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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1  ☪ 第 111 章

    ◎親一下。◎

    第一百一十一章

    男人的擁抱來得那么急又那么熱烈, 仿佛要將她揉進自己身體里。

    像是是工匠花費多年功夫終于養出來的花兒悄然綻放,種花人小心翼翼攏在掌心,連呼吸都放得很輕, 生怕自己驚動了顫巍巍綻放的花朵。

    相蘊和愣在原地。

    前世當了一百多年的鬼, 今生當了十幾年的人, 但這百年歲月并未讓她在男女之事上游刃有余,她仍是一個沒有拉過男人小手、沒有擁抱過男人的母胎單身。

    追其原因, 不過是兒女之情在她心中的占比太低太低, 低到她得了空閑時間, 才會梳理一二,掰扯一下自己與商溯的進展。

    這種進展也并非感情為主導, 更多是權衡利弊。

    她需要一個皇夫,一個威脅不到自己, 但又能給自己帶來幫助的人, 商溯很適合這個位置,所以她的皇夫是他,僅此而已。

    她喜歡商溯嗎?

    毫無疑問,她當然是喜歡的。但這種喜歡更多的是執政者對將才的欣賞, 并非情竇初開的一見傾心。

    感情經歷如此匱乏, 當下又沒什么心思去琢磨情愛之事, 導致她哪怕活了百年, 但對感情一事仍是一竅不通, 甚至在商溯擁抱自己的那一刻, 她的大腦一片空白,喪失指揮自己身體的能力。

    男人披在外面的狐皮大氅已脫掉, 隔著細膩順滑的云錦布料, 她甚至還能感覺到男人的肌肉輪廓。

    不是雷鳴杜滿那種小山似的壯如牛, 他的肌肉并不夸張,只有薄薄的一層覆在身體上,肌肉的觸感隔著云錦料子遞過來,和著清冷水沉香,將她緊緊攏在里面。

    大抵是因為水沉香有安靜寧神的作用,她很喜歡商溯身上的味道,因為喜歡,甚至還覺得這個擁抱很舒服,她并不反感。

    女人被男人擁抱之后應該有什么反應?

    若是不喜歡,則用力推開,大聲斥責男人的唐突,與男人一刀兩斷,再不相見。

    若是不反感,當回應男人的擁抱,學著他的動作話環著他的腰,用自己的肢體動作告訴他,她是歡喜的。

    相蘊和認真想了一會兒,覺得自己是后者。

    只是現實與想象中總有偏差,商溯的擁抱姿勢有些怪,并非她曾在話本上看過的男人擁抱女人時的一手環腰一手攬肩的動作,而是雙臂微曲著,雙手扣在她肩頭,一種毫無旖旎情愫與風月完全無關的姿勢,有點像大人抱小孩兒,處處透著一種因第一次做這種事而略顯僵硬的迷茫。

    “”

    就,挺讓人不知道如何應對。

    掌燈的宮婢選擇沉默。

    ——不是說好的世家公子在成婚前總有幾個貌美侍女教他們男女之事么?這位出身會稽顧家的商將軍怎看上去像個什么都不懂的雛兒?

    立在一旁的老仆掀了下眼皮,有些不忍直視。

    罷了罷了,沒甚經驗也挺好。

    若是經驗太過豐富,這位極有主意的世女只怕會嫌三郎臟。

    幾人心思各異,但在這一刻選擇沉默。

    沉默著放輕動作,輕手輕腳退出內殿,把空間留給一個不知所措另一個更加不知所措的兩個人。

    偌大宮殿,只剩下相蘊和與商溯兩個人。

    商溯的擁抱來得太突然也太奇怪,相蘊和有一瞬的迷茫與遲疑,好在她從不是一個面對突發狀況不知如何應對的人,且恰恰相反,她的聰明中更多的是機敏,她過人的機敏,能讓她應對突然發生的一切事情。

    ——包括商溯奇奇怪怪的擁抱姿勢。

    短暫思考半息后,相蘊和慢慢抬起手,掌心放在商溯腰間,胳膊環著他的腰。

    這樣一來,這個奇怪姿勢就沒有剛才那么奇怪了,但這還不夠,她還需要繼續調整,于是她稍稍調整自己的動作,微微側頭,將臉枕在商溯的胸口,努力營造一種商溯不解風情,但自己極懂男女之事的風雅氛圍。

    “?”

    哪里好像不太對。

    察覺到懷里相蘊和的細微動作,沉浸在自己情緒中的商溯眉頭輕輕一蹙。

    “原來你不是生氣了,而是想我了。”

    相蘊和輕聲低喃。

    相蘊和的聲音在自己耳側響起,商溯瞬間不覺得哪里不對了。

    與往日的溫柔聲線不同,她這次的聲音很輕,有種故意壓低聲線的溫柔繾綣,尤其是最后那句話,幾乎是低嘆著說出來,聲音遞到商溯耳朵,商溯耳朵微微一動,臉便燙了起來。

    他第一次聽到相蘊和用這種語氣與他說話,他很喜歡。

    抱著相蘊和的胳膊無意識地緊了緊。

    盡管相蘊和已經長大,身材頗為高挑,但男女之間的體型差距讓他依舊比她高太多,兩人擁抱之際,那高出一截的頭便不知如何放,但相蘊和將臉枕在他胸口的行為,讓他無師自通明白了自己該做什么動作——他以下巴抵著她額頭,輕輕在她額頭上蹭了蹭。

    這顯然是極親昵也極曖昧的動作,做完之后,那塊與相蘊和額頭相觸的肌膚便如被烈火燃燒,燙得他有些不知如何自處。

    但心底又有一個聲音告訴他,這是正常的。

    第一次的肢體接觸,怎會不是哪哪都是燙的?

    他現在便是如此,覺得自己哪哪都是燙的。

    燙得心口也跟著熱起來,不知所措的心臟在里面跳啊跳,仿佛隨時都能跳出胸腔。

    你慢點跳,不要吵到她。

    他對自己的心臟說。

    “恩,想你了。”

    商溯低低回答著相蘊和的話。

    聲音不大清晰,是因為他感覺自己喉嚨被什么東西粘著,他張不開嘴,只有一聲低喃。

    相蘊和笑了起來,“知道啦,你很想我。”

    登基大殿與冊封禮讓她忙得暈頭轉向,莫說放下手中政務與商溯游玩京都了,她連與商溯好好說話的時間都極少。

    明明已經回到京都,明明身處同一片天空下,她與商溯說過的話卻屈指可數,還大多是上朝與內朝,當著功臣宿將們的面說上幾句場面話。

    這種情況下,也難怪這位宿醉剛醒的將軍梳洗之后便沖到皇城,在冰天雪地里等她一整天。

    相蘊和笑了笑,手指攏在他腰間,還能感覺到他剛剛進殿尚未被地龍烤熱的衣物與后腰。

    大約是自幼長在世家的緣故,哪怕不認可世家的很多東西,但商溯依舊養成了極重儀容儀表的性格,身上的每一處都是好看,連腳上踩的云紋靴子都是金銀線交織繡出的云紋。

    皇城與商府皆燒地龍,這位愛漂亮喜華服的將軍便鮮少穿臃腫衣物,出行之際,便根據當天的衣物選擇披上一層通體雪白沒有一根雜毛的狐皮大氅,或者換上孔雀毛的雀金裘,盡顯年少華美的驕矜桀驁。

    今日亦是如此。

    脫去外面的狐皮大氅,他身上便只剩下幾件單薄衣裳,與在燒著地龍的內殿里處理政務的她穿得差不多。

    但不同的是她燒著地龍,烤著暖爐,而他在東風冷冽的外面站上一整日,縱披了裘衣,冬日的寒也透過裘衣的衣縫鉆進來,讓他身上至今都是冷的,眉眼之間還帶著薄薄的霜,下巴輕蹭過她額頭時,她能明顯感覺到他下巴的冰涼。

    阿父有點過分。

    哪能讓功臣之最的武將在外面站一整天?

    相蘊和腹誹著,手指攏了攏商溯的腰,想用自己掌心的溫度,暖暖他那冰冷后腰,避免這位戰無不勝的將軍因為這件事落下什么病根。

    “”

    好癢。

    沒有加棉的云錦料子著實薄,隔著薄薄料子,相蘊和的手覆在他后腰,當她摩挲著他腰間,那種如羽毛拂過的癢便席卷而來,他身體微微一僵,整個人都繃直了。

    忍住,一定要忍住。

    他是來見這位獨自一人在陰冷地宮里熬了一百多年的小姑娘的,不是被她弄得哈哈大笑的。

    商溯極力克制著。

    因為是擁抱的姿勢,相蘊和能明顯感覺到商溯肢體的僵硬。

    這是怎么了,怎么就僵硬了?她明明什么都沒做來著。

    相蘊和有些不解。

    貧瘠的感情經歷與一片空白的男女肢體接觸讓她無法分辨商溯為何而僵硬,但好在漫長的當鬼的歲月里讓她看了不知多少的話本傳記,豐富多彩與腦洞大開的故事情節填補了她在感情上的缺失,讓她大腦飛速運轉起來,琢磨商溯為何僵硬。

    很快,她想明白了——商溯這是起反應了。

    沒吃過豬肉,不代表沒見過豬跑,更別提還有那么多的話本的加持,相蘊和十分理解商溯的反應,畢竟是血氣方剛的男人,溫香軟玉在懷,若沒點反應,那才是讓她擔心的事情。

    她是真的家有皇位要繼承,若商溯那方面不太行,他的臉再怎么好看,性格再怎么好拿捏,軍功再怎樣無可匹敵,她都不能選他當皇夫。

    但現在,她沒有生育子嗣的準備。

    戰亂剛剛結束,九州剛剛一統,她要忙的事情太多太多,這個時候懷孕生子顯然不是一個好選擇,作為一個合格繼承人,她應該在一切事情塵埃落定之后,再考慮子嗣的事情,而不是現在便匆忙與商溯生米煮成熟飯。

    幾乎沒有任何猶豫,相蘊和稍稍松開商溯。

    兩人貼得不再那么緊,商溯的反應應該不會再像剛才那么強烈了吧?

    思及此處,她連枕在商溯胸口的臉也稍稍抬了起來,不著痕跡避免與商溯有肢體接觸。

    雖不知相蘊和心里在想什么,但兩人距離被拉開,商溯懸著的心終于放下。

    還好還好,相蘊和沒再摩挲他后腰,若再繼續下去,他怕不是真的會在她面前失態。

    他很怕癢,幼年便很怕。

    只是自母親去世后,便再也沒有人鬧著撓他癢癢,以至于讓他險些忘了,自己其實是怕癢的。

    直到今日,相蘊和的手覆在他后腰,那些塵封多年的記憶被喚起,他才想起自己怕癢的事情,這是一種很讓人招架不住的體驗,但幸好相蘊和沒有再繼續。

    商溯稍稍松了口氣。

    相蘊和喜歡撓人癢嗎?

    好像是的,她與姜七悅玩鬧時,兩個小姑娘便喜歡互相撓別人癢癢,直到一方求饒,另一方才肯罷手。

    只是相蘊和的力氣與姜七悅相比不值一提,所以在她與姜七悅的玩鬧中,大多是她處于下風,但她很聰明,自己不是姜七悅的對手,便會找幫手,比如說他。

    她被姜七悅追趕者,躲到他身后,只從側邊露出一顆腦殼來,笑瞇瞇瞧著因為他擋著,所以無法繼續的姜七悅。

    “你來抓我呀。”

    她抓著他腰間衣物,藏在他身后,露著半個腦袋逗姜七悅。

    那樣的相蘊和真的很可愛,讓他每每想起,都覺得心下一軟。

    可惜群雄并起的戰亂時代,作為三軍主帥的她的空閑并不多,與姜七悅這樣玩鬧的機會更不多,他遍尋記憶,不過只有三五回的時光。

    商溯不由得笑了笑。

    相蘊和是個愛說愛笑的性子,今日她把他弄得癢癢的,大抵也是這個原因?

    可這般愛玩鬧的人,卻在地宮里待了百年之久,待到自己相熟的人全部死去,自己仍在不死不滅,去等待一個沒有可能的可能。

    商溯眸色輕輕一顫,面上笑意頃刻間蕩然無存。

    ——他心疼這個小姑娘。

    商溯靜了一瞬。

    “相蘊和。”

    半息后,他輕輕開口,“我想,我大概知道了一個秘密。”

    聲音剛落,便發覺懷里的相蘊和抬起手,手指放在他手背。

    那只手略帶薄繭,是閑暇時間便習武的緣故,拿著他的手,讓他松開她肩膀。

    “?”

    這又是做什么?

    自己的話尚未說完,便又被相蘊和的動作打斷了話,商溯有些疑惑,但很快,他反應過來——他的擁抱太唐突,在靜謐無聲的深夜,不像是安撫,更像一種居心不良的騷擾。

    “”

    他簡直是個登徒子。

    相蘊和沒有抬腳把他踹翻在地,已是看在他們往日的情面上,若換成其他人,這會兒已經被禁衛拖出去亂刀砍死。

    商溯深深唾棄自己,瞬間松開環抱著相蘊和的手,立刻后退幾步,與相蘊和拉開距離。

    “對、對不起。”

    牙尖嘴利又刻薄的人彼時有些磕巴。

    商溯反應過度,相蘊和有些好笑,“這有什么對不起的?”

    “男人正常的反應罷了,不必道歉。”

    “哦。”

    商溯應了一聲。

    應完之后有些疑惑,什么叫男人的正常反應?是他知道的那個男人的反應?

    眼皮一跳,瞬間去看相蘊和。

    女人面容恬淡,笑眼彎彎,完全不是被輕薄被無禮對待后的表情。

    “?”

    所以是他誤會了?相蘊和不是那個意思?

    大概是的。

    相蘊和外柔內剛,若他對她有無禮之舉,她絕不會因過往情意而姑息。

    但他不是那種人,更不會對她有無禮之舉。

    ——方才是意外,他只想抱抱孤獨走過百年歲月的小姑娘。

    商溯深吸一口氣。

    “相蘊和,我想,我大概知道了一些事兒。”

    他抬頭看著相蘊和的眼,語氣極為認真。

    男人認真起來總是有些好笑的,尤其是商溯這種冷清桀驁的人,與他正經起來的樣子相比,她還是更喜歡他桀驁不馴的模樣。

    但相蘊和從不會打擊別人的積極性,商溯說得認真,她便也端起態度,一雙眼睛看著商溯,溫聲問道,“什么事?”

    “你的秘密。”

    商溯道。

    “?”

    她能有什么秘密?

    相蘊和不解,“什么秘密?”

    但這個秘密似乎讓商溯有些難以啟齒,他頓了頓,好一會兒才開口,“我做了一個夢,夢到,夢到你了。”

    “?”

    夢到她是很奇怪的事情嗎?

    相蘊和看了又看一臉認真的商溯,“這很正常,我平時做夢時也會夢到你。”

    “不,不一樣。”

    商溯搖頭,瀲滟鳳目蒙上一層陰霾,“我夢到與現在不一樣的你。”

    相蘊和歪了歪頭。

    “我夢到,你在一座地宮里,一個很大的地宮里。”

    商溯聲音低沉下去,“我夢到了你的所有事情。”

    相蘊和睫毛微微一顫,面上笑意有一瞬的凝滯。

    商溯的聲音仍在繼續,“我不知道該怎么安慰你,但我覺得你大概是不需要安慰的。”

    “你有一顆很強大的內心,你不會被任何事情擊垮,只是,只是我覺得,我還是應該來見見你。”

    相蘊和面上凝滯的笑意慢慢軟化下來。

    商溯看著相蘊和的眼,那雙眼杏眼波光瀲滟,看向他時,眸光溫柔繾綣,是任何溢美之詞都形容不來的好看。

    他抬起手,手指落在相蘊和臉上,指腹輕撫著她精致眉眼。

    “相蘊和,一切都好起來了。”

    商溯對相蘊和道,“你的未來,是璀璨星途,君臨天下。”

    相蘊和的心一下子軟了下來,很軟很軟的那一種。

    如商溯所說,她的內心足夠強大,她不需要任何人的幫助,她自己一個人能從深淵地獄里將自己拉出來,然后送自己走上康莊大道,彌補自己所有的遺憾與不甘。

    她不需要雪中送炭,但她依舊會喜歡商溯的錦上添花,很喜歡很喜歡的那一種。

    “對不起哦,我沒能早點遇到你。”

    男人的聲音很低。

    相蘊和眉頭微動,有些疑惑。

    他為什么自責?為沒有早些遇到她而自責?

    可這些明明與他沒有任何關系,這是她自己的事情。

    商溯聲音低沉,“如果能早點遇到你,或許你便不是一個人了,或許我就能一直陪著你,不讓你一個人待在那里。”

    相蘊和明白了。

    ——他的自責是因為心疼她。

    一如阿父阿娘知曉那些往事時的愧疚自責,他也一樣。

    他內疚讓她自己面對那些事情,那些想想便讓人為之窒息的殘酷事實與親人間的自相殘殺。

    相蘊和啞然失笑。

    她早已能心平氣和面對那些地宮歲月,他的愧疚不安完全沒有必要,但盡管如此,并不妨礙她會因為他的話而心軟。

    怎么辦?

    她覺得愧疚不安的他很可愛。

    這種時候,身體的反應往往更加誠實——

    相蘊和手指抓著商溯衣袖,墊起腳,身體微微前傾。

    商溯的臉在她面前不斷放大,而自說自話的男人尚不知自己即將要經歷什么,仍陷在愧疚不安的情緒不可自拔,明明不是他的錯,他道歉得卻無比認真。

    這樣的男人真的很可愛,可愛得讓她想要親親他。

    于是她便親了。

    唇瓣與肌膚一觸即分,她的吻落在商溯臉頰。

    “直到經年改世,我們再次相遇——”

    商溯聲音戛然而止。

    【📢作者有話說】

    小商:我的錯,我的錯,全是我的錯QAQ

    阿和:好可愛,想親。

    快完結了,走走感情線~感情線走完差不多就能完結辣!

    感謝在2024-04-17 23:54:22~2024-04-18 22:27:54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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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2  ☪ 第 112 章

    ◎男歡女愛,人之常情。◎

    第一百一十二章

    商溯瞳孔驟然收縮。

    大腦一片空白, 身體在這一刻喪失所有反應。

    “怎么?”

    相蘊和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帶著明晃晃的笑意,“我嚇到你了?”

    商溯回神, “沒、沒有。”

    他有些磕巴, 他知道這樣, 不好,但他忍不住。

    他更忍不住的是自己手上的動作, 手指微抬, 放在相蘊和剛才親過的地方。

    冬日干燥, 相蘊和涂的有口脂,他的指腹蹭過去, 依稀能感覺到口脂的痕跡。

    相蘊和親他?

    親他?!

    哪怕清楚摸到口脂的痕跡,他依舊不敢相信自己剛才經歷了什么, 低頭看著手上的口脂, 兩個小人在他心中瘋狂打架。

    一個說假的,相蘊和怎會親他?

    另一個說,這是真的,相蘊和喜歡他, 自然會親他。

    兩個小人打得不可開交, 他的嘴角卻忍不住上翹。

    ——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動作, 是嘴角一定要上翹, 與他沒有任何關系。

    而眼睛的動作他也控制不住, 眼睛慢慢彎了起來, 里面是明朗笑意,仿佛是摘了星辰藏在里面。

    “我很喜歡。”

    幾乎沒有任何猶豫, 他信了另外一個小人的話, 指腹捻著殘留的口脂, 他眼睛已經抬了起來,看著相蘊和的臉,他的聲音比方才的她笑意更甚。

    “相蘊和,我很喜歡。”

    他對相蘊和道。

    相蘊和笑眼彎彎,“喜歡就好。”

    “那,我能親一下你嗎?”

    或許是今日的燭火太搖曳,又或許是相蘊和剛才的親吻給了他勇氣,他掌心微緊,鼓起勇氣道。

    相蘊和一下子笑了起來,“當然可以。”

    說話間,她微側臉,把自己的一邊臉指給商溯,“這里嗎?”

    商溯的臉一下子燒了起來。

    “恩。”

    商溯輕輕點頭。

    相蘊和大大方方,“喏,來親吧。”

    商溯心如鼓擂。

    心臟跳得厲害,他卻無暇在意這件事,他微微俯身,低下頭,唇角印在相蘊和臉頰。

    她的臉很軟,比他想象中還要軟,讓他對溫香軟玉瞬間有了實質性的認知。

    可明明是溫香軟玉,他卻覺得燙極了,觸電似的將自己收回,比相蘊和方才的動作更要快。

    “?”

    商溯親她了嗎?

    她怎么感覺到了,又好像沒有感覺到?

    相蘊和疑惑抬頭,入目的是一張紅得幾乎能滴血的臉,紅到他的眼角都微微帶著紅,仿佛被人欺負了似的,明明她已經允了他的吻,他卻還羞紅著臉,視線不知道往哪放。

    “相、相蘊和,我,我親過你了。”

    察覺到她的視線,男人老老實實說道。

    世界上怎么會有這么可愛的人?

    原來桀驁不馴又刻薄的人可愛起來竟是這個模樣?

    相蘊和笑得花枝亂顫。

    商溯面上更加不自然,“你,你笑什么?”

    “笑你。”

    相蘊和絲毫不掩飾自己的內心,“三郎,沒人告訴過你,你這樣真的很可愛嗎?”

    商溯愣了一下。

    可愛?

    那是什么詞?

    怎么會被相蘊和用在他身上?

    極要面子的大將軍羞憤不已,“不要用這個詞來形容我。”

    “好,好,不用這個詞來形容你。”

    相蘊和哄小孩兒似的哄著炸毛的大將軍,“我們的三郎是威風凜凜的大將軍,才不是什么可愛的人。”

    這話比方才順耳多了,盡管說話之人的笑意太明顯,讓這句話少了幾分真心,多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誘哄味道。

    但商溯不覺得是誘哄,他覺得這是相蘊和在面對他時的讓步。

    ——她很寵他,她覺得他說得都對。

    商溯心里舒坦極了,連方才相蘊和夸他可愛的事情都覺得不是那么不能接受了。

    相蘊和忍俊不禁。

    商溯的脾氣雖不大好,但真的很好哄,只需三兩句話,便能把他哄得暈頭轉向。

    這三兩句話甚至不需要是故意來哄他的話,他自己會思維發散,將她的話想象成她在哄他。

    相蘊和笑了起來。

    “好啦,三郎,我不逗你了。”

    相蘊和忍笑說道:“你今日能過來,我很開心。”

    如他所說,她很強大,不需要任何人的幫助,也不需要任何的救贖,可若能在她走到道路盡頭,走到她的康莊大道之際,看到有人在路口等她,給她一個大大的擁抱,那她會覺得,自己真的很幸福。

    “謝謝你,三郎。”

    相蘊和抬起手,輕撫著商溯垂在臉側的碎發,“那些事情已經過去了,以后的歲月里,我們攜手與共,好嗎?”

    商溯心中一軟,萬般柔情涌上心頭。

    怎會不好呢?

    他如此渴望與她在一起。

    在他乏善可陳的人生里,她的出現如劈開混沌的陽光,將溫暖與治愈帶到他的世界,自此之后,他的世界光明一片,再無陰霾。

    “好。”

    商溯說道。

    她的手拂過他的碎發,在他臉側輕輕晃著,于是他抬起腕,握著她的手,像是握住了全世界,“相蘊和,或許是我們相遇得太遲,等我遇見你的時候,你已經是現在這副模樣。”

    “很抱歉,沒能陪你走過人生中最艱難的那段歲月。”

    “不用道歉,現在便很好。”

    相蘊和笑道。

    她總是這么善解人意,善良得讓人心疼,商溯輕輕一嘆,“相蘊和,你不必如此的。”

    錯過了便是錯過了,怎能風輕云淡說一句不用道歉?

    大抵是怕他內疚不安,所以才將往事輕拿輕放,讓他不必放在心上。

    罷了。

    她既不想多提,他便當做一切都過去了,彼時的他們,應著眼未來,且試天下。

    “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

    商溯看著相蘊和的眼,聲音無比溫柔,“相蘊和,無論未來如何,我都會在你身邊陪著你。”

    “你治理天下,我開疆擴土。”

    這是他最大的心愿,“千百年后,你我的名字被史官一同寫進史書,你為明君,我是將才,終其一生,不負彼此。”

    這也是相蘊和的心愿,相蘊和彎了彎眼,“好呀。”

    給后人留下一段傳奇,也給后世留下一個美好傳說。

    不是所有君主最后都會眾叛親離,成為孤家寡人,不是所有絕世悍將最后都被鳥盡弓藏,一捧黃土埋己身,也有人執手天下,互為知己。

    天地和則萬物生,君臣和則國家平。

    她與商溯,不僅能看到止戈散馬,九州歸一,更能看到盛世昌明,天下太平。

    相蘊和墊起腳,親了親商溯額頭。

    如果剛才的親吻是覺得他可愛,那么現在的親吻則是無關風月,只是想親親他了,僅此而已。

    唇瓣觸及額頭便離開,蜻蜓點水般的親吻讓男人有些意外,眼底閃過一抹訝然。

    這樣的反應總讓她很心軟,于是她伸手捏了捏他的臉,笑著問他,“怎么了?不喜歡嗎?”

    “喜、喜歡。”

    男人的臉紅得厲害,聲音也有些不自然。

    相蘊和笑了起來,“喜歡就好。”

    “天色已晚,宮門已落鎖,我讓人把偏殿收拾起來,你在偏殿里先將就一晚上?”

    相蘊和問商溯。

    商溯有些遲疑,“這樣是不是不太好?”

    “宮門落鎖時你沒想著離開,沒想著自己留宿宮里不太好,如今再想不太好,是不是有些遲了?”

    相蘊和忍俊不禁。

    商溯被噎了一下,小聲說道:“當時等你等得忘了時間。”

    “我知道,以后不會了。”

    想想男人在外面等了她一天,相蘊和便有些心疼,“宮婢們都是新調過來的,不大會做事,你別跟她們一般見識。”

    商溯搖了搖頭,“你那么忙,我等你是應當的。”

    這人怎這般好說話?

    明明他脾氣不好,性子更是桀驁,可在她的事情上,卻從來是無怨無悔,甘之如飴。

    相蘊和的心軟得一塌糊涂。

    “沒有什么是應當不應當的,送出去的真心不是為了旁人來踐踏的。”

    相蘊和嘆了一聲,“三郎,以后不會再發生這樣的事情,我也不會再讓你等這么久了。”

    政務雖忙,但難道說三兩句話的時間都抽不出?

    顯然不是。

    無論再怎樣忙碌,喝水說話的時間總會有的,若是有心,便該拿出這點時間去哄人。

    忙是無心之人給自己找的借口,不想見,才是真正的原因。

    她不是。

    她是想見商溯的。

    宮婢們將偏殿收拾起來。

    相蘊和送商溯去偏殿。

    靜謐的雪夜,只有燭火在無聲而燃,搖曳的燭火拉長著兩人的身影,將偏殿里的兩個人襯得越發繾綣難分。

    看著那雙彎彎笑眼,商溯有些舍不得,倒不是因為春宵苦短,想與人共赴云雨,而是因為一種單純的喜歡,想多看看她,多聽聽她的聲音。

    一種純粹明澈的少年心性的喜歡。

    但相蘊和這幾日太累太累,他不能再耽誤她的休息。

    她與他不一樣,他可以想不去早朝便不去朝臣,她不行,她是新朝的繼承人,她身上擔著九州天下的民生與太平,她不能有片刻間的懈怠。

    心里雖極為舍不得,但商溯并未挽留,自己剛到偏殿,便催促相蘊和早些離開。

    “你回去吧,今晚早些休息,明日還要早朝。”

    商溯對相蘊和說道。

    相蘊和莞爾一笑。

    ——這人真的很好。

    “你親我一下,我就回去。”

    相蘊和微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臉。

    商溯好不容易平復的心一下子被勾起來,紅色瞬間在他臉上蔓延。

    相蘊和忍著笑,“快一點哦,不要耽誤我休息——”

    商溯的臉在她面前放大。

    男人閉著眼,長長的睫毛在燭火的映照下于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

    極漂亮也極清雋的一張臉。

    溫暖的吻落在她臉頰,朝圣似的虔誠。

    一觸即分。

    “親過了。”

    距離被拉開,男人略顯慌亂的聲音響起。

    什么呀?跟沒親一樣。

    相蘊和忍不住笑了起來。

    微抬手,抓起商溯的衣袖,把他往自己面前拉。

    男人完全沒有設防,一下子被她拉過來,于是她墊起腳,重重在他臉上親了一下。

    “!!!”

    商溯眸光微微一頓,眸色肉眼可見亂了起來。

    相蘊和十分滿意。

    松開商溯衣襟,手指撫平被她抓起的褶皺。

    “這才叫親。”

    相蘊和笑道:“你方才是什么?跟小孩子過家家似的。”

    商溯的臉瞬間紅了起來。

    手指無意識地抬起來,微曲著,蹭了蹭被相蘊和親過的地方。

    “哦。”

    商溯哦了一聲,嘴角止不住上翹。

    相蘊和忍俊不禁。

    ——好可愛,也真的很好親。

    “以后要記得這樣親。”

    相蘊和對商溯道。

    商溯紅著臉點頭,“知道了。”

    “知道了就好。”

    夜色已晚,相蘊和笑瞇瞇與商溯道別,“明日還有早朝,我先回去了。”

    商溯微頷首,送相蘊和出偏殿,“早點休息。”

    相蘊和從偏殿離開,直奔自己的寢殿。

    商溯過來時,她的政務已處理得差不多,簡單把奏折整理一下,便能結束自己的工作。

    這種事情不用她親自去做,吩咐女官去做便好了,于是她把瑣事交給女官,自己梳洗去睡覺。

    女官們可以三班倒,但她只有一個,若是跟女官們一樣去熬夜,怕不是連前世的阿父的壽命都活不到。

    她是一個想要長命百歲的人,要愛惜自己的身體。

    十分愛惜自己身體的相蘊和選擇早早入睡。

    而彼時已搬去紫宸殿的相豫章,卻沒能早早入睡,且恰恰相反,身著寢服的他焦躁地在寢殿里走來走去,往日泰山崩于面而色不改的穩重豁達消失不見。

    一邊走,一邊還在碎碎念,“貞兒,你說商三是不是故意的?”

    “他是不是故意不讓阿和知道他在等她,故意等阿和主動發現,發現他在雪地里凍了一整天,故意讓阿和心疼他?”

    商溯不認顧家,相豫章對商溯顧三郎的稱呼便改成了商三郎,偶爾心情不大好時,便會將人喚成商三。

    “對,他肯定是這樣!”

    相豫章腳步微頓,右手握拳,一拍左手掌心,咬牙切齒道,“常年玩鷹卻被鷹啄了眼,這小子居然敢跟我來這套!”

    “”

    倒也不必把商溯想得這么聰明。

    床榻上的姜貞打了個哈欠,“你想多了,商溯沒有那么聰明。”

    一個把心思寫在臉上的人,心里怎會有這么多的彎彎繞繞?

    他在冰天雪地里等了一天,那便是真的等了一天,而不是故意行苦肉計,讓阿和心疼他。

    “他有。”

    同是男人,相豫章覺得自己比姜貞更能明白商溯的心,“貞兒,你不要低估男人在哄女人時的聰明——”

    “你的意思你,你之前哄我的話都是假的?都是騙我的?”

    姜貞冷笑一聲,眼睛瞥向相豫章。

    “???”

    這跟他有什么關系!

    “我何時騙過你?!”

    相豫章道。

    這種死亡問題關系到夫妻和諧,相豫章再顧不得其他,三步并做兩步走到床畔,二話不說爬上床,急急忙忙向姜貞解釋,“貞兒,我可以指天發誓,我絕對沒有騙過你——”

    話未說完,衣襟便被姜貞揪住,常年習武的人力氣比尋常人大太多,拎著他的衣襟,將他丟在床上,而后長腿一跨,直接坐在他腰間。

    “諒你也不敢騙我。”

    姜貞輕嗤一笑,手指捏了捏相豫章的臉,“商溯對阿和,一如你對我,我們有什么不放心的?”

    手指輕輕一滑,滑到被她扯得松松垮垮的衣襟處,那里是男人偉岸胸肌,因常年不見光,倒比男人的臉白了些,她的手指按在那里,胳膊稍稍往外一撐,男人的寢衣便被她扯了下來。

    “”

    又給他來這套。

    相豫章啼笑皆非。

    但還別說,他就喜歡她這套。

    美色當前,相豫章心猿意馬,胳膊微抬,順著姜貞的膝頭往上探。

    “阿和素來極有主意,我們還是不要干涉為好。”

    男人的手落在自己腿上,姜貞聲音悠悠,“春宵苦短,明日還要早朝,你我還是先將自己的事忙好。”

    紫宸殿春意濃濃,東宮明德殿卻是各自分房而睡,相蘊和睡寢殿,商溯睡偏殿,兩人把話說開,便梳洗一番去休息,一個是怕誤了明天的早朝,另一個純屬沒事不如睡覺。

    相蘊和睡了不到三個鐘頭,清晨來接班的女官們便把她薅了起來,她不能像商溯一樣一覺睡到自然醒,早朝愛上就不上,作為繼承人的她不能對政務有任何的懈怠,尤其在登基大典與冊封禮即將到來的時候。

    相蘊和如往常一樣,起了個大早。

    這幾日忙得不可開交,大抵是這個原因,她的睡眠質量還不錯,雖然睡覺時間不長,但質量上來了,時間短一些也無妨。

    簡單梳洗之后,相蘊和去上朝。

    沒有商溯的早朝,又是無比平和的一天。

    而原本因商溯留宿東宮想要參商溯一本的諫臣們,想想商溯與相蘊和的關系,便打消了自己的想法。

    相蘊和與商溯走到一起不過是時間問題,既然是時間問題,他們也就沒必要多生事端,彼時最重要的事情是登基大典與冊封禮,其他事情都要往后放。

    諫臣們極有默契,誰也沒有提商溯留宿東宮不合禮制的事情。

    提了半日心的相蘊和松了口氣。

    ——還好還好,諫臣們雖然主張文死諫,但在這種關鍵時刻還是分得清的,不會讓她因為商溯留宿的事情而浪費口舌。

    早朝風平浪靜,但早朝之后的內朝卻又是忙得腳不沾地,連吃飯吃茶都是要速戰速決。

    但盡管如此,相蘊和也沒忘了在自己偏殿里呼呼大睡的商溯,聽宮婢說商溯仍未醒,便寫了個簡短的條子,讓宮婢等他醒了之后交給他。

    當然,只有條子是不夠的,還有他喜歡吃的飯菜也要備上。

    昨日在外面凍了一天,今日萬不能再餓著了,九州雖然一統,但海外的諸多地方仍未被歸服王化,她希望商溯能長命百歲,把她所知道的那些領土全部打下來,成為大夏朝的一部分。

    寫完短信,囑咐完宮婢,相蘊和繼續忙碌起來。

    這一忙,便又是忙到華燈初上,星河燦爛。

    “阿和,明日是我與你阿父的登基大典,更是你的冊封禮,你需有一個好精神。”

    停下手頭上的政務后,姜貞發現相蘊和仍在忙碌,便開口提醒道:“你今日早些休息,不要誤了明日的盛事。”

    相蘊和笑著點頭,“阿娘,我知道的,肯定不會誤了明天的事情的。”

    哪怕阿娘不提醒,她也準備收拾東西回去休息了。

    政務是永遠忙不完的,但阿娘阿父的登基大典與她的冊封禮卻只有一次,她才不要因為任何事情而把這兩件事耽誤了。

    相蘊和把剩下的事情交給女官,自己領了宮婢,回寢殿休息。

    明日便是兩王的登基大典,為方便兩王禮官們能隨時找得到自己,許多重臣在宮中住下,隨時待命登基事宜。

    作為武將之首的大將軍,商溯在宮中自然也有居住的地方,但他懶得去,他想離相蘊和近一點,于是繼續住在相蘊和的偏殿,等相蘊和忙完事情回來時,倆人還能湊到一起說說話。

    “今天的飯菜怎樣?”

    相蘊和問商溯,“合不合你的胃口?”

    商溯搖頭,“不合,有點辣。”

    “那我以后不讓他們放丁點辣椒。”

    相蘊和笑道。

    其實她的小廚房做飯并不辣,只是商溯是南人,吃不得半點辣椒,庖廚們用來提味的辣椒他都吃不下,可見此人的口味有多刁鉆清淡。

    “可以放辣椒的。”

    商溯看著相蘊和的臉,猶豫片刻,補上一句,“如果與你一起吃飯,那放些辣椒也無妨。”

    這是隱晦說他想她了?

    相蘊和心中一動,眼底漫起笑意,“好呀,等過了這幾天,我們便能時常在一起吃飯了。”

    商溯耳朵微微一動。

    ——過了這幾天?意思是他很快便能成為她的皇夫了?

    應該就是這樣。

    古往今來,除非年幼之際便被立為繼承人的儲君,其他的繼承人一旦被冊封為儲君,他的太子妃也會隨之定下來,換算到相蘊和這里,便是她的皇夫確定下來——便是他。

    想到自己不日與相蘊和大婚,然后風風光光搬進東宮,成為她名正言順的皇夫,商溯對未來便充滿了期待,只恨現在的時間過得太慢太慢,不能立刻便快進到他與她大婚的那一日。

    恩,不急,那一日很快便會來了。

    商溯安慰自己。

    “親一下,我們各自去休息。”

    有了昨日的經驗,商溯指著自己微紅的臉,向相蘊和提議。

    相蘊和彎眼一笑,“好呀。”

    聲音剛落,她便墊起腳,去親商溯手指指著的地方。

    但男人有著昨日被親的經驗,知曉她比自己矮太多,于是稍稍俯下身,讓她親得更方便一些,男人俯身,她墊腳,兩人錯著位置,她的吻便沒有落在他臉頰,而是落在他額角。

    “唔——你干嘛彎腰?”

    相蘊和被商溯逗笑了。

    商溯耳朵微紅,“我想著我彎腰你會方便一點。”

    “是方便一點,可是親錯地方啦。”

    相蘊和笑道。

    商溯抬眼看相蘊和,昳麗鳳目里滿滿是躍躍欲試,“那,不如再親一次?”

    “也行?”

    相蘊和忍俊不禁。

    商溯站直身體,指了指自己的另一邊臉,聲音期待,“親這邊。”

    “好呀。”

    相蘊和道:“說好了,親這邊便親這邊,你不許動。”

    “恩,我不動。”

    商溯點頭,眼睛看著相蘊和。

    相蘊和墊起腳,笑著把自己吻送出去。

    正常情況下,她的吻會落在商溯臉頰。

    ——當然,前提是商溯不亂動。

    可這位血氣方剛的將軍食髓知味,他不再滿足于只是親親臉,他想要更多,也更加熱烈的親密接觸。

    他不知相蘊和昨夜有沒有夢到他,但昨夜的他是夢到相蘊和了的。

    夢里的女人繾綣溫柔,一雙杏眼里面像是藏了勾子,勾著他恨不得與她一同溺死在夢里。

    醒來后的他大腦一片空白,望著頭頂的承塵發呆,連宮婢喚他的聲音都沒有聽到。

    他想他委實是個小人,竟對相蘊和起了這般不堪的心思。

    可偏生又有一個聲音告訴他,說他是正常的。

    男歡女愛,人之常情,他不過是動了一個男人對心愛女人本該有的悸動。

    他喜歡相蘊和。

    他想與她長長久久在一起。

    所以,那些念頭,大抵或許是可以實現的?

    商溯眼睛一眨不眨看著相蘊和。

    近了,更近了,那張精致小臉在他面前不斷放大,知道她溫熱呼吸噴灑在他臉上,被她氣息觸及到的地方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紅了起來,他卻還沒有眨眼,仍看著離自己近在咫尺間的相蘊和。

    因為親吻他,相蘊和甚至還閉了眼,長長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陰影,陰影之下,是她微微上翹的嘴角。

    她大概也是喜歡他的吧?

    要不然怎會也會控制不住的嘴角上翹?

    商溯笑了起來,嘴角翹得比相蘊和還要高。

    相蘊和的吻即將落在他臉頰。

    但這個時候,他卻突然改變動作,他微微側臉,來迎接相蘊和的吻。

    閉著眼的女人完全沒有防備他突然間的更改動作,仍按照自己的速度來親吻男人,然后她的唇落到一個軟軟的東西上,不是商溯的臉,而是更加柔軟的東西。

    相蘊和眉頭微微一動,眼睛緩緩睜開。

    入目的是男人帶著明顯笑意的眼,那是小計謀得逞后的小狡黠,一雙鳳目笑得波光瀲滟,勾魂攝魄。

    “?”

    笑什么?

    視線往下看,她瞬間明白他在笑什么——

    她的吻沒有落在他臉側,而是因為他動作的改變而落在他唇上。

    “”

    進步了,居然學會套路她了。

    相蘊和啞然失笑。

    一吻即分。

    “你騙我。”

    相蘊和手指戳著商溯胸口,笑著控訴男人的使詐。

    商溯捉著她手指,將她食指攥在掌心,垂眸看著她笑眼,“恩,就是騙你了。”

    “不錯,有進步。”

    相蘊和笑道,“但是先說好,只許這一次,以后不許再騙我。”

    商溯莞爾。“好,不騙你。”

    怎會舍得騙她呢?

    他恨不得把自己的這顆心刨出來送給她。

    可從某種角度上來講,她說得也的確對——他進步了,在他們之間的關系上。

    在男女之事上,沒有吃過豬肉但見過豬跑的男人往往會無師自通,而他也是其中一個,他松開攥著她的手,,然后雙手捧著她的臉,重重吻上她的唇。

    相蘊和瞳孔微微放大。

    唇齒相依間,她聽到商溯揚眉吐氣的帶著小得意的低笑,“相蘊和,我學會親親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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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3  ☪ 第 113 章

    ◎登基。◎

    第一百一十三章

    “”

    的確學會親親了, 不僅學會了,還能舉一反三,趁她不注意來偷襲她。

    果然是軍事天才, 在這種時候都能將戰場上運用的戰術在她身上發揮得淋漓盡致。

    相蘊和忍俊不禁。

    但在她身上用戰術, 是不是有點自投羅網。

    相蘊和輕笑著抬起手, 手指扣著商溯后腦勺,稍稍在他后腦勺上用力, 不曾防備的男人便被她的手壓得低下頭。

    男人低頭, 她墊腳, 唇瓣再次相碰,蜻蜓點水似的親吻。

    但她的怎會止步于此?

    迎著他驚訝目光, 她微微張開嘴,牙齒咬上他的唇, 稍稍用力, 便讓男人驚訝眸光變成不可置信。

    “嘶——”

    男人吃痛出聲。

    相蘊和滿意收手。

    “你學會親親了,這很好。”

    相蘊和松開商溯后腦勺,笑著對他道,“但是不能故意偷襲我, 這是給你的教訓。”

    “”

    好記仇的小女郎。

    唇部的肉尤其脆弱, 被相蘊和驟然咬在上面, 著實有些疼, 商溯微抬手, 手指微曲, 蹭了下自己被咬腫的唇,一時間哭笑不得。

    原來是他誤解孔子了, 這位被儒家奉為大圣人的圣賢說的話的確有道理。

    ——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 與女人相處卻是很難, 比與小人相處還要難。

    “我記下了,以后不能偷襲你。”

    商溯笑道。

    相蘊和微頷首,“這才對嘛。”

    “又不是不讓你親,犯不著來故意偷襲。”

    還把用在敵人身上的兵法使在她身上,幼不幼稚?

    簡直幼稚死了!

    相蘊和笑商溯的幼稚。

    商溯覺得自己并不幼稚。

    只是想親自己喜歡的人罷了,哪里幼稚了?

    “知道了,以后不偷襲你。”

    商溯笑著點頭。

    假的。

    他無比篤定自己在口是心非,如果還有下次,下次他依舊敢。

    誰能拒絕偷親自己喜歡的人呢?

    他只是一個普通人,他拒絕不了這樣的誘惑。

    男人的心思全部寫在臉上,那種明晃晃的我在騙你的表情讓人想忽視都難,相蘊和噗嗤一笑,伸手戳了下商溯額頭。

    “你呀,連騙人都不會。”

    相蘊和笑道,“不過我可以當做你說的是實話,因為如果還有下次,我就不會像今天這樣對你輕拿輕放了。”

    商溯眉頭微動。

    不會輕拿輕放,那意思是下次會狠狠懲罰他?

    但她那點力氣,用力咬又如何?

    他又不是受不住。

    商溯輕輕一笑,不甚在意。

    “知道了。”

    商溯道:“我知道你是不會吃虧的性子,下次不會這樣了。”

    他會用更加小心更加隱秘的方法來親她。

    在她尚未察覺的時候,他的吻便已經落下。

    恩,他在在這種事情上的進步真的很快。

    商溯無比滿意自己的進步神速。

    “知道就好。”

    相蘊和笑了笑。

    手指微微往下滑,落在他被她咬得微微有些種的唇上,心中一動,忍不住按了按。

    “疼嗎?”

    她按著商溯的唇,溫聲問商溯。

    溫熱的指腹落在自己唇瓣上,商溯眼皮輕輕一跳,心臟也跟著跳起來。

    該怎么回答呢?

    其實不疼的,前提是她能哄哄他。

    而現在,她的確在哄,甚至還將以指腹輕輕摩挲著他的唇,讓被摩挲過的地方如火一樣在燃燒,頃刻間席卷全身,讓他整個人都跟著燥熱不堪。

    簡直要命。

    商溯呼吸有一瞬的著重,“還好,已經不疼了。”

    “不疼了?”

    相蘊和有些意外。

    她記得她方才咬得還挺重來著,居然不過片刻時間不疼了?

    商溯這是什么體質,她記得他不是沖鋒陷陣的悍將,而是決勝于千里之外的智將來著?

    心里疑惑間,相蘊和抬頭看商溯。

    男人的臉再次紅了起來,是哪怕燭火昏黃,都擋不住的那種紅。

    紅到耳朵上也透著淡淡的粉紅,整個人像是煮熟的蝦,她指腹下的溫度都變得有些高。

    “?”

    這是怎么了?

    她也沒做什么呀?

    男人的呼吸重了些。

    溫熱的氣息灑在她手上,如羽毛輕輕拂過。

    相蘊和眸光微微一動。

    片刻后,她明白了,是因為自己的動作。

    ——她彼此的動作,若是放在話本里,應當是勾引或者撩撥,總之不是正常女人對正常男人該做的動作。

    “”

    她絕對不是有意的!

    相蘊和觸電似的收回手。

    商溯肩膀微微一顫,提著的心終于放下。

    他知道相蘊和并無其他意思,但這并不妨礙他的思維因為她的動作而不斷發散。

    “咳,那什么,你不疼的話那就再好不過了。”

    相蘊和輕咳著,掩飾著自己的尷尬。

    商溯比她更不自然,“恩,不疼的。”

    “不疼就好。”

    相蘊和道:“明日還要早起,我先回去休息了,你也早點休息,別再像今天一樣睡到中午才起床。”

    丟下這句話,她便連忙離開。

    她雖性子豁達,從不將小事放在心上,但這并不代表她對自己方才做的事情能全然不在意——那可是勾引與撩撥啊!

    也就商溯是正經得不能再正經的正人君子,是把單純兩字寫在臉上的沒城府,所以才不會因為她的動作而想東想西,想那些有的沒的,然后再趁著搖曳的燭火,半哄半騙與她共度春宵。

    要命要命要命。

    還好還好還好,商溯沒有多想。

    相蘊和無比慶幸商溯的純粹。

    商溯目送相蘊和的身影消失在長廊盡頭。

    她走得又快又急,仿佛身后有厲鬼在追,這與她往日的穩重內斂完全不同,蕩起的裙角與飛起來的衣袖都在無聲訴說她彼時的慌亂。

    ——她在尷尬,尷尬自己剛才的行為。

    明明她并不是有心的,明明她只是單純問一句是否還疼。

    但當她意識到自己做了什么事情后,她還是會羞得無地自容,甚至落荒而逃。

    商溯忍不住笑了起來。

    幸好她跑得快,否則她定能發現他比她更慌亂。

    他的眸光四神無主著,幾乎不敢去看她的臉,心臟更是隨時都會跳出胸腔,叫囂著沖到她面前,大聲對她說自己彼時的心境是如何。

    還好,她先跑了,所以他艱難保持了最后的體面,沒有讓她發現自己的慌亂。

    商溯笑了笑。

    手腕慢慢抬起,手指落在自己唇上。

    那是她指腹方才摩挲過的位置,彼時仍微微發著燙,沒有比她狂亂的心跳好到哪去。

    ·

    相蘊和一路小跑回寢殿,心跳幾乎跳到嗓子眼。

    心跳如此之快,是因為剛才的一路小跑,還是因為自己方才的行為?

    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她選擇了后者——因為她觸弄了商溯的唇,引得他臉頰微燙,呼吸都變得濁重不自然。

    真要命,她怎能做出那種動作?

    相蘊和揪著自己的手指,腹誹著自己的放肆。

    她雖活了很多年,但貧瘠的感情經歷給不了她任何經驗。

    在與商溯交往時,她一直是摸著石頭過河,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全是自己摸索出來的。

    比如說,親親抱抱是可以的。

    這是未婚男女們表達愛意的一種方式,是很常見的事情。

    但再進一步,似乎便不太行了,容易擦槍走火,造成不必要的麻煩。

    明白這些事之后,她便給自己制定了一個標準,可以親,可以抱,但不能亂摸,更不能摸什么敏感部位,比如說男人的唇與喉結。

    ——拜話本所賜,她知道這兩處位置是男人的敏/感/點,很容易給男人造成眸中誤會,然后一發不可收拾。

    很顯然,今夜的她越界了。

    親也親了,抱也抱了,到最后竟還去摸了商溯的唇。

    若不是察覺了他的不自然,她根本不會發現自己在做多么過分的一種事情。

    相蘊和抬手捂臉。

    ——真的很羞憤。

    守夜的宮婢輕手輕腳走進寢殿。

    “世女,該洗漱了。”

    宮婢溫聲提醒。

    相蘊和回神。

    木著身體跟著宮婢們去洗漱,腦海里卻還是商溯滿臉通紅的模樣。

    方才沒有細看,如今細想起來,那時候的商溯幾乎可以用“誘人”來形容。

    他本就生得白,面如冠玉,唇紅齒白,是典型的清雋無儔的謫仙似的長相。

    當那張臉染上若有若無的情/欲時,便是從高山之巔掐了一朵花兒,將九天之上的月攬了下來,有一種褻/瀆神靈的詭異滿足感。

    “???”

    等等,她在想什么?

    她怎么能想那些有的沒的?!

    相蘊和被自己的思維嚇了一跳。

    不行不行,她怎能這樣去想商溯?

    她是新朝的繼承人,商溯是新朝開疆擴土的大將軍,他們的結合是水到渠成,而不是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

    相蘊和揉揉臉,努力將紛紛擾擾的荒誕念頭驅除腦海。

    明日要早起,她現在的當務之急是早點休息。

    天大地大,也沒有阿娘阿父的登基大典與她的儲君冊封禮大。

    如此一想,那些荒誕不經的想法倒淡了些,心里只剩下另外一件事——商溯性子散漫隨意,喜歡睡懶覺,明日不會起不來吧?

    想了想,大抵不會。

    明日是她最重視也最重要的盛世,他絕不會讓自己出任何差池。

    思及此處,相蘊和忍不住笑了起來。

    ——她喜歡商溯對她的重視。

    相蘊和慢慢進入夢鄉。

    沒人能在兩王的登基大典上睡懶覺,尤其是作為新朝繼承人的相蘊和,登基大典結束后,便是她的冊封禮,她的重要性不亞于即將問鼎帝位的相豫章與姜貞,故而她剛睡著沒多久,便被宮婢們喊了起來,“世女,快醒醒,您該按品大妝了。”

    相蘊和迷迷糊糊睜開眼。

    燭影仍在晃,東方尚未亮起魚肚白,很顯然,現在天尚未亮,只是今日的事情格外重要,所以天不亮便要起床。

    相蘊和揉了揉眼,在宮婢們的連聲催促下起床。

    起床之后是梳洗。

    浸泡著花瓣的溫水捧到她面前,她掬起一捧水,沖洗著自己天不亮便要起床的困意。

    溫水洗臉后,她總算有了幾分精神,便在宮婢們的侍奉下穿上一層又一層的厚重禮服,以彰顯自己作為新朝儲君的威儀貴氣。

    換好衣服,相蘊和被宮婢們攙扶到纏枝卷云紋的銅鏡前,任由宮婢在她臉上與頭上忙前忙后。

    臉上先涂香露,再去涂香膏,涂了一層又一層之后,便開始以珍珠粉敷面來化妝。

    臉上如此繁瑣,頭上也沒有閑著。

    先將她的發輕手輕腳梳通,再抹上百花油,小心翼翼挽起來。得益于一會兒要加儲君冠,她不用梳太過繁瑣的發型,只簡單將頭發挽起來,不松也不緊,方便兩位帝王給她加冠。

    一堆人圍著她的忙碌,她卻比這群人還要忙碌,女官們時不時來找她對流程,何時做這,何時做那,樣樣不能出差池。

    時間一寸一寸溜走,窗外開始透出白。

    不是雪夜雪地的白,更是一種霧蒙蒙的白,那是啟明星躍出云層才會有的景色,在提前向世人預告著,金烏即將升起。

    而她的妝容與鬢發,也在這一刻完成,不差分毫——

    “世女,請移步出殿。”

    女官手持象笏,對她做了個請的姿勢。

    相蘊和微頷首,左右各攙扶著一位女官,緩緩走出寢殿。

    寢殿外,文臣武將分列兩旁。

    武將以商溯為首,文臣以韓行一為尊,文臣武將們各司其職,靜靜在她的宮殿里等待著她的到來。

    這是阿娘阿父給她的體面,讓文臣武將們先來拜她,之后在她的帶領下朝拜兩位帝王。

    “拜——”

    女官高聲唱喏。

    文臣武將們齊齊參拜,“世女千歲千歲千千歲。”

    “免禮,平身。”

    相蘊和道。

    文臣武將們起身。

    君臣尊卑有別,百官們并沒有直視她的眼睛,唯有商溯是個例外,斂袖起身時,視線便落在她臉上,男人的心思從來藏不住,瀲滟鳳目里清楚寫著驚艷兩個字。

    相蘊和忍俊不禁。

    怎么?打扮得如此隆重的她好看,往日不怎么打扮的她就不好看了么?

    哼,看典禮結束之后她怎么收拾這位一身反骨的將軍。

    相蘊和瞪了商溯一眼。

    因為是笑著瞪,這一瞪,便有種輕嗔薄怒的風情,商溯呼吸微微一頓,臉便熱了起來。

    糟糕,他的心情太容易被她拿捏。

    她一個眼神,便能讓他的心臟止不住狂跳。

    察覺到商溯的細微變化,相蘊和忍不住笑了起來。

    嘖,這哪里是戰無不勝的威風凜凜大將軍?分明是經不起撩撥的少年郎。

    相蘊和收回視線。

    商溯稍稍松了口氣。

    雖有些唾棄自己方才的愣神,但他還是覺得,相蘊和方才瞪他的那一瞬真的很好看。

    完全不同于往日的溫柔溫婉,那種略帶小驕矜的輕嗔薄怒真的很驚艷。

    商溯偷偷去瞧相蘊和。

    女官的聲音仍在繼續,相蘊和順著女官的聲音緩緩踏上繡著盛世牡丹圖的地毯,她顯然私下沒少下功夫學禮儀,輕移蓮步間,肩膀并不晃動,只有裙擺與鬂間垂下來的瓔珞隨著她的行動輕輕晃動著,在稀薄日頭下折射著極好看的顏色。

    商溯嘴角止不住上翹。

    ——他喜歡的人,真的好優秀。

    各方面的優秀。

    性格,才情,相貌,都無一不出類拔萃,世間少有。

    鳳攆停在宮門。

    相蘊和在女官們的攙扶下緩緩走上鳳攆。

    “鳳攆——起。”

    女官道。

    內侍們抬起鳳攆,緩步向紫宸殿而行。

    當金烏終于爬上云層,相蘊和一行人也終于抵達紫宸殿。

    相豫章與姜貞早已梳洗裝扮好,女官們唱喏的聲音響起,他們便從紫宸殿走出來,接受相蘊和與文臣武將們的朝拜。

    “吾皇千秋萬歲,盛世永固。”

    山呼海嘯的朝拜聲響起。

    相豫章與姜貞微抬手。

    “起——”

    女官道。

    但朝拜帝王是三跪九叩,是為人臣的最高禮儀,錦毯鋪在漢白玉的臺面上,相蘊和率領文臣武將,再一次深深拜下。

    如此三拜九叩后,便算朝拜結束,再之后,便是祭拜宗廟,上告天地,宣告新朝的兩位帝王登基為帝。

    而登基大典結束之后,便是相蘊和的冊封禮。

    男子成年則加冠,女人成年則及笄,但因為是國之儲君,及笄的那一套便摒棄不用,她與歷史上無數儲君一樣,由帝王親自給她加冠,昭示著她已長大成人,是無可爭議的新朝繼承人。

    “太女,加冠——”

    女官朗聲道。

    相豫章從內侍們捧著的托盤里拿起儲君的束發金冠,戴在相蘊和早已挽好的發間。

    姜貞接過女官雙手奉上的金簪,輕手輕腳將她的長發束起,攏在赤金發冠里。

    “禮成。”

    女官道:“太女拜兩帝。”

    相蘊和俯身,在女官們的攙扶下以頭叩地。

    “再拜——”

    女官繼續道。

    相蘊和又拜。

    她的視線在大紅色的錦毯,而所有人的視線在她身上,他們在見證史上第一位女性繼承人的誕生,見證歷史在今日徹底改寫,那些原本由男人們所壟斷的權力,如今落在她手里,由她攥在掌中,由她自己傳下去。

    “起——”

    女官的聲音仍在繼續。

    這無疑是一個極盛大的節日,更是相蘊和一生都不會忘卻的回憶,她在萬眾矚目下成為皇太女,成為新朝繼承人。

    從東宮到紫宸殿再到天子七廟的距離算不得遠,她卻走了一百多年。

    從孤魂野鬼再到今日的眾星捧月,她一步一個腳印走過來,給自己前世的遺恨畫上一個終結。

    怨氣盡消,青云而上。

    屬于她萬人之上的皇太女的人生,才剛剛開始。

    “拜——”

    女官聲音郎朗。

    文臣武將拜儲君。

    相蘊和雙臂微微抬起,俯視九州大地。

    相豫章與姜貞相視一笑,衣袖下的他們的手十指相扣,密不可分。

    ·

    “什么事這么神神秘秘的?”

    商溯奇怪問相蘊和。

    今日是上元節,兩人明明準備偷偷溜出宮,去外面看花燈,哪曾想,相蘊和去將他拖到京都的一個小小巷子里,還示意他千萬不能聲張。

    “當然是好事了,大好事。”

    相蘊和拉著商溯的手,杏眼彎彎,滿是笑意,“三郎,你想不想立不世之功?比一統天下結束戰亂更加輝煌耀眼更加無可匹敵的戰功?”

    商溯掀了下眼皮,“你想讓我與席拓一樣,深入漠北兩千余里?”

    “席拓才哪到哪呀?”

    相蘊和搖頭,牽著商溯的手,繼續往前走,“我想讓你立的,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戰功。”

    “你以為九州天下便是整個天下嗎?”

    相蘊和眼睛微微亮,“不,對于整個世界來講,它們只是小小的一部分。”

    “放眼世界,我們與我們曾經嘲笑過的夜郎自大的夜郎沒甚區別。”

    做為一個活了一百多年的鬼,她見了斗轉星移,滄海桑田,更知曉自己的好大孫情根深種的奇女子,那位奇女子來自幾千年以后的未來,她的到來讓整個大夏為之更改,更結束自阿娘崩逝之后諸王公主奪權的紛亂局面,讓戰亂不斷的大夏以極快的速度攀上一個前人從未到達的高度。

    那位奇女子對她的好大孫說,世界是圓球,大夏不及十分之一。

    她還說,海外有良種,種之可畝產千斤,讓大夏再無餓死之人。

    捫心自問,她很心動這些東西。

    她想造船,她想去海外看一看。

    看一看她待了百年之久的大夏,是否真的如后人所說的那般渺小不堪。

    她更想看一看,能讓世間再無餓死之人的良種長什么樣子。

    剛剛結束戰亂的大夏需要這樣的種子,而未來一統世界的大夏,更需要這樣的充足糧食。

    她的野心從來不會止步于皇太女。

    她永遠野心勃勃,覬覦著自己從未踏足的海外之地。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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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4  ☪ 第 114 章

    ◎區區殺夫之仇罷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我們是夜郎自大的夜郎?”

    對戰事有著超乎尋常敏銳度的商溯敏銳覺察到相蘊和的話外之音, 瀲滟鳳目微抬,清冷聲音緩緩響起,“你的意思是, 九州天下, 不過爾爾?”

    相蘊和微頷首, “不錯。”

    “與整個世界相比,我們的神州大地, 的確不值一提。”

    她的好大孫登基之后, 阿娘崩逝之后的諸王公主奪權的內亂不休也終于停止, 她的守墓人不再整日借酒消愁,向她哭訴大夏的國不將國, 而是以一種極為新奇的語氣向她講述那位奇女子的出現與帶來的改變。

    那時候的她才知道,天圓地方原來不是天圓地方, 而是世界是一個球體, 他們生活在這個圓球上。圓球上又分幾大洲與幾大洋,他們的神州大陸,便坐落在其中一大洲之上。

    他們以為的廣袤無際的疆土,其實不過占了巴掌大的地方, 只是北方是荒漠, 西方是高山, 南與東方皆是海, 所以便以為自己目所能及的地方便是整個世界。

    螻蟻窺象, 坐井觀天不過如此。

    可既然讓她知曉這件事情, 既然讓她知曉海外之地,讓她知曉海外之地的良種與沃土, 那么她便不可能將這件事情留給后人去做。

    她想在她執政期間, 便完成睜眼看世界的壯舉, 給百年后的人們留下一個空前強大的王朝,而不是內亂不斷的岌岌可危的羸弱國家。

    相蘊和將自己知道的事情說給商溯聽,“你知道嗎?咱們所在的地方,真的很小。”

    “小到放在整個世界來看,不過只有巴掌大。”

    “九州天下只有巴掌大小?”

    相蘊和的話一下子激起一位戰將的勝負心,男人鳳目輕瞇,聲音帶著濃濃的興致,“九州天下之外的地方,又怎樣的境遇?”

    相蘊和笑了一下,拉著商溯往前走,“這便是我帶你過來的原因。”

    持續百年之久的戰亂得以平息,神州大地迎來久違的太平,百廢待興的環境引來許多前來碰運氣的胡人與胡商,想借著欣欣向榮的大夏,建立屬于自己的財富王國。

    春江水暖鴨先知。

    彼時的京都黑市,便是胡人胡商們的落腳地。

    “我之前讓石都重點留意過,如果有胡人來黑市,便讓他嚴密監控起來,將他們的行程與售賣的東西告訴我。”

    相蘊和對商溯道:“我還以為胡商們會等到大夏海晏河清之際才會過來,不曾想,他們竟來得這般早,阿娘阿父剛剛登基,黑市里便有了他們的身影。”

    大的諸侯勢力已經被消滅,如今只剩下一些小股山賊悍匪仍活躍在各地,殺雞焉用牛刀?這些山賊悍匪們自然不需要石都來領兵,交給下面的副將們便可以徹底剿滅。

    海內無戰事,石都這位僅次于商溯席拓的絕世戰將便領了京兆尹的官職,負責京都的大小事務,京都之下的黑市,自然也在他的管轄范圍之內,被他嚴密監視著。

    黑市無秩序,但這個無秩序要在京兆尹的可控范圍之內,否則這個一個可以任意買賣東西的地方,會給京都的安全造成極大的隱患。

    “這些胡商來自世界各處,他們或許不知道整個世界是什么樣子,但他們知曉自己的國家是什么樣子。”

    相蘊和繼續說道:“將他們的說辭拼湊一番,便不難拼湊出世界的簡單雛形,接下來,便可派商船出海,讓我們斥衛混跡于商船之中,詳細了解各個地方的風土人情與緊要關隘。”

    一旦牽扯到戰事,商溯往往比相蘊和更機警,能從她天馬行空的話語中敏銳察覺到她思維上的漏洞——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商溯思度片刻,緩緩開口,“胡商所說之話,未必是他們真實的國家。”

    相蘊和微頷首,“這個我知道。”

    “你忘啦?我比他們更了解世界是什么樣子。”

    相蘊和抬手指了下自己,笑瞇瞇說道:“我們知道正確答案,便能從他們的話里倒推出哪些人能用,哪些人不能用。”

    “與外面的往來經商一旦開啟,其利潤便不止日進斗金。”

    相蘊和眼底閃過一絲狡黠,“這么豐厚的利潤,我們當然要選自己人來做了。”

    經商的事情商溯不大懂,見相蘊和胸有成竹,他便點點頭,“你來拿主意。”

    作為一個開疆擴土的將軍,他更好奇的是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樣子,更好奇外面的世界的地形與山川是否與神州大地相似。

    若是相似,那還罷了,他統帥的軍隊可以不需要調整便能橫掃一切。

    若是地形山川與中原之地完全不同,那么他便需要花費時間與精力將軍隊們調整成能適應各種地形的精銳。

    這樣的調整不僅消耗時間,更消耗金錢與鐵器,甚至連馬匹也要全部更換,一如北擊匈奴與南下攻蠻,所需要的戰馬武器甚至兵種都完全不同。

    這是一個大工程,非一年半載便能完成,但卻激起了商溯的勝負欲,讓這位將軍彼時滿腦子都是如何調整軍隊與武器,以及長線作戰時應該如何就地補給。

    席拓北擊匈奴,深入漠北兩千余里,其糧食的補給拉得無比長,一度讓兩帝與負責糧食補給的文臣們極為頭疼。

    但天下初平,哪有那么多的糧食去供給席拓?

    去歲糧食極為緊張的時候,還是他翻出了顧家的存糧,短暫解決了讓人束手無策的糧食問題。

    這次糧食危機之后,席拓也意識到糧食的補給不能全靠尚未在九州大地站穩腳跟的大夏新朝,開始自己琢磨如何解決糧食問題,且與他往來書信頻繁,制定了以戰養戰的新戰術。

    這個戰術顯然無比適合如今的席拓,最近兩個月,從漠北回來的斥衛不再張口催糧閉口問軍費,而是催促兩帝盡快定下治理漠北的官員,那么廣袤的疆域已經打下來,若不好好治理,豈不是白白浪費了席拓的戰場廝殺?

    以戰養戰是個好戰術,他若出海作戰,大抵也用這樣的戰術。

    只是海外的糧草如何,牛羊種類又如何,卻是他需要特別注意的問題,胡人的生活習慣與中原人大不相同,他們能吃的東西,他們未必吃得慣。

    商溯大腦飛速運轉。

    商溯想戰事,相蘊和想民生與糧食,兩人心思各異,但終歸殊路同歸,是為了大夏的未來。

    而彼時喬裝打扮跟在他們身后的石都與蘭月,兩人也在商溯與相蘊和的交談之中對黑市的胡商充滿了好奇。

    “石兄弟,你說咱們的大夏真的這么小嗎?”

    蘭月拿手肘撞了下石都,半信半疑問道。

    石都不大相信。

    他跟隨兩帝與皇太女南征北戰,大戰小戰無數場,對中原之地乃至四海之內的地形都極為熟悉,如此遼闊的疆域對于世界來講只是巴掌大小?

    不,他的經歷與見聞告訴他這絕對不可能。

    如今的大夏空前強大,疆域更是一望無際,怎會是旁人口中的巴掌大小的地方?

    但這話出自于相蘊和,他的認知與對相蘊和的信任便開始在他腦海里瘋狂打架,一個說絕對不可能,另一個說相蘊和的話絕對不會有錯,兩個聲音在他腦海里吵得不可開交,而他也在蘭月的手肘的輕輕撞擊下回神。

    “太女這樣說,自然有太女的道理。”

    斟酌片刻,最終是對相蘊和的無底線信任占了上風,石都掐了下眉心,回答蘭月的話。

    這種信任來自于日積月累,更來自于相蘊和對戰事的預判與對神州大地的精準掌控。

    毫不夸張地講,自他跟隨相蘊和之后,相蘊和便從未在政治與軍事上犯過任何錯誤,她像是能預知未來的神祇,每一件歷史進程與歷史人物都逃不過她的眼睛。

    如此聰明的一個人,怎會平白無故去關注胡商?

    必是因為胡商身上有值得她關注的地方,所以她才會忙里偷閑去關注連黑市都無法立足的胡商們。

    “我也是這樣想的。”

    蘭月點點頭,“阿和從不做沒有意義的事情,她既然這樣做,便一定有這樣做的理由。”

    抬頭看越來越近的黑市入口,蘭月眼底滿是興奮期待,“別說阿和了,我也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是什么。”

    這是戰將對于外界事物的天然感興趣。

    就像看到一塊不屬于自己的土地,便有種想要把這塊疆域打下來納為大夏領土的躍躍欲試。

    “希望黑市里的胡商能給我們一個滿意的答復。”

    石都笑道。

    兩人不著痕跡跟上相蘊和與商溯。

    一個是王朝的繼承人,一個是首屈一指的大將軍,他們兩人的安危重于泰山,哪怕相蘊和特意交代了不用派人保護,石都與蘭月也對兩人的行動極為上心,不僅對黑市加派了人手,兩人還親自上陣,全天無死角保護著相蘊和與商溯的安危。

    他們的這種行為也曾引來杜滿等人的疑惑——

    “阿和素來極有主意,不讓你們跟著,便是不想讓你們跟著,您們這樣把她的話當成耳旁風,難道不怕她生氣?”

    杜滿對石都與蘭月的行為有些擔憂,“阿和沒看上去那么好說話,當心惹惱了她,你們倆吃不了兜著走。”

    蘭月不甚在意,“以阿和與商溯的功夫,他們發現不了我們的跟蹤。”

    “”

    好有道理,讓人完全無法反駁。

    一個花拳繡腿,一個只懂簡單的防御,想要察覺石都與蘭月這種頂級高手的行蹤,的確不大可能。

    杜滿放心地讓蘭月石都跟蹤相蘊和,自己則換上一身漂亮新衣服,去邀請姜貞的表妹顧檀一同逛花燈。

    正常情況下,君主稱帝之后都會對自己的親人大封特封,以家天下來治理江山萬里,哪怕自己的親人是個紈绔蠢蛋,也能憑借著血脈關系成為一方諸侯王。

    但相豫章與姜貞是個例外,兩人并未對自己僅剩的親人廣施恩澤,只封了一些在平定天下之際有大功績的人,比如左騫與趙修文,兩人完全是靠軍功得的官職,而不是裙帶關系。

    這種情況下,對橫掃九州的貢獻聊勝于無的姜貞的表妹顧檀,自然便沒什么加封,是群臣們覺得姜貞已稱帝,而自己的表妹卻是庶民著實有些不好看,未來會有被后人非議苛待親眷之嫌,才多次上書,讓姜貞加封顧檀為韓國夫人。

    顧檀雖被姜貞捏著鼻子封了韓國夫人,但卻只是榮譽上的,實際上能得到的土地與賞賜卻是寥寥無幾,除了每年的一千兩的食邑外,便是姜貞摳摳搜搜送來的一些貢緞與雞鴨魚肉,連貴族們愛吃的鹿肉都少之又少,可謂是人盡皆知的空頭國夫人。

    好在姜貞的母親姜老夫人十分喜歡這位僅剩的小外甥女,四時八節總會賜下來不少東西。

    而相豫章的母親相老夫人也十分愛惜為數不多的親人,也會時不時召顧檀來宮中一敘,與小輩們說說體己話。

    兩位皇太女對顧檀如此看重,再加上相豫章又有心緩和顧檀與姜貞的關系,也會時不時親臨韓國夫人府,彰顯自己對姜貞表妹的重視,免得讓群臣百姓欺辱這位寡居的姜貞唯一的表妹。

    直到有風言風語傳出相豫章看上了風流蘊藉的顧檀,所以才時不時去韓國夫人府與顧檀私會,相豫章嚇得魂不附體,這才停止探視顧檀的行為。

    可盡管如此,這位僅有空頭國夫人的韓國夫人依舊是京都炙手可熱的人物,引得無數想要出仕的郎君們登門拜訪,試圖走她的關系入仕朝堂。

    顧檀十分享受這樣的追捧,然后對郎君們的請求視而不見。

    ——開什么玩笑?她要是敢染指朝堂,她那殺人不眨眼的表姐頃刻間便能讓她下去陪她那短命的前夫。

    是的,沒錯,她那青梅竹馬的好夫君因為表面投誠姜貞,但暗地里把姜貞的軍情透露給梁王,在被姜貞發現后,立刻將她夫君五馬分尸,威懾三軍,任她在姜貞面前如何哭求,也沒有保住夫君的性命。

    可惜諷刺的是,后來的梁王背棄盛元洲,與姜貞結盟,她夫君的兩面三刀,在梁王的歸降下顯得像是一個天大笑話。

    大抵是因為這個原因,兩位皇太后對她十分疼惜,就連相豫章本人,也對她有幾分照拂。

    ——那時候死的不止有她夫君,還有她肚子里尚未成型的孩子。

    在斬草除根的事情上,姜貞從來信手拈來,絕不出錯。

    可人總要往前看,她雖死了夫君,但多了許多俊俏郎君來陪自己解悶,她撒個嬌,只要是不涉及朝政的,兩位皇太后沒有不允的,誰若是為難了她,她找到相豫章那里,相豫章也會為她出氣,生活如此滋潤,死不死夫君還有什么重要的?

    夫君若還活著,未來有可能姬妾成群,讓她忙于與人爭風吃醋。

    可親親表姐登了基,她便能看著俊俏郎君為她爭妍斗艷,如此二選一,她當然選后者。

    區區殺夫之仇罷了,姜貞還是她的親親表姐。

    再說了,她已經頂著得罪姜貞的風險在府上給死了的前夫立了長生牌位,還會在四時八節給他上香填墳,讓他不至于成為孤魂野鬼,在地底下受人欺負。

    甚至她還會格外偏愛與她前夫模樣相似聲音相似或者身段相似的俊俏兒郎們,在與他們花前月下之際也會想著他,時不時傷春感秋一番,若是他還活著,他們該是怎樣的一對神仙眷侶。

    她都如此深情了,對前夫念念不忘,前夫應當也體涼她的苦處,早早去奈何橋投了胎,莫來耽誤她的榮華富貴。

    顧檀十分看得開。

    “夫人當心。”

    見顧檀前呼后擁從府上走出來,杜滿快步上前,親自攙扶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顧檀。

    顧檀頗為享受正三品武將的殷勤,哪怕杜滿小山似的體型并不在她的審美內。

    “今日上元節,街上人潮擁擠,辛苦杜將軍陪我上街了。”

    顧檀嫣然一笑,扶著杜滿的手走向馬車。

    杜滿臉上微紅,語氣激動,“這怎么能叫辛苦呢?”

    “能陪夫人上街,是我的榮幸。”

    “夫人請。”

    杜滿的姿態放得極低。

    顧檀微頷首,在杜滿的攙扶下上了馬車。

    顧檀在馬車上坐好,杜滿才躍上馬背,紅光滿面吩咐親衛,“開路!”

    將軍府的護衛護著國夫人的轎攆浩浩蕩蕩上街。

    打扮成尋常百姓的姜貞看到這一幕,伸手去戳拿著糖葫蘆正要啃的相豫章,“瞧瞧瞧瞧,你的后院著火了,你的好表妹被你的好兄弟捷足先登了。”

    “”

    這事兒還能不能過去了?

    相豫章惡狠狠咬下糖葫蘆,口齒不清道:“別以為我不知道,那些風言風語是你放出來的。”

    這個世界敢編排的皇帝的人并不多,一只手便能數得過來,姜貞便是其中一個。

    在他與顧檀的事情傳得沸沸揚揚的時候,他第一反應便是這事好生熟悉,必是他的好夫人貞兒的手筆。

    派石都略微查訪,便順藤摸瓜找到幕后主使者,幕后之人顯然也沒打算隱瞞自己的身份,大大方方讓他查,幾乎把無所畏懼寫在腦門上。

    查到姜貞之后,他便沒再查了,姜貞明顯不想讓他給顧檀太多的體面,他不給便是了,犯不著為了一個姜貞不大喜歡的表妹弄得他們夫妻倆有了矛盾。

    只是這位小表妹到底是姜貞最后一個親人,在力所能及不涉及朝堂的事情上,他不介意給姜貞小表妹一些優待。

    ——更別提他們還殺了這位小表妹的夫君與孩子。

    “你說你這么針對六娘做什么?”

    相豫章嘆了口氣,“這是你最后一個親眷了,她若死了,你姨媽的血脈便徹底斷了。”

    “一個愛享受生活的小姑娘,享受便享受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糖葫蘆酸酸甜甜,口感極為不錯,相豫章十分喜歡,可惜相蘊和不在身邊,他便又替自家小女兒吃了一顆,一邊吃糖葫蘆,一邊勸姜貞,“你富有四海,坐擁天下,何必跟一個小姑娘過不去?”

    方才猜燈謎贏了一個兔子花燈與兔子的發飾,姜貞提著兔子花燈,把兔子發飾卡在相豫章發上,高大魁梧的男人吃著糖葫蘆,發間別著兔子發飾,看上去別提有多滑稽了。

    但姜貞卻極為滿意,偉丈夫嘛,就是要不怒自威,但又可可愛愛。

    姜貞道:“若人人都走裙帶關系出仕為官,那我們推翻大盛的意義是什么?”

    “我們揭竿而起,是因為上有貴族壟斷朝政,庶民無晉升之道,下有豪強貪官欺壓百姓,貧民民不聊生。”

    “是以,我們推翻暴政,建立全新的王朝,一個平頭百姓也能活下去、也有入朝為官那一日的嶄新的大夏。”

    姜貞鳳目凌厲清澈,一如從前,“如果我們放任賣官賣爵,那么我們九死一生建立的大夏便沒有任何意義。”

    “行吧,你總是有道理的,我永遠說不過你。”

    相豫章嘆了一聲,繼續啃著自己的糖葫蘆,不對姜貞的話發表任何意見。

    顧檀哪有那個膽子去賣官賣爵?不過是貞兒草木皆兵罷了。

    但貞兒極這般說,他便沒有必要去爭辯,他們有著共同的政治目標,鮮少在決策上產生分歧,尤其在裙帶關系這種紅線上。

    男人臉上沾了些糖葫蘆的糖稀,讓那張原本頗為英武的臉有了小花貓似的小胡子,姜貞忍俊不禁,但卻沒有去擦,只讓他以這種模樣繼續走在大街上。

    此去經年,她心頭熱血依舊,而相豫章,仍是豪氣疏朗,不曾沾染半點政治的骯臟。

    ——他們兩個仍是初見時的模樣。

    戰爭的殘酷與政治的防不勝防并未磨去他們的棱角,只是讓他們的思想更加成熟,知世故而不世故,對于政治家來講,這是多么可貴的一種善良。

    “不過你說得也對,檀兒不過是個只知享受的小姑娘罷了,我的確沒必要這么針對她。”

    姜貞笑了起來,“恩,今日夜色不錯,不如我們晚上去檀兒府上吃飯?瞧一瞧那些爭相討好她的俊俏郎君們,看看有沒有可用之才供我們挑選。”

    “那幫庸脂俗粉能有什么可用之才!”

    聽姜貞說去看俊俏郎君,相豫章差點被糖葫蘆噎死,“皇帝陛下,您的英明神武呢?您的從不徇私呢?您怎能因為那些人是您表妹的相好便對他們另眼相看?!”

    兩位君主極為開明,上行下效下,彼時的大夏民風十分開放,皇帝陛下幾字并未引起行人的注目,反而讓周圍只聽到這四個字的行人們忍不住談論起兩位帝王——

    “聽說夏帝是個耙耳朵?”

    說話的人帶著濃濃的巴蜀口音。

    “耙耳朵怎么了?”

    同行之人道:“我要是有這么厲害的婆娘,別說耙耳朵,我都能喊她親娘。”

    “”

    什么亂七八糟的?他怎能喊貞兒為娘?

    相豫章的臉一下子拉得比馬臉還要長。

    剛想罵說話之人胡說八道,但忽而又想起一件事——

    等等,這不是重點,重點是貞兒雖厲害,但他也不差,要不然貞兒能看上他?要不然他們能夫妻同心其利斷金,送那些虎踞一方的諸侯們上西天,給他們的位尊九五騰位置?

    相豫章腹誹著,張嘴便要埋汰說話的人,然而就在這時,他的下巴處突然抵了一物。

    “?”

    什么東西?

    低頭往下看,是剛才猜燈謎贏來的花燈,如今被姜貞拿在手里,用挑燈籠的燈桿挑起他下巴。

    “”

    不愧是貞兒,這種以燈桿來挑皇帝下巴的行為,普天之下只有她做得出。

    相豫章嘴角微抽,伸手去戳抵在自己下巴處的燈籠。

    姜貞就勢一繞,躲過他的戳弄。

    燈籠繞了一圈,仍舊回到他的下巴處,相豫章哭笑不得,“你這是做什么?”

    “謀殺親夫?”

    相豫章努努嘴,“用這個東西來殺我,是不是有點太小瞧你夫君了?”

    姜貞笑著接話,“殺你做什么?”

    “像你這樣的耙耳朵,若不能長命百歲,那該有多可惜?”

    搖曳的燭火在燈籠里盈盈亮,也將姜貞的臉照得微微泛著光,姜貞輕抬鳳目,瞧著相豫章的臉,那張臉雖已有歲月的痕跡,但依舊是讓她心動的模樣,她笑著挑起那張臉,揶揄問他話,“你說是不是,合該喚我娘親的皇帝陛下?”

    【📢作者有話說】

    阿和小商:我們的征途是星辰大海!

    蘭月石都:論上司是卷王是一種怎樣的體驗QAQ

    杜滿:好消息,女神死了夫君;壞消息,女神面首無數Orz

    姜貞相豫章:雞自己不如來雞娃,只要娃出色,自己擺一點又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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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5  ☪ 第 115 章

    ◎人傻錢多速來的氣息撲面而來。◎

    第一百一十五章

    “???”

    這是什么話?!

    前面的話還像話, 后面的話簡直是胡說八道口不擇言!

    在名師大家們的惡補下終于認識好幾籮筐大字的相豫章極為罕見地蹦出兩個成語。

    相豫章道:“你想當我娘?你先問問咱們的娘同不同意你跟她們一個輩分。”

    “我母親么,或許不會同意。”

    姜貞眸光微轉,笑吟吟看著相豫章, “但若是你阿娘, 那便不一定了。”

    “老夫人與我一見如故, 情同姐妹,想來是愿意接受我與她同輩的。”

    姜貞笑道。

    “你在做夢!”

    相豫章嘴角微抽, “母親縱然再怎會不著調, 也不會讓你如此胡鬧。”

    “阿嚏!”

    遠在皇城里的相太后重重打了一個噴嚏。

    與她說話解悶的姜太后頗為關懷, 手中的茶盞放下了,溫聲問相太后, “這是怎么了?著涼了?”

    “不會,我這幾日穿的衣服多著呢, 不會著涼。”

    相太后擺擺手, 知子莫若母,“必是我那不孝子在說我壞話,才會害我一直打噴嚏。”

    姜太后笑了起來,“老姐姐, 你這話便不對了, 豫章是個好孩子, 孝順著呢。”

    “孝順?哼?”

    相太后輕哼一聲, 十分嫌棄自己的好大兒, “他一日不氣我, 便是他那短命的死鬼爹在地下保佑我了。”

    “我早就看明白了,豫章的孝順, 全都給了二娘。”

    相太后道:“豫章對二娘, 可比對我這個親娘孝順多了。”

    姜太后忍俊不禁, “老姐姐,快別說玩笑話了。”

    “二娘只是他的妻,如何能與你相比?”

    “咱倆之間我還說什么玩笑話?”

    相太后十分認真,“我說的是實話,豫章對二娘好著呢。”

    “不過這樣也好,豫章的心思都在二娘身上是好事,省得他當了皇帝飄飄然,沒事去尋花問柳,沒得惹二娘生氣。”

    作為過來人的相太后看得十分明白,“他們小兩口不吵架,咱們兩個老家伙才能過得舒坦嘛。”

    這話倒是大實話,姜太后跟著點頭,“只盼二娘比咱們兩個有福些,能與豫章白頭偕老,恩愛長久。”

    “哎呦,你這話說的,咱們怎么就沒福了?”

    這話相太后不愛聽,“誰說死了男人便是沒福了?要我說,死了男人,福氣才能在后頭。”

    “若是男人還活著,他們當了太上皇,能不招惹年輕漂亮的小宮女,給豫章二娘添幾個弟弟妹妹?”

    相太后道。

    想到那種場景,相太后便惡心,連隔夜飯都能吐出來的那種惡心。

    她從不是溫柔賢淑的性子,更做不來逆來順受的事情,若真有那一日,她絕對會拎刀砍了老男人的胯/下二兩肉,哪怕給自己留個千載罵名,也不會委屈自己裝大度。

    相太后啐了一口,“男人這種東西,只有死了才能老實,所以他們死得好,沒有一把年齡還來礙咱們的眼。”

    一席話,逗得周圍宮婢們全部跟著笑了起來。

    而離她最近的姜太后,更是一邊笑,一邊拿手錘她,罵她沒心肝。

    “老姐姐,你這番話,可著實沒心肝。”

    姜太后笑道:“不過你說得也對,與其讓他們惡心我們,倒不如讓他們走得早些,讓我們活得痛快點。”

    相太后一拍大腿,“這才對嘛!”

    “對了,前幾日來給咱們唱戲的那個小生,你覺得如何?”

    彼此都寡居多年,相太后與姜太后說話毫無顧忌。

    “他是個可憐孩子,年少沒了父母,又被班主欺壓,若不能得了我的庇護,只怕回去又要挨班主的打。”

    想起紅著眼睛像自己訴苦的俊俏小生,相太后頗為心疼,“與其讓他回去挨班主的打,倒不如將他留在我身邊伺候,閑了給咱們唱小曲兒解解悶,正好能打發時間。”

    戰亂年代民風開放,太后們養面首不是什么稀奇事兒,相豫章與姜貞又是頗為開明之人,更不會在這種事情上委屈自己的母親,故而相太后想養面首這種事情,并未引起周圍人的驚訝與勸阻。

    作為與相太后頗為投緣的老姐妹,相太后既然開口,姜太后便認真想了想,她這位老姐姐說的那位小生的確俊俏,十八/九歲的年齡,嫩得能掐出水,偏又嘴甜會哄人,難怪能讓老姐姐對他這么上心。

    只是她長于商賈之家,嫁的夫君也是富裕人家,自然比平民出身的相太后知道的事情多些——比如說小生們哪有不挨打?

    再比如說,小生這般訴苦,求的是相太后的一絲心軟,只要心軟了,他便能攀上這位尊貴無匹的皇太后,一躍從戲子成為皇太后的面首。

    這個道理相太后應當也明白些,她們這個年齡,還有俊俏郎君獻殷勤,無非是為了富貴罷了。

    但話又說回來了,男人一把年齡尚能納美妾,一樹梨花壓海棠,她們已貴為皇太后,養個面首又如何?

    既然那個小生長得漂亮又會哄人,那么留在相太后身邊伺候也無妨。

    閑暇時間聽聽小曲兒,逗逗漂亮郎君,這樣的日子倒也不錯。

    思及此處,姜太后笑道:“的確是個惹人心疼的孩子,若他能得老姐姐的照拂,便是他幾世修來的福氣了。”

    “還是你懂我。”

    相太后哈哈一笑,十分開懷,“豫章還勸我,這種事情不要與你說了,只自己養著便好了,不必大張旗鼓告訴旁人,我說不,你與豫章開明多了。”

    在相豫章心里,自己的丈母娘是位端莊的淑女,溫婉賢良,大家閨秀,與自己野蠻生長渾身寫滿不按照常理出牌的母親完全不一樣。

    “對了,老姐姐,他們這種人常嗑五石散,用以取悅貴人。”

    溫婉賢良的大家閨秀姜太后開口便是虎狼之詞,“五石散雖能助一時之性,但卻于身體無益,老姐姐若想長久,便召醫官們過來,開些溫補的藥來,莫讓他常嗑五石散。”

    相太后一拍額頭,“還是你心細,我差點忘了這件事了。”

    “去,讓院正親自給九郎把脈開藥,別讓他自己亂吃藥。”

    相太后吩咐身邊的大宮女。

    大宮女笑著應下,快步出殿,去請院正給九郎把脈。

    自己的事情解決完,相太后不忘關心自己的老姐妹,“老妹妹,你不尋一個?”

    “你跟我不一樣,你是富貴人家的女兒,沒有吃過苦,看著比我年輕多了,想要奉承你的人多不勝數,你怎么不挑幾個留在身邊伺候?”

    “我不愛那些涂脂抹粉的小郎君。”

    姜太后笑著搖了搖頭。

    那些都是她年輕時玩剩下來的,沒甚意思。

    如今的她上了年齡,更喜歡那種天然的野性,而不是精雕細琢的精致。

    相太后咦了一聲,敏銳覺察出姜太后的喜好,“老妹妹喜歡禁衛?”

    “禁衛好啊,身體好,有力氣。”

    相太后笑道:“你瞧上了哪一個?用不用我幫你去說和說和?”

    “禁衛不同戲子,他們是習武之人,武人的骨頭都會硬一些,未必能做得出留在咱們身邊伺候的事情來。”

    說到這兒,相太后不免有些替姜太后發愁,“豫章二娘又不是拿權勢壓人的人,老妹妹,你的路怕是不好走哦。”

    姜太后輕搖團扇,溫柔笑了起來,“老姐姐放心,我心里有數。”

    “你心里有數就行。”

    見姜太后胸有成竹,相太后這才松了口氣,“武人脾氣剛烈,怕是不大會哄人,老姐姐以后要多擔待點。”

    姜太后笑著點頭,“這是應當的。”

    “咱們比他們多那么多年閱歷,難道還會與他們一般見識?”

    兩位皇太后說說笑笑,周圍宮婢們笑著附和,難熬的宮中枯燥時光在這種環境下變得不再難熬,而是充滿樂趣。

    日漸西沉,相太后的大宮女笑著來回話,“主子,太醫院院正已為九郎把脈問診,重新開了藥,主子大可放心。”

    “不錯,院正不拿大,賞。”

    相太后十分滿意。

    大宮女笑著吩咐下去,又繼續說道:“九郎感念主子的恩德,特意給主子準備了些自己從宮外帶來的東西,主子是否一觀?”

    “宮外的東西?”

    相太后來了興致,“既如此,那便去瞧瞧。”

    “老妹妹,要不要跟我一道去?”

    相太后問姜太后。

    姜太后忍俊不禁,“多謝姐姐的好意,我有些乏,就不過去了。”

    小郎君哄老姐姐開心的東西,她過去像什么樣子?

    還是自己待一會兒,把時間留給他們兩個比較好。

    “既如此,我就自己過去了。”

    相太后道。

    姜太后微頷首,著人送相太后出寢殿。

    兩位皇太后安享晚年,而作為兩宮太后孫女的相蘊和,則還在黑市上忙碌著。

    既然意在海外之地,那便要著重拉攏胡人與胡商,讓往來經商貿易的絲綢之路不僅僅是一條商道,更是一條通向海外之地的戰事橋頭堡。

    當然,在沒有做好橫掃海內的戰事準備之前,這個秘密還是不要讓胡商們知曉為好。

    所以彼時的她,只是一個對外面世界頗感興趣的富家女,在郎君的陪伴下來黑市淘些中原之地沒有的稀罕玩意兒。

    用家鄉話聊天的胡商們眼前一亮。

    女人錦衣華服,氣度雍容光華,不是富甲一方的商賈,便是皇親國戚家養的嬌嬌女。

    而她身邊的郎君更是讓人為之驚艷,不僅有著百般難以描畫的昳麗鳳目,還將高高在上與目下無塵寫在臉上,這種人簡直是萬里無一的大肥羊,胡商們頃刻間圍了上來,爭先恐后向兩人推薦自己的東西。

    “郎君快看,這可是你們中原之地絕對沒有的東西!”

    “郎君看我的,我的比他的要好。”

    “郎君,我這里有西洋秘藥!”

    “郎君——”

    發音古怪又極為不流暢的聲音吵得商溯腦仁疼。

    “閉嘴,吵死了。”

    商溯極為不耐。

    身后扈從極有眼色,上前一步,將胡商們與商溯相蘊和隔開。

    “排好隊,一個個來。”

    扈從對胡商們道。

    這種派頭,必然是京都最最富貴的人家!

    胡商們絲毫沒有因為商溯的不耐煩而對兩人心生不滿,反而因商溯與扈從們的盛氣凌人更加殷勤。

    “”

    學會了,蠻夷們畏威不畏德,對他們的態度不能太好。

    與他們相處,與越是趾高氣昂,他們越把你當回事,越是平易近人好說話,他們越不把你放在眼里。

    相蘊和啞然失笑。

    “美麗的夫人,您看這個。”

    終于排到自己,紅發碧眼的胡商操著不流暢的中原話,努力向介紹自己的東西,“這是琉璃,琉璃!你們中原之地很少見的東西!”

    相蘊和瞧了眼,那是一串頗為好看的琉璃珠兒,五光十色,頗為精致,在搖曳燭火的映照下,很容易吸引人的眼球。

    “琉璃珠子?”

    質地如此通透的琉璃珠子的確很少見,商溯順手接過來,戴在相蘊和腕上,亮晶晶的一串珠子將那只皓白如雪的腕襯得越發細膩雪白,商溯眉梢微挑,手指撥弄了一下琉璃珠子,“唔,好看。”

    胡商笑著奉承,“當然好看,這可是我們的國寶!”

    國寶?就這玩意兒?

    這種東西,也只能騙騙沒有見過琉璃珠兒的中原人,到了產這種地方的國度,這樣的珠子一抓一大把,根本不值什么錢。

    相蘊和對這種東西完全沒興趣。

    不能吃,又不能穿,她要這種東西做什么?

    至于好看么,更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與琉璃珠兒相比,她還是更喜歡金燦燦的金與通體碧色的玉。

    但這種華而不實的琉璃珠子并非全無用處,將兩塊玻璃磨一磨,便能做出西洋傳來的望遠鏡,能看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對于想要征服四海的她來講,望遠鏡的重要性僅次于地圖與良種。

    “我是個俗人,我更喜歡金銀玉器,我不要這東西。”

    相蘊和褪下琉璃珠兒,還給胡商,“除了這個東西,你還有什么寶貝兒?我要稀奇的,越稀奇越好。”

    胡商眼珠一轉。

    ——這是一條大魚!

    “尊貴的夫人,您如果想要一些黑市上沒有的東西,您就得跟我走一趟。”

    說的句子太長,有些超出胡商的詞匯,于是他一邊拿手比劃,一邊與相蘊和道:“您知道的,太過貴重的東西,是不能帶在身上的。”

    相蘊和眼皮輕輕一跳。

    黑市的東西只在黑市交易,這是不成文的規矩。

    當有商人提議去黑市之外的地方交易,那么結果無非兩個,一個是謀財圖命,另一個是自己真的身懷巨寶,一種連黑市都不敢販賣的寶藏,所以為求穩妥,才勸說客人去黑市之外的地方交易。

    商溯想的是前者。

    把玩著一把精致匕首的動作微微一頓,彎刀匕首被抽開,寒芒與刀鞘上鑲嵌著的寶石閃著的光澤匯聚在一起,冷冷折在胡商臉上。

    胡商被刺得有些睜不開眼。

    “什么東西,也值得我們走一趟?”

    商溯聲音涼涼。

    典型的上位者的倨傲。

    他想要的東西,便該旁人親手捧到他面前,而不是他跋山涉水去取。

    相蘊和并未制止商溯的行為。

    她敏銳發覺,在與胡商的相處中,商溯這種不拿正眼看人的態度明顯更好用。

    故弄玄虛的胡商面上笑意微微一僵,連忙賠笑,“尊貴的客人,您想要的東西,我真的沒有帶在身上。”

    “我想要的東西?”

    商溯輕嗤一笑,眼底是明晃晃的嘲弄,“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嗎?”

    “”

    這叫人怎么回答?

    大魚的確是大魚,但這條大魚難相處得很,絕不是他輕易便能糊弄的。

    胡商只好收起自己的輕視之心,打起十二分的謹慎來應對。

    “客人,夫人想要一些大夏沒有的東西,黑市也沒有的東西。”

    胡商抬手指自己,“整個黑市,只有我有這種東西。”

    商溯反手將匕首送還鞘中,“哦?什么東西?”

    “食物,您從未見過的一種食物。”

    這便是交易還有得談的意思,胡商稍稍松了口氣,但這位客人脾氣不好,耐性更不好,胡商不敢再繞圈子,而是直接道:“還有一種能讓您看到千里之外的東西,非常精妙,是你們中原人口中的千里眼。”

    “!”

    從未見過的食物可是百年之后能畝產千斤的良種?!

    她要的就是這種東西!

    有了這種東西,剛剛結束戰亂的九州百姓便能不再饑一頓飽一頓,吃了這頓沒下頓,而是能在短時間內填飽肚子,在哪怕沒有那么富裕的情況下,也不用賣兒賣女去生活。

    民以食為天,這句話從來不是說說而已,而是千百年來最能提現平民百姓生活的一句話。

    對一個剛剛結束兵荒馬亂的新朝來講,食物的重要性不亞于一位曠世明君。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這句話放在明君身上也一樣,底層百姓并不在乎這位明君是否殺伐果決英明神武,他們只在乎她能不能讓他們吃飽肚子。

    能解決溫飽問題的食物太過重要,以至于相蘊和連胡商所說的“千里眼”也沒那么在乎了,抬頭瞧著努力推銷著自己東西的胡商,不動聲色問道:“什么樣的食物?”

    “什么味道?什么模樣?”

    “您放心,它的味道很好,您絕對會喜歡的。”

    胡商笑瞇瞇說道:“至于形狀嘛,它是黃色與褐色的,雖不大好看,但卻非常好吃。”

    味道很好?黃色與褐色?

    應該是土豆或者紅薯?土豆是黃色,紅薯雖是暗紅色,但在胡商匱乏的語言表達中,把暗紅色說成褐色也是有的。

    相蘊和心中一動,竊喜不已。

    如果真是這兩種東西,那么讓他們焦頭爛額的糧食不足的問題便能迎刃而解。

    要知道,土豆與紅薯遠比小麥大米好種,而且成熟快,產量也高,能迅速填補九州天下所需要的糧食缺口。

    但胡商慣會看人下菜,她若表現得太想要,只會讓胡商坐地起價,于是也學商溯的輕嗤一笑,渾不在意瞧著胡商,居高臨下說著話,“哼,什么樣的食物是什么天朝上國沒有的?”

    “也就是你們這種外來人,才會拿些花兒草兒的當成寶來糊弄人。”

    捫心自問,她覺得自己的話毫無破綻,將生于錦繡目空一切的傲慢表現得淋漓盡致,只要胡商手里的確有真東西,那么絕對會順著她的話介紹自己的東西,而后讓自己的心腹之人飛快將東西取來,趁熱打鐵將她從未見過的東西賣給她。

    一切盡在掌控之中。

    她挑眉瞧著胡商,只等胡商受她言語所激,以頗為激動的口吻接下她的話,然后一切水到渠成,她獲得良種,而胡商獲得金錢,買賣雙方都皆大歡喜,抱著東西離開離開,生怕對方反悔。

    可她忽略了她身邊還有一個人——商溯。

    這位從不看人臉色的將軍在這種時刻再一次發揮自己不屑于看人臉色的優良傳統,當聽胡商說他那有能讓人看到極遠的“千里眼”時,對戰事極為敏銳的將軍瞬間意識到這種東西能給戰事帶來多大的改變,一臉不耐的男人面上微喜,眼前一亮,簡單的一句話打破相蘊和所有籌劃——

    “能看到千里之外的千里眼?有點意思。”

    財大氣粗的財神爺明顯來了興致,生于錦繡的世家子有的是錢,從不講價,一開口,人傻錢多速來的氣息便再也藏不住,“你只管取來,不拘多少錢,我要了。”

    “”

    你可閉嘴吧!!!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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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6  ☪ 第 116 章

    ◎哦,想起來了——耙耳朵!◎

    第一百一十六章

    “客人果然豪爽!”

    胡商聞之大喜, 立刻轉身嘰里呱啦吩咐身后的小胡人。

    小胡人點點頭,干干瘦瘦的小身板如離弦之箭一樣沖出去,頃刻間便沒了人影。

    小胡人的身影消失在夜幕盡頭, 胡商扭頭笑著對商溯道:“尊貴的客人, 您等一會兒, 我的人很快就能把您想要的東西拿過來。”

    “”

    不,她才不想當這種人傻錢多的冤大頭。

    幾乎沒有任何猶豫, 相蘊和抬眉給商溯使眼色。

    拒絕他!

    毫不留情拒絕他!

    能便宜買的東西, 為什么要天價買?

    “?”

    相蘊和這是怎么了?怎么一直沖他眨眼?

    商溯有些疑惑。

    眼睛不舒服?

    恩, 很有可能。

    這些時日相蘊和太忙了,每次都要忙到深夜才休息。

    奏折批得久了, 難免傷眼睛,好不容易得了閑, 卻又拉著他來黑市找東西, 如此使用自己的眼睛,眼睛又怎會舒服到哪去?

    商溯不免有些心疼。

    ——早知如此,他便不約她出宮玩了,而是應該讓她在宮里好好休息。

    喜歡一擲千金的人與精打細算的人在花錢的事情從來沒有任何默契, 商溯瞧了瞧仍在眨眼的相蘊和, 微抬手, 指腹覆在她眼眸。

    “?”

    這是做什么?

    好不好的, 遮她的眼睛做什么?

    相蘊和有些不解, 正要開口詢問, 耳畔已響起商溯的溫和聲音,“早知如此, 我便不該帶你出來。”

    “”

    這是覺得她阻擋他花錢大手大腳, 所以干脆遮住她的眼, 讓她眼不見心不煩?

    商三郎,您可真是溫柔體貼。

    相蘊和氣笑了,抬手抓住商溯手腕,準備將他的手把自己眼睛上拉開。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商溯花的每一分錢都是她的錢,她的!她當然心疼了!

    但她的手剛抓到商溯手腕,商溯略顯低沉的聲音便再度響起——

    “我的錯。”

    男人的聲音帶著濃濃的內疚,“你這么忙,我卻還要你陪我出來賞花燈。”

    “?”

    她好不容易忙完了,當然要出來逛街看花燈了。

    “我應該多體諒你一點,給你留出時間去休息。”

    男人深吸一口氣,聲音仍在繼續,“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你的眼睛不舒服,我卻還拉你出來玩。”

    “?”

    眼睛不舒服?

    相蘊和眉頭微動。

    ——她的眼睛哪里不舒服了?她好著呢!

    等等,商溯這廝是一點沒看出來她的使眼色,只以為她因為熬夜看奏折所以導致眼睛不舒服?所以心里內疚,明明她已經不舒服了,他卻還帶著她出來玩?!

    “”

    這可真是讓人啼笑皆非的誤會。

    相蘊和噗嗤一笑,對商溯從不看人臉色的怨念瞬間消失。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他本就是千金難買他高興的性子,又怎會因為她一個眼神便變得精打細算摳摳搜搜?

    商溯最初吸引她的,是他的出手闊綽,而現在,吸引她的點不應該變成讓她厭惡的點。

    相蘊和笑了起來,“我又不是琉璃做的,才沒那么嬌氣。”

    “快把你的手拿開,我什么都看不到了。”

    相蘊和笑著拿開商溯的手。

    商溯卻只覺得她在故意寬慰自己,“我們不等了,現在便回去。”

    “!!!”

    怎么就突然回去了!

    尊貴的客人,您想要的望遠鏡還沒到呢!

    胡商一下子急了,“客人,客人,您別急,您再坐一會兒,您要的望遠鏡很快便到了。”

    “快到了?”

    雖然商溯沒有看出自己的拼命使眼色,但她狂跳的眼睛依舊讓事情往她希望的方向去發展,見胡商著急,她便勉為其難道:“既然快到了,那就再等一會兒。”

    “不行,你不舒服。”

    商溯干脆利落拒絕相蘊和的提議。

    “”

    這人怎么這么軸呢?看不出來她是在假裝?

    認真想了一會兒,相蘊和覺得以商溯心思之淺,大抵是真的看不出來。

    又或者說,關心則亂,彼時擔心她身體的商溯只想讓她好好休息,其他的事情全部往后放,包括他剛才頗感興趣的望遠鏡。

    相蘊和心里暖暖的,聲音越發溫柔,“我沒有不舒服,我很好。”

    “剛才眨眼睛,是因為有東西進到眼睛里了,現在好了,那東西已經被我揉出來了,眼睛舒服得很。”

    “只是有東西迷了眼?”

    商溯半信半疑。

    “對,就是這樣。”

    相蘊和笑著點頭。

    說話間,她墊起腳,微微抬起頭,讓商溯更清楚地看到自己的臉,然后用手指著自己眼睛,將那雙清澈明亮的眼睛給商溯看。

    “你看,是不是好好的?連眼角都沒有紅?”

    相蘊和笑瞇瞇問商溯。

    這個距離有些近,近到商溯能看到相蘊和長而卷翹的睫毛,甚至還能感覺到她呼吸之間的熱氣灑在他臉上,有些癢,也有些燙,讓他的臉不由自主紅了起來,不敢再看相蘊和的臉。

    “恩沒紅。”

    商溯別開眼,努力平靜說道。

    相蘊和笑著點頭,“對呀,就是沒紅。”

    “既然沒紅,那我們就再待一會兒,看看胡商會帶來什么好東西。”

    “都聽你的。”

    商溯臉側微紅。

    胡商肅然起敬。

    哦,他的上帝,原來他爸爸教給他的經驗完全用不上,大夏根本不是一個男人說什么就是什么的世界,而是從上到下都是女人當家。

    ——比如說他們的女王說一不二,比如說現在的美麗夫人說話比她的丈夫更有用。

    胡商立刻轉換策略,奉承話與關注點從商溯身上轉到相蘊和身上。

    “尊貴的客人,您放心,我的這個東西,絕對會讓您喜歡的。”

    胡商連說帶比劃,向相蘊和介紹自己的東西。

    “喜不喜歡,那要看了才知道。”

    這位美麗的夫人顯然要比她的丈夫精明,“你那所謂的能看到千里之外的望遠鏡多少錢?”

    美麗的夫人雖精明,但他的望遠鏡是獨一份的,胡商短暫思考后,伸出一雙手,“客人,我的這個東西,需要這么多錢。”

    “?”

    明人不說暗話,這么多錢是多少錢?

    商溯瞧了瞧胡商的手,沒看明白胡商要價多少,疑惑間,準備開口問價。

    來了來了,散財童子又來了。

    相蘊和眼疾手快,在商溯開口之前擰了一把商溯的胳膊。

    “嘶——”

    商溯吃痛出聲。

    回頭去瞧,是相蘊和皮笑著拿一雙眼睛看著他,眉眼溫柔,笑意淺淺,怎么看都不是生氣的模樣。

    不生氣,為什么要掐他?

    商溯有些疑惑。

    “怎么了?”

    在砍價問價的事情上,商溯與相蘊和從來沒有任何默契,見相蘊和掐自己,商溯忍不住問道。

    “”

    你還好意思問怎么了?

    明明能殺價,為什么要天價買東西?

    這叫什么呢?

    這叫生于錦繡,不知人間苦難。

    如野草一樣野蠻生長的相蘊和不指望商溯能突然開竅,明白掙錢不易當珍惜的道理。

    ——沒關系,商溯散財童子,她是只進不出的貔貅,她絕不會讓商溯口袋里的錢不明不白丟出去。

    “哼,要價這么高,分明是看咱們面嫩好欺負,所以才想敲詐一筆。”

    相蘊和嗔道:“什么千里眼不千里眼,全是假的,”

    “人的眼睛只能看這么遠,除非把遠處的東西搬過來,才會讓人看到遠在千里之外的東西。”

    “咱們不上他的當。”

    相蘊和拉著商溯,便要往回走,“黑市一點都不好玩,我要去逛花燈。”

    “???”

    我的圣母瑪利亞,您怎么說走就走?

    您要是走了,我那天價的望遠鏡賣給誰?!

    見相蘊和作勢要走,胡商一下子急了,連忙去拉商溯的另一只胳膊,“客人,客人,我有,我真的有!”

    但商溯這人有極嚴重的潔癖,鮮少與人有肢體接觸,尤其是面對自己不熟悉的人時,更是恨不得離得八丈遠,生怕旁人碰到自己。

    如此不喜與人接觸,胡商剛要伸手去拉他,他便不悅避開,一雙艷麗鳳目再次泛上不耐煩,若不是胡商手里有他想要的望遠鏡,他現在便想將胡商甩開。

    他的躲避動作讓胡商眼里是被夫人說動。

    ——富家子弟都是三分鐘熱度,這會兒喜歡這個,那會兒喜歡那個,若不能在他們仍對商品有興致的情況下達成交易,那么這條大魚便會被魚夫人帶走,讓他的望遠鏡錯失一個好價錢。

    “客人,您再等一會兒,就一會兒?”

    胡商用蹩腳的中原話哀求,“我的人已經去取了,他很快就能回來,把您想要的望遠鏡拿回來。”

    商溯的確想要望遠鏡,聽胡商這般說,不由得眼皮微抬,去拉相蘊和衣袖。

    相蘊和不為所動,故意說道:“什么望遠鏡不望遠鏡的?”

    “要我說,還不如去逛花燈,吃些京都的好吃的。整日里吃府上的飯菜,我都快膩死了。”

    “美麗的夫人,您若是吃膩了府上的飯菜,那您就更應該等一等了。”

    夫人才是能左右漂亮郎君意見的人,胡商連忙討好,“我從家鄉帶來的食物,絕對是您沒有見過的東西,保證您見了絕對喜歡。”

    相蘊和眸光微微一閃。

    ——胡商上鉤了!

    她方才開口閉口望遠鏡,是為了讓胡商覺得她對望遠鏡有興趣,只對她推薦望遠鏡,其他東西并不在意。

    不在意了,自然便好講價格了,或當個添頭,或為了達成交易直接送給她,讓她夢寐以求的良種現在便到她手中。

    “行吧,你既然這么說,那我就勉為其難再留一會兒,順便瞧瞧你的東西。”

    相蘊和故作不情不愿,“瞧瞧是否有你說得那么神奇,能讓我見之歡喜。”

    相蘊和愿意留下來,胡商這才松了一口氣,眉開眼笑恭維道:“尊貴的夫人,您放心,您一定會喜歡的。”

    “最好如此,要不然我要你好看。”

    相蘊和輕搖團扇。

    相蘊和不再拉著自己走,商溯眉頭微動,對望遠鏡的好奇再也壓不住,“能看到——”

    “三郎不許說話。”

    見商溯又想當散財童子,相蘊和立刻打斷他的話,“什么望遠鏡不望遠鏡的,有什么重要的?”

    “我只想看不一樣的食物,我想吃些大夏沒有的東西。”

    相蘊和鮮少有這種嬌橫的模樣,商溯頗為新鮮,心中不由得軟了下來,只笑著答著她的話,“好,都依你。”

    胡商一陣牙酸。

    這叫什么來著?

    哦,想起來了——耙耳朵!

    大夏的其中一個皇帝是個耙耳朵,大夏的其他男人也是耙耳朵,與他父輩們跟他講過的大夏的男人在家中說一不二的事情完全不一樣。

    父輩們傳授的經驗完全用不上,要想在大夏站穩跟腳,需要他自己去摸索,比如說,討好魚夫人比討好魚有用多了。

    胡商繼續用蹩腳的中原話說著蹩腳的奉承話。

    啊,這話真的好別扭。

    發音奇怪,語調更奇怪,這些來大夏做生意的人,怎么不把中原話練好再過來。

    相蘊和心中腹誹。

    等她以后有了錢,等以后國庫充盈了,她要在太學里單獨辦一個讓胡人來上學的課程——聽胡人說中原話簡直太遭罪了!

    好在這種遭罪沒有持續太久,沒過多久,被胡商派去拿東西的小胡人便回來了。

    “終于來了,讓我好等。”

    相蘊和道。

    胡商點頭哈腰,“夫人再等一下,馬上就把東西給您。”

    “#%@……@#@%……!”

    胡商轉頭對小胡人道。

    胡商對相蘊和十分諂媚,可當他轉過臉,對去拿東西的小胡人卻十分嚴厲,哪怕相蘊和聽不懂胡人的話,也覺得這些話不是什么好話。

    相蘊和眉頭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胡商聲音剛落,小胡人身體劇烈抖了一下,腳下的動作更快了。

    小胡人三步并兩步跑到胡商面前,將懷里抱著的東西一股腦塞給胡商。

    胡商催得急,小胡人也塞得急,但越是著急,便越容易出錯,他把東西塞給胡商時,胡商尚未反應過來,一個長筒狀的東西順著胡商的衣服滑下來,骨碌碌滾在地上。

    胡商嚇了一跳,連忙去撿東西。

    不幸中的萬幸,這東西并未摔壞,只將邊緣磕得有點變形,不復方才圓潤光滑的模樣。

    好好的望遠鏡摔成這樣,其價格必然受影響,胡商心頭火氣,飛起一腳踹在小胡人身上。

    一邊罵,一邊飛起一腳踹在小胡人身上。

    瘦巴巴的小胡人哪里挨得住膀大腰圓的胡商的窩心腳?

    身體一歪,摔在青石板路上,手上與額頭頃刻間見了血。但小胡人不敢喊疼,只縮了縮脖子,身體弓成蝦米模樣,雙手抱著頭。

    相蘊和眼皮跳了跳。

    ——這是經常被打才會有的條件反射動作。

    “#%@#……@#@¥!”

    胡商手里拿著長筒狀的東西,尖尖的靴子踹在小胡人身上,一邊踹,一邊用相蘊和聽不懂的話罵小胡人。

    相蘊和有些看不過去。

    她曾與父母在亂世中失散,八/九歲的年齡,被迫飽受人情冷亂與世人的白眼欺辱,大抵是這個緣故,她格外看不得小孩子被人打罵,看到這樣的場景,總讓她想起曾經艱難求生的自己。

    ——哪怕這個孩子是胡人。

    “好了,有完沒完?”

    相蘊和瞪了胡商一眼,“又沒摔壞東西,干嘛這么打孩子?”

    “您覺得東西沒摔壞?那可太好了!”

    胡商連忙停下踹小胡人的動作。

    這人仿佛會變戲法,對小胡人兇神惡煞,明明是他自己沒有接好,卻把一切事情推到小胡人身上,對著小胡人拳打腳踢。可當他轉過身,相蘊和的身影出現在他碧藍色的瞳孔,他的那些惡狠狠模樣便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諂媚的笑與發音奇怪的討好,生怕自己不夠恭敬而得罪了貴客。

    所謂前倨后恭,不外如是。

    “您看看,只是有些變形,不影響使用的。”

    胡商把望遠鏡捧到相蘊和面前,手指指著望遠鏡鏡筒上稍稍凹陷的地方,努力用不流暢的中原話說道:“您拿在眼睛前試一下,望遠鏡真的能讓您看到千里之外的東西。”

    相蘊和沒有接胡商遞來的望遠鏡,只瞧著地上仍雙手抱頭的小胡人。

    “?”

    大夏不也有很多奴隸嗎?

    胡商有些不懂相蘊和為何對小胡人充滿同情,但商人的敏銳性讓他意識到這是一個商機,于是眼珠一轉,伸出五根手指,“貴人,您要是喜歡他,我就把他送給您,您只需要出這么多錢就好。”

    相蘊和有些意動。

    她需要一個熟知外面世界的胡人,更重要的是需要對她忠心,但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個世界上哪會有真情實感幫助一個異族的人?

    但眼下是個機會,小胡人在胡商這里不是挨打便是挨罵,她若買了小胡人,再對她好一點,便不難換來小胡人對她的忠心耿耿。

    “五兩銀子?”

    相蘊和有些肉痛,“三兩,三兩我就要了。”

    “”

    他說的是五十兩!

    “是五十兩,尊貴的客人。”

    胡商獅子大開口。

    相蘊和瞪大了眼,“你怎么不去搶?”

    “你以為我沒買過奴隸?”

    相蘊和道:“像這種瘦巴巴的小奴隸,在人伢子那里半兩銀子都是多的,我開價三兩,已經是看他跟普通奴隸不一樣出的高價了。”

    “二兩。”

    相蘊和冷笑一聲,繼續砍價,“愛賣不賣,不賣我去其他地方買。”

    “”

    您可真是砍價的天才。

    胡商欲哭無淚。

    但瘦瘦小小的小胡人的確賣不上價,如女人所說,兩三兩銀子的確是高價了,更別提這個女人還準備買自己的其他東西,那些東西才是重頭戲,犯不著因為一個小奴隸而惹惱了這位魚夫人。

    胡商忍痛割愛,“好吧,美麗的夫人,就二兩銀子。”

    扈從拿出二兩銀子,遞給胡商。

    胡商接下銀子,俯身把仍在地上縮著腦袋的小胡人拎起來。

    小胡人以為又要挨打,嚇得連連討饒。

    胡商有些不耐,嘰里呱啦說著話,手指指了指相蘊和。

    小胡人顫抖著求饒的動作微微一頓,抬起小腦殼,濕漉漉的眼睛看向相蘊和。

    相蘊和微微一笑,對小胡人伸出手,“你愿意跟著我嗎?”

    她不太確定小胡人聽不聽得懂她的話,但她還是問了一下。

    對于這種曾與她有著同樣遭遇的小可憐,她總會抱著極大的憐憫與同情。

    像是感受到相蘊和的善意,小胡人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

    “愿、愿意。”

    小胡人的話說得比胡商還磕巴。

    “愿意就好。”

    相蘊和笑了起來,“你以后便是我的人了,閑暇時間與我講講外面的事情便好。”

    這個句子不太長,小胡人不太聽得懂,但他重重點著頭,十分乖巧溫順。

    這樣灰頭土臉的小胡人能激起相蘊和的憐憫,卻讓有些潔癖的商溯不大喜歡,懶懶在小胡人身上瞟了一眼后,便嫌棄地收回目光。

    ——黃發碧眼,丑死了。

    胡商殷勤遞來望遠鏡,“尊貴的夫人,您這下可以試試望遠鏡了吧?”

    “可以。”

    相蘊和微頷首,接過胡商遞來的望遠鏡。

    大抵是工藝還不夠先進,又或者說胡商只是拿些粗糙的東西來大夏碰碰運氣,小胡人拿來的望遠鏡遠沒有她的好孫孫給她上貢的望遠鏡精致,做工粗糙,質地也粗糙,而且分量很重,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很不方便隨身攜帶。

    可盡管如此,這只望遠鏡仍是這個時代的新奇事物,她剛剛接過來,商溯便湊了過來,男人眼睛盈盈亮,視線跟著她手里的望遠鏡走,只差把我很感興趣寫在腦門上。

    相蘊和忍俊不禁。

    ——她還是第一次見商溯對一件東西這么感興趣。

    “你先試試。”

    相蘊和笑了一下,把望遠鏡放在商溯手里。

    商溯微頷首,拿起望遠鏡,放在自己眼前。

    昳麗鳳目驟然收縮。

    目空一切的眸光陡然微顫。

    他看到遠處的花燈被拉得極近,近到他甚至能看到花燈上的花紋與燈謎。

    寫燈謎的人字跡蒼勁有力,但寫出來的燈謎卻極為淺顯易懂,仿佛是生怕與女郎們結伴而行的郎君們猜不到似的,所以將答案寫在燈謎里,幫助郎君們博女郎們展顏一笑。

    極遠的花燈都能看得如此清晰,那么戰場之上呢?

    戰場之上,是敵軍的一舉一動皆在他眼底,想要偷襲他的敵軍尚未抵達,他已知曉他們的動靜,在營帳內布下天羅地網,等待他們給他麾下將士們送上赫赫戰功。

    對戰事如此有助益的東西,縱然千金也值得。

    商溯激動不已,一邊拿著望遠鏡看其他的地方的東西,一邊問胡商價格,“多少錢?”

    “尊貴的客人,這只望遠鏡要一千兩黃金。”

    胡商的聲音響起。

    一千兩黃金?

    不貴,這點錢他還出得起。

    商溯微抬手,讓扈從取錢。

    但下一刻,他聽到相蘊和驚訝的聲音響起——

    “一千兩黃金?你怎么不去搶!”

    女人聲音驚訝,隱隱帶著被當成冤大頭宰殺的薄怒,“你明明可以去搶國庫,卻還送我一個望遠鏡,真是好生會做生意。”

    “三郎,這東西咱們不要了。”

    手中望遠鏡被人奪走,相蘊和的聲音再度響起。

    “???”

    這東西怎能不要?

    商溯正欲開口,忽聽胡商在他開口之前開了口,“夫人夫人,您別生氣。”

    “您要是覺得一千兩黃金太貴,那我給您便宜點,九百兩如何?”

    “???”

    買東西還能砍價?

    習慣一擲千金的商溯第一次受到砍價還價的沖擊。

    但胡商自砍一百兩黃金的行為并不能讓相蘊和滿意,“九百兩?九百兩黃金能把你們國家都買下來,更別提這個小小的望遠鏡。”

    胡商面上微尬。

    “夫人,那,那您說個價?”

    胡商試探出聲。

    “五十兩黃金,愛賣不賣。”

    相蘊和開口便是屠龍刀,砍價一砍砍到死。

    “????”

    這是仗著帶的扈從多,所以不怕被胡商打嗎?

    哪有開價一千兩黃金的東西,她往五兩黃金砍?

    商溯大受震撼。

    但更讓他震撼的在后面——

    “美麗的夫人,您,您這簡直在開玩笑!”

    胡商極為震驚相蘊和照死里砍價的行為,哆嗦著嘴唇道:“五兩黃金怎么可能買得到望遠鏡?這絕對不可能。”

    “四十兩。”

    相蘊和聲音清脆。

    “您不能這樣!”

    胡商哀嚎。

    相蘊和不為所動,“二十兩。”

    商溯眼前一黑。

    ——很好,照這個砍法,他很快便能與這個能看到千里之外的望遠鏡失之交臂。

    “成交!”

    胡商的聲音響起。

    “?”

    “!”

    “!!!”

    一千兩黃金的東西能二十兩黃金成交?!

    商溯瞳孔地震。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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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7  ☪ 第 117 章

    ◎相蘊和越看越喜歡。◎

    第一百一十七章

    第一百一十七章

    二十兩黃金什么概念呢?

    在戰亂之際, 二十兩黃金買不來一捧米,縱你有金山銀山,也抵不過兵荒馬亂時的豐衣足食。

    前朝的端平帝雖昏聵暴戾, 但不得不承認, 他的不戰而逃對于京都百姓是一件好事, 最起碼,沒有把戰火蔓延到京都之內, 讓阿父兵不刃血便拿下天下之中。

    不曾遭遇戰亂的侵擾, 又得了兩位賢明的統治者, 兵家必爭之地的中原京都成為亂世中的桃園,讓原本因阿父的到來而不顧一切逃離京都的世家們又絞盡腦汁想要搬回來。

    鄉下塢堡雖安全, 可哪里能及得上京都的繁華呢?

    如果能選擇,他們當然選更加繁華舒適的京都。

    只是阿父與阿娘對京都掌控極嚴, 在天下剛剛平定之際, 無論是民生還是經濟都要被他們牢牢抓在手里,這才讓世家們沒有機會重新掌控京都,只一邊咒罵阿父與阿娘,一邊繼續在塢堡熬日子。

    沒有世家們的弄權, 更沒有權貴們的一手遮天, 京都的經濟民生在阿娘阿父的治理下越發平穩, 讓原本不是餓死街頭便是戰死疆場的平民百姓有了可以活下去的可能。

    這種情況下, 二十兩黃金可以買到的東西便太多了, 足夠讓普通一家五口吃花一輩子。

    若是有心在京都定居, 這二十兩黃金還能在京都買上一個獨院的小宅院,讓自己扎根京都, 在未來最繁華昌盛的地方擁有一個家。

    但這僅限于普通百姓, 對于出身世家對錢沒有概念的商溯來講, 二十兩黃金不值一提,夠他隨手打賞人。

    ——他初遇相蘊和時,出手便是金珠與金瓜子,旁人幾輩子都掙不來的財富,就這么被他隨手送人,甚至還險些把生母留給自己的遺物一同搭進去,其財力與闊氣可見一斑。

    而現在,在他眼中不值一提的二十兩金子,竟能買到能看到千里之外的神器?

    當然,這不是最讓他感到震驚的,他真正震撼的,是這個神器竟然能從一千兩黃金被相蘊和砍價砍到二十兩?!

    這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商溯如遭雷擊。

    “二十兩黃金?”

    好一會兒,他終于找到自己的聲音,在震驚中開口問胡商。

    “……”

    不是,你們如果連二十兩黃金都嫌貴,那這個望遠鏡我是真的不能賣了。

    胡商欲哭無淚,“客人,這真的是最低的價格了,再低我就不賣了。”

    二十兩黃金雖然能讓他在京都有個家,但也不至于讓他為了二十兩黃金什么都能賣,要是低于這個價,他寧愿把望遠鏡砸在手里也不賣。

    望遠鏡在他們家鄉雖然并不珍貴,可也是他千里迢迢帶到大夏的。

    從他的家鄉到大夏,中間的人力物力與財力哪個不需要花錢?甚至來黑市里賣東西,也要交人保護費呢,這種情況下,他賣二十兩黃金真不貴。

    “既如此,那我就不砍價了。”

    相蘊和勉為其難點點頭,手指拉了拉商溯衣袖,故作去勸他,“三郎,二十兩黃金就二十兩黃金吧,不過是我們節衣縮食一段時間罷了。”

    “只要你喜歡,這個望遠鏡咱們買了。”

    相蘊和溫柔對商溯道。

    “???”

    二十兩黃金還不至于讓他節衣縮食。

    商溯震驚于相蘊和的說瞎話不扎眼,但更讓他震驚的,是相蘊和的砍價能力。

    ——從一千兩到二十兩,他做夢都沒夢過這種砍價。

    商溯僵硬點頭,眼底的不敢置信揮之不去。

    “都聽你的。”

    商溯道。

    相蘊和笑了起來。

    還別說,這種懵懵的商溯好可愛。

    像是誤入人間的小鹿,清澈澄明的眼睛濕漉漉,能叫人一眼便軟了心腸。

    相蘊和抿唇一笑,越看越喜歡。

    商溯除了打仗與有錢外,還是有優點的嘛。

    ——最起碼,這張臉在大夏朝再找不到第二個。

    “那我把望遠鏡給您包起來?”

    胡商殷勤問道。

    相蘊和微頷首,“恩,包起來吧。”

    胡商懸著的心終于放下,聽相蘊和說包起來,二話不說便拿緞子把望遠鏡包好,裝在一個長條的匣子里遞給相蘊和。

    相蘊和接下望遠鏡。

    扈從取出黃金,遞給胡商。

    胡商忙不迭道謝,“謝謝謝謝。”

    “尊貴的客人,您真是美麗大方又聰明。”

    胡商的中原話說得并不利索,贊美的話顛來倒去也就這幾句,相蘊和不甚在意,視線落在胡商身后的小攤上。

    那里擺著小胡人方才取來的東西,胡商只看重望遠鏡,并不看重其他東西,只將其他東西隨手擺在小攤上,并未做過多的介紹。

    ——很顯然,在他心里,這些東西不值一提,是可以隨便搭著別的東西一起售賣的添頭。

    相蘊和眸光輕轉,“你方才說的食物是什么樣子的?”

    “食物?”

    胡商一拍腦袋,想起來了,“在這兒,貴人請看。”

    胡商連忙把小攤上一串黑色的圓東西指給相蘊和,“這是我們的香料之王,非常珍貴。”

    相蘊和拿起一粒圓東西,送到面前嗅了嗅。

    “?”

    這不是胡椒嗎?

    珍貴歸珍貴,但這東西是作為調料品使用的,而不是能改變天下命運的糧食。

    她那大夏又一位千古一帝的好孫孫頗為孝順,沒當他獲得一種新糧食或者做出新東西時,總會先進奉給她的父母,再上貢給她,讓他們看看他們生前沒有見過的東西,而胡椒,便是其中一種。

    胡椒被送過來時,她的確好奇過,但聽禮官們講解,說這東西只能作為調味用,能讓飯菜變得無比好吃時,她便沒了興趣。

    作為一個死在亂世中的人,她并不看重食物是好吃還是不好吃,她更看重食物是否能吃,是否能填飽肚子。

    ——當存活都是一個問題時,誰還會在意食物好不好吃?

    所以她對胡椒并不感興趣。

    可惡的胡商,竟然拿胡椒來糊弄她。

    相蘊和放下胡椒,抬頭看胡商,“我不要香料,我要的是中原之地沒有的食物。”

    “尊貴的客人,您來遲了,那些東西已經被人買走了。”

    胡商嘿嘿一笑,“買東西的人是位非常俊俏的小郎君,他為了討好宮里的貴人,一口氣把我這里的東西全買走了。”

    “???”

    她怎么不知道有這么一個小郎君呢?!

    相蘊和有些無語。

    對于她來講,食物的遠比望遠鏡重要得多。

    前者能讓百姓活下去,而后者卻只是開疆擴土時的一個輔助,兩者不能同日而語。

    開疆擴土建立在經濟繁榮人口充足的基礎上,可現在的九州大地經歷了上百年的戰亂,當下十室九空,人口凋零,若不將百姓養好,哪來的資本去遠洋海外?又哪來的兵力將大夏的旗幟插在世界上的每一個角落?

    十年平天下,十年養百姓,十年治太平。

    如果沒有數十年的積累,遠征海外只會拖垮這個戰亂之后的羸弱王朝。

    而現在,能夠養百姓的食物近在眼前,她怎能輕易放棄?

    “哪個俊俏小郎君?叫什么名字?”

    幾乎沒有任何猶豫,相蘊和問胡商,“他買了你什么東西?買了多少?”

    胡商有些為難,“尊貴的客人,黑市的規矩,是不能透露買家的消息的。”

    雖說如今的客人龍章鳳姿貴氣逼人,但前幾日買他食物的客人也是非富即貴,出手頗為闊綽,如果可以的話,他不想讓這兩位客人起任何沖突。

    “您看這樣行不行,我送您一些上好的香料?”

    想了想,胡商從胡椒堆上抓起半把來,小心翼翼用草紙包起來,遞到相蘊和手里。

    相蘊和對胡椒并不感興趣,“我不喜歡香料。”

    “這您不要為難我嘛。”

    胡商賠笑道。

    面前的客人不喜香料的模樣并非作偽,胡商只好又從小攤上再尋一些其他東西。

    太貴的舍不得,太便宜的又拿不出手,到底送些什么東西,能讓這位客人不再追著他要上一位客人的消息?

    胡商大腦飛速運轉,余光瞥見被小胡人慌亂中一同抱過來的黃褐色的沾著泥土的東西。

    那是他們那的主食,名叫土豆。

    在他們那,飯菜不過是炸土豆蒸土豆與土豆泥,食物匱乏得讓人一度失去食欲,可偏偏沒有其他飯菜,只能抱著土豆當飯吃。

    可當他來到大夏,這個傳聞中地大物博的國家果然如傳說中一樣,土地遼闊,各種吃食也很多,食物的豐富性讓他應接不暇,才來大夏不過半年時間,就把自己從竹竿似的身材吃成膀大腰圓,很有自己父親的風范。

    大夏的食物如此好吃,他那帶在路上充饑的土豆當然被他拋之腦后,如果不是今日被小胡人笨手笨腳拿出來,他幾乎都不記得自己在來的路上帶過土豆

    等等,土豆?

    大夏食物種類雖然多,但是沒有這種東西啊!

    胡商眼前一亮,瞬間有了主意——這就是這位貴客想要尋找的大夏沒有的東西!

    “尊貴的客人,您再耐心等一會兒,我這就給您找您想要的東西。”

    胡商道。

    一邊說,一邊背對著相蘊和拿棉布飛快擦拭著土豆上的泥土。

    土豆跟著他漂洋過海,沾在上面的泥土早已僵硬,輕輕一擦,既把上面的泥土全部擦干凈,然后再拿棉布蘸了水,將形狀并不好看的土豆擦得極為光滑。

    恩,這樣就好看多了。

    土豆上面沒了泥土,再拿帕子包一下,不難哄住這位沒有見過土豆的夫人。

    胡商用帕子托著土豆,轉身拿到相蘊和面前,“尊貴的客人,您看這個。”

    土豆?!

    生長期短但又非常高產的土豆?!

    相蘊和瞳孔微縮。

    “這個東西叫土豆,無論怎么做都好吃。”

    察覺到相蘊和的細微變化,胡商捻了一下上翹的胡須。

    果然被他猜對了,這位夫人只對吃的東西感興趣,上好的胡椒她看不上,只看得上能吃的土豆。

    ——大夏果然是個愛吃的國家,這樣的貴夫人竟然也只在乎吃。

    “土豆?”

    相蘊和強壓著心頭的激動,接過胡商遞過來的土豆。

    土豆上有被棉帕精心擦過的痕跡,水漬還未干,很顯然,這是胡商靈機一動把被泥土包裹著的東西臨時擦干凈送給她的,想著投機取巧,拿她沒有見過的東西來哄她開心。

    但盡管如此,她依舊十分開心,這可是能救人性命讓大夏百姓們免受饑餓的東西,她怎能不開心?

    相蘊和眼睛閃閃亮,把土豆拿在手里細細相看。

    商溯眉頭微動。

    ——一個小小的土豆,值得相蘊和如此興奮嗎?

    但不管如此,她開心是好事。

    只要能哄得她眉開眼笑,他愿意一擲千金去買任何東西。

    “這顆土豆多少錢?”

    商溯問胡商。

    這種東西哪能要錢?當添頭還差不多。

    可既然是客人開口,那他不要白不要,誰會跟錢過不去呢?

    “五兩黃金一顆。”

    胡商伸出五根手指。

    商溯掀了下眼皮。

    捫心自問,他對五兩黃金沒什么概念,但剛才相蘊和把一千兩黃金的東西砍到二十兩黃金的事情給他帶來的震撼太大,以至于胡商再開口要價五兩黃金時,他便覺得這東西只值半兩銀子。

    但商溯沒有那么小的錢,于是便道,“一兩銀子,愛賣不賣。”

    這話學的是相蘊和。

    倒不是因為他覺得花五兩黃金買一顆土豆并不值,而是他覺得方才砍價的相蘊和熠熠生輝,讓他天然便想與她靠近。

    如果不出意外,接下來應該是他與胡商的拉扯,然后在他不斷壓價下達成交易。

    他做好了十足的心理準備,學著相蘊和的語氣與說話方式,只等胡商來討價,但下一刻,他聽到胡商欣喜的聲音響起——

    “成交!”

    胡商道:“您收好土豆,要是覺得好吃,可以再來我這兒買。”

    一顆土豆賣一兩銀子,這潑天的利潤比望遠鏡還要高。

    早知道中原人喜歡這種東西,他就什么都不帶,只把土豆裝得滿滿的。

    胡商喜不自禁,生怕商溯反悔。

    “???”

    怎么跟相蘊和砍價的順序不一樣?

    商溯一頭霧水。

    小攤上還有幾塊土豆,胡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土豆擦拭干凈。

    這次他學聰明了,沒有往商溯懷里塞,而是一股腦送到商溯身后的扈從懷里。

    “這里還有五個土豆,加上剛才的一個,一共是五個。”

    胡商道:“一兩銀子一個土豆,五個土豆五兩銀子。”

    扈從接下土豆,取出五兩銀子,遞給胡商。

    胡商連忙把銀子收好,生怕自己慢一秒,這兩位冤大頭便發現自己被宰的事情,要與自己終結交易。

    而彼時拿著土豆的相蘊和,心里的想法與胡商驚人一致——現在就走,絕不給胡商反悔的機會!

    “三郎,咱們走吧。”

    相蘊和對商溯道。

    商溯微頷首。

    兩人一道離開黑市。

    剛離開黑市,相蘊和便再也忍不住,立刻讓人去找石都。

    石都官拜京兆尹,京都的大小事情都歸他管,更別提在京都禁衛眼皮子底下的黑市,更是在他的掌握之中,胡商不肯告訴的客人的消息,問石都便能問出來。

    彼時的石都正在喬裝打扮保護相蘊和,見相蘊和尋自己,便裝作與蘭月在街上欣賞花燈,靜待兩刻鐘之后,他才出現在相蘊和面前。

    “我今天在黑市上買了土豆與望遠鏡,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這位胡商前幾日賣出去的東西。”

    相蘊和開門見山,“他前幾日賣給一位俊俏郎君一些大夏沒有的食物,這種食物極為重要,如果我們能拿到,那么不出兩年時間,大夏便再無餓死鬼。”

    商溯恍然大悟,這才明白相蘊和為何如此看重土豆。

    食物的重要性連他這種不懂如何治理民生的人都知道,更何況相蘊和?

    身為執政者,若能得到這樣的良種,那么九州天下的命運都會為之改寫。

    石都眼皮輕輕一跳。

    ——這個世界上竟有如此厲害的食物?

    蘭月面上閃過一絲驚訝,“阿和,這些東西真的這么厲害?”

    相蘊和點點頭,“非常厲害,說句一粒值千金也不為過。”

    “所以石都叔叔,你一定要幫我查到那個人,趕到他把食物做熟送出去之前,把食物要回來。”

    相蘊和看向石都,“只要將它培育成種子,播撒在神州大地上,那么戰亂后滿目瘡痍不出三五年時間便會徹底消失不見。”

    石都心頭一凜,“殿下放心,臣定當竭盡全力,將這些東西取回來。”

    “去吧,我等你。”

    相蘊和微頷首。

    石都退下,召集心腹,馬不停蹄趕赴黑市。

    “石都叔叔去黑市,咱們也不能閑著,咱們回宮。”

    相蘊和眸光輕輕一閃,心里已有了主意,“胡商說那個客人是為了討好宮中貴人宮中的貴人,除了我,便是阿父阿娘與兩位祖母。”

    模樣俊俏,出手大方,點名要大夏沒有的東西,而且這東西還是食物。

    ——這不就是她祖母新收的面首的做派嗎?

    沒事唱唱小曲兒,閑暇時間給祖母做些小點心,拿一些宮中沒有的東西來逗祖母開心,在做面首的事情上,這位俊俏的九郎顯然無比稱職。

    “你是說九郎?”

    這人著實好認,讓鮮少留意宮中事物的蘭月在聽完相蘊和的話都知道了那人是誰。

    雖知道,但不是十分確定,畢竟那人是相太后面前的紅人,若沒有確定是他買走東西之前,蘭月不想與他起任何沖突。

    倒不是因為他身后的人是相太后,她不敢與相太后起沖突,而是她覺得相太后如今已一把年齡,正是該安享晚年的時候,沒必要因為一個面首的東西讓她提心吊膽,夜不能寐。

    商溯把玩著望遠鏡,聲音懶懶,“除了他還有誰?”

    “他畢竟是相太后的人,咱們貿然找他要東西,是不是不太好?”

    蘭月斟酌再三,猶豫開口。

    相蘊和笑了一下,“不過是個面首罷了,再得寵又能怎樣?”

    “蘭姨,平時從不這樣,今日怎這般多心?”

    “我是怕相太后面上不好看。”

    蘭月道。

    相蘊和忍俊不禁,“你放心,祖母才是豁達之人,才不會因為這件事便覺得傷了自己的臉面。”

    “她若是那種敏感多思之人,又怎會獨自帶大阿父與小叔叔?甚至還讓阿父隨她的姓氏?”

    都道她阿父性格豪邁,不拘小節,是極為難得的寬厚仁和的明君。

    但她卻覺得,阿父的性格像極了祖母,一樣的混不吝,一樣的不在乎世人眼光,寧愿讓別人發瘋,也絕不委屈自己。

    這是一種極為可貴的品質。

    著眼未來,從不內耗。

    蘭月眸光微微一動。

    相蘊和笑道,“蘭姨,放心吧,祖母不會把這件事放在心上的。”

    “再說了,三郎他手里拿的是關乎天下九州的東西,我縱是硬搶,也要把東西搶回來,又怎會因為祖母的緣故而放棄?”

    有這種想法不止相蘊和,還有石都。

    黑市雖號稱三不管,但其實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里面的商人是哪種人,又在售賣哪種東西,全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當相蘊和說明胡商賣出的東西的重要性,他便立刻著手查胡商。

    胡商在面對相蘊和的金錢攻勢下不為所動,但在對面京都最高官員的京兆尹的時候,卻是知無不言。

    “買我東西的人叫九郎,長得很白,很漂亮,身段很好,說話也好聽,跟您完全不一樣。”

    胡商努力回想著買他東西的人的模樣,事無巨細告訴石都,“他說他買東西是為了進獻給宮里的貴人,若是貴人喜歡了,以后少不了我的好。”

    周圍人齊齊倒吸一口冷氣。

    ——如此明顯的特征,不是相太后的面首又是誰?

    如果只是面首,他們倒也不怕,兩位君主皆明君,絕不會因為太后的面首犯事便護著面首懲罰他們。

    可問題是,這位九郎買東西是為了進獻太后,合法合理合規。

    他們就不一樣了,一無詔令,二無圣諭,僅僅因為太女的一句話,他們便要搶在九郎進獻東西之前把東西奪回來,這事怎么看怎么都是他們不占理。

    若被沒事便愛雞蛋里挑骨頭的言官們知曉了,必會添油加醋來參他們,一邊罵他們行事跋扈,一邊陰陽怪氣相太后為老不尊,總之一箭雙雕,一封奏折不僅能惡心太后,更能讓他們跟著受罰。

    這事兒簡直沒得辦。

    衛士們齊齊看向石都。

    這樣的道理不僅衛士們明白,石都心里更清楚,飲茶動作微微一頓,眸光向胡商看過來。

    胡商尚未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仍在自說自話,“他買了紅薯,這個東西烤著非常好吃,特別香。”

    哪怕吃慣了大夏的美味佳肴,胡商依舊忘不了香噴噴的烤紅薯,尤其是在這個天氣,若能吃上一塊熱乎乎的烤紅薯,那種美妙的滋味簡直是上帝來了都不換。

    石都瞇了瞇眼。

    這個所謂的“紅薯”,大概便是公主要找的東西了。

    “除了紅薯,他還買了什么?”

    石都問道。

    胡商連忙搖頭,“沒有了。”

    “他嫌紅薯太貴,一兩銀子才能買三塊,就買了五兩銀子的紅薯走了。他說如果好吃,下來再來找我買。”

    “當然,他肯定買不到了,因為我的紅薯已經全部賣給他了。”

    胡商補上一句。

    如果換算成他們那邊的物價,紅薯這種東西就是一文錢能買兩三塊,這么便宜的東西在他手上賣出一兩銀子三塊的高價,他當然是應賣盡賣,把手里的紅薯全部賣出去了。畢竟這樣的冤大頭著實不好找,錯過這一個,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撞到第二個。

    今日的運氣非常好,皺巴巴的土豆竟然被他賣出一兩銀子的高價。

    哦,他的上帝,聽爸爸的話果然沒錯,遙遠的東方遍地是黃金!

    被京兆尹找上門的晦氣不能沖去今天接連賣天價的喜氣,胡商對這個充滿機遇與財富的大喜依舊十分喜歡。

    ——誰能拒絕日進斗金呢?畢竟他只是一個平平無奇的愛財小商人。

    “你可以走了。”

    自己想要知道的事情全部問到,石都淡聲對胡商道。

    胡商大喜,“是,我這就走。”

    手里現在有了二十兩黃金,如果不貪心的話,完全可以在京都買上一個小院子,長期在京都定居。

    聽說大夏的皇帝們不僅準備重啟絲綢之路,還準備在京都單獨開辟一個坊市,用來供胡人們居住與售賣東西,如果真是這樣,那可太好了!

    黑市雖然能賣出高價,但里面龍蛇混雜,很不安全,稍有不慎,便會把命交代在那里。

    如果能有供胡人居住貿易的坊市,誰還會冒著生命危險去黑市?他再怎么摳門吝嗇,也愿意多交點錢,光明正大做生意。

    胡商退出房間。

    石都抬手掐了下眉心。

    ——紅薯是九郎上貢給相太后的東西,這種事情的確有些棘手。

    “將軍,這位九郎極受相太后寵愛,咱們無詔去抄他的家,會不會不太好?”

    見石都如此,心腹們猶豫再三,試探著勸石都放棄。

    豈止是不太好,簡直是在打相太后的臉。

    不查旁人,偏偏去查她的面首,這分明是敲打她這位太后行為不端,不堪為帝王母。

    心腹抬手斟了一盞茶,送到石都手邊,“那可是相太后,當今陛下的母親,我們若是得罪了她,只怕吃不了兜著走。”

    說句吃不了兜著走都是看輕了這位年紀輕輕便守寡的太后。

    世人無人不知,相太后性子潑辣野蠻,饒是氣吞山河的夏帝也不敢與之爭鋒,他們從相太后手里搶東西,簡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膽。

    石都手指松開眉頭,伸手接過心腹遞來的茶,“我知道。”

    “但他手里拿的東西是殿下需要的東西,更是天下百姓需要的東西。”

    茶水送到自己嘴邊,男人閉眼再睜開,燦爛星眸里是雖千萬人吾往矣的破釜沉舟,“莫說他是太后的人,縱然他是太后,這個東西咱們也要定了。”

    心腹們懸著的心徹底死了。

    ——他們的上峰什么都好,唯獨這種遇到事情便毫不猶豫舍生取義的執拗不太好。

    怪不得至今沒能與蘭將軍在一起,就沖這種不顧惜自己的性格,蘭將軍能與他在一起才是怪事。

    石都豎手一揮,將令傳達,“傳我將令,將九郎府邸圍起來,掘地三尺也要找到殿下要的東西!”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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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8  ☪ 第 118 章

    ◎國泰民安,山河無恙。◎

    第一百一十八章

    但石都到底是石都, 不是杜滿雷鳴那種莽夫,他有著豐富且成熟的與上峰打交道的經驗,不會讓自己落到異常被動的那一步。

    在楊成周麾下做事的那段歲月雖生不如死, 可也讓刀尖上起舞的他積累了豐富的經驗, 比如說如何更加圓滑地與上峰溝通, 再比如說,如何不著痕跡將原本可能扣在自己身上的鍋摘個一干二凈。

    石都一一吩咐下去, “雖查辦九郎, 但不可興師動眾, 更不可驚擾九郎周圍的鄰居,給九郎造成不必要的影響。”

    戲子搭上太后, 便是飛黃騰達,青云而上。

    不看僧面看佛面, 也要給這位九郎留三分薄面, 不能讓面上不好看。

    當然,如果他府上的扈從囂張跋扈,他的心腹們亦不能唯唯諾諾。

    他官拜正三品,是統帥京都政務的京兆尹, 怎會因為一個面首而耽誤自己的差事?

    “若他府上的人不知好歹, 便不必留情, 直接做事便可。”

    石都又補上一句。

    “喏。”

    京衛們齊齊應諾。

    為求穩妥, 京衛們直奔九郎府邸之際, 石都也跟著一同過去。

    ——紅薯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萬不能出任何差池。

    士農工商,地位分明。

    唱戲的戲子自古以來便是下九流, 無論哪個時代都是上不得臺面的東西。

    但這種把人劃分為三六九等的規矩在相豫章與姜貞登基之后得到很大的緩解。

    相豫章與姜貞是庶民出身, 數十年備受欺壓的日子讓他們比誰都清楚底層人的不易, 所以在他們一統天下之后,他們便頒布了很多照顧底層百姓的政令,讓千年來被世家權貴們踩在腳下的底層庶民不再卑賤如泥,而是有了活下去的資格與活得很好的希望。

    得益于兩位帝王照拂底層百姓的政令,又得益于自己是太后的面首,這位申九郎的府邸修建得頗為漂亮,讓經常出入宮中見慣天家威儀的石都都為之耳目一新。

    小橋流水,假山怪石,曲徑通幽中又隱隱有著樓臺亭榭,給這個處處透著景致的小院更添一種秀美別致。

    石都掀了下眼皮。

    唱戲的小生竟如此有錢?

    還是說,相太后喜歡這位九郎到沒有理智的程度,將自己手里的金銀全部打賞給了他,好讓他在京都有一處宅院安身?

    認真想了會兒,石都覺得是后者。

    相太后是個直爽性子,做事從不遮遮掩掩,喜歡誰,便表現得十分明顯,生怕旁人不知道自己的喜好似的。

    喜歡相蘊和,恨不得把世界上所有好東西都給她,連自己吃到一塊好吃的點心時,都會吩咐庖廚多做幾塊,著人送到東宮。

    左騫在戰場上艱難撿回一條命,出行之際只能坐輪椅,又或者拄著拐杖,行動之間極為不便。

    相太后心疼自己的小兒子,便降下懿旨,從自己的私庫里貼錢,召集天下能工巧匠與神醫,給左騫或做輪椅,或治病看腿,總之絕不讓自己的老來子當一輩子的殘廢。

    趙修文雖與相太后沒有血緣關系,是相太后前夫的孫子,但畢竟也是跟著自己長大的大孫孫,她對趙修文也不錯,時不時問趙修文婚嫁問題,催促著趙修文早些成家,讓她抱上重孫孫。

    相太后對待自己的小兒子與孫子孫女們尚且如此對待,自己看上的面首,自然也如此。

    自從相太后瞧上了申九郎,便時時招他入宮,常常讓他留宿,哪怕古板的朝臣們為這件事吵翻天,她也不為所動,依舊我行我素,讓整個皇城甚至整個京都的人都知道申九郎是她的面首。

    相太后如此喜歡申九郎,他自然不會在申九郎的事情上讓相太后為難。

    他來申九郎府上的目的,是為了把申九郎買的紅薯拿走,待拿到紅薯,他便會離開相府,只留下心腹之人在相府,專門向申九郎說明情況,免得申九郎以為是自己的身份招來朝臣們的不滿,朝臣們隨便找借口故意為難他,然后他去太后那邊哭一哭,太后再找皇帝陛下哭一哭,這件事便沒完沒了,讓整個朝堂都為之頭疼。

    石都心里盤算得很好,哪曾想,他忽略了一件事——戲子多輕狂,一朝登天的戲子尤甚。

    “你們是什么人?竟敢擅自闖九郎的府邸!”

    石都剛領著人抵達申九郎的府邸,便有人沖出來大吼大叫,“你們好大的膽子!你知道九郎是什么身份嗎?他可是太后身邊的紅人!”

    “”

    我還是兩位陛下與皇太女身邊的紅人呢,我驕傲了嗎?

    石都斜睥一眼張牙舞爪的申府扈從。

    有那么一瞬間,他想到了楊成周麾下的扈從,一樣的囂張跋扈,一樣的不知天高地厚。

    唯一不同的是楊成周真的有囂張的資本,家中皆高官,姑父為郡守,是濟寧城的土皇帝。

    但申九郎不過是攀上太后的一個戲子,如何也學了楊成周的行為,絲毫不把京衛放在眼里?

    說句不好聽,楊成周雖然是濟寧城的土皇帝,但當真正的皇帝派下使者前來濟寧城時,楊成周在那些使者面前也是畢恭畢敬的,絲毫不是申府扈從的樣子。

    “我們知道九郎的身份。”

    石都的心腹前去交涉,“今日造訪貴府,是為九郎前幾日在黑市買到的紅薯而來,只要拿到那些紅薯,我們立刻就走。”

    那些紅薯是申九郎為了討好太后買的,管家怎會把紅薯交出去?讓申九郎空著手進宮見太后?

    “你這人是不是聽不懂人話?”

    申府管家極為不耐煩,“想見九郎,就要提前遞拜帖,如果沒有遞拜帖,那就是私闖申府,對九郎不敬,當心九郎在太后面前參你一本,讓你們這群人全部滾回家當庶民!”

    “?”

    相太后什么時候一手遮天去參政了?

    石都掀了下眼皮。

    心腹默默退后半步。

    ——今日之事,怕是不得善終。

    “拿下。”

    石都一聲令下。

    “喏!”

    如狼似虎的衛士們沖進申府。

    申府管家徹底傻眼。

    ——這群人怎么敢?這可是九郎的府邸!

    “停下!都給我停下!”

    管家破口大罵,“這里是九郎的府邸,不是你們能亂闖的地方。趕緊給我滾出去,否則叫你們小命不保!”

    一張令牌出現在他眼前。

    拿著令牌的手指骨節分明,手指修長,指腹與虎口處有著厚厚的老繭,那是習武之人獨有的特征,清勁有力,爆發力極強,明明只是一張代表官職的令牌,卻被他拿出神兵利器的壓迫感,讓人瞧著那只手指便覺得腿軟。

    管家的囂張氣焰一下子滅了大半。

    他不大認得官職的令牌,但令牌上代表官職大小的幾品的字他還是認得的——正三品,京兆尹。

    京兆尹是誰?

    是兩位皇帝陛下的極心腹之人,更是皇太女最為倚重的文武全才,無論是兩位帝王的這一朝,還是幾十年后的皇太女的那一代,這位京兆尹都是無可爭議的托孤重臣,肱骨棟梁。

    一個是實權人物,一個是不問政務的皇太后的面首,兩者根本沒有可比性,后者見到了前者,只會點頭哈腰,殷勤奉承。

    而現在,他作為頤養天年的皇太后的面首的管家,竟對這位實權人物大吼大叫,甚至破口大罵,他是嫌自己的命太長?還是覺得出事之后九郎會保他?

    不,九郎絕對不會保他,九郎只會把這件事推得一干二凈,再將他綁了,親自向京兆尹認錯,絕對不會因為他而得罪京兆業。

    想到那種事情的可能性,管家膝蓋一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京、京兆尹,小人有眼不識泰山,多有冒犯,請您見諒!”

    剛才還趾高氣揚的管家,此時對著石都磕頭不止。

    心腹瞧著不斷向石都磕頭道歉的管家,嘖了一聲。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

    若真的耽誤了皇太女交代的事情,莫說只是太后的面首了,太后的親兒子也擔待不起。

    在如今的大夏朝,皇太女的事情才是最重要的。

    而皇太女交代的事情,也是凌駕在所有人之上的。

    尤其是紅薯的事情關乎到天下民生,更是不能有任何差池。

    “九郎帶回來的紅薯在哪?”

    石都并未因為管家方才的無禮而降罪管家,只淡淡問道。

    這、這是不把剛才的事情放在心上?

    管家眼前一亮,如蒙大赦。

    好人啊!

    京兆尹果然名不虛傳,是難得一見的好人!

    今日的事情,若放在刻薄又睚眥必報的商溯身上,只怕他縱然不死,也要脫層皮。

    可來人是頗有賢名端方仁厚的京兆尹時,他方才的無禮便能被京兆尹輕拿輕放,只要把京兆尹需要的紅薯交出去,京兆尹就能當做方才的事情沒有發生過!

    管家如獲新生,連忙從地上爬起來,領著石都去找紅薯。

    “九郎一共買了五兩銀子的紅薯,一兩銀子三塊,一共是十五塊紅薯。”

    管家不僅愿意指路了,還愿意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全盤托出,“今日九郎入宮,帶了四塊紅薯給太后嘗嘗鮮,如今府上還剩下十一塊紅薯,被小人存放在庫房里。”

    “帶路。”

    石都言簡意賅。

    “就在前面的庫房里,您跟小人來。”

    管家忙不迭點頭,殷勤指路,“京兆尹仔細腳下。這段路的石子與旁處不一樣,有點滑。”

    石都懶懶瞧了一眼。

    石頭鋪成的小路的確與別的地方不一樣。

    這里的石頭更加精致小巧,質地也更加溫潤,整齊碼在竹林重重的陰影下,別有一種風雅點綴。

    真有錢。

    這錢是哪里來的?

    石都涼涼挑眉,無聲笑了起來。

    ——很好,京衛們的俸祿有著落了。

    上行下效,執政黨君主是什么樣,底下的官員也是什么樣。

    國庫吃緊的檔口,兩位君主與皇太女節衣縮食,萬事從簡,底下的官員們便有樣學樣,絞盡腦汁為國庫省錢。

    但這這種行為治標不治本,所以更加聰明官員們便盯上了另外一條路——如何想辦法充盈國庫。

    早期入主京都時,杜滿抓人,石都抄家,兩人配合得天衣無縫,將留在京都的無良世家與權貴們折騰得人仰馬翻,雞犬不寧。

    世家權貴們為求自保,不得不破財消災,而這些錢財自然被拿去補充空空如許多國庫,讓在軍費上捉襟見肘的相豫章得以有錢安撫百姓,讓掙扎在水深火熱中的窮困大眾們終于有了一口飯吃。

    當時是剛剛入京,需要給京中的世家權貴們一個下馬威,所以可以粗暴抓人抄家。

    但現在不一樣了,如今政權越發平穩,世家權貴們又頗為規矩,再來之前那套搜刮錢財的法子對待他們便有些不合適了。

    來錢最快的路子被封死,京都的文臣武將們只好各顯神通,紛紛找其他的辦法去弄錢。

    再過幾日,便是京衛們發俸祿的日子,但國庫在沒錢,京衛們的俸祿只到了一半,還有另一半被欠著,不知道什么時候能下來。

    國庫沒錢,只能靠他自己想辦法。

    他這幾日正為這件事發愁,直到他來到申九郎的府邸,看到這精致秀美的小院,他心中一動,豁然開朗——讓他寢食難安的事情解決了。

    這絕對不是一個普通戲子該有的富貴。

    而相太后雖然喜歡申九郎,但她絕對不會一擲千金,在一個面首身上花這么多錢。

    原因只有一個——賣官販爵。

    讓一個戲子去賣官販爵,后面有些高看了這個戲子。

    可當這個戲子是相太后的面首,是相太后面前最得用之人,那么想要通過他攀附相太后的人便會多不勝數。

    相太后再怎樣不問世事,但她到底是皇帝的母親,她隨口的一句話,便能讓普通士子少走十年甚至幾十年的彎路。

    如此潑天的富貴,若能轉化成錢財,又怎會不可觀?

    怎會修建不了一個讓正三品高官為之驚嘆的府邸莊園?

    石都心里有了主意。

    石都不動聲色,繼續往前走。

    一邊走,一邊仔細辨別申府上的裝飾,在心里盤算著他們的價值。

    管家不知石都心中所想,只想早些拿到紅薯,然后送這位脾氣頗好的京兆尹早些離開。

    ——脾氣再怎么好,也是他高攀不起的存在,更別提他剛才還狠狠得罪了他。

    “到了,到了。”

    庫房就在眼前,管家一路小跑,讓周圍仆從趕緊把庫房門打開,“快,快開門!”

    管家來得太突然,仆從們有些措手不及,反應不免有些慢。

    “你們都是死人嗎?沒聽到我讓你們開門嗎!”

    管家極為不耐,劈手奪過仆從手里拿著的鑰匙,飛起一腳踹在離得最近的仆從身上,“一群蠢貨!”

    “算了算了,還是我自己來開門。”

    管家拿著鑰匙,去開庫房的門。

    石都眸色微沉。

    自家上峰底層兵卒出身,做過楊成周的扈從,年少之際遭遇得最多的便是楊成周的打罵。

    如今申府當著他的面打罵下面的仆從,便是踩到了性子頗為寬厚的他為數不多的逆鱗,別看他現在沒什么反應,但心里早就盤算好如何收拾管家。

    端方內斂的人想要整死一個人,能讓那人死無葬身之地,那人還要痛哭流涕感謝他。

    心腹眼觀鼻鼻觀心,俯身去扶被管家踹在地上的奴仆。

    “沒傷到吧?”

    心腹問仆從。

    仆從受寵若驚,“沒、沒有。”

    “多謝軍爺,小人沒事兒。”

    仆從被心腹扶著的手哆嗦不止,說出來的話更是哆嗦不止。

    “別害怕,我們又不吃人。”

    心腹笑了一下,安撫仆從。

    啪嗒一聲,管家打開庫房。

    “軍爺,這些人都是爛命一條,哪里配得上您親自攙扶?”

    管家拿下庫房的鎖,雙手推開房門,不忘與心腹說笑奉承。

    石都面色如古井無波。

    心腹懶得搭理管家。

    管家還以為是自己剛才的話得罪了心腹,畢竟敢罵當朝正三品的京兆尹的人,自己是頭一個,作為京兆尹的心腹,哪有不討厭他的?

    沒關系,他勤快點,嘴甜點,這事兒也就過去了。

    ——京兆尹都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心腹若是來找他麻煩,那便有些小題大做了。

    思及此處,管家手腳更加麻利,快步走到庫房里,穿過堆積如山的糧食與各種補藥,找到被他存放得極好的紅薯。

    九郎剛把紅薯拿回來時,紅薯上仍有些許泥污,是他親手擦了去,又用濕了水的帕子蓋著,用來保持紅薯的新鮮。

    ——要知道紅薯是九郎送給太后的東西,萬不能出任何差池。

    當然,京兆尹突然出現點明要紅薯,就是另外一個故事了。

    得罪了太后,九郎哄一哄,興許這事兒就過去了。

    可若是得罪了京兆尹,那便是老壽星上吊,嫌自己命太長。

    他還想多活幾年,哪敢在這件事情上與京兆尹為難?

    管家輕手輕腳將紅薯放在金絲楠木的托盤上,小心翼翼呈到石都面前。

    “回京兆尹的話,這便是剩下的紅薯了,一共有十一個,請京兆尹賞臉一觀。”

    管家討好笑道。

    石都收回看向庫房糧食的視線,目光落在蓋著濕棉布的托盤上。

    管家會意,立刻掀開濕棉布,讓石都更清楚地看紅薯。

    石都拿起一塊紅薯,放在眼前細細看著。

    這是一種大夏沒有的糧食,紫色的皮,表面并不光滑,有些許須穗,似乎是某種植物的根部。

    事實上,這也的確是某種植物。

    庫房里溫度并不高,紅薯上又蓋著濕棉布,過于潮濕的環境讓紅薯的須穗上吐出了嫩綠的小芽,顫巍巍在根部生長著。

    看到綠芽,管家瞬間變了臉色,“這、這是怎么回事?”

    “前幾日還沒有的,今日怎么突然有了?”

    “是紅薯發芽了。”

    不事生產的人不知道糧食的生長與變化,但底層出身的石都卻極為了解,指腹輕輕落在綠色的小嫩芽上,眸光閃著驚奇而嘆謂的光——這種奇奇怪怪東西能讓剛剛結束戰亂的填飽肚子填飽肚子?

    不止石都疑惑這件事,被相蘊和找上的相太后更加懷疑這件事——

    “阿和,你確定這種東西產量高,成熟快?”

    相太后放下被申九郎烤得香噴噴的紅薯,疑惑問相蘊和。

    相蘊和笑著點頭,“當然,我什么時候騙過您?”

    “你這個小機靈鬼騙我的事情可太多了。”

    相太后撇了下嘴。

    周圍宮女們笑了起來。

    相蘊和忍俊不禁,“但是這一次絕對沒有騙您。”

    紅薯頗為珍貴,申九郎烤得極為小心,先拿一個去試手,烤熟了再去拿下一個。

    烤紅薯這種事情不需要太多的經驗,只要控制好火候,便能烤得香噴噴。

    是以,申九郎第一塊紅薯烤得便不錯,絲毫沒有浪費紅薯,但盡管如此,他還是又烤了第二塊,想著太后若是吃著好吃,還會另送一塊給姜太后。

    兩塊紅薯被他呈上來,另外兩塊紅薯還放在他的房間里,相蘊和一問,他便忙不迭拿出來,雙手捧到相蘊和面前。

    “麥子要十個月才能成熟,大米要五個月,而且他們是一年一熟,產量最高不過兩三百斤。”

    相蘊和拿著生紅薯,指給相太后看,“但是紅薯就不一樣了,一年可兩熟,分冬紅薯與夏紅薯,冬紅薯五六個月成熟,夏紅薯短一點,四五個月便能成熟了。”

    相太后瞪大了眼,“一年兩熟?!”

    她種過地,沒人比她更清楚糧食的播種與成熟,所以當相蘊和將紅薯娓娓道來時,她一下子驚到了,恨不得現在便將紅薯種在地里。

    相蘊和笑道:“祖母,紅薯的好處多著呢。”

    “紅薯一年兩熟,成熟得快,產量也比現在的麥子和大米高很多,一畝地能產五六百斤呢。”

    在百年之后的大夏朝,她的好孫孫已經將紅薯土豆玉米這些糧食推廣開來,從最初的畝產量不過五六百斤,到后來的畝產兩千多斤,徹底改寫內亂之后的大夏朝缺衣少食的歷史。

    糧食的大豐收也徹底改寫九州天下的命運。

    國庫充盈,她的好孫孫才有兵力與財力去遠征海外,開疆擴土,將大夏朝的旗幟插在世界上的每一個角落。

    她現在剛拿到紅薯自然不敢把話說太滿,只說五六百斤,降低祖母的期待,以后紅薯推廣開來,糧食豐收了,再給這位上了年齡的皇太后一個新驚喜。

    可饒是如此,畝產五六百斤的紅薯也讓這位種了大半輩子地的皇太后瞪圓了眼睛,聲音滿是震驚,“五、五六百斤?我不是在做夢吧?”

    “快,快掐我一下,看我疼不疼。”

    相太后抓著身邊宮女的手,讓她去掐自己。

    宮女忍俊不禁,輕輕在相太后胳膊上掐了一下,“主子,您沒有做夢。”

    這叫掐?

    一點都不疼。

    蚊子叮咬似的痛感襲來,相太后嫌棄地松開宮女的手,自己狠狠在自己胳膊上掐了一下。

    “唉喲,疼!”

    相太后吃痛出聲。

    疼歸疼,但她更多的高興,她甚至顧不著疼,只追問相蘊和,“阿和,快告訴祖母,你沒有騙祖母,這東西真的能畝產五六百斤?”

    只有種過地挨過餓的人才知道糧食的重要性。

    她種了大半輩子的地,挨了大半輩子的餓,遭了大半輩子的罪,沒有人比她更清楚糧食對于普通百姓意味著什么。

    糧食是百姓的命。

    為了一捧糧食,她向人磕頭下跪過,動過將修文賣了換糧食的念頭,若不是姜貞反應快,趙修文早已是旁人的奴仆,與無數個生死有命富貴在天的奴隸一樣,悄無聲息死在主任的折辱下。

    民不聊生,水深火熱,是她生活的時代的最真實的寫照。

    所以當兒子相豫章揭竿而起的事情傳到她耳朵里時,她毫不猶豫將縣令騙到家,然后招呼周圍鄰居殺了縣令,搶了縣令的鑰匙與官印,打開糧倉,發放糧食,為她的兒子招募人手,推翻腐朽不堪的大盛王朝。

    可現在,她的小孫女告訴她,這個世界上有著這么一種糧食,可一年兩熟,比麥子大米的成熟得快,產量更是翻一翻,與神州大地上種著的糧食完全不同。

    這種糧食如果能推廣開來,那是不是就意味著,世界上再也不會有餓著肚子的人?

    再也不會有被生活所迫的父母們,為了活下去,不得不將自己的子女發賣,只為求一捧糧食?

    “阿和,你,你很好。”

    相太后眼睛微熱,聲音無比激動,“去把紅薯種上,把紅薯推廣開來,讓祖母吃過的苦,再也不要被后來的人們所吃。”

    吃苦這種事情,他們老一輩子來就夠了。

    后世的孩子們,要吃得飽飽的,穿得好好的,在新的大盛朝平安長大。

    不給人當奴做婢,也不用賣兒賣女,只衣食無憂長大,然后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等國庫里有了錢,大盛的君主會建立免費的學堂,孩子們可以去上學,學習四書五經與各種道理。

    等學會了道理,等把四書五經背熟,他們便能去參加科舉,是蟲還是龍,全靠自己,不用仰仗別人的鼻息。

    那一日請快些到來吧,最好在她活著的時候便到來。

    她也真的好想看一看,她從未見過的盛世太平是怎樣的模樣。

    相蘊和輕輕點頭,“祖母,您的愿望一定會實現的。”

    國泰民安,山河無恙。

    他們的愿望,會一一實現,直到永遠。

    是日,相蘊和在上林苑開始種植紅薯。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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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9  ☪ 第 119 章

    ◎得隴望蜀是人之常情。◎

    第一百一十九章

    她從胡商那里買到的小胡人發揮了極大的用處, 別看小胡人年齡小,對種東西這種事情卻非常熟悉,無論是紅薯還是土豆, 他都能種得非常好, 讓它們在上林苑茁壯成長。

    小胡人這么能干, 全拜胡人所賜。

    胡商比大夏的權貴們還不做人,不孩子當小孩, 只拿孩子當牛馬。

    孩子在他們手里, 要種棉花, 種紅薯,種各種糧食, 種得慢一點,便是拳打腳踢, 反正奴隸是損耗物品, 死了還會有奴隸再生,根本不值得他們半點憐憫。

    跟隨小胡人一同來了十幾個小奴隸,如今活著的只剩三五個,小胡人便是其中之一, 如果相蘊和沒有把他買回來, 那么等待他的是暗無天日的折磨。

    ——胡商來到大夏, 人生地不熟, 脾氣越發大, 死掉的奴隸們有好幾個都是被他活活打死的。

    想起自己慘死的同伴, 小胡人越發慶幸自己被相蘊和買了過來,一邊奴隸學中原話, 一邊精心照顧著上林苑的紅薯與土豆。

    相蘊和給小胡人取名叫單白。

    單白在上林苑忙碌著, 相蘊和也沒有閑著, 在她的進言下,重啟絲綢之路被提上日程,世家們踴躍報名,想要從這條日進斗金的黃金路上攝取新的財富。

    相蘊和樂于見成,但是得給錢。

    她的征途是星辰大海,絲綢之路彼時是商道,但未來是供千軍萬馬奔赴戰場的馳道,修路與養軍隊都要花錢,這個錢當然要從商販手里出。

    交足了天價的進場銀子,才能領到絲綢之路的通行證,在層層關隘把守的絲綢之路上暢通無阻。

    如果不想交進場銀子,那也行,戈壁沙灘上有響馬,有劫匪,還有匈奴人,一不小心被那些人撞見了,那便不是損失銀子的事情,而是連身家性命都一同丟了。

    幾家心存僥幸的商賈們不信這個邪,偷偷繞道去西域,但還未走出戈壁沙灘,便遇到了劫匪,人財兩亡不說,尸體還被劫匪掛在山壁上,別提有多凄慘了。

    此事一出,那些不想交銀子的商賈們徹底嚇破了膽,錢還能再掙,但命只有一條,還是該交錢交錢,該走大路走大路,大路有官兵們護著,借劫匪一萬個膽子,他們也不敢對有官兵相護的商隊們下手。

    連綿不斷的商隊們從京都而出,奔向一望無際的戈壁,再從戈壁沙灘,走向與中原之地斷了百年聯系的外面世界。

    絲綢之路熱鬧異常,而彼時的上林苑,被相蘊和取名單白的小胡人也向相蘊和交出了極其優異的答案——紅薯土豆大豐收。

    消息傳到皇城,相蘊和大喜,立刻將喜訊告訴自己的父母與兩位祖母。

    “種出來了?!”

    相豫章大喜,立刻放下手里的奏折,“快快快,咱們去上林苑。”

    姜貞斜了相豫章一眼,“如此毛毛躁躁,哪里有一國之君該有的帝王風范?”

    “咱們的一國之君是你,我要什么帝王風范?”

    相豫章哈哈一笑,去拿姜貞手里的筆,“別批了,等咱們回來你再批。”

    “這幾日沒日沒夜看奏折,你也不怕把自己的眼睛熬壞了?”

    相豫章道,“這么好看的眼睛,要是瞎了可就不好看了。”

    手里的筆被相豫章拿走,姜貞有些無奈,“少烏鴉嘴,你瞎我都不會瞎。”

    “那可說不好,我不會像你這樣用眼睛,以后年齡大了,眼睛肯定比你好使。”

    相豫章笑道。

    夫妻倆說說笑笑打打鬧鬧,雖已人近中年夫妻,但感情依舊極好,絲毫沒有大多數夫妻的人到中年相看兩厭,仍是一對讓人生羨的神仙眷侶。

    韓行一忍俊不禁。

    嚴三娘抿唇偷笑。

    雷鳴杜滿等武將一陣牙酸。

    ——能不能不要刺激至今仍是孤家寡人的人?

    相蘊和笑眼彎彎。

    “陛下,轎攆已備好,可隨時出發上林苑。”

    石都拱手請示。

    “要什么轎攆?”

    相豫章伸了個懶腰,“我與貞兒天天困在宮里,很久沒有騎馬了,今日松松筋骨,騎馬去上林苑。”

    “這……”

    石都看向姜貞,詢問姜貞的態度。

    自己的話完全不管用,相豫章的懶腰伸到一半便不伸了,對石都吹胡子瞪眼,“怎么,我的話不管用?”

    “臣不敢,臣惶恐。”

    石都眼觀鼻,鼻觀心,立刻拱手認錯,為臣者的姿態放得很低。

    “你惶恐什么?”

    相豫章道,“整個京都都是你說的算,你有什么好惶恐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

    杜滿不地道地笑了起來。

    “……”

    這也能笑?不知道石都收拾人起來不用刀?

    畢竟是同生共死過的兄弟,雷鳴為數不多的良心見不得兄弟倒霉,于是嘆了口氣,抬腳踩了一下杜滿的腳,好心把心思寫在臉上的武將別亂笑。

    “雷鳴,你的眼睛是擺設?”

    杜滿渾然不知雷鳴的提醒,被踩得有些疼,他便瞪了雷鳴一眼,“踩我干嘛?”

    “……沒留神,不小心踩到的。”

    雷鳴有些繃不住。

    ——他就不該去提醒杜滿這個蠢貨!

    “眼睛長這么大,眼神卻這么差,你的眼睛白長了。”

    杜滿嫌棄地看了雷鳴一眼,俯身下,仔細擦拭著靴子上被雷鳴踩出來的灰塵。

    這靴子是韓國夫人送的,哪能被雷鳴這個莽夫這樣踩?

    蘭月忍俊不禁,笑著制止杜滿的不依不饒,“好了,小滿,雷鳴不是故意的。”

    “好吧,我聽蘭姐的,就當你是不小心的。”

    蘭月開口,杜滿只好罷休,撇了撇嘴,有些不情不愿。

    不小心個鬼。

    從戰場上活下來的人,有哪個是眼神差的?

    刀林劍雨下,眼神若是差一點,早就成了戰場上的一具尸首,而不是活到現在,立在皇城里,成為兩位君主與王朝繼承人的左膀右臂。

    更重要的是,他今天穿的靴子是韓國夫人送的!是韓國夫人送的!

    女人送男人靴子意味著什么?

    意味著她心里有他,他與她身邊的那些鶯鶯燕燕妖艷賤貨們完全不一樣!是真正能走到她心里的人!

    相豫章不忍直視。

    ——一個二個全是一群蠢貨!

    一個被女人玩弄于股掌之間,一個見風使舵但總好心辦壞事,兩人湊在一起,拼不出半個腦子。

    他們兩個能從戰場活下來,靠的是悍不畏死的孤勇。

    畢竟狹路相逢勇者勝,自己的氣勢銳不可當,敵軍自然不敢把你當軟柿子捏。

    如此氣吞山河的絕世悍將,蠢點就蠢點吧,反正這么多年他已經習慣了。

    再說了,他倆雖遠遠不如石都韓行一聰明,但腦子也夠用。

    戰場上不受旁人算計,不在關鍵時刻掉鏈子,如今天下一統了,與文臣們同朝為官,雖日日在嘴皮子上占不了上風,但也不曾愚笨到被文臣們坑出一臉血,得將如此,夫復何求?他很知足。

    相豫章長長嘆氣,努力說服自己。

    “依豫章所言,騎馬去上林苑。”

    姜貞一錘定音,結束這場讓人啼笑皆非的笑劇。

    石都拱手聽命,“諾。”

    “……”

    他就知道石都這廝跟他不一心!

    相豫章嘴角微抽。

    “阿娘,我也想騎馬。”

    相蘊和笑道。

    姜貞目光落在相蘊和身上,“兩位太后一同去上林苑,你不要騎馬了,在鳳輦上陪她們說話。”

    “好吧,那我陪兩位祖母。”

    相蘊和乖巧點頭,應了下來。

    相豫章不甚在意,“不用陪她們,想騎馬就去騎。”

    “她們兩個人在一起說話,你未必能插得上嘴。”

    這話絕對不是他溺愛阿和,而是肺腑之言,字字真心。

    他上次去看兩位太后,想著不讓宮人通報,給兩位太后一個驚喜。

    哪曾想,太后們沒有驚喜到,兩位太后說的虎狼之詞倒讓他嚇了一跳,讓他深深懷疑,說話的兩個人到底是不是他的母親和岳母。

    事實證明,她們的確是,身體力行詮釋者男人有錢就變壞,這句話放在女人身上也一樣。

    阿和性子單純,乖巧聽話,怎會與放飛自我想做什么便做什么的兩位太后有共同語言?

    還是少接觸些,免得她們把他的小阿和給帶壞了。

    本著這種心理,相豫章吩咐石都,讓石都給相蘊和也準備戰馬。

    “諾。”

    石都這一次沒再看姜貞臉色,而是直接應下。

    開什么玩笑?

    偶爾一兩次不聽帝王的話也就罷了,若事事不把帝王當一回事,再怎樣的戰功赫赫,也難逃一個兔死狗烹。

    他允文允武,既能做馬背上的將軍,又能做治理天下的文臣,他對仕途仍有野心,出將入相才是他的最高追求,而不是天下剛剛平定,自己便落一個鳥盡弓藏的下場。

    石都吩咐禁衛們備馬。

    戰馬是早已備好的,只等姜貞一聲令下,便可出發上林苑。

    ——在姜貞雨相豫章麾下做事多年,若不知兩人的喜好,那他這位官拜京兆尹的肱骨棟梁也太失敗了些。

    帝王上馬,皇太女隨行,文臣武將們分列左右,中間還有兩位皇太后。

    一行人浩浩蕩蕩奔赴上林苑,引來無數百姓議論紛紛——

    “不秋獵又不冬列的,陛下他們去上林苑做什么?”

    “聽說是上林苑在種產量很高的糧食,該會是種出來不,所以陛下他們才會過去?”

    “產量高的糧食哪是這么好種的?”

    “別聽風就是雨,別人說什么,自己就信什么。”

    “如果產量高的糧食真的那么好種,幾千年了,為什么咱們的糧食的產量還是兩三百斤?最多不過四百多?”

    “可是,萬一呢?萬一這種糧食真的種出來了,咱們就再也不會餓肚子了。”

    “是啊。皇帝陛下雖然仁德,收的稅少,不至于跟前朝一樣,能讓人餓死,可少糧食的產量只有那么多,交了稅,就肯定要餓肚子,如果產量能高點,是交完稅,咱們還能吃飽穿暖,那該有多好?”

    得隴望蜀是人之常情。

    最初的百姓只想盡快結束亂世,讓自己過上安穩日子。

    可安穩日子過上了,又想吃飽穿暖,不再跟以前一樣餓肚子。

    他們知道自己的日子已經好過太多太多,可生而為人,對食物的渴望是天生的,是一種最原始的本能。

    這種本能不斷驅使著他們,讓他們不斷去想,如果糧食的產量能高點,再高點,那么他們的日子,該會有多好?

    有這種想法的人不止百姓,還有相太后。

    這位種了大半輩子地的窮苦女人,在被尊為皇太后之后依舊會把土地與糧食放在心上,是如今唯一讓他懸心不下的事情,沒有之一。

    鳳輦緩緩行駛在寬闊的官道上,相太后坐在鳳輦上,與姜太后說說笑笑——

    “老妹妹,我活了這么久,還沒見過畝產五六百斤的糧食呢。”

    想到方才前來給自己報信的女官,相太后仍是一陣恍惚,哪怕現在已經出發上林苑,她依舊有種如墜云端的不真實感,“不怕你笑話,我現在仍感覺自己在做夢,夢到咱們種出來了畝產五六百斤的糧食。”

    姜太后笑了起來,“老姐姐,莫說你感覺自己在做夢,我這會兒也暈暈乎乎的,有些不敢相信。”

    “產量這么高的糧食,竟然真的被咱們種出來了?”

    姜太后有一瞬的恍惚,“這可是能救萬民于水火的靈丹妙藥,竟然真的這么容易被咱們得到了?”

    相太后道,“不,咱們一點也不容易。”

    得益于自己的面首會時不時從宮外帶進來一些稀奇古怪的大夏沒有的東西,她對外界的了解比姜太后清楚些。

    再加上她本就極其關注上林苑的種植情況,所以上林苑的一些事情她的消息比姜太后更加靈通些。

    “老妹妹,你是不知道,咱們種土豆種紅薯種得有多難。”

    周圍皆心腹,相太后說話便再無顧忌,將她聽到的事情說給姜太后聽,“土豆紅薯遠沒有咱們的麥子大米好種,能吃的東西長在泥土里,要先從根部培育出芽,再把小芽芽切下來,隔一段距離種一個,不能太近,也不能太遠,比麥子大米麻煩多了!”

    姜太后與她不一樣,不是窮出身的,也沒有下地種過糧食,更不知道麥子與大米之間的種植差距是什么,于是她盡量把自己的話說得淺顯些,好讓姜太后聽得懂。

    “紅薯土豆難種不說,苗還特別嬌氣,天氣冷了會死,天氣熱了,苗會枯萎。”

    想起自己聽到的事情,相太后便替種糧食的官員們頭疼,“單白領著他們不知道種壞了多少株,才終于長出幾株來,如今被挑挑揀揀培育出來,才有現在的畝產五六百斤的糧食。”

    “原來這樣,我還以為種得很容易,看來是我孤陋寡聞了。”

    被相太后這么一說,姜太后才恍然大悟,“如此說來,拿到種子不算本事,能領著人種出來,那才是真正的本事?”

    “對,是這個理。”

    相太后點點頭,“當然,也不能全是這樣,如果連種子都沒有,又哪來的機會種出來?”

    “能種出產量這么高的糧食來,這件事的功勞全在咱們的小阿和身上。”

    相太后道,“種子是她找來的,種種子的人也是她尋到的,如果沒有她,再過一百年,咱們也不會有這樣的糧食。”

    最簡單的例子是她那很會哄人的面首。

    明明是他最先發現的紅薯與土豆,可是他只用來討她的歡心,完全沒有意識到土豆與紅薯對百姓意味著什么。

    如果不是阿和發現得早,行動也足夠迅速,只怕這僅有的十五塊紅薯全被他烤來送給她,而不是作為改變天下百姓命運的糧食。

    想到這,她忍不住嫌棄起九郎來。

    到底是沒有經過事,在大是大非上完全拎不清,只一味做些討好她的事情,其他事物半點不通。

    可也正因為如此,他身無大才,只會哄女人開心,才會做了她的面首,若他有經天緯地之才,又怎會愿意天天面對她這個老太婆?

    相太后嘆了口氣。

    罷了,罷了。

    一個面首罷了,不指望他有多大的能力,只要能逗她開心,替她解悶便夠了。

    “娘娘,九郎求見。”

    宮女在外間叩響鳳輦,笑著請示。

    相太后點頭,“讓他進來吧。”

    皇城距離上林苑有一段距離,與昏昏入睡,還不如聽九郎唱唱小曲兒。

    咿咿呀呀的聲音從鳳輦上斷斷續續傳來。

    文臣們面有不虞之色。

    太后怎能越發不知收斂?

    平日里在宮中召見面首也就罷了,怎在去上林苑的路上都不忘帶著面首?

    豈有此理,毫無一國之母的風范!

    武將們泰然自若。

    相太后都多大年齡了,還不讓人聽聽小曲兒頤養天年?

    別說相太后了,他們這群人也聽愛聽小曲兒的,戲子們身段好,模樣好,嗓音更是好,看著就是一種享受,可惜政務太過繁忙,總沒時間聽,若不然,他們也跟太后一樣,走到哪總要帶幾個戲子來給自己解悶。

    馬背上的相豫章掏了掏耳朵,毫不在意周圍諫臣們對臉色。

    母親養面首怎么了?她想怎么養就怎么養,別人管不著。

    他還是游俠兒時,母親愛和哪個好便和哪個好,不需要看別人的臉色,沒道理他現在當皇帝了,母親反倒沒有養面首的自由了。

    嗯,養,多養點。

    好不容易熬到這般年歲,當然怎么開心怎么來了。

    相豫章大大咧咧吩咐石都,“若梨園有了新班底,不妨挑幾個好的送進宮,給太后們唱唱小曲兒,解解悶。”

    “喏。”

    石都笑著應下。

    “……”

    世風日下,人心不古!

    ——臉皮這種東西,他們的皇帝陛下是一點不要啊!

    諫臣們痛心疾首,但諫臣們諫無可諫。

    兩位皇帝,一個是混不吝,死豬不怕開水燙,另一個心狠手辣,不擇手段,連同是皇帝的那一位都要畏她三分,這種情況下,諫言上書讓皇太后們收斂些著實不是一個好選擇。

    相蘊和強忍笑意。

    商溯眉頭微動,心里有些異樣。

    他比相蘊和大三歲,若不出意外,應該是他比相蘊和先死,待他死后,相蘊和是不是也會與兩位太后一樣,歡天喜地養面首?

    商溯動作微微一頓,臉色頓時難看起來。

    ——不,他絕不允許那種事情的發生。

    他會養好身體,絕不會讓自己走在相蘊和前面。

    若有不知天高地厚的戲子們在相蘊和面前搔首弄姿,他便剝了他們的皮,把他們扔到亂葬崗,絕不會讓他們有接近相蘊和的機會。

    相蘊和政務繁忙,只要那些不安分的人不出現在她面前,她便不會注意到那些人,只會批批奏折,再陪陪他,將自己的時間安排得很滿。

    這樣就很好。

    相蘊和的世界只有政務和他,而他的世界,也只有軍事與她,他們如此契合,世界上再也找不到第二對如此相配的人。

    商溯思緒如野草一樣瘋長。

    “三郎。”

    身邊突然響起相蘊和的聲音。

    商溯回身,側臉看向喚著自己名字的女人,“嗯?”

    “給你。”

    女人笑瞇瞇,抬手遞過來一塊小點心。

    那是桂花糖糕,甜甜膩膩的,他平時不大愛吃。

    但相蘊和很喜歡,每次吃的時候,總會塞給他一塊。對于她來講,這是最好吃的點心,她想將最好吃的點心與他一起分享。

    商溯笑了一下。

    ——他喜歡這種分享,連帶著他平時不怎么喜歡的桂花糖糕都會喜歡起來。

    商溯驅動戰馬,往相蘊和身邊靠了靠,待離她的距離足夠近,便微俯身,去吃她遞過來的桂花糖糕。

    這么多人在周圍,他怎能直接去吃她遞過來的東西?

    相蘊和有些意外。

    “噯?你——”

    但話剛出口,手里拿著的點心已被商溯叼了去。

    溫熱的氣息灑在她手背,柔軟的唇掃過她指腹,男人分明是無意的舉動,并無半點旖旎之心,可她眼皮輕輕一跳,莫名覺得手指有些燙。

    “唔,好吃。”

    商溯含糊的聲音響起,在噠噠馬蹄聲中,輕輕叩響相蘊和的心門。

    相蘊和面上一紅,收回手指。

    輕咳一聲,掩飾自己的不自然,但余光卻偷偷瞥向身旁的男人。

    男人其實不大愛吃甜,但卻格外喜歡她喂的甜點心,仿佛是只要是她喂的東西,那便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哪怕是砒霜劇毒,他也能笑著吃下去。

    相蘊和忍不住笑了起來。

    ——真是一個對她全無防備的傻子。

    她喜歡這種傻子。

    一行人終于抵達上林苑。

    眾人為糧食而來,自然沒有其他的繁文縟節,而是直奔單白種的土豆與紅薯。

    此時距離單白在上林苑種土豆紅薯已有一年時間,這一年時間里,單白領著官員們實驗了無數次,也失敗了無數次,終于種出了適合大夏土壤與氣候的土豆與紅薯,雖然產量仍不如單白的家鄉,但畝產五六百斤的糧食依舊讓以相豫章姜貞夫婦為首的人欣喜不已。

    “這樣的糧食究竟是怎么種出來的?太神奇了。”

    饒是姜太后沒有種過糧食,彼時也對產量極高的紅薯土豆驚喜不已,忍不住問單白道。

    經過一年的時間,單白的中原話已說得很利索,不再像以前一樣磕磕巴巴,不需要翻譯便能回答姜太后的話。

    “回娘娘的話,是在土里種出來的。”

    單白老老實實道。

    “……”

    聽君一席話,聽了一席話。

    姜太后被逗笑了。

    ——胡人都這個樣子嗎?質樸得有點傻。

    “你這孩子,也太老實了。”

    相太后笑道:“我們能不知道是在土里種出來的嗎?我們是想問,你是怎么種出來的。”

    單白撓了撓頭,“就,就是慢慢種出來的。”

    “算了,問你也問不出個所以然。”

    金發碧眼的少年著實不會為自己請功,相太后嘆了口氣,扭頭對相豫章道,“豫章,這孩子太實在了,你別虧待他。”

    “知道知道,虧待不了。”

    相豫章接過內侍遞來的紅薯,卡擦一聲,連皮帶肉咬了一口。

    “咦?這玩意兒能生吃?”

    相豫章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

    單白點點頭,“能生吃的,我以前經常生吃。”

    “甜的,很好吃。”

    相豫章贊不絕口,掰下一半,遞給身旁的姜貞,“貞兒,你試試,好吃的。”

    姜貞接過來,也嘗了一口。

    “唔,不錯。”

    姜貞問單白,“紅薯能當水果吃?”

    “不可以。”

    單白搖了搖頭,“紅薯這種東西不能吃太多,吃多了肚子會不舒服的。”

    “在我們那里,只有最窮苦最低賤的奴隸才吃紅薯。”

    看了又看把紅薯當成寶的眾人,單白心情頗為復雜。

    剛剛拿著紅薯準備往嘴里送的文臣武將們:“……”

    孩子,你不是太老實,你是有點傻。

    相蘊和不甚在意,內侍遞給她一塊紅薯,她便掰為兩半,一半給自己,一半遞給商溯。

    “三郎,你試試。”

    相蘊和道。

    商溯微頷首,接下紅薯,往嘴里送了一口。

    味道與中原之地的東西大不相同,水分很足,也很脆,有些像蘋果,但又比蘋果硬一些,沒有蘋果的口感好。

    “還可以。”

    商溯給出自己的評價,“雖無水果口感好,但也勉強可以充當水果。”

    相蘊和商溯渾然不在意單白的話,文臣武將們也紛紛拿起紅薯開始試吃。

    如商溯所言,味道的確沒有水果好,但卻別有一種脆感,讓喜歡吃這種東西的人頗為喜歡。

    姜太后有些意外單白的話。

    她方才也嘗了一塊紅薯,味道很好,脆生生的,帶著點甜頭,完全可以充當水果來吃,怎到了外面的世界,紅薯是奴隸才吃的東西?

    “荒年的時候,有的吃就不錯,誰會挑挑揀揀?”

    相太后道:“我年輕的時候,觀音土,樹皮,草根,都吃過。那時候只要活下去,誰會在意東西好不好吃,吃多了肚子難受不難受?”

    “要我說,這東西該推廣還是要推廣。”

    相太后語重心長道:“現在最重要的,是讓百姓們先填飽肚子,填飽肚子之后,才是讓他們吃得好,穿得暖。”

    姜太后頗為認同,“是這個道理。”

    “在百姓們連飯都吃不飽的情況下說紅薯不能當主食,就有些何不食肉糜了。”

    何不食肉糜的話對于單白有些高深,單白聽不太懂,但好在當了多年奴隸,很會看人臉色,知道推廣紅薯的事情勢在必行,便也不再多說,只把種植紅薯需要注意的事情交代一番。

    “紅薯不能連著種,太傷地,最好是隔一年一種,讓土地有個休息的時間。”

    單白道。

    相豫章點頭,”這個好說。種完紅薯種麥子,兩種東西可以交替著種。”

    “地還是那么多,糧食卻翻了一番,這樣一來,百姓們就不用餓著肚子交田稅了。”

    官員們一一記錄下來。

    “對了,土豆呢?”

    姜貞問單白。

    單白從身后人手里拿出幾塊土豆,捧到姜貞面前,“在這里。”

    “土豆也能生吃?”

    相豫章拿起一塊土豆,直接往嘴里送。

    單白連忙制止,“,陛下,不能生吃——”

    話剛出口,便見在土豆上咬了一口相豫章變了臉色,方才還是興致勃勃,現在已是神色扭曲,直往地上吐東西。

    “呸呸呸呸!”

    相豫章一邊吐,一邊痛苦問單白:“土豆怎么這么難吃?”

    相蘊和默默放下自己剛接過來的土豆。

    單白忍俊不禁,“陛下,土豆不可以生吃。”

    “在我們那里,貴族們會把土豆做成土豆泥,或著炸著吃。低賤的奴隸沒有資格吃這種東西,只能吃蒸熟的土豆,或著在火里烤熟的土豆。”

    “你不早說?害得我生吃這種玩意兒。”

    相豫章接過內侍遞來的帕子,忍不住埋怨單白。

    相蘊和笑道,“阿父,明明是你自己貪吃,怎能怪在單白身上?”

    “他還沒說完不能生吃,你已經咬上土豆了,他說話的速度還沒你吃土豆的速度快。”

    “我這不是著急替你們試試味道嗎?”

    漱了口,擦了臉,相豫章問單白,“有沒有熟土豆?”

    單白愣了一下。

    ——這個他還真沒準備。

    在他的認知里,貴族們前來看糧食,那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真的只是看看糧食,看完就走,絕不跟低賤的奴隸多說一句話。

    以貴族來推皇帝們,他以為皇帝也是這樣,看糧食只是順帶的,來上林苑游玩才是主要目的,畢竟上林苑風景好,宮殿大,比在皇城里舒服多了。

    哪曾想,大夏的皇帝貴族們與他們那里的完全不一樣,他們的看糧食,是真的看糧食。

    自皇帝到皇太女,再到皇太后,他們把每一種糧食都細細問了,都要嘗一嘗,設身處地以種糧食的百姓們的角度來思考,生怕他們不會種,不知道怎么吃。

    這就是親衛們跟他說過的明君嗎?

    真正把百姓放在心里,而不是把百姓當牛馬?

    單白心里有些異樣。

    “陛下,臣準備了熟的土豆。”

    石都拱手說道,“有煮熟的,有炸熟的,有蒸熟的,還有烤熟的,您都可以試一下。”

    雷鳴肅然起敬。

    ——還得是石都,做事四平八穩,滴水不漏,從不出任何差池。

    “走,去試試。”

    相豫章來了興致。

    一行人去殿里試土豆。

    單白跟著往前走,神色有些恍惚。

    他不知自己在恍惚明君與忠臣良將,還是在恍惚大夏的風氣與他們完全不一樣。

    察覺到單白的異樣,石都笑了一下,伸手拍了拍單白肩膀,“不要多心,陛下是很好的人。”

    “方才陛下不是有意埋怨你,而是與你開玩笑罷了。”

    “開玩笑?”

    單白更加恍惚。

    轉過身,遲疑問石都,“京兆尹大人,貴族……不,皇帝陛下會與我這種奴隸開玩笑嗎?”

    “這,這不會玷污了他的身份嗎?

    “首先,皇帝陛下為何不能與奴隸開玩笑?”

    石都笑了一下,糾正單白的話,“其次,你不是奴隸,你是大夏朝的官吏,與我沒有什么不同,不過是我負責京都軍政,而你負責的是糧食的種植。”

    單白瞳孔微微收縮。

    ——大夏的皇帝竟這般隨和?

    可轉念一想,當初救下他的人是皇太女,她是一位溫婉溫柔的女貴族,絲毫不高高在上,更沒有瞧不起他這個異類奴隸。

    她將他帶到這兒,教他讀書,教他寫字,教他大夏朝的風土人情。

    這是貴族們才會有的待遇,竟全部落到他一個奴隸身上,而她對他的要求,僅僅是種出她想要的糧食。

    僅此而已。

    如此寬厚仁和的繼承人,如此英明神武的君主,他所在的大夏,比他的故鄉好太多太多。

    而本該讓他懷念的故鄉,帶給他的卻是無盡的痛苦磨難。

    忍饑挨餓,非打即罵,他在那里是連牛馬都不如的奴隸,是可以隨意消耗的用品。

    不,那不是他的故鄉,那是他的地獄。

    單白某種掀起滔天巨浪,手指一點點攥緊。

    石都掀了下眼皮,不動聲色道:“你有沒有關系好的朋友?”

    “如果他們愿意的話,可以來這里幫著你一起做事。”

    “……有。”

    單白聽到自己的聲音。

    他緩緩抬頭,以一種視死如歸的目光看向石都,“京兆尹大人,如果,我說如果,我帶你們去我的家鄉,你們會把我的家人,我的朋友救出來嗎?”

    “他們很好養的,一點都不花錢。”

    “只需要讓他們吃飽肚子,他們便能為你們做很多事情。”

    “他們會紡布,會種植棉花,會摘棉花,他們很能干的。”

    “你們……能救他們出來嗎?”

    單白問石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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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0  ☪ 第 120 章

    第一百二十章

    石都嘴角慢慢勾了起來。

    ——皇太女殿下等這句話, 已經等了很久了。

    當然,他也一樣。

    作為皇太女的左膀右臂,他也一樣。

    同理, 沒有武將能拒絕開疆擴土的誘惑。

    哪怕他現在已從武將轉文職, 是統帥京都的京兆尹, 但當遇到誘惑如此之大足以流傳千古的功績時,他依舊心動不已。

    但心動歸心動, 在面對單白時, 他并未表現出太多的狂熱, 仍是自己一貫的溫和內斂,以極其平靜的語氣對單白道:“此事我做不了主, 需問過皇太女殿下才能給你答復。”

    “皇太女殿下會幫我們嗎?”

    單白攥了攥掌心,繼續追問道。

    “不好說。”

    石都笑了一下。

    單白一下子緊張起來, “為什么?”

    “你們的地方離我們太遠, 需要考慮的事情太多了。”

    石都道,“物資如何運過去?士兵們能不能經得起長途跋涉?這些都是需要陛下與皇太女殿下考慮問題。”

    單白鼓起勇氣道,“是很遠。”

    “可是,就像我們的東西能在大夏賣得很好很貴一樣, 大夏的東西, 也能在我們那邊賣得很好, 你們能在我們那邊賺很多很多錢的。”

    “這些錢不足以支撐一支軍隊遠征海外。”

    石都莞爾, “單白, 軍費是一項非常龐大的開支, 一個你無法估量的數字。在我們的歷史上,被軍費拖垮的王朝不計其數, 我不想讓大夏朝成為其中一個。”

    單白張了張嘴, “在絲綢之路上掙的錢不夠嗎?”

    “不夠, 遠遠不夠。”

    石都環視周圍衛士,目光變得悠遠,“正常情況下,一個士兵需要最起碼兩匹戰馬,三個民夫的供養,可若是千里奔襲,便需要三匹戰馬,五個民夫來運送軍糧,軍費為之一翻。”

    “但這只是最基本的數字,運送軍糧的過程中產生的消耗亦是不可估量。”

    石都嘆了一聲,“最典型的例子是大司馬席拓。大司馬領兵遠征,深入大漠幾千余里,雖揚我大夏軍威,但其所花費的軍費,卻整個神州大陸軍費的總和,更是造成大夏國庫空虛的最主要原因。”

    若非如此,大夏國庫又怎會空空如許?

    其最大的原因,便是要供養席拓的軍隊。

    大夏雖立朝不過三年時間,但是中原之地已被相豫章姜貞占領多年,也治理了多年,中原之地乃天下之中,天下的糧倉,自古以來便是兵家必爭之地,這樣的地方被相豫章姜貞治理多年,又怎會倉中無糧,庫中無錢?

    細究起來,不過是因為要供養席拓的軍隊。

    哪怕席拓現在聽從商溯的建議,以戰養戰,盡量自給自足,但其龐大的開支依舊需要大夏來托底支援,讓這個戰后滿目瘡痍的孱弱王朝的財政更加艱難。

    單白似懂非懂。

    他不懂這些打仗,也不懂打仗需要怎樣的人力物力,但他知道他的家鄉離大夏非常遠,遠到與他一同前來的奴隸有幾十個,可活著抵達大夏的,還不到一半。

    那些死掉的奴隸們,其實很多都能活下來,但是缺醫少藥讓他們得不到及時的救援,而趴在他們身上吸血的胡商又舍不得讓他們多吃飯,一旦看誰染了病,便把他們丟在路上,任他們在荒無人煙的大漠里自生自滅。

    正常人都無法在大漠里活下去,更何況生病了的奴隸?

    被拋棄的奴隸只有一個結局——被大漠里的野獸分吃,連完整的骨頭都尋不到一塊。

    這只是一個開始。

    絲綢之路剛剛打通,便有這么多的奴隸因為胡商的貪婪與狠辣死在絲綢之路上,當絲綢之路被徹底打通時,死在絲綢之路上的奴隸更是不計其數。

    絲綢之路對于胡商們是日進斗金,可對于奴隸們,卻是一條尸堆如山的死亡之路。

    單白眸色一點一點暗淡下來。

    絲綢之路的利潤如此豐厚,無論是胡商,還是大夏的商人們,都不會放棄這條生財路。

    這也就意味著,每天都會有無數奴隸踏上這條路,每天都會有奴隸在不斷死去,用自己的白骨如山,去堆起商人們的金山銀山。

    他不想這樣。

    他不想再看到跟他一樣的奴隸悄無聲息死在大漠上,死后還被野獸啃食。

    一個人……不,一個奴隸,如果一旦被當成人一樣對待,那么他便再也回不去了。

    他渴望有充足的食物和水,他渴望舒適的衣服與溫暖的房子,他還渴望別人看向他的目光不再是鄙夷,而是拿他當成一個人來對待。

    單白抿了抿唇。

    ——他再也不要過以前的奴隸生活。

    不止他,還有那些他曾經的伙伴與親人。

    他希望他們與他一樣,都能得到大夏的解救與庇護。

    單白抬起頭,看著面前溫和端方的京兆尹,“京兆尹大人,請您一定要與皇太女殿下轉達我的請求。”

    “出兵我們那里,的確需要很大的人力物力,可是皇太女殿下雄心壯志,氣吞山河,怎能只把目光放在大夏現在的領土之上?”

    “皇太女殿下看不到的海外之地,同樣地大物博,值得皇太女殿下將它們納入自己的領土之中。”

    單白懇求道。

    石都眉梢微挑,“不錯,你的中原話越發精進了,能說幾個成語了。”

    沒有拒絕,也有答應。

    溫和的話像是在與他話家常,讓他完全摸不準石都心里在想什么。

    單白有些著急,“京兆尹大人——”

    “放心,我會把你的話轉達給皇太女的。”

    清瘦的少年聲音急切,石都笑了一下,伸手拍了拍少年肩膀,平靜說道。

    單白眼前一亮,連忙向石都拱手道謝,“謝謝您,京兆尹大人!”

    “不要高興得太早,這件事很難。”

    石都道,“出兵海外不是皇太女一個人便能決定的事情,需要與兩位陛下以及文臣武將們商討之后才能有結果。”

    “我知道。”

    單白連忙點頭,“您能轉達我的請求,我就已經非常感激了。”

    “皇太女殿下是位偉大的女人,她一定能說服兩位陛下和大臣們的。”

    ·

    “他真的是這么說的?”

    聽到石都轉述單白的話,相蘊和忍不住笑了起來。

    石都微頷首,“臣怎敢欺瞞殿下?這的確是單白的原話。”

    “單白是個老實孩子,說得出來這種話。”

    相蘊和笑了一下,輕啜一口宮女遞來的茶。

    彼時天下初平,民生凋零,他們行黃老之術,休養生息,讓利于民,恩養天下百姓。

    國策如此,自然不會強迫各地百姓進貢金銀絲綢茶葉等物,有便有,沒有便沒有,不會讓進貢的東西成為考核各地郡守的標準。

    這種情況下,送到宮里的茶自然也不是最好的,喝著與商溯的茶差不多,都是一些頂級世家們能喝到的茶。

    茶葉最能反應一個地方的經濟,宮中的茶與世家們的茶相差無幾,便意味著這個國家的經濟不過如此,尚未到達所謂的盛世太平。

    ——當然,沒有實權的傀儡皇帝與窮奢極欲的皇帝們除外。

    不是盛世太平,又如何能對海外用兵?

    一個席拓已差點拖垮國庫,再來一個商溯,怕不是剛剛立/國便要滅國。

    但這并不代表相蘊和對海外之地沒有想法。

    如果沒有向外擴張的野心,她便不會去黑市,更不會在黑市上買下單白。

    相蘊和聲音溫柔,“當初我把單白買下來,一是因為我需要一個胡人,二么,便是他的眼睛很干凈,有一種毫無雜質的純粹。”

    “看到他的眼睛,我便知道,他是我要找的人。”

    “殿下英明。”

    石都發自肺腑道。

    “什么英明不英明?不過是想在有限的生命里多為這個王朝做點事情罷了。”

    相蘊和道。

    時不我待,稍縱即逝。

    能在她這一代做完的事情,她絕不會留給下一代。

    相蘊和拿起憑借記憶畫出來的世界地圖,找到地圖上單白的故鄉。

    單白的故鄉離大夏很遠,但是位置卻很關鍵,是她想遠征海外的一個橋頭堡,如果這個地方拿下來了,也就意味著這個國家之后的地方成為她的囊中之物只是時間問題。

    “我覺得,我們可以先派一支商隊過去了解一下情況。”

    相蘊和斟酌說道,“如果能從內部瓦解他們,那便最好不過,如果瓦解不了,我們便需要三五年的時間來養精蓄銳,待國力足夠強盛的時候,才能出兵這里,將這個地方納為大夏的版圖。”

    石都點點頭,頗為贊同相蘊和的決策,“此地離我們太遠,若以兵力強攻,必先在兵力上數倍于他們,否則我們沒有任何勝算。”

    “唔……既如此,那便不要強攻,讓他們自己來投奔我們就好了。”

    商溯看了一會兒相蘊和畫出來的粗糙地圖,心里已有了主意。

    相蘊和心中一喜,“三郎,你有什么好主意?”

    商溯眉梢微挑,悠悠一笑,視線落在自己面前已喝了一半的茶。

    察覺他的意圖,相蘊和撲哧一笑。

    ——這廝想讓她給他倒茶。

    倒就倒。

    若倒個茶便能建功立業,她能倒茶倒到整個世界都是她的。

    相蘊和斂袖起身,走到商溯面前。

    男人面前的茶盞只剩下半盞殘茶,她拿起茶水,往茶盞里重新注入茶水。

    商溯眉頭微動,一雙瀲滟鳳目輕輕轉著,視線雖相蘊和而動。

    茶水飛落在茶盞里,盈盈的綠色便浮了上來,清香宜人的茶香撲面而來,相蘊和放下茶壺,兩只手端著茶,眼睛瞧著商溯,把茶送到他面前。

    而彼時的商溯的視線,也跟隨相蘊和的動作落在她的手上,再從她手上輕輕一滑,對上那雙溫柔瞧著自己的眼。

    四目相對,他清楚看到相蘊和眼底的繾綣溫柔。

    那是瞧著自己欣賞之人才會有的目光,像是皎皎的月光落在一汪清泉上,無端讓人軟了心腸。

    “三郎,吃茶?”

    他看到她淺淺笑著,把手里的茶又往他面前送了送。

    她送的距離很近,只要他稍稍低頭,便能吃到她手里的茶。

    她手中的茶離得如此之近,端著茶的她的人也一樣,近到他能看到她的長長的睫毛從眼瞼處探出來,在臉上投下淡淡的陰影,小扇子似的形狀,輕輕扇著她那顆驟然狂跳的心。

    要命。

    她永遠能精準拿捏他的心,無論他是否占了上風。

    “怎么不吃茶?”

    商溯遲遲不飲茶,相蘊和笑了一下,輕聲問他。

    “吃。”

    她聽到男人一聲輕笑。

    緊接著,是他的手握著她手腕,拿著她的手,將她手中的茶送到自己嘴邊。

    茶水流入他唇齒間,他的眼睛卻不看茶,而是在看她。

    那雙原本便瀲滟如秋水般的眸子,此時更加溫柔深情,眸中仿佛有千山暮雪,將天下的水與雪全部聚集在里面。

    相蘊和眼皮輕輕一跳,心口忽然熱了起來。

    果然男人不能長得太好看。

    若是太好看了,便容易讓人心臟輕跳,讓人突然發現,原來自己心頭的小鹿并沒有死,它一直存在著,只是從未有人驚動它。

    而現在,它被那張極好看的皮囊驚動了,在她心頭奔跑著,讓原本荒蕪的心長出一片草原。

    相蘊和眨了一下眼。

    ——怎么辦?她好像有點喜歡他了?

    喜歡他這張世間無二的漂亮皮囊。

    商溯一點一點把水吃完。

    吃到最后,他已無法再去看相蘊和的眼,那雙眼睛太溫柔,也太容易讓人沉溺其中,看著這樣的一雙眼,他不知道自己能做出什么樣的事情來。

    “好茶。”

    商溯贊道。

    商溯飲完茶,松開相蘊和的手。

    他松得快,那人應該不曾發覺他的掌心此時已有些發燙。

    “吃了我的茶,便是我的人,一輩子都要供我驅使,為我做事。”

    相蘊和放下茶盞,悠悠一笑。

    ——皮囊雖好,但她的征途是星辰大海。

    有了星辰大海,漂亮的皮囊只是錦上添花。

    商溯眉梢微漾,“自然。”

    石都捂了捂心口。

    ——孤寡之人看不的這個。

    相蘊和笑瞇瞇看著商溯,“茶也吃了,該說說你的打算了。”

    石都松開手,不捂心口了。

    ——他最欣賞皇太女殿下這種無論什么時候都無比清醒理智的作風。

    “如果說我們的仆從奴隸只是低人一等,那么單白故鄉的奴隸,便是連牛馬都不如,是可以隨意丟棄踐踏的東西。”

    商溯眸光輕閃,“我們有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他們那邊也可以有。”

    “授人以漁,不如授人以漁。”

    商溯聲音緩緩,手指落在粗糙地圖上,“與其遠征海外,不如排出一些精兵文臣,幫助他們推翻現有的統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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