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1章 明明如月(四)
“那個, 二位前輩先聽我說!”趁著他們倆還沒吵起來,余清歡趕緊一馬當先擋在二人之間,試圖以自己來隔絕開他們的視線, “當務之急還是先找到凌奚他們,你們說對不對啊。”
二人周圍的威壓稍微輕了一點。
她拍拍心口,感覺自己稍微能呼吸了一些。余清歡左右看看, 見他們表情平和,除卻冷漠以外并沒有什么, 暗暗吐出一口氣, 心說還好,這兩位元嬰大能還是能拎得清的。
不然要是他們倆一個想不開打起來, 她能被他們倆擠扁。
他們依舊走在她兩邊,距離皆是兩尺左右的位置, 余清歡小心翼翼地維持著平衡。還好大師姐秦如月還算善解人意,一路上都在不停和她說話, 和某個只會擺臉色的家伙一點也不一樣!
怪不得他能和師兄玩到一起呢,這家伙能追到秦師姐的可能性不亞于凌奚下個月突然開竅。
三個人走走停停,約莫走了半個時辰,突然被一只巨大的九尾狐攔住去路。
它長得足有兩個人那么高,皮毛油光水滑, 周身靈壓逼人, 眼眸赤紅, 見他們一行人走過來,喉嚨里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像是在示威。
對哦, 南柯秘境是按照修為給他們“分配”妖物的,既然他倆都是元嬰, 那面前這位最少也應當是元嬰才對。
“那個,要不我們”余清歡剛想提議實在不行咱們就繞路吧的時候,就見身邊兩人已經不約而同地掏出了法器。
她伸出的手停在半空。
再一眨眼,他們二人已經回到了自己面前。
幾乎是他們從半空中落下的那一剎那,九尾狐在他們二人身后倒下,全程不過短短一瞬,方才威風凜凜的妖獸就變成了鏡珠中的一串數字。
懷中鏡珠叮咚叮咚響個不停,余清歡呆愣愣地將它關掉。
好強,這就是元嬰級別的修士嗎,和她這種金丹差別真不是一星半點的遠。
秦如月的玉笛在掌心輕輕一轉,音符瞬間可具象化,變成一條長長的繩索,將妖獸勒緊。杜榆也不甘示弱,分別從納戒和乾坤袋中掏出數種法器,低聲念咒。
他們齊刷刷停下,然后對視一眼,再同時往九尾狐身上沖。
余清歡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們以肉眼不可見的速度將狐貍扒皮抽筋,她甚至看不清他們的動作,只能看到狐貍的毛在以迅速減少。
等她緩過神來的時候,眼前只剩下一副骨架了。
這就是器修嗎,真是隨時隨地都在尋找煉器的材料呢。
二人從骨架上跳下,對視一眼,又別開,然后一起看向余清歡。
“多少分?”
“啊?哦。”她趕緊掏出鏡珠查看,就看到他們三人名字后方的數字急速飆升,最后停在一個極高的位置。
余清歡倒吸一口涼氣。
這就是傳說中的元嬰修士嗎?也太可怕了,再這樣下去,他們不拿第一都說不過去啊。
不過看著周圍的聞風喪膽的妖獸們,余清歡莫名有些悲傷:“我很弱嗎?師兄也是金丹啊,為什么就我和你們倆分到一組。”
哪怕其中一個元嬰分過去也行啊,哪有這樣的。
秦如月寬慰地拍拍她的肩:“不是這樣的,清歡。我想,他們應當不止是單純按照修為來匹配隊友,很有可能是按照咱們的修行方向來分配的。
你和凌師弟都是強攻型,我們三人都是輔佐型,所以將你與我們分到一組,凌師弟和孟師弟分到一組,也挺合理的啊。”
說的有理有據,聽得她一臉感動。
“等一下,你們其實也不需要我上場吧。”
“”秦如月心虛移開眼。
余清歡哇地一聲崩潰了。
***
他們三人一路暢通無阻,秦如月負責吹笛子干擾,杜榆召喚法器攻擊,余清歡就在后頭隨便放個火收個尾。
雖然大部分時候都用不上她,他們兩個元嬰基本上一出手就秒了。
也不是沒碰上過其他小組的修士,但對方見他們那一副來勢洶洶的模樣,基本上都躲的遠遠的。
夜幕降臨,天色又陰沉沉地有種將要下雨的意思。他們打消了原本想要就地駐扎的計劃,開始尋找能落腳的山洞。
還好他們運氣還算不錯,很快就找到了一個,最大的問題就是洞口設了結界,他們進不去。
“奇怪。”余清歡在上面輕輕一敲,還未碰到呢便被靈氣彈開,震得手腕發麻。
面前浮起一個金黃色的光圈,若隱若現的,想來便是這個陣法核心。
杜榆搖搖頭表示自己也沒有思緒,若是機關還可以,但可惜他對陣術也是一竅不通。
“那讓我來試試。”秦如月也不通陣法,只能期待著運氣好能破開。不料她才剛晃到陣法面前它便自動解開了。山洞前的屏障消失不見,露出后方的廬山真面目。?這山洞還看臉的?
余清歡又小小地自卑一下。
進入東西后他們三人各司其職,布結界的布結界的,生火的生火,還有在洞邊擺陷阱的。
待他們做好這一切后,天上的雨也隨之落下。
還好洞穴干燥溫暖又靈氣充沛,坐在里面渾身上下每一根筋脈都像泡在溫池中,舒服的不行。
杜榆和秦如月是元嬰不需要進食,于是便一人一邊靠在山洞壁上假寐,余清歡則拿了塊狐貍肉架在火上烤,一邊烤著一邊在心里懊惱,自己怎么不和師兄分到一組。
家里的調料都帶在他身上了,她這里什么都沒有,秘境里又光禿禿,連根香菜都采不到。
說到香菜也不知道顏胥在牢獄里過的如何。
雨越下越大,洞里安靜地只能聽到他們的呼吸聲,余清歡聽得有些困,把烤糊的狐貍肉扔在一邊,隨手往嘴里塞了枚辟谷丸。
然后騰出只手去摸鏡珠。
南柯秘境隔絕了外面的靈氣,她這里只能聯系上和她一樣在秘境中的其他修士。
童蕊不在,所以她的頭像灰蒙蒙的一片,孟倫倒是能聯系上,她一點開就看到他給自己連發了數十條消息。
先是慌里慌張地詢問他們掉到哪里去了,又是問他們那邊有什么之后去哪里匯合,要不要他們去幫忙云云。
中間空了一段,再出現時大概是在半個時辰前,那時候對方的態度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逆轉。
[我去這積分漲的也太猛了,余姐,這是你干的嗎?]
[我和凌師兄說了他還不信呢,他說肯定不是你。]
[對了,他的廚藝真的很棒唉!我才知道原來蝎子還能烤得這么香。]
“咔。”
“怎么了清歡?”秦如月聽到聲音后看過來。
“沒什么。”余清歡咬牙切齒地將嘴里干澀的辟谷丹咽下去,同時把捏碎的樹枝往身后藏,“真沒什么事,就隨便和人聊聊,我睡了,輪到我守夜叫我!”
說罷,她將自己埋在被子,往里側一滾。
明明知道秦師姐和杜榆兩個人都不是八卦的人,可她還是莫名其妙地在緊張。
少女往被褥里又縮了縮,緊張兮兮地點開那個心心念念的人的對話框。
[人間至味:你今天怎么樣啊,找到歇腳的地方了嗎,說起來我都沒碰到你呢。]
[一點通:找到了,在吃飯。]
很快,對方就傳了兩張畫像過來,看著不清晰,想來是他的留影法器也有些陳舊了,只能隱隱約約看到些輪廓,遠不及她那日看到的清楚。
但也,足夠讓人浮想聯翩。
她能看到他修長指節分明的手指,正拈著一小把胡椒,正在往碗里放。
[人間至味:你還會做飯么?]
看他的動作挺熟悉的,平日里應當是個常下廚的人。
想起在那場夢境中看到的,他背對著自己揉面的賢夫良父的模樣,她便小小的激動了一下。
嗚嗚好想嘗嘗啊,她真不想吃辟谷丹。不過有些話不能直接說,她糾結一番,決定先旁敲側擊。
[人間至味:是給自己做的嗎?]
她咬咬唇,心想要怎么不失禮貌地讓他給自己蹭飯比較好,內心想了許許多多的假設,卻在面前浮現“不是”兩個字時全都消失了個一干二凈。
她趕忙把腦海中不好的想法驅逐出去,追問道:[那你平時都給誰做飯啊,你師弟嗎?]
[一點通:不是,我平時只給的師妹做飯。]
哦,師妹啊,多曖昧的詞啊,讓人就忍不住想起兩小無猜青梅竹馬,她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心里泛著多么酸的泡泡,咕嘟咕嘟的,都快要涌出來了。
她心里憋著一缸醋,說出來的話也冒著酸氣:
[那你師妹漂亮嗎?是什么類型的啊。]
這種送命題一般對男子而言,都要仔細琢磨思考一下,畢竟若是一個答不好,可能會引來不亞于九州原地爆炸的巨大矛盾,但對方卻不假思索得就回答出來了。
[一點通:她很可愛哦。]
對方頓了頓,又補充上一句。
[就是飯量比較大。]
呵,多么親近的話語,多么親密的稱謂。
余清歡的一顆心,剛剛被漿糊黏上,還沒風干呢,又嘎巴一聲裂開縫了。
她忍著眼眶里搖搖欲墜的眼淚,在鏡珠上氣憤地敲下一行字:
[你是不是對你師妹圖謀不軌啊!是不是啊!]
他要是敢說喜歡師妹或是什么耍滑頭的話,她余清歡就是掘地三尺都要把這個感情騙子撅出來,和創造宿緣丹的那個人一起扔鐵鍋里燉了!
令人意外的是,這一次的一點通回復得依舊毫不猶豫。
也很果斷。
[一點通:我不是那種人!]
少女懸著的一顆心稍微放了放。她勾勾嘴角,熄滅掌中鏡珠。
[那我就勉強信你了。]
窗外雨聲滴答,洞中篝火時不時發出噼啪聲。
她將靈力斷得太快,還沒來得及看到他剩下的話。
[一點通:你再等一等我,我就快想明白了。]
第042章 明明如月(五)
事實證明, 人總不會太過一帆風順。
他們昨日一路佛擋殺佛,神擋殺神,兩個元嬰的強大幾乎都讓余清歡忘記了, 他們如今身處在仙盟大會之中。
既是競賽,那么比他們強的對手自然也會存在。
大會并未有明文禁止選手之間不能相互攻擊,也沒有說攻擊會扣分, 這曖昧不明的話術很快就給其他人鉆到了漏洞。因此,他們剛走出山洞不遠就被兩個人團團包圍。
“喂, 聽說你們獵殺了那只九尾狐。”為首的男子皮膚黝黑, 說話痞里痞氣,他身后還有個矮小的女子, 二人皆看不清修為,粗略估計是元嬰上下。
他上下掃他們三人一眼, 冷哼:“我當是什么人呢,想不到是邰華宗和鑄劍谷的啊。不過兩個元嬰和一個金丹而已, 也敢搶我們的獵物么?”
“道友這話屬實不妥。”秦如月皺眉,“我們獵殺那只九尾狐的時候,你們二人并未在附近,且它身上也沒有人為的傷痕,何來強搶一說?
再說, 道友您是元嬰巔峰吧, 那么您碰上的妖獸也應當是元嬰巔峰才對, 可那只九尾狐也不過元嬰中期。”
秦如月說得振振有詞,甚至還想給他們用留影法器給他們展示那日的鏡像,卻被那高大男子一掌揮開。
他鼻腔中喘著粗氣, 不屑之意快要溢出:“哪來那么多廢話!老子說是我們的就是我們的!”
“是嗎?”
秦如月素來待人有禮張弛有度,就算是當面冒犯也不生氣, 臉上依舊掛著笑,但手已經按在腰間玉笛上,秀眉越發蹙緊。
“你是在蔑視仙盟大會的規則嗎?”
余清歡緊張地看著他們。
劍拔弩張,蓄勢待發。
杜榆是指望不上了,那些人冒犯他們到現在他一點反應也沒有,還蹲在地上研究秘境里的石頭,頭都沒抬一下。
難道要靠她來?
眼前的男子越發激動,周圍靈力攪動得越發明顯。
“規什么則!老子就是規則!三師妹,掩護我!我們上!”
說時遲那時快,幾乎是話音才落,那男子的拳頭就已經招呼上來,二話不說就往秦如月臉上招呼過去,他身后的矮小女子不停吟唱著,靈氣漸濃,他拳頭上的寒氣也在一點點加重,竟浮現出了白霜。
這速度對元嬰修士來說算不上什么,秦如月并不放在眼里,可當染著冰霜的拳頭從她臉上劃過時,她才猛然意識到——
“清歡小心!他們是朝著你去的!”
“現在才反應過來!晚了!”
眼見余清歡將要被打到,她的一顆心也快要提到嗓子眼,就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刻,余清歡突然抱頭蹲下。
拳頭堪堪從她發頂擦過,硬生生打在她身后的石頭上。
那塊如小山一般高的時候發出咔咔兩聲巨響,被打中的地方很快就結了冰。
男人猛地抽回手,絲毫不停歇地抬起拳頭拳頭往余清歡身上招呼。
余清歡狼狽躲閃,突然察覺到身后的那座石山顫抖了一下。
她猛然意識到不對。
他們這方圓幾里都是灌木樹林,這塊石頭哪來的。
她記得很清楚,這塊石頭昨天還沒有。
大地開始猛烈震動,男人被迫停手退回去。余清歡還沒松口氣,就聽到身后傳來的了石頭碰撞的咔咔聲。
一個巨大的影子將她完全籠罩其中。
“清歡小心!”
她趕緊往左側一滾,原先她所在的位置被一個巨大的石頭所替代,她心中大駭,也顧不得什么形象不形象。
狼狽地在地上滾動躲避從石山上滾下的落石。
可那“石山”還在不斷變化。
余清歡臉上身上全是土,塵土飛揚。遮住了所有人的實現。
縱是秦如月他們想救也無從下手,只要靠近一步,就必定會被石頭砸至重傷。
他們唯一能做的只有在遠處為她加持防御法術,希望她能找到空隙逃出。
“不就一個石頭妖,還大宗門呢,弄的這么狼狽。”一旁的男子高高揮舞著拳頭,突然對同伴大喝一聲,“我們繼續!”
吟唱繼續,男人拳頭上再次凝冰,這一次他的拳法更快更準,一拳又一拳重重打在石山上,石塊噼里啪啦地滾落在地,被石山鎮在下方的余清歡一邊在心里罵娘一邊躲避碎石。
他找準機會攀爬至石山頂上,對著從始至終就一副傲睨萬物模樣的杜榆一昂下巴:“怎么樣?”
他當然知道下面的兩個人是誰,若是他搞定了名聲赫赫的兩大門派首席弟子都搞不定的妖獸,他會不會在一夜之間名動九州呢?想想就爽!
“白癡。”可白發青年一個多余的眼神都沒給他,嘲弄道,“蠢的要命。”
“你說什么!”
男子被徹底激怒,將自身靈力和同伴的靈力全部調轉到拳頭上,隨后用力向石山最頂端錘下——
石山轟隆一聲瞬間化為粉碎,然而還未等到他來得及高興,下一刻,方才已經碎掉的石頭像是有了自主意識般朝他砸去,男子一命嗚呼,直接化為肉泥一灘。
“石,石頭在變幻”
目睹了同伴死亡的女子也傻眼了,連滾帶爬地往外逃,哪知還沒走出幾步,又有一塊石頭飛過來,直接將她砸扁。
血花濺在杜榆臉上,他面不改色地將它擦去。
“都是白癡。”
因為石頭位置的變幻,他們已經無法捕捉到余清歡的氣息。
捕捉不到便無法繼續輔以防御之術,秦如月心急如焚,但又不知該如何是好。
可現在的情況也容不得他們仔細思考。
幾息之內,石頭重新排列組合,最后硬生生長出了“手腳”,咔咔兩聲“站”了起來。
而隨著它的移動,它身下的東西也暴露在他們面前。
那是一小截碎布,是余清歡的。
沒有血,也不知是死是活。
秦如月目眥欲裂,剛想沖上去便被杜榆攔住。
青年對她搖搖頭,示意她往上方看。
石山幻化而成的巨人頭頂的冰雪正在一點點消融,冰雪后方,毫發無損的余清歡正站在巨人掌心上,一邊替它解凍一邊對秦如月他們揮手。
“那是山神。”秦如月望著那高聳入云的石山巨人,喃喃自語道,“這里莫非有什么值得守護的東西么?”
山神是秘境中一種最為特別的存在。
它們并不屬于妖獸或者秘寶,它們天生屬于這里,是秘境的一部分,負責守護著整個秘境更深層的秘密。
據說在上古時期,它們是神殿的看守者,所以才有了“山神”的尊稱。
那兩個弟子之所以會被它抹殺,想來是因為方才的那一番襲擊被它誤認為是入侵者,秦如月他們并未攻擊所以逃過一劫,但余清歡卻被它畢恭畢敬地捧在掌心
“你說,它會不會把清歡認定為了客人?”
杜榆搖搖頭,表示自己對“山神”也一無所知:“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它似乎并不想攻擊我們。”
日頭漸漸升高,將石掌上的少女照得格外亮。
“快跟上來啊!它讓我們和它走。”余清歡用力對他們揮手,催促道,“放心,它不會傷害我們的。”
“說不定這秘境里真有個城鎮,里頭準備了好酒好菜,就等著它帶咱們過去呢。”
***
一刻鐘后,他們被石巨人提進了一座監牢里。
“好酒好菜?”杜榆看著面前硬邦邦可以用來煉器的石頭,對著秦如月輕嗤,“你這師妹真有意思。”
“對對對,是比你有意思。”
余清歡默默捂住耳朵,不想聽他們吵架。
她完全估算錯了,之前被石頭巨人畢恭畢敬捧在手里的時候,她還小小地驕傲了一把,結果沒想到啊沒想到。
這秘境中是有城池不假,但他們壓根就不是貴客!
余清歡第不知道多少次試圖喚出火苗,又第不知道多少次看著火苗在掌心熄滅。
可惡啊,這牢獄里居然還用了限制靈力的陣法。
“別白費功夫了。”
地牢上方緩緩走下來一行人,他們皆穿著一模一樣的盔甲,其中為首的那人皮笑肉不笑地看著余清歡:“你們這些闖入者,明日就會成為神使大人的祭品。”
“神使大人?”
余清歡順著影子向上看去,就見其中一人不論是穿著還是氣質都與他們有所不同,一聲的黑袍,臉上戴著厲鬼面具,乍一看頗有世外高人的風范。
她從他耳垂上的紅玉耳環挪開視線,拼命壓抑自己直抽搐的嘴角:“這就是你們的神使?”
怎么有點想笑呢?
她眼珠一轉,心里頓時有了主意。
“放肆!竟敢對燭龍使者不敬,你也不怕神明怪罪!”為首那人見狀聲音突然拔高,“還不快跪下!”
“跪下!跪下!”
周圍其他衛兵用長槍敲擊地面,地牢發出隆隆的響聲。
數雙眼睛都盯著她看,她又開始打退堂鼓。
不行,千萬不能退縮,雖然很丟臉,但也只能用這個方法了
來吧!反正情況也不會比現在更壞了!
她猛地睜開眼,朝著遠處甩出一團火,厲聲斥道:“憑你們也敢讓我跪下?!”
“睜開你們的眼睛看看!我是誰!就連你們的神使也要聽命與我!”
幾個衛兵聽到這話也不堅定了,聲音也小了不少,余清歡見此趕緊趁熱打鐵:
她上前兩步,將所有能調動的靈力都匯聚至掌心,隨后用力向上一抬手——只聽撲通一聲,方才還高高在上的黑袍面具人竟匍匐在了她腳邊。
她趾高氣揚的一只腳踩在黑袍人肩上,無比囂張地指著叫得最歡的那個人:
“我可是你們的神明燭龍!誰敢不從?”
第043章 明明如月(六)
余清歡剛說完, 就迫不及待地去看腳下那人的反應。
還好還好,呼吸平穩,周圍靈氣也穩定, 計劃應該沒有出錯。
之后出去再和他解釋解釋道歉吧,雖然是逢場作戲,她自覺也沒有踩得太用力, 但不管怎么說,踩著別人還是不太好。
她做足心里建設之后, 待抬起頭時又恢復了方才的囂張模樣:“怎樣, 你們服不服氣啊!”
一邊說著還一邊直直將手指向其中一人鼻尖,繼續囂張嘲諷:“我還可以讓他學狗叫哦!”
此言一出, 全場皆倒吸口涼氣。
“狗叫?!”
不止是那幾個衛兵,就連杜榆他們也呆住。秦如月呆呆地看著被余清歡踩在腳底的傳聞中的燭龍使者, 磕磕巴巴道:“清歡這樣,是不是過分了。”
雖然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讓那名黑袍人俯首稱臣的, 但是這樣好像不太好吧。
人家好歹還是神明使者,神明不會怪罪嗎?
不過剛剛清歡還冒充神明了,這個罪名應該比較大吧。
“坐下看戲就好了。”相比之下杜榆則無所謂許多,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反正他們師兄妹兩個做出事什么都不奇怪。”
這倆人什么時候做出正常的事情, 才比較奇怪。
此時此刻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在余清歡身上。
其實她心里也沒底, 說完這話的時候就很害怕腳下的人會出現什么變故。
倒也不是怕他會突然站起來攻擊她, 她主要是怕這人真的開始學狗叫。
主要是這家伙真的做得出來……
“哼。”衛兵頭領明顯不信,叉著腰上前哼哼兩聲,“既然你說的這么有把握, 那你就證明給我們看啊。”
來了!來了!開始質疑了。
余清歡緊張地將目光移至對方臉上,果不其然, 下一瞬就見到他將面具掀起移腳,張口便是——
“汪”
“聽到了吧!所以我真的是你們的神明!”她眼疾手快地捂住對方的嘴,幾乎半個身子都趴在他身上,同時在他耳邊低語,“差不多就好,他們應該相信了。”
對方點點頭,然后蹭蹭她的手掌,小小聲地叫了聲“汪”。
余清歡猛地甩開手,回頭猛瞪他。
還來!還學上癮了是吧!
但不管怎么說,他們倆的這一番行動,也讓衛兵們不得不重新斟酌一番對他們的態度。
等待片刻后片刻后,一個被稱為李將軍的男人站出來,對余清歡拱一拱手:“既然如此,那就請幾位隨我來。”
地牢的門被重新打開,鐵銹味散去,當他們終于踏上堅硬青石磚地時,甚至聞到了獨屬于秋日的桂花香。
仰頭是紅墻黑瓦,時不時有幾個穿戴精致的侍女從他們身邊走過,看他們的眼神像是在看什么臟東西一樣,只匆匆瞥一眼便迅速走掉。
余清歡左右看看,猜測他們如今應當在某處宮殿的地牢中,不過這里的路并不寬,也不知道山神那么大的個子,是怎么將他們帶來的。反正她只記得白光一閃,再醒來時就已經在地牢里了。
有幾個年長些的侍女來給杜榆他們領路到偏殿去,余清歡也想跟著過去,還沒走兩步就被李將軍攔下。
“燭龍重現的事情很重要,你不能和他們過去。”男人冷硬的聲音自盔甲后傳來,“因為城主夫人要見你。”
“城主夫人?”
李將軍微微頷首,隨后領著她來到一處用綠松石建成的繁華宮殿前。
才一推開門,一群侍女便蜂擁而至,齊齊整整地給她行禮。
他們手里拿什么的都有,衣服,熏香,以及余清歡從來沒見過的金銀首飾。一個兩個看上去都價值不菲,也不知道戴上去會是什么樣。
她捏緊袖口,向身后投去疑惑的目光。
“在面見之前還請您先準備一番。城主夫人金枝玉葉,不可被怠慢。”他稍稍一頓,語氣若有所指,“就算是神明也一樣。”
好氣哦!感覺被鄙視了!
“總而言之,請務必好好準備,我會在殿外等你。”男人招招手,剛要領著手下離去,就余清歡叫住。
她從侍女堆中擠出來,對著黑袍人肩上的腳印遙遙一指。
“那個家伙,給我留下。”少女昂然自若地看著他們,“你既然說我是神明,那我把神明使者留下來問問話總沒有什么問題吧。”
“當然。”男人咬牙切齒,“沒有任何問題。”
***
厚重的宮殿門再次被合上,侍女們將余清歡團團包圍在其中簇擁著她往溫泉池中去,既來之則安之,反正已經將人留下了,她也不打算再做什么幺蛾子。
畢竟機會難得,該享受還是得享受。
于是歡歡喜喜地任由她們替自己寬衣解帶,在溫泉里撒上花瓣,最后再扶著她走進池水里。
“這座城叫什么啊。”余清歡任由熱水將自己淹沒,舒服地發出一聲喟嘆,“你們的衣服我好像在外面都沒見過呢。”
“外面?”幾個侍女左右對視一眼,最后還是一個臉上長滿雀斑的侍女湊過來給她解答,“尊上說笑了,咱們云中城就是這滄瀾國最繁華的城市了,哪有什么外面啊。”
少女歪一歪頭,撥開掉在臉上的花瓣,看向她們:“你們剛剛說什么?”
幾個小姑娘也不知哪里得罪了這位主兒,替她梳理頭發的動作也更加小心翼翼:“咱們云中城可是”
“尊上說笑了”
“唉對對對!就是這個!”余清歡一拍大腿,往池子邊上一靠,“舒服,再多叫兩聲!”
“尊上!”
“嗯嗯嗯,好好好。”她長長抒出一口氣突然就理解了為什么那些稍有點修為的大能不喜歡別人叫名字,非要叫某某尊者某某尊者的了。
名字是次要的,主要是聽起來忒爽!
她將花瓣蓋在臉上,又讓侍女們叫了幾聲。
等叫得差不多了,她才睜開眼:“行了,差不多了,扶我起來吧,順便和我說說城主夫人的事情。”
侍女們對視一眼,扶著她在池邊坐好,開始給她穿衣服。
“城主夫人和城主非常恩愛,兩人在百年前便已結為道侶,云中城也是由他們所建。只是不知為何,城主最近都不在城里,就連我們一年都見不到一面。”
“城主夫人名字里有個月字,這宮中上上下都稱她一聲月夫人。”
月夫人?余清歡摸摸下巴,心說自己最近是捅了月亮窩嗎,怎么碰到什么都和月字有關。
她偏一偏頭,方便身后的侍女給自己梳頭發。
在幾個人的努力下,她這一身繁復的衣服可算是穿上了,這層層疊疊的,平日里荊釵布裙的穿沒什么感覺,如今稍微打扮一下,倒還真有些像模像樣。
最后,再由侍女替她戴上頭冠,于眉間點上朱砂痣,如此這般,才算是打扮完畢。
“尊上真好看。”侍女捂著心口感慨,真心實意地夸贊,“不愧是燭龍大人,也只有您才能穿出這樣的感覺。”
“對啊,就連大祭司都穿不出來呢。”
“大祭司?她也穿過?”她正忙著舉著銅鏡東看西看,隨口問道:“那你們的大祭司去哪里了?”
“回尊上,她被月夫人處死了。”
余清歡舉著銅鏡的手僵持在半空:“處,處死?”
這衣服怎么感覺怪不吉利的。
“是啊尊上,您要聽聽大祭司的故事么?”
“不不不!”真生怕侍女們說出什么驚世駭俗的話,她趕緊阻止,“不必了,你們先出去吧,替我把我師使者叫進來便好。”
侍女們恭恭敬敬退下,只是方才那個長滿雀斑的侍女在臨走前回過頭又對她福了一福身,揚聲道:
“尊上千萬不要覺得是我們怠慢了您,其實這一身衣服本就是為您準備的,夫人一直放在祭祀神殿里。只是有一次守衛看守不嚴,竟被那個女人偷走了!正因如此,月夫人才處死了她。”
小侍女哼哼兩聲,又用崇拜的眼神看著余清歡:“還是尊上您穿的最好看。”
余清歡招架不住她們的甜言蜜語,趕緊將人都打發出去,待做完這些后一回頭,才發現不知何時,黑袍人已經站在自己身后不知多久了。
“唉,師兄?”她提著裙擺走上前,剛想摘他的面具就被他握住手腕,她有些不高興,秀眉蹙緊,“干嘛,還在生氣呢,我也不是故意踩你的,咱們這不是逢場作戲么。”
“而且我也沒有讓你真的學狗叫啊,還不是你自己叫!你知不知道杜榆和秦師姐當時也在啊,唉,也不知道他們認出你沒有。”
她絮絮叨叨地說了許久,一抬頭,才發現對方并沒有在聽。
他只是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目光直白赤裸,不帶任何掩飾,像是要將她的靈魂看穿。
“那個,那個,”良久,她才聽到面具底下傳來對方遲疑的聲音,“我可以抱抱你嗎?”
遲疑,害怕,又偏偏藏著一些說不出的欣喜與期待。
余清歡下巴一抬:“既然你這么說,那我就勉為其難地答應——”
她話還沒說完,下一瞬,便被擁入一個帶著青草味的懷抱中。少年的手臂收的很緊,不停在她頸窩處輕蹭,留下一行一串水痕。
“好久不見,真的好久沒見到你了。”
余清歡有些愣。
不是因為頭一次見到師兄哭,而是她第一次這樣真真切切地在這個對什么都無所謂的家伙身上見到了其他,她從未見過的情緒。
比起與同伴匯合的興奮,更像是與故人久別重逢的喜悅。
第044章 明明如月(七)
“差不多好了吧, 你放開我。”
余清歡渾身上下都覺得不自在,少年像只大狗一樣濕漉漉的蹭著她不放,她想將人推開, 偏偏對方又纏得極緊,剛被推離一點又迅速挪過來。
房間里空蕩蕩的只有兩個人,那些侍女倒是一個比一個懂得看臉色, 一說出去就躲得遠遠的了,還非常貼心地替他們合上門, 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倆在里面做什么奇奇怪怪的事。
“喂, 我說你。”余清歡按住他的腦袋,努力讓自己的語氣嚴厲一點, 試圖打破這種詭異又曖昧的氛圍,“突然之間怎么回事啊, 我們不是才一天沒見面嗎?”
話音才落,房間里的氣氛就便肉眼可見地凝固起來。
她忽然意識到有些不對, 趕緊將人推開,又伸手去掀他的面具。
“等等。”
面具哐當一聲掉在地上,余清歡呆呆地看著他布滿血絲的雙眼和下巴處新長的胡渣,有些不敢置信:“你,你怎么回事, 怎么憔悴成這樣?”
凌奚將臉別到一邊, 想重新將面具戴起來, 不讓她看到他這副模樣,卻被余清歡搶先一步扔進了溫泉池子里。
面具緩緩下沉,她用力按住凌奚的肩膀強迫他和自己對視:
“是遇到什么棘手的妖獸了嗎?還是碰到什么禁制詛咒了?你怎么沒告訴我……”她說著說著突然意識到自己好像還沒加師兄的鏡珠號, 于是匆忙改口,“怎么不讓孟倫和我們聯系啊。”
少女用力搖晃他的肩膀:“師兄!你得告訴我啊!”
“因為不是一天。”凌奚過了好一會兒才抬起頭, 但是依舊不與她對視,聲音嘶啞厲害。
“不是一天?但我們昨天不是才剛剛”余清歡還想追問,一見他眼睛底下的黑眼圈就什么也問不出了,只好先閉嘴,“算了,你還是先去收拾一下自己吧。”
“我就在外面,等你出來以后再慢慢說。”
溫泉池是活水,正在咕嘟咕嘟地冒著泡泡,整個浴池已經被侍女們打掃干凈,散亂在上方的花瓣全都消失不見,只有池子邊的石階上還放著一朵玫瑰花。
余清歡看著屏風后面的影子,有些別扭,于是道:
“那你先洗著,我出去找點吃的。”
“等等!”凌奚原本一腳都已經踏進池水李了,聽到這話趕緊跑出來阻止她,“你自己有沒有帶食材,什么都行,聽我的,千萬別吃他們給的食物。”
“嗯?我倒是還有一些九尾狐肉。是師姐他們昨天殺的。皮毛和骨頭之類可以用來煉器的材料他們全拿走了。剩下的肉我昨天烤了一些,現在在乾坤袋里。”
想起狐貍肉那酸澀的味道和昨天那半生不熟的口感,余清歡吐吐舌頭:“可是咱們現在又不是在云丹門,我過來的時候也看到了,這城主府里什么都有,不是我說,有必要這樣虐待自己嗎?”
路過的時候她都聞到味兒了,還想著待會兒見完月夫人之后大吃一頓呢,結果師兄卻說不可以?
凌奚的態度非常堅定:“不行,絕對不可以碰他們給的食物。”
“為什么?”
她剛想繼續追這是怎么回事,就見凌奚把不知道從哪里撈出來的面具又戴回在臉上了,這邊剛戴好,門外就傳來腳步聲。
少女心領神會,把師兄往浴池里一推,隨后又緊趕慢趕地提著裙擺小跑過去開門。
來者是方才替她沐浴那幾個侍女的其中之一。
她端著一個果盤,盤子里裝滿了精致的糕點。在她身后還有個侍女,她盤子里端著的酒壺里散發著令人心醉的醇香氣味,害她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見過尊上。”侍女抬起頭看她,一張小臉紅撲撲的,“這是我們夫人親自釀的果酒,還請尊上不要嫌棄。”
說罷就想往屋里進。
“不用了!不用了!”余清歡趕緊擋在門口不讓她們進來,“我和使者還有些話要說,你們在的話,不太方便。”
“使者大人?”
好巧不巧,溫泉池中傳來出男人咳嗽的聲音。雖隔著屏風看不清,但光是這憑著這淅淅瀝瀝的水聲以及方才那一閃而過的修長影子,就已足夠令人浮想聯翩。
侍女們的臉上皆出現了意味深長的表情。
早聽聞某些神殿表面上看著光風霽月,內地里卻混亂不堪,原來都是真的啊。
聽說還有些變態的神明會在自己的使者臉上留下烙印,怪不得神使大人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呢。
余清歡被看得有些發毛,下意識搓搓胳膊上的雞皮疙瘩。
“既然如此,還請尊上與使者大人慢慢享用,奴婢們先退下了。”
她疑惑地接過盤子,一回頭,就看到收拾干凈的凌奚站在屏風前。頭發和胡渣都已經被打理得干干凈凈,身上散發著水汽,雖然臉色依然差得要命,但也已經比之前要精神不少。
“這不是干凈多了嘛。”余清歡滿意地掃他兩眼,隨手掏出一根系帶扔給他,“喏,你先用這個湊合湊合。”
凌奚一動不動地盯著過她手中的發繩,沒接,看上去依舊有些呆。
余清歡嘖嘖兩聲,干脆將他按倒在椅子上。
“我來,你也順便說說這段時間發生了什么。”她捏著他的頭發把玩,有一搭沒一搭地用發尾撓撓他發紅的耳朵,“說起來我發現我一路過來的時候發現整個城主府里好像張燈結彩的唉,他們是在準備什么慶典嗎?”
見凌奚還是不理會她,只是呆呆地盯著她看,她突然有些氣惱:“喂,你怎么回事啊,被什么臟東西奪舍了嗎?”
他極慢極慢地眨眨眼,依舊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盯得余清歡都想放狗鏈子把他吊起來了,他才緩緩吐出一句話:
“余清歡,你是活著的嗎?”
這叫什么話。
少女白眼一翻,攥住他頭發的手突然一個用力:“對,我是鬼,現在鬼在扯你的頭發!”
見她如此,凌奚卻并不生氣。
與之相反,他渾濁的眼睛終于開始煥發光彩,猛地站起來將她抱進懷里,甚至比方才還要用力,聲音是難以掩飾的激動:“太好了,我終于,我終于見到活著的余清歡了!”
什么死的活的,什么亂七八糟的。
“等會兒,你先打住,先和我說說到底是怎么回事。”
凌奚松開她,示意她隨自己來。
“你看到了么?”他將窗推開,對著天邊將要落下的夕陽遙遙一指,“云中城和外面不一樣。”
“不一樣?哪里不一樣”她順著他所指方向看去,突然頓住,“不對,為什么太陽從東邊落下!”
凌奚半倚靠在窗邊,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云中城的時間相當混亂。或許在你們看來我們只是消失了一晚上,但在我看來,我和孟倫可是真真切切地在這里生活了三個月。”
“三個月?!”余清歡大驚失色,但也瞬間明白過來,為何師兄見到自己的時候會說“好久不見”。
當時他看自己的眼神怪怪的,她還以為他是因為自己穿上這身衣服以后想起了什么故人呢,原來是因為這個。
她懸著的心還未放下,又聽到他說:“最糟糕的是,這三個月的每天都在重復同一天。”
“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他垂眸看著城中的車水馬龍,露出嘲弄地笑:“這座城里的所有人,每天過了午夜子時就會記憶全失,重復前一日做的事,無一例外。
而我為了不讓他們看出我的不同,只好戴上面具。”
余清歡震驚得都快說不出話來,半晌她才想起另一件更重要的事。
“那現在你成了燭龍使者,孟倫呢?”
凌奚搖搖頭,示意她往另一個方向看。
那是城主府的雜役房,有兩個年紀相仿的少年正在喝酒聊天,乍一看沒什么問題,但仔細看看就會發現——
“那是孟倫?!他怎么會在那里。”
“他現在已經被云中城‘同化’了,完全不記得自己是邰華宗的弟子,還以為自己是城主府的侍衛。”他低頭,隨手拈起一塊桂花糕放在余清歡手里,“吃這里的食物,會加速同化。”
“那我們還有什么辦法離開這里嗎?”
余清歡剛問完就開始后悔。
也對,要是師兄有什么方法的話,還至于困在這里這么久嗎。
大門再次被敲響,打破了房間中讓人難以忍受的平靜。
這次來的不是侍女,而是一個滿臉嚴肅的女官,她身邊還站著李將軍。
“燭龍大人,月夫人有請。”
***
因為師兄方才的那一番話,這一路上,余清歡都比剛進來的時候要謹慎許多。
她這一路上左看右看,然后一頭撞在李將軍背上。
“怎么突然停下了?”
她從李將軍身后探出頭,只一眼就差點被嚇得縮回去。
清冷俊逸的男子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狹長的眼眸微微瞇起,好整以暇地打量著余清歡頭上對她來說過于龐大的發冠。
“師,師”
少女戰戰兢兢地行禮,那一聲師尊完全還沒喊出口,就被一陣盔甲碰撞聲打斷。
男人單膝跪在蕭淮面前,聲如洪鐘:
“末將李肅,拜見城主大人!”
第045章 明明如月(八)
余清歡見此, 也趕緊慌里慌張地跟著行禮。
膝蓋剛彎她就猛然意識到不對勁,她現在不是神明燭龍嗎,又不是蕭淮的徒弟, 怎么還搞得那么窩窩囊囊的,真給神丟臉。
于是她又迅速站直。
李肅夾在他們中間擦擦汗,替余清歡介紹道:“城主大人, 這位是神明燭龍,屬下現在正打算帶她去見月夫人。”
從見面開始, 蕭淮那張冰塊臉上就沒有一絲表情, 直至方才李肅說道有待考證的時候,他的臉上才多了一絲疑惑。
“什么意思?”
“就是就是。”獨屬于大能修士的威壓降下來, 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李肅顫抖得厲害, 但還是磕巴地說完了前因后果。
蕭淮的表情始終如一,就這般淡淡地看著余清歡, 良久后才擠出兩個字:
“是么?”
沒有客套,沒有寒暄,他看她的表情和那天在秦如月房間里的一樣,眉間眼里只有滿滿的嫌棄與厭惡。
余清歡在心里犯嘀咕,心說自己好像也沒惹到他吧。
就在她擔心蕭淮會不會當眾點破她偽裝神明的身份的時候, 男人卻帶著大隊人馬突然離去。
只是在與她擦肩而過的一剎那, 他側目看她一眼, 用只有他們兩個人的聲音道:“在這里見到本座的事,不要告訴任何人,否則本座會讓整個云丹門好看。”
余清歡一驚, 猛地抬起頭,就見蕭淮已經走遠了。
“大人?我們該走了。”
“好。”余清歡跟上李肅的腳步, 同時暗暗捏緊拳頭。
她本來還以為這個蕭淮也是幻境中的一部分,沒想到他一上來就自曝身份,也好,倒也省去她查探的麻煩了。既然他敢威脅她,那她就敢讓知道就算是小宗門也不是好惹的!
更何況……
余清歡低下頭看看自己袖口上繁復的花紋,勾勾嘴角。
她現在可是“神明燭龍”,不是么?
****
“大人請在這里稍后,”
余清歡以為自己一進到后院就能馬上遇見月夫人,但是并沒有,這院子太大了,也不知道幾進幾出,進了這個院門又有一個月門,過了這個月門前面還有一個花園,把她都繞糊涂了,才有兩個侍女姍姍來遲:
“大人,這里有一些粗茶,招待不周,還請慢用。”
說茶點簡陋自是謙虛,這城主府里大的都快趕上長安城的皇帝老兒了,拿來的點心也是一個賽一個的精致,余清歡口水直咽,但想起師兄的叮囑,她還是堅定地將其放在了一邊。
房間里放了個會客的屏風,上方畫著極為精致的工筆水墨畫,就是左側題字有些古老,與她平日里用的有些不同。
她正想著,屏風后突然傳來了一陣微弱的咳嗽聲。
“是燭龍大人么?”
聲音的主人在侍女的攙扶下坐下,雖隔著屏風看不清臉,但是光憑借這隱約可見的輪廓就能看出,屏風后的這位月夫人,也是個性子溫婉的窈窕美人。
美中不足的就是女子聽起來非常孱弱,就說兩三句話的功夫,已經咳嗽了近五次。
“讓大人見笑了。”月夫人溫溫柔柔的聲音從屏風后傳來,聽得余清歡骨頭一酥,“只是在這之前,奴家還有一件事想拜托大人。”
“什,什么?”
余清歡心中涌起一陣不好的預感,果不其然,下一刻就有兩個侍衛端著一塊玉石走了進來,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
仔細看去就會發現這塊玉石并不純粹,碧綠之中還混雜著一絲紅色,進城以來,余清歡身上的靈力就像被抽干了一樣少得可憐,整個人也蔫蔫的使不上勁。
可現在僅僅只是在石頭旁邊小坐一會兒,她就覺得自己的力量一下子恢復了三成有余。
“還請大人將手放上去感應燭龍之力。”李肅揮揮手讓侍衛離去,“大人請見諒,我等也是擔心會有人假借燭龍之名生事。”
意思就是懷疑她是假冒的唄。
余清歡盯著玉石中輕輕跳動的火苗,拼命思考要怎么才能混過去。
這會兒距離子時還有一段。
她就算是想卡著云中城過了子時就會重置這一規則蒙混過關,也卡不上。
“還請大人快一些。”李肅皺眉催促,周圍幾個侍衛也不動聲色地包圍過來,右手皆扣在配劍上,只等將軍一聲令下,就會馬上將她拿下。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她只好硬著頭皮,將手抬起,猛地按在玉石之上——
“夫人小心!”
說時遲那時快,只聽嗡的一聲巨響,玉石瞬間裂開,熾熱的火光席卷了房間里所有能夠被吞噬的一切,月夫人大驚失色,李肅迅速撐起結界將她擋在身后。
他們緊張地注視著火焰的最中心,少女手捧玉石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火苗將她完完全全包裹在其中,他們只能看到她漆黑的身影,不知是死是活。
這場變故來得實在太突然,所有人都嚇傻了,直至半刻鐘后肆虐的烈火褪去,漸漸收攏在其中一人身上時,他們才緩過勁來。
房間里的一切再次恢復如常,仿佛方才不過只是大夢一場。
“怎么了?”余清歡剛把躁動的火苗安撫好,一抬頭就見到所有人都在用古怪的眼神盯著她,心虛道,“干嘛都這樣看著我。”
****
夜涼如水,云中城中家家戶戶都已經熄燈歇息,唯有城主府中仍舊燈火通明。
余清歡歡天喜地地推開門,一進屋就直往內室奔:“師兄,我回來了,你絕對猜不到今天發生了什么。”
在她強烈的要求下,“燭龍使者”和她搬到了一起。她本來還想把秦如月和杜榆也一起叫過來的,但是被李肅無情拒絕了。
理由很簡單,神明與其使者住在一塊無可厚非。至于剩下的“閑雜人等”,為了燭龍大人的安全,還是不要靠近比較好。
沒辦法,她只好先勉強應下,以后再想辦法讓大師姐他們一起住過來。
“師兄?”
她在屋子里左右晃了一圈,才發現人并不在。
屋外負責看守的侍衛見狀對她解釋道:“回燭龍大人的話,使者他說屋子里悶,所以出去遛彎了。”
聽到這話,余清歡嘴角狠狠抽搐了一下。
遛彎?他在云中城待三個月還沒待膩,還有閑心出去遛彎?
也就是這些被困在時間輪回里一覺醒來記憶就會清空的家伙會相信。
余清歡擺擺手讓他們退下,隨后一個人躺在床上思考人生。
城主府的侍女們明顯誤會了她和凌奚的關系,替他們準備的新房間不僅寬敞明亮,重點是還特別的大,她毫不意外地想,就算是他倆同時在床上滾兩圈也不會掉下去。
“果然還是沒法用。”鏡珠依舊灰蒙蒙的一片,什么都沒有。
余清歡有些煩悶,于是又盤腿坐在床上捏盤子玩。
經過傍晚那件事以后,她能明確感受到自身體質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之前的她雖空有金丹修為,但丹田虧空的厲害,存不住靈力,隨便施展兩個法術便開始饑餓。不僅如此,她的體質也差得離譜,甚至比許多凡人還要不如。
但現在不一樣了。
盤子被她單手將它捏成一個球,她玩了一會兒又揉吧揉吧展開,放回去。
末了,她盯著自己的手,臉上是抑制不住的興奮。
她余清歡現在……強的可怕!
“但是我為什么會吸收到燭龍火呢?難道我真是什么神?不可能吧。”
想不明白,想不明白。
于是她繼續在床上打滾。
滾到床邊,她睜開眼,恰好對上一雙多情的桃花眼。
少女一骨碌地從床上爬起來,剛想將自己今日的發現告訴凌奚,就在他身上聞到了不同尋常的味道。
“你身上這是什么!”她蹭蹭蹭地幾下跑到他跟前,按住他的肩膀前后搖晃,其憤怒程度不亞于在師兄床底下發現其他女生的情書,“你偷偷吃獨食不給我!”
“別晃別晃!我去給你處理九尾狐肉了!”
凌奚趕緊求饒,隨后從乾坤袋里將烤好的肉串拿出來。
聞起來很香也很新鮮,還是溫的,師兄身上又沒有什么保鮮法器,這么說,那就是他的剛烤好就帶過來的了?
余清歡接過肉串,大口啃幾下,飽腹的感覺讓她心情大好,就連方才的不快都拋到了九霄云外。
吃著吃著她突然想起什么,一歪頭:“哦對了,我今天見到師尊了。”
“師尊?”凌奚一怔,“你在哪見到的,他不是去游歷了么?”
余清歡搖搖頭:“不是我們自己的師尊了,是我們新認的那個便宜師尊蕭淮。我今天才發現他是云中城的城主呢,而且和我們一樣都是從外邊來的,你之前見到他沒有?
他威脅我不許說出去。我呸!死老登也不知道在心虛什么。”
“等等。”凌奚伸出手打斷她,“不是說不能告訴任何人嗎?那我呢?你就這樣告訴我了?”
他以為余清歡會說什么類似于你又不是人啦之類的話,可她卻只是舔舔下唇,一臉認真地看著他:
“我為什么不能告訴你,我們做什么不都是一起的嗎?”
于余清歡看來這件事并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一來她又不怵蕭淮,二來師兄和自己都是云丹門的一分子,威脅他們誰不一樣。
可在他看來卻不是這樣。
少女下唇紅潤飽滿,因為方才吃肉串的緣故沾了些許油光,在燭火的照耀下,讓他忍不住想起北鶴峰的紅李子。
酸甜可口,咬下去都是汁水。
他有些煩躁,趕忙臉別過去,猜想自己大概是在云中城中被困久了困出毛病來了,明天讓孟倫幫自己看看才行。
“對了對了,師兄,我給你看這個。”余清歡不知他心中彎彎繞繞,一心想給他看自己的新變化,二話不說就拉住他的手往自己身前引,“你看!”
她認認真真地在他手心勾畫幾下,再輕聲念動幾句口訣,他的手掌心便出現了一團小小的綠色火苗。
“怎么樣!我今天把云中城封印的三昧真火吸收了!”她洋洋得意地抬起頭看他,“是綠色的火哦,可惜你當時不在,不然真該給你看看月夫人他們的表情!”
不知為何,他眼前幻視出了另一幅畫面。
蒼涼而孤獨的燭龍神殿中,年幼的余清歡坐在神像上,將碧綠色的火焰扔得到處都是,一邊扔還要笑嘻嘻地往他懷里撲。
“唉!本尊厲不厲害!”
“師兄,我厲不厲害?”
幻覺與現實重合,他措不及防地和她對上視線。
少女睫毛長而翹,一雙眼眸水汪汪地像明鏡一樣將他倒映在其中,她的目光是如此專注,仿佛只能容得下他一個人。
他莫名其妙地心口一窒。
第046章 明明如月(九)
“我說, 你這是什么表情啊。”余清歡對他的這副回答很不滿意,撇撇嘴,“臉一下紅一下白的, 是什么秘境后遺癥嗎?”
“不……我……”凌奚轉過頭,不動聲色地挪遠一些,仿佛這樣就能緩解心口處的疼澀, “可能是被蟲子咬了。”
“蟲子?”
余清歡捏著手中的三昧真火還想再多說兩句,還沒開口就聽見門外傳來敲門聲。
她趕緊看向坐在對面和所謂“蟲子”抗爭的凌奚, 用眼神詢問他是否需要開門。
“這個時候找我做什么, 天不都黑了么?”
“就是因為這個點才要找你。”因為方才這一打岔,凌奚身上的疼痛感也緩解不少, 他稍微平靜下來后看向余清歡,“因為祭典快要開始了。”
“祭典?”
她恍然大悟, 突然想起來今天在城中看到的,在城中的墻上掛上顏色鮮艷的紅色絲帶與布條, 路人一個兩個臉上都露出喜氣洋洋的笑,她雖沒走上街,但光是看城中的繁華布置就能猜到,今夜恐有大事發生,
“這個祭典是關于什么啊。”
“祭祀燭龍。”
余清歡一怔, 指指自己:“燭龍?那不就是我?我就在這里, 為什么要祭祀我。”
凌奚搖頭表示不知:“不過在之前的幾十次循環里, 都是以祭祀失敗告終,主要是因為沒有燭龍在,現在你過來了, 我也不知道會發生什么樣的變化。”
門外再次響起敲門聲,應當是方才那個侍女又回來了。
她抿抿唇, 最終還是下定決心推開門。
大抵是因為月夫人和蕭淮確定了她“燭龍”的身份,這一次來侍女,遠比上次更多,而且看上去品階更高,有兩個她認識,正是在月夫人身邊伺候的。
“見過燭龍大人。”侍女屈膝行李,雙手奉上精致華麗的衣服,“還請奴婢們為您梳妝打扮,咱們好去參加慶典。”
說罷,又看向凌奚:“勞煩使者大人隨奴婢來。”
這是要將他們分開嗎?余清歡有些焦急地看向凌奚,后者對她十分肯定地點一點頭,用他們倆之間特有的暗號告訴她:靜觀其變,一切小心。
余清歡捏緊拳頭,和侍女們走進了屋子。
大抵是因為這次的祭典非常重要,這次她們為她準備的衣服更加華麗,金銀首飾像不要命地往她身上添,還有個侍女不停地在她臉上抹胭脂。
她們不停地換,又不停地搖頭、
余清歡站在銅鏡面前看著自己變來變去的發型,忍不住道。
“那個,至于這樣嗎?”
“那是當然!”侍女統領的女官用力點頭,“您可是咱們云中城最重要的角色,咱們自然不可怠慢。這也是城主的吩咐。”
說著說著她也皺起眉頭:“衣服是確定了的,這是神殿流傳下來的圣物。可妝容咱們卻不能確定,畢竟我們也沒有見過燭龍大人。”
余清歡剛想說其實也不用那么較真了她也不一定就是真燭龍,搞不好只是碰巧不小心弄到了三昧真火而已呢,但是女官卻很執拗,甚至要求手下去查閱古籍,看看燭龍大人平時到底是怎么打扮的。
“要不我來?”
“神使大人?”
眾人齊齊回頭,就見一手持長杖的黑袍男子從隔壁房間走出。
他依舊戴著純黑色的面具,清冷而莊重,黑色袍子上紋著暗紅色的花紋,倒是給他平添了幾分高不可攀的感覺。
見他過來,眾侍女一齊退開,恭恭敬敬地讓出一條道路。
“不就是梳頭嘛,我當然知道怎么弄了。”凌奚非常自然地拈起一撮余清歡的頭發,對站在一邊發呆的侍女勾勾手指,“你,去廚房拿根火鉗過來。”
“火,火鉗?!”
侍女疑心自己聽錯,又反復向身邊的同伴確認幾遍,待確信使者就是向他們要火鉗沒錯以后,才非常懷疑人生地往廚房走。
不一會兒,一根被燒得赤紅的火鉗遞到了凌奚手上。
“喂!你想干什么1”
余清歡莫名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這家伙要干什么,不會是想拿火鉗燙她吧!
“安心啦。”凌奚拍拍她的肩膀讓她重新坐回去,自信滿滿,“我保證把你弄得漂漂亮亮。”
“不不不,我覺得還是算了!”她站起來想要逃跑,又再次被按下。
沒辦法,看在這家伙比她在云中城多待了三個月的緣故,她還是勉為其難地相信一下——
下一瞬,就見少年用火鉗夾住了她的一撮秀發。
余清歡眼睛一下子瞪大。
他將一柳烏發全部卷在火鉗上,然后勒緊。
“使者大人,您這是在做什么?”站在一旁的女官想要上前阻止,又見余清歡一動不動的坐在那里,于是懸起的心又放下,只是依舊站在他們身邊看著。
不過她也沒想到,余清歡呆坐在那里其實是因為驚呆了。
“別急嘛,這不是很快就好了么。”凌奚嫻熟地撈起一撮又一撮頭發,期間嫌火鉗不夠熱,還找余清歡借了幾次火。
一刻鐘后,她看著鏡中一頭卷發的自己陷入沉思。
“你確定。”余清歡幾乎是用盡畢生修養才沒有沖上去捏死某個亂來的家伙,“燭龍長這樣!”
“當然不是。”
見他否認,她稍微松下一口氣,不過下一瞬又聽到他對女官說道:“把玲瓏冠拿來。”
玲瓏冠和她身上的這身玉華裳一樣,據說都是百年前燭龍神殿流傳下來的圣物,侍女們弄的時候一直小心翼翼地,都生怕弄掉了上方的珠寶,可到了凌奚手里就像個路邊撿的小玩意一樣,他拈起兩撮卷發就往里頭繞,三下五除二地就給余清歡戴上了發冠。
然后拍拍手,將銅鏡遞給余清歡。
“好啦。”
“好什么!你把我弄成什么樣了!”
她罵罵咧咧地站起來,心里已經做好了最壞打算,可卻在看到銅鏡中自己的那一刻,愣在原地。
鏡中的少女膚白貌美,身上端莊的玉華裳和玲瓏冠將她打扮得恍若天神,可貼著兩頰的兩根頭發又彎彎曲曲地垂下,又無端地給她添了幾分俏皮感。
分開來看挺奇怪,但是湊在一起愣是意外的順眼。
“喂。”在沒人注意的時候她用胳膊肘捅捅凌奚,“你上哪想出的那么奇怪的發型,你該不會真給燭龍做過頭發吧。”
“嗯?”凌奚將面具掀起一角,自下而上地看著她,嘴角微勾,“不是我弄的,是燭龍自己控制不好圣火,每次都會把頭發烤卷。”
余清歡小小聲地呸了一聲,只當他是在胡言亂語。
****
距離子時還有一刻鐘,余清歡被眾人簇擁著走到了祭壇上。
祭壇一共分為九層,每一層都有重兵把守,最上層是一個寬敞的平臺,城主夫婦就坐在上方,等候著他們的到來。
見他們過來,二人急忙迎上去,恭恭敬敬地向他們行了一個禮。
不過準確來說只有月夫人在行禮,蕭淮從始至終膝蓋都沒彎下去多少,目光依舊冷硬地打量著他們,不知在想什么。
“小清歡。”凌奚在她身邊悄悄道,“你有沒有發現他看我們的眼神好像在看兩坨臭狗屎哦。”
這種顯而易見的事情就不要說出來了吧!
她沒理他,轉頭去看月夫人。
美人今日依舊是一副病怏怏的模樣,她頭戴帷帽,長長的白紗遮住了她脖頸以上的面容,但不知為何,余清歡還是覺得她有點眼熟,像是在哪里見過。
負責祭典的祭司緩緩走上臺,示意屬下將圣火點上。
趁著這個當口,余清歡往凌奚那里稍微靠靠:“師兄,之前的祭典師尊有來過嗎?”
凌奚搖頭否認:“這也是我覺得奇怪的地方,前幾十次祭典因為沒有燭龍的緣故,就是隨便走個流程,祭司說幾句,使者說幾句祝佑來年風調雨順的話就算完了,哦對了,因為怕我記不住,他們還給我塞了這個。”
余清歡看著他手里的小紙條,表情有些繃不住。
不是,這祭典那么隨便的嗎?
果然如凌奚所說,在祭司處理完那些瑣碎的事之后,他轉過來將一張小紙條和一塊擴音石塞到了余清歡手里。
“您待會兒照著上面說就行。”祭祀笑著退下,給余清歡留出空間。
在月亮偏移到最高處時,臺上的巨大銅鐘被重重敲響,余清歡也在莊嚴的鐘聲下走到眾人面前。
臺下的民眾瞬間沸騰。
他們拼命揮舞著手里的火把,幾個人激動興奮地抱作一團,用力喊著“神明在上”之類的字眼。一聲一聲的,將余清歡喊得心虛不已。
她仿佛又回到了邰華宗的頒獎儀式,秦如月不由分說地將擴音石往她手里塞,臺上臺下無數雙眼睛盯著她,都在等她開口說話。
等等,秦如月?
她往臺下掃一眼,好像真看到她往旁邊那條小巷子里去了,走得很急,也不知道在躲什么。
“燭龍大人,您可以開始了。”祭司在身后小聲提示,“首先,您先用三昧真火點燃最上面的火把。”
余清歡立即回神,手捧一團碧綠色的火焰就往最高處的火把砸去。便是在火把點燃的一剎那,整個云中城的月亮完全顯現出來,照得這座城恍若白日。
她清清嗓子,開始念紙條上的字:“天地垂鑒,佑我云中城風調雨順,來年五谷豐登……”
前面都是一些很普通的祭祀詞,她沒放在心上,直至看到最后一句話。
“佑我夫人明月,得燭龍庇佑,福澤綿長,永生不死。”
第047章 明明如月(十)
神明燭龍, 開眼為晝、閉眼為夜,乃是上古掌控時間之神。
天上煙火燃放,地上人聲鼎沸, 祭典已經達到了最高峰,只等神明燭龍祈福完畢,他們就可以開始為來年的風調雨順慶祝。
那一刻, 所有人的視線都注視在高塔上的少女身上。
余清歡卻偏偏在這時候慢了下來,喉嚨像是被什么堵住一般, 一句話也說不出。
不對勁, 好像有什么不太對勁的地方。
不僅是詞不對,更重要的是, 她總覺得自己身上好像有什么不太對的地方。
就在她說出“明月”二字的時候,腹部往下的丹田之處, 好像有什么東西正在迅速流失。
“神明大人,怎么了, 快往下說啊。”站在一旁的祭司見她沉默,也急了,催促道,“您再不說,子時就快要過去了。”
她咬咬唇, 依舊沒開口, 只是看向坐在一旁的蕭淮。
城主與其夫人依舊端坐在太師椅上, 氣定神閑地看著她那邊,可余清歡卻從蕭淮攥緊的拳頭看出,他現在非常焦急。
急什么?是因為她不接著往下念了么?
她清清嗓子, 正欲速戰速決結束掉這場莫名其妙的祭典,就聽到一聲巨大的轟鳴聲。
祭壇上的爆炸卷起層層熱浪, 強大的余波將她從高塔處震下,下一瞬,她便失去了意識。
“啊!”
余清歡猛地坐直身子,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同時用力捏捏自己的手腳。
窗外的陽光依舊刺眼,她抬手擋住眼睛。
沒有燒傷,甚至沒有一點痕跡,她身上穿著的是舒服的中衣,身下是一張柔軟的大床。
她赤著腳跳下床左右查看,發現自己現在正在城主夫婦為她準備的客房中,梳妝臺放著兩套衣服,一套是她初來云中城時穿的青綠色襦裙,還有一套是昨日祭典中侍女們為她準備的禮服。
她還未想明白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就聽到門外傳來敲門聲。
“神明大人,您醒來了。”長著雀斑的小姑娘端著早膳走進來,“還請您在房間里好好歇息,為今夜的祭祀大典好好養精蓄銳。”
“祭典?”余清歡從恍恍惚惚中反應過來,“你是說,今晚才是祭典?”
“對啊。”侍女用力點頭,“您忘記了,您不是今天早上才來的云中城么?”
她用力晃晃腦袋,突然想起什么。
對了!師兄說過的,云中城沒有時間概念,所有人都在重復同一天——祭祀大典的這天。
昨日,到底發生了什么。
她只隱約記得自己當時還剩幾句話沒有念完,然后看了蕭淮一眼,再然后祭壇就爆炸了。她從高塔上掉下去,好巧不巧地還是臉著地,恰好那時丑時的鐘聲響起
于是時間循環開啟,一切又回到起點。
還好還好,他們的起點不是冰冷的牢獄,而是柔軟舒適的床上,雖然也不知道這座城是怎么判定的,但不管怎么說,這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
“神明大人,您今日想梳個什么樣的頭發?”
余清歡胡思亂想間,已經有數個侍女端著琳瑯滿目的金銀首飾走進,恭恭敬敬地端到她面前任君挑選。
“無所謂了,你們隨便弄弄就行。”她懶洋洋往椅子上一靠,隨手拈起桌上的一塊桂花糕,剛想往嘴里放又放下,看向周圍人,“對了,我使者呢?”
一覺醒來就沒看到凌奚了,她還想問問他對昨天的那場爆炸有什么頭緒呢。
她本以為會收到類似于使者大人又出去溜達啦之類的回答,可侍女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臉上充滿疑惑:“尊上,您是不是記錯了。”
“您哪有使者啊。”
“怎么會沒有!”余清歡一下子站直,在空中比比劃劃,“就那個啊,整天穿黑袍的,戴個黑色面具,個子大概比我高一個頭還多的,你們有印象沒有?”
幾個侍女左右對視一眼,又嘀嘀咕咕地小聲交流一番,最終還是搖頭否認。
“沒有,我們從未見過您所說的那名男子。”
“嘖。”余清歡泄氣坐下,“怎么回事呢?”這人又不是大冰塊,還能原地蒸發不成?
有個侍女見狀,大著膽子上前提建議:“大人,您若是喜歡這種類型的男子,奴婢們可以盡力為您尋來。”
她們一個兩個一臉情真意切,好像只要她一點頭,他們就會連夜綁個人往她被窩里塞一樣。
余清歡臉一紅,忙用力揮手:“去去去!誰喜歡這種了!”
這么一揮手,她也看到了之前藏在袖子里的一張小字條,上方是凌奚的字跡。
大意就是讓她別擔心,他沒事云云。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塞進來的。
她按下心中的疑慮,決定還是先順著侍女們來:“對了,你接著說,我待會兒還要去做什么來著?”
正在替她梳頭的侍女動作一頓,認真道:“您待會兒還得去見月夫人。”
“月夫人是吧。”她摸摸下巴,心說還真是循環,這步驟和昨天一樣一樣的,唯一的區別就是凌奚不見了。
梳妝完畢,因著余清歡并沒有太多特殊要求,于是侍女們便為她梳了個云中城時下最流行的少女裝扮,至于衣服,在她的強烈要求下,她們還是不情不愿地替她換上這身簡單樸素的襦裙。
“穿這個好活動嘛。”她晃晃微酸的胳膊,裝作好像是剛想起什么一般,‘隨口’問道,“對了,和我一起來的那兩個人呢。”
凌奚不見了,總不能秦如月和杜榆也不見了吧。
但還好,她最擔心的事情并沒有發生。
“回尊上的話,杜公子一大清早便出去了,據說是要找什么機關什么的,奴婢們也聽不懂。”她微微一頓,猶豫片刻后才道,“至于秦姑娘,奴婢看到她好像往城主夫人那里去了。”
“糟糕!”
余清歡也顧不得什么體面不體面的,胡亂攏了一番頭發便往外沖:“你們怎么不早說!”
雖然不知道大師姐去找月夫人想干什么,但自覺告訴她,她決不能放任大師姐和月夫人單獨見面!
余清歡幾乎是一路狂奔。
說來也怪,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吸收了三昧真火的緣故,她現在不僅力大無窮還體力奇好,侍女們都被她遠遠甩在后頭。
她用盡全力向前沖,突然瞥見前方出現一道黑影,一時間剎不住,只聽“咚”的一聲,兩個人摔在了一塊。
“疼疼疼。”她揉著腦袋上的包坐起來,才發現被她撞翻在地的正是她要去找的秦如月。
“大師姐?你怎么在這里。”余清歡一臉歉意地將人扶起,才發現秦如月臉色并不算好看,忙問道,“大師姐,你怎么了?”
對方搖搖頭,松開她的手。
“無妨。”
秦如月神色淡漠,余清歡想問,又不知該如何開口。
她只能趕緊轉移話題:“對了對了,師姐,你怎么會在這里,你也是來見月夫人的么?”
“月夫人?”秦如月的臉上出現一剎那的茫然,“不是,我只是方才在閣樓上看到了熟悉的東西,所以來看一看。”
準確來說是月夫人院子中的涼亭,以及涼亭中的揚琴與玉笛。簡直同邰華宗望舒亭的擺設一般無二,再加上她昨日好像在人群中看到了師尊。如此種種,實在叫她沒法多想。
可看到余清歡一臉單純地望著自己,她最終還是將滿心疑慮與擔憂強行咽下,擠出一個勉強的笑。
“無妨,大概是我多想了,我們回去吧——”
話音未落,月夫人的院門便被李肅推開。
青年朝著余清歡屈膝行禮,抱拳道:“神明大人有請,夫人已經等候多時了。”
***
拜訪步驟,侍女們的悄悄話,以及天上飄飄忽忽的云朵都與昨天一般無二。
唯一不同的就是這次不是她一個人來,身后還多了個秦如月。
他們對她的出現并沒有多說什么,雖然沒有仔細確認,不過從偷聽到的話來看,他們大概是把秦如月當成了燭龍的隨行侍女。
穿過重重月門,終于來到月夫人的房前。
“等等。”就在侍衛們端著玉石走進房間來時,余清歡及時阻止,同時單手掐訣召喚出一團三昧真火,“這種事就先不用了。”
三昧真火乃是火中至尊,此火一出房間內的所有凡火都被它所吸收,余清歡在暗下來的房間內站直身子:“我需要和月夫人單獨談談。”
李肅嘴唇微動還想再說些什么,就見屏風后的女子輕輕揚手,饒是再不情不愿,他也只能暫時退出。
木門輕輕合上,余清歡一打響指,掌中靈火釋放,房間內再次恢復明亮。
“明月見過神明大人與神使——啊!”
月夫人還未說完的話在眼前屏風被人扯下之時變為了一聲驚呼,她后退兩步跌坐回椅子上,聲音有些顫抖:“您,您這是作何?”
云中城的明月夫人,是個極美的女子,盡管她蒙著眼紗,卻依舊不影響她的美貌。
余清歡一直好奇這位躲在屏風后的城主夫人到底長什么樣子,可直至她親眼見到她容貌之時,才明白過來,為何那日在祭典見到的時候她會有莫名的熟悉感。
她單手捏在屏風上,正想說些什么,就聽到身后傳來一聲脆響。
“大師姐!”
余清歡再顧不得什么夫人不夫人的,急忙往秦如月那處看去。
秦如月死死地盯著明月夫人的臉,臉色肉眼可見地蒼白下來,就連瓷杯摔在地上也顧不得,只跌跌撞撞地往后退兩步。
“原來是這樣啊”
很小的時候,她就疑心為何師尊不許自己鑄器,只許自己修音道。也不許她穿其他顏色的衣服,甚至不許她有脾氣,必須無時無刻都保持溫婉的模樣。
她為了不辜負師尊的期望,明明五音不全也要拼命聯系吹奏,一年四季都穿白衣,明明很喜歡煉器卻從不敢在師尊面前展示,因為他見著了必定會生氣。
師尊說他為她取名如月,是因為她被他撿到的那日天上的月亮特別圓。
秦如月嘴唇顫得厲害,想要說什么,可什么話也說不出,她張張口,只嘗到了淚水的苦與澀。
如月如月,原來不是像天上的月亮。
像的是他心中的明月。
第048章 明明如月(十一)
“夫人!”
李肅聽到門內動靜, 正要闖進,就聽到明月夫人輕咳一聲,柔聲道:“無妨, 只是方才不小心撞到了。”
“當真?”他不放心,仍舊站在門口,右手緊緊按在門板上, “夫人,要不屬下還是進來看看吧。”
“真不用!”里面的人好像是嗆到了, 聲音有些急促, “咳咳咳,都說了不用了, 你先退開吧,我和神, 神明大人還有事情要談。”
李肅猶豫幾下,還想問, 但這房間里確確實實是夫人的聲音沒錯,見狀他也只好恭恭敬敬地說一聲告退,帶領侍衛們退下。
見門外的影子退開了,余清歡才將一直舉著的法器放下來,拼命捏著嗓子咳嗽。
大師姐煉制的玩意好使是好使, 能隨便把她的聲音變成別人的, 缺點就是太耗嗓子了, 她才說了兩句就咳嗽了三聲。
“清歡,方才你的語氣不太對。”秦如月接過法器,幽幽嘆一聲, “或許應該還是讓我來比較好。”
“算了吧算了吧,你身上的靈力都虧空成什么樣了, 還能操控變聲法器么?”余清歡對著椅子上昏迷不醒的女人努努嘴,“哦對了,她打算怎么辦。”
她們方才情急之下打昏了明月夫人,她這一時半會兒的估計也醒不過來。
而且看李肅的語氣,他多半已經起疑心了,這一刻鐘兩刻鐘的還能拖一拖,可要是她昏迷個兩三個時辰的話……
余清歡焦慮地直咬指甲:“大師姐,要不我們找個地方藏起來一直躲到子時吧,反正等那時候新的循環一開,這里就沒人知道我們現在干的壞事了。”
“藏哪?”秦如月慢條斯理地撫過桌上的玉笛,語氣淡淡聽不出情緒,“城主夫人那么大個人,還能把她塞進乾坤袋里不成?”
余清歡瞬間啞聲。
就算房間外面沒有人,院子外頭也密密麻麻的都是侍衛,她剛剛來的時候就注意到了,房頂上好像還蹲著兩個暗衛。
她們就這樣把人扛出去肯定不行,但一直縮在房間里更不行,遲早露餡。
她摸著下巴在屋里焦慮地來回踱步,思索間,突然瞥到坐在一旁的秦如月。
少女眼眸一亮:
“有辦法了!”
***
一刻鐘后,房間門推開,李肅急忙上前跪拜。
“見過月夫人,燭龍大人。”
“免禮平身。”余清歡擺擺手,不動聲色地站在“明月夫人”前面,清清嗓子,“我和夫人需要再去一次祭壇,煩請李將軍讓路。”
“這……”青年將軍臉上出現猶豫的神色,“城主現在并不在府中,這樣怕是不合規矩。”
“規矩?有燭龍本尊在這里還不夠?”
余清歡挑眉,同時暗暗放出一些威壓,她頭上依舊戴著那日參加祭典時的首飾,雖然面上素面朝天,身上也穿著最普通的裙子,但就是有種莫名地就讓人感到害怕。
見他的頭越垂越低,她趕緊乘勝追擊:“還是說,你覺得所謂城主,在神明之上?”
李肅心中咯噔一跳,不敢再多說一句。
余清歡冷哼一聲,這才作罷。
她臨走前帶走了明月夫人房里所有的侍女,走出院子的時候還特意轉過來看向李肅,下巴輕輕一揚:“喏,我為了照顧你們夫人,可是把所有人伺候的都帶走了,你們可得好好守著夫人的院子,知道不知道。
房內萬一弄丟了什么,你們擔待得起嗎?”
李肅滿頭是汗,又不敢真的頂撞她,只得連連點頭稱是,同時命令屬下收好夫人的院子,不許外人隨意進入。
見狀,她才滿意點點頭,帶著一群人浩浩蕩蕩地離開。
這一路上還遇到不少侍衛丫鬟的,余清歡都用那套說辭糊弄過去了,不過大部分時候她甚至都不需要開口,他們一見著人,就會恭恭敬敬地跪下。
待走到祭壇下方,她大手一揮支走了所有的侍女,拉著“明月夫人”笑。
“大師姐,怎么樣,我就說這招管用吧。”她捏著秦如月帷帽上垂下的紗,笑嘻嘻道,“你看這一路上都沒人認出你,畢竟你和明月夫人長得真得很像。”
秦如月悶悶地別開眼,沒有說話。
余清歡捂嘴“呀”一聲,后知后覺知道自己說錯話了。
大師姐被喜歡的人當了這么多年的替身,她現在不僅不安慰她還要往她傷口上撒鹽,實在是過分了些。
她忙不迭地想要道歉,就聽到后方傳來腳步聲。
“你們在這里做什么。”
她慌慌張張地回頭,才發現來者是杜榆。
可余清歡心中的緊張情緒依舊沒有得到緩解,她緊緊捏著帷帽上的白紗,要放不放的,糾結要不要告訴杜榆眼前的這位是假冒的城主夫人。
“那個,這位是……”
“我知道。”杜榆偏頭躲開刺眼的陽光,斑駁的樹影打在他隨意束起白發上,他眼眸低垂,話語中充滿漫不經心,“秦如月嘛。”
他朝這邊望過來的時候,秦如月也正好掀開白紗。
她從方才開始就緊咬著的下唇,也在這一剎那松開。
****
凌奚睜開眼時看到的首先是一片長滿青苔的山壁。
他揉著摔疼的后腦勺站起來,左右看看,才發現他如今正在一個山洞里面,周圍兩邊用術法鑲嵌著兩盞小燈,燈罩里閃爍著些許熒光,勉強能讓人看清前路。
“豁,這還挺大的。”
他拍拍袖子上的灰,確認自己身上的東西并未遺漏后,便頭也不回地往山洞深處走。
越往里走,氣溫就越來越低。
凌奚像是沒在意一般,一直悶頭往前,直至被一扇青銅門攔住去路。他眨眨眼,抬手就要推——
“你想干什么?”
一道強烈的靈力打向他正欲往上摸的手,還好他收回得及時,靈力最終打在他的袖子上。被人偷襲也不生氣,他笑嘻嘻地轉過身,對身后的男子招手。
“喲,好久不見了,掌門師尊。”他神色自若地倚靠在青銅門上,和一臉緊張的蕭淮形成鮮明對比,“我還以為你叫我過來,是想讓我來做客呢,怎么,不讓進啊。”
“做客?”男人冷哼一聲,輕聲念訣,突然朝他甩出一大團寒冰,“你去陰曹地府里做吧!”
“唉唉唉,你這話就不對了啊,你特意把我從云中城里叫出來,不就是有事要對我說么?”
凌奚也不還手,動作靈活地躲避著,期間還一臉輕松地和他搭話。
大抵是發現了他非常顧忌青銅門,于是他干脆將自己貼在門上,大有同歸于盡的趨勢。
他想要沖上去,但又怕這個不走尋常路的瘋子會做出什么舉動,他只得耐著性子將靈力收起。
“本座本來沒打算讓你來。”他猛掐自己的眉心,“是你自己鉆進來的。”
罷了罷了,到底徒弟一場,待會兒就想辦法把他弄失憶然后再重新扔進云中城吧。
蕭淮這么想著,剛要動手,就見對方蹲在地方正在用什么黑漆漆的東西鼓搗那扇門。
他的眼珠子差點瞪出來:“等等!你要干什么!”
說時遲那時快,凌奚已經將黑劍插進了門縫里,只聽咔噠一聲,厚重的青銅門就這樣被他硬生生撬開。
“混賬!給我住手!”
“急什么。”他隨手抄起一塊巨石擋住蕭淮的攻擊,另一只手依舊在繼續撬門,頭也不抬,“再等一會兒就撬開啦。”
他甚至還有閑心夸贊:“掌門,說起來大師姐的煉器手藝真不錯唉,你看這劍我都這樣撬了還不斷。”
蕭淮根本沒功夫聽他在說什么,他只覺得自己快要氣炸。
堂堂化神尊者,竟被一個金丹后期的小弟子弄得如此狼狽,這簡直就是荒謬!
男人咬緊牙關,以極快的手勢掐訣,周圍靈氣在他四周瘋狂攪動,整個山洞都變得扭曲起來,他一打響指,將數根巨大的冰凌向他那處刺去。
其速度之快,數量之多,就算是元嬰修士也會受重傷,他并不認為凌奚能躲過。
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雖然殺死金丹修為的小弟子并不算什么光彩事,但誰讓他試圖惹他。
可任誰也沒想到,竟是在這電光火石之間,少年猛地將紅玉耳環摘下朝著冰凌刺來的方向一扔,那耳環在觸到冰凌的一剎那便化作一股強大的力量將冰凌全部震飛,其中也包括正在施法的蕭淮。
他不敢置信地跌坐在地上,也顧不得什么門不門的,當即又喚出一股寒氣將他包圍,試圖以冰封住這討人厭的小子。
可怪事再次發生。
凌奚輕輕松松地一只手攥著寒氣,一打響指,周圍的冰凌全部落在地上。
與此同時,他右手向下一使勁,關得嚴嚴實實的青銅門露出一條縫,蕭淮阻止不及,竟被他擠了進去。
“掌門,你這門可真厚呢。”他沒理會氣成河豚的男人,三步并作兩步兩步走到石洞最中央的冰棺前,在棺上輕輕一敲,“我還以為有什么秘寶在里頭,原來就是個女人啊。”
蕭淮目眥欲裂,又不敢貿然出手,只能咬牙切齒地瞪著他:“你給我離她遠點!”
凌奚就像沒聽到一樣,優哉游哉地指指點點:“仔細看看,她和大師姐簡直一模一樣,不對,應該是大師姐像他才對。”
“你到底想干什么。”
“沒干什么啊,我就是想確認一件事。”少年斂起臉上的笑,緩緩走向他,“兩百年前闖入燭龍神殿,滅門清風谷的那些人,其中就有你吧。”
他忽然撿起地上的黑劍向他襲去,蕭淮措不及防被擊得后退幾步,轉瞬之間形勢再次發生變化,堂堂一派掌門竟被一個不入流的小弟子困在石洞與冰棺之間!
凌奚目不轉睛地看著他,手中的劍距離他的喉嚨不過半寸,少年眼眸微瞇,一字一句道:
“又是盜取燭龍之力,又是修煉禁術,蕭淮,你為了復活你妻子,還真是不惜一切代價啊。”
第049章 明明如月(十二)
場面逐漸白熱化。
現在, 凌奚只需要再向前一步,就能將蕭淮的喉嚨捅穿。他身上的靈力在方才的爭斗中幾乎耗盡,再加上還有“人質”在對方手上, 不論怎么看,都是一個必輸的局。
可他偏偏在這時候笑了。
素來清冷淡漠的男人扯了扯僵硬的嘴角,慢條斯理地按住黑劍上。
“本座承認, 你確實很強。”他不慌不忙地看向凌奚,明明身處劣勢, 卻比之前還要冷靜, “蟄伏在云中城三個月,忍受九十多天如一日的循環, 在同伴被同化之后也能堅持本心,甚至還找到了秘境的漏洞。凌奚, 你真的很厲害。”
他眼中似有寒光閃過:“不,或許應該稱呼你為, 燭龍大人。”
少年不置可否,只是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依舊保持著將劍對準他喉嚨的姿勢:“哦?此話怎講啊。燭龍不是我師妹嗎?”
“本座早就該意識到的。”
劍氣鋒利,在他喉嚨間劃出一道血線,蕭淮像是沒感受到一樣, 繼續道:“沒有靈根卻能拜入仙門, 沒有靈力卻能修至金丹, 不依靠任何法器就能將接近元嬰的劍靈打敗,凌奚,你身上不合常理的事情太多了。”
唯一令他想不通的是為什么凌奚身上竟一絲燭龍的氣息也沒有, 甚至連火都還要找旁人借,若不是如此, 他也不至于將余清歡認錯成神明燭龍。
更不會浪費那么多的功夫在試探余清歡身上,以至于錯失了控制凌奚的最佳時間。
“不錯嘛,很用心的推理。”凌奚點頭表示肯定,突然抬起頭沖他笑笑,“不過這有什么意義嗎?我是不是燭龍都改變不了你馬上就要被監天司抓走的命運啊。”
“不。”蕭淮冷哼一聲,隨后從懷中掏出顆閃閃發光的珠子,示意凌奚往里看。
珠子看起來與普通鏡珠一般無二,可若仔細看去,就會發現其中大有乾坤——這小小的珠子中竟藏著一座城池!
他在上方輕輕一點,畫面中的城池也隨之放大,最終定格在余清歡的側臉上。
他沒有錯過少年眼中一閃而過的動搖,慢條斯理地將珠子上的畫面抹去,抬眸看向凌奚:“有件事你得弄明白,他們現在正在幻境里,而本座是這個幻境的締造者。
只要本座想,隨時可以將他們抹殺掉。”
凌奚瞳孔微縮,險些拿不穩手中劍。
的確,他甚至不需要親自動手,只需要將象征幻境的鏡珠封印,那余清歡他們可能真的要一輩子困在云中城里。
局面在一息之內再次發生逆轉。
“燭龍之力,可使時間逆流,能將死人復生。”他將鏡珠攤開放在掌心,與凌奚平視,“不如咱們做個交易如何?”
“你想怎么樣。”
蕭淮推開一直擋在他面前的黑劍,側目看向冰棺中的明月夫人,緩聲道:“只要你能復活她,本座就放了余清歡他們。”
***
明明沒有風,但余清歡就是無端端地打了個噴嚏。
“怎么了?”
見她狼狽地搓著鼻子,二人齊刷刷朝這里看過來。
“沒事沒事。”她擺擺手坐下,“就是鼻子有些癢而已,對了,我們剛剛說到哪了。”
“炸祭壇。”杜榆面不改色地吐出三個字,開始從乾坤袋里掏東西,“現在就炸嗎,我已經準備好了。”
“不不不,不急,咱們還得等等。”余清歡趕緊阻止他,同時把昨天發生的事情簡單給他們復述了一遍。
說到最后她慢了下來,抬頭往高高的祭壇上看一眼,道:“我今天醒來之后問了很多人,他們都對師兄沒有印象,所以我猜他可能是離開這個云中城了。”
至于凌奚是怎么逃出去的,她猜測應當是和昨天那場爆炸有關。
“所以我覺得,這個幻境的出口興許就在祭壇之上。待會兒咱們就去上面布置炸彈,等到子時——”她興奮地站起來,張開手臂,“砰!把幻境炸開,我們就可以回去了。”
至于為什么是子時?根據她上輩子的積累的一些經驗,類似這種封閉的幻境,往往是午夜時間更替的時候最薄弱,凌奚昨天也證實了這點。
可現在還有一個問題。
她抬頭看向過分刺眼的日光,抬頭擋住眼睛,“嘶”一聲。
秦如月這身裝扮興許能糊弄得了其他人,但是卻沒法躲過從小撫育她長大的蕭淮的眼睛。他們若是想要在祭典上引爆炸彈,就勢必會與蕭淮對上,那樣的話豈不是就……
正當余清歡頭疼煩惱的時候,秦如月那邊再次出現了變故。
“清歡,清歡。”秦如月急急地將余清歡叫過去,確信她已經將結界張開后,才把明月夫人從乾坤袋里倒出來。
女人雙眸緊閉,臉頰白得要命,看上去情況并不妙。
余清歡心下一慌,忙去探她的鼻息,果不其然,不論是進的氣還是出的氣都少得可憐。
只有杜榆的關注點依舊不太對勁,他甚至看都沒看明月夫人一眼,只盯著秦如月手里的乾坤袋。
“你居然能把活人裝里面,怎么改造的?”
秦如月白他一眼,沒搭理,只轉身看向余清歡:“清歡,知道孟倫在哪里嗎。”
哪怕是被同化,孟倫依舊是他們之中唯一的醫修。
少女點點頭,小跑著離開了結界。
秦如月囑咐完她后又看向杜榆:“杜道友,你……”
白發青年依舊蹲在地上研究那些不知道從哪里撿來的零件,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
她清清嗓子,稍微組織了一下語言:“你能不能和我一起為明月夫人護住心脈,我一個人靈力不夠。”
怕他不答應,她又從乾坤袋里掏出兩個不知道是猴年馬月做的法器,遞給杜榆:“你若是答應我,我就把從玉輪大師那里,淘,淘到的珍藏送給你。”
她的鏡珠號就叫玉輪,平日里也不過是在元靈境論壇里接點雜活練練手,賺個零花罷了。若不是杜榆天天在她面前吹噓,她都不知道自己有朝一日還能被稱為“大師”。
“如何?”她沒錯過杜榆眼中完全掩飾不住的狂喜,繼續自吹自擂,“這可是絕無僅有的一份哦!”
果不其然,說完那句話之后杜榆便迅速坐到了明月夫人的左邊,雖然什么都沒說,但是又好像什么都說了。
秦如月偷偷在心里擦汗。
護住心脈的法器共有兩個把手,需要兩個人同時握住操控,其中左邊一人需要付出的靈力遠比右邊那人多,秦如月體內靈力不足,本來是想和杜榆商量商量他能不能坐到右邊去的,沒想到他居然如此主動地往左邊坐。
她眨眨眼睛,也握住法器的右邊,催動法器的時候不知想到什么,竟就這樣笑起來。
****
余清歡回來得很快。
秦如月本來還想著孟倫現在被同化了不愿意和他們來怎么辦,后來發現是她多慮了,因為余清歡是直接把人扛回來的。
“過來,治她。”她按照孟倫的肩膀命令。
“城,城主夫人?這是怎么回事?”他愣愣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求助似的看向余清歡,“燭龍大人,這這這!”
“這什么這!還不快治療!”余清歡給了他后腦勺一掌。
饒是精神被云中城同化,以為自己不過是府上的一個小廝,但身體本能還在,見余清歡這么一說,他不敢再多說一句,連忙爬過去給她治療。
有個醫修助陣,又有兩個元嬰修為的前輩加持,明月夫人不到半刻鐘便悠悠轉醒。
她一睜眼便想叫,余清歡趕緊眼疾手快地捂住她的嘴。
“別叫!不然弄死你!知道不知道!”
她為了讓自己看起來兇一些,還對明月夫人拼命齜牙。
后者點點頭,打手勢表示自己絕對會聽話。
她這才滿意松開手:“行了,我們救你也不是白救的,作為報酬,快告訴我們要怎么才能從這里出去。”
余清歡叉腰說了一大堆有的沒的,一抬頭才發現明月夫人根本沒認真聽,甚至從方才開始就一直盯著秦如月發呆,她非常不爽,于是撂挑子不干。
“嘖,還是大師姐你來問。”
秦如月有些無奈地對這位任性的小師妹笑笑,隨后在明月夫人對面坐下。
“你便是秦如月吧。”明月夫人放下眼紗,對她笑笑,“抱歉,我有眼疾,有些看不清。”
“你認識我?”
秦如月有些意外。
在她看來,自己不過是第一次與她打照面,她怎會識得自己。更別說她還是幻境中的一部分。
“自然識得,你是阿淮的弟子。”
明月夫人對她伸出手,她沒有拒絕,任由她握住自己的手腕。
二人是如此的相似,不僅容貌相似,聲音相似,就連喜歡的人都一模一樣。
就連面對面的時候,都像是在照鏡子。
秦如月一直以為,自己與這位“正牌夫人”對上的時候,是會很憤怒的。
可當她真的和明月夫人打照面的時候才發現,她的內心平靜得就像一面湖,不僅沒有一絲波瀾,還放任她將自己的手放在她的心口。
冰涼的觸感傳來,她忍不住打個寒顫。
“你們方才不是問我要如何才能從這里出去么?”病弱美人咳嗽幾聲,卻依舊死死將秦如月的手按在自己心口處不放。
“我就是這里整個云中城的陣眼。我想,阿淮應當教過你要如何破陣吧。”
“動手吧,如月。”半晌,她抬起頭,對著秦如月露出一個疲憊的笑,“我這抹殘魂困在城中那么久,也厭倦了。”
第050章 明明如月(十三)
“我知道破陣的方法, 但”秦如月目露猶豫。
握著她手腕的那只手再次攥緊。
明月夫人的掌心涼得可怕,即便周圍法器重重加持都沒能令她回溫。可她看向秦如月的眼神依舊溫和,帶著深深的期盼。
“如月, 就靠你了,只有你能做到,也只有這樣才能讓云中城徹底消失。”她抬眸望向正蹲在街邊買煙火的一對母子, 神色有些恍惚,“唯有如此, 才能讓他們也離開這里。”
秦如月張想說什么, 卻始終沒能說出來,只是垂下眼眸, 也握緊了她的手。
“好,我答應你。”
杜榆輕嘖一聲別開眼, 孟倫趕緊續上靈力,不安地看著眼前的兩個人。
余清歡左看右看, 一會兒見到兩個情敵惺惺相惜,一會兒見到杜榆滿臉不屑地蹲在地上玩銅塊,一會兒又見孟倫焦慮不安地看著明月夫人。
每個人都有事情做,只有她在原地發呆。
她感覺自己被排擠了!
“唉,你聽懂了嗎?”她湊過去蹲在孟倫和杜榆中間, “為什么必須讓大師姐動手, 我來不行嗎?”
她得到力量之后一直都沒機會施展, 憋都憋死了,真恨不得現在就有兩只妖獸沖出來讓她打一打。
“不是那么簡單的。”杜榆將手中的銅塊一上一下地拋著玩,看都沒看她一眼, “破陣的意思是,需得破壞整個陣眼。”
“我當然知道啊, 那讓我來不就……”余清歡猛然意識到什么,瞬間噤聲。
方才明月夫人說她就是陣眼,難不成他們想要離開這里還得先殺個人?
“簡單的殺當然不行,因為蕭淮給這個秘境下了禁制,只有她的本命法器才能傷到她自己,其他人根本動不了手。”
“所以只有大師姐才能做到,因為師尊把玉笛送給了她?”
不僅要求妝容相似,動作和性格也照著對方來,蕭淮自以為是地打造了一個一模一樣的“明月夫人”,甚至為了緩解相思之苦,就連妻子的本命法器也不曾吝嗇。
想起那日大師姐窩在師尊懷里撒嬌的模樣,余清歡就覺得心里堵得慌。
怪不得大師姐只有酒醉的時候才敢表露真心,興許是她清醒的時候也能隱隱感受到,師尊在透過她看著另一個人。
杜榆一扯嘴角,一臉不屑地哼哼唧唧:“蕭淮那老東西也是活該,搬起石頭打自己的腳。”
余清歡沒回話,只是遠遠地看著遠方的街。
日暮夕沉,街道上燈一盞盞被點亮。
祭典將要開始。
百姓們已經陸陸續續地到達祭壇下,小孩子纏著要爹抱,稍大一些便勾著娘的衣擺要糖吃。
結界外,余清歡正在發著呆。
她不禁在想,若是他們沒有被困在云中城,是不是已經垂垂老矣,或是已經兒孫滿堂,正在某個不為人知的村里頤養天年?
結界中,明月夫人懷念地撫摸著那把晶瑩剔透的玉笛:“從前我還在人世的時候,也是這樣吹笛子給阿淮聽,他說我身體孱弱,修不了旁的法器,只能修修音道。
但其實啊,我連笛子都吹不好。每次一吹都會把他的節奏打亂,我們認識這么多年了,都沒有合奏成功過。”
秦如月斂下眉眼:“師尊倒是常常邀我合奏。”
“是嘛,所以它就交給你了,你比我更適合。”
玉笛再次回到手里,秦如月猛地抬起頭:“夫人,您真的想好了!”
明月夫人笑笑,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是對余清歡伸出手。
“祭典快開始了,燭龍大人,請吧。”
****
華燈初上,云中城的百姓們再次來到了祭壇下。
他們興奮地討論著今晚的祭典,以及這位從天而降的神明燭龍。
“你們說燭龍是真神嗎?”
“那還有假,聽說她今天直接把全城的燈都滅了呢,可厲害了。”
“那我們到時候是不是要摸黑回家啊……”
余清歡從他們身邊經過,心虛把頭發塞進發冠里,扯扯自己皺皺巴巴的袖子。
事出匆忙,她根本沒時間回城主府再像昨天那樣從頭到尾精心打扮,身上穿的還是她剛來云中城的那一身,衣襟洗得發白,袖子上還破個大洞,估計沒有哪個神明在祭典的時候穿得比她還寒酸了。
妝容,首飾全都沒有,也就那頭卷卷的頭發與昨天一樣。
也就是這些人沒記憶,不然他們估計會直接把她轟下臺。
侍女們看著余清歡頭上歪歪斜斜的發冠,欲言又止。
罷了罷了,夫人都沒說什么,只要不影響祭典進行就成。
亥時的鐘聲敲響,一簇煙花在空中綻放,祭典如期而至。
一切步驟都與昨天一模一樣,只有城主的椅子空了,看著莫名地有些別扭。
她清清嗓子,開始念大祭司遞給她的小紙條。
待她念到“明月”二字時,猛地一頓,隨后以迅速朝空中甩出一團綠火,催動靈力,一口氣把方圓十里的燈火全部奪走。
大祭司剛想開口穩定局面,沒想到塔樓下就傳來了幾聲爆炸聲。
杜榆和孟倫互相配合點燃炸彈,周圍的群眾亂成一團,爆炸聲與混亂的鐘聲融合在一起,饒是大祭司再有本事都沒辦法重新拿回局面主導權,只能無助地跌坐在原地。
距離子時還有不到半刻鐘。
整個祭壇瞬間陷入黑暗,余清歡看向站在一旁的秦如月,示意她動手。
“明月夫人,得罪——”
可變故就是在這一刻出現,就在秦如月正準備吹奏玉笛時,他們腳下的地面瞬間消失,周圍的一切也如碎片般迅速消散,失重感隨之傳來,余清歡嚇得趕緊閉上眼睛。
可預想中的疼痛感并沒有傳來。
她也沒有重新回到城主府中,而是在向周圍胡亂摸索的時候碰到了一團不知道是什么的東西。
“啊啊啊!”
“小清歡!是我了!”
凌奚制住她胡亂摸的手,上下打量一番,確定她沒什么事以后才放下心來:“你從云中城里出來了。”
“出,出來了?”她慌里慌張地從凌奚身上爬起來,左右看看,才發現她現在正在一個山洞里。
洞內寒氣逼人,洞中放著一個冰棺,蕭淮就站在冰棺前,一錯不錯地盯著里面的人看。
“師兄,這是怎么回事。”她想上前詢問一二又被凌奚拽回來,只能昂起頭問他,“大師姐他們呢?他們怎么沒有出來。”
凌奚沒有回答。
少年的唇抿得很緊,他死死地捏著余清歡的肩膀不許她上前,咬牙切齒道:
“你說過的,只要復活明月夫人,就放過他們所有人!”
蕭淮沒有回答,他依舊撫摸著棺中美人的面容,目光繾綣而溫柔。
半晌,他才勉為其難地施舍凌奚一個目光:“急什么,我不是將你那好師妹放出來了么?”
“蕭淮!”
“而且本座還不能確定,你是否能夠真的將她復活。”蕭淮撫摸明月夫人臉頰的手一頓,“畢竟你現在的靈力還沒有完全恢復,是吧。”
“若不然,你將你身上的所有禁制解開,讓我看看你全盛狀態的模樣。”他抬起一雙極為淡漠的眸子看向他們,“你不展示出你的誠意,本座怎么敢隨意放人。”
“你想如何?”
男人直起身子,一步步向他靠近:“我也不要太多,我只需要要你三成神力,這對你來說并不是什么難事吧。”
他想的很好。
神力并不是不可恢復,三成也不算多,但也絕不算少。
用在明月夫人身上的神力越多,她復活后的狀態就越好,搞不好還能改善她的雜靈根的體質。
凌奚眉心緊蹙,握緊掌心的紅玉耳環:“蕭淮,你以為禁制全面解開以后會發生什么?”
“會發生什么與我有關系么?”他一步步逼近,周圍的溫度也隨之降低,最終,他在距離他們僅有一步的距離站定,“我只需要復活我的夫人就足夠了。”
“瘋子。”少年低聲叱罵。
“這也不怪你,畢竟你沒有情絲,理解不了這樣的感情。”他卻并不生氣,只淡淡地在余清歡身上掃一樣,“就算解開禁制又如何,大不了像兩百年前一樣再封印一次便好了。”
他說的無比輕松,就像吃飯喝水一樣簡單。
余清歡愈發聽不懂他們的對話,又不敢插嘴,只好盯著冰棺里的美人發呆。
原來這就是現實的明月夫人啊,真漂亮,看起來和幻境里的一樣溫柔,就算是她也會喜歡的吧。
她鬼使神差地想要上前一步,卻再次被凌奚扯回來。
“小清歡,待會兒你自己躲好。”
少年恨恨地盯著前方,臉上是她從未見過的怒容。
“我要打得他滿地找牙,讓他知道蔑視神殿的下場!”
說時遲那時快。
山洞中的靈力肉眼可見地扭曲起來,溫度如斷崖般直線向下降低,他們所觸碰到的一切都化為灰燼。
余清歡怕被誤傷,連滾帶爬地往冰棺后面躲,這不躲不要緊,她還沒往下蹲呢,就對上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
她眼睛一下子瞪大:“你活了?”
聽聞此話,蕭淮猛地收回招式,硬生生挨了凌奚一拳。他卻像是完全感受不到痛一般,跌跌撞撞地往冰棺處跑,卻在距離還有一步的時候撲通一聲跪下,雙手撐在石階上。
凌奚還想沖上去繼續打,余清歡眼疾手快趕緊抱住他的胳膊。
“師兄,你等一下。”她對在冰棺前深情對望的兩人努努嘴,同時拽著他往旁邊扯,“好歹先讓人把話說完嘛。”
山洞中的氣溫漸漸回升。
鐘乳石上的冰化作水,滴滴答答落在地上,像是在下雨。
素來不可一世的男人跪著走到冰棺面前,嘴唇顫抖著,喉結滾動幾下,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他想去攀她的肩膀,可胳膊仿佛有千斤重,只能呆呆地看著她,恨不得將她刻進自己的靈魂深處。
明月夫人緩緩坐起,倏地向前一用力,將他用力抱緊。
“阿淮,停手吧。”
***
就連明月夫人自己也不知道在這城中住了多久。
一開始她和城里的其他人一樣,單純地在輪回里循環著,每天都在為祭典做準備。她有富麗堂皇的院子,有忠心耿耿的下屬,還有一個疼愛自己的夫君。
夫君雖然不常來,但是對她幾乎有求必應,只有一個要求,那就是不能離開云中城。
她一開始并不在意。
和蕭淮不同,她不過初窺仙路罷了,修行了幾十年也才引氣入體,以后能不能長生還未可知,在她心里,自己與壽命短暫的凡人無異,唯一的區別就是在她無法轉生。
人生苦短,就這樣一直在云中城里住著也沒什么不好。
她身子不好,時長連城主府都不出,在自己的小閣樓里一待就是一天。
可直至某日,她聽說城外的桃花開得特別好,突發奇想地打算出去看看。
她張羅侍女準備了馬車與吃食,就連如何過夜都想好了,卻在即將出城的時候被侍衛攔下。
“夫人,您不能出去的。”侍衛非常堅定地站在馬車前不讓他們進去,“這是城主的命令。”
若是在平日,溫婉如明月夫人自然不會和侍衛計較,回去便回去了。可今日她不知為何就生出了反骨,偏要出去看看。
侍衛不相讓,她也不退縮,于是雙方產生了激烈的爭執。沒想到就在他們爭吵的時候馬車突然失控。
當時車上沒有車夫,只有她一個人。她根本鎮不住這這只受驚的瘋馬,就這般看著它破開人群往城外奔去了。當時她心里又驚又喜,明明害怕得要命,心底卻有一種隱秘的興奮。
她拼命呼吸著城外清涼的風,可還沒呼吸幾口,身下再次傳來馬蹄踏在青石板上的生病。
她愣愣地看著窗外熟悉的城主府,呆在原地。
那一瞬間,一直乖乖守在城中的明月夫人后知后覺。
或許自己所在的云中城,并不是真實存在的。
也就是在那一刻起,她格外在意身邊人。
她發現身邊的侍女好像并沒有前一日的記憶,每過子時他們都會進入新的循環,對他們而言每天都是全新的一天。
每次她詢問今天是幾月初幾,得到的都是一樣的結果。
明月夫人心知自己再這樣下去也不會有其他改變,于是她做了個決定,打算和這城中唯一的大能,她的夫君蕭淮攤牌,詢問云中城的情況。
于是在某次夫君回來前她特意準備了好酒好菜,想著到時候旁敲側擊問一問。可等了整整一夜都未等到,祭典如期而至,侍女們簇擁著她登上祭壇,她身邊卻沒有蕭淮。
于是她把祭壇砸了。
本著反正過了子時大家都不會記得的想法,她直接當著所有人的面發瘋,對著祭壇上的東西摔摔打打,不知道砸到了什么,她竟然看到這祭壇背后的墻上裂開一道縫隙。
她透過縫隙朝外看去,看到了自己的夫君。
還有另一個女人。
她和自己長得真像,不僅容貌相似,性子也像,不過她的笛子吹得比自己好許多。可惜她并不喜歡笛子,她更喜歡躲起來偷偷擺弄自己的法器。
于是她在每日的輪回之余,還多了一件事,那就是去墻角看看外面。
她看著她一點點長大,從牙牙學語的小姑娘,變成獨當一面的大師姐。看著她情竇初開,又看著她與自己的夫君耳鬢廝磨,在床褥上十指相扣。
明月夫人想,她其實應該感到憤怒的。
那個不知從何而來的小姑娘搶了她的夫君,而她只能困在城中看著他們并肩而立,她什么都做不來,因為她早就在百年前身死。
如今還茍延殘喘的,不過一縷殘魂而已。
夫君為她創造了云中城,將她的殘魂封印在這里,為的就是有朝一日奪取燭龍之力將她復活。
他怕她察覺到自己曾經死過,于是將云中城的時間定格在她死去的前一天,還找了許許多多無辜的人充作城中百姓,讓她安安心心地當“城主夫人”。
明月夫人想,她其實并不很秦如月。
她只是覺得難過,為秦如月,為她自己,也為云中城的蕓蕓眾生。
心口處的血跡一點點擴散,鮮艷而刺目的紅在純白的衣裳上綻成一朵血花,絢爛而耀眼。
“明月!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那些人對你做了什么!”
見他要掏出鏡珠,明月夫人虛弱地握住他的手,
“我見過如月了,是我讓她這么做的。”
心口處溢出的血越來越多,她的臉肉眼可見地白下來,男人目眥欲裂,拼了命給她輸送靈力,卻都無事于補。
用本命法器創造出的傷口,怎可能輕易治愈。
“我帶你去找醫修好不好!你放心,傷你的那些人我一個都不會放過,我——”
蒼白而纖細的手指輕輕按在他的唇珠上,阻止了他接下來要說的話。
明月夫人的目光溫柔而堅定,替他擦去臉上的血。
“阿淮,足夠了。”
她在這城中當了這么多年的陣眼,已經足夠了。
這場從百年前就開始做的黃粱大夢,終有夢醒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