彈琴?”
相蘊和眼前一亮,“我就知道,是你們不懂欣賞,我的琴藝這么好,肯定會有人喜歡的。”
“……”
那是因為顧家三郎沒聽過您鋸木頭。
若他聽了,肯定連夜抱著馬車跑路。
【📢作者有話說】
親衛:三郎聽到女郎的琴音肯定連夜跑路!
小商:……好聽!
親衛:????三郎你冷靜一點!!!
王寶釧:大兄弟,你戀愛腦比我多,來來來,野菜都給你。
小商:?
感謝在2024-01-24 22:52:02~2024-01-25 21:22:27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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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 第 30 章(捉蟲)
◎質疑三郎,理解三郎,成為三郎。◎
第30章
相蘊和開心極了。
自她開始學著“彈琴”, 周圍人便避之不及,仿佛她彈的不是琴,而是他們的命一樣, 難聽到讓對她百依百順能把她夸出花兒的阿父都對她的琴聲夸不出口。
三郎是第一次想聽她彈琴的人。
這說明什么?
說明她才華終于被人發現了!
阿父蘭姨梨姨他們覺得她彈琴難聽, 是因為他們不懂得欣賞。
三郎就不同了, 世家出身,對琴棋書畫頗有造詣, 一眼就看出來她彈琴的天賦, 所以才強烈要求聽她彈奏一曲, 甚至為了聽她彈琴,還不惜耽誤回中原的時間, 簡直是她在彈琴事情上的知音。
伯牙與鐘子期的高山流水是什么樣子她沒見過,但見三郎對她琴聲的喜歡, 她覺得高山流水覓知音也不過如此了。
思及此處, 相蘊和對自己彈琴的事情充滿了自信。
“把琴拿過來。”
相蘊和道,“趁三郎還沒來,我再練練琴藝,爭取等他過來的時候能完整彈出一首曲子。”
“”
不不不, 您大可不必。
我對您忠心耿耿日月可鑒, 您不能這么對我!
親衛一臉驚恐。
親衛如喪考妣的表情落在相蘊和眼底, 相蘊和有些不滿, “你這是什么表情?”
“我彈琴有這么難聽嗎?”
大概或許是難聽的orz
親衛點頭。
相蘊和鼓起小臉, 瞪了親衛一眼。
初夏的陽光比春日多了幾分熱浪, 裹挾著蟬鳴,從簡陋中的窗柩處透進議事廳, 將主位上的小姑娘映得如粉雕玉琢的琉璃娃娃。
琉璃娃娃如今鼓著小臉來瞪人, 親衛瞬間明白了顧家三郎的心理——還別說, 對著這樣一張小臉,任誰都說不出她彈琴難聽的話。
質疑三郎,理解三郎,成為三郎。
親衛立刻搖頭,“沒,沒那么難聽。”
撐死不過是鋸木頭、指甲撓墻、用石子在青石板上嘩啦罷了。
作為一個跟隨大哥南征北戰的軍士,怎能連這點魔音貫耳都撐不住?
——必須撐住!
“女郎的琴音好聽極了。”
親衛從善如流夸道,“別說顧家三郎為了聽女郎彈奏一曲舍不得走,換成其他人,其他人也舍不得走的。”
相蘊和滿意了,“這才對嘛。”
“我就知道,我彈琴沒那么難聽的。”
“去,把琴搬過來,我再練練。”
相蘊和吩咐親衛。
親衛搬來琴,視死如歸放在相蘊和面前。
相蘊和像模像樣卷起衣袖,仔細帶上護甲,以護甲放在琴弦上。
“咚——”
相蘊和開始彈琴。
親衛臉上的表情出現一絲裂痕。
“噔——”
相蘊和反復撥弄。
親衛開始不愿成為顧家三郎。
“錚——”
相蘊和自我感覺良好。
親衛開始質疑三郎。
——這玩意兒是人能聽的聲音?!
別說大哥了,大嫂在旁邊立著,他也夸不出好聽兩個字。
更別提大嫂比他們更受不了阿和的琴音,只要阿和去摸琴,大嫂跑得比誰都快,留下來不及跑路的大哥在風中凌亂。
大哥大嫂都聽不下去阿和的琴音,他一個當叔叔的不至于為了哄阿和把自己的耳朵跟命搭進去。
須臾間,親衛說服了自己,“那什么,阿和,大哥快該回來了,我去把他房間收拾一下。”
“你不是負責傳送消息的嗎?”
相蘊和奇怪看了眼親衛,手上撥弄琴弦的動作沒有停,“什么時候連收拾東西也是你負責了?”
親衛忍不了魔音貫耳,“這不是人手不夠嗎?”
“蘭姐一個人都當三個人用,更何況我了。”
“那啥,不說了,我先去忙了。”
親衛落荒而逃,“阿和,你慢慢彈,三郎肯定會喜歡你的琴音的!”
顧家三郎說話要人命,小阿和彈琴要人命,同樣是要人命,倆人湊到一起,就是傳說中的高山流水遇知音!
跑得太快,親衛險些摔了個狗啃泥。
但畢竟是習武之人,他很快反應過來,從地上爬起來,又迅速往前跑,仿佛不是著急去給相豫章收拾屋子,而后身后有索命的鬼在追一樣。
“”
她彈的有這么難聽嗎?
相蘊和不服,“哼,又一個不懂欣賞的。”
“我彈的這么好聽,你們不聽是你們的損失。”
相蘊和輕哼一聲,只當沒看到親衛的慌不擇路。
沒關系,他們不懂琴,等三郎來了就好了。
三郎來了,他們就會發現,欣賞不了她的琴藝是他們的問題,而不是她彈奏的問題。
·
相豫章大盛回城,一路上聽蘭月胡青杜滿講相蘊和的種種安排,聽得既欣慰,又心酸。
欣慰他的小阿和已經長成他的左膀右臂,再不會讓他擔驚受怕。
心酸是他沒有保護好阿和,才會讓阿和以極快的速度長成現在的模樣。
這是他作為父親的失責。
相豫章欣慰心酸著回到方城,臉尚未來得及洗,便去議事廳尋相蘊和。
“阿和在做什么?”
相豫章問親衛。
親衛的表情活像是生吞了一萬個盛軍,“在彈琴。”
“???”
好不好的彈什么琴!
一瞬間,相豫章既不欣慰更不心酸了,拔腿便往后院走。
“跟阿和說,我先去洗漱。”
相豫章吩咐親衛,“等洗漱完之后,再來議事廳找他。”
等他洗漱完,阿和應該也能彈完了吧?
相豫章同樣落荒而逃。
蘭月杜滿胡青三人見相豫章都受不了相蘊和的琴音,自己更不必為了哄小姑娘把自己耳朵搭進去,尚未走到議事廳,三人便一哄而散。
幾人各自逃回自己的房間,宋梨領著盛軍將領的美人們回來了。
“這是將軍們在習武?”
“呃,我聽著像是木匠在鋸木頭。”
“不像吧,應該是石匠在鋪青石板。”
聽到議事廳傳來的聲響,美人們交頭接耳。
宋梨抬手扶額,“都不是,是阿和在彈琴。”
“???”
這聲音叫彈琴?!
美人們面面相覷,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呃,女郎的琴音真別致。”
半息后,求生欲極強的美人們斷斷續續開口,“是呀是呀,女郎的琴音有金戈鐵馬之音,想來是豫公悉心教導之故。”
“豫公乃當世豪杰,女郎亦是人中龍鳳,連琴音都與普通人大不相同。”
“女郎有如此琴音,未來必大有可為。”
宋梨肅然起敬。
聽聽,聽聽,什么叫說話的藝術?
這就是說話的藝術——貓兒抓墻的聲音美人們都能夸出一朵兒花。
怪不得盛軍將領們愛與美人們在一處,換成她,她也喜歡與美人們一起玩。
人長得漂亮,又多才多藝,說話還這么好聽,跟她們相處簡直是一種享受。
宋梨心情大好,“你們既然喜歡阿和的琴,便不妨多聽聽,指導指導她。”
“這兩日三郎會過來聽她彈琴,別讓她彈起琴來把三郎嚇跑了。”
美人們不知三郎是誰,但見宋梨這般鄭重其事,那位三郎定然是極其重要的人物。
這么重要的人物特意來聽女郎彈琴,那么他的身份便呼之欲出——豫公看重的女郎的未婚夫。
這年頭,諸侯們為了增強自己的實力,讓子女聯姻周圍諸侯是常有的事情,哪怕自家孩子年齡并不大,也早早定下婚事,借此拉攏周圍勢力。
美人們見過太多這種事情,對于相豫章也想借小女郎的婚事拉攏三郎身后的勢力的事情見怪不怪,聽宋梨交代自己,便一疊聲應下,“將軍放心,女郎在琴藝上頗有天賦,不需奴家們教導,只需三兩句話,便能讓女郎的琴藝更上一層樓。”
這話好聽得很,宋梨頻頻點頭。
——人美又會說話,這誰招架得住呢?
是的,沒錯,她也想成為盛軍將領那樣的人,天天與美人們湊在一起。
但此時的方城沒有那個條件讓她享受,降兵們的軍餉甲衣與安置都是問題,這些事情大哥不管,蘭姐不問,滿哥胡青更不必說,都是不會在這種事情上用心的人,這么多的事情,全壓在她身上,她哪有時間去與美人們尋歡作樂?
生活不易,宋梨嘆氣,“你們先去后院安置,待女郎回去之后,再指導女郎的琴藝。”
議事廳里有太多的軍務與政務,閑雜人等不能進入,尤其是剛剛歸順她們的美人們。
美人們乖巧應是,跟著親衛去安置。
相蘊和一個人在議政廳彈了半日,手指倒不覺得累,耳朵倒先累了起來,悶悶生響,恍惚有耳鳴的跡象。
“”
好的,她知道自己彈得的確不太行了。
相蘊和嘆了口氣。
明明她在其他事情上也算過目不忘,一點就通,怎么在彈琴的事情上卻是始終不得要領呢?
——一定是阿父沒有給她請名師大家來指導的緣故。
問題不大。
顧家三郎出身世家,琴棋書畫無一不精,等他來了方城,可以讓他來指導他。
三郎雖不太會說話,日常說話能將人噎死,但人不壞,心地很善良,只要她耐著性子請教他彈琴的事情,他肯定會愿意教她。
她這么聰明的一個人,又有三郎在一旁作為指導,不過三五日,便能掌握彈琴的要領。
相蘊和信心大增,翹首以盼等待顧家三郎的到來。
而此時被她期盼著的顧家三郎商溯,此時也在掐著時間算相豫章收攏盛軍的事情。
他對相豫章的事情不好奇,更不在意相豫章有沒有把盛軍全部招降,他只是不想自己到了方城,小姑娘忙前忙后忙著幫相豫章處理后事,莫說給他彈琴了,連說話的時間都不多。
就像前段時間把他接去郡守府,天剛蒙蒙亮,小姑娘便跑去議事廳,不是處理這,便是操勞那,明明只是一個十來歲的小女郎,卻比他這個清風寨的三當家還要忙。
——他在馬棚似的郡守府住了十日有余,見相蘊和的次數一只手數得過來。
相豫章的下屬們果然是一群廢物。
一群大人拿不了主意,竟要一個小姑娘忙前忙后。
相豫章身為主公,應當比這些廢物們要強些,不至于把所有事情都丟不過十歲的小女兒。
商溯對素未蒙面的相豫章挑挑揀揀。
·
“我這個女兒什么都好,唯獨琴藝實在讓人不敢恭維。”
聽親衛來報,相蘊和不再彈琴,剛沖完一身血污的相豫章隨手披了件衣服,與杜滿一起往議事廳走,“也不知道她的性子隨了誰,貞兒的琴音很好聽的啊。”
早年的姜家富甲一方,姜貞是按照標準的高門貴女來培養的,無論是琴棋書畫,還是四書五經,都無一不精通。
可惜后來姜父去世,姜家族人欺負孤兒寡母,將姜家偌大家業占去大半,姜家就此家道中落,姜貞過了好多年的苦日子。
雖占去了姜家的產業,但那些族人著實不會經營,不過三五年,便將財產揮霍一空,等姜貞長大有自保能之際,她能討要回來的東西不過寥寥,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這點產業也足以讓她東山再起,再次成為當地的富戶。
但世家豪族當政的世道,沒有權勢庇佑的富商只是待宰的肥羊,更別提姜貞生得美貌,哪怕沒有萬貫家財,也容易遭遇別人的覬覦。
隨著姜貞的生意做得越來越大,當地的豪強與貪官也越來越眼紅,哪怕姜貞曾為保平安送了他們不少錢財,但送的錢財哪有把所有錢財據為己有來得痛快?
沒過多久,原本與姜貞關系頗好的豪強翻臉不認人,勾結官府強占姜家財產,逼迫姜貞嫁給他當不知道多少房的小妾。
姜母四處求救,可周圍人畏懼豪強與官員不敢伸出援手,那時的相豫章年少輕狂,立志要當踏平一切不平事的游俠,看姜母哭得可憐,便大手一揮,說這事我管了。
別人是動動嘴安慰姜母,相豫章是真的敢管。
在豪強強娶姜貞的那一天,相豫章喊了一幫兄弟去劫親,風風火火找到豪強家里才發現,身著嫁衣的姜貞已提劍把豪強送上西天,這會兒與蘭月正追著來喝喜酒的貪官砍,若他來得再晚些,只怕作惡多端的貪官已成了一灘肉泥。
“”
失策了,高門貴女原來不止讀書彈琴聊聊風花雪月,拿劍砍起人的時候比他更不手軟。
本想英雄救美的相豫章被美人秀了一臉的高超劍術,從此對高門貴女有了新的認知。
而沒能救成美人的相豫章也在這一次的營救行動對姜貞一見鐘情,從此開始孜孜不倦的追妻路,最終以一句這樣的世道你難道還沒受夠而成功抱得美人歸。
“你穿著嫁衣砍人的樣子真好看。”
相豫章不止一次由衷贊美。
杜滿等一眾兄弟覺得相豫章仿佛有那個大病。
提劍砍人時的姜貞身上的血比嫁衣還要紅,仿佛是從地獄里爬出來的鬼羅剎,把他們這幫人嚇得腿軟腳軟,以后的日子里哪怕姜貞再怎樣溫婉端莊落落大方,他們也忘不了她浴血殺人的模樣。
那時候的大嫂哪里好看了?
大哥的品味果然獨特。
杜滿嫌棄道,“阿和的琴藝像誰不是很明顯的事情嗎?”
“大嫂琴藝高超,阿和定然是隨了大哥你。”
“”
倒也不用說得這么明白。
相豫章被噎了一下。
待反應過來,大掌一伸,一巴掌拍在杜滿背上,險些將人拍了個狗啃泥。
“瞎說什么!”
相豫章道,“貞兒說了,我若用心學琴,肯定能學會。”
“這不是家里太窮學不起嗎?”
“要是家里有錢,別說琴了,棋書畫我都能樣樣精通。”
剛被拍了一巴掌,杜滿避著相豫章走,“大嫂哄你的話你也信?”
“閉嘴!”
相豫章抬腳踹人。
阿和的琴藝絕對不是隨了他。
杜滿防著相豫章拿腳踹,快步往前走了幾步,“我就不閉嘴。”
“阿和彈得難聽不能說也就算了,你彈得那么難聽憑什么不能說——”
話未說完,便迎面撞上一塊軟軟的物品。
“哎喲。”
嬌滴滴的聲音響起。
杜滿嚇了一跳,條件反射般往后退。
這個距離剛剛好,相豫章抬腳將人踹在地上,“躲?我讓你躲!”
話剛說出口,便瞧見一群美人,方才他與杜滿走得急,不曾留意這群人走過來,杜滿又生得魁梧,小山似的,直將走在最前面的那位美人撞倒在地上,周圍美人慌里慌張去攙扶。
相豫章眼皮跳了跳,頓覺大事不妙。
——他忙得連飯都沒來得及吃呢,這群人就來試探他?
他們到底是他的人,還是貞兒的人?
一群沒良心的小王八蛋!
“哪來的?”
相豫章掃了一眼美得各有千秋的美人,沒有好氣問帶美人們進來的親衛。
領路的親衛視線落在相豫章身上,“這些都是盛軍主將帶著隨軍的舞姬,梨姐說咱們沒有殺俘虜的規矩,叫我將她們帶到阿和身邊安置。”
“還是小梨心細。”
杜滿從地上爬起來,看了看親衛帶進來的美人們,“阿和年齡大了,是該添幾個人在身邊伺候了。”
“心細?”
相豫章挑了下眉,不置可否,“阿和跟我一個院子,她們在我院子里進進出出像什么樣子?”
蘭月直率潑辣,宋梨心思細膩,但細膩的著實不是個地方,貞兒不在的這段時間里,逮著機會便來試探他,生怕他把貞兒拋在腦后。
相豫章不留自己,美人們花容失色,“豫公——”
“去,帶她們去蘭月小梨的院子,阿和不用她們伺候。”
相豫章擺擺手。
亂世之中學什么跳舞彈琴?
把功夫心智練起來才是正理。
美人們這才松了一口氣。
——原來不是不要她們。
“奴家多謝豫公收留。”
美人們軟著聲音向相豫章道謝。
嬌滴滴的聲音響起,杜滿聽得眼睛都直了。
——原來這個世界上真的有這么好聽的聲音!
親衛帶著美人們去安置。
杜滿仍在看美人們,相豫章一巴掌拍在杜滿腦門上,“沒出息。”
“我這不是沒見過嗎?”
杜滿回神,拉著相豫章的衣袖問,“大哥大哥,你見過這么嬌軟的美人嗎?”
不能怪他這么問。
鄉間女人多潑辣,不是蘭月這種一言不合便拔劍的彪悍女人,便是宋梨這種冷不丁陰你一下的女人,像方才那種溫聲軟語的女人們,他長這么大還是第一次見。
相豫章看了眼領路的親衛。
親衛剛走沒幾步,距離不算遠,他說的話準能一字不落全部聽到。
相豫章曲拳輕咳,大義凜然,“什么美人不美人的?”
“這個世道上就沒比你嫂子美的人。”
親衛耳朵微動,長舒一口氣。
——梨姐多心了,大哥心里念著大嫂呢。
杜滿一言難盡,“嫂子又沒在這,大哥你裝給誰看呢?”
相豫章拿起隨身的干糧塞到杜滿嘴里。
你嫂子雖然沒在這兒,但這兒處處是你嫂子的眼睛啊!
相豫章杜滿兩人來到議事廳。
宋梨笑著迎上前,“大哥,我還沒來得及跟你說,盛軍軍營里有幾個能歌善舞又會彈琴的舞姬,我把她們留了下來,想著讓她們在阿和身邊伺候,教教阿和琴棋書畫。”
“小梨,你的好心被人當成驢肝肺了。”
杜滿痛心疾首,“大哥看不上她們,把她們全轟走了。”
宋梨眸光輕轉,視線落在相豫章身上,“大哥,她們不是挺好的嗎?”
“好什么好?”
相豫章沒有好氣道,“妖妖嬈嬈沒個體統,這種人怎能留在阿和身邊?”
“一會兒等我得了空,我給阿和挑幾個年齡相仿的小姑娘,一起長大一起玩兒,不比舞姬強得多?”
宋梨笑了起來,“還是大哥考慮得周道。”
“什么周道不周道?”
相蘊和聽到聲音,從里間走出來,看到外面站在頭發還濕著的相豫章,黑湛湛的眼睛不由得一亮,快步向相豫章奔過來,“阿父,你回來啦!”
相豫章單膝跪地,將小跑著奔向他的小姑娘抱起來,“幾天不見,我的小阿和又長高了。”
相豫章拿著尚未來得及刮的胡茬去扎小姑娘的臉。
動作剛做一半,忽而想起懷里的小姑娘已經長大了,不是三五歲的小孩子,于是連忙收了動作,改成騰出一只手揉了揉相蘊和的發。
“有沒有想阿父?”
相豫章問道。
“想,特別想。”
相豫章的動作做了一半便停下,相蘊和忍不住笑了起來,伸出一雙小手手,捏了捏相豫章的青色胡茬,“阿父的胡子該刮了。”
相豫章點頭,“是該刮了。”
“這不是著急來見我的寶貝阿和嗎?這才沒來得及刮。”
“一會兒我給阿父刮。”
相蘊和笑瞇瞇。
相豫章哈哈一笑,“成。”
“你阿娘不在,你便替她給阿父刮胡子。”
父女兩人和樂融融,親衛送來刮胡子的短刀。
相蘊和一邊給相豫章刮胡子,一邊說相豫章不在的時候她在郡守府做的事情。
“阿父,我是不是很厲害?”
相蘊和笑著問相豫章。
相豫章眼睛輕瞇,“厲害,我的阿和最厲害了。”
這話不像是夸獎,更像是心酸,相蘊和笑了笑,沒有放在心上。
沒關系,阿父只是不習慣病弱嬌怯的她已經長成了他的盔甲,以后日子長了,他就會慢慢習慣的。
但相豫章覺得他一輩子都無法習慣。
——那是他的掌上明珠,怎就突然成了他手中最為鋒利的劍?
不該這樣的。
父女兩人心思各異。
親衛來報宋梨,“梨姐,三郎回來了。”
“知道了,我跟滿哥去迎迎。”
宋梨看了一眼好不容易才能說說話的相蘊和與相豫章,沒有立刻把這件事告訴他們。
顧家三郎雖不大好相處,但不至于連阿和沒有親自去接他這種事情都放在心上吧?
事實證明,顧家三郎的商溯會。
商溯閉目靠在繡著明月照竹林的引枕上,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輕叩著案幾。
他其實并不喜歡別人把他奉為神祇的感覺,那種狂熱的目光只會讓他生厭,但若是相蘊和用那雙黑珍珠的眼睛看著他,他覺得其實也不錯。
唔,他幫了相蘊和那么多,相蘊和定會早早在城樓下等著他,然后看見他馬車,便遠遠地用甜脆的聲音喚他三郎。
商溯矜持地坐在馬車上,矜持地沒有掀開轎簾,矜持地等人喚他三郎。
“三郎來了?”
轎簾外響起一道聲音。
“三郎,你終于來了!”
又一道聲音響起,帶著明顯的笑意。
“?”
這不是相蘊和的聲音。
前者聲音嬌媚,是個年輕女子,后者聲音粗狂,一聽便是粗糙漢子。
商溯有一搭沒一搭叩著案幾的手指微微一頓,清冷鳳目頓時瞇了起來。
——相蘊和居然沒來接他?!
商溯眼底若有若無的笑意瞬間消失。
手指離開案幾,正要開口罵人,可轉念一想,小姑娘雖是庶民出身,但接人待物頗有禮儀,應該不會做出這種托大的事情。
恩,再等等。
興許是小姑娘還沒開口說話呢。
“三郎快請進,阿和在府上等你呢。”
宋梨笑著道。
“???”
她居然真的沒來接他?!
“大哥回來了,阿和這會兒正在院子里與大哥說話,抽不開身,特意讓我與滿哥來接三郎。”
怕刻薄的貴公子生氣,宋梨補上一句,“三郎一路舟車勞頓,阿和特意吩咐了廚房做了三郎愛吃的點心,三郎快些進府,與阿和一道吃點心吧。”
“?”
她給他準備了點心?
氣成河豚的少年別別扭扭轉了一下拇指上的墨玉扳指,心里沒那么生氣了。
“對了,還有三郎想聽的琴,此時也擺在議事廳,只等三郎過去。”
宋梨繼續問道,“三郎想聽高山流水?還是想聽廣陵散?”
“三郎若想聽,便要教著點阿和。”
宋梨面不改色心不跳扯謊,“這些曲子阿和彈得不太熟練,需得三郎提點些,阿和才能彈得出來。”
商溯眼皮輕輕一跳,心里的氣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是邀請他一起合奏?
【📢作者有話說】
小商:雖然她把我拋之腦后,但她給我準備點心了,她對我超好!
阿和:?
小商:她邀請我合奏,她欣賞我的琴棋書畫!
阿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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