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 ☪ 第 121 章
◎偷偷親一口。◎
第一百二十一章
“……”
你怎么不說讓別人把萬里疆土拱手相讓呢?
以最小的代價, 換取最大的利潤,這樣的好事誰不會想?
可問題是,旁人又不是傻子, 憑什么怎會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讓任由旁的國家的人來指導自己國家的奴隸在作亂?
這條路根本行不通。
但凡有丁點可能, 便不會輪到她來占這個便宜。
相蘊和微抬手, 手指戳在商溯額頭。
稍稍用力,將男人的額頭戳得往后仰。
“換個法子。”
手指戳在男人額頭上, 相蘊和說道, “這個法子我想過了, 行不通。”
商溯眼皮輕輕一跳。
天下已平,相蘊和不用再上戰場, 曾經因苦練騎射功夫而磨出來的薄繭此時已消散大半,如今的手指被養得溫軟如玉, 玉似的手指落在他額頭上, 讓他眼皮輕跳間,手已攥住相蘊和的手腕。
“行得通。”
他輕輕拿開相蘊和的手,鳳目看著她眼睛,“單白是個可塑之才, 稍加點播, 便會成為我們的掌中劍。”
相蘊和道, “但他故鄉的統治者不會對他的行為坐視不管。”
“縱然咱們幫有心他們, 可路途遙遠, 我們鞭長莫及, 一旦統治者行血腥手段鎮壓,我們便前功盡棄。”
“單白的故鄉距我們有千里之遙, 如果那邊發生變動, 只怕等異變結束之后, 我們還未必能知曉。”
相蘊和嘆了口氣。
這是她最擔心的問題——距離太遠,有心無力。
商溯眉梢微挑,揶揄輕笑,“將軍的職責是打仗,不是治理天下。”
“我會想辦法掀起他們的內戰,讓他們成為大夏的一部分。”
“至于把他們打下來之后的事情,便是你需要操心的事情。”
商溯道,“你精于政務,極善民生,一定會有辦法治理海外之地的。”
“……”
倒也不用對我這么有信心,但凡我知道怎么治理,也不至于現在都一頭霧水。
相蘊和哭笑不得。
如果說話的是別人,她定會懷疑說話之人在陰陽怪氣,可當這個人是商溯時,她便覺得這是男人的肺腑之言。
——此人清高桀驁,從不屑于說奉承話,若非真的覺得她有手段來治理,斷然不會這般說話。
罷了罷了。
他既然有信心打下來,那她便有信心將這塊土地治理好。
進了她嘴里的肉,哪還有再吐出來的道理?
她定然會讓那些地方煥然一新,融為大夏新的領土。
相蘊和笑了笑,“好呀,只要你打得下來,我便能治理得起來。”
“你開疆擴土,我治盛世太平,咱們兩個各司其職,互為倚仗。”
“甚好。”
商溯眉眼飛揚,瀲滟鳳目里笑意淺淺。
石都搖頭輕笑。
——從某種意義上來講,皇太女與商將軍的確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世間再找不到第二個比他們更契合的人。
商溯有意挑起海外之地的奴隸們的反撲,相蘊和與相豫章姜貞表明自己的態度,兩人無不贊同。
但贊同歸贊同,身為九州天下的執政者的政治敏感度還是會有的——如今剛剛結束戰亂不過三年之久的新王朝,真的有能力去遠征海外,讓海外之地盡皆俯首嗎?
姜貞與相豫章互相對視一眼,從彼此眼底看到濃濃的擔憂。
相蘊和知道他們在擔心什么,便笑著解釋說道,“三郎不大舉用兵,只選出極精銳之將士,偽裝成商隊偷偷潛入那些國家,根據當地的情況下,再決定是否動手。”
“若成了,那便是最好不過,是壯我大夏軍威,阿父阿娘其功昭昭,其德烈烈,三郎用兵如神,所向披靡。”
相蘊和聲音溫柔,但也堅定,“若不成,便只當做走了一趟絲綢之路,讓將軍們體會一下掙錢的不易,自己給自己的軍隊們掙些軍費。”
這倒是個可行的法子,沒有大舉用兵,消耗也不大,是現在的大夏能承受得起的一種籌劃。
相豫章摸了摸下巴,心里已有五分應允。
姜貞掀了下眼皮。
——值得一試。
“三郎計劃如此,不知道阿父阿娘是否愿意接受他的用兵計劃?”
相蘊和笑瞇瞇問自己的父母。
相豫章眼珠一轉,“只要不大舉用兵,就什么都好說。”
“三郎準備帶什么東西上路?”
疏狂精明的帝王已在思考下一步。
姜貞拿起清晨被女官們送過來的奏折,“如今我們物資不豐,能讓三郎帶的東西并不多,左不過一些絲綢茶葉罷了。”
話音剛落,看向一旁的相豫章。
夫妻兩人在這種事情上一向極有默契,兩人互相交換一下眼神,相豫章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
嘖嘖嘖,還得是他的貞兒,連這種事情都能想得起來。
相豫章深以姜貞為榮。
“絲綢茶葉?”
相豫章嘿嘿一笑,“我記得三郎的莊園也盛產絲綢茶葉?而且品質上乘,不輸貢品,上次他送來的茶,我覺得比咱們的茶還好喝。”
“……”
您可真會給自己省錢,打的算盤珠子快要崩到我臉上了。
相蘊和哭笑不得,十分唾棄自己阿父這種讓武將自費打仗的行為。
“三郎的茶的確不錯,比貢茶更潤些,口感也更好一些。”
相蘊和一邊唾棄著相豫章的行為,一邊毫不猶豫加入相豫章的行為。
——如今的大夏剛剛立朝不過三年時間,正是百廢待興處處需要錢財建設補貼的時候,打仗這種事情,當然是能省一點是一點嘛。
“既如此,那便絲綢茶葉。”
姜貞一錘定音。
一家三口統一意見,接下來便是開朝會,讓文臣武將嗎踴躍發言,提提自己的意見和建議。
武將們的戰功來自于戰場之上,而文臣們則需要為武將們的遠征做充足準備,糧食,戰馬,軍餉,這些都是文臣們需要籌備的東西。
這種情況下,文臣武將們對打仗的態度截然不同,一個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另一個恨不得跳起來指著武將們的鼻子罵武將窮兵黷武,好大喜功,完全不顧及百姓們的死活。
文臣武將們各抒己見,爭執不休,誰也無法說服誰。
姜貞面無表情,相豫章聽得直打哈欠。
相蘊和面帶微笑,絲毫沒被文臣武將的爭執影響心情。
一家三口無比淡定,唯一不淡定的人的是商溯。
這位脾氣不大好的將軍忍了又忍,但到底還是沒忍住,在文臣們又一次譏諷武將們站功是建立在百姓們的尸骨累累之上時,他便冷笑一聲,加入文臣武將之間的大亂斗。
“武將的戰功建立在百姓們的血淚之上?”
商溯聲音涼涼,“既如此,當戰亂來臨,外族入侵之際,百姓們縱然尸堆如山血流成河,也不該期盼能征善戰的將軍踏平亂世,一統山河,更不該祈求天賜戰將,驅除韃虜,重塑河山。”
以杜滿為首的一眾武將們紛紛點頭。
對,就是這樣!他們武將才不是造成亂世的元兇,而是盛世太平的功臣!
這幫文臣著實會偷換概念,將亂世的源頭按在他們身上,簡直是胡說八道口不擇言!
武將們此起彼伏,附和商溯的話。
“商將軍說得對!”
“商將軍說出了咱們武將的心聲!”
“你們少往我們身上潑臟水,我們才不是造成亂世的元兇!”
四肢發達但嘴皮子不利索的武將們第一次在與嘴皮子極為利索的文臣們的爭吵中占了上風。
但文臣們不甘示弱。
這次若是退了,以后武將們再請戰,他們便沒有借口拒絕了——立朝之初國庫空虛民生凋零的情況下都敢出兵海外,以后哪怕內憂外患不斷,情況糟糕到即將滅國,大夏的執政者也有勇氣對外作戰。
這就是建|國第一戰給后世執政者的底氣。
——古往今來,王朝多以羸弱亡,獨大夏亡以強盛,亡以好戰。
開疆擴土是衡量一個武將是否優秀的標準,武將們才不會在乎戰爭會給百姓們帶來什么,他們只會在意自己的戰功是否赫赫,自己的威名是否遠揚,戰爭的苦與難,只有他們這些治理民生的人才會知曉。
他們斷然不會讓武將們為了一己私利,讓君主們的好大喜功再一次將剛剛過上太平日子的神州百姓再一次拖入深淵地獄。
為人臣者,若不能為民請命,那么他們站在朝堂的意義又是什么?
他們必須阻止武將們喪心病狂的野心。
阻止君主們貪得無厭的對疆土的渴望。
文臣們據理力爭,“商將軍說得好生輕巧,仿佛動輒幾萬幾十萬的兵馬糧草全是憑空出現的一樣。”
“商將軍要遠征海外,請問糧食怎么運輸?兵馬怎么抵達?”
文成冷笑不已,“單白的故鄉距我們有萬里之遙,不是商將軍幾個晝夜便能奔赴的邊疆。將軍的千里奔襲之計,只怕在那個地方行不通!”
商溯掀了下眼皮,“誰說我要幾萬幾十萬兵馬了?”
“既是遠征海外,便不可能不用重兵。”
文臣道,“距離如此之遠,補給支援完全跟不上,若不帶足兵力與糧草,便是視將士們的性命如兒戲,讓。他們埋骨他鄉,無端枉死。”
“呵,只有庸碌之將才會如此。”
商溯懶懶挑眉,涼涼開口,一開口便是把文臣武將一起罵了去,“我若領兵,一不用重兵,二不會讓將士無端枉死,三不會效仿夸夸其他之輩,尚未開戰,便已嚇破膽子,只敢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逞威風。”
“……”
這怎么還無差別攻擊呢?
被內涵到的武將們心里頗為郁卒。
——是的他們就是商溯口中的庸碌之將,遠征海外只會用重兵的那群人。
“不用重兵?”
文臣譏諷出聲,“若不用重兵,你遠征海外做什么?看旁人在絲綢之路上賺得盆滿缽滿,所以自己也想分一杯羹?”
開什么玩笑?
商大將軍刻薄是刻薄了些,但又沒有瘋,怎會作出這種荒唐事?
更別提這位將軍霸占了會稽顧家積累了不知多少年的家資,彼時的錢財只怕比國庫里還要多,怎會為了絲綢之路的仨瓜倆棗動了心?
文臣們腹誹著,對商溯的財力有著清醒的認知。哪曾想,他們的聲音剛落,便看到男人下巴微抬,在他們的注視下點了點頭。
“不錯,我的確想分一杯絲綢之路的羹。”
商溯清冷聲音響起。
“???”
一定是我被武將們氣昏了頭,所以才會聽到這種妄語!
文臣們絕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與耳朵。
可事實就是如此,男人瀲滟鳳目環視著他們,清冽聲音仍在繼續,“我會抽調能兵悍將,組建一支無所不能的精銳之師,而后假扮成商人,帶著絲綢茶葉遠赴海外之地,根據他們當地的情況,再制定是強攻還是智取的方案。”
“?”
海外之!仗還能這么打?
文臣們面面相覷。
仔細想了想,似乎的確可以這樣打。
花費小,動靜小,再策反一些飽受欺壓的奴隸們,便不能將那些疆域插上大夏的旌旗。
嗯,很可以,非常可以。
——只要不讓他們籌集軍費軍糧與軍馬,商溯別說要經商了,商溯自降身份當胡商他們都管不著。
“也不是不行?”
“大抵可行。”
“試試?”
“試試就試試。”
文臣們短暫交流之后,與商溯達成一致。
——剛剛立朝又如何?大夏武德昭昭,打得就是立朝不穩出兵海外的仗!不要他們出錢出人又出糧的那一種!
相蘊和忍俊不禁。
“既如此,那便勞煩各位大人將海外賣得好的東西整理出目錄來,好讓三郎按照目錄來補貨,盡快湊齊去絲綢之路所需貨物。”
文臣們一口應下,“殿下放心,從事交給我們,不出三日,我們必會整理出完整的目錄,供商將軍參考挑選。”
是日,君臣在出兵海外的事情上達成共識。
是夜。,文臣們加班加點準備商溯需要的東西。
又幾日,商溯挑選出精銳將士,編成商隊,整裝待發。
春風徐徐,相蘊和親自出城送商溯。
因為是偽裝成商隊,商溯與將士們并未穿盔甲,只穿著商賈們喜歡穿的錦衣華服,裝著一車又一車的貨物,在寬闊平坦的官道上駐足。
商溯與將士們如此,相蘊和也并未著宮裝,穿著家常衣服,前來送商溯。
官道上人來人往,商隊們絡繹不絕,像相蘊和與商溯這種夫君外出經商,妻子前來相送的人太多太多,他們的存在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只有同位商人的人會往他們的馬車上瞄一眼,好奇這支商隊兜售的什么樣的絲綢與茶葉。
商溯衣袖揚在長風里。
而那雙凌厲又艷麗的眼睛,彼時落在相蘊和身上,眸光流轉間,眼底已是一片溫柔。
“放心,打仗的事情交給我。”
商溯揚眉一笑,對相蘊和說道。
相蘊和笑了起來,“我知道。”
“有你領兵在外,我很放心。”
“早去早回。”
相蘊和抬起手,傾情整理著商溯的衣襟,“等你回來了,咱們便舉行婚禮,好不好?”
商溯溫柔眼眸一下子亮了起來,抬手捉著相蘊和的手,迫不及待問相蘊和,“你說的是真的?”
“等我凱旋,咱們便舉行婚禮?”
“當然。”
相蘊和輕點頭,“我什么時候騙過你?”
“我今年二十一,你已二十有四,已經到了可以大婚的年齡了。”
相蘊和溫柔說道。
商溯欣喜若狂,重重點頭,“不錯,我們可以成親了。”
“所以你要早點回來,知不知道?”
相蘊和道。
商溯大笑,“知道,我一定早些回來。”
相蘊和抬頭看著商溯的臉,男人眸間是繾綣深情,她很喜歡這種眼里滿滿都是她的樣子,嘴角止不住上揚。
真好看。
尤其是男人眼里只有她的時候,仿佛是世間的星光與水光全部聚集在他眼底,能將鐵石做的心都給融化了去。
相蘊和心中一動,手指輕撫商溯對于男人來講過于艷麗的眉眼。
溫軟的指腹落在商溯眉眼上,那種酥酥麻麻的感覺便在她的觸摸下席卷而來,讓他眼皮輕輕一跳,心臟也跟著跳了起來。
“砰——”
“砰!”
心臟砰砰狂跳著,仿佛隨時都有可能躍出胸腔。
“我等你。”
女人溫柔的聲音響起。
杏眼輕輕閉上,她的腳已踮了起來,上半身微微前傾,漂亮的臉離他越來越近。
溫熱的氣息撒在他臉上,而她溫暖的吻也落在他額頭。
清清淺淺的一個吻,如蜻蜓點水一樣,一觸即分。
可如此溫柔如此清淺的一個吻,卻讓他瞳孔驟然收縮,心臟為止停止——她親了他!
“早些回來。”
相蘊和的聲音再度響起。
抓著他衣襟的手指松開,她已退后半步,與他保持著正常社交該有的距離。
——方才的那個吻,仿佛是他的幻覺一樣,是他臆想出來的東西。
可他知道,不是的,那是真實存在的,讓他為之瘋狂為之付出一切的東西。
商溯緩緩抬頭,指腹落在相蘊和剛剛吻過的額頭,然后看著她的眼,一點一點笑了起來。
“我很快便回來。”
他對相蘊和道,“因為我知道,你在等我。”
有人牽掛著,便是有了家,無論去了多遠的地方,心里總是想著要回家。
——因為家里有人等著他。
自母親去世后便不復存在的家,如今在相蘊和的等待中重新建了起來。
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是他們朝夕相伴的情誼,在未來的時光里可以數著這些點點滴滴,一起溫習過去的柔情蜜意。
商溯嘴角止不住上翹。
“殿下,時間到了。”
相蘊和身后的石都低聲提醒。
相蘊和微頷首,目光仍在商溯身上停留,“我知道了。”
那雙眼睛里有太多的不舍與溫柔,幾乎能讓人溺死在里面,商溯睫毛輕輕一顫,不敢再與相蘊和對視。
“出發。”
商溯轉身上馬,吩咐周圍扈從。
商隊出發。
相蘊和瞇眼看著漸行漸遠的商隊,輕輕長嘆一口氣。
石都眉頭微動。
“阿和舍不得三郎?”
蘭月笑著問道。
“恩,有點舍不得。”
相蘊和輕點頭,“但更多的是擔憂,擔憂他的性子,能不能做好我交代的事情。”
石都忍俊不禁,“旁人交代的,商將軍未必放在心上,可若是殿下交代的,商將軍必然會全力以赴,達成殿下的心愿。”
誰說不是呢?
只要是她說過的事情,無論再小,他都會放在心里,然后在她都快要忘記了的時候,他卻突然帶著驚喜回來,身體力行詮釋著,將一個人放在心里會是什么模樣。
相蘊和溫柔笑了起來,“既如此,我等他便是。”
“等他凱旋,等他風光還朝。”
那時候的她如此年輕,也如此篤定,篤定這個世界上沒有商溯打不贏的仗,更沒有他攻不下的城堡,所以她極為放心地把海外之地交給他,然后等待他的好消息。
可是她忘了,海外之地與中原之地大不相同,飲食氣候與風土人情,沒有半點中原之地的影子。
商溯作為一個養尊處優的世家子,哪怕叛出家族,但錦衣玉食的生活不曾更改,他還是奢靡到隨手用金珠來打賞人的商三郎。
這樣的一個人,他經得起長途跋涉們?經得起風餐露宿們?經得起海外之地與中原之地完全不同的飲食與住宿嗎?
相蘊和不知道。
她知道的是,等商溯的噩耗傳來時,已經時商溯出事的半年后,那個曾笑著對她說等他回來的男人,竟再也不能回來。
“殿下?殿下?”
耳畔響起石都的聲音,“您……節哀。”
相蘊和緩緩回神,“節哀?我為什么要節哀。”
“不,他沒有死,我不信他會死在外面。”
相蘊和搖頭,聲音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輕顫,“他說過的,他會回來的。等他回來,我們便舉行婚禮,讓他成為我的皇夫——”
聲音戛然而止。
像是有什么東西緊緊扼住了她脖頸,讓她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
她的將軍……死了?
相蘊和愣了愣,一片空白的大腦終于開始緩緩運行。
她抬手,去拭自己眼角應該會有的淚。
可是沒有,那里很干燥,沒有半點濕氣,她半滴眼淚不曾有,只有一種眼睛酸澀心臟被掏空的感受。
但還好,還能忍受。
問題不大,她能堅持。
于是相蘊和摸到案幾上自己的茶盞,往嘴里送了一口茶。
茶盞里的水是殘茶,只剩下極淡極淡的茶香,那是商溯送的茶葉,他說這個茶的味道很好,讓她多喝些,每次喝茶的時候便能想起他。
——他希望她每天都能想起他。
他做到了,她的確每天都在想他。
相蘊和深吸一口氣,緩緩調整氣息。
不,她不信商溯就這么死了。
她要生要見人,死要見尸,絕不會因為旁人的三言兩語便讓他們斷了商溯的生死。
“事情已經過了這么久,真相未必便是當時的真相。”
她聽到自己的聲音響起,帶著微微的顫意,但她努力調整著自己的氣息,好讓自己的聲音盡量平靜下來。
她的努力顯然是有用的,再開口,她的聲音已沒了顫意,只剩下萬籟皆寂的平靜——
“斥衛何在?我要見斥衛。”
她平靜說道,“若事實果真如此,三郎死于海外之地的內亂之中,那么便意味著他的計策無比成功,已在那個國家掀起滔天巨浪,否則他們不會絞盡腦汁對他下手,定要他死在當地才放心。”
“三郎的計策既然大獲全勝,那便是我們的機會,是我們將手伸到海外的機會。”
她平靜著,發出自己的指令,“三娘何在?桌三娘另起一支商隊,繼續執行三郎的計劃。”
那是她與商溯一早便商議過的事情,倘若他身死海外,便讓三娘繼承他的遺命,繼續在海外開疆擴土。
“臣在。”
嚴三娘拱手聽命,“臣立刻去準備,今夜便動身。”
蘭月與石都互相對視一眼。
石都微頷首,向蘭月使了個你放心的眼神。
蘭月點了點頭。
石都拱手請命,“殿下,請容臣與三娘一同出發,奔赴海外。”
“你不能走。”
相蘊和極為清醒,“你若走了,京都的事情交給誰?”
“我是三郎的未婚妻,但更是九州天下的繼承人,我要擔起江山萬里的重任,而不是為了一位將軍的死失去理智。”
相蘊和平靜說道。
石都眼皮輕輕一跳。”阿和——“
蘭月眼底閃過一絲訝然。
相蘊和微抬手,打斷蘭月尚未說完的話,”不必說了,我心里有數,知道自己該怎么做。“
在這種事情上,相蘊和素來極為執拗,任誰也說不動她,蘭月嘆了口氣,只好放棄說服相蘊和的舉動。
“殺我將軍……屠我商隊……”
相蘊和手指落在地圖之上,聲音一點一點冷了起來,“海外蠻夷,竟敢這般欺我大夏?”
【📢作者有話說】
作者君飛升失敗orz
心好痛,感覺自己要窒息了qaq感謝在2024-04-27 12:33:10~2024-04-28 02:56:09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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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 ☪ 第 122 章
◎“相蘊和,我回來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顯而易見, 這是一個讓所有文臣武將都無法保持平靜的晚上。
當商溯的噩耗傳來,上至天子與皇太女,下至得到消息的臣子, 都為之震怒, 甚至憤慨——他們用兵如神的將軍, 就這樣死在一個極其遙遠的邊陲小國?
這是對大夏威儀對踐踏。
更是對王朝尊嚴的一種挑釁。
——帝國思維是一種很神奇的東西。
當自己的國力足夠強盛,當自己的兵馬足夠強壯, 縱然再怎樣厭惡戰爭的文官, 也無法抑制自己想要向外擴張的野心。
大夏雖剛剛建立不過四年時間, 但這個國家是打敗了同時代的所有諸侯才問鼎天下的,武德極其充沛的情況下, 哪怕國力與兵力并非頂級強盛,但其驍勇善戰之風也足以讓過他們做出令人心驚的事情來。
當向外擴張的最鋒利的一把劍折在異國他鄉時, 這樣的消息足以讓整個朝堂因極為憤怒而陷入癲狂狀態, 甚至連與商溯極為不對付的文官們都無法壓制自己的憤怒,諫言慷慨激昂,要天子與皇太女給小國一個血的教訓。
朝堂之上,文臣與武將們爭執不休。
但這一次, 他們爭吵的原因不再是出兵還是不出兵, 而是出兵多少, 給海外蠻夷一個怎樣的教訓。
激烈爭吵中, 文臣武將們并未發現從來沒有任何默契只有紛爭的他們竟在這件事情上達成了一種詭異的共識——出兵, 必須出兵, 我們大夏不受這種委屈!
但是出兵多少,又有何人領兵, 這件事情讓文臣武將再次發揮自己本能的分歧, 在出兵的事情上吵得不可開交, 誰也無法說服誰。
大夏最善戰的將軍埋骨他鄉,這一次,相豫章與姜貞沒有跟以前一樣高坐釣魚臺,看文臣武將們吵得恨不得打起來而自己只看熱鬧不發言,待他們吵完罵完之后再做決定,事關將軍的死與大夏的軍威受到挑戰,相豫章稍加思索,表明自己的態度——
“此次由我領兵,蘭月雷鳴為副將,千金公主為先鋒,興兵五萬,直取敵軍。”
相豫章聲音凌然。
蘭月與雷鳴對視一眼,從彼此眼底看到震驚與愕然。
以他們現在的國力,莫說只是出兵五萬了,十萬二十萬也是能出得起的。
可問題是,這次出兵的地方不是神州大地,而是距大夏有萬里之遙的海外之地,路途如此之遠,其軍費便要翻上好幾番,對外用兵五萬的軍費,是對內軍費的五倍十倍。
如此巨大的軍費開支,文臣們會答應這件事嗎?
——與其讓文臣們將出兵一事一砍到底,還不如自己先降低成本,討價還價。
與雷鳴交換一個眼神后,蘭月斟酌開口,“陛下,兵者乃國家大事,當斟酌再三——”
“不錯,當慎之又慎。”
蘭月的話剛剛開口,便被文臣打斷。
蘭月心頭一涼,頓覺五萬兵力要打水漂。
別說五萬了,以文臣們對戰爭的反感,只怕出兵一萬都很難。
但下一刻,她聽到文臣聲音朗朗,擲地有聲——
“臣以為,我們現在的國力完全支撐得起我們對外出兵,既然支撐得起,便該興以重兵,直搗黃龍,取蠻夷項上人頭,以雪上將軍身死他鄉之國恥。”
文臣整袖出列,手持象笏,對著相豫章一鞠到地,“臣請愿,陛下當興兵十萬取蠻夷!”
“!!!”
十萬?!
蘭月瞳孔地震。
——這怕不是賭國運,成則將海外之地全部納入囊中,敗則經濟被拖垮,民生一蹶不振,讓好不容易過上太平日子的天下九州再一次陷入戰亂之中。
瞳孔地震的不止蘭月,還有雷鳴姜七悅嚴三娘等一眾武將。
武將們只是在治理天下的事情上不如文臣們擅長,但最基本的道理他們懂,窮兵黷武沒什么好下場,好大喜功的結果一定是國力急轉而下,天下紛爭四起,若在這個時候執政者沒有行休養生息以養民的國策,那么等待他們的,必然是走向滅亡。
要知道,雄心壯志如漢武帝,在晚年期間執行的國策都與自己年輕時完全不同。
年輕時是開疆擴土,野心極度膨脹,而年老之后,便是減賦稅,恩養民,讓大漢王朝這個戰爭機器走上休養生息的道路。
有呂后十五年的積累與文景之治的漢武帝尚且如此,更何況他們?
武將們大腦飛速運轉,計算大夏如今的國力與財力。
得益于每日上朝都要聽文臣們哭窮,他們對大夏如今的國力也有一個簡單的認知,以大夏現在的國力,對外出兵兩萬已是極限,若是五萬,便是與逼百姓們去死沒什么區別。
“陛下三思,絕不可兵發十萬。”
嚴三娘拱手道,“海外之地遠在萬里之外,若興兵十萬,便是長距離作戰,一個兵卒需要征調最起碼五個民夫,如此一來,便是兵發四十萬。”
“四十萬兵馬每日消耗的糧草是一個天文數字,其軍糧與戰馬更是不可估量。”
嚴三娘面色冷峻,憂心忡忡,“我們的國庫根本支撐不了這樣的消耗,九州百姓更擔不起這樣的賦稅。”
戰爭機器一旦運行起來,便很難以個人的意志而迅速終止。
在沒有分出絕對的勝負之前,戰爭雙方都會不斷加碼,直至自己傾家蕩產。
她是武將,沒有人比武將更能明白戰爭的殘酷。
可也正因為如此,身為武將的她的最大心愿是天下再無戰事。
當然,天下無戰事,并不意味著一味的妥協與忍讓,而是更加謹慎用兵,戰事不因個人意氣而產生,只有在國家利益被嚴重損害時,才會六軍齊發,一戰定乾坤。
“陛下縱然再怎樣心痛商將軍之死,也不該做出如此意氣之舉。”
嚴三娘苦口婆心道,“陛下乃天下主,要為天下萬民謀福祉,萬不可因一時的沖動而做出致萬民于水火之中的事情來。”
此話一出,武將們紛紛附和——
“是啊,陛下,您是天下人的陛下,不是商將軍一個人的。”
“您心疼商將軍,但更要心疼天下人,不能為了商將軍而影響天下人。”
“陛下三思。區區海外蠻夷,如何需要十萬兵馬?”
“陛下,臣愿領三千精騎,深入蠻地,蕩平蠻夷,為商將軍報仇雪恨,更壯我大夏軍威!”
武將們紛紛勸阻。
朝堂局勢完全逆轉。
以前千方百計不讓用兵的文臣們群情激昂,請求相豫章以雷霆手段施以重兵,而原本叫囂著四處征戰的武將們,卻在這一刻保持了極大的理智,苦口婆心勸相豫章三思。
韓行一與石都對視一眼,從彼此眼底看出了然神色,于是各自站在各自的位置,一個笑而不語,一個緘默無言。
文臣們的反應雖然激烈,甚至可以用反常來形容。
但萬變不離其宗,他們的舉動十分符合他們的身份,更加暴露他們精于算計的本性。
商溯死在海外之事,對于大夏是奇恥大辱,無論他們怎樣勸阻,陛下與皇太女都會出兵海外。
既如此,還不如反其道而行之,說一個讓陛下與武將們都會冷靜下來的兵力,讓陛下與武將們反過來勸他們不要出兵。
不愧是政壇老狐貍,這種事情只有他們做得出來。
但盡管如此,文官們的行為依舊讓他們刮目相看。
——原來文官不是談打仗而色變,更不是一味軟弱,為了不打仗可以做任何妥協,而是他們的精于算計之下亦有錚錚鐵骨,在必要時刻亦可破釜沉舟,背水一戰。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文人風骨,莫過于此。他們做到了自己開蒙之時在圣賢畫像下所立誓言。
韓行一與石都看出文臣們的真正用意,姜貞亦能看得出,眉梢微挑,不動聲色看著文臣們與武將們繼續爭鋒。
相蘊和面上掛著恰到好處的微笑,將一切盡收眼底。
但心思簡單的姜七悅看不出來,詭異但又無比和諧的朝堂氣氛讓她撓了撓頭,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今日的文臣為何突然發瘋。
——這是在做什么?怎么文臣武將們紛紛做了對方的事情?
文臣武將們越吵越激烈。
激烈到讓文臣們欲幾揮老拳,武將們摩拳擦掌。
針尖對麥芒,山雨欲來風滿樓。
然而就在這時,殿外突然傳來斥衛的急報——
“報!大將軍大破蠻夷,敬呈蠻王頭顱!”
斥衛聲音朗朗,由遠及近,“海外小國俯首稱臣,大將軍不日便會凱旋!”
姜貞眼皮輕抬。
相豫章為之一驚。
相蘊和心臟忽地一跳,幾乎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但有人比她站得更快,那人是姜七悅,她猛地站起來,幾乎將面前案幾掀翻。
“商溯沒死?!”
姜七悅驚呼出聲。
——太好了,她的阿和不用傷心了!
“???”
什么什么?大將軍商溯沒死?
不僅沒死,還大獲全勝,把蠻王的頭顱都給送過來了?!
喧鬧的紫宸殿陡然安靜。
吵得差點打起來的文臣武將們瞬間失語。
吵得最激烈的幾個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臉上寫著一行字——我是小丑!
商溯怎么可能死?
那是他們的戰神,是自掌兵以來從來沒有敗績的大將軍!
他若領兵作戰,必是攻無不克,戰無不勝,勢如破竹將商字帥旗插在敵軍的城樓之上。
似這樣一位驚才絕艷的將軍,怎會輕易死在海外之地?還是異常憋屈的死法?
——那必然是敵軍故意傳來的假消息,用來擾亂他們的軍心。
諷刺的是他們竟然真的信了這樣的假消息,為出兵的事情差點不顧斯文與粗魯的武將們打起來?!
文臣們吹胡子瞪眼,陰陽怪氣的聲音再也止不住,“呵,商大將軍好本事,是我等低估了商大將軍的本領。”
“商大將軍只帶那點兵馬,便能讓蠻夷小國改旗易幟,此等領兵能力,又何必著急凱旋,不去其他地方再試兵鋒?”
“嘿嘿嘿,商將軍就是很厲害,以少勝多,所向披靡。”
有些武將沒有聽出來文臣們的譏諷之意,還以為文臣被商溯的軍事能力所折服,便深深贊同他們的話,難得沒有與他們再次爭吵,“你們說得對,我要是商將軍,我肯定繼續打,把那些邊陲小國全部打下來,讓他們也成為咱們的一部分。”
“……”
你該不會是個傻的吧?好話賴話聽不懂?
與這種聽不懂人話的人置氣,簡直是在侮辱自己!
文臣們自我安慰。
不氣不氣,犯不著。
——嘲諷歸嘲諷,但商溯沒死,他們還是很開心的。
武將們一旦領兵作戰,其軍糧與人馬的消耗都是極為可怕的。
但商溯是個例外,這廝天生為戰爭而生,以少勝多,以戰養戰,極大緩解了負責軍糧籌備與人馬運輸的他們的壓力,是每一個文臣都夢寐以求的絕世戰將。
正因為如此,他們才愿意捏著鼻子忍受商溯的刻薄與桀驁,甚至在沒有直接沖突的情況下,還愿意屈尊降貴吹捧一番這位目下無塵的大將軍。
“太好了,阿和,商溯沒死!”
姜七悅欣喜若狂,不住向相蘊和道喜。
相蘊和緊攥著的掌心慢慢舒展開來,在姜七悅的連聲道喜下一點一點笑了起來,“恩,他沒死。”
“傳斥衛!”
相豫章急聲吩咐親衛。
“傳斥衛入殿——”
小黃門聲音尖細。
斥衛快步入殿。
“陛下,大捷!”
斥衛將戰報雙手捧過頭頂,對著御案后的兩位帝王拜倒在地,“商將軍的計策大獲全勝,海外的諸多小國感懷王化,愿意歸附,協同商將軍殺了他們的王與貴族,在他們的地方立起大夏的旌旗。”
文臣武將們瞳孔微微放大。
——商溯比他們想象中更加厲害,一個小國只是開胃菜,諸多小國才是他小試牛刀。
“好,好一位商大將軍將軍!”
相豫章朗聲大笑。
嚴三娘從震驚中回神,“不愧是大將軍,竟能以一千兵馬打出這樣漂亮的戰績。”
“此等用兵能力,只怕我終其一生,都無法企及他的皮毛。”
“不要這樣比嘛,你已經很厲害了。”
左騫笑道,“你跟大將軍比軍功,不是自己找不痛快嗎?”
開什么玩笑,那可是商溯!所向披靡戰無不勝的商溯!
與他同處一個時代,是所有武將的悲哀。
他們一戰成名,威赫一方,然后在與他交戰的時候,成為他精彩戰役中仿佛蠢鈍如豬的對手。
差距如此之大,還比個什么?
不如老老實實跟在他身后,成為日光璀璨之下的星點陪襯。
然后千百年后,史書如此評價他們——
他們亦是名將,若生在其他時代,必能創下一段傳奇,可惜商溯世間無二,他們只能淪為陪襯。
左騫清楚知道自己的軍事能力連嚴三娘都及不上,所以更加不會與商溯去比較,見嚴三娘感慨不已,他還能笑著安撫。
左騫笑瞇瞇道,“換個角度想,有這么厲害的大將軍,是我們的榮幸。”
“有他在,我們便能用最小的代價換取最大的勝利,慘勝與大敗永遠不會降臨在我們身上,讓那些追隨我們刀頭舔血的將士們,大多能平安還家,安享太平。”
他從來都是一個資質平平的人。
沒什么野心,也沒有什么大能力,他最大的心愿,是怎么把將士們帶回去,便怎么把將士們帶回來,不會在走在路上的時候,突然有白發蒼蒼老人或著抱著孩子牽著孩子的女人問他,他回來了,他們的兒子與夫君為何沒有回來?
他回答不了這樣的問題,更不敢回答。
那一雙雙絕望而悲傷的淚眼,是他在午夜里都會被驚醒的噩夢。
可若是有了商溯,這樣的情況便會少很多,他不再日夜被愧疚折磨,而是終于能睡一個好覺。
他從未奢求過自己在史書上留下極為濃重的一筆。
他只無比慶幸,自己與商溯生在同一個時代,更加慶幸的,是他與商溯身處同一個陣營,能享受商溯從無敗績的余澤。
“商……不對,大將軍什么時候回來?”
話剛出口,姜七悅便改了稱呼,連聲問斥衛。
斥衛道,“從邊陲小國到大夏有萬里之遙,最起碼要三個月的路程。”
“比我想象中還要遠?”
姜七悅看了一眼相蘊和,有些心疼她的阿和還要再等三個月。
“算了,等三個月就等三個月吧。”
姜七悅嘆了口氣,“只要大將軍能回來,多長時間都值得等。”
那是阿和心尖尖上的人,怎能死在萬里之外的蠻夷之地?連尸首都無法運回大夏的京都?
幸好幸好,他是商溯,他沒有死,他還活著。
他知道阿和在等他凱旋,所以萬丈懸崖之上走鋼絲也要立下不世戰功,用來作為他送給阿和的新婚禮物。
斥衛忍不住笑了起來,“公主殿下,您聽我說完。”
“捷報發出之際,戰場已經結束,大將軍正在收拾戰利品,準備隨時啟程。”
“也就是說,他很快便能回來了?”
姜七悅大喜。
斥衛點點頭,“不錯,快則十日,慢則月余時間,大將軍必能凱旋。”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姜七悅欣喜若狂。
“阿和,你聽到了嗎?大將軍很快必能回來了!”
若不是彼時在上朝,姜七悅現在便想奔到相蘊和面前,將這天大的喜訊說給她聽。
相蘊和忍俊不禁,“我聽到了。”
她的三郎很快便回來了。
帶著武將們無可企及的戰功,帶著海外之地的臣民,回到這個他心心念念的京都——回到她身邊。
相蘊和無比期待那一日的到來。
懸了多日的心終于放下,相蘊和微抬眼,視線越過文臣與武將,再越過殿外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的禁衛,悠遠而繾綣的眸光仿佛穿過千山萬水,看到她的將軍英姿勃發,緩緩而來。
她的將軍戰功彪炳,而她的政績也足夠出色。
在她的協同治理下,京都百姓安居樂業,絲綢之路的商貿欣欣向榮,與大夏接壤的國家感懷王化,紛紛稱臣入朝。
幼年的貧苦經歷讓她從不做虧本買賣。
面對周圍小國的俯首稱臣,她并未與歷史上的王朝一樣對他們大肆賞賜,而是直接派駐官員,將那些地方與九州大地一樣去治理。
她要的是徹徹底底的臣服。
而不是今日看大夏強盛,便夾著尾巴做人,認大夏為宗主國,待某日大夏衰敗了,他們便迫不及待反咬一口,從孱弱的大夏身上狠狠咬下一塊肉,加速大夏的滅亡。
她不養那種白眼狼。
她既然養,便養徹徹底底愿意接受同化的土地與臣民。
繁忙的政務仍在繼續,每一日都有數不清的事情要處理。
但她喜歡這種忙碌,因為她在做有意義的事情,她在努力讓神州大地變好,讓那些愿意融入大夏的百姓們過上豐衣足食的日子。
沒有什么比這更有意義。
她一邊忙碌著,一邊等待商溯。
那位為軍事而生的將軍,彼時也該抵達他夢到無數次的京都。
“報——”
“大將軍的戰船已經抵達,不日便能回到京都!”
“報!”
“大將軍距京都只剩十日路程!”
“五日!”
“三日!”
大概是怕她擔心,商溯每日都派斥衛傳送消息,他的回程路線與情況,被斥衛們事無巨細報給她,仿佛生怕再跟上一次一樣,海外傳來的假消息讓她險些失態。
每次有斥衛匯報消息的時候,她都會放下手里的奏折,一邊聽斥衛的話,一邊看向四角天空之外的遠方。
快了,真的很快了。
她馬上就能與商溯重逢,然后舉行他們的婚禮。
——在得到商溯大捷消息的那一日,她與商溯的婚禮便開始籌辦,只待商溯凱旋,他們便能舉行典禮,成為彼此的唯一。
每次想到這件事,笑意便會從相蘊和的眼底漫出來,縱是想藏也藏不住。
“阿和又想三郎了?”
蘭月忍不住打趣兒。
嚴三娘跟著說笑,“殿下必是想大將軍了。”
“只有在想大將軍的時候,殿下才會這般笑。”
“對哦。”
姜七悅雙手托腮,看著手里拿著奏折的相蘊和,“這個時候的阿和會笑得很甜,跟吃了好吃的點心一樣。”
相蘊和撲哧一笑,被三人逗樂了,“你們少來打趣兒我。”
“我笑便笑了,能與平時有什么兩樣?”
“分明是你們胡說八道,故意拿我取樂。”
相蘊和佯怒道。
嚴三娘笑道,“殿下,您千萬別這么說。”
“您是九州天下的皇太女,大夏的儲君,誰敢取笑您?”
“對,我們說的都是實話。”
老實人姜七悅點頭道。
蘭月樂不可支,“旁人會騙你,你蘭姨會騙你嗎?”
“就是就是,蘭姨才不會騙阿和。”
姜七悅重重點頭,“蘭姨說的都是真的,阿和跟平時真的不一樣。”
怕相蘊和不相信自己的話,說話間,她又仔細觀察相蘊和的神態。
那張精致的小臉洋溢著清澈的笑意,漂亮的杏仁眼里處處透著期許,而點了口脂的唇,彼時止不住上翹,微微翹著的弧度壓都壓不住。
這樣的模樣與她平時的沉靜內斂完全不同,像是一朵完全盛開的花,等待著蜜蜂來采她的花蜜。
這樣的阿和真好看。
書中的傾城傾國與天香國色,大概就是阿和現在的模樣?
“恩……現在的阿和比吃甜點心還要甜。”
姜七悅彎眼一笑,忍不住又補上一句,“阿和整個人像是泡在蜜罐里,渾身上下都散發著甜甜的氣息。”
相蘊和忍俊不禁,“七悅,你跟著蘭姨三娘學壞了,現在連你都開始取笑我。”
“這哪是取笑?”
姜七悅道,“是說大實話,心里的話。”
一邊說,一邊起身往相蘊和的方向走。
她與相蘊和是至交好友,情同姐妹,君臣之間的尊卑有別在她們之間幾乎不存在,只有在上朝或著朝中大臣在場的時候,她才是相蘊和的臣子,平時時間,她是相蘊和最好的姐妹。
——商溯沒有死,她比相蘊和更開心便是最直接的證明。
她希望她的阿和開開心心,幸福安樂。
所謂的備受世人矚目的皇太女,所謂的未來的千古一帝,在她這樣的期許只會讓阿和壓力極大,變得越來越忙碌,越來越不像自己。
怎么辦呢?
優秀的儲君與千古一帝很重要,可是阿和的開心與幸福,也是同樣重要的。
姜七悅走到相蘊和身邊,貼著她坐下,雙手攬著她肩膀,把頭枕在她肩頭,以一種極其依戀的姿勢靠著她。
這樣的動作姜七悅做了無數次,以至于姜七悅剛站起來的時候,相蘊和便放下了手里的奏折,等姜七悅靠著她坐下的時候,她已調整好自己的姿勢,讓姜七悅靠得更舒服一些。
姜七悅的確很舒服,雙手環抱著她,臉還在她身上蹭了蹭,像是剛剛出生的纏人小奶貓,對于自己身邊的人有著盲目且沒有任何理智的信任。
“阿和,我真的很開心,你能這么開心。”
姜七悅脆生生的聲音在這一刻變得無比溫柔溫和,“你開心,我也就開心了,比我打了勝仗還開心的那一種。”
“雖然我不喜歡商溯的性格,可是你喜歡,那就夠了。”
姜七悅努力說服自己,“你這么優秀,他又這么能打,你們兩個的確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其實這句話是假的,是她有史以來第一次對阿和說了謊話。
在她心里,她的阿和是最最優秀的人,任何人都配不上,商溯也不例外。
可是怎么辦呢?
她的阿和喜歡商溯,那她便只能捏著鼻子接受,接受那個脾氣極爛但在阿和面前脾氣卻變得極好的人與阿和共度一生。
不對,還有她。
她與阿和會永遠在一起,不會因為商溯的存在而受絲毫影響。
而且她無比篤定,如果她與商溯一同遇到意外,她的阿和絕對會先救她。
“真是難得,你竟然會說我的好話。”
男人清冷的聲音突然響起,帶著他一貫揶揄,無比清晰響在大殿里。
“?”
這不是那個討厭的商溯的聲音嗎?
他不是后日才回來嗎?
怎么突然有了他的聲音?
姜七悅有些詫異,條件反射般往聲音傳來的地方看去。
彼時已是隆冬季節,大雪紛紛揚揚,給世界披上一層銀裝。
而著急趕路的人,因不曾躲避風雪,肩頭已落上薄薄雪衣,仿佛是琉璃世界里的神祇。
姜七悅撇了撇嘴。
——行吧,的確好看,也難怪阿和會喜歡他。
“我當然會說你的好話。”
姜七悅道,“你哪次立戰功,我哪次沒有稱贊你?”
這是大實話。
姜七悅向來恩怨分明,在不涉及相蘊和的情況下,商溯對她來講是需要頂禮膜拜的絕世戰將,可當牽扯到相蘊和,商溯便是怎么看怎么不順眼的該死男人,那張過于漂亮的臉都無法讓她說出夸贊的話。
可阿和喜歡,她便只能捏著鼻子接受。
姜七悅戀戀不舍松開相蘊和,“阿和,商溯回來了。”
“我知道。”
她聽到阿和的聲音有著不易察覺的激動。
唔,激動就激動吧,商溯的所作所為的確值得阿和激動。
——八百里加急的斥衛是換馬不換人,不分晝夜奔赴京都送戰報,商溯竟能趕在最后一班斥衛抵達京都之前來到阿和面前,可見他的確把阿和放在了心里,竟能比斥衛還要快,還要風餐露宿與星夜兼程。
姜七悅松開自己,相蘊和慢慢站了起來。
殿外廊下,男人錦衣華服,負手而立。
冷冽的寒風掀起男人氅一角,他略顯散亂的發也跟著散在風中,盡顯一路疾馳的風塵仆仆。
可是這種風塵仆仆不僅沒有損耗他眉眼間的精致,反而給清雋無儔的容顏平添一種凌亂美,讓人望之驚艷,一眼萬年。
蘭月與嚴三娘極有眼色地退了下去。
姜七悅看看相蘊和,再看看緩緩走入殿中的商溯,最終在蘭月與嚴三娘的催促下一同離開。
偌大宮殿,眨眼間只剩相蘊和與商溯兩個人。
“相蘊和,我回來了。”
看著那張自己日思夜想的臉,商溯聲音很輕。
相蘊和笑了起來,“我知道。”
輕輕抬起手,做出一個擁抱的姿勢。
殿里的男人眉頭微動,駐足的靴子在這一刻再次抬了起來。
云氣紋的靴子踩在繡著喜上眉梢圖的錦毯,他的人已來到相蘊和面前,緊緊將人擁在懷里。
【📢作者有話說】
還差一章大婚,明天就能完結啦!感謝在2024-04-28 02:56:09~2024-04-29 10:20:17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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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 ☪ 第 123 章
◎“是我們的大婚。”◎
第一百二十三章
溫香軟玉迎了滿面。
相蘊和的臉枕在他胸口, 隔著薄薄布料,他清楚感覺到她的臉部輪廓,飽滿而光潔的額頭, 挺直而精致的鼻, 最下面的是微微上翹的唇, 是他日思夜想的柔軟細膩。
有溫熱的氣息透過布料灑在他胸膛,將那一塊的皮膚激得泛起細小雞皮疙瘩, 如同魚兒張開了魚鱗, 每一處都寫滿毫無抵抗能力, 都一個動作都是繳械投降,任由她來宰割。
或許她天生便是他的克星。
是他灰暗歲月里的一抹絢麗光彩, 更是他乏善可陳的人生中唯一快樂。
當她出現在他世界,便是天光透進了陰暗地獄, 他終其一生, 都要追隨這抹天光,受制于天光。
可心甘情愿的事情,怎能叫受制于人呢?
那叫甘之如飴,是縱然上刀山下火海都要義無反顧的一種瘋狂。
他喜歡相蘊和。
他愿意為相蘊和做任何事情。
殿里燒著地龍, 外面是銀裝素裹, 殿里卻是溫暖如春, 一如他現在的心情。
商溯緊緊將相蘊和抱在懷里。
相蘊和的臉枕在他胸口, 他的下巴便抵在她的發間, 呼吸間還能嗅到極淡極淡的發的清香。
相蘊和與他不同, 他喜華服,好打扮, 相蘊和卻從不熱衷這些東西, 連女郎們頗為喜歡的花啊粉的也不愛, 所以她身上幾乎沒有什么脂粉氣,只有好聞的淡淡皂角香,清水出芙蓉般的素凈。
她嫌梳繁瑣的云鬢太浪費時間,嫌涂脂抹粉耽誤她批閱奏折,嫌精致的華服衣擺太過寬大,行動之間頗為不便。她這也不喜,那也不喜,所有耽誤時間又影響她處理政務的事情她都不喜歡。
她唯一喜歡的是處理政務,治理民生,看原本活不下去的百姓們在她的治理下開始有了活下去的希望,看原本一貧如洗的家庭在國策的推動下變得越來越好,她便會極為開心,覺得自己做的事情無比有意義。
她是一個無比純粹的人。
她喜歡權力并非因為享受,也并非因為可以掌控別人的乃至九州天下的命運,她僅僅是因為她喜歡。
她喜歡掌權,她喜歡當皇太女以及未來的皇帝。
她喜歡這種世界在自己掌中慢慢步入正軌,滿目瘡痍在她的執政下煥發新的生機。
如此純粹,如此心懷大愛,如何不叫喜歡?
商溯深吸一口氣,輕嗅著相蘊和的發香。
“抱歉,讓你擔心了。”
他為之前的假消息道歉,“我應該早點讓人傳遞消息,不該為求穩妥而保密。”
環抱在他腰間的手指微微一緊。
——她在擔心他?想起他的噩耗便心有余悸?
商溯眼皮輕輕一跳,晝夜不停趕路的超負荷疲憊頃刻間煙消云散。
——沒錯,她就是在擔心他。
“以后不會了。”
商溯道,“我以后再也不會讓你擔心我了。”
聲音剛落,他便輕輕捧起相蘊和的臉,準備在她光潔額頭上印下一吻。
但正欲親吻她時,卻看到她輕抬眼,一雙杏仁眼彼時正瞧著他,水汪汪黑湛湛的,能讓人一眼淪陷。
“我才沒有擔心你。”
漂亮眼睛的主人下巴微抬,說出自己的話。
商溯微微一愣,眉頭一下子擰了起來,“你不擔心我?”
——他身死海外,相蘊和竟然不擔心?
“對呀,不擔心。”
相蘊和輕輕笑著,眼睛看著他的眼,“因為我知道,你不會死。”
商溯心頭忽地一跳。
“你是商溯,是大夏的戰神,你怎會死在一個海外小國?”
相蘊和的聲音仍在繼續,“而且還是那種異常憋屈的死法?”
商溯心里有些異樣,“你竟是這樣看我的?”
“對。”
相蘊和微頷首,“你的所謂噩耗,定然是敵人傳來的假消息,用來擾亂軍心的。”
商溯眼底閃過一絲落寞,“所以你一點都不擔心我?”
“哪怕我死去的消息傳到京都,你也不擔心?只覺得那是假消息?”
“恩。”
相蘊和點點頭。
商溯仍不死心,“可是如果呢?”
“如果我真的死在了外面,如果我——”
“沒有如果。”
但他尚未說完話,他的唇已被相蘊和用手堵住,“更不會有這種如果。”
往日總是溫柔和煦的女人彼時面上有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嚴肅,她捂著他的唇,無比篤定道,“我說你不會死,就是不會死,不會有任何意外。”
“你答應過我的,要早去早回。”
她再一次強調,“你可以對任何人食言,但絕對不會對我食言,所以你一定會回來,所以不會有如果。”
商溯眸光微微一滯。
恍惚間,他好像明白了相蘊和為何如此篤定他不會死。
——因為她無法承擔失去他的后果,所以她一遍遍告訴自己,他不會死,他會回來的,他一定會回來的。
那些都是假消息,都是用來擾亂軍心打壓士氣的。
她的將軍所向披靡,斷不會有任何意外,永遠不會。
他之所以沒有按時回來,是因為他在外面開疆擴土。
這個邊陲小國打下來,還有另外一個,世界那么大,他攻城略地建功立業的機會這么多,所以耽誤了返程時間也是有的,她只要在京都等著他便好。
等他一年兩年,等他三年五年。
若是他還不回來,她便找幾個漂亮郎君,生幾個漂亮聰明的孩子,再也不要搭理沒能按時凱旋的他。
——她寧愿相信他只是失約了,也不相信他已身死魂滅。
前者是終有相逢的那一日,后者卻是陰陽兩隔,永不相見。
商溯心中一痛,幾乎無法呼吸。
“看,你現在不是回來了嗎?”
相蘊和輕撫著他的臉,聲音仍似舊時溫柔,“你回來了,好生生地站在我面前。”
“你答應過我的,你會回來,便一定會回來。”
她的聲音越來越輕,說到最后,是近乎在低喃,“你不會對我失約的,你舍不得的。”
“你若爽約了,我便再也不要理你了。”
她的話有些孩子氣,“俊俏郎君那么多,我又不缺你一個人,你若不回來,我便去找旁人。”
“找十個八個來陪我,把你忘得干干凈凈。”
她低語著,聲音極輕,“所以商溯,不要對我失約,更不要讓我失望,因為真的可以放下你,就當你從未出現在我身旁。”
輕飄飄的一句話卻如利刃一樣狠狠扎在商溯心口。
商溯呼吸都陡然一滯,手已抓著相蘊和手腕,拿著她的手,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讓她去感受自己胸腔里不知如何安放的心臟。
“相蘊和,你說對了,我舍不得。”
商溯道,“我舍不得對你失約,舍不得丟下你一個人,更不可能讓你去找十個八個的野男人。”
“你看,這就是我的心,它在為你而跳。”
他將相蘊和的掌心按在自己的胸口,“只有你能決定,什么時候不再讓它跳動,旁人沒有這個資格。”
“砰——”
“砰——”
隔著云錦布料與薄薄肌肉,相蘊和清楚感覺到商溯的心跳。
跳得如此熱烈,又如此激動,一下又一下,一如商溯對她的熾熱又直白的喜歡。
“只有我能決定你的心臟何時不再跳動?”
她低頭看著商溯的心口,輕聲問道。
“不錯。”
商溯不假思索道,“它在為你而跳,從過去到現在,再到未來,從不更改。”
“倘若有一日,你覺得我功高蓋主,不要找破綻百出的借口來殺我。”
商溯道,“你知道的,我可以為你死,但我不接受,你讓旁人來殺我。”
相蘊和睫毛輕輕一顫。
商溯垂眸看著相蘊和的眼,聲音清冷,卻帶著義無反顧的決絕剛烈,“你若想殺我了,便來自己殺,不要假手于人,那是對我的一種侮辱。”
“你只需要告訴我,商溯,我不再需要你了,我便自己了結我的生命,絕不會臟了你的手,更不會讓你在史書上留下兔死狗烹的惡名。”
他如此愛她,勝過自己的生命。
按在商溯心口的手指微微一緊。
長長的睫毛慢慢斂了下去,在眼下投著淡淡的陰影。
她被觸動了?
還是在想其他問題?
大約是被他的話觸動了。
世界之大,再也找不到比他更愛她的人。
倘若真有那一日,她的江山萬里不再能容得下他,在權衡利弊后,她終于以一句話來送他上路,但在他身死族滅的那一刻,她定然會痛徹心扉,有一瞬的猶豫掙扎,甚至還會在未來的歲月里永遠懷念著他,她喜歡的人,從此都有了他的模樣。
這便夠了。
對于他來講,這未嘗不是另一種形式的白頭偕老。
“世間怎會有你這么傻氣的人?”
他聽到相蘊和輕聲嘆息。
這怎么是傻?
不過是因為喜歡,所以可以為她做任何事情。
而哪怕有一日她殺他,也并非因為她不愛了,不是從情深意重走到相看兩眼,而是形勢所迫,不得已而為之。她仍是愛他的,只是不能再讓他活著,所以他的付出他的存在都是有意義的——她永遠愛他。
“我喜歡你,怎會舍得讓你死?”
相蘊和輕抬眼,盈盈目光落在商溯臉上,“三郎,我們永遠不會走到兵戎相見的那一步。”
不會重蹈前世她父母的覆轍。
他們會好好的,從少年夫妻,到白發蒼蒼,他們仍深愛彼此,是彼此的唯一。
商溯一下子笑了起來,“當然,我知道你舍不得——”
溫熱的吻落在他唇上。
未說完的話被突如其來的吻盡數堵回肚子里,他看著相蘊和那張近在咫尺間的臉愣了神。
僵硬,慌亂,不知所措。
戰場上視千軍萬馬無一物的大將軍,在這一刻卻手足無措,心如鼓擂。
一吻而終。
相蘊和站直身體,看著那張仍在愣神的臉,忍不住笑了起來。
“怎么了?”
相蘊和故意問商溯,“不喜歡我親你嗎?”
商溯終于回神。
“沒有……怎會不喜歡?”
男人愣了愣,下意識去觸摸自己的唇。
那個地方剛剛被相蘊和親吻過,唇瓣間似乎還殘留著她的溫度,他手指落在自己唇上,輕輕擦了擦。
大約是今日要上朝,所以她涂了口脂,那是他曾經給她的方子,用花瓣做出來的,不用添加亂七八糟的東西,只有花的艷麗與芳香。
她似乎很喜歡他送的東西,每次上朝,都會用這個口脂,會讓她那張溫柔無害的臉顯得溫婉又大氣,隱隱有種圣人怒不發臉的不怒自威。
而現在,被她涂在唇上的口脂因為她的吻落在他唇上,花的香味與味道也被她遞了過來,他第一次發現,原本自己送的口脂,竟然如此好聞——甚至誘人。
商溯臉色慢慢紅了起來。
紅色似乎會傳染,順著他的臉,燒到了他耳側,讓他的耳垂都跟著泛著微微的紅。
“我很喜歡。”
商溯努力平復著狂跳不止的心跳,“喜歡……你吻我。”
“那,再來一次?”
相蘊和眨了下眼。
商溯面上一紅,輕輕點頭。
相蘊和踮起腳。
溫熱的吻再一次落在商溯唇上。
這個吻比剛才更綿長,帶著成年男女的試探與了然,肆無忌憚地入侵對方的氣息,直至將人全部占領。
攬著相蘊和肩膀的手指微微收緊,男人的氣息開始變得雜亂無章,他無意識地掠奪,似乎在渴求更多。
——得隴望蜀是人之常情,他不滿足僅僅只是親吻。
再這樣下去要出事。
相蘊和陡然松開商溯,抬手一撐,手指抵在商溯胸口。
從云端一下子被人扯到人間,商溯微微一愣,有些不明白相蘊和為何突然如此。
“我嚇到你了?”
商溯問相蘊和。
大概是這個原因。
在這種事情上,女郎們總是害羞的。
于是他深吸一口氣,壓了壓自己異常狂亂的氣息與心跳,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沒有。這有什么可怕的?”
但對面的人卻輕笑著搖了搖頭,一雙眸子亮晶晶,“我只是覺得,你還是去洗漱休息一番為好。”
聲音剛落,她便抬起手,輕輕整了整商溯衣襟與略顯散亂的長發。
被相蘊和這么一整理,商溯這才意識到,此時的自己有多狼狽。
冒著大雪跑回來,他身上已染滿寒霜,縱然在入殿的那一刻解去身上的氅衣,可眉間與發間的霜雪確實仍然存在的 ,水晶似的掛在眉間與發間,在感受到殿里的地龍的那一刻開始融化成霧氣。
霧氣多了,便會變成水,濕答答覆在他身上,讓他一路的風塵仆仆更添幾分狼狽,毫無往日矜貴自傲貴公子的雍容風華。
他竟這樣出現在相蘊和面前?
——他是瘋了么?!
商溯眸色一滯,聲音有一瞬的磕巴,“我,我的確應該梳洗一番。”
邊說話,邊往后面退,讓自己與相蘊和保持距離,甚至再離遠一點,好讓相蘊和發現不了他彼時的狼狽不堪。
商溯道,“我身上太臟了——”
“不要命似的跑回來,你難道不累嗎?”
但他的話尚未說完,便被相蘊和打斷,“你不累,我都替你累。”
而他想要后退的動作,也因為相蘊和的手指緊緊攥著他衣襟而失敗。
女人抓著他衣襟,不允許他與她保持距離,更不介意他彼時的風塵仆仆,仿佛在她眼里,他仍是她光鮮亮麗的戀人,與過去沒什么兩樣。
“好好梳洗一番,然后再美美地睡一個覺。”
她輕輕撫平他衣襟處的褶皺,聲音溫柔敦厚,“睡醒之后,便來領我給你準備的禮物。”
商溯眼瞼微抬。
——禮物?她還給他準備了禮物?
商溯心中一喜。
但尚未欣喜太久,又被另外一個念頭占據心頭——
不對,現在的他想什么禮物不禮物的?
現在的他,最應該做的,是趕緊去梳洗更衣。
相蘊和不嫌棄他臟,是因為相蘊和的好修養。
他不能因為相蘊和有著好修養,便以為自己真的不臟。
商溯微頷首,“好,我現在便去梳洗。”
“去吧,我等你。”
相蘊和笑道。
其實男人并不臟,面上也不見狼狽,畢竟是極愛漂亮的人,縱然晝夜不停趕路,也不會讓自己一身泥污。
只是繁瑣精致的配飾變少了,看上去精簡不少,再配上那略顯散亂的長發,一種驚人的凌亂美便撲面而來,讓看慣君子如玉的世家子裝扮的她眼前一亮,忍不住看了又看,抱了又抱。
若不是她知道他太過辛苦,需要好好休息一番,否則她才舍不得讓他現在便去梳洗,重新換上一絲不茍的妝發與衣裳。
罷了罷了,以后他們有的是時間來相處。
她喜歡什么樣子,便把他打扮成什么樣子便好了,反正他又不會拒絕他。
相蘊和笑著讓小黃門帶商溯去梳洗更衣。
兩人雖未成婚,但其親密關系已人盡皆知。
——大將軍時不時留宿皇太女的東宮,這種事情讓人想忽視都難,又怎會不明白他們之間的關系?
故而商溯并沒有出宮回自己府上梳洗,而是在東宮的配殿里梳洗一番。
晝夜不停冒著風雪來趕路,任是鐵打的身體也熬不住,更別提商溯這種以矜貴嬌氣著稱的世家子。
他能一路狂奔而回,靠的是心頭的歡喜與熱枕,等他見完相蘊和,與相蘊和說完話,心中時刻繃著的那根弦便徹底斷了,不再逼自己強提著一口氣硬撐著。
他剛剛梳洗完,換上宮人們給他準備的衣服,冒著濕氣的長發尚未被小宮人熏干,已半躺在小塌上沉沉睡去。
——如相蘊和所說,他的確累極了。
“睡著了?”
相蘊和笑了一下,眼睛瞧著手里拿著的禮官呈上來的禮單,“不要打擾他,讓他好好睡一覺。”
“假消息從他眼皮子底下送出來,他一定氣壞了,風雨無阻往回趕。”
想想那種場景,相蘊和便覺得無比心疼,“真是難為他了,那么嬌氣的一個人,竟能做到這種程度。”
誰說不是呢?
為了她,他似乎什么都愿意去做。
不,不是似乎,而是的的確確,毫不猶豫。
——在她的事情上,他從來斬釘截鐵,義無反顧。
商溯仍在沉睡,相蘊和這里卻已經忙了起來。
如今的大夏已步入正軌,要忙的事情比以前還要多,源源不斷的奏折被女官們送到她面前,她加班加點批閱著這些奏折,想趁商溯睡覺的時間將自己的事情忙完,待商溯醒來之后,便可以與商溯多相處一會兒,多說一會兒的話。
為了分擔自己的政務,她還將蘭月嚴三娘甚至嚴三娘的小侄女也一同喊了過來,一起幫助自己處理事情。
至于為什么沒有把姜七悅一同喊來,原因再簡單不過,姜七悅并不擅長處理內政,要她來幫忙,只會越幫越忙,越幫越亂。
既如此,便索性不喊姜七悅,只讓她處理軍務。
商溯已經歸來,跟隨商溯一同回來的將士們也會不日即將抵達,這些人的安置,便交給姜七悅,讓姜七悅來調配。
有了蘭月嚴三娘的幫助,相蘊和處理政務的速度快了很多。
更別提身邊還有一個前世親手將她阿娘送上皇帝寶座的女相,這位未來的女相雖然現在仍年輕稚嫩,但其心思手段已遠超同齡人,甚至隱隱在她的姑姑嚴三娘之上,讓人不得不感慨,到底是阿娘親手培養出來的人才,資質就是不一樣。
相蘊和忙了三天,商溯也睡了三天。
三天之后,商溯終于醒來,而彼時的相蘊和,已將所有的事情全部安排完,只等商溯的醒來。
“你醒啦?”
床榻上的人緩緩睜開眼,相蘊和笑了一下,低頭親了親男人的額頭,“既然醒了,便快些起來,來看我給你準備的驚喜。”
驚喜?
相蘊和真的給他準備了禮物?
商溯心中一喜,連忙從床上坐了起來,“什么驚喜?”
“等你起來就知道啦。”
相蘊和笑瞇瞇說道。
商溯眸光微微一轉,一個極其大膽的念頭在他心底冒了出來。
——相蘊和要封他做她的皇夫。
思及此處,商溯嘴角不可自抑地翹了起來,一雙鳳目看著相蘊和,“我現在已經知道了。”
“不,你不知道。”
相蘊和笑了起來,“我先出去,你快些梳洗更衣,我在外面等你。”
商溯這人有很嚴重的潔癖,更有很強烈的距離感,哪怕關系親密如他們,她也不會在他更衣的時候在場。
商溯微頷首,“等我,我很快便來。”
相蘊和點點走,起身往外走。
商溯目送相蘊和走出偏殿。
相蘊和的身影徹底消失,商溯立刻掀開被褥,從床上起身。
他不知道他自己睡了多久,但他知道他前幾日的模樣一定不好看,處處都透著風塵仆仆的狼狽,怎么看怎么不好看。
這不是他應該出現在相蘊和面前的模樣。
他應該先回府梳洗一番,換上一身漂亮衣服,收拾得干凈利索,然后再來宮里找相蘊和。
可惜那時候的他太著急見相蘊和,這才疏忽了自己的儀容儀表,給相蘊和留下了極為不好的印象,兩人的話說到一半,便催促著他去洗漱更衣。
回想前幾日的場景,商溯面色微尬。
像這樣的事情以后再不能發生,他在相蘊和面前,應該永遠是水木清華,雍容豐儀。
小黃門們送來衣物。
商溯一件一件細細挑選。
這件顏色有些暗沉,那件花色不大好看,另一件又太過俗氣,不能凸顯他的相貌與氣質,總之選來選去哪件都不滿意。
東宮的人怎這般不會做事?竟拿這些衣裳來敷衍他?
“大將軍,要不您試一下這件?”
正當商溯極為不悅的時候,一個小內侍卻突然開口,“這件衣服雖有些隆重,但卻十分襯您,顏色也是殿下喜歡的顏色,您若穿了,皇太女殿下定會十分歡喜。”
“什么衣服?”
商溯掀了下眼皮,向聲音傳來的小內侍的方向看去,“呈上來。”
“諾。”
最后面的小內侍一路小跑,將自己手里捧著的金絲楠木的托盤上的衣服送呈到商溯面前。
那是一件玄色的衣服。
何為玄色?乃天亮而未亮的顏色,是如今的大夏最推崇的顏色,尋常人家在大婚的時候才能穿一次的顏色。
如果只是顏色隆重,那倒也罷了,衣服以金絲勾邊,暗紋描線,云氣紋配著圖花紋,還有各種瑞獸點綴在上面,一看便知此衣絕非凡品。
但這種配飾只是一個開始,并不是結束。
最讓他眼前一亮的,是衣服肩膀上的圖案——日與月。
古往今來,只有天子與儲君才有資格穿這樣的衣服,旁人若穿上,那叫僭越。
——肩膀有日月,意味著肩挑日月,手扶社稷,除卻天子與儲君,普天之下誰又有資格去肩挑日月?
商溯垂眸看著玄色衣服,手指輕拂上面的紋路。
東宮里的人,縱然再怎樣大意,也不會疏忽到將這種衣服送到他面前。
這件衣服能出現在他面前,定然是相蘊和點了頭的,否則借小黃門一百個膽子,他們也不敢送這樣的衣服。
這種衣物人臣穿了是僭越,是大不敬,可他不僅是人臣,更是皇太女的皇夫,所以他穿這樣的衣服,大抵是合乎規制的?
商溯大腦飛速運轉,努力回想歷史上的太子妃的衣著。
得益于他幼年長于世家的緣故,史書與經義沒少看,竟還真有書籍記錄過太子妃的穿著打扮,讓現在的他當作參考。
因為是儲君的正妻,太子妃的穿著的確與旁人不一樣,有被太子偏愛的太子妃在重大典禮之際也會穿一些略顯僭越的衣服,以彰顯自己身為未來國母的鳳儀萬千。
既然有太子妃穿過,那他現在穿,應該也算不得僭越?
歷史中的太子對太子妃的情誼如何能與相蘊和對他相比?
旁人只是逢場作戲,相蘊和對他才是真正的情深意重,一往情深。
商溯微微一笑,“此衣甚好,就穿這件。”
·
“阿和,商溯會穿那件衣服嗎?”
姜七悅道,“那件衣服極為隆重,人臣若穿了,便是僭越,他怎能如此大膽,去穿這樣的衣服?”
相蘊和莞爾,指了指姜七悅身上的衣服,“他若是僭越,你這又是什么?”
“他能跟我相比嗎?”
姜七悅叉腰而立。
她身上的衣服僅比皇太女的朝服少了些東西,穿在人臣身上,一樣是僭越。
但盡管如此,她卻無比理直氣壯,絲毫不覺得自己的衣服哪里不對,無比坦蕩對相蘊和道,“我與你是姐妹情深,生死相交,我甚至愿意為你去死,他怎么與我比?”
“我如何不能與你相比?”
姜七悅道聲音剛落,商溯的聲音便跟著響起,“死有何懼?我如何做不得?”
“……”
真討厭!
她與阿和好好說著話,這人偏偏來打擾,討厭死了!
姜七悅有些不耐,回頭瞪了商溯一眼。
剛回頭,便被男人的衣著所驚——
那人穿著極為隆重的衣服,肩挑日月,華章覆身,仿佛是自九天而來的神祇,飄飄然有神仙之姿。
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真的穿了這樣的衣服!
姜七悅瞪大了眼,“你怎么敢?!”
“我為何不敢?”
商溯一雙鳳目看向相蘊和,“相蘊和說要給我一個驚喜,這個驚喜當是封我為她的皇夫,既如此,我便該穿這件衣服,受封為大夏皇夫。”
“你猜錯了。”
相蘊和撲哧一笑,“不是受封皇夫。”
商溯微微一愣,“不是受封皇夫,那是——”
“是我們的大婚。”
相蘊和含笑道。
說話間,她微抬手,讓商溯更加清楚看到自己身上的衣服。
那是與商溯別無二致的衣服,是皇太女的朝服,更是皇太女大婚之際穿的衣服。
商溯瞳孔驟然收縮。
——相蘊和送他的禮物,竟是他們的婚禮?!
相蘊和溫柔道,“三郎,我們的婚禮,便是我為你準備的禮物。”
旁人看重衣物,看重規矩體統,可在她看來,那些東西不過如此。
如果一件衣服便能讓一人感激涕零,那這件衣服,又為何不能相送?
百年之后,史書會說她偏寵商溯,愛重姜七悅,連極為不合禮制的衣服都愿意賜下,此舉并非儲君該有的冷靜與體統。
可歷史也會記載,商溯對她忠貞不二,姜七悅愿意為她以身赴死,任何人都會背叛她,他們兩個絕對不會。既如此,她又為何不能送給他們這樣的衣服?
這或許是冰冷無情的政治家的招攬人心。
可從某種角度上來講,這也是精于算計之下的一顆良心未泯。
她的良心還算清白,她還沒有恩將仇報,她行雷霆手段,但不狠辣薄涼。
心有大愛,手持刀兵。
一位君主的善良,注定要帶著凜然不可侵犯的鋒芒。
“吉時到,請大將軍加冠——”
小黃門尖細的聲音響起。
文臣武將們已在殿外等候。
紫宸殿中,相豫章拉著姜貞的手絮絮叨叨,“商溯就商溯吧。”
“最起碼,那廝的皮囊確實好看,我長這么大,還是第一次見這么好看的男人。”
相豫章唏噓不已。
姜貞眉梢微挑,凌厲鳳目里彼時一片溫柔笑意,“他的確好看,但你也不差。”
“那當然!”
相豫章一下子坐直身體,俊朗面容上滿是驕傲,“我若不好看,你當時能愿意跟我在一起?”
“貞兒,不是我說你,你以貌取人的性子著實要改改。”
相豫章語重心長。
姜貞反唇相譏,“我以貌取人,你又是什么?”
“你第一次見我時,我正在殺人,若非我相貌尚可,你又怎會覺得一個心狠手辣的女人是好人?”
相豫章摸了摸鼻子,“呃,我就不能是因為對你的利索的身手一見鐘情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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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4 ☪ 第 124 章
◎那是他洶涌而來的愛/意在泛濫。◎
第一百二十四章
毫無疑問, 這是一場盛大的婚禮。
又或者說,在相蘊和的能力范圍之內,她選擇給商溯她所能給的最好的。
或許以后世的眼光看來, 他們的婚禮不過如此, 但在她所處的時代, 這的的確確是除了兩王登基以及她的受封禮之外最為隆重的一場典禮。
在收到商溯大捷的那一日,她便開始準備, 只待商溯凱旋, 他們便立刻風光大婚。
不必挑選良辰吉日, 也不用卜卦問蒼天,在她看來, 商溯回來的這一日,便是最好的日子。
——對于她來講, 沒有什么良辰吉日比商溯回來的這一刻更好。
“婚……婚禮?”
只是這位即將成為新郎的男人尚未從震驚中回神, 抬頭看向相蘊和,好一會兒才找到自己的聲音。
相蘊和彎眼一笑,“對呀。”
“我們的?”
商溯遲疑著抬起手,以手指指了指自己, 仍不敢相信。
篤定到自負的人開始懷疑自己, 這種場景著實有些好笑, 相蘊和被他笑了, “不是我們的, 還能是誰的?”
“還是說, 你要再給我找個其他新郎來?”
相蘊和忍不住逗商溯。
男人略顯迷茫的眼一下子清晰起來,清醒到幾乎跳腳, 聲音也跟著拔高, “怎么可能?”
“我怎會給你找個其他新郎來?”
別人多看她一眼, 他都恨不得把男人不安分的眼珠子扣下來。
能做出如此事情的他,又怎會將她推到別的男人身邊?
想都不要想。
——絕無可能!
“這當然是我們的婚禮。”
疑惑和遲疑在這一刻盡數消散,商溯指相蘊和,又指自己,“你和我,我們的婚禮。”
他甚至有些迫不及待,現在便想舉行婚禮。
于是他抬頭看天,看天色是否合適。
——當然,天色不合適也無妨,只要相蘊和開口,今日是七殺入宮的時辰他也一樣與她成婚。
在不涉及民生與打壓世家豪族的事情上,大夏是遵循古制,比如說婚禮。
婚禮,又稱作昏禮。
顧名思義,是在黃昏舉行的典禮。
商溯抬頭看蒼天。
彼時金烏西墜,霞光滿天,正值天昏而未昏的時節。
商溯昳麗眉眼瞬間舒展開來,鳳眸里漾起笑意。
“今日便是好日子,好時辰,與我們甚為相宜。”
商溯大喜道。
相蘊和忍俊不禁,“既如此,我們現在便成婚。”
“好!極好!”
被喜悅籠罩的男人幾乎沒有理智可言,商溯一口氣說了幾個好,話也不似往日風雅,“就在現在!就在今日!”
“我們要成婚,衣服斷不能少。”
話剛說完,忽又想起什么,轉身回頭吩咐老仆,“我之前準備的衣服呢?快取回來。我要成婚了,需盡快換上。”
“”
人還沒老呢?怎么現在便瞎了?
老仆努努嘴,示意商溯往自己身上看。
——您身上穿的衣服不是喜服是什么?
若不是喜服,單這上面的肩挑日月與華章瑞獸,不僅能讓言官們奏您幾百張奏折,還能讓吝嗇筆墨的史官們奮筆疾書,記錄您的功績篇章都沒有寫您僭越的字數多。
“?”
身上怎么了?不是很正常的只是有一點點隆重的衣服么?
接收到老仆的示意,商溯低頭往自己身上看。
那是一件極其華貴的衣服,華貴到隆重,甚至可以說以他的身份來穿是僭越的一件衣服。
可只是一件衣服罷了,僭越了又如何?
又不是奪了兩位帝王的兵權,去逼他們退位讓賢。
衣服的僭越只是被言官以及史官們罵上幾句,無傷大雅,而后者的僭越,卻能讓他抄家滅族,死無葬身之地。
僭越也分輕重緩急,對朝政不通如他也能分得清。
可相蘊和素來待他極好,一件雖僭越但漂亮的衣服罷了,她不會因為這件事而惱了他。
——所以老仆為什么要他看衣服?
是要他清楚自己的位置,相蘊和待他好,但不代表他可以胡亂穿衣服?不代表他可以穿不符合自己身份的衣服?
商溯動作微微一頓,面上淺笑慢慢淡了下來。
他不喜歡這種感覺。
他知道自己與相蘊和是君臣關系。
他應該謙卑,應該事事留心步步留意,小心翼翼到如履薄冰才好。
可是他不想。
他與相蘊和之間明明是最親密的人,為什么要將君臣關系置于夫妻關系之上?
旁人是相蘊和的臣子。
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臣子,也是君若不仁則臣不義的臣子。
他不是。
他是只需相蘊和一句話,便能痛快了結自己性命,絕不臟了相蘊和手的臣子。
他是愚忠嗎?
絕對不是。
他只是遵從內心的選擇。
將軍一生的金戈鐵馬,夜枕星河,是為踏平亂世,為九州開太平。
他不止是將軍,還是一個男人,從少年的懵懂無知,長到如今的頂天立地,看清自己的心意。
——原來他的心意,是想相蘊和安穩坐皇位,起手定江山。
這就夠了。
喜歡原本是一個人的事情。
可若是那人有了回應,這種兩情相悅兩心相許的狂喜,足以讓他去做任何事情。
——他承認自己在相蘊和的事情上毫無理智可言。
可若是對待一段感情太過理智,那這段感情便不是感情,而是一樁生意。
他不缺錢,更不想與相蘊和做生意。
他只想與相蘊和開開心心在一起,長長久久不分離。
“我的衣服怎么了?”
思路從來不同于常人的商溯問老仆。
“”
這可真是您能問出來的話。
老仆嘴角微抽,選擇無視。
“沒什么。”
老仆聲音沙啞,難掩對自家主子的嫌棄,“您開心就好。”
“我很開心。”
作為主子的商溯對老仆同樣嫌棄,“如果你沒有點明這件衣服有些僭越,我想我會更開心。”
相蘊和都沒有說什么,老仆有什么好說的?
——典型的皇帝不急太監急。
姜七悅大笑出聲。
原本她還有些感傷,感傷她的阿和這么快便與旁人成了夫妻。
但現在看來,讓這樣的一個人做自己的皇父其實是一件好事,畢竟這么好騙又好哄的人著實不多見了。
商溯有些奇怪。
姜七悅哈哈大笑,周圍女官強忍笑意,就連彼時的相蘊和,此時都笑眼彎彎,笑意能從眼里流淌出來。
商溯瞧了瞧,不免有些疑惑,“你們笑什么?”
“她們在笑你。”
相蘊和莞爾道。
商溯更加疑惑,“笑我?”
相蘊和微頷首,走到商溯面前,“三郎,你不覺得你身上的衣服與平時的衣物有哪些不同么?”
“自然是不同的。”
商溯輕哼一聲,“過于隆重,有些僭越。”
說話間,自己拎起袖口,指了指袖口處用金銀線繡出來的華章,“此衣對于臣子來講,穿在身上是大不敬。”
“若非——”
聲音微微一頓。
昳麗鳳目陡然瞪大。
這種衣服穿在他身上,在一種場合下不算僭越——大婚的喜服
所以,這是相蘊和特意給他準備的大婚喜服?
知道他喜歡漂亮衣服,便裝作不經意,將這件衣服混在送給他的衣服里?
知道他一定會被這件衣服所吸引,而膽大包天的他一旦被吸引,哪怕冒著僭越的罪名也會將這件衣服穿在身上,所以當他穿著衣服走出來,門口迎接他的便是即刻完婚?祭拜天地與父母?
是的,定然是這樣。
他心心念念著的相蘊和,遠比他想象中更愛他。
商溯瞳孔輕輕顫動。
——相蘊和愛他,很愛很愛的那一種。
他的心意沒有被辜負,他的付出被相蘊和以千百倍的好還給他。
他何其有幸,竟在有生之年遇到了相蘊和?
無論是作為臣子,還是作為夫君,他的運氣都好到讓他忍不住懷疑,前世的自己是不是拯救了世界,所以今生的他便能享受前世的余澤,與相蘊和相遇相識,再到相愛相許。
“相蘊和”
幾乎是條件反射般的動作,商溯抓著相蘊和的手,兩只眼睛看著她的眼,片刻不敢從她視線上移開,生怕自己錯過她的細微表情。
“這是你特意為我準備的?”
他迫切需要相蘊和的回答,“婚禮?喜服?都是你一手準備的?”
“你準備好了一切,等待我的凱旋?”
男人是武將,哪怕不是沖鋒陷陣之將,但經年累月的征戰生涯也讓他的身體素質比尋常的繡花枕頭要強。
當他情緒激動起來,雙手抓著相蘊和的肩膀,相蘊和便不免被他抓得有些疼。
——真的有些莫名的傻氣,這件事如何就讓他激動成這個樣子?
相蘊和笑了笑,抬起手,按在他抓著自己肩頭的胳膊上,阻止他抓自己的動作。
——雖然知道他不是故意,但她才不想自己疼。
“你弄疼我了。”
相蘊和笑道。
商溯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有么傻氣,連忙松開相蘊和的肩膀。
“對、對不起。”
商溯道,“我不是故意弄疼你的。”
“我知道。”
相蘊和笑著點頭。
姜七悅在一旁揮了揮自己的拳頭,“若你是故意,只怕你今日走不出東宮大門。”
“我才不會傷害相蘊和。”
商溯道。
倒不是被姜七悅威脅,而是他本就不會做這樣的事情。
如果不是相蘊和給他帶來的事情太過驚喜,他怎會突然抓她肩膀?
“還疼不疼了?”
商溯緊張問道。
相蘊和笑道,“還好,不疼的。”
“都是我的錯,方才沒留神,這才弄疼了你。”
相蘊和話雖如此,但商溯還是頗為內疚,“這樣好不好,我讓你抓回來?”
說話間,捋起自己的衣袖,將自己的胳膊伸到相蘊和面前,“喏,你隨便抓,我絕對不喊疼。”
“”
好好的一位百戰百勝的大將軍,今日怎么做事傻里傻氣的?
相蘊和笑得花枝亂顫。
姜七悅不忍直視。
——所謂的讓人聞風喪膽的大將軍,在阿和面前跟個小孩兒似的。
偏男人不覺得自己的行為孩子氣,相蘊和沒有動手,他便拿著相蘊和的手去擰自己的胳膊,好讓相蘊和去出氣。
“你怎么不動手?”
商溯問相蘊和。
相蘊和彎眼一笑,“因為我舍不得呀。”
商溯動作微微一頓。
冬日的風穿堂而過。
松枝上的積雪一簇一簇往下掉,砸在厚厚積雪上,發出極輕微的聲音。
可商溯卻覺得,這雪落的聲音,好大好大,仿佛一堆一堆的雪砸在他心上,讓他的靈魂都為之顫抖。
他的動作因為雪落的聲音停下來,流光溢彩的鳳目停止轉動,靈魂被擊中的那一刻,他像極了提線木偶,整個身體不再屬于自己,而屬于說話的人。
說話的人并未意識到這件事情,她輕笑著,清泉叮咚似的好聽的聲音仍在繼續——
“你雖是個男人,但卻細皮嫩肉的,跟上好的羊脂玉似的,我怎么舍得掐你捏你呢?”
那人輕撫著他的胳膊,胳膊上有著他剛才用她的手擰出來的紅痕,她撫摸著那些紅痕,聲音里有些心疼,“以后別這樣了,我才舍不得這樣對你。”
“轟——”
有煙花在天際炸響。
那是相蘊和一早便安排好的,是為了慶祝商溯的凱旋與她的婚禮。
一朵又一朵的煙花在夜幕中盛開,絢爛多彩,滿目生輝。
無數人抬頭去看,看這無比熱鬧而又漂亮的煙花。
但商溯卻沒有看煙花,他只靜靜看著相蘊和,靜靜聽她說著話,然后心如鼓擂,任由天際的煙花在他心頭炸響。
那是煙花嗎?
不,那是他洶涌而來的愛/意在泛濫。
面前的男人仿佛靈魂出鞘,相蘊和輕輕戳了下男人的臉,提醒他今夕是何時。
“好啦,不要發呆啦,要不然就誤了吉時了。”
相蘊和笑著道。
商溯慢慢回神。
與其說回神,倒不如一點點看自己陷落到無法自拔更精準。
他想他這輩子都無法離開相蘊和,無論是戰爭還是和平,又或者說是生與死的界限。
——他可以義無反顧為她死。
所以所謂的陰陽兩隔,對他來講毫無意義。
商溯深深吸了一口氣。
氣息有些灼熱,但他攥著相蘊和的手指的動作卻很輕。
他握著相蘊和的手,仿佛握住了全世界。
事實證明的確是全世界,因為相蘊和便是他的所有。
“恩,不能誤了吉時。”
他輕點頭,重復著相蘊和的話。
“吉時到——”
女官高聲唱喏。
相蘊和彎眼一笑,與商溯十指相扣。
“走吧。”
相蘊和看著商溯的眼,聲音極為溫柔,“去祭拜天地,叩拜父母,然后昭告天下——我們成婚了。”
商溯幾乎能溺死在她溫柔視線里。
“好。”
商溯道。
他全聽她的。
無論是現在,還是未來。
·
無論對于普通人來講,還是對于王朝未來的繼承人來講,大婚都是一件極其繁瑣且極其勞累的一件事。
一層又一層的精致喜服,壓得人幾乎抬不起頭的珠翠流蘇,頂著珠翠華服按部就班去走大婚流程,對于個人的體力來講是一個極大的考驗。
好在相蘊和只是看上去柔弱,實際上的她領軍多年,身體素質遠比尋常人要好些,這些體力上的辛苦她尚且能忍受。
更好的是她是帝王之下的皇太女,她的婚禮大多數由她自己來拿主意,禮官與奉常乃至她的父母都無法左右她的意見,繁重的鳳冠霞帔被她換成皇太女的束發紫金冠,讓她不必承受頭被壓得抬不起來的痛苦。
而也正因為她是皇太女,她的婚禮遠比一般人更加隆重。
祭拜天地與祖宗,三跪九叩于兩位帝王,然后再接受文臣武將們的朝拜。
這僅僅只是一個開始,更累的事情在后面。
大夏與前朝不一樣,階級遠不如前朝那般森嚴,如今的大夏朝,皇帝與儲君會在重大節日時登上皇城城樓,與簇擁在樓下的百姓們同樂同喜,作為僅次于帝王登基與冊封皇太女的盛事,相蘊和與商溯的婚禮當然也要如此。
相蘊和與商溯攜手登上城樓。
城樓下,早已圍滿湊熱鬧的百姓們,見相蘊和與商溯的身影出現在城樓上,便一邊高呼著皇太女與大將軍,一邊向他們叩拜。
“免。”
相蘊和笑道。
女官高聲唱喏,轉達相蘊和的話。
隨著國庫的充盈,相蘊和一家三口在執政上不再像以前那樣左右為難,對于民生與建設都越發遵從本心,最典型的例子是賦稅再一次降低,通向各個重要城池的官道開始修建,而天下之中的皇城更是重中之重,在能工巧匠的手下再一次得到修繕。
如今的皇城遠比前朝時期更加壯麗巍峨,完美詮釋西漢初期蕭何的那句話——天子四海為家,非壯麗無以重威,且無令后世有以加也。
這種情況下,哪怕女官們的聲音再怎樣大,聲音也傳不到城樓下。
更別提城樓下熱鬧異常,若不大聲說話,底下的百姓幾乎聽不到自己身邊的人話。喧鬧成這個樣子,百姓們又怎會聽得到女官們的聲音?
完全聽不到。
但儲君出行,又怎會少了京兆尹的調度?
哪怕百姓們聽不到聲音,官拜京兆尹的石都也安排了京衛來維持秩序,讓他們知曉相蘊和是什么意思。
如今雖天下承平,但為防萬一,城樓下的百姓都是石都提前精心挑選好的,都是些家世清白感念相蘊和恩德的百姓,絕不會出現突然有放冷箭的行為。
百姓們是精心篩選的,維持秩序的京衛們亦是如此。
當女官高聲唱喏,城樓上的京衛便向城樓下的京衛打手勢,以旗語傳達相蘊和的話。
城樓下的京衛看到旗語,便大聲向周圍百姓道,“皇太女殿下說免禮,大家快起來吧。”
周圍百姓們便一個跟著一個站起來。
大夏的階級遠不如前朝那般森嚴,維持秩序的京衛們便懶得拿那些所謂的體統規矩們來約束百姓。
沒有被人拿刀威脅著不許抬頭不許交頭接耳,百姓們站起來之后,便好奇抬著頭,看著城樓上的相蘊和與商溯,一邊看,一邊與周圍的人說著話——
“哇,怪不得皇太女殿下喜歡大將軍,大將軍長得就是好看啊。”
“胡說,離得這么遠,你能看得清大將軍究竟長什么樣?”
“模樣看不清,但身段氣質還是看得到的嘛。”
“以前我不明白話本里說的神仙之姿是什么模樣,今日見了大將軍,我突然明白,就該是大將軍的模樣。”
“對,大將軍就是神仙之姿。”
“還有皇太女殿下,皇太女殿下也是神仙似的人物。”
“我長這么大,還沒見過跟皇太女這么好看的人呢。”
“你這么夸就不對了。”
“皇太女殿下是儲君,不能夸她好看,要夸她英明神武,雄心壯志,這才是夸儲君該有的詞匯。”
“什么英明神武雄心壯志?”
“我就要夸皇太女殿下好看!”
“皇太女殿下不僅治軍治國厲害,長得也很漂亮!”
“不能因為她是儲君,就忽略她長得好看的事實,這是對她的一種偏見!”
百姓們討論得熱火朝天。
距離實在太遠,百姓們說的話傳不到相蘊和耳朵里,相蘊和只看到下面熱鬧異常,每個人都興高采烈,與同行人嘰嘰喳喳說著話。
那是一種發內心的喜悅與安寧,只有在太平盛世之際才會的一種祥和。
相蘊和輕輕笑了起來。
——她喜歡這種祥和。
皇太女是儲君,婚事自然是國事,一整套婚禮流程走下來,東方便開始亮起魚肚白,啟明星悄悄從云層里探出身,好奇地俯視著與昨日大不相同的京都皇城。
“啊,累死了。”
跟了相蘊和一路的姜七悅重重打了個哈欠,有氣無力對相蘊和道,“阿和,幫我向阿父阿娘告個假,今日的早朝我不去了。”
“太累了,我要回去睡覺。”
又困又累幾乎有些睜不開眼的姜七悅道,“誰都不能打擾我睡覺,上朝也不行。”
“?”
皇太女大婚還上什么朝?儲君大婚休假三日的律法不是早就寫在大夏律令里的嗎?
商溯看傻子似的看著姜七悅。
相蘊和知道姜七悅是累慘了,一時想不起來她大婚是可以休假的,一如剛才怎樣都意識不到自己身上穿的是喜服的商溯,需要她特意開口提醒,才終于意識到這件事。
兩者唯一不同的是前者是累的,而后者是太過興奮以至于理智出走造成的。
相蘊和笑著揉了揉姜七悅的發,“放心睡吧。”
“明日不上朝,后日也不上朝,大后日更不用上朝。”
“你大可睡個三天三夜,養足精神再上朝。”
相蘊和笑道。
姜七悅一下子精神起來,“三天都不用上朝?真的假的?”
“阿和,你不會是在哄我吧?”
姜七悅抓住相蘊和的手道。
姜七悅的一雙鹿眼濕漉漉,認真而疑惑地看著自己,相蘊和看了又好笑,又心疼,“當然是真的,我哄你做什么?”
“去睡吧。”
相蘊和拍了怕姜七悅手背,聲音溫柔,“儲君大婚,按律可以休朝三日,同賀大喜。”
姜七悅瞪大了眼,后知后覺反應過來,“儲君大婚休假三日?”
“怪不得文臣武將這么開心,原來是他們不止是為你開心,更為休假開心。”
“他們開心,你難道不開心?”
相蘊和忍俊不禁,伸手刮了下她鼻梁。
姜七悅連連點頭,“開心,當然開心。”
“如果你大婚我們便能休假三日”
姜七悅眼珠忽地一轉。
“?”
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商溯心中頓時不妙。
很快,他那好的不靈壞的靈的第六感讓他明白為何不妙——
姜七悅看看相蘊和,再看看相蘊和身邊的商溯,突然便笑了起來,“那你下次大婚,我還能休假三日?”
“???”
什么下次大婚?!他死都不會跟相蘊和和離,相蘊和怎會有下次的大婚?!
商溯氣得差點跳起來,“死心吧,相蘊和絕不會有下次的大婚讓你休假三日。”
“我只是隨口一說,你這么激動做什么?”
姜七悅自知理虧,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商溯聲音冷冷,“這種事情怎能隨便說?”
“姜七悅,你最好在夢里都不要有這種想法。”
一旦涉及到相蘊和,商溯便沒有理智可言,更別提這件事的確是自己口不擇言,姜七悅沒有與商溯爭執,而是頗為心虛應下商溯的話。
“知道啦,我夢里都不會想這種事情。”
姜七悅道。
商溯輕哼一聲,不再咄咄逼人,“哼,你最好如此。”
生氣歸生氣,但姜七悅是相蘊和最好的朋友,如果因為一句話跟她吵得不可開交,會讓相蘊和夾在中間難做的。
——一向從不看人臉色的刻薄貴公子難得在氣頭上保持了理智。
相蘊和溫柔笑了起來。
——她很喜歡這種商溯為她做的小改變。
“七悅,你既然累了,便早些休息去吧。”
相蘊和對姜七悅道。
姜七悅點點頭,“那我先走了,你也早點休息,不要累到了。”
畢竟是阿和與商溯的新婚之夜,她不能總是跟在阿和身邊。
姜七悅辭別相蘊和。
相蘊和目送姜七悅出殿。
待姜七悅的身影徹底消失在長廊進來,她才略整衣物,回頭去看商溯。
男人負手而立,一雙鳳目含著不喜,彼時正在瞧著她。
見她看過來,男人輕哼一聲,把臉扭過去,十足的生氣她剛才沒有開口制止姜七悅的胡說八道的行為。
相蘊和忍不住笑了起來,“你怎么這么小心眼?”
“七悅一貫如此,你若與她置氣,怕是一輩子都要生氣了。”
“這怎么會是小心眼?”
商溯更生氣了,“這是我們的大婚!她在我們大婚的時候說這么不吉利的話,你怎么能無動于衷?”
相蘊和忍笑道,“我怎不知,你的世界里何時有了吉利與不吉利之說?”
“”
如相蘊和所說,他的世界里從來沒有吉利與不吉利,只有隨心而為,將世俗規矩踐踏在泥里。
所以他在生氣什么?
明明以前他從在意這些東西的。
他若在乎半點世俗規矩,又怎會與父親決裂,叛出顧家?
若在意世俗眼光,又怎會在入主中原之后,堂而皇之把顧家的家業據為己有?
正常來講,他不該生氣的,更不會生氣的。
——因為他從不在乎這些東西。
可他就是生氣了,不僅生氣姜七悅的話,更生氣相蘊和的態度。
他想與相蘊和同生共死共白首,但相蘊和卻因為姜七悅的話笑了起來,絲毫不在意姜七悅的話并不合時宜。
“我說不過你,但我就是很生氣。”
面對相蘊和的態度,商溯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自己氣鼓鼓,那人還在笑。
以刻薄聞名的大將軍竟然有說不過別人的這一日?
哪有什么說不過,不過是心里再怎樣生氣,也不會將火發在自己喜歡的人身上。
相蘊和莞爾,“我知道你在生氣什么。”
抬手遣退周圍女官與侍女,相蘊和斟了兩盞酒,一盞給自己,另一盞遞給商溯。
“你在生氣我的態度。”
相蘊和把酒盞遞到商溯面前,“你想與我白頭偕老,我卻笑我們的大婚能讓別人休假三日,與你的盼著我們長長久久相比,我在踐踏你的真心。”
商溯微微一愣。
“但是三郎,我怎舍得踐踏你的真心?”
男人沒有接自己的酒盞,相蘊和便親手將酒盞送到男人嘴邊,“我愛你,一如你愛我。”
“我和你一樣,都是希望我們能朝夕相伴,永不分離。”
相蘊和輕聲說道。
酒水送到商溯唇邊。
幾乎是身體最原始的反應,商溯就著相蘊和的手將酒盞中的酒水一飲而盡。
不算辛辣的酒水入喉,沖擊著商溯的五臟六腑。
明明酒勁并不大,他卻覺得整個人都開始暈乎乎,像是踩在棉花上,飄飄然找不到方向與自己。
——相蘊和說愛他!說她的愛與他一樣!
像是著了魔,這兩句話一遍又一遍在他耳際響起,將他大腦沖擊得再無一物。
世界上怎會有這樣一個人?
只需一句再簡單不過的話,便能輕易拿捏他的心情?
這種感覺糟糕透了。
所向披靡的將軍不應該有任何軟肋,他應該刀槍不入,水火不侵。
可每當他這么想,便會又有一個聲音告訴他——不,這種感覺很美妙,世界上再也找不到第二個人,能這么懂他,這么值得他將一切交給她,包括他的生命。
兩種思想打打架。
第二個思想不費吹灰之力便打贏了第一個思想,然后在他心頭耀武揚威,昭示著他無藥可救的內心。
喜歡相蘊和是一條不歸路。
但諷刺的是,他從未想過回頭。
在相蘊和的事情上,他從來義無反顧。
“恩,我信你。”
商溯重新找到自己的聲音。
相蘊和笑了起來。
——她知道商溯會信她,一直知道。
方才的那盞酒被商溯飲下,她便拿著另外一只酒盞,學著商溯的模樣,同樣一飲而盡。
酒是果酒。
是宮里特意調制的,稍微有些酒味,但不至于讓人喝醉。
對于酒量不好三杯酒便倒的人來講,這無疑是宮人為他量身定制的。
但事上哪有那么多的量身定制?
不過是另一人的不厭其煩去交代,讓宮人務必做出這樣的酒來。
明白這個道理,商溯心里暖暖的,越發覺得自己方才因為姜七悅的話而置氣著實是自己做得不對。
只是他這個人別扭慣了,又極其自負愛面子,哪怕在相蘊和面前,他也無法做到心平氣和去道歉,去懇求原諒,于是他便輕嗅著淡淡的酒香,裝作不經意問道,“這是什么酒?好香。”
這是他與相蘊和相處多年養出來的習慣。
如果他沒話找話,那便意味著他在放下身段哄她,只是奈何嘴巴不夠甜,簡單易懂的心思也不夠了解女人,所以問出來的問題說出來的話常常會讓人覺得他思想過于跳躍,前言不搭后語。
但旁人看不出來商溯的心思,相蘊和看得出來,那是驕傲的鳳低下了高傲的頭顱,學著貍奴的姿態拿自己的頭去蹭她的手,姿勢不大對,也無法擁有貍奴的聲音,可那種自負者俯首的模樣,卻能讓她無端軟了心腸。
“這是我讓宮人特意拿梅子給你釀的。目前還沒有名字,你要給它取一個嗎?”
相蘊和溫和出聲。
她與別扭的商溯從來不一樣。
她對旁人的好,從來不壓在心里,只要做到了,便一定要說出來。
“特意給我做的?”
商溯眼前一亮,亮晶晶的眸光襯得那雙形狀極好的鳳目越發好看,“唔,既是梅子所釀,便叫它青梅酒,怎么樣?”
這個名字毫無藝術含量,完全不像是士族大家養出來的貴公子取出來的名字,更像是相豫章這種粗人信口胡謅的,但相蘊和眉梢微微一挑,敏銳覺察到商溯在酒的名字上寄予的心思——青梅。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
在商溯心里,他們是青梅竹馬。
從懵懂無知的孩童年齡,到意氣風發的少年,再到逐漸沉穩越發內斂的現在,他們身邊立著的人都是彼此,從無更改。
哪怕他們初遇時她九歲,他十二,早已過孩童的年齡,是半大不大的少年郎。
可在商溯心里,他們依舊是相識與孩童,相知于少年,在姍姍來遲的情竇初開時,他們又一次心有靈犀選擇彼此,且情根深種,至死不渝。
相蘊和輕輕笑了起來。
“青梅酒?”
相蘊和笑道,“很好,我很喜歡這個名字。”
什么梨花白,桃花釀,都及不上他們之間的一壺青梅酒。
相蘊和起手,又斟一盞酒。
清亮的青梅酒如銀線,徐徐注入酒盞之中。
商溯看著酒盞,她便看著商溯的臉。
那人的眼睛著實漂亮,眸光如秋波瀲滟,卻又像極了被是露水洗過的星辰,好看得讓人一眼驚艷,一眼即萬年。
當他專注看著一件東西時,那雙平日里總略顯薄情嘲諷的眼便會無端漫出幾分情意來,莫名有一種看狗都深情的錯覺。
——當然是錯覺,薄涼與倨傲才是這個人的本色。
可擁有這般底色的一個人,卻將她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還要重,愿意為她去做任何事情。
真好。
這樣的他真好。
這樣深深愛著她的他,真好。
相蘊和溫柔笑著,端起斟滿酒水的酒盞,再一次將酒盞送到商溯唇邊。
“三郎,新婚快樂。”
她對商溯道。
商溯笑著回應她,“相蘊和,新婚快樂。”
男人接了她手中的酒盞,卻沒有松開她的手,反而反握著她的手,拿著她的手,將酒水送到自己的唇邊。
這是極親密也是極親昵的姿勢。
當他握著她的手時,她整個人便已落入他懷抱,他從她背后抱著她,呼吸間的熱氣灑在她耳際,癢癢的,燙燙的,讓她忽而便明白了,何為小鹿亂撞。
這種感覺真的很美妙。
當他飲完酒,他便放下了自己的酒盞,轉而拿起她的那一只,握著她的手,將酒水送到她嘴邊。
他是故意的。
一些男人的小把戲,想要借著喝酒的事情,來增加彼此的肢體接觸。
——又或者說,酒能壯膽,最適合他這種在極其自負但在感情上卻被人牽著鼻子走的人。
那些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酒意,能讓他心中涌出無數可能,笨拙而又緩慢地將她蠶食干凈。
相蘊和笑了笑。
這人怎么可以這么可愛?
可愛到讓人想要去欺負他。
事實證明她是外表柔弱,而內心強大,強大到膽大包天,最典型的例子是心中的念頭不過剛剛冒出來,身體已付出行動——
她就著他的手將酒水一飲而盡,卻沒有將酒盞放在桌上,只輕輕松開酒盞。
“啪嗒——”
輕響聲響起,酒盞骨碌碌滾在地毯上。
而被商溯從背后抱著的她,彼時也轉過身,雙手攬著商溯的脖頸,蜻蜓點水似的在商溯唇上印下一個吻。
男人平緩的呼吸在這一刻亂了起來。
灼熱的氣息在蔓延,而她輕輕拔掉男人發冠上的簪子。
簪子被她隨手簪在自己鬂間,她雙手一撐,輕輕將男人推入內殿。
反手關殿門。
啟明星懶懶在云層伸著懶腰。
姍姍來遲的金烏不情不愿地撥開云層,視察著它的臣與民。
但不知瞧到了什么,它又倏地躲入云層,任由紅色的朝霞在它周圍鋪開。
世風日下,人心不古。
但使龍城飛將在的下一句,竟變成了從此君王不早朝。
恩,希望這位新朝儲君三日后記得上早朝。
125 ☪ 第 125 章
◎姜貞,他愛了一輩子的女人。◎
番外-前世姜貞
喜歡上相豫章, 似乎是再正常不過的一件事。
正常到她幾乎已想不起,到底是什么時候便對他留了心。
是初見時,她一身血跡, 手里提著三尺青鋒, 旁人被她鬼羅剎的模樣嚇得魂不附體, 他卻驚為天人,贊一句女郎的劍法好生玄妙。
又或者是相識多日的時候?
那時候的他們走過尸堆如山的尸骨皚皚, 看赤地千里, 稚兒的尸骨被禿鷲和野狗分尸, 他趕走禿鷲與野狗,以手中劍在干枯的大地上挖出一個小小的坑, 將稚兒的尸體埋葬在里面。
她漠然看著他的舉動,聲音麻木得不像話, “像這樣的事情每天都會發生, 你埋得過來嗎?”
“埋不過來。”
男人蓋在最后一捧土,仰起頭看著她的臉,“可是二娘,既然我們埋不過來, 那為什么不能由我們來終結這一切?”
“二娘, 你還沒有受夠嗎?”
“這個骯臟的王朝, 這個腐朽的國家, 早就該成為歷史的垃圾, 被我們一腳踢開。”
或許是那日的夕陽太刺目, 紅得像血一樣的顏色一度讓她的視線有些模糊。
又或許是那時的相豫章的聲音太溫柔,不拘小節的人突然間的柔情往往會讓人產生莫名其妙的觸動。
總之那日她在相豫章的注視下輕輕點頭。
她在他的期盼下走到他面前, 輕輕牽起他的手, 與他手里的劍。
他們十指相扣, 各自執著一把劍,在落日的余暉下,在亂兵過境后的修羅場中確定了彼此的心意。
朋友們都笑她傻,明明略有家資,找個同樣家財萬貫的商賈不成問題,可卻被一個游俠兒哄得下嫁,實在是太不聰明。
她甘之如飴。
她喜歡的,不就是相豫章身上的那股傻氣與俠氣嗎?
世界昏暗不明,他便敢劈開蒼天,重塑日月與河山。
一如他們并不認識的那一年,為著別人的一句話,他便敢將身家性命全拋下,去救一個他并不認識的她。
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
肝膽洞,毛發聳,立談中,生死同,一諾千金重。
而她也為著相豫章的一諾千金重,從揭竿而起的亂臣賊子,走到新朝的開國皇后。
是的,她不再是商戶女,也不再是人人喊打的反賊,而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一個無比陌生又無比熟悉的詞匯。
她坐在銅鏡前,看著鏡中的自己,一襲火紅色宮裝,眉眼如畫,頭上珠翠環繞,金光閃閃,可眉宇間的神色,卻讓她自己都感到陌生。
她是什么時候變成這樣的?
是因為阿和的死與相豫章激烈爭吵?還是因為楚王的死與相豫章撕破臉皮?
她已不大記得。
她唯一知道的是,等她意識到的時候,她已變得自己都不認識自己。
相豫章也一樣。
“娘娘,陛下讓您去一趟御書房。”
一旁的侍女小心翼翼地說道。
姜貞回過神,聲色淡淡,斂袖起身。
“走吧。”
姜貞平靜道。
但到了御書房門口,她忽然停住了腳步,她抬頭看著這熟悉而又陌生的宮殿,眼底只剩一片冰冷。
這里面明明住的是她一生最愛的人,可當她看到紫宸殿的牌匾時,心里卻只能涌出無邊的惡心。
——是的,她無比惡心著她的夫君。
惡心到若非時局太過動蕩,她甚至會一劍送他上西天。
“娘娘?”
侍女小聲提醒。
思緒回歸。
姜貞深吸一口氣,抬腳走了進去。
龍椅上的男人雖已年近四十,但依舊風度翩翩,歲月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跡,讓他更加富有成熟男人的魅力。
這的確是個賞心悅目的皮囊,可惜她心中只剩厭惡。
“陛下尋我所為何事?”
姜貞收回視線,斂袖坐在自己的位置。
龍椅上的男人彼時也在看著她,兩人的視線一觸即分,誰也沒有在彼此身上停留。
相看兩厭,是他們之間最為真實的寫照。
“我知道你恨我。”
相豫章冷冷出聲,“但彼時江山不穩,你我還是暫時將恨意放在心里為好。”
姜貞沒有接話。
曾經的無話不談到現在將恨意掛在扣上,她對相豫章,已無任何話想說,只剩下不得不捏著鼻子合作的政治同盟。
“今日早朝,群臣請立太子。”
相豫章面上掛著濃濃的嘲諷,“請立你的姜奕為太子。”
姜貞眸光倏地一冷,銳利視線看向相豫章,“姜奕?”
“呵,他是你親口承認的我們的長子,群臣請立長子為儲君,合乎宗法規制,陛下又有何不可?”
“姜二娘,你以為我不知道姜奕是你跟楚王那個狗東西的孩子?”
相豫章如被激怒的獸。
他可以接受姜貞另嫁他人,也可以接受姜貞與別人生兒育女,白頭偕老。
但他不能容忍姜貞帶著別人的孩子來繼承他的家業,更不能容忍那個孩子是導致姜貞移情別戀的人的孩子。
相豫章掌心重重拍在御案上,“你休想讓我九死一生打來的江山交給楚王的孩子!”
“你九死一生,難道我便安享富貴了?”
姜二娘反唇相譏,“為了你的千秋霸業,我的阿和慘死在戰亂之中,相豫章,你欠我的拿什么來還?!”
阿和兩字如同魔咒,讓暴怒的帝王陡然失聲。
帝王喘著粗氣瞪著殿里的女人,那個雍容華貴的他愛了一輩子的女人。
歲月彈指過,卻不曾在她臉上留下太多痕跡,她還是那么美麗,那么不可方物,是讓他一眼便心動的模樣。
可是為什么,他們的模樣還未變,性子與關系卻與之前截然不同,從少年夫妻,走到相看兩厭?
相豫章心中一痛,聲音有一瞬的顫抖,“阿和你還有臉提阿和?”
“若不是你——”
“是你!”
姜貞冷聲打斷相豫章的話,“相豫章,阿和是被你害死的!她死在你手里!”
“是你罔顧父女之情,對她見死不救!”
姜貞的聲音一聲比一聲更冷,“更是你鐵石心腸,任由她尸骨無存!”
“相豫章,你不配做阿和的父親!”
說到最后,她的聲音近乎在咒罵,“相豫章,百年之后,你有何面目在地下見阿和?”
殺人誅心。
曾經能撫平他所有傷痛的人,說出來的話卻如一支支利箭射/入他心口,讓他痛得幾乎無法呼吸。
他緊緊握著拳,幾乎將牙咬碎,才堪堪忍住自己被人踩在逆鱗上的勃然大怒。
“姜二娘,你休想轉移話題。”
相豫章聲音極低,“我今日召你過來,不是為了與你爭吵阿和之死的,是為了東宮太子之位。”
姜貞滿面嘲諷,“這是自然。”
“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怎會在意一個女兒的生死?”
“您所在意的,是江山萬里,是千秋萬代。”
姜貞譏諷道,“女兒?呵,她若死了,自會有旁人再為您生兒育女。”
“姜二娘!你能不能不要再胡攪蠻纏!”
相豫章再也聽不下去,低沉的聲音陡然拔高,“無論你怎樣岔開話題,我的心都不會更改,我不可能讓你的姜奕成為太子!”
“別以為我不知道,今日上書我立皇太子的人都是你的人!”
在暴怒中,無情的政治機器難得地保持了理智,“不僅是你的人,更是楚王的人!那些人蟄伏在朝堂之上,只要一有機會,便想立他們的小主子為皇太子,攛掇阿和用命換來的大夏王朝!”
“你們休想!”
提起阿和,帝王眼底多了一絲血色,“大夏的錦繡河山染滿了阿和的鮮血,我不可能交給楚王的后人!”
“姜二娘,我最后一次告訴你,你阻止不了我立儲的決心,更不可能將我掌控于鼓掌之中!”
帝王聲音陰鷙,“若你執意如此,便別怪我手下無情。”
·
事實上,已經登基為帝的男人的確沒有手下留情,哪怕她送姜奕遠走高飛,也沒能逃過他的鐵腕手段。
等她趕到的時候,姜奕只剩下最后一口氣,半大少年的瞳孔不斷渙散,無力的手指慌亂著,想要去抓什么,卻什么都抓不住。
姜奕抓不住她,她便去抓姜奕的手。
“別怕,阿娘來了。”
她握著姜奕的手,一遍一遍安撫著。
“阿娘”
姜奕的聲音很輕,“對不起啊,又讓你與阿父吵架了。”
“沒有。”
她搖頭,“阿娘與阿父吵架不是因為你。”
“小奕很乖的,阿娘阿父都很喜歡你。”
她抱著這個她養了八年之久的少年,忍不住想起她帶著他從江東之地回去的那一年。
那一年相豫章尚未得天下,那一年她與相豫章因為阿和的死而日漸疏離,少年夫妻的情分幾乎消磨殆盡。
可是她還是帶著小奕回去了,為了自己心底最后一絲清白良心。
——那是救她性命放她出楚地的人的孩子,她不能對他坐視不理。
她本想將小奕安置在中原之地,讓他做一個富家翁,遠離政治與戰爭,平平安安在新王朝長大。
可偏偏,她在回去的路上遇到了前來找她的相豫章,男人領著精兵悍將,一路搜尋她的下落,將身后打得熱火朝天的戰場擱置在一旁。
這樣的他,遇到的卻是領著一個孩童的她,那個孩童親昵喊她阿娘,模樣與他最恨的楚王有著七八分相似。
是天意弄人嗎?
還是他們注定要從情根深種走到江湖路遠?
她不愿意接受這樣的天意弄人。
更不愿意與相豫章蘭絮因果,死生不復相見。
于是在所有人都愣在當場的時候,她喚了一聲豫章,準備把小奕的身世和盤托出。
她的那聲豫章讓男人虎軀一震,從震驚中回神——
“你們這是什么表情?干嘛一個個跟死了親娘似的?”
相豫章抬腳踹將離他最近的杜滿踹下馬。
杜滿骨碌碌滾在地上,相豫章卻哈哈大笑,仿佛是見了失而復得的珍寶。
“別拿那種眼神看我和貞兒,這是我和貞兒的孩子,才不是楚王那只王八蛋的。”
相豫章爽朗一笑,翻身下馬,快步跑到她面前,將小奕抱在懷里逗弄著,“來,叫爹,我是你爹。”
小奕看看相豫章,又看看她,有些不知所措。
“阿娘?”
小奕遲疑問她。
她懸著的心驀然便松了下來。
“小奕,他是你阿父。”
在眾人的大眼瞪小眼下,她溫柔笑了起來。
從未見過父親的小奕眼前一亮,笑得見牙不見眼,“阿父!”
“哎,我的好兒子!”
相豫章爽朗大笑,應下小奕的話。
幾日不曾合眼的男人下巴處冒出青色的胡茬,他便拿胡茬去蹭小奕的臉,逗得小奕咯咯直笑。
“阿娘,阿娘救我。”
小奕笑得眼淚幾乎掉下來,雙手去抱她胳膊。
她就勢將小奕抱過來,嗔了相豫章一眼,“孩子小,別這么逗他,沒得將人嚇壞了。”
相豫章摸了摸自己鼻子,“嗐,這不是太想你們了嗎?”
男人沒再逗小奕,招呼她一同回營帳。
但在回營帳的路上,他漫不經心與麾下悍將們說笑,“你們的大哥我,這輩子只喜歡貞兒一個人。”
“無論什么人,什么事,都不可能影響我對貞兒的感情。”
少年俠氣,一諾生死重。
他的確做到了他的承諾,將小奕視如己出,沒有讓小奕這個來路不明的孩子影響到他對她的感情。
哪怕她再三向他解釋,小奕并非她與楚王的孩子,而是楚王姐姐的孩子,她與楚王之間清清白白,覺無半分私情。
但相豫章只會把雙手放在她肩膀,一遍又一遍告訴她,“貞兒,我不在意。”
“我不在意你與楚王之間到底發生了什么,更不在意這個孩子到底是誰的,我只在乎你。”
“貞兒,我已經失去了阿和,我不能再失去你。”
說到最后,男人的聲音有著不易察覺的祈求,“貞兒,別再離開我了,好嗎?”
她沒有離開他。
她陪著他從一無所有,到坐擁江山萬里。
曾經的他們一窮二白,落草為寇,眼睜睜看著親人一個個死在亂世之中。
他們相互偎依著躲在山洞里取暖,將自己身上帶的最后一口干糧喂給對方吃。
那時候的他們朝不保夕,可他們從未質疑過彼此,更不會質疑彼此的用心。
——他們如此篤定,他們深愛彼此。
再也不會有比他們更契合彼此的人。
理想一致,目標一致,他們注定要攜手與共,從萬丈深淵,走到萬人之上。
他們做到了。
鄉音未改,模樣未改。
唯一改變的,是他們彼此的心境。
一滴清淚自姜貞眼角滑落。
“阿娘,不要哭。”
姜奕艱難伸出手,吃力擦拭著姜貞臉頰的淚,“阿娘,對不起,是我是我連累了你。”
少年早已不是當初懵懂無知的孩童。
他一遍遍道歉,直到最后,他發不出任何聲音。
“阿娘對不起。”
少年努力睜開眼,卻再也睜不開,一句對不起,是他留給姜貞的最后一點聲音。
姜貞抱著他逐漸變得僵硬的身體,面上沒有半點表情,她只靜靜落著淚,任由自己的眼淚無聲砸在少年臉上,將少年面上的血跡沖洗得漸漸淡去。
“小奕,你不用道歉的。”
她輕輕捧起姜奕的臉,擦拭著姜奕面上為數不多的血跡,“你從來不是阿娘的累贅,你是阿娘今生最大的驚喜。”
怎么不算驚喜呢?
因為你的存在,楚王的舊部愿意無條件投降阿娘。
又因為你的死去,那些舊部會無條件支持阿娘奪權報仇,直至位登九五。
她抱著小奕的尸首又哭又笑。
有那么一瞬間,她仿佛看到了小奕小時候,又仿佛看到了曾經的阿和。
他們笑著奔向她懷里,卻又在看到她面目的那一刻驚恐著向后退去。
“不,你不是我阿娘。”
他們尖叫著四散奔逃,仿佛身后有厲鬼在索命。
她看著他們掙脫她的懷抱,面上笑意逐漸消失,一點一點變得麻木且凌厲。
姜奕死了。
姜貞抱著姜奕的尸首,從郊外走到京都,再從京都走到皇城。
天際有驚雷在炸響,盛夏的雨季總會伴隨驚雷而來。
大雨滂沱下,她將姜奕的尸首放在紫宸殿前,而她自己,也在紫宸殿前一跪不起。
“求陛下徹查小奕之死。”
她對殿里的相豫章拜下。
相豫章勃然大怒,“好,很好!”
“姜二娘,你才是真正適合當皇帝的人!”
“虎尚且不食子,你卻為了權力能親手殺死自己的孩子!”
驚雷炸響,相豫章的聲音斷斷續續,“阿和小奕在天之靈看到自己的母親有如此魄力,必會欣慰自己有一個好母親!”
【📢作者有話說】
阿和:我那被逼無奈不得不黑化反擊的白蓮花的阿娘啊QAQ
小奕:我那被逼無奈不得不黑化反擊的白蓮花的阿娘啊QAQ
相豫章:我那心狠手辣但又無比迷人的黑蓮花白月光啊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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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6 ☪ 第 126 章
◎擋在她路上的人,都得死。◎
前世番外2—姜貞
“轟隆隆——”
電光如劍刃一般, 裹挾著一聲又一聲的驚雷,劈開大雨傾盆的雨夜。
雨聲,雷聲, 和著宮人的苦勸聲, 一遍一遍洗刷著姜貞的耳朵。
聲音太過嘈雜, 以至于讓她有些聽不清相豫章的聲音。
只依稀有相豫章的聲音從殿里遞過來,斷斷續續, 卻掩飾不住帝王的暴怒。
這是龍顏大怒?
又或者說是氣急敗壞?
姜貞分不清。
她唯一能分得清的, 是雨夜的涼意入骨, 隔著她濕透的衣服遞過來,一直侵入她的骨頭里, 讓她那些因常年征戰而留下來的舊傷陣陣生疼,疼得讓她的臉蒼白如紙, 如誤入宮廷的幽靈。
“娘娘, 您身有舊傷,怎能長跪雨夜?”
“娘娘,您快起來。”
“娘娘,大殿下已經薨逝, 您更該保重自己的身體啊!”
楚將們在勸她。
苦口婆心, 淚流滿面, 一如曾經的他們苦勸楚王卷土重來未可知。
姜貞靜靜聽著他們的話, 卻沒有起身, 只是任由暴雨沖進雨傘下, 將她原本便已濕透的衣服沖擊得更加濕漉漉。
撲通一聲,有楚將跪在她身邊——
“娘娘!”
楚將磕頭苦勸, “您縱然是為了薨逝的大殿下, 也該愛惜自己的身體啊!”
一個又一個楚將單膝跪地。
這些在戰場上悍不畏死的將軍們, 彼時全部跪在她面前,求她保重身體。
“轟——”
又一記驚雷在炸響。
電光緊隨而來,將濃得如化不開的墨一樣的雨夜照得如白晝。
“娘娘,大殿下究竟為何而死,旁人不明白,難道您還不明白嗎?!”
“娘娘,您為大殿下做的,已經夠多了!”
“娘娘,您仁至義盡,無可挑剔。”
“娘娘,我們江東人世代感念您的恩情。”
將軍們聲音嘶啞,如同被逼到角落里的獸。
姜貞慢慢抬起頭。
困獸之斗的結果是死無葬身之地嗎?
不,她不信。
她不信蒼天,更不信鬼魂,她只信自己。
姜貞深深拜下,額頭抵在不斷被雨水沖刷得異常冰冷的漢白玉臺階上。
“陛下。”
她在雨夜里對相豫章道,“二娘的父親去得早,無人教二娘溫柔恭順,更無人教二娘聽天由命。”
相豫章聽不到那些話,她的話更像是說給自己聽。
但盡管如此,她依舊說得很認真,每一個字都咬得異常清楚,清楚到讓周圍的將軍們在驚雷不斷炸響的雨夜里都聽得極為清晰——
“二娘的這身骨頭太硬,穿不進您中宮皇后的華服。”
姜貞的聲音極為平靜,“您的中宮皇后,應另有其人,而不是二娘。”
將軍們勸阻的聲音戛然而止。
所有將軍抬起頭,視線齊刷刷看向被淋得本該異常狼狽的姜貞。
沒有人能在雨中保持風采如舊,尤其是在做俯身磕頭的動作時,任是再怎樣剛烈不屈的一個人,也會因為環境與動作而無端多上幾分處于下位者的謙卑。
可她卻沒有。
明明是磕頭跪拜的動作,但她的背依舊挺得筆直,仿佛她不是在跪拜,而是在向人宣戰。
在盛夏的驚雷雨夜,她的眼睛黑漆漆,如同點亮周圍的一把火,讓她視線所到之處,黑暗無處遁形。
將軍們有一瞬的恍惚,然后在恍惚中想起來,佐定開國帝王定江山的皇后從不是弱不經風的小女人,他們面前的這位皇后娘娘,與殿里的帝王一樣,有著可以改變天下的力量。
君子藏器于身,待時而立。
而現在,便是她掌中劍終于到了出鞘的時間。
“娘娘圣明!”
將軍們齊聲高呼。
不是贊美后宮女子的聰慧端莊,而是圣明。
——圣明這個詞匯,在他們這個時代,是用來形容執掌者的詞匯。
從某種意義上來講,一個溢美的詞匯,便代表了來自于楚地將軍們的心中想法——愿為姜貞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趙修文趕到紫宸殿的時候,看到的便是這一幕。
殿里的帝王勃然大怒,殿外的皇后風平浪靜。
而跪在皇后周圍們的楚將們,他們的眼眸異常明亮,一掃他們歸順大夏之后的陰霾無光,像只手可觸天光,有了蓄勢待發甚至戰至最后一滴血的希望。
趙修文眼皮狠狠一跳。
——他最害怕的事情,終于還是來了。
楚將們已經表明自己的態度,那么朝臣們的態度,還會遠嗎?
不會很遠。
它會很近很近,近到讓人措手不及。
要知道今夜發生的事情并非秘密,朝臣沒有入宮,并不代表他們不知道大皇子的薨逝。
他們之所以不敢遞帖子入宮,是因為他們不想成為帝后沖突時被波及的池魚,他們極力避免著惹火上身,直到自己避無可避,無路可走。
到那時,他們的態度便會異常鮮明。
一如現在的楚將一樣,他們亦會選擇自己誓死追隨的執政者。
趙修文長長嘆了口氣。
如果可以,他愿意付出任何代表去換取嬸娘與叔父關系的緩和。
可現實總愛與人開玩笑,明明是想做和事佬的他,卻極有可能成為帝后感情徹底破裂的導火線。
趙修文閉了閉眼。
暴雨仍在下,掠過二十四骨的油紙傘,噼里啪啦砸在他身上。
他被砸得有些疼,舊傷在隱隱作痛,那是經年累月征戰在外留下的舊傷,一如他的嬸娘與叔父。
但他終究是幸運的,最起碼,他活到了現在,而不是如其他人一樣,過早死在滿目瘡痍的戰場上。
小叔叔,蘭姨,張奎,宋梨,葛越,胡青
那些曾與他一同長大的人,與他并肩作戰的人,早已葬身亂世,尸骨無存。
還有小阿和。
乖巧可愛的小阿和,懂事得讓人心疼的小阿和,見了他便伸手喊哥哥抱的小阿和,與無數個亂世中的冤魂一樣,永遠長眠在赤地千里的亂葬崗。
趙修文心中一痛,眉頭擰了起來。
與他們相比,他已經足夠幸運。
最起碼,他熬過了亂世,見了新朝太平,更見了戰亂之后的百廢待興,九州天下的欣欣向榮。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只是他的嬸娘與叔父回不到曾經。
天下之大,容不下兩個同樣野心勃勃的政治家。
他們誰都沒有錯,錯的是九五之尊的位置只有一個,上位那一個,注定要踩著白骨皚皚走到萬人之巔。
趙修文輕輕笑了一下。
無妨。
無論是嬸娘贏了,還是叔父勝了,對他來講,都是能夠接受的事情,更是不得不接受的事情。
——無論是現在的他,還是以前或者未來的他,都改變不了嬸娘與叔父的對立。
他唯一能做的,是竭盡全力將帝后沖突會造成的傷害降到最低。
讓這場會波及天下的政斗的余波控制在京都之內,讓這個犧牲了無數人性命才好不容易換來的太平不會因為帝后的爭鋒對立而再次戰亂,甚至于四分五裂。
趙修文抬手掐了下眉心。
暴雨下得著實大,有雨水沖破了雨傘的遮擋砸在他臉上,順著他的眉峰與臉頰不斷往下淌。
他的掐眉心的動作更像是拭去自己臉上的雨水,只是他的動作是徒勞無功,當他的手離開眉頭,便會有新的雨水降落在他眉宇間。
無礙。
他都能接受。
趙修文面容恬淡,走到姜貞面前。
身后侍從遞來氅衣。
那是去歲冬獵時,嬸娘獵來的皮子。
一共兩件,一件給了他,一件給了小奕,小執撒嬌癡纏問他們兩個要,卻被嬸娘狠狠罵了一頓,罵他見不得東西,明明自己的東西一大堆,但當看到別人有,還是會討要。
他與小奕看不過去,便將自己的皮子拿給小執。
可小執素來畏懼嬸娘,嬸娘開口,他便不敢去接,在小宮女的溫聲勸導下出了殿,不再留在殿里聽嬸娘的訓斥。
“嬸娘,您的脾氣越發大了。”
他見此,便嘆了口氣,“侄兒小的時候,您從不這樣的。”
嬸娘卻極為平淡,“此一時,彼一時。”
“你小時候的嬸娘,也并非如今的位置。”
“可是,阿娘對我也沒有這般嚴厲。”
小奕抬了抬眼,“阿娘只有在對待弟弟的時候,才會這般不近人情。”
嬸娘眉梢微挑,眼底是化不開的嫌棄,“你弟弟若有你十分之一的懂事聰明,為娘又怎會對他如此嚴苛?”
嬸娘對小執是恨鐵不成鋼。
明明嬸娘堅毅果敢,叔父英明神武,夫妻兩人是踏平亂世蕩平諸侯走上九五之尊的狠角色,怎會生出一個半點不像他們的窩囊廢?
小阿和雖溫柔乖巧,但她的善良里有棱角,絕不是被人咬了一口都不會喊疼的怯懦性子。
但小執卻完全不同,他沒有嬸娘與叔父半分的雷霆手段,更無兩人的敏銳機警,他是真正的長在溫室里的花兒,他的善良更容易成為偏聽偏信的昏聵。
對于這樣的小執,嬸娘總是很焦慮,一邊請名師大家來教導,一邊讓他跟隨將軍們學騎射,想磨一磨他的性子,讓他知曉太平盛世并非那么容易好得的。更讓他明白,未來繼承九州天下的東宮儲君,決不能是風吹吹便倒的墻頭草。
可騎射尚未學三日,小執便發起了高燒,孱弱的身體差點丟了命。
為此叔父與嬸娘再次爆發激烈爭吵。
兩人為小執能否擔得江山萬里吵得不可開交,讓原本日漸稀薄的夫妻情分更加所剩無幾。
而叔父的那句與漢宣帝別無二致的話,更是插向嬸娘心口的一柄刀——亂大夏江山者,吾兒也。
嬸娘一生要強,但她寄予厚望的兒子卻難撐大任,這樣的事實如何不讓她悲憤難堪?
他懂嬸娘對小執的嚴厲,一如他懂嬸娘為何與叔父漸行漸遠的原因。
——因為嬸娘天生便是上位者,她容忍不了蠢人,更容忍不了別人在她之上。
趙修文垂眸,靜靜看著自己的嬸娘。
雨太大,她渾身的衣服已經濕透,濕漉漉的衣服掛在她身上,描摹著她越發清瘦的身體。
明明天下已無戰亂,明明她已不需要再南征北戰,刀口舔血,可她身上卻沒有長半兩肉,反而因為與叔父的沖突而越發瘦。
趙修文眸色暗了暗。
不該這樣的。
嬸娘與叔父不應該走到這一步的。
可心里又有一個聲音在不斷告訴他,這是一種必然,嬸娘與叔父之間已無任何回轉的可能。
自阿和身死亂世,自嬸娘去見楚王的最后一面,嬸娘與叔父便已走向不死不休的不歸路。
而他無力更改這一切。
趙修文嘴角抿成一條線。
“嬸娘,夜雨太寒,您仔細身體,莫著了涼。”
接過侍從遞過來的大氅,他將氅衣披在姜貞肩頭。
他的衣服已經濕透,侍從亦如此,但被他們兩個抱在懷里的氅衣,卻仍是干燥的,不曾被雨水浸濕。
而皮毛的光滑也有著避水的特性。
雨水剛落在皮子上,便會順著皮子的紋路一路滑下來,根本濕不到里面的衣物。
姜貞緩緩抬眉。
“修文?”
女人平靜到極致的眼眸里閃過一絲探究。
“恩,是我。”
趙修文微笑頷首。
姜貞沒有起來,他便單膝跪地,輕手輕腳給姜貞系好氅衣的衣帶。
一如他幼年的時候,姜貞一邊交代他多吃飯,這樣才能長得高高的,一邊扯過他歪歪扭扭的衣襟,將他的衣服整理得一絲不茍。
系好衣帶,他對姜貞伸出手,“嬸娘,夜已深,您該休息了。”
“侄兒送您回宮。”
姜貞眸光微動。
趙修文只字不提姜奕的死,更不提她與相豫章的沖突,仿佛他來到這兒,只是勸她回宮,僅此而已。
他不好奇小奕到底死在誰手里,更不在意她與相豫章之間的沖突已經擺在明面上,他唯一在乎的是她與他叔父,他們兩個是他僅剩的親人,他們之間的斗爭無論傷了哪一個,他都會悲痛萬分。
姜貞掀了下眼皮。
——這是一柄好刀。
一柄能讓相豫章痛徹心扉再無與她爭斗之心的利刃。
姜貞視線落在趙修文伸過來的手上。
那是一雙略帶薄繭的手,曾經的征戰沙場的武將的手。
早年少戰將,連趙修文這種更擅長后勤供給的文人都要領兵作戰,沖鋒陷陣。
得益于這個原因,讓這位性格與相豫章截然不同的溫和君子也被鐵與血的戰場磨練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殺伐悍勇之氣。
那是被戰場洗禮過的人獨有的特質,能讓人一眼便能認出來,這個人雖看上去溫和無害,但他手上沾過太多的血,這一刻心平氣和與你閑話家常,而下一刻,便能手起刀落,取你項上人頭。
對于她與相豫章而言,這顯然是好事,有這么一位允文允武又與他們一條心的好侄兒,能大大減輕他們孤軍奮戰的壓力。
畢竟他們并非原本便虎踞一方的諸侯,而是白手起家的庶民,他們沒有猛將如云,更沒有謀臣如雨,只有跟隨他們打江山的人一個又一個倒下,而新投奔他們的人,不是形勢所迫,便是為利益而來,遠不如自家侄子來得忠心耿耿,別無二心。
有這樣一個好侄兒在身邊,她又何愁天下不得?
于是姜貞伸出手,放在趙修文的掌心。
“修文,你來了?”
她的聲音很平靜,仿佛她一早便知道他會過來一般。
趙修文聲音含笑,“恩,侄兒來了。”
男人握住她的手,用力將她從地上攙起來。
她跪了太久,膝蓋已麻木,而雨夜的冰冷也讓她的身體有些吃不消,要借著趙修文的力,才勉強站了起來。
“娘娘當心。”
周圍響起楚將們的聲音。
當她搖搖晃晃站起來,周圍的楚將們也全部跟著站了起來,見她身影晃了晃,便連忙向她伸出手,生怕她不小心摔在雨夜里。
“無礙。”
她抬手,制止楚將們的動作。
姜貞微斂衣袖,穩穩站在漢白玉雕成的宮道上。
武將們松了口氣。
“娘娘,回宮吧。”
武將道,“殿下素來孝順,若是見您為他如此奔波勞累,必會心疼您的。”
趙修文在身邊,武將們的話收斂了很多,沒有再跟剛才一樣幾乎把相豫章便是殺人兇手的話掛在嘴上。
趙修文垂眸看向姜奕的尸首,眸色不由得暗了暗。
小奕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后一個,這場因帝后之爭而掀起的殺戮,今日之后會席卷整個大夏,讓所有文臣武將都陷入血色恐怖中。
趙修文無聲嘆息。
“嬸娘,回吧。”
趙修文聲音低沉。
姜貞微頷首。
她最后看了一眼被她養在膝下多年,但最終死于她之手的孩子,凌厲鳳眸有一瞬的悲愴。
但那只是一瞬,轉瞬之間,她還是喜怒不形于色的皇后娘娘,與開國皇帝分廳抗衡的梟雄人君。
“好生安葬小奕。”
姜貞抬眸看金碧輝煌的紫宸殿,聲音陡然拔高,“昭告天下,讓他以東宮儲君的身份葬入皇陵。”
楚將們為之一驚,“娘娘——”
“怎么,你覺得小奕不配做東宮儲君么?”
姜貞聲音冷冽。
“不!”
楚將虎目落淚,“末將、末將只是覺得,娘娘為殿下做了太多太多”
姜貞眸色如墨色,“他是我的孩子,我怎能不為他做這些事情?”
“這是我欠他的。”
姜貞面上無悲喜,只有降下來的雨水在她臉上劃過一道又一道的水痕。
“不,您不欠他什么,是我們欠了娘娘。”
說到最后,流血不流淚的將軍們泣不成聲,反反復復說著一句話,“末將、末將愿為娘娘馬首是瞻,百死無悔!”
趙修文靜靜看著這一切。
男人溫和眸子閃過一絲悲痛,但很快,又被濃濃的不知名的情緒所占領。
姜奕的尸首被人抱走。
宮人來得快,也去得快,訓練有素的身影消失在雨夜,仿佛他們從來沒有來過一般。
姜貞收回視線。
趙修文扶著姜貞的手,繼續往前走。
暴雨中的宮道有些滑,趙修文看著腳下的路,每一步都走得很穩。
帝后并未住在一起,帝王住紫宸殿,皇后住千秋宮,千秋萬歲,是為后與帝。
千秋宮離紫宸殿并不遠,趙修文將姜貞送到宮門下,腳步便停了下來。
“嬸娘,侄兒只能送您到這兒了。”
趙修文看著女人風采不減當年的臉,聲音溫柔依舊,“后面的路,您得自己走了。”
姜貞眼皮輕輕一跳。
有那么一瞬間,她覺得趙修文察覺了什么。
——又或者說,趙修文知道小奕死在她手里,也知道她的下一個目標,是他。
趙修文松開扶著姜貞的手,含笑對她說道,“嬸娘,您慢些走。”
“天黑路滑,您仔細別摔著。”
一如嬸娘曾經對年少的他的囑咐,“修文,別怕,這條路雖不好走,但嬸娘會牽著你,護著你。”
可是嬸娘,亙古不變是人心,人心易變的也是人心。
您終究不會陪我到最后,而我也不會成為擋在您路上的石頭,您的侄兒,只能送您這一程,往后的路,您要自己走。
殺伐果決如您,定能走得順順利利,直到走到您想要的位置。
“嬸娘,修文告退。”
趙修文俯身,深深向姜貞鞠躬。
姜貞手指微緊。
男人早已不是少年,而是長成與相豫章有著幾分相似的偉岸男子,唯一不同的是沒有相豫章的落拓不羈與不怒自威,溫和的眼眸永遠盛滿陽光,永遠只會對她淺淺而笑。
姜貞張了張嘴,似是想說什么,但到最后,她什么也沒說,只伸出手,輕輕揉了下趙修文的發。
“修文乖。”
她溫柔說著話。
仿佛她與相豫章從無隔閡,仿佛她還是他的好嬸娘。
“回去早些休息,后日還要早朝。”
她笑著囑咐趙修文。
假的。
他不會再出現在朝堂上,因為他活不過這個雨夜。
擋在她路上的人,都得死。
無論是她一手養大的兒子,還是滿心滿眼都是她的侄子。
哪怕是她的親生兒子與她政見產生分歧,她也會毫不猶豫對親生兒子下手。
她不需要一顆清白的良心。
她只想身居高位,刑掌天下。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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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7 ☪ 第 127 章
◎殺夫弒君,位尊九五。◎
前世番外3—姜貞
姜奕非死不可, 是因為他的死能讓楚將乃至追隨她的人徹骨生寒,徹底滅了他們原本想要左右搖擺和稀泥的心。
——兔死狗烹,鳥盡弓藏, 相豫章容不下姜奕, 更容不得他們, 除了誓死追隨她之外,他們別無選擇。
而為何對趙修文起殺心, 則是因為相豫章的態度, 因為他不僅徹底否定她的兒子, 更是生了想要立趙修文為儲君的念頭——
那日相豫章來她寢宮時,她正看著窗外出神。
那是阿和與她在亂軍中失散的日子, 每到這一日,她便什么都不想做, 只想靜靜看著天空發呆, 思念她從未享過一天福,卻被他們連累至死的長女。
但盡管如此,哪怕沉浸在失去女兒的悲痛中,她身為武人該有的警惕仍在, 聽到腳步聲自身后傳來, 她便陡然回神, 轉頭看向自己身后。
來人是相豫章。
看到那張臉, 她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心里只剩無盡的厭惡與疲憊。
“你來做什么?”
姜貞的語氣冰冷, 不帶一絲感情。
相豫章難得沒有與她起爭執,只是眸子暗了暗。
“貞兒, 我想來看看你。”
相豫章聲音里透著無盡的疲憊, “我知道每到這一日, 你會傷心難過,比往日更加厭惡我,所以我想來看看你,陪陪你。”
說話間,相豫章在她身邊坐下。
案幾上有茶盞,他斟起一盞茶,送到她手邊。
“貞兒,你也別太難過了,身子重要。”
相豫章對她道,“阿和最是乖巧孝順,怎忍心讓你為她如此難過?”
相豫章如此溫和,如此字字帶著關心,她聽著他的話,看著他遞過來的茶,心頭有一瞬的恍惚。
有那么一瞬間,她竟生出一種荒唐錯覺。
她覺得自己與相豫章之間似乎并不是真的無藥可救,他們未必一定要不死不休。
他們還有緩和的余地。
還有給他們的孩子留下一個合格父母的機會。
可是她接了相豫章的茶,以手拖著,送到自己的嘴邊。
“對了,貞兒,你昨日批的折子有些問題,楚人善水戰而不善陸戰,讓他們北上遠擊匈奴,未必是一個好選擇。”
下一刻,她聽到相豫章的聲音響起,“我這里有更好的人選,定能以最小的代價取得最大的勝利,讓匈奴再不敢小覷我大夏。”
男人抬手。
身后小內侍遞來一封奏折,他拿過奏折,手指微曲,奏折便被他放在案幾上抵到她面前。
楚人只善水戰而不善陸戰?
不,楚將驍勇善戰,千里奔襲亦是他們的拿手好戲。
這分明是相豫章寧愿冒著臨陣換將的風險,也要打壓她的勢力。
姜貞眼底升起冷意,即將送到唇邊的茶被她啪嗒一下擱在案幾上。
茶盞落在案幾,發出一聲脆響。
響聲像是撕開她與相豫章又一場爭斗的號角,再一次讓他們兩個為了誰的人領兵作戰而陷入無休止的爭吵。
姜貞看著相豫章,眼中滿是嘲諷,“相豫章,你常說我沒有心,但真正沒有心的人,是你。”
“今日是什么日子,你難道不知道?”
姜貞聲音冷冽,“在這樣一個日子,為了一個將軍位置,你還要與我紛爭?”
相豫章眉頭微蹙,“貞兒,你這是什么意思?”
“明日便是昭告三軍的日子,我若不今日來找你說,便只能任由楚將去北伐。”
話及此處,男人聲音微微一頓,眼底泛起冰冷嘲諷,“姜二娘,若論利用阿和,誰又能比得上你?”
“這道折子你一直壓著不批,為的不就是拖延時間,逼我在這一日來找你嗎?”
相豫章抓起奏折,揚在姜貞面前,“你有無數的時間去批這道折子,但是你沒有,你在逼我在父親和帝位之中做選擇,讓我不得不在阿和的忌日里與你爭吵。”
相豫章譏諷出聲,“姜二娘,你的確聰明過人,但也別把我當成傻子!”
新一輪的爭吵再一次開始。
只是這一次,吵得格外激烈,格外的誅心——這對夫妻連最后一點體面不愿給對方留,連女兒的死這道他們曾經無法逾越的傷疤都成為攻擊對方的利刃。
姜貞啪地一聲打掉相豫章手里的奏折,直視著他的眼睛,“相豫章,你不是一直覺得阿和無用,阿和需要旁人來保護么?”
“如你所愿,阿和死了,她不會再成為你的累贅,更不會讓你掣肘于人,不得不向別人低頭。”
“你如今大可高枕無憂,安安心心當你的皇帝陛下。”
姜貞的聲音如一寸寸刺進人心口的匕首,扎得相豫章心臟鮮血淋漓,“因為你的軟肋,已經死了。”
相豫章勃然大怒,“姜二娘,我什么時候說過阿和是我的累贅?”
“嫌棄阿和無用的人分明是你!”
“若不是你嫌棄阿和無用,不將她帶在身邊教兵法武功,而是將她放在大后方,她又怎會在亂兵來的時候毫無自保能力?!”
相豫章口不擇言,“姜二娘,阿和是死在你手里的,是你害了阿和,是你——”
“啪!”
清亮的巴掌聲響起。
相豫章的聲音戛然而止。
痛感自臉頰處傳來。
武人的手力道十足,他的臉已高高腫起,上面清楚映著姜貞的手指。
相豫章怒不可遏,“姜二娘!”
帝王拔刀。
皇后出鞘。
這一對曾經并肩作戰的夫妻,彼時將手中的刀刃對準了他們曾經用性命保護的人。
結果當然是兩敗俱傷。
相豫章罵罵咧咧鼻青臉腫去上朝。
姜貞比他要點臉,面上施了粉,將原本便不多的痕跡遮了遮,裝作沒事人一樣去上朝。
朝堂上的文臣武將們早就聽說了帝后動手的事情,對兩人的遮掩心照不宣。
當然,也有不長眼的言官慷慨激昂,怒罵姜貞不知分寸,竟敢對一朝之主動手,簡直不配為人,更不配為中宮皇后。
言官義憤填胸,上書廢后。
廢后兩字一出,本來還頗為享受言官指責姜貞的相豫章一下子瞪圓了眼。
“你說什么?”
相豫章隨手抄起一物,怒目而視言官。
言官以為相豫章高興傻了,終于有寧折不彎的臣子吐露他的心聲,于是言辭更加激烈,不僅要求廢后,還要求將姜貞幽閉皇陵,非召不得出。
“砰!”
言官的話尚未說完,身上便中了一物,直挺挺摔在大殿上,半晌沒有反應過來是誰對他動了手。
好家伙,直言敢諫的言官竟在大殿里遭了毒手?
皇后這不是只手遮天,而是想要把天翻過來!
皇帝能忍但言官不能忍。
言官在同僚們七手八腳的攙扶下站起來,鼻血長流,但忠心不改,一開口仍是廢后,端的是一片冰心在玉壺,哪怕百死也要為委曲求全的帝王廢了這個殘暴惡毒的皇后。
“廢后?”
他忠心耿耿的帝王破口大罵,“廢個屁!”
“她不當皇后?你讓她當什么?當皇帝?!做夢!”
帝王的聲音拔得無限高,以至于讓大殿之上都出現了渾厚的回音,“我死都不會廢后!”
“有我在一日,她便是一日的皇后。”
帝王冷笑不已,“如果我死了,你們就自求多福吧。”
“我這位好皇后可沒什么菩薩心腸,拿什么禮賢下士寬厚待人對你們。”
阿和的死釋放了她心里的魔鬼,讓這位手腕過人的奇女子更加手段百出,甚至喪心病狂。
作為與她同床共枕多年的她的夫君,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她的手段,也沒人比他更了解她的野心,他曾不止一次試著去遏制她不斷膨脹的野心,但結果總是事與愿違,他想要的,與他得到的,永遠南轅北轍,毫不相干。
最典型的例子是立儲。
他也曾好聲好氣與她說話,試圖勸說皇位未必非要他們的兒子來繼承,但他的話往往成為點燃她怒火的導火線,讓她頃刻間便從理智變成咄咄逼人——
他曾認真與她分說,“姜兒,你誤會了,我沒有……”
“誤會?”
但姜貞往往是冷笑著打斷他的話,“難道我說錯了?你想讓執兒當太子?而不是你的好侄子趙修文?”
相豫章瞬間便沒了與姜貞平和說話的心情。
“貞兒,其他事情我都能退讓,唯獨這件事不可以。”
相豫章看著姜貞,目光沉沉,“我會給你一個交代,一個讓你——”
“交代?什么交代?你打算給我一個什么樣的交代?”
姜貞冷笑一聲,再一次打斷他的話,“相豫章,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不就是想把我排除在權力之外,讓百年之后的大夏江山與我毫無干系么?!”
“你做夢!”
姜貞眼底是森森的冷意,仿佛淬了毒,“這是我浴血奮戰掙來的江山萬里,是用我女兒的命換來的九州天下,憑什么后世的皇帝們身上不流著我姜貞的血,不奉我姜貞為祖先?!”
相豫章肩膀微微一顫。
——他無法回答姜貞這樣的問題,盡管他的理由是那么的冠冕堂皇,那么的為天下著想。
“相豫章,呂后死后滿門絕滅,親人無一生還,百年之后被后世皇帝廢去皇后之位,不享香火供奉。”
姜貞直視著相豫章的眼睛,一聲比一聲悲切,“明明是佐定帝王定江山的開國皇后,最后卻淪為無人祭祀的孤魂野鬼,背負萬載罵名,是人人得而誅之的千古妖后!”
“相豫章,你想讓我與她一樣,崩逝之后功績被抹殺,從仁君賢后變成最毒婦人心?”
姜貞徹骨生寒,“你休想。”
“無人能抹去我的功績,更無人能廢去我的尊位。”
姜貞聲音緩緩,卻無剛才的悲愴低啞,而是以一種俯視眾生的居高臨下對相豫章說道,“只有我生的孩子,才能成為大夏的皇帝。”
“只有這樣,只有他們皇位的正統性來自于我,他們才不會在我百年之后抹黑我,廢棄我,讓我淪為手段惡毒的小丑!”
她承認,她是一個俗人,她看不透功名利祿,更看不透皇權富貴。
她就是喜歡身居高位的權力,就是喜歡生殺予奪的快/感/,就是喜歡后世皇帝哪怕對她的政見極為不滿,但也不得不捏著鼻子對她頂禮膜拜的尊榮。
萬里江山是她一寸一寸打下的,她為何不能享受?
九五之尊的位置是她女兒用命換來的,她為什么要將這位拱手于人?讓給與她沒有任何血緣關系,與女兒僅僅是堂兄妹關系的趙修文?!
不可能。
絕無任何可能。
姜貞死死盯著勸她讓出皇位的相豫章。
不知是不是她的某些話激怒了相豫章,與她一樣,彼時的帝王的情緒同樣激動,胸口微微起伏著,氣息也有些亂,眼底滿滿都是努力壓抑著的怒火。
是的,他在憤怒。
憤怒她為何不將皇位拱手于人,送給與她沒有任何血緣關系的他的侄子。
但帝王到底是帝王,有著收放自如的情緒,男人閉了閉眼睛,深吸一口,而后睜開眼,一雙虎目瞧著她。
“貞兒,我承認,這件事的確傷害到了你的利益。”
帝王聲音低啞,“但是貞兒,你我都老了,又能庇護執兒幾年?”
“執兒是你與我的親生骨肉,我怎不愛他疼他?”
帝王艱難出聲,“但是他才七歲,年紀太小,不足以擔當大任。而且,他的天資太過平庸,性格也過于懦弱,容易對別人偏聽偏信,望之不似人君。”
“像他這樣的人,我怎么可能放心把江山交到他的手里?”
相豫章伸出手,把手放在姜貞肩膀,聲音近乎哀求,“貞兒,你還記得我們揭竿而起的初心嗎?”
“我們揭竿而起,是為了讓與我們一樣窮苦人過上好日子,而不是為了一己私利,便給天下人留一個昏君。”
“你將話說得如此冠冕堂皇,那么我且問你,一心為天下人的你,為何不在臣子里挑選一位賢臣明君,將大夏的江山萬里托付于他?”
姜貞反唇相譏。
相豫章微微一愣。
姜貞抬手拍開相豫章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聲音無比清醒,“你敢立修文為儲君,是因為他是你的親侄子,你們是血脈至親,他以及他的子孫后代,他們的皇位正統性都來自于你,絕不會往你身上潑半點臟水。”
“可若換了與你沒有任何關系的其他人,你的地位尊榮便會與我一樣,得不到任何保障。”
姜貞冷笑出聲,“所以你只會將皇位傳給不會影響你的身后事的修文,而不是傳給更加賢名的其他人。”
在不觸及自己利益的情況下,漂亮話誰都會說。
可一旦自己利益受損,那些說出去的漂亮話便成了回旋鏢,鏢鏢扎向自己。
相豫章緘默無言。
姜貞轉身離開。
但在她即將走出殿門的那一刻,沉默著的帝王卻突然出聲,“貞兒,與其說傳給修文,我想我更愿意傳位給你。”
姜貞眼皮輕輕一跳。
“畢竟修文只是我的侄子,不是我的兒子,縱然過繼給我,但登上皇位追封自己父親為皇考的白眼狼皇帝比比皆是。傳位于他,我仍有被背刺的可能。”
帝王的聲音仍在繼續,“可若換成你,那便不一樣了。”
相豫章笑了一下,聲音仿佛如惡魔在低語,“畢竟你我是夫妻,是真正的榮辱一體,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否定我的存在,對你沒有任何好處。”
“你若登基為帝,只會我身為帝王的存在,而不是拼命抹殺我,讓我從歷史書上消失。”
相豫章一唱三嘆,“因為你的帝位是從我手里獲得的,我若不是帝王,那你又是什么呢?”
姜貞鳳目輕瞇,“那我可以成為開國之君。”
“開國之君?”
相豫章哈哈大笑,“很好,我祝你成功。”
“姜二娘,愿你武德昭昭,位尊九五。”
“百年之后,世人只知你姜二娘,無人知我相豫章。”
那一刻,姜貞對趙修文徹底動了殺心。
如果說姜奕是她得以與相豫章分庭抗衡的青云梯,那么被她一手養大的趙修文,便是通向皇位的最后一個攔路虎,而與她曾經少年情深的夫君相豫章,則是親手促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
他清楚知道她的野心,更清楚告訴她,皇位就在這兒,如果她想要,那便自己來拿。
——如果她連殺兒子殺侄子的手段都沒有,那她如何以一個女子的身份坐擁江山萬里?
女人天生被排除在繼承人之外。
如果她想爭奪與男人一樣的繼承權,那她的上位之路便注定鮮血淋漓,白骨皚皚。
姜奕是相豫章的磨刀石,趙修文亦如此。
他舍棄姜奕是人之常情,可他連最后一個親人都舍棄,那便是與禽獸無異。
那些百年之后罵她心狠手辣的人,應當連相豫章一同罵,能以庶民身份從諸侯爭霸的亂世中當上開國皇帝的人,怎會不懂帝王心術?
毫無疑問,相豫章是帝王心術的佼佼者。
若論狠辣果決,普天之下,唯有相豫章能與她平分秋色。
小奕死了,死于他必須死。
小奕的死讓相豫章勃然大怒。
這位掌權數年的帝王清楚知道她的野心與狠辣,但也震驚于她的野心與狠辣——原來她為了皇位,竟真的什么事情都做得出來。
她可以殺小奕,也可以殺趙修文,甚至于他。
誰說夫為妻綱,君為臣綱?
夫是妻的天,而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不,她從不信奉這一切。
她只信奉自己手里握得到的東西。
她姜二娘一身反骨,不敬蒼天與鬼神,更將世俗規矩踐踏在泥里——
她身為女子,本該賢良淑德,溫柔乖順。
但她偏要以女子之身殺夫弒君,位尊九五。
所以小奕必須死,修文也得死,甚至相豫章,也要死在她手里。
如果她的掌權路注定鮮血淋漓,那便讓她赤地千里,神擋殺神。
如果她的上位史必須以親人的鮮血來澆灌,那便讓她親人死絕,孤家寡人。
她寧愿高坐帝位,坐享無邊寂寞,也不愿在歲月史海被抹殺被妖魔化,成為人人唾棄的妖后小丑。
她的野心,如此勢不可擋。
姜貞目送趙修文的身影消失在雨夜。
有水模糊了她的視線,于是她微垂眼,任由水色順著她的眼瞼滑落,砸在匯成歡快溪流的雨水里。
“娘娘”
心腹心生不忍,低低出聲,“齊王殿下尊您如母,待您比陛下更親厚,對您從來言聽計從。溫厚如齊王,未必會擋了您的——”
“動手。”
她轉身回殿,平靜打斷心腹的話。
她清楚知道自己有多惡毒。
但她喜歡永遠有著熾熱生命力的自己。
她不會成為孤家寡人。
——因為她永遠更愛自己。
有人愛,便不算孤家寡人。
【📢作者有話說】
姜貞:一邊心痛親人的死,一邊嘎嘎亂殺。
相豫章: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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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8 ☪ 第 128 章
◎她待自己始終如初。◎
前世番外4—姜貞
此時的她已成為自己曾經最討厭的那種人。
機關算計, 不擇手段,為了一己私欲變得面目可憎。
可盡管如此,她依舊不會厭惡自己, 唾棄自己。
彼時的她依舊深深地愛著自己, 在這條一步步走向深淵地獄的權欲路, 她待自己始終如初。
——沒有什么比她自己更重要。
“嬸娘,此時此刻, 您心中最重要的是什么?”
趙修文曾這般問她。
那時的她微微一愣, 眼睛便向趙修文瞧了去。
趙修文面上是一貫的溫柔笑意, 仿佛天塌下來,他也能笑得出來。
于是她眉梢微微一挑, 想起來了,趙修文在她面前似乎一直是笑的, 鮮少見他不笑的模樣。
他很愛笑, 一如他的叔父相豫章。
這大概就是血緣關系的奇妙之處,縱然性情完全不一樣,也有其他的相似之處。
可他又不像相豫章,他沒有那么多的心機與野心, 自始至終, 他想要的東西都很簡單——家人平平安安, 和睦和美。
只可惜, 他生在亂世, 亂世之中怎會有不被戰亂波及的人家?
而身為權力頂峰的帝王家, 又怎會有心無芥蒂和睦相處的美好時光?
他想要的東西,注定得不到。
姜貞收回視線。
“你覺得, 我彼時心里最重要的是什么?”
她語氣如深潭一般平靜, 反問趙修文。
趙修文便又笑了起來, “侄兒愚笨,只怕猜不中嬸娘所想。”
“但不管嬸娘所求的是什么,依嬸娘對侄兒的養育之恩,侄兒也會幫嬸娘達成。”
這話說得十足孩子氣,仿佛他還是被她護在羽翼下孩子,不是如今朝中呼聲甚高威脅太子之位的親王。
可他早已不是孩子了,已長成內斂可靠的英俊男子。
他與他的叔父一樣,身量頗高,只是到底不是武將,遠不如相豫章那般高大魁梧。
與不怒自威的相豫章相比,他略顯清瘦,也更溫和溫潤,親王的絳紫蟒袍穿在身上,見人便有三分暖笑,讓那些自持身份的高門貴女們遠遠瞧見他都會臉紅心熱。
這樣的男子坐在她身旁,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指為她斟著茶。
茶倒七分滿,茶盞便被他推過來,指腹輕叩著案幾,提醒她茶已斟好。
“侄兒父母早亡,跟隨叔父祖母長大。”
他將茶送到她手邊,聲音仍帶笑意,“只是祖母與叔父皆不是心細之人,對于侄兒的養育,不過是能活就行,甚少關注侄兒是否吃得飽穿得暖。”
她接茶動作微微一頓,眼底便帶了嘲諷出來。
——若相豫章與相太后聽到這句話,定然后悔將趙修文養大。
似是猜中她心中所想,趙修文輕笑一聲,低低嘆謂,“或許您會覺得,侄兒的話說得沒有良心。”
“畢竟亂世之中人命賤如草芥,他們能將侄兒養大,已是十分不易,又哪來的金錢與精力去關注侄兒的生活?”
“既如此,你最該感激的,應該是相太后與陛下。”
姜貞聲音冷冷。
“太后,陛下?”
趙修文向姜貞看過來,“在嬸娘眼里,祖母是太后,叔父是陛下?”
“只是如此么?”
趙修文眼里是清澈的感傷。
若是以前的她,定然會被趙修文的神色所觸動。
可光陰彈指過,她早已不是最初的心明神澈的姜二娘,她是大夏的皇后,更是野心勃勃想要與皇帝分廳抗衡的妖后。
多么可笑。
野心一詞對于男人來講是壯志雄心,是敢與天公試比高的偉丈夫。
可若落在女人身上,便是不被世人所容,任你是戰功赫赫,還是定國安民,也只能落個雌雞司晨惟家之索的千古罵名。
但那又如何?
她若畏懼市井流言,便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天子之母為太后,天子為陛下。”
姜貞回望著趙修文,平靜回答他的話,“此為千百年流傳至今的尊稱,我為何不遵守?”
趙修文澄明眼眸微微一暗,“嬸娘自然是要遵守的。”
男人似乎有些失落,但很快,他淡然一笑,眼底的失落便被淺笑所取代,一邊吃著茶,一邊與她繼續方才的話題。
“嬸娘是至純至孝之人,又怎會不敬太后?不敬天子?”
趙修文道,“是侄兒唐突了。”
天子與太后的稱呼有些沉重,他便不著痕跡轉移話題,“嬸娘性情如此,大抵是瞧不上侄兒的。”
“亂世之中人命賤如草芥,祖母與叔父將侄兒養大,已是十分不易,侄兒竟還想苛求更多,想讓他們對我更關心一些。”
“只是祖母性格堅毅,叔父性子豪爽,他們從不是會在細枝末節上花費心思的人,侄兒的希望,注定只能落空。”
趙修文自嘲一笑,將茶盞送到嘴邊。
茶是老君眉,葉長濃郁,還能消食解膩,是天下剛剛平定,趙修文便讓下面的人進貢的,說她常年征戰落下一身病,需多吃些老君眉來養養身體,萬不能與其他朝代的皇后一樣,年紀輕輕便駕鶴西去。
她素來不在吃穿用度上費心思,趙修文讓人送,她便時不時吃一些,只當做白水來喝。
若是風雅之人,見她如此飲茶,必會痛心疾首說她暴殄天物,可她彼時是皇后,一個與開國皇帝一同定江山的皇后,她再怎樣牛嚼牡丹,也無人來她面前指責她的不是。
這大概就是權力的美妙之處。
那些人再怎樣看不慣你,也只能捏著鼻子不情不愿在你手底下做事。
老君眉的茶她沒吃個所以然,因老君眉而引發的對于權力的思考卻讓她的心更加熾熱——她喜歡把天下握在掌心的感覺。
“可是嬸娘,您與祖母叔父不同。”
趙修文抬手將茶盞中的茶水一飲而盡,“您不僅養育侄兒,還教侄兒四書五經,教侄兒為人做事的道理,是侄兒人生路上的啟明星。”
手中的茶盞被趙修文擱在案幾上。
茶盞與案幾相撞,發出一聲輕響。
輕輕的,脆脆的,像是什么東西在叩響人的心門。
“如果沒有您,便沒有現在的侄兒。”
趙修文向她看過來,“所以嬸娘,侄兒愿意為您做任何事情。”
男人聲音一如既往溫柔,但溫柔里卻有著視死如歸的堅定。
仿佛彼時的他并非相豫章派來試探她,而是將自己的一顆心剖給她看。
他如他此時在說的話一樣,愿意為他做任何事情,為她百死無悔,為她無所不能。
可他是相豫章的親侄子,更是相豫章哪怕廢棄親生兒子也要立他為東宮儲君的親王,前程光明如他,又怎會為了些許恩情便放棄唾手可得的江山萬里?
帝王家中,最不需要的便是親情。
而她對他的那些養育之恩教養之義,早已在她與相豫章的明槍暗箭中消磨殆盡。
所以他今日所說,皆為試探。
他今日所來,也并非給她送茶,而是受相豫章之命,前來試探她是否有爭帝之心。
“我知道你素來孝順。”
姜貞神色淡淡,聲音不辨喜怒,“你今日能獨當一面,幫助你叔父治國理政,便是對嬸娘最大的回報。”
她的話似乎讓他有些意外,趙修文的嘴角慢慢抿了起來。
而那雙愛笑的眼睛,彼時也斂去了笑意,漂亮的瞳孔里聚滿了失落。
他在失落什么?
一向極為敏銳的她大抵能猜出他的幾分心思。
但這些小心思,在位尊九五的誘惑下不值一提。
她從不將自己的未來置于旁人的良心之上。
“嬸娘這樣說,倒讓侄兒不好意思起來。”
良久,男人輕聲一嘆,苦笑說道,“我如今的這番模樣,真的是嬸娘想要看到的嗎?”
窗外淅瀝瀝下起小雨,廊下的親衛與女官們的模樣被雨水模糊著,讓人有些看不真切。
安靜的千秋宮被雨水的聲音灌滿,將那些靜得幾乎能聽到自己心跳聲的靜謐驅除在外。
春雨貴如油,這雨下得好生及時。
有了這場雨,今年的百姓們便能有一個好收成,不用再忍饑挨餓過日子。
姜貞一邊應付著趙修文,一邊看著窗外的雨水發呆,一心兩用的她并未注意對面的男人眉眼凄然,恍若易碎的琉璃。
“嬸娘我是您一手養大的修文。”
她忽而聽到男人的話。
與剛才的聲音不同,彼時的男人的聲線比方才低很多,也沉很多,像是啞著嗓音發出來的聲音,和著淅瀝瀝的小雨,隱約有種讓為之揪心的錯覺。
她從未聽過趙修文以這樣的口吻與她說過話,眼皮輕輕一跳間,視線便轉了過來。
或許是方才的舊事重提讓她暫時做回曾經的姜二娘,所以對面前的男人放松了警惕,不曾在意他此時的動作,但當她回眸轉身,便因趙修文的動作而微微一愣愣——
男人此時并沒有坐在她對面的小秤上,而是離座來到她身旁,單膝跪地在她面前,以一種近乎朝圣的虔誠看著她的眼。
“您為什么,如此防備于我?”
趙修文啞聲問她。
姜貞眉頭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養育之恩又如何?
少年情深的夫妻能兵戎相見,毫無血緣關系的兩個人,在利益相左之際,又怎不會圖窮匕見不死不休?
她不是賭徒。
所以她從不賭微乎其微的概率。
【📢作者有話說】
姜貞:親人祭天,權力無邊。
今天是六一兒童節,祝大朋友小朋友們節日快樂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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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9 ☪ 第 129 章
◎一眼萬年,自甘墮落。◎
前世—趙修文
第一次與姜貞相見時, 是一個很平常的傍晚。
他那不著調的叔父到了晚間仍未回來,祖母便大著嗓門讓他去尋人,他便是在尋找叔父的路上遇到了姜貞。
“嘿, 文小子, 這邊!”
他按照叔父以往的路線尋叔父, 剛出村落,便聽到叔父在喊他。
于是他抬頭, 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瞧去, 一眼便看到了站在叔父身邊的姜貞。
很顯然, 那是一個極為漂亮的女子,璨若玫瑰, 顏若舜華,讓與叔父祖母相依為命的他都忍不住生出叔父上輩子定是拯救了九州天下, 否則何德何能竟能與這般女子并肩同行的感慨。
——俗稱鮮花插在牛糞上, 癩蛤蟆竟得了白天鵝。
倒不是因為叔父相貌丑陋,行為粗鄙,而是因為姜貞實在太過耀眼,耀眼到她只靜靜立在那兒, 便能將周圍一切襯成土雞瓦狗, 更何況原本便與姜貞格格不入的他的叔父。
捫心自問, 他的叔父是十里八村出了名的俊后生, 性格豪放, 舉止瀟灑, 是周圍村落里不知多少女郎的意中人。
模樣生得好看,性格又豪爽有擔當, 所以哪怕他們家里一貧如洗, 叔父還帶著他與小騫兩個拖油瓶, 前來向叔父提親的人也能踏平他們原本便不高的門檻。
可這樣的叔父,立在姜貞身后,也只能淪為陪襯,是襯托她光芒萬丈的繁星之一。
姜貞這個女人似乎有一種神奇的魔力,她所出現的地方,再怎樣璀璨耀眼的星辰也會變得黯淡無光,再怎樣豪放不羈的男人在她面前也會變得束手束腳,心甘情愿為她斂去一身鋒芒,而后牽馬執鐙,無不依從。
——一如他現在的叔父,以及未來的他。
那時的他尚且年幼,不知自己的這種行為叫什么。
直到后來逐漸年長,見慣男歡女愛與兒女情長,方知自己對姜貞是一眼萬年,自甘墮落。
若再說仔細些,便是始于顏值,忠于才情,毀于權欲。
可亂世之中人命賤如草芥,哪有那么多的時間與空閑來談情說愛?
所以當時的場景應該是沒見過世面的傻小子呆立原地,落拓灑脫的游俠兒大笑不已,雍容風雅的女郎眉梢微微一挑,鳳目波光輕轉,攜落日余暉的視線徐徐落在他身上。
“哈哈哈哈哈哈哈,傻小子,看呆眼了吧?”
相豫章大步上前,一巴掌拍在趙修文腦殼上,“快叫嬸娘!”
習武之人力氣大,趙修文被拍得眼冒金星,一眼驚艷的思緒終于重回軀殼。于是他便知道了,這是被叔父“英雄救美”的姜家女郎。
之所以在“英雄救美”的字上加上雙引號,是因為姜貞根本不需要任何人來救她,她自己便能殺透重圍,撐起自己頭頂的一片天。
可叔父也的的確確去救了她,在這個畏懼權貴更甚猛虎的世道,叔父是哪怕知道此行一去不回,但也義無反顧帶著與自己交好的兄弟們沖入權貴的家中,抱著視死如歸的態度去主持自己心中堅信的正義。
游俠兒在這個時代從來不是什么好詞匯,是整日吃喝玩樂的紈绔,更是自持勇武招搖過市的惡霸,但在叔父這里,游俠兒卻是一個路見不平拔刀相救的豪俠。
這樣的叔父,的確值得姜貞將一生托付。
“嬸、嬸娘。”
趙修文低頭垂眸,俯身見禮,聲音有著不易察覺的磕巴。
姜貞揚了揚眉,“你便是趙修文?”
聲音親切而熟稔,不似看上去的那般高不可攀,趙修文攥了下掌心,輕輕恩了一聲。
“你叔父常向我提起你,說你是個好孩子,與他大不相同。”
姜貞的聲音越來越近,似乎是從路口走過來,在他面前站定,“往日我總覺得你叔父在說笑,相依為命的一家人怎會養出兩種性格?”
“今日一見,方知你叔父沒有哄我。”
姜貞似在打量他,又似在輕笑,“你果然內秀文雅,全然不似你叔父。”
相豫章哈哈一笑,“瞧你這話說的,像我難道就不好了?”
“我倒覺得修文太文氣,全然沒有我的風范。”
倆人在他的事情上交談甚歡。
而此時被兩人談論著的他,趁著兩人說話的時間,偷偷地抬起了頭。
彼時金烏西墜,霞光滿天,兩人并肩而立在鄉間小道,雖未穿什么華貴衣服,卻自有一種風華在流轉,明明他們只是在閑話家常,說著他的性格不似他叔父,可話里卻有一種揮斥方遒的英雄氣概。
恍惚間,他看到的不是被權貴壓迫得提劍殺人的女郎,更不是因出身庶族而一身抱負無處施展只能去做游俠兒的郎君,而是未來攪弄天下棋局的梟雄。
這不是恍惚,而是事實。
在不久的將來,這兩人揭竿而起,虎踞一方,讓原本逐鹿中原的諸侯們從不屑一顧到成為他們的心腹大患,再到天下一統,位尊九五。
只是白手起家的起義軍首領到底沒有那么厚的家底,更無百年士族可依仗,在每日都有無數人倒下的戰亂中,他們的容錯率極低,一次小小的疏忽,便能讓將他們數年的艱辛付之東流。
意外來得那么突然,又那么理所當然。
小騫死了,蘭月死了,張奎胡青與宋梨,他們都死了。
這些曾因他們一番話便隨他們南征北戰的親人們,盡數死在盛軍與各路諸侯的構陷與迫害中,連尸骨都沒有尋回。
而他們唯一的女兒,也死于自己人的背叛中。
在千年來王侯將相生來便尊貴的世道中,無人看好一支由庶民組成的軍隊。
又是一次險象環生的戰役。
為了鼓舞屢戰屢敗的低落士氣,叔父身先士卒,沖入敵營,殺得原本只等起義軍來投降的盛軍將領一個措手不及。
盛軍大敗,而他們兵力遠遜于盛軍,哪怕有叔父的調兵遣將與陷陣沖殺,也不過落個一個慘勝。
而叔父為了鼓舞士氣的身先士卒,也讓他付出了極為慘痛的代價——身中數箭,命懸一線。
盛軍退去時,叔父血染征袍,威風凜凜,將所有人都騙了去。
所有人都以為他們的首領是那么的英明神武,是那么的不可戰勝,哪怕只有不到一千人的散兵游勇,也能將號稱萬余人的盛軍打退。于是起義軍在歡呼,在慶幸,慶幸自己有這么好的首領,縱然前方無路可走,也能帶領他們走出一條生路。
是以,原本一蹶不振的士氣登時如虹,面對數倍于自己的盛軍也有一戰之心。
可將士們不知曉的是,那時的叔父在強撐,身先士卒意味著自己獨面刀鋒,尤其是當他身為起義軍首領時,所有的盛軍都想斬他頭顱換取軍功,這種情況下,打下慘勝戰役的他又怎能毫發無傷下戰場?
叔父撐到將士們盡數退出營帳才倒下,已是一種奇跡。
“叔父?叔父您怎么了?!”
他大驚失色,攙著轟然倒地的叔父,連聲對人大喊,“軍醫,快傳軍醫!”
“不不可。”
幾乎陷入昏迷之中的叔父艱難保持著最后一絲理智,抓著他的手,聲音是他從未聽過的虛弱,“若傳軍醫,必必影響士氣。”
他如何不知主帥受傷會影響來之不易的士氣?
更別提這場戰役全靠叔父個人勇武才能勉強勝利?
在將士們沉浸在死里逃生的勝利時突然傳出主帥傷重難治的消息,不亞于將這支好不容易凝聚起來的軍隊再次推向深淵地獄。
趙修文心中一顫,“可是您——”
“沒有可是。”
相豫章艱難搖頭,手指吃力抓著趙修文衣袖,“文小子,絕、絕不可傳軍醫。”
他能怎么做?
他只能含淚應下,小心翼翼將叔父攙扶在床榻上。
而彼時被他扶上床的叔父,在聽到他的話之后,終于放心地合上眼,在極為簡陋的床上陷入昏迷。
處理完叔父的傷勢之后,他不忘將那些血水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倒掉。
這個時間將士們大多在休息,不會撞見他倒血污的場景,可以最大限度避免讓將士們陷入首領重傷昏迷的恐慌之中。
但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國不可一日無君,三軍更不可一日無帥,更別提叔父是起義軍的主心骨,所有將士們賴以活命的救命稻草,注定要承受所有將士們的關注目光。
叔父的一連三日不出現,讓起義軍人心惶惶。
不少人私下找他打聽,問他叔父到底如何了。
他強作鎮定,含笑告訴那些人,說叔父很好,只是在研究下一步的作戰計劃,等他研究好了,便會帶領起義軍打下一塊屬于他們自己的地方。
這樣的話只能拖延一時,卻拖延不了一世。
——更別提起義軍并非叔父的嫡系,對叔父并無太多的忠心可言。
叔父的嫡系早就在眾多諸侯的圍堵下死傷殆盡,而今跟隨叔父的,不過是路上遇到的散兵游勇,沒甚軍紀與忠心。
他們之所以追隨叔父,一是因為自己無路可走,是被盛軍通緝的亂臣賊子,二是因為叔父威名在外,想跟著叔父奔一個好前程。
這種情況下,一旦叔父出了意外,他們頃刻間便會站出來,吞并叔父的兵力,取叔父而代之。
可悲的是,他阻止不了這些人。
他與叔父從來不同,除了模樣有三分相似外,再無其他相似。
叔父驍勇善戰,而他不善掌兵,叔父落拓不羈,而他心思縝密。
叔父可開江山,可坐江山,而他,卻只能在太平世道里做一個守成之君。
這樣的他,完全鎮不住失去叔父之后的群龍無首的爛攤子。
【📢作者有話說】
相豫章:好大侄,快去請你嬸娘!
趙修文:嬸娘救救orz
姜貞的番外有點卡,先更一章趙修文的,明天繼續更姜貞的~
130 ☪ 第 130 章
◎政治是骯臟的。◎
前世番外5-姜貞
姜貞有些好笑。
趙修文還是辜負了相豫章對他的寄以厚望。
他太心軟, 也太重情。一個成熟的政治家,怎會問自己的競爭對手如此可笑的問題?
趙修文始終是趙修文,做守成之君有余, 但若做開拓之主, 便顯得有些幼稚。
——再精準一點, 是他少了相豫章的狠辣,在面對親情與權力的選擇中, 他始終左右搖擺, 拿不定主意。
這大概就是聰明的普通人與野心家之間最大的差距。
若不能將權力視為第一重要的東西, 又怎能在面對抉擇時毫不猶疑摒棄自己手中掌握的一切,去換取掌權天下的暢快?
當然, 以上的推測極有可能是她的一廂情愿。
被相豫章耳提面命養大的人,又怎會是一個心無雜念的普通人?
或許他的偽裝遠比她想象中的好, 騙過了她與相豫章, 讓這對狼心狗肺的夫妻覺得他們的小侄兒單純善良,仁厚溫厚,是個值得托付百年大事的仁君明主。
所以為著這一點點的可能性,她都不可能讓趙修文走到那個位置。
她的子子孫孫會因為她是母親祖母曾祖母而祭祀她, 那么侄兒呢?世間焉有祭祀嬸娘的侄兒?更別提一個與自己毫無血緣關系的侄兒?
九死一生的戰亂與刀不見血便殺人的政治斗爭教會她最大的道理, 是不要兵行險招, 更不要在自己有能力逆風翻盤時給對方機會。
軍事家講究一擊必殺, 政治家要對對手趕盡殺絕。
很不湊巧的是, 她既是軍事家, 又是政治家,所以當趙修文被相豫章推到她的對立面時, 這個被她教養著長大的男人, 他的結果已經顯而易見——死路一條。
她從不吝嗇自己對即將死亡之人的善意。
“修文, 起來。”
姜貞俯身,扶著趙修文手腕,想將他從地上攙起來。
這么大的人了,動不動跪她做什么?
在他年少之際,她尚不曾讓他動不動便跪自己,又怎會在他長大之后,讓他單膝跪地?
但她沒有拉起跪在她面前的男人。
她在戰場上受了太多的傷,身子骨已不似年輕時強健,再把話說殘忍一點,是她現在早已不再年輕,相豫章已步入中年,而她也三十好幾,曾經的青絲三千有了白色的痕跡,曾經的單手持劍闖天下的武功過人也只剩下在太醫院的囑咐下細細將養身體。
——現在的她,已不是曾經伸伸手便能將趙修文拎起來的姜二娘。
沖鋒陷陣將生死置之度外的姜二娘已褪去所有的青澀與莽撞,成為現在尊貴無匹的皇后殿下。
皇后殿下鮮少親自動手去做一件事。
若這件事做不成,那便更不必去勉強。
姜貞斂袖收手,銳利眉眼輕輕挑著,斜睥著跪在自己面前的男人。
活到這般年歲,哪怕性格不豁達,也會被世事的無常磨成豁達。
——更別提她原本便通透,從不做勉強自己更勉強別人的事情。
“你若想跪,那便跪著吧。”
姜貞略整衣袖,聲音懶懶,“左右我是你嬸娘,擔得起你的大禮。”
趙修文身體微微一僵。
細微的動作沒有逃過姜貞的眼睛。
姜貞輕輕一笑,不置可否,“怎么?后悔了?”
“若是后悔了,便站起來。”
“如今的你是陛下寄予厚望的親王,身份貴重,品格端方,豈能動輒對我行如此大禮?”
姜貞揶揄笑道,“若叫旁人瞧見了,沒得失了你的身份。”
她的口吻仍如往常一樣,打趣兒著說著話,仿佛她還是視趙修文如親子的好嬸娘,可聲音落在趙修文耳際,卻讓男人慢慢垂了眼。
與相豫章有幾分相似卻毫無相豫章的凌厲威嚴的眉一點一點塌下來,眼眸中的期待與哀傷在這一刻有了具象化的模樣,像是點點星光終究點不亮漆黑如墨的夜,只能任由黑暗吞噬一切似的,男人眼底只剩墨染的烏團,再瞧不見其他顏色。
“身份?”
趙修文的聲音很低,“是,若以身份論,侄兒的確是叔父最為看重的親王。”
“可侄兒,又何曾在意過這些?”
他搖頭輕笑,聲音里滿是苦澀。
姜貞笑著睥著他。
他太年輕,也太感情用事。
他與他的叔父從來不同,他不曾經歷過置之死地而后生,更不知道政治斗爭并不是請客吃飯,而是你死我活的修羅場。
他手里的一切東西都得來的太容易,也太理所當然。
他是相豫章唯一侄子的身份,便能讓他在朝堂之上青云而上,甚至登上旁人可望不可及的位置。
他經歷過戰亂,可他大多數時間在戰爭的大后方征集糧草與治理民生。
那些尸山火海的戰場離他太遠,以至于他至今不明白,有些東西,需要拿命去換。
所以他可以保留著一顆清白的良心,在這一刻將自己的良心的潔白無瑕剖給她來看。
多么可貴的一種品質。
只可惜,政治是骯臟的,對人不設防的初心不改,往往會成為那人插向自己心口的一把利劍。
姜貞眼底笑意更深。
“那么,你在意的是什么?”
姜貞笑著問趙修文。
這句話如同魔咒,讓低垂著眼眸的男人頃刻間抬了頭,墨色的眸子聚起光,灼灼對上姜貞眼眸。
他清楚看到她眼底的直白與溫情。
一如多年前,她將他從人伢子那里領回來,溫暖的掌心撫摸著他的發,漂亮的鳳目看著他的眼,然后對他道,“修文,莫怕,你祖母不養你,嬸娘養你。”
“嬸娘雖家道中落,不似從前富貴,但養你一個孩子,倒還綽綽有余。”
“走吧,跟嬸娘回家,嬸娘養你。”
年輕的女郎牽著他的手,一步一步將他帶回家。
自此之后,她的家便是他的家,她去哪,他便跟到哪。
無論是生死一線間的戰場,還是殺人不見血的朝堂,他一直跟著她,而她,也一直養著他。
直到他被叔父推到她的對立面,直到文臣武將上書他為皇太子,直到他們因為爭權奪利而幾乎撕破臉,她依舊沒有對他惡語相向。
她待他,一如從前。
哪怕他們已走到對面,但當她看向他時,眼底仍是一片柔軟。
沒由來的,趙修文睫毛輕輕顫了顫。
細微的動作牽一發而動全身。
跪在錦毯上的膝蓋在地毯上移動,移動到他伸伸手便能抓住姜貞的衣袖。
姜貞眼波微轉,垂眸看著他抓著自己衣袖的手。
骨節分明,手指修長,指腹微微泛著白。
那是用力攥著一件東西才會有的反應,似是要將注定要在掌中流逝的飛沙緊緊攥在掌心。
姜貞笑了起來。
——趙修文的舉動,不合時宜。
迫人視線落在自己身上,趙修文心如鼓擂,指尖捏得泛白,才鼓起勇氣去說話,“嬸娘,您可曾知道——”
“我知道。”
姜貞含笑打斷趙修文的話。
趙修文瞳孔微微收縮,薄薄唇角有一瞬的哆嗦,“您您知道?!”
“修文,你太年輕。”
姜貞眉梢微微一挑。
因為年輕,所以藏不住心事。
那些拼命隱藏卻總會在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心思,讓人想忽視都難。
趙修文面上一白,抓著姜貞衣袖的手指瞬間松開。
原來那些自以為隱藏得很好的心思,在別人眼里不過是洞若觀火。
小丑是什么?
小丑就是現在的他。
“對、對不起!”
趙修文聲音結巴,再不敢看姜貞眼眸。
姜貞面帶微笑。
伸出手,揉了揉男人梳得一絲不茍的發。
人如其發,發一絲不茍,人也是端正溫雅,然而諷刺的是,最端方守禮的君子最離經叛道。
從某種意義上來講,趙修文的這種膽大包天的行為倒有幾分像相豫章。
這大概是他們叔侄倆為數不多的相似之處。
“不必道歉。”
姜貞嘴角微勾,笑了笑,“嬸娘如此優秀,怎就不值得旁人心生歡喜?”
趙修文呼吸為之一頓。
——這的確是嬸娘能說出來的話。
她從來如此。
如此篤定,如此舍我其誰。
旁人的愛慕也好,追隨也罷,都是她應得的。
趙修文釋然一笑,壓在心頭讓人無法呼吸的巨石在這一刻煙消云散。
他仿佛又回到小時候。
那時候的叔父不是皇帝,而嬸娘也不是皇后,他們青春年少,俠氣沖霄,小小的他跟在他們身后,目光所及,都是他們的身影……
“是,嬸娘如此優秀,的確值得叔父與楚王一見傾心,至死不渝。”
趙修文溫柔笑了起來。
當遺憾不再是遺憾,未來的路便走得再無阻礙。
趙修文與姜貞暢談到深夜。
男人看到的是曾經的姜貞,而姜貞看到的,是命不久矣的政敵。
政治或許不骯臟,但政治家,一定是骯臟的,雙手沾滿鮮血的。
這些鮮血有敵人,有被無辜波及的倒霉人,但還會有自己的親人。
“動手。”
姜貞的命令下得如此果決,沒有一絲絲的猶豫。
可那畢竟是相豫章視為繼承人的人,看得比任何人都重,趙修文沒有死,被舍命救他的暗衛從黃泉路上拉回來,又被太醫院院正從牛頭馬面手里搶回來。
當黑暗歸于朦朧,當痛感一點點席卷全身,趙修文吃力睜開眼,艱難看向姜貞宮殿的方向。
——他至死不敢相信,一手將他帶在身邊養大的嬸娘竟真的會殺他。
可事實就是如此。
嬸娘不僅對他動了殺心,甚至她年少情動的夫君,她也動了殺心。
趙修文輕輕一笑。
“嬸娘,原來您與叔父一樣,是徹頭徹尾的政治家。”
男人的聲音很輕,輕得像是在自言自語,“可是嬸娘,我是修文,我……”
永遠不會背叛您啊。
可惜那時候的他已不知道,彼時的姜貞已不再信任任何人。
一如現在猜忌多疑的帝王,手握重權的皇后身后亦是萬丈深淵。
這對曾經最為親密的夫妻,被權力二字架在刀劍相抵的對面,不死不休。
帝王與皇后再一次爆發激烈爭吵。
這次是他們最后一次爭吵。
在不久的將來,帝王崩逝,年幼的皇子登基,太后大權獨攬,臨朝稱制。
“恭迎皇太后陛下——”
朝臣們的聲音山呼海嘯。
姜貞俯視眾生。
皇太后陛下?
不,這還不夠。
她清楚知道自己的野心究竟有多膨脹。
皇后殿下。
皇太后陛下。
她想要的是——皇帝陛下。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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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非常感謝寶寶們的一路陪伴,這本文終于要畫上一個句號啦O(∩_∩)O
英姿颯爽的姜貞,豪爽疏狂的相豫章,外柔內剛白切黑的阿和,戀愛腦但超級會打仗的小商,還有蘭月石都,左騫趙修文,他們的故事終于結束啦!
作者君看不了悲劇,所以當然要給他們已經好結局,生活已經這么苦,小說就要甜一點嘛!
他們會在書里的世界過得很好,希望寶寶們在現實生活中也會跟他們一樣過得好!
錢權兩手抓,親人與愛人在身邊,所求所愿都能實現!
全文完結啦,全訂的寶寶們幫我打一個五星好評鴨!評分對作者君非常重要,所以這里希望寶寶們給一個好的評論,么么啾(?????)
最后的再見當然不是再見,是在作者君的新文見23333
新文已經開了,輕松治愈的歡喜冤家,寶寶們快來收藏一下呀!
【如何哄騙高嶺之花】
好消息:陶以默大仇得報
壞消息:仇人垂死掙扎,以術法,以心頭血,以百年來密不外傳的巫蠱之術咒她永失所愛
陶以默不屑一顧:笑死,誰愛狗男人?老娘眼里只有錢!
次日清晨,詛咒發作,她痛失錢財無數
反應過來的她心臟驟停,破口大罵:
永失所愛是破財???好生惡毒的賭咒!!!
陶以默痛哭流涕,悔不當初
為破詛咒,她決定找個男人愛一愛
只要她愛的男人噶了,她的錢就能保住了!
多方考察下,她選中客居在此的杜家表少爺
此子模樣俊俏,性子溫和,父母雙亡,體弱多病——一看就沒幾天陽壽
聽聞表少爺喜歡溫柔綠茶,她明送秋波時不忘洗心革面扮演小白花:
說話時聲音要嗲,喝茶時手指翹起小蘭花
主打一個親媽來了都認不出茶得爐火純青的人竟是她
三月后表少爺一病噶了,她喜極而涕,不能自己
——財神在上,她的錢終于保住了!!!
破解詛咒后,她容光煥發,進軍京都,準備把產業做大做強
然后她遇到她那本該墳頭草都三丈高的意中人——
禁軍前方開道,百官爭相獻寵
男人高坐鳳攆,神色漠然,氣質光華,粲然如天神降世
陶以默瞳孔地震
三分驚艷,三分驚恐,剩下四分全特么是震怒:
臥槽槽槽槽!我的錢沒了!!!
#為了我的錢,你能不能死一死?#
#拜托,前任這種生物只適合待在棺材里!#
張予白遠走避事時,遇到矯揉造作一女子
此女雖美但蠢,卻極愛他
得知他“死訊”,她又哭又笑,仿佛得了失心瘋
見她如此,薄涼如他為之動容
想著待京中事物了結,便遣人來接她,娶她為妻
只是他回京不過一月,便遇到她來京都做生意
女人自稱寡婦,卻容光煥發,身邊還有少年郎無數,其左擁右抱的行為讓他忍不住懷疑她深愛他之事是他臆想出來的鏡花水月
這定然是誤會!
她如此愛他,怎會這么快便將他的“死”拋之腦后?
張予白強壓心中不虞,著人仔細查訪,然后他得知了真相——
原來他只是她破解詛咒的擋箭牌????
#我對你最深的愛意,是你與世長辭,駕鶴西去#
#愛我嘛?愛我請你快去死#
潑辣愛財搞笑女 VS 光風霽月貴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