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百年約(十二)
被告白了。
被師兄告白了。
被幻境里的師兄告白了。
一整天余清歡的腦子里都回蕩著這三句話, 她走路恍惚,吃飯恍惚,就連修煉的時候都差點因為而走火入魔。
她將臉用力埋進手掌里, 發出嚶嚶嚶的聲音。
她就死活逃不開了是嗎。
“啊啊啊為什么會變成這樣啊!”
“圣女大人,打擾一下……”
“啊啊啊我就和他杠上了是嗎,現實中不放過我, 幻境里也不放過我。”
“那個,圣女大人, 您……”
“啊啊啊我這是造了什么孽啊。”
“圣女大人!”
在余清歡打算第四次哀嚎的時候, 一個娃娃臉的小弟子眼疾手快地沖上去奪走了她掌心的瓷碗,將其穩穩倒入冷泉中。
泉水碰撞叮咚作響, 余清歡混沌的神志也稍微清明了一些。
“抱歉,屬下不是故意的。”
娃娃臉小弟子將瓷碗放回原位, 恭恭敬敬地在她身邊跪好,低聲提醒道:“不過圣女大人, 您也稍微注意一些吧,怎么能在儀式上走神呢?雖然神尊大人沒來,您也不能松懈啊。”
說罷對上方若有所指地努努嘴。
他暗示得眼珠子都恨不得黏到某個家伙身上了,余清歡仍是一動不動地坐在原地,看也不往上看一眼。
“圣女大人, 您……”
小弟子剛想說您這樣對神尊視而不見不太好吧, 一回頭就見余清歡脊背崩的筆直, 就連頭上那根軟趴趴的頭發都豎起來了。
而且居然還以快到他完全聽不到的速度在念祝詞,快停下啊喂!大祭司年紀大了念這么快的話會跟不上儀式的啊!
……
不管怎么說,每月例行一次的祈福可算是結束了。
余清歡有氣無力地往回走, 感覺太陽穴連著心脈一起一突一突地跳,每跳一下她疑心病就會犯一次, 然后迅速扭頭查看到底有沒有人在跟著自己。
見到沒有,她才捂著砰砰亂跳的心口往回走,順便唾棄一番自己居然會在祈福的時候走神,真是把清風谷的臉都丟到寧天州去了——
“啪。”
似乎有什么東西輕輕落到了她頭上,余清歡趕緊回頭看,卻什么也沒看到,她身后依舊是空蕩蕩的一片,只有兩片葉子在飄。
她疑惑撓撓頭,又往前走,哪知還沒走出幾步路后腦勺便再被人給砸了一下。這次她回得更快,可身后依舊什么也沒有,只有兩塊石頭突兀地擺在路中間。
第三次……蚱蜢路過。
第四次……小鳥飛過。
她快步走。
東西快步砸。
“你差不多行了吧!”
再被這亂七八糟的小貓小狗煩了半刻鐘后,她猛地回頭往后一抓,果不其然捏到了一手的滑膩。
可憐的青蛙在她掌心呱呱亂叫,隨后吐出一張黏糊糊的紙條。
余清歡嫌棄地將青蛙放下,隨后開始瘋狂地給紙條施清潔術。
待萬事俱備之后,她才將紙條攤開。果不其然剛一展開就被上方的圖給丑得險些將眼睛晃瞎。
“這畫的什么玩意啊。”她戳戳上方的歪了吧唧的小人,滿臉嫌惡地展開從石頭底下那處的紙。
唔……這張也好不到哪兒去。
大雪已經停了,她干脆尋了個干凈地方坐下,將這一路上撿到的紙條一張一張攤開來看。
“嘖,畫的這是什么啊,難看,旁邊還有一行小字,寫的是啥啊?”
“難看。”
“丑。”
明明口中說著嫌惡的話,嘴角卻一直高高掛著死活下不去。少女樂此不疲地拆著紙條,直至一道陰影從她身后打下來,將她完全覆蓋在其中,她才堪堪停下。
余清歡向后仰,恰好對上一雙明亮如星辰的眸子。
奈何“星辰”不干人事,張口就是質問:“你祈福的時候走神了是不是?”
她瞥瞥嘴正要回懟,就聽到對方極輕極肆意地笑了一聲:“你為什么不問我為什么回注意到你走神?這樣我就可以告訴你因為我也走神了。”
“什么?”
“我說我也走神了。”凌奚轉過頭,直白而又大方地告訴她,“因為我今天在上面一直偷偷畫你。”
余清歡頓了頓,望向他。
少年依舊是記憶中模樣,想到什么就說什么,直來直去的,和擰巴的她一點也不一樣。
“我想了一夜,覺得自己不該這樣追問你的,我應該更迂回一些。”凌奚定定地看著她,笑得一如既往地爽朗,“所以我把給你的情書撕碎后撒了一路,連帶著今天的畫也一起撕碎了。”
所以原來這玩意是情書啊!畫的那么丑她還以為是鬼畫符呢!
“這樣你就會撿到你就會很感動。然后明天就會和我一起去常茗鎮游湖,然后就會主動親我——唔!”
“我,我知道了。”她眼疾手快地捂住他喋喋不休的嘴,在少年灼灼的視線中遲疑地移開視線,小聲應道,“明天是吧,我會和你一起去的。”
****
一時沖動答應了。
余清歡在雪地上來回踱步,走過來走過去,任由身上躁動的火靈力把冰錐子消融。
她現在只覺得胸口處似乎塞了兩只兔子,正在她的胸腔內反復彈跳,咚咚作響。
“冷靜點,又不是頭一次和師兄出來玩。”她用力拍拍自己發燙的臉,“再說了,區區一個幻境而已,又不是真的我有什么好緊張的。”
她一下一下地拍著自己的臉,卻越拍越紅,最后只好透過指縫去偷看前方不遠處那道挺拔的背影。
明明都是同一個人,但是她總覺得面前的這一個更讓她緊張一些。
“難道……”
難道是因為面前的這家伙的性格綜合了心魔和木頭師兄的緣故嗎!單拎出來她就都能抵抗,可合在一起她就毫無還手之力,是這樣嗎!
“小清歡,你在自言自語什么?”
悶頭的碎碎念被打斷,余清歡惶惶然抬起頭,還沒說話便被塞了一手的糖葫蘆。
被燭龍之力熱化了的糖衣往她手上流,她趕緊眼疾手快地掏出帕子抹掉。
“原來你剛剛是買這個去了。”糖衣很薄,她輕輕咬住一顆,嘎嘣一下就咬碎了。
“不是啊。”凌奚老實搖頭,“我只是想問他哪里可以坐船游湖,結果他說現在冬天湖面都結冰了完全游不了糊唉。”
這不是廢話嗎!
余清歡在心里偷偷憐愛了眼光不行的自己一把,隨后二話不說就拽著凌奚往鋪子里走。
“小清歡,你想買首飾啊。”
“什么?”
她走得快,全然是隨便找了個店就往里頭沖了,完全沒注意到進的是家首飾店。
老板娘笑意盈盈地走上來,熱情得她下意識想往門后躲。
“哎呀,二位想要點什么。”
這大冬天的鎮子里生意本就不好,好不容易來了兩個修仙的她豈能放過?招呼完之后也不管余清歡他們說要還是不好,便嘩啦啦地將抽屜里的金銀珠寶首飾一股腦兒地全倒出來,獻寶似地指給他們看。
“您看這個,這是南海珊瑚做的項鏈,這是藍田璞玉,還有這個是時下最流行的簪子樣式,您看喜不喜歡?”
老板娘一樣一樣地擺過去,眼睛恨不得直冒精光,余清歡卻興趣缺缺。
“我倒是沒什么想要的……”她把簪子拿起來又放下,秀眉輕輕一皺,搖搖頭。
她的首飾已經夠多的了,余夫人有事沒事就會給她帶過來一些,什么翡翠金銀頭面她全都有,做工一個賽一個的精湛,自然看不上現在這些。
并且一提到簪子她不好的回憶就會涌上心頭,總會忍不住想起那根被踩成兩半的桃花簪。
她慢條斯理地繞到左邊柜子,待看到上方那擺放得正整齊的兩枚耳環時愣了愣。
是耳環,且還是紅玉耳環。
她看看凌奚瑩白的耳垂,又看看桌面上雕刻精致的紅玉耳環,淺淺恍惚了一瞬間。
一抬頭就看到老板娘正在拼命勸說凌奚買東西,可對方就像尊門神一樣站在那一一動也不動,只盯著桌上的簪子發呆。
余清歡走過去戳戳他的肩膀:“走吧。”
“不要了?”
“哦。”
老板娘目送著那兩人前后腳走出大門,然而他倆還沒離開多久,她又看到方才那啥也不要的小姑娘冒冒失失地跑了回來。
“給我把那對紅玉耳環包上。”余清歡將一把碎銀狠狠拍在桌上,氣喘吁吁道,“趕緊的!”
“小姑娘你別著急,哎哎哎——”
老板娘剛從柜子里將繩子掏出來余清歡便跑了,她只得罵罵咧咧地把繩子又重新放回去。
****
夜幕西沉。
本就不大的小鎮也一點點暗下來,這里連打更人都沒有,之后鎮子口有兩盞破舊的燈在風中搖曳。
可他們還是越走越偏越走越偏,一直到一陣涼風吹過害她打了個噴嚏,余清歡這才意識到自己方才一直沒問他他們要去哪里。
她將裝耳環的小盒子放入乾坤袋中,有些遲疑地想上前去拍一拍凌奚的肩膀,沒想到還沒碰到便被他躲開,緊接著一道強勁的刀風從她鞋面上刮過,斬斷她身邊的幾根茅草。
她正打算開口詢問這是在干什么,右手便突然被人握住。
溫熱的觸感傳來,將她快要到嘴邊的話逼得生生吞了進去。
“就在前面。”凌奚一手拽著她一手使風刃劃破雜草,他腳程快,不一會兒便劃出了一條小道。
小道的盡頭是一片靜謐的湖泊。
湖面上停靠著一搜小木船,若是往日它定會晃晃悠悠地在河邊擺動,但眼下它卻動彈不得,因為它被厚厚的冰凍住了。
“來!”
天氣晴朗無云,周圍靜悄悄的一片什么也沒有,唯有靜謐的月光照著兩個他們一步步往湖中心走。
余清歡抬眼看向眼前遼闊的有些過分的湖面:“你帶我來這里做什么?”
總不可能是打算在這里砸個坑把她從這里扔下去吧。
凌奚沒說話,只是緩緩上前兩步,抽出背后的劍在湖面上輕點兩下。說時遲那時快,幾乎是電光火石之間湖面上的冰便少了一大塊,余清歡還未來得及驚呼就被什么東西托住了。
她低下頭,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站在了一艘烏篷小船上。
“我說了吧,要帶你游湖。”
小船不大,但足以承載他們兩個人。上方放足了供暖的法器,便是不穿襖子坐在船艙里也是極其暖和的。
船尾處也安置好了法器,幾乎不需要劃便會一點點往前走,船頭還有破冰用的陣法,可保他們一路暢通無阻。
準備這些東西需要不少時間,所以說……凌奚是從好久之前就開始準備了么?
余清歡壓下心底砰砰亂的慌張,緩步走到甲板上坐下,朝掌心哈出一口白氣。
明月已升至半空,圓圓的一輪,將她的慌亂清清楚楚地照映在凌奚眸中。
“小清歡,這個送給你。”凌奚有些不好意思地將木頭狗狗塞到她手里,“之前的那個耳朵被我打破了,我又給你重新做了一個。”
做工并不精致,甚至和十二年前一樣毫無長進,唯一可以看出來的就是這只小狗似乎比上一只要大上一圈。
“你說這個嗎?”她從乾坤袋里將裂耳朵的木頭小狗掏出來放在掌心,和凌奚一人拿著一個。
兩只小狗遙遙相對,倒像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天造地設……
意識到自己方才聯想到了什么,少女的耳朵瞬間紅成一片。
“等等,我也有東西要給你。”
她將頭壓得很低,一個勁兒地在乾坤袋里東翻西翻,待臉上熱意消退之后才把手上的小盒子遞過去,“這個給你。”
“是耳環嗎?這個怎么戴。”他反復打量著手中的小耳釘,眼神是藏不住的雀躍。
只不過他不會戴,東戳西戳還害的自己流了兩滴血。
余清歡實在看不過去,起身接過耳釘:“這個得要耳洞才行,我幫你戴。”
她默念幾聲咒語,隨后凌奚的耳朵上便出現了幾個小小的眼,她生怕法術會失效,趕緊捏著他的耳垂將耳釘穿過去。
他的睫毛很長,就像是一根羽毛一般地在她指腹上撓,劃過絲絲麻麻的癢意。
他今早說什么來著,說會帶她去游湖,然后她就會很感動答應親她……
她晃晃腦袋,試圖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給清除掉,可越是想清除臉上的熱意就越發明顯,再加上凌奚已然睜開眼,正朝她那里望。
冬夜靜謐,足以讓情竇初開的少女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關于你昨天的那個問題,我可以回答你了。”
她死死地攥緊拳頭,既像是在與別扭的自己較勁,也像是在對抗自己臨陣脫逃的本能。
“我允許你親我。”
第102章 百年約(十三)
說完余清歡就后悔了。
像什么話像什么話, 什么叫允許他親自己,這樣顯得她多主動多不要臉似的。
見凌奚不說話,她心里那股說不出的火氣越燒越旺, 又不知該如何發作,于是將臉往旁狠狠一扭,哼哼兩聲:“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 我也不勉強你——”
“真的可以嗎?”
“唉?”余清歡還沒反應過來,便突然被人按住了肩膀。
對方的動作同語速一樣急切, 只輕輕一推就將她的背抵在了船艙的墻壁上, 他雙手緊緊地扣著她的肩膀,瞳孔中泛起的金色絢爛而刺目, 盯得她心肝兒止不住的顫。
讓她忍不住想起之前背著師尊他們去后山偷偷玩時候誤闖入妖獸的巢穴,被那虎妖當成獵物襲擊時的它當時的眼神。
那是餓了許久的眼神。
扣住她肩膀的手不斷收緊, 少年在她的注視下一點點靠近,卻并不真的往下親, 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問她。
“可以嗎?真的可以嗎?”
他們靠的實在太近,不光是灼熱的呼吸糾纏在一起,她甚至能在他的瞳中看清自己慌亂的模樣。
余清歡咽咽唾沫,壓下心底的悸動,在他的注視下緩緩點了點頭。
獵物終于放下防備, 一步步走進陷阱, 卻在即將踏入妖獸口中時猛地反悔想躲, 慌亂得想逃跑,不料對方早有預判,在她即將向后躲時伸手掐住她的下巴, 強迫她與自己對視。
見余清歡還想掙扎,凌奚眼眸一瞇, 長長的尾巴一伸將她卷到自己懷里,隨后壓著她的脖頸狠狠親了下去。
他陣勢看著大,看著來勢洶洶的,嚇得余清歡當即以為自己又要被咬,趕緊將眼睛閉上。
可預想中的疼痛沒有到來,龍的尾巴纏得極緊,手也捏得兇,唇上的動作卻輕得過分,不過是在她唇上淺淺蹭一下又躲開,長長的睫毛在她臉頰上蹭過,快得像一陣風。
是舔,不是親。
他就像是得了新玩具的小獸,不咬,只小口小口地啄,雙唇僅貼上一瞬又迅速分開,快速的,輕巧地,在她兩邊唇角落下兩個吻。
余清歡被他蹭的滿臉通紅,她知道這樣當然算不上親吻,可即便是這樣她也不好受,隔靴搔癢的滋味最難捱,她不敢進也不能退,龍的尾巴卷得極緊,將她禁錮在他懷里,斷了她所有的退路。
“不許躲。”察覺她要躲,凌奚猛地止住手上的動作,“是你答應要給我親的。”
他不懂憐香惜玉,扣住她下巴的手微微使勁,拇指向上移動,在她的唇珠處使勁摩挲著,像是在回味方才的滋味,又像是在思考些什么。
“我總覺得哪里不對。”
“哪,哪里不對?”他們之間緊密地沒有一絲空隙,涼風吹過打在小船上,不僅沒有散去她臉上的熱意,反而讓她越發心慌意亂,“不就是這樣親的么?”
他沒答,只是低下頭,沒來由地又在她的下唇用力蹭了一下,這一次他的力氣更大,生生將她因天冷充血的朱唇搓的更紅。
仿佛真是被人親腫的一般。
“可以再親一次嗎?”
他的聲音淡漠而沙啞,帶著濃重的欲望,明明是在詢問,卻更像是在命令她。
余清歡恍恍惚惚地抬起頭,疑心自己聽錯,卻見凌奚垂著眼,死死地盯著她的下唇看,似乎只要她的一個首肯,他就會再次沖上前蹂躪那處。
可以嗎?
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總覺得自己就像是被分成了兩半,一半告訴她答應吧沒事的,另一半卻在勸告她及時收手,畢竟這里只是幻境,不能投入太多感情。
“我……我……”她支支吾吾想要拒絕,可對方卻搶先一步斷了她想要說的話,捏著她的臉就是往下咬,將她所有的話語都吞入口中。
這次他親的更兇。
大概是龍在這方面都是極有天賦的,第一次他不會,只會在她唇上不停地蹭。可這第二次他便漸漸找到了竅門,比如,如何讓她“開口”。
貝齒撬開,唇舌交纏,從一開始的青澀到熟練也不過一盞茶的功夫而已,甚至還能勾著她一步步深入到陷阱之中,同自己不停向下墜。
湖面漸漸泛起漣漪,將搖搖欲墜的小船上的風鈴吹得叮當作響,神志恍惚的少女情不自禁地抓住他的腰帶,玉指逐漸收緊。
他有太多方法能誘哄她喪失理智,同自己一起往下墜落。
就像是在誘哄純潔無瑕的圣女墮落的心魔一般。
不知過了多久,凌奚終于松開手,他凝視著余清歡氤氳著水汽的眼眸,在她的下唇輕輕點了一下。
這次他換了根手指,順手擦去余清歡滾在頰邊要墜不墜的淚水,若有所思地看向她白皙光潔的脖頸。
方才在他們耳鬢廝磨之間,她的衣服領口不小心掙開了一顆扣子,露出一小截白皙的鎖骨。
凌奚眸色漸深,他貪婪的視線順著那一點露出的頸窩不停向下,最后停留在她因為劇烈喘.息在不斷起伏的胸口上。
想摸一摸。
淫.邪的想法剛在他腦海中浮現便被他生生止住,他匆匆忙忙地松開手,將余清歡推開到一邊。
“抱歉。”
少女迷茫地抬起眸子,與他淺淺對視一眼,倏地低頭咬住下唇。凌奚看她片刻,最后僵硬地站起來,驅船向岸邊行去。
二人一路上都沒說話。
前方的冰層隨著他們的移動而破碎,夜已深,刺骨的寒風不斷從他們身邊刮過,卻始終沒有一個人回到船艙里。
余清歡是在給自己發熱的臉降溫,而凌奚則是在與自己做斗爭。
他背對著余清歡,低頭與湖面中金色眼眸的自己對視。
“為什么不摸上去呢?”識海中響起少年戲謔的笑聲,與此同時,湖面上的倒影也勾唇笑了一下,“光是親怎么夠呢,你明明也很想的吧。”
“我不懂你在說什么。”他在心里回復他。
他方才做的已經很足夠過分了,少年這樣對自己說。
“這就過分了?也是,你才破殼沒幾年,這種事情不知道也正常。”見他如此冷漠,識海中的那個聲音卻愈發興奮,“要不然我讓你看一看更過分的?”
“看什么?”
他詢問那個聲音,可它說完那番話之后便消失了,倒影中的眼睛也變回原樣。凌奚困惑地站起來,一回頭才發現余清歡欲言又止地看著他。
“那個,我們已經到了。”
大概是因為方才剛剛熱火朝天過,余清歡現在看他都有點不好意思,她對著前方的雪山遙遙一指,凌奚這才發現他們不知何時已經重新回到了清風谷神殿。
“因為我怕我們回去太晚了會被發現,所以在上岸之后我就用了傳送符咒。”
她干笑兩聲,又東拉西扯幾句,說著說著聲音漸漸小了下來,最終變成一句簡短的話:“那個,我先回去了。”
凌奚沒挽留,仍站在原地呆呆地看著她。
他在風雪之中站了接近兩刻鐘,直至大雪淹沒了他的鞋面,才跌跌撞撞地往回走。
***
睡前還是漫天飛雪的冬日,醒來后便是漫山遍野開滿梨花的初夏。
凌奚恍恍惚惚地從床上坐起來,才發現不知何時天光已經大亮了。而余清歡就站在窗邊的軟塌上坐著,不知在擺弄什么,
他對冷暖沒有太多感觸,所以一年四季都穿著一件薄薄的單衣,對季節唯一的感觸就是余清歡的打扮。少女怕冷也怕熱,一到冬天就把自己裹的厚厚的像個球,可到夏天的時候,讓她多穿一件衣服都覺得是在上刑。
清風谷的初夏不熱,余清歡卻趁早穿上了薄薄的襦裙,里外不過薄薄兩件,一件短衫一件單裙,再往里探究便是褻衣了。她大刺刺地坐在軟榻上,裙擺松垮垮地滑至膝彎,露出一雙白生生的小腿。
她沒穿鞋襪,瑩潤的雙足就這般毫不遮掩地擺在他面前,腳踝處的痣紅的刺眼,欲蓋彌彰地藏在薄薄的青紗下,像是無聲的引.誘。
凌奚只淺淺在她腿上瞥了一眼,又迅速挪開。
“你為什么在我房間里。”他轉過臉不看她,淡漠的語氣刻意的有些過分,“你沒有自己的房間嗎?”
“你要趕我走啊。”
被他這樣質問,余清歡不怒反笑,伸出手虛虛地勾住他的腰帶:“不是你自己說的嗎?你的房間我想來去來,想走就走。”
“我何時說過這樣的話!”少年猛地轉過身來瞪著她,拳頭攥得極緊,指甲像是要陷進肉里。
他知道自己不該生氣,至少不該對余清歡生氣。他也知道自己不該再這樣賴在這里,房間里的香太過濃郁,他只怕是就會在下一瞬因為頭腦發昏做出錯事。
可此時此刻不知為何他就是不想走,不知是這夏日來的太過突然,還是余清歡太過主動,他就像是被山中狐媚子勾住了魂的書生,如何也挪不動腳步。
少女的纖纖玉手不斷向下,她猛地撲上前,環住他的腰。
他站著,她坐著,這么一靠近,她的臉便貼在了他的小腹上。手指在他的尾椎骨上不斷勾弄著,少女微微昂起頭,張唇叼著他掛在腰帶上的流蘇穗子,杏眸微微瞇起,狡詐得像一只狐貍。
此時此刻她不再是神殿中高高在上的圣女,她是山間勾魂奪魄的精怪,要將他這書生騙入洞中吃干抹凈,
“不成!”
滿園春色在一剎之間煙消云散,凌奚猛地從床上彈起,他茫茫然地看向四周,又掀開被褥四下查看,確信方才只不過是一場夢后才松了口氣。
房間開始那個房間,窗外的雪下得依舊大,一切都像是睡前那樣。
除了他。
少年低下頭,看著衣擺下無端端鼓起的那一塊,面無表情地從窗邊撈了一把雪,毫不猶豫地糊了上去。
第103章 百年約(十四)
神尊大人告假了。
這對于整個清風谷, 不,對于整個神殿來說都是極為罕見的事。前幾任燭龍要么就是深居山中不出,要么就是端坐在圣壇上俯瞰人間, 在像現在這么正兒八經地將寫著“我不舒服,不去了”的小紙條傳到圣女手里的龍,這還是頭一個。
“圣女大人, 您……”送字條的侍女跪在地上,欲言又止地看著她, “準嗎?”
“我還能不準不成?”余清歡深吸一口氣, 隨后重重坐在軟榻上,將掌心紙條翻個面又看了一遍, “他有沒有說原因啊。”
“這個,沒有。”
余清歡覺得頭愈發疼痛。
以及為什么這種事要問她啊!神尊自己才是神殿的老大吧, 難道不是想干嘛干嘛嗎,問她作甚呢, 沒看到清風谷的其他弟子看她的眼神都變了嗎!
“有說原因嗎?”
侍女搖搖頭,余清歡剛想重新坐回去,就看到那侍女突然又一拍腦袋:“對了,不過神尊大人把紙條給屬下的時候,他的臉色似乎并不好。”
不會是生病了吧。
她腦子里閃過這個想法, 但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可能, 就算天塌下來了凌奚都不可能生病, 畢竟人家的身份擺在那里。
莫非是走火入魔?
記憶環境之中的人也會走火入魔么?
余清歡聽罷百思不得其解,干脆站起來往外走。侍女見狀連忙跟上:“圣女大人,您是要去看神尊嗎?可神尊說了不許任何人去看的。”
“誰說我要去看他。”余清歡硬生生又把伸出去的腳步縮回來, 哼哼兩聲,“我就只是想出去走一走而已。”
侍女點頭應下, 替她掩上門。
***
一刻鐘后,某個嘴上說的絕對不會來看他的家伙,站在了緊鎖著的大門前。
房門前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周圍安靜得緊,只有她的手指因在銅鎖上摩挲而發出的沙沙聲。
試圖敲門的手抬起又放下,抬起又放下,圍著門前的石樁饒了兩圈,最終還是坐回了原地。
可惡。
都怪昨天那家伙這樣親她,害她只不過是來到他的房門前都緊張得不行。可轉念一想她在緊張什么,不就是親了一口么,有什么大不了的。
從前又不是沒親過。
余清歡深吸一口氣,做足心理準備之后猛地舉起手就是一個往下敲。
可就在她即將碰到門板上的時候木門突地打開,她落了個空,險些摔進門里。
“原來你在里面啊。”她拍拍裙擺上的灰,跳進房間里,隨口道,“那你怎么不來給我開門?哦對,我還沒問你呢,你今天這是怎么了,好端端地給我傳什么紙條——”
絮絮叨叨的寒暄戛然而止。
“余清歡……”
房間里的昏暗無比,只能隱約看到角落坐著黑乎乎的一團,那聲音也是陰惻惻的,像是從地府里爬出來的魂靈。
“嗚哇哇你做什么啊!”
她被狠狠嚇了一大跳,看清是凌奚后才平靜下來,罵罵咧咧道,“你能不能不要躲在那里嚇人。”
黑影沒答,只是稍稍挪動了一下,不經意間露出長滿鱗片的手臂。暗紅色的龍鱗在閃爍著點點金光,一路從手背蔓延到胳膊上。
余清歡微微側過頭,不經意間在龍鱗上聞到了些許血腥味。
無人能傷害他,除卻燭龍本尊自己。
“你做什么啊。”大局當前,她壓下積攢了一晚上羞恥,緩緩走到他跟前蹲下,“好端端地傷害自己做什么。”
風吹過簾子,泄漏一線光至房間之中,好讓她勉強看清他。
少年是當真狼狽,緋色從脖頸蔓延至臉頰,他就這樣盤腿坐在地上,發繩也不知滾到了那兒,一頭黑發傾瀉而下,將他的金色眼眸藏在其后。
黑與金在他的瞳孔中不斷交錯,最后凌奚重重別開眼,將頭扭過去不看她。
“小清歡,幫我……”
他的聲音沙啞得過分,像是從喉嚨里發出的嘶嘶聲,她昂起頭仔細聽了好一會兒,才勉強聽清。
“逆鱗?”余清歡一怔,下意識將手按在胸口上,“你要這個做什么。”
自十二年前凌奚在山洞里把龍鱗交給她之后,她就一直將它收在貼身的荷包里,幾乎沒有掏出來過。
逆鱗只有兩個用處,一是鎮壓燭龍,二是在抵擋致命一擊,但她日日在神殿里待著,和凌奚關系也不錯,這兩個用處她都派不上用場,因此日子一長她也逐漸忘了此事,若不是凌奚今日提起,她都想不起來胸前的這一塊硬片就是逆鱗。
少年不答,只是把臉用力埋進掌心,似乎在與什么做斗爭。
眼見對方的愈來愈不妙,她不敢再遲疑,當即就從衣袋中將龍鱗取出來,哪知她才剛剛碰到龍鱗,一只滾燙的手便覆住了她的手背。
余清歡心下狠狠一跳,一抬頭就對上了一張似笑非笑的臉,以及泛著金光的眸子。
“你還真聽話啊。”他隨意將散亂的頭發拂到腦后,笑得邪肆無比,“我說,你不會真打算用逆鱗來鎮壓我吧。”
說罷,他便上前一步毫不客氣地捏住了余清歡的臉頰,趁她沒反應過來時上下搓揉了好幾遍。
“哎呀真軟呢。”他幾乎是將她的臉當做面團蹂躪,同時嘖嘖兩聲感慨,“早知道就先占了那家伙的身體了,你看他對你如此小心翼翼,就連自.褻都不敢。”
“你在胡說八道什么啊。”
她微微后退一步,想掙脫開他的手,哪知對方玩興大起,她退一步他就進一步,直至將人逼至墻角。
而他的動作也愈發曖昧起來。
“想不想來和我做點過分的事?”少年對她擠擠眼睛,若有所指地看向床榻,“我不介意哦。”
“我介意!”
這家伙這是在干什么啊,將她騙過來是為了做這種事情的嗎?余清歡憋著一肚子氣正要罵,可話才剛到喉嚨又給咽了回去。
無他,主要是現在的凌奚總給她一種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覺。
陌生是因為他現在的性子與舉動都與她認知的不同,熟悉是因為……似乎在很遙遠的過去,也有個人總是這樣笑嘻嘻地占她便宜。
塵封了十二年的記憶再次浮出水面,少女杏眸倏地睜大。
“蠢龍,你該不會是……”
她話還沒說完,那雙欠揍的手就突然放下,方才還在調戲她的少年突然捂著胸口后退幾步,狼狽地跌坐回原地。
他一只手用力摳著胳膊上的鱗片,另一只手則試圖去阻止他傷害自己的行為,兩邊博弈僵持不下,喉嚨里發出的聲音越發嘶啞。
正當余清歡猶豫還要不要上前動用逆鱗力量的時候,方才還在努力與自己博弈的少年突然用力咳嗽起來,大量的鮮血順著他的嘴角流出,滾落在地上。而他的眼睛也在一瞬間恢復成了原本的顏色。
余清歡不敢怠慢,忙捏住逆鱗輕聲念訣,以最快的速度將按在凌奚眉宇間。說時遲那時快,只見那逆鱗在她掌心越來越亮,余清歡心中警鈴大作,慌亂之間不知誤觸到了那里,那逆鱗竟在他們之間硬生生炸開!
“小心!”
她被強大的沖擊波擊飛,一層一層滾燙的熱浪以凌奚為中心向四面擴散開來,她來不及撐起防護法陣,只能以血肉之軀強撐著不要昏過去。
可神明的靈力凡人如何能與之抗衡?
她才從瓦礫中強撐著站起,又再次被席卷而來熱浪覆蓋,還好在最緊要的關頭時有一股溫暖的力量護住了她,將她拉至身后,才勉強避開致命一擊。
“師尊?”
余清歡捂著心口咳出幾口血,緩緩抬起頭,她腦子被撞的生疼,眼前也是迷茫一片,于是抓著那人的衣袖就開始求助:
“師尊……快去幫幫師兄……”她受傷太重,每說出幾個字都要咳幾口血,不過短短一句話就耗費了她所有氣力,只能軟綿綿地靠他的胳膊上,有氣無力道:“師兄好像走火入魔了……”
她的視線和頭腦一樣混沌,也不管自己的稱呼是否有問題就咣咣往下說,直至碰到冰冷的面具時才猛然意識到不對。
“大祭司?!”
一股強勁的靈力注入她的識海,眼前云霧散開,她可算是看清了面前人的相貌。
銀制面具黑色斗篷,手臂干枯且瘦,不是那個對她橫挑鼻子豎挑眼的怪老頭是誰?
“看來圣女還有力氣,那老夫就放心了。”大祭司將她扶起來,一邊給她注入靈力一邊將她往后推。
“大祭司,您怎么會在這里。”
不愧是修為接近化神的大祭司,這么給她一灌她身體瞬間好不少,雖然她知道臨時注入的靈力治標不治本,但好歹她能跑能走了。
她甚至掐個訣看看自己能用法術沒。
“省著點用。”老者淺淺掃她一眼,沉聲道,“你內傷受得重,老夫的靈力只能暫時幫你緩解疼痛,所以你最好現在先保持點體力,待會兒還需要你去鎮壓神尊。”
“鎮壓?”余清歡愣愣地指指自己,疑心自己是否聽錯,“我?”
凌奚的修為未可知,但她不過是個普普通通的元嬰啊,讓她去鎮壓燭龍神明這不是開玩笑么?
他直接略過她震驚的神色,不由分說地拉著余清歡往廢墟走:“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待會兒我說什么你就做什么,不該問的別瞎問。”
她從小就害怕這個兇巴巴的大祭司,聽他這么說趕緊用力點頭,表示自己待會兒一定會聽話。
大祭司明顯很滿意,于是又給了她一些靈力。
二人走了好一會兒才走到廢墟處,直至看到地上獨屬于她的那一溜的凹坑時,自己余清歡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到底被打飛的有多慘。
可她都這樣了還沒受到多大傷害,莫非是因為逆鱗的緣故么?
周圍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想來是在她昏迷期間大祭司已經進行了疏散。
“看到屋子里的黑氣了嗎?”大祭司在地面上簡單放下一個陣法,示意余清歡站在中間,“待會兒你就站在這里,等黑氣一冒頭你就開始念咒。”
余清歡聽得混混沌沌,只草草聽一遍咒語后就被推入陣法之中,緊接著耳邊轟鳴聲響起,她不敢怠慢,只等著眼前的黑氣稍一冒頭就開始瘋狂念咒。
是怎么念的來著?應該是這樣沒錯吧……這個咒語為什么那么土啊……不管了!死馬當成活馬醫吧!
“急急如律令!封!”
隨著少女一聲高呼,她腳下的陣法也在這一瞬間發出刺眼的亮光,說時遲那時快,只見那道亮光猛地化作一把利劍向黑氣刺去,不偏不倚,正中眉心。
利劍深深扎入其中,光線越來越亮,而黑氣也在博弈中敗下陣來,扭曲著縮回原位。
而她也因為體力與靈力的虧空,一屁.股坐在地上,捂著心口大喘粗氣。
“做的不錯。”大祭司摸摸長須,走到她身邊寬慰地拍拍她的肩膀,“就是還不太熟練,往后我得再多帶你訓練訓練。”
“我,我知道了。”余清歡氣還沒喘勻,剛想轉過去問問大祭司能不能再給她一些靈力,卻在不經意間看到了他的臉。
銀白色面具早已在方才那場混戰之中消失不見,而眼前在自己面前的是個接近耄耋之年的老者。他看似須眉交白卻古道仙風,但更重要的是他的臉!
“師尊?”
她死死地盯著那張本該消失在自己記憶中的臉,情不自禁地將那個稱呼說出口:“你是師尊?”
大祭司疑惑地看她一眼,沉吟片刻,又笑:“你叫我聲師尊也不錯,畢竟我到底也教導了你這么多年,往后還得教你封印之術。”
“不,不……”她想說不是的,她不是這個意思,她之所以叫他師尊是因為他和云丹門的掌門久鶴真人一模一樣啊!
不僅是容貌,就連周身氣質,談吐口吻都一模一樣。只是聲音有了些許的不同,若不是因為如此她也不會這么多年都沒有認出來。
她想問問他的道號可是叫久鶴,又不知該如何開口,今天發生的事情太過忙亂,以至于她話到嘴邊都不知該說些什么。
只能又將話吞進去。
****
“圣女大人,請讓屬下為您療傷。”
燃著茉莉香的少女閨房中,坐著三個人。
這里同余清歡在神殿的房間布置一般無二,卻又大有不同,一個太素,一個太艷,特別是墻角的那些花總讓她有種想打噴嚏的沖動。
“唉,我就說要把你在神殿的房間也布置成這個樣子才對。好好的一個小姑娘住的和個出家人似的,這合適嗎?”余夫人罵罵咧咧地替她把花拿到室外去,“連朵花都不讓放。”
“我就是不喜歡這些花,不好看。”她在床上坐著任由醫修給她上藥,同時偏過臉和余夫人說話,“所以說你讓我回來做什么,我在神殿也可以療傷啊。”
因為燭龍的靈力突然爆發的緣故,這半個神殿幾乎都被波及到,還好大祭司早有準備才避免了更大的禍事。雖然也有受傷的,但大都是些皮外傷,最重的還數在風暴中心的余清歡和凌奚。
大祭司和神官們在神殿里設下了許多醫療點,余清歡原本也打算待在那兒的,順道還能等凌奚醒來,哪知她椅子還沒坐熱,就被她娘風風火火地接回了家里。
“別問那么多為什么的。給我好好療傷。”余夫人把她亂動的頭扭過去。
余清歡瞥瞥嘴,又扭回來:“蠢……不,神尊那邊如何了?”
“比你好,只不過現在還沒醒,先關心關心你自己吧。”余夫人說著說著又嘆出一口氣,“不過現在情況有些不妙,大祭司說神尊已經生出心魔,若是不及時制止,完全被心魔吞噬也只是時間問題。”
“要怎么制止。”
“我怎么知道。”
不過也是,但凡這事兒能解決,她百年后也不會在遇到心魔了。
正想著,背后突然傳來一陣刺痛,她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氣,轉頭看向醫修,“輕點輕點。”
“圣女大人,您受傷太重,這也是沒法避免的事。”醫修停下手中動作,猶豫片刻后道,“您這次實在是太冒險了,現在您的靈根只是擦傷,問題還不大。
但若是再有下次的話,您的靈根只怕是會被徹底傷到。”
“傷到靈根會如何?會變成廢人么?”
醫修搖搖頭:“大人您是天靈根,自然與常人不同,所以這個您可以放心,不會因為傷到一點靈根就讓您變廢人的。不過對您來說也不是完全沒有影響,比如會體力變差啊,走路不穩啊之類的。”
……這副作用聽起來怎么那么熟悉呢。
“不對……”她一下子坐直身子,看向母親和醫修姑娘,“你剛剛說我的靈根受傷了?”
“對啊,不過并不嚴重,只有一點點傷害而已。”醫修還想解釋,卻突然被余清歡打斷,方才還在和她們說說笑笑的少女一下子變了臉色,眼淚啪的一下落下來。
“娘,我能不能問你一個問題。”她有些顫抖地揪住床單,雖然知道心里的猜測八九不離十,但還是抱了一線希望,“你還記得我剛進入神殿那天是什么日子嗎?”
“四月初五”
余清歡微微頷首,聲音卻愈發顫抖起來:“那你還記得那天的天氣嗎?”
她百思不得其解,但還是老實照答:“是個晴天,你問這個做什么?”
“我,我……”少女嘴一扁,竟哭了出來。
記憶幻境是根據宿主的記憶編織而成的,所以她不知道的事情幻境中的其他人自然也不會知道。可母親剛剛卻準確無誤地說出了她不知道的事情——她進入神殿的日子。
除此之外,還有另一個更關鍵的證據。
“娘,人的靈根在幻境中是絕對不會受傷的是么?”
“那是當然,這不是常識么?”
余夫人有些擔憂地上前握住她的手,卻見到女兒哭得更大聲了。
完蛋了!她一直以為這里只是個幻境,想著只要找到突破口就能離開這里,所以從不未此事焦慮。
可這里是真實的過去的話,她要如何才能回到原本的時空呢?
第104章 百年約(十五)
自從察覺到這里并非幻境, 而極有可能是真實的過去的時候,余清歡就對此做出了多種嘗試。
她翻閱古籍,在記憶中搜尋, 甚至旁敲側擊地詢問師尊大祭司,就是想找到試圖證明這里不是現實的方法。
然而越是往深處查,越是進行驗證, 她就越是感到失望難受。
“怎么辦啊,為什么這里會是現實呢。”
余清歡用力搓搓自己的頭, 然后看著從爪子里漏出的頭發絲, 發出一聲哀嚎。
半個月了!已經整整半個月了,她還是沒有找到這里幻境的“陣眼”, 難道她就要接受這樣悲慘的現實了嗎!
“不——”
“大清早地哀嚎什么。”余夫人端著碗藥走進來,一邊扒拉她衣服一邊將藥往她手里塞, “快喝,就是因為你, 都是”
余清歡不情不愿地背過身去給她娘看傷口,剛想在喝藥的時候渾水摸魚偷偷把它倒掉,額頭上就落下一個爆栗。
“娘!”她嘴一扁,一副要哭不哭的樣子。
余夫人才不吃她這套,手指一點就把方才撒出去的藥汁一滴不剩地變回碗里, 秀眉一挑:“喝!”
直至看著女兒將湯藥喝得干干凈凈, 她才滿意地坐回原位。
“都是因為你成日不喝藥又不注意休息, 傷才那么久沒好。”她在傷口上掃一眼,替余清歡把衣服合上,“我可是聽說了, 你這幾天是在打聽什么事情是吧。”
少女心虛地移開眼。
她總不能說是在找幻境出口吧,這樣搞不好她娘會以為她不僅身體出了狀況。腦子也同樣出了問題, 到時候更加不讓她離開房間怎么辦。
于是余清歡眼珠子微微一轉,決定把鍋推到別人身上。
“我只是在打聽和神尊有關的消息。”她猶猶豫豫道,“沒有做多余的事。”
硬要說的話也不是說謊啊!說到底也是這家伙把她送到這兒來的,退一萬步說,難道這事兒凌奚就完全摘不出關系嗎?
她這邊只是為應付娘親而含糊其辭,可余夫人在聽到她這么說后,卻露出了果真如此的表情。
“難怪大祭司特意囑咐讓神尊在昏迷期間不要見你……”
她摸著下巴長長嘆出一口氣,有些無奈地看向余清歡。
“清歡,說起來你今年也有十七歲了吧。”
她伸手摸向女兒頭上的簪子,感慨道,“總感覺你進入神殿也不過是昨天的事,轉眼你就及笄兩年了,是大姑娘了。”
余清歡不知娘親為何突然同自己說這些,她只是任由著她一寸寸在自己的流蘇發墜上撫過,一聲不吭。
“清歡。”余夫人終于停下動作,側目看向她,“你有喜歡的人嗎?”
“什,什么!”
冷不丁被娘親這么一問,她剛剛進入喉嚨的苦藥差點噴出去,趕緊手忙腳亂地讓按住自己心口把那股勁兒憋回來,故作鎮定道:“娘,您問這個做什么。”
余夫人沒說話,只是默默地盯著她,試圖從她的表情找尋找到些許蛛絲馬跡。
余清歡終于在娘親強大的視線攻勢下敗下陣來,點點頭:“對。”
“可是神尊?”
“什,什么?”
沒料到娘親居然問的如此直截了當,她直接開始瘋狂咳嗽起來。
她見女兒如此,心里的猜測也八九不離十。她深深地嘆出一口氣,抬手攬住少女的肩膀。
“娘能理解,你從小在神殿長大,能接觸到的男子不多,會喜歡上神尊也不奇怪,這點娘不怪你。”
見娘親態度如此,余清歡懸在心口的那塊石頭可算是落了下來,心說果然話本子里棒打鴛鴦的戲碼是不存在的,然而石頭還沒能沉底,她便聽到余夫人道:
“所以你沒有和他做過吧。”
“噗——”
口中憋了許久的湯藥終于噴出,將床褥灑的到處都是,余清歡捂著胸口用力咳嗽,紅暈一路從脖頸蔓延耳朵根,看起來分外狼狽。
美婦人面無表情地用術法將湯藥抹去,隨后在她脈搏上一捏。
“哦,元陰還在,看來是沒做過。那就不要緊了,這個圣女你還可以繼續當。”
“娘!”
余清歡氣得臉更加紅了。
既然可以直接捏脈搏判斷,干嘛還要直接問她,她也會不好意思的好不好!而且這些事情她也是知道的啊,圣女一旦成親生子便會失去與燭龍之間的聯系,從此變為一個普通人。
她才不會因為這種事情離開神殿呢!
“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娘年輕的時候也是這么過來的。”余夫人將湯碗放回桌面上,轉頭看向余清歡繼續問道,“所以你們進行到哪一步了?”
她面色無比自然,仿佛就像在問余清歡今天是吃茄子還是吃青瓜一樣自然,甚至還頗有興趣地猜測了一下:
“是他主動向你告白的還是你主動的?”
余清歡感覺自己快要被問到崩潰。
為什么!為什么她要和娘親探討這種問題!還說的如此露骨,這讓她以后怎么面對凌奚!
但是……
說實話,她其實心里對此并不抗拒。
平平常常的和娘親聊個天什么的,也是她從小到大都沒有過的體驗。雖然之前也和余夫人有過不少交集,但那都是抱著“反正這是幻境不是真實”的想法。
不像現在。
她想,興許回到兩百年前也并不是什么壞事。
“沒有誰主動了。”她瞥瞥嘴,將臉扭到一邊,低聲咕噥道,“而且我們也沒有做什么。”
不就是親了兩口嘛!又不是什么大事。
她本以為娘親會繼續追問或者是繼續和顏悅色地與她開玩笑,但出乎意料的,聽到她這么說之后,余夫人的臉色卻凝重起來。
“原來是這樣,那你們以后最好還是不要見面了。”
余清歡猛地抬起頭,不敢置信地看向她:“為什么。”
“清歡可知道心魔從何而來?”
她緩緩起身,不等對方應答,便自顧自地解釋道,“有欲望,便會有心魔。妖如此,人是如此,就算是高高在上的神明也逃脫不過。”
“而欲望的源頭,便是情。清歡,他是因為你才產生的心魔。”
美婦人一臉凝重地看向她:“你有兩情相悅的人娘很欣慰,只要不觸及底線,就算是對方只是清風谷的一個雜役娘都不會阻攔你們。”
余清歡不作聲,只是將拳頭愈發攥緊。
窗外又開始飄起雪花。
“你可以喜歡上任何人,但不能是神尊殿下。”
她聽見她娘親發出了今天上午的第三聲嘆息,無奈而又凝重地伸出手,將窗臺上的小狗木雕輕輕放進她手里。
“因為圣女與神尊之間,是絕對不會被祝福的。”
余夫人說完便離開了,只囑咐侍女們要好好伺候她喝藥,爭取早日恢復。
她望著娘親離開的背影,總覺得心里有一股氣憋著上不去下不來,卡在她心口處不上去下不來,偏偏她又不知道自己因何而氣,只能受著。
“可惡!娘為什么要和我說這種話!”真是有夠讓人不爽的啊!
身后給她上藥的醫修哭笑不得地按住她亂晃的手:“圣女大人,您別這樣動,小心傷口裂開。”
這次來給她上藥的醫修是個看起來僅有二十多歲的年輕女子,說話溫溫柔柔的,總讓她想起邰華宗的秦師姐。
“你是從哪兒來的啊。我之前似乎沒有見過你。”余清歡指指她袖口上陌生的花紋,問道,“這是你們門派的標志?”
“回圣女大人,屬下是從寧天州來的。”醫修一邊給她上藥一邊老老實實地答,“您興許也有聽說過,便是您的外家。”
寧天州……
余清歡心頭咯噔一跳,一股不好的預感瞬間涌上心頭。
果不其然,下一瞬她便聽到那醫修說:“屬下就是寧天州孟家的弟子,受夫人之托前來給圣女大人療傷。”
“夫人?你說的不會是……”
醫修用力點頭:“對,就是您的姨母,她現在應當正在同您娘親說話。”
啪嚓。
她仿佛聽到了自己的腦海中的那根名為理智的弦斷掉的聲音。
“她現在在哪里!”
“等一下!圣女大人,您的傷還沒好啊!不要亂動!”醫修眼疾手快地站起來將她攔下,慌慌張張地替她將
余清歡咬牙切齒地坐起來,恨恨地看向門口處。
“我現在就要過去!”
若是沒記錯,柳半煙就是害他們一家滅門的罪魁禍首,現在她和她娘單獨見面,指不定在心里存著什么壞心思呢!
***
“娘!”
待客用的水榭中,兩位面容相似的美婦人同時停下,一齊看向朝他們小跑過來的少女。
對視的剎那三人皆恍惚了一瞬,還是那名穿著華貴一些的女子首先站起,滿臉慈愛地對余清歡招招手。
“這么多年不見,咱們清歡都長這么大了啊。”她笑呵呵地同余清歡打招呼,又轉過臉去與余夫人說話,“姐姐,你看你也真是的,這么多年了也不帶我們清歡去寧天州轉轉。”
水榭前掛著厚厚的簾子,是用妖獸皮制作而成,原本的用途只是擋風,如今卻成了隔絕在他們中間的一道“屏障”。
余清歡站在原地沒動,只是隔著簾子盯著她。
柳半煙同她印象中的差不多,就是看起來稍微年輕精神一些。她試圖在柳半煙身上尋找血云寺的痕跡,但卻什么也沒找到。
“你在那里偷看什么,還不快不進來。”余夫人輕咳兩聲,對跟在身后的侍女一使眼色,對方趕緊將余清歡扶在椅子上做好,同時催動加熱陣法。
陣法的中的火焰將整個水榭熱得暖暖活活,明明是冬日還靠著湖,但是就是一點涼風都沒法吹過來,暖得像在室內一般。
她松開侍女的手在柳半煙對面坐下,臉色臭得不行,就差把我討厭你這幾個字寫在臉上。
直到余夫人在桌下偷偷踢她,她才不情不愿地說了聲姨母好。
“清歡這孩子就是這樣哈。”余夫人有些尷尬地同妹妹解釋,“平日里她也不擱家里,都是在神殿里住著,這幾天才剛剛回來呢,所以不太知道要怎么和咱們相處。”
“娘!”余清歡用眼神拼命抗議。
她才不是不會和人相處,她就是單純不想理這家伙。
一想到在這之前柳半煙把他們打成那樣,她就不爽。
可她又不知該如何同娘親說,畢竟這事兒還沒發生她眼下也沒什么證據證明柳半煙同血云寺的關系,只好試圖用臉色說明一切,其中包括但不限于不許她娘吃姨母遞過來的糕餅或是不許她喝姨母倒的茶等等。
“余清歡,你想干什么!”
這一來二去的把余夫人也弄煩了,她咬牙切齒地將方才被少女奪走的茶杯搶回來,不悅道,“你要是身體不舒服就回去休息,別在這兒做鬼作怪的。”
“無妨無妨。”柳半煙笑呵呵地直起身,從乾坤袋中掏出個鐲子遞給余清歡,“姨母這一趟來的匆忙,所以沒給你準備什么禮物,還請清歡不要介意才好啊。”
余清歡不想接,只板著個臉坐在一邊,一杯又一杯地給自己倒茶。
直到余夫人再次踢她,她才把茶杯放下,勉勉強強地說了聲姨母好。
柳半煙倒是脾氣好,被使了臉色也不生氣,依舊笑呵呵地拉著她嘮家常。不過大部分時間都是她說,余清歡沉默,唯有被余夫人踢的時候才不情不愿地隨意應付兩聲。
“哎呀,怪我一說話太高興了,差點把正事忘了。”
“療傷?”
余清歡心中警鈴大作就要逃跑,可還沒站起來就被兩個侍女按回了原位。
“清歡,不要任性。”余夫人在桌上警告似地輕輕一敲,“你姨母千里迢迢地跑過來就是為了給你治病,你可別給我使臉子。”
說話間柳半煙已經將手搭在了她的手腕上,少女還來不及反抗,這位傳聞中寧天州排行第一的醫修便已經診斷完畢。
“看來清歡恢復的還算不錯嘛。”柳半煙欣慰地收回手,隨后埋頭刷刷在紙上寫下藥方,“只不過還需要再養一養,放心,問題不算大。”
余清歡現在沒什么心思聽她說什么大礙不大礙的,只等對方一放開手她就匆匆忙忙地轉過去查看自己體內的情況,真生怕柳半煙趁著診脈期間給自己下毒。
可什么事也沒有。
甚至因為方才的那一番治療,她體內的靈氣更加充沛了。
難道是說姨母現在還沒有成為血云寺的首領,還可以信任?
余清歡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將此事壓下,心想著往后若是有機會定要再試一試柳半煙。
她正想著要怎么和娘親說姨母的事情,就突然聽到柳半煙開了口。
“清歡現在在神殿是做什么呢?為何要住在神殿里?”
“那個……”余清歡撓撓頭,正猶豫要不要告訴姨母自己是在神殿當圣女的時候,娘親就搶先一步回答了柳半煙。
“倒也沒做什么,就是個普通的弟子。”
余夫人輕輕地撫去水面上的茶末,不咸不淡道:“只不過是因為她的師尊是是神殿大祭司,為了方便才讓她也住在那里而已。”
***
夜幕降臨,來自寧天州的客人被恭恭敬敬地送回了客房中,而余清歡也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她一開始還以為娘親并不清楚姨母的為人,還想著要去看著她們避免出事,現在想想看,應當是她多慮了,娘親心里應當比她想象的要清明得多,要不然也不會對姨母隱瞞有關圣女的事。
可既然如此,兩百年前清風谷又是為什么會落敗呢?
她百思不得其解,干脆躺回床上繼續對著旁邊那已經空了的藥碗發愁。
可惡啊,一不小心喝太多茶,現在搞得她好清醒睡也睡不著。每次一閉上眼睛是海里便會浮現出娘親的那一句:
神尊和圣女是不會有好結果的。
“既然沒有好結果那你把我倆放在一起養是想干嘛啊!”
不知道人心是肉長的嗎!讓他們兩個年紀相仿的少年人朝夕相處,早晚會出事吧!
可是轉念一想,這好像也不能怪他們,畢竟她上輩子都發誓死都不要再喜歡師兄了,重生回來之后再元靈境上隨便聊一聊,這面都沒見呢,不還是再次愛上了?
想起這個她就窩心,于是坐起來對著床就是一頓亂錘。
錘完之后她又覺得迷茫。
她突然有些想問自己,她對凌奚的感情當真是喜歡嗎?畢竟她從小到大接觸的男子都只有師兄一個,若是將其他感情誤會成男女之前也說不定吧。
“好煩。”
腦子里亂哄哄一片,心里也亂哄哄的一片,一會兒想凌奚現在在做什么,他身上的傷好些沒有,一會兒又在想他現在是否還在昏迷之中,等他醒來之后他會如何看她。
需要想的事情太多,她干脆用枕頭狠狠埋住自己的臉裝聾作啞。
遠方鐘聲順著風傳來,告訴她眼下已過子時三刻。
余清歡撐著胳膊坐起來,正要坐起來將給自己倒杯水喝時,突然聽到門外傳來敲門聲。
她提著裙子小心翼翼地走過去,想了想,又折回去把碧玉葫蘆拿起,隨后舉著葫蘆走過去。
若是來者不善,她就一葫蘆——
“唉?”待看清來者之后她整個人愣在原地,就連舉起的葫蘆都忘了放下,不敢置信道,“怎么是你?”
他現在不是應該在神殿里昏迷不醒嗎,跑來她這里做什么。
少年眼皮輕撩看向她,一言不發。
眼睛沒有變金色,看來面前的這家伙就是蠢龍沒錯。
余清歡被他看的有些緊張,怕把他拉進來后這家伙會突然心魔上身,可總也不能一直就這樣僵持下去,權衡之后她只好上前一步,硬著頭皮道:
“你要是不說話的話,我可就把門關上了。”
說罷便作勢要將大門關上,方才還一動不動的家伙臉色瞬間變化,猛地上前兩步按住她的手。
寬厚的手掌幾乎將她包裹在其中,余清歡禁不住心上一麻。
待回過神來時,不速之客已然進入房間之中,期間還不忘替她將門窗關上,面無表情地坐在椅子上看著她。
仔細看去才發現他的眸子里竟是濕漉漉的,像是才哭過。
“余清歡。”少年抬起手,輕輕地勾住她的衣帶,“你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
余清歡剛要回答又聽他道:“是我控制不住心魔的力量傷了你,抱歉。”
“你若是愿意的話打我也可以,罵我也可以,總而言之……不要不理我好不好。”
余清歡愣在原地。
她才知道,原來在這半個月之中,他并非完全昏迷著。
在這期間他也曾無數次醒來過,醒來后也像她一樣詢問對方在哪里,可得到的答案永遠都是否定。
“大祭司不讓我見你,他說若是見到了你,我會抑制不住自己的心魔。”凌奚抬頭看向她,將掌心發光的某物地給她,“所以我把這個給你帶來了。”
“這是什么?”
“燭龍火種。這世上只有兩種人能傷到燭龍,一個是燭龍自己,還有一個便是掌握燭龍火種之人。”
他毫不猶豫地將掌心火焰塞進余清歡手里,一臉殷切地看向她:“只要你吸收了燭龍火種,那么即便是我也奈何不了你”
“你,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啊,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事。”余清歡手足無措地捏著掌心靈火,震驚地說不出話。
火種是燭龍的力量源泉,他就這樣輕而易舉地把它送給自己了?就不怕有朝一日他們反目,她會捅他一刀么?
“我當然知道。”少年毫不在意地點點頭,“余清歡,認真想過了,我果然還是很喜歡你。相比起為了心魔形同陌路,我更愿意像這樣把制衡心魔的力量送給你,然后繼續和你在一起。”
“說什么喜歡呢……居然是為了這種原因……”少女咬緊下唇,聲音帶了些哽咽,“你知不知道你這樣真的很過分……”
今夜一直在糾結的事終于有了答案。
靈火是燙的。
她的胸口那顆狂跳不已的心也如此。
第105章 百年約(十六)
墮神是什么?
神明有了心魔, 若是不加以干預心魔便會一點點將神明完全吞噬,等到心魔完全長成的那天神明便會從高處墮入深淵,成為霍亂天下的墮神。
九州大陸上供奉著數個神明, 這千萬年也不是沒有墮神出現。
只要有欲望就會出現心魔,心魔的成長不可避免,眾神殿歷經多年能找到的方法也不過是在茫茫人海中選出擁有天靈根的圣女, 并教導她封印之術,讓她在關鍵時刻對墮神進行封印。
只可惜這么多年, 天靈根的出現屈指可數, 而他們也低估了墮神的威力,凡人無法以血肉之軀傷到神明, 沒有神力一切都是空談,所以他們也只能眼睜睜看著一個又一個的神明墮入魔域, 卻什么也做不到。
如今魔域與修真界的力量恰好處于一個平衡的狀態,若是在這個時候再有一個神明墮落, 那么這個天平就會被打破。
“你可有聽明白?”
長長的戒鞭敲在桌上,余清歡嚇了一大跳,趕緊抬起頭。
“聽明白了就按照我方才教的做。”大祭司冷哼一聲將戒鞭收回來,對著不遠處的一個巨樹遙遙一指,“對它施用封印之術。”
余清歡不敢怠慢, 迅速念出咒語。
金色的鎖鏈在空中無端浮現, 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纏在樹干上, 少女猛地睜開眼大喝一聲,只見鎖鏈倏地收緊,瞬間將樹干牢牢束縛在其中。
“做的不錯, 比半個月前要好上許多,不愧是天靈根。”
大祭司若有所思地看著眼前的金色鎖鏈, 卻在觸到上方的那一刻怔住。
“你身上為何會有神力?”而且還不是一星半點兒。
余清歡心知自己瞞不過師尊,便將昨日凌奚把燭龍之力送給自己這件事一五一十地說告訴了他。
她越說,老者的眉頭便皺得愈緊。
“心魔因你而生,神尊卻親手將神力送到你手里,妙哉啊妙哉啊……”他感嘆兩聲,又看向余清歡,“圣女知道燭龍之力可有什么用。”
“能把我的火變強?”她喚出一團三昧真火,果不其然那團火比往日燒的更旺,都快要竄到屋頂了。
“還有呢?”
“還有……”她摸著下巴思索,突地一頓,“時間!”
不錯,她之所以能重生,能回到兩百年前,靠的可不就是燭龍之力么?
這是不是意味著,只要她學會運用燭龍之力,就會重新回到原來的時空了?
新發現讓她喜形于色,可在短暫的高興后又冷靜下來。
是可以回去沒錯,但在這之前她總得做點什么才行。
“師尊。”她猶猶豫豫地看向大祭司,“那個,你看我這半個月也基本掌握封印術了,明日我可否告假?”
“基本掌握?最核心的止觀法你還沒能掌握,就要告假?!”
余清歡在心里瞥瞥嘴,暗想師尊怎么和兩百年后一點也不一樣,在云丹門的時候可比現在溫柔多了,不像現在,成日催她練習練習。
為這練習,她從那天接收燭龍之力后便再也沒有和凌奚見面過,表面上是說為了不讓心魔生長,但余清歡自己也知道,就算沒有心魔這茬,她也沒時間去找凌奚玩。
況且今天她也不是為了玩。
“我聽說神官大人擅占卜之術,我想去找她。要不師尊你放我回家找我娘也行,她的占卜之術也不錯。”
“可是為了兩百年后的事?你想問問要不要回去是么?”
少女的眼睛倏地瞪大:“您!您怎么知道!”
她明明從來沒有和任何人提起過,師尊怎會知道并不屬于這里!
“難道說您一開始就知道……”怪不得能放心讓五歲的她一個人在洞中修行,原來他壓根就不把她當小孩看。
大祭司沒急著作答,而是示意她坐下。
他在隨意撿起兩片落葉,示意余清歡拋出其中一片。
“你看,這兩片落葉是否飄向了不同的方向。”
少女點頭,同時不解為何師尊突然之間要讓她扔葉子。
“雖然他們的結果都是落在地上,但你拋出的這一片在下落過程中遇到了風,所以吹得更遠。”
他停下撫摸胡須的動作,意味深長地看向余清歡:“而你就是這陣風。”
“雖然我不知道你是如何動用了燭龍的力量,從兩百年后來到這里。也不知道兩百年后會發生什么,但是我心里清楚這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你既然來到這里,必定也是命運的安排。”
他動作微微一頓,素來都板著的臉突然笑起來。
“清歡,既然天意讓你回到這里,必定也有它的道理。”
余清歡若有所思。
什么天意啊,所以老天把她送到這里來是讓她改變過去的?可這么龐大一個血云寺憑她一己之力要怎么改變,相比之下還是直接穿回去比較好。
也不知道她來到這里這么久,師兄那邊怎么樣了。
大祭司見她目露猶豫,倒也沒有再過分追問她。只是像往日那樣給她安排了一些練習用的靶子,讓她早日習得止觀法。
“師尊,對于心魔我們只能動用封印么?”她背對大祭司,一邊對著靶子比比劃劃,一邊說道,“我看兩百年后的心魔好像也不是那么難對付,要不我還是把燭龍之力練習好,直接回到我原來的時空好了。”
她在那兒對著靶子咕噥半天,哪知說這么久都沒聽到大祭司回話,余清歡疑惑地扭過頭去,便對上一雙漆黑如墨的眼眸。
少年站在樹下一錯不錯地看著她,也不知聽了多久。
“那個。”她有些心虛地撓撓頭,一邊在心里罵大祭司這個坑徒弟的,凌奚來了怎么都不和她說一聲,自己說走就走了,一邊對著少年干笑兩聲,“你應該沒聽到,對吧。”
凌奚沒說話,仍站在原地盯著她。
那雙眼眸侵略性太強,總讓她想起前些日子里那個煽情過分的吻。若不是他此時此刻身上并未有一絲一毫的魔氣,她一定會以為他被心魔上身。
“要是沒什么事的話我就先回去了,我還得繼續修行封印之術……”她有些尷尬地想逃,不料還沒挪出一步手就被他握住。
少年只淺淺一握便又松開,退回原位。
“聽到了。”這是在回答她之前的問題。
“你躲我,是不是想離開這里。”這是在問她。
若是在往日,她會將他說的離開理解為字面意思。但現在她很清楚,凌奚這么問,是因為真的聽到了她與師尊的對話。
“方才大祭司和你說的話,我全部都有聽到。”他深吸一口氣,低下頭,“其實第一次見你的時候我就隱隱約約有這種感覺,只是不確定,畢竟你身上有一股令很熟悉的感覺。”
刻在靈魂里的東西是不會變的,她曾“養”過那么多年的燭龍火種,靈魂之上多多少少也烙印下了些許痕跡。
她心知瞞不過,干脆直接承認。
“不錯,我確實是兩百年后的余清歡。我不知道為什么來到了這里,說起來你可能不信,我也是最近才知道這里是兩百年前的……”她聲音越來越小聲,沒好意思往下說自己技不如人,來到這里接近十二年才意識到這里其實是現實世界。
“我不在意這些。”凌奚毫不猶豫地打斷她的碎碎念,“我只想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想要離開這里。”
一陣涼風吹來,雪花劃過發梢,有些冷。
“你若是想,我可以教你燭龍之力的使用方法。”
話音剛落,凌奚便生出了逃離這里的沖動。
若是再留下,只怕是他心中那枚名為心魔的東西會再次掙脫枷鎖,然后他就會像半個月前的那樣再次傷到余清歡。
“可以嗎?”少女抬起眸子,試探性地問。
“所以你真的想要離開這里?”凌奚輕咬下唇,總覺得就連呼吸都在生生地疼,“你是不是害怕我的心魔,沒關系,我可以陪你練習封印之術,我不介意被你封印。”
甚至再過分一點,他甚至可以給她送個鏈子好了,項圈就系在他脖頸上,不受控制了就讓余清歡拽拽它。
如果這樣可以讓她不離開的話。
“我走了以后,屬于這個時空的余清歡也會回來啊。”她拍拍自己的胸口,“我們就是同一個人,記憶也是同一份記憶,面對她和面對我有什么不一樣——”
“余清歡!”
突如其來的吼聲讓她嚇了一大跳,余清歡趕緊住嘴。
他閉上眼,深吸一口氣:“不必多說了,這畢竟是你的選擇,不管你是走是留,我都樂意接受。”
“不過有一件事你能不能答應我。”
“什么?”
她低頭絞弄手指,有些緊張。
她想,若是凌奚提出一些更過分的要求她要不要答應呢,比如再親一次?或者更過分一些,比如像春宮里面的那種……
可當她對上少年視線時,卻見他眼眸清亮,唇邊還帶著笑意,一如他們初見那般陽光開朗。
“我聽說北鶴峰的桃花開了,和我一起去可以么?”
第106章 百年約(十七)
“這里沒下雪啊。”余清歡深吸一口氣, 將身上的厚衣服放進乾坤袋里,“比清風谷暖和好多。”
少女從龍背上跳下來,好奇地左右看看。只覺得周圍一切熟悉又陌生, 讓她忍不住發出一聲感慨。
此時的北鶴峰還不算是邰華宗的領域范圍,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荒山,唯一不同的是荒山后方種滿了桃樹, 此時花開得正艷,染紅了半個山頭。
地上有一條由人踩踏而出的小路, 一路蔓延到桃林深處。
他們二人沿著小路一步步往桃林走, 走到一半時才看到樹林里有兩個人。
余清歡眼疾手快地把他拽回來,一閃身躲到個桃樹后方。
“認識?”凌奚挑眉, 陰陽怪氣的,“還是你覺得心虛啊。”
“我虛什么, 你沒看到他倆在親……嗎!”
她說這話的時候臉漲得通紅,想罵凌奚那么明顯都沒看出來嗎?可轉念一想這小子也不過是只幼龍而已, 一直在神殿里供著的,也沒人教過他人情世故。
凌奚歪頭看她,詢問道:“親了又如何?我們不也親過么?”
“這是一回事嗎!別說了!”
少女尷尬地滿臉通紅,又不知該如何同他解釋這其中的尷尬,干脆在他倆周圍撐起結界, 然而不知為何體內靈力異常堵塞, 前前后后用了近半刻鐘, 等她將結界撐好,那兩人已經不知所蹤。
“你帶我來這里做什么。”
“真是的,為什么總讓我遇到這種事……”
她碎碎念地往前走, 一回頭才發現凌奚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你好像很在意?”他背著手往她處走,悠然又自得, 與狼狽的她一點也不一樣。
“這不是在不在意的問題吧,這種事就是不能讓別人看到啊,真的很尷尬……”余清歡拍拍發熱地臉,越說聲音越小,最后小到消失不見。
少年眼皮輕挑,始終跟在她身后不遠處。
方才那對男女想來應當是住在山下的村民,年紀也不過十五六歲,背后還背著兩個籮筐,應當是來山上打獵順帶看一看花。
山上的桃花絢爛得有些過分。余清歡站在樹下往上看去,腦海中忍不住閃過方才的那一幕。
少年少女輕輕靠在一起,吻的時候淺嘗輒止,并不會太熱烈,只輕輕地碰著。
前世暗戀師兄的時候,她就無數次幻想過類似的場景,只可惜天不遂人愿,他們倆之間總會因為種種事情錯過。
喜歡的心意也從未傳達成功。
“在想什么?”
“在想師兄。”
此時此刻余清歡什么也沒想,旁人問什么她就答伸,說完之后才猛然察覺到不對。
她急忙回頭去看凌奚,卻見他嘴唇抿得緊緊,眸中似乎有千萬種思緒閃過,卻什么也沒說。
只大踏步向前走,在經過她身側的時候肩膀輕輕一碰,又迅速避開。
“等等!”
余清歡暗道不妙,趕緊追上。
但是不知為何,越往北鶴峰的山上走,她體內靈力就郁結得越厲害,就像是有一道無形的枷鎖在周圍制住她一般。明明之前用清潔咒對她而言也就是輕輕松松的事,但現在卻讓她感到十分氣喘吁吁。
她靠著樹干大聲喘氣,剛想詢問他要不要休息休息,就見眼前赫然出現一道陰影。
她抬起頭,對上一雙思緒不明的桃花眼。
“你知道嗎?燭龍與其他神明不同。他們興許沒有強悍的神力,興許也沒有華麗的外表,也沒有長得過分的壽命,也不是不死之身。”他頓了頓,才道,“他們雖然會死,但也會在死后不久涅槃重生,重新變為一顆龍蛋。
涅槃后的我也不再是從前的我,我們或許會有一樣的相貌,但是卻記憶卻不共享,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們并不算是同一只龍。”
余清歡疑惑地看向他,不知他為何突然同自己說這些。
“可心魔不會因為涅槃消失。”凌奚俯下身將她扶起,聲音很淡,“小清歡,我知道你還沒有吸收燭龍之力,所以有件事情我必須要和你說清楚。”
“什么?”余清歡遲疑地看過來。
與此同時,她覺得體內那一股壓抑的感覺越發明顯,明顯到她幾乎無法喘息。但她很快就發現,這股壓抑的感覺針對的是暫時留在她體內的燭龍之力,而非她本身的靈力。
“你應該也發現了吧,你越往上走,體力就會變得越差。”他一邊斬斷橫在他們前面攔路的樹枝,一邊引著余清歡往前走,直到在一個山洞前停下。
少年掏出一張符紙輕輕按在山洞前的符咒上,只見道刺眼的亮光閃過,眼前瞬間豁然開朗。
余清歡忍不住捂住嘴:“這里是——”
不會錯的,她記得這里,這里就是云丹門的禁地,也是她初次進入師兄的識海的時候看到的地方。
如今這里鎖鏈和法陣已經準備完善,就差囚徒。
“察覺到心魔的存在之后,我這些日子一直在尋找能夠壓抑它的地方。而現在我找到了,就是這里。”他從懷中小心翼翼掏出一個錦囊,遞給余清歡。
“北鶴峰的靈力場與燭龍的靈力場相斥,所以我在這里會變得非常脆弱。很適合被封印。”
余清歡愣愣地接過,打開一看才發現是兩枚紅玉耳環和一枚紅玉耳釘。
這是她那日在冰湖上送給凌奚的東西。
“這幾枚耳環所用的紅玉都取南海無極島,天生具有強大的驅魔之力,最適合用來封印邪魔,而它們本身也是用作于此的法器。”
那日收到耳環后他并未多想,只當是個巧合,直至昨天意外聽到余清歡和大祭司的對話,知曉了她來自兩百年后的事。
原來這一切的一切不是巧合,而是一場因果輪回。
“小清歡,我昨天晚上想了很久很久。”
凌奚在她眉心輕輕一點,象征著燭龍之力的火種便重新浮現在他的掌心之中,他拉過余清歡的手,說道:“吸收燭龍之力后,你就會隨我一起涅槃。”
說完后他沉默了下來,并不敢去看余清歡的眼睛。
小小的火種在他掌心閃爍,
他當然知道這樣很過分。
吸收燭龍之力后,也就代表他們的命運從此綁定在了一起,從此余清歡不止是清風谷的掌門之女余清歡,更是火種的容器,束縛墮神的最佳韁繩。
而她也會跟著他一直輪回,直至心魔被完全消除為止。
大祭司說這樣是最好的方法了,比起每次重生都要重新找圣女來制約心魔,將余清歡牢牢捆綁在身邊是最輕松的方法,雖然這樣對她而言有些過分,但為了大局考慮,這也是不得已的方法。
所以當大祭司知道他已經把燭龍之力送給余清歡時,不僅沒有神奇,反而還露出釋懷的表情:
“那不是正好嗎?你就這樣讓她把火種吸收了,也省得我去勸她了。”
可他不想這樣。
凌奚想,自己大概真是個不合格的神明。
大祭司總讓他顧全大局,他卻總是滿肚子私心。
“總之,其中利弊我已經告訴你了,你若是不愿意也無妨——”
“我能問個問題嗎?”余清歡貿然打斷他,“你自己呢?你希望和你一起輪回的人是我嗎?”
天靈根雖然少見,但也完全不是沒有,若是他們愿意找肯定也能找到。
“那是當然。”凌奚毫不猶豫地答,“我才不要把我的種給別人!”
“你不要說這種讓人誤會的話了!”
“總而言之。”他直勾勾地盯著余清歡看,“那個人只能是你。”
他說完之后兩個人都沉默了一會兒。
隨后同時別開眼。
半晌,少女在捂住,輕輕地說了一聲:“……把火種給我吧。”
凌奚猛然看向她。
“使命什么的,我在進入神殿的那一天不就被告知了么?而且你說的那些大祭司也頭告訴過我。”
更重要的是!
修士無轉生,若是她拒絕燭龍之力,那她往后就是死了,她不會在云丹門被師尊撿到,也不會在被蕭淮殺死后重生,更重要的是,也不會遇見師兄。
“其實我覺得你沒必要糾結這個的。”她撓撓臉,有些不好意思道,“我若是當真畏懼這些,我就不是余清歡了。我現在站在這里,不也是接受了燭龍之力的結果嗎?”
她伸手接過火種,將它捧至心口處。
火種一寸一寸地融入她的體內,直至消失不見。而在火種徹底與她的靈根合二為一的一剎那,余清歡也感受到了莫大的威壓,幾乎壓得她快要跪倒在地。
但很快那股威壓便消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她肉眼可見地在衰退的體力。
“清歡!”
凌奚匆忙接住她,將她摟在懷里,本想給她輸些靈力,才開始念咒便猛然想起來,自己已經把火種給她了。
“我沒事,只是嚇了一大跳。”余清歡扶著他的手臂緩緩起身,“也沒什么大事,就是一下子變得脆弱了有點不習慣。”
其實她之前在云丹門的時候就是這樣,只不過現在當圣女強悍太久了,一時間回到弱雞狀態有些別扭而已。
“我稍微坐一下就行。”
她推開凌奚的手,找了個平坦的地方調息。
一刻鐘后,少女緩緩睜開眼,卻見凌奚靠著鐵鏈一動不動,不知在思索什么。
她想也不想地便問道:“你在想什么?”
“在想你和你師兄的事。”
“什,什么!”余清歡心中警鈴大作,莫名想起方才在桃花樹下那家伙的詭異態度,心說他該不會還在吃醋吧。
但是她不是已經解決誤會了嗎?怎么還吃。
“我知道你說的‘師兄’就是涅槃后的我。”凌奚低頭掰衣角,瞥瞥嘴道,“可我還是有些在意,因為你在書上寫的那些我沒有經歷過也沒有見過,我……”
他想知道的有很多。
他想知道為什么她方才會在桃花樹下發呆,為什么從不讓他沾酒,為何總會抱怨神殿的廚子不如某個人。
明明他是強悍的神明,卻在面對她時尤其手足無措。
“我很在意你和他的事。”少年在她面前站定,垂眸與她對視,“所以能不能事無巨細地告訴我呢?”
余清歡猶豫道:“可以是可以,但我們出來太久了,只怕這一時半會兒也說不完。”
“沒關系!”
他在她面前蹲下,伸手勾住她的手指,就這樣笑起來。
“你大可以百年后再告訴我,反正我們到時候還會再見的不是么。先說好,你可不許食言。”
兩根小拇指輕輕一勾,便是立下了一個長達百年的約定。
他想,指不定他會在兩百年后的某日在一個名為元靈境的地方聽她細細將他們的過往全部盤一遍,然后再去下方給她評論一條:
“道友寫的好感人哦,打賞五百靈石。”
第107章 百年約(十八)
“你說什么, 我娘不在?”余清歡將從路上順道買來的靈果放在桌子上,看著空落落的屋子忍不住問,“我爹也不在?”
偌大的房間中只有她和母親的親傳弟子兩個人, 讓她有些局促。
余夫人膝下有兩個親傳,這是剛入門不久的那一個,論輩分他該稱余清歡一聲師姐, 只是他年紀比她長許多,每次師姐師姐的叫總讓她有種想笑的沖動。
劉師弟點點頭, 沒有隱瞞:“對, 師尊他們出去了,不過孟夫人待會兒會過來, 您可以在這里稍等一會兒。”
少女目送他離開,隨后在椅子上端端正正坐好, 翻看起桌上的兩本書。
果然是與煉丹有關的。不過也是,母親再怎么說也是整個九州大陸排的上號的丹修, 若不是她小小年紀就成為圣女,這會兒只怕是也已經繼承母親的衣缽了吧。
“怪不得師尊讓我修丹道呢。”她隨意擺弄桌上的茶具,突然聽到門外傳來幾聲輕響,一回頭才發現有人正在看自己。
見是孟家的人,余清歡眉頭忍不住皺起:“你來這里做什么?”
這人她是認識的, 便是姨母特意從寧天州帶來的醫修, 據說也算是她的弟子。
柳半煙因小時候發生的一些事情導致靈根受損無法修行, 導致她姐姐已經勘破大乘她還停留在筑基,好在醫道并不如何看靈力,再加上她又勤奮, 不過短短百年就已名聲大振。
雖然仍比不上余夫人。
見她話中帶刺,那醫修倒也不生氣, 只是在她面前坐下,笑著拉過她的手,想去探她的脈搏。
“我聽說余大小姐出關了,想著好久沒有給你診療身體,便想來看一看你。”
她恭恭敬敬地對余清歡一行禮,隨后對她伸出手:“這也是我師父和掌門夫人的要求。”
拿她娘來壓她?余清歡挑眉,顯然并不接受她的說法。
那醫修見狀也沒生氣,只不緊不慢地走到她跟前:“大小姐還是治一治比較好,你身上的靈力紊亂,早晚會出事。”
“哦?那現在是中午。”她叉腰倚靠在柱子上,懶洋洋地打個哈欠,“再說了,怎么不讓姨母來幫我診療,上次不也是她來的嗎?”
余清歡本就是隨口一問,哪知卻看到那醫修臉上出現了一些慌亂。
她沒錯過她的表情,忙叫住醫修:“慢著,可是我姨母出了什么事?”
醫修支支吾吾并不想說。
余清歡不動聲色地降下一層威壓,厲聲道:“說!”
為表誠心,柳半煙從寧天州帶來的人修為都沒有超過金丹,余清歡只需要稍微釋放一下獨屬于元嬰修士的靈力場就足以讓她呼吸困難。
更別說她現在腹中還有燭龍火種。
醫修肩膀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一下:“掌門和夫人去魔域不久之后便失去了消息,一直到昨天都沒個信兒,我師尊擔心,所以也跟著去了魔域。”
“什么?”
爹娘竟出了這種事!她怎么不知道!
“他們去魔域做什么。”余清歡一咬下唇,心里慌得不像話。
她只恨自己是涅槃不是重生,沒有兩百年前的記憶,若不然她定會及時去阻止爹娘前往魔域。
醫修搖搖頭:“我也不知,那日他們似乎是收到了什么消息便急匆匆出發了,連個信兒也沒留下。不過這件事也只有幾位長老知道,您不清楚也正常。”
竟是如此。
不過應當沒什么大事,她記得很清楚,兩百年前清風谷的滅門主使是血云寺,雖說后續仙盟一直努力將鍋往魔修身上甩,但是大家心里都清楚,血云寺上下幾千人沒有一個出身魔域。
她現在可不能亂,若是亂了,指不定就中了姨母的算計。
余清歡捏緊拳頭,深呼吸好幾次才讓自己稍微冷靜下來:“我知道了,沒什么事的話你便出去吧。”
醫修拱拱手轉身離開,卻在與她擦肩而過時被她叫住。
“沒什么事。”余清歡對她眨眨眼,擠出一個難看的笑,“若是有爹娘的消息還請告訴我。”
“這是自然。”
待醫修離開之后,余清歡才將自己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收起,仔細回憶從她身上嗅到的氣味。
她當過那么多年丹修,對草藥的味道也很敏感,柳半煙身上那股苦甘草味每次都熏得她腦殼痛,想忘記都忘不掉。
果然,醫修身上沒有姨母的味道。
“賭一把。”
***
一不做二不休,當天夜里她便潛入了柳半煙暫住的客房。果不其然這里空蕩蕩的什么人也沒有,她松了口氣,小心翼翼往里走。
桌面上很是干凈,只有幾本醫書,毛筆上的墨已然干枯,就準隨意地搭在筆架上。看起來柳半煙走得也很匆忙,甚至連字還沒寫完就匆匆走掉了。
她繞過來到書桌正面,若有所思地拿起桌面上那支毛筆。
“我記得……姨母的機關應該是這樣設置的。”
毛筆在她掌心扭了幾下,只聽咔噠一聲響,竟從其中掉出兩張紙條來。
成了!
果然之前日日跟在柳半煙身邊也不算是完全沒有收獲,她就算是個神仙也會累,自然也不會在所有時候都能防著余清歡。
只不過她看著桌面上的紙條幾眼,并未真地去動,而是抬手將它復原回原樣。隨后一閃身跳到房梁之后,再在自己身上降下一個隱身術法。
可惡,本來是打算帥氣地跳到房梁上的,都怪該死的燭龍之力害她體能變差了!
片刻后,一名身著白衣的侍女匆匆走進來,目光在桌上輕掃一下后又抬頭看向房梁。
看完房梁后她又去看桌面上的毛筆,確信并沒有被移動后才松了一口氣。
此時此刻藏在柱子后面的余清歡的心提到嗓子眼。
還好還好,她只檢查了一遍后便離開了房間。余清歡生怕有詐不敢走,生生熬到子時靈力耗盡才往回走。
她原本打算回到自己在清風谷的房間暫住一晚,卻再踏入院門的前一刻又硬生生收了回來。
味道不對。
她幾乎可以肯定,有人就在她的房間里埋伏著。
幾乎沒有猶豫,她二話不說就往神殿里走去。全憑著高超的敏銳力躲避柳半煙的人,還好還好,一路上有驚無險,一直走到房前都沒被發現。
“看來還真是陷阱啊……”也不知道柳半煙是什么時候看出她有問題的,竟然想用這種方法將她引君入甕。
但不得不說極為有效,若不是因為她體內的燭龍之力大大加強了她的嗅覺,和她當丹修時的知識,她肯定會被血云寺的人給逮住。
“圣女大人,您在這兒做什么。”
突如其來的呼喚將她嚇了一大跳,回頭才發現是竺憐。
“沒事,我就隨便走走。”她聳聳肩,滿不在意地就要往自己房間方向去,可剛抬腿又把腳步縮回來。
不行,若是神殿里也有血云寺的人怎么辦,還是太過冒險。
于是她轉身看向竺憐,笑道:“竺憐姐姐,我聽說你最近抱了只西域來的靈鳥,只有在夜間出沒,我可否去看一看?”
雖說時間有些晚,但對于修真之人而言并不是什么大事。聽她這么一說竺憐也樂意至極,當下便給她引路。
感受到氣味的消失,余清歡也暗暗松了口氣。
她跟在竺憐身后,以極快地速度紙條的內容從識海之中調出來,仔細閱讀。
就在方才她將毛筆機關解開的瞬間,她便已經將紙條上的信息都“藏”進了識海里。這一招也是大祭司最近教她的,雖然極耗靈力,但非常好用。
她現在仍平安無事便說明了這點。
“這邊是姐姐的靈鳥么?真好看。”
小小的青鳥在籠中嘰嘰喳喳,余清歡看得歡喜,便上去逗了逗。一低頭,她才發現竺憐枕邊放著一根純金色的步搖,藏得那叫一個小心,若不是青鳥一直對它叫她都沒發現。
只不過瞧著有些眼熟,似乎曾在哪里見過。
她不動聲色地將步搖藏入袖中,同時變出另一根一模一樣的放在上面。待做完這一切就看見竺憐端著一些茶點從外面走進來,笑意盈盈地對她道:
“圣女喜歡么?”
“啊,還可以的。”
“竺憐姐姐,您這鳥是上哪兒弄來的。”她印象中竺憐似乎并沒有養靈寵的習慣啊。
“這個啊。”竺憐撓撓臉,耳朵泛起明顯的紅意,“圣女大人莫要笑話我,這是一個師弟送給我的。”
“師弟?”
說是師弟,但是看她這副羞答答的表情,只怕是寫做師弟讀作情郎吧。
她面上笑嘻嘻地逗著鳥兒,同時在腦子里匆匆閱讀紙條上的內容。
她是沒想到這機關中還藏著機關,紙條看似平平無奇其實其中還暗藏玄機,好在在孟家那段時間也不是白待地,雖說一邊逗鳥一邊解謎有些累,但還是給解開了。
上方只有八個大字。
“即刻動手搶奪火種。”
動手?
她正要繼續檢查,突然喉頭一甜,胸前傳來一陣猛烈的劇痛。
余清歡緩緩回過頭,不敢置信地看向那把從背后刺穿自己胸膛的劍,以及持劍的人。
“圣女大人,這么多年了您居然都沒懷疑過我,屬下真的很榮幸呢。”竺憐慢條斯理地擦去濺落在臉上的血,目光看向她的小腹處,“首領果然料事如神,神尊果然會把秘寶贈送給你。”
“你……什么意思……”
余清歡疼地幾乎說不出話,竺憐在劍上淬了專門控制她的法陣,害她完全使不出靈力。
血云寺一直在尋找的燭龍秘寶竟就是燭龍之力,何其荒謬!
“字面意思。”竺憐聳聳肩,“其實首領一開始只是想引出燭龍體內的心魔,但是沒想到他會為了不讓心魔傷害你而選擇把火種送給你,不過這倒也方便了我們。”
相比起神明,余清歡則好解決得多。
“你爹娘現在應當在忙著和我們首領纏斗吧,只可惜啊,他們機關算盡都不會想到,血云寺的何止那幾個從寧天州來的醫修啊,早在幾十年前這里便已經被我們滲透了。”
她笑得輕松自在,身上沒有一絲一毫被奪舍過痕跡,她的一舉一動都是發自內心。這也就意味著從一開始就不存在任何背叛,畢竟她效忠的主子從來都不是自己。
“別著急,我這就將火種取走——額!”
正當竺憐打算掏出法器之時,在這眨眼的一剎那,以余清歡為中心的靈力迅速凝聚膨脹,而她連遺言都來不及說便在爆炸聲中與房間一起化為了灰燼。
煙霧散去,終于露出了廢墟中央的少女。
她趴在原地一動不動,臉上身上都是血,雙眸緊閉,生死不明。
第108章 百年約(十九)
余清歡似乎做了一個漫長的夢。
夢中的場景不斷變化扭曲, 她像坐在小船上一般搖搖晃晃地搖擺著,終于,船撞在岸邊石頭上, 而她也在一片迷茫中睜開眼。
眼前是一片迷霧,什么都看不清,只隱隱約約能看到霧中似乎有什么東西閃過。
她疑惑地站起來, 朝著濃霧走去。
“這里是哪里?”她跳下船,剛要朝前走就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 余清歡疑惑將其撿起來, 才發現是個撥浪鼓。
小小的鼓在她掌心咚咚作響,在第三聲敲響時, 她的面前也浮現出畫面。
一個才剛滿周歲的小女娃被爹娘放在桌子上,她周圍擺得滿滿當當的, 什么都有,她卻毫不猶豫地抓起了那只距離自己最近的撥浪鼓。
“這是誰放在這兒的, 老余,你還不快拿走!”美婦人一邊訓斥身邊的夫君,一邊低頭哄緊緊抱著撥浪鼓不放的女兒,“乖啊,快放手。”
她好說好歹地將哄著女兒手里的東西取下來, 隨后重新將她抱在桌子上。
小女娃不解, 抬起黑黝黝的眸子看向娘親。
余掌門推推女兒的后背, 鼓勵道,“喜歡什么就去拿什么。”
夫婦二人皆盯著小女娃不放,期待著她能拿起什么法器, 余掌門甚至還將自己的本命佩劍往前推了一些,就期待女兒未來能接收自己的衣缽, 沒想到她竟嘴一扁,哇地一聲哭起來。
他們嚇壞了,又是哄又是抱的,沒想到女兒哭的更加大聲,她還不住地揮舞著自己小短手,毫不留情地打翻地面上的所有東西。
而就在她觸及碧玉葫蘆之時,女孩額間突然亮起一道赤色光芒,磅礴的靈氣在一瞬間從她體內噴涌而出,在場的眾人紛紛屏住呼吸,皆朝桌上望去。
“這是天靈根!”
“竟是傳聞中的火天靈根!看來咱們清風谷有救了!”
小女娃不知什么天靈根不天靈根的,也不知為何他們要這樣大呼小叫,她只是懵懵懂懂地抱著懷中葫蘆,對爹娘眨巴眨眼。
美婦人將她抱起,笑著擦去眼角的淚,轉身面向臺階下齊刷刷跪成一片的弟子們。低頭對女兒輕聲道:
“清歡,這碧玉葫蘆是娘的本命法器,待你長大后娘就送給你,你可要好好地用它啊。”
面前煙霧散去,余清歡恍惚地后退兩步,又抓起腳邊的另一個物件——小狗木雕。
濃霧再次匯聚散開,她看到方才的小嬰兒已經成長為總角年華的小女孩。
她還沒有一張椅子高,卻已經展現出了極為不俗的實力。五歲進入神殿成為圣女,六歲拜入大祭司門下,就連神明燭龍也只能乖乖被她欺負。
后來發生的也和她經歷過的那般,小龍黏她黏得恨不得與她時時刻刻黏在一起,也是因為這個緣故,那些藏在神殿中的刺客們一直沒有機會動手,只能眼睜睜看著她一點點長大。
畫面中的余清歡是個實打實的孩子,她不喜歡端莊,也坐不住,每次師尊遣她去抄經她都會想方設法逃掉,或是威逼利誘那只蠢龍幫她抄。
這世上敢這樣對神明大逆不道的,估計也只有她一個了。
不過他們的關系依舊好。
蒼涼而孤獨的燭龍神殿中,年幼的余清歡坐在神像上,將碧綠色的火焰扔得到處都是,一邊扔還要笑嘻嘻地往凌奚懷里撲。
“唉!本尊厲不厲害!”她笑著對他伸出手,“你該給我一些獎勵吧。”
“嗯!”
“這是我做的,送給你。”小郎君紅著臉撓撓頭,將手中的小狗木雕小心翼翼放到她手中。“小清歡,你會一直對我好么?”
小姑娘將下巴一揚:“看你表現。”
濃霧在孩提們脆生生的笑聲中散開,掌心的小狗木雕也不知所蹤。
余清歡撥開霧氣繼續往前走,險些被什么東西絆倒,低頭一看才發現是個精致的錦盒,里面放著兩枚紅玉耳環,與一枚耳釘。她想也沒想地便伸手去碰,果不其然,在她想要將手收回來的瞬間,面前的場景瞬間出現變化。
與前兩次的溫馨畫面不同,這次要血腥許多,天空是紅色的,地面也同樣是紅的。明明都是一模一樣的場景,卻出現了天翻地覆的不同,不僅是山門前,就連石階上,神殿前,也都是清風谷弟子們的尸體。
少女獨身一人站在神殿祭壇前,她面無表情地注視前方,用力握緊手中長劍。
其實她并不擅長劍,甚至可以說不會用,之所以在這種情況下仍手握長劍只不過因為那把劍是某個蠢貨給她的。
“神明已經墮落了是么?”
“那還真是讓你失望了。”余清歡用力捂住心口,咳出兩口血,“在陣法大成之前,我不會讓開一步。”
“不會讓開一步?”
似是聽到什么好笑的話,柳半煙咯咯地笑起來,而后又看向她:“清歡,你和你那娘親還真是像呢,永遠都是這般天真而倔強,就算是死到臨頭也是如此。”
余清歡沒說話,畢竟此時此刻她體內的靈力已經趨近虧空,能站在這里同柳半煙叫板全靠意志撐著。
可她絕不能退,至少現在不能。
擋在祭壇前的陣法一點點變淡,柳半煙眼眸微瞇,對下人們招招手。
很快,便有人提著一個布包恭恭敬敬的來到她面前。女人接過布包,垂眸看向余清歡。
“你若是現在讓開,乖乖告訴我燭龍秘寶到底在哪里,我興許會給你留個全尸。”
她將布包扔在地上,里頭咕嚕咕嚕地滾出兩顆人頭。
余清歡強忍著不低頭去看他們,仍然機械地重復著方才的話,可拳頭卻已經攥緊,指甲深深陷進血肉里,
“從來沒有什么燭龍秘寶。”
“撒謊。”柳半煙并不滿意她的這個回答,又對手下招招手,往地上扔下幾個人頭。
那些熟悉的面孔一個個滾落到她腳邊,翻著泛白的眼皮從下往上地看著她。
明明在不久之前他們還拉著她和她一起說話,約好了等墮神封印之后再一起去的玩的。
來不及了。
“還是說……”她緩步走到余清歡面前,與她對視,“你想看看別人的尸體?”
她在余清歡耳邊輕笑著,偏偏面上又溫和無比,像是那個會在新年時笑著摸頭說清歡你又長高了的長輩
“比如我那姐姐和姐夫的?”
余清歡的肩膀忍不住顫了一下。
柳半煙冷哼一聲,正要動手,就聽到身旁的屬下上前對她拱拱手,對她附耳說了幾句。
“什么!蕭淮那蠢貨是干什么吃的!居然讓那老頭逃了!”
“看來師尊已經成功。”少女扶著劍直起身子,擦掉臉上的血,“那我差不多也得開始行動了。”
她話音剛落,腳下的陣法便猛地發出一陣刺眼的亮光,刺得他們所有人都睜不開眼。待亮光消失后余清歡也不知所蹤,方才她站的地方只剩下一個木偶人。
“是幻血傀儡術!這小娘們竟然擺了我們一道!你們這么多人居然都沒有一個看清她在底下偷偷布陣嗎!”
幻血傀儡術嗎……若是她沒記錯的話這可是大乘期的法術吧,余清歡這元嬰期的居然會!
該死的天靈根,該死的天賦。
柳半煙抬抬手安撫住暴怒的屬下,咬牙切齒地命令道:“一半的人繼續在神殿里尋找秘寶,剩下的人給我去把余清歡找出來,掘地三尺都要找!一個小丫頭片子而已,我就不信她能跑到天涯海角去!”
濃霧中的到此為止。
畫面外的余清歡皺起眉,捏緊手中的紅玉耳環。
看到現在她也大概明白了,這里是她的識海,而方才看到的那些都是屬于她的記憶。
至于她現在為什么會在這里……想起自己昏迷前的最后一個畫面,余清歡忍不住長長吐出一口氣。
真是想不到啊,竺憐居然會背叛她。
也沒想到她會在受到重創的情況下進入自己的識海中,還順帶解鎖了涅槃前的記憶。
“所以說我在瀕死之際激發了燭龍之力?”她低頭看看自己的手,自言自語道,“那我該怎么醒來呢,總不能一直在識海里看錄像吧?”
正當她細細思索之時,眼前的畫面再次發生變化。
她抬起頭,看向濃霧中的陰暗潮濕的祭壇。
傷痕累累的少女被手持一把長劍——但事實上她并不擅長用劍,不過是路邊有什么就撿什么,或是敵人用什么她就用什么。
她是一路殺上來的。
血順著她白凈的臉頰流下,滾落在劍尖。
“你到底想做什么,居然特意把我引到北鶴峰來。”她一刀斬斷擋在自己面前的石塊,“而且你這家伙不是早就和血云寺的人混在一起了嗎,現在還在裝什么!”
“話說的真難聽呢。”
斜上方的陰影處傳來一聲幽幽的輕笑。
罪魁禍首半張臉藏在陰影中,隔著無數暗影對余清歡一打響指。
“你當真舍得要與我為敵?”
余清歡哼一聲,毫不畏懼地對上他的金色眼眸。
“當然舍不得了——你以為我會這么說嗎!”她猛抽出劍斬斷又一只向她襲來的暗影,“我是圣女,你是墮神,我們的立場天生就不同。封印你是我的使命!”
凌奚笑而不語,勾勾手指,又有無數暗影從地上竄出向他襲來。
敵人一涌上來,余清歡應接不暇,劍廢了一把又一把,最后只好拿起拳頭戰斗。
可隨著她越靠近北鶴峰,她的胳膊也越來越重,最后什么力氣也使不出來,只能單膝跪在地上大口喘氣。
好在阻撓她的暗影已在方才被她全部制服,如今還站著的除卻祭壇上那個笑得一臉欠揍的家伙之外,就只剩下累得半死不活的余清歡了。
“你,你給我下來!”她累得幾乎動彈不得,有氣無力地沖著面前的石雕上的暗影處罵,“有種你下來打啊,躲在上面算什么本事!”
北鶴峰抑制燭龍之力,偏偏她體內又有火種,再加上方才一路斬殺暗影,她此時此刻已經力氣全無,只能半靠墻上在平息混亂的呼吸。
一只玉葫蘆咕嘟咕嘟滾到她腳邊,她低頭一看,這正是她不久前在混戰中遺失的碧玉葫蘆。
她撿起來一看,里面沉甸甸的,里面竟有不少丹藥。
“做什么,可憐我?”余清歡也沒客氣,隨意倒出幾枚補氣丹就往口中塞,“我告訴你啊,千萬別想著我會同情你,我可不會手軟。”
血云寺的人隨時都有可能攻來,外面的陣法撐不了太久,留給她與墮神對峙的時間并不多。
余清歡本以為凌奚會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就下來同她動手,畢竟他倆的立場擺在這里,他動手也無可厚非。
可他沒動。
他只是端坐在神像頂上一動不動,金色的眼眸沉默地注視著她。
“余清歡。”他垂下眸子,聲音很輕,“是不是你有多喜歡他,就有多恨我。”
“少在我面前提他!”
余清歡拍拍膝蓋上的灰站起來,隨意撿起一把劍:“等我把你封印了,我師兄自然會回來。”
石階上血流成河,以至于她每走一步,腳下都會踏出一朵血花。
她忽視周圍濃郁得可以供幾百個邪修吃好幾年的魔氣,緩步走到凌奚跟前。
他們二人一人坐在上方,一人站在神像下首,隔著濃霧遙遙對視。
“我們當真沒有回旋的余地了嗎?”
“沒有。”余清歡從鞘中抽出長劍直指向他,“少廢話,給我拔劍,你這小——”
“那我就如你所愿。”
卡在喉嚨里的臟話卻在他撲下來的一瞬間消失不見。
溫熱的鮮血噴灑在她臉上,將少女的青色襦裙盡數染紅,她怔怔地抬起頭,不敢置信地看向這個主動尋死的人。
長劍將他的胸腔貫穿,而就在捅入的剎那,她似乎明顯地感受到自己斬斷了什么。
是纖長的,是綿密的,緊緊地纏在劍身之上,而且在斬下去的那一刻她的心竟然也開始抽痛。
“這……這是……”
“那是我的情絲。”凌奚抬起頭,虛弱地將下巴輕輕搭在她的肩膀上,笑道,“心魔因情而生,只要我仍喜歡你,那么就算是涅槃一萬次你也無法將我斬草除根。”
唯一的辦法便是用神力將情絲斬斷。
這樣即便是涅槃后也不會恢復,可以在極大程度上避免心魔再次出現。
從前的祭司們不是沒有想過這個方法,可沒有一個人能做到讓神明心甘情愿地將神力送予她,主動死在她手里。
“能讓神明和墮神都喜歡你,小清歡,還真是了不得呢。”他抬手半開玩笑地捏捏她的臉,惋惜道,“只可惜你不喜歡我。”
“別說笑了!”
余清歡的手顫得厲害,幾乎快要拿不穩手中劍,她的眼淚大顆大顆地往下滾,嗓音同樣哽咽不已。
“我何止是不喜歡你啊,我討厭你討厭的要命!”
少年輕輕勾起唇角,并沒有反駁她,
“來吧,封印我吧。”他上前兩步毫不在意地將她抱緊,任由利劍捅得更深,“圣女大人不會忘記封印之術了吧,要我幫你回憶嗎?”
余清歡張張口正欲回話,便覺得心口處猛地傳來一陣刺痛。
不好!血云寺的人已經尋到了這里!雖然外面有陣法撐著,但攻進來也只是時間問題。
但……
她深吸一口氣,漸漸冷靜下來,同時攥緊了手中滾燙的紅玉耳環。
“凌奚,今天是什么日子。”
她極少這樣連名帶姓地叫他,少年不禁側目:“太乙歷二七六年,三月十四。”
“好,那你記住這天。”她調動身上的靈力,開始念起封印咒語。掌心紅玉也隨著她的動作而漸漸變亮,霎時間一股強大的力量將他們二人包裹在其中,而那股力量還在不斷向外擴張,直至將整個北鶴峰全部包圍,將所有敵人鎮壓在原地。
那是燭龍之力,是可以輕易摧毀一切的神力。
它強大得無可比擬,任何力量都無法與之抗衡,若是凡人想要完完全全驅動將它釋放,必定會因此付出慘重的代價。
比如生命。
在靈力引爆的那一瞬,她抬起頭,替他戴上耳環。
“百年以后,記得來找我。”
***
濃霧全部散去,余清歡在一片迷蒙中睜開眼。
她揉揉酸脹的眼睛,才發現自己不知在什么時候哭成了淚人。
“醒了?”
她本以為自己還在識海中,沒想到一抬頭便看到了一張熟悉而又陌生的臉。
“大祭司,你,你怎么老成這樣了!”
“你看你這話說的。”久鶴真人直接給她一個爆栗,“你做夢做傻了?為師專程從外面趕回來可不是聽你罵我的。”
“我……”
她恍恍惚惚地直起身子,一低頭這才發現身上還穿著那身嫁衣,而她方才靠著的也是那張被她吐槽畫得丑的壁畫。
這里是兩百年后的燭龍神殿,所以她回來了?!
莫非是竺憐那一劍讓燭龍之力爆發,不僅讓她解鎖所有記憶,還讓她因禍得福地地回到了原本的時空?
久鶴真人見她這樣,了然道:“看你這樣,是都想起來了?”
“對。”余清歡突然對著久鶴真人一跪,重重磕下幾個響頭,“這些年,多謝師尊拂照。”
她全想起來了。
包括在她與血云寺的人同歸于盡后大祭司如何替他們善后,仙盟如何處理了血云寺的那些人,以及如何在兩百年后找到重生成小嬰兒的余清歡與凌奚,將他們好好安置在身邊。
為了不讓心魔重現,他甚至特意在北鶴峰建起云丹門,并改名久鶴真人,硬生生地將余清歡他們藏在了蕭淮的眼皮底下。期間蕭淮和柳半煙雖派人試探過無數次,但都無疾而終。
耳邊的轟鳴聲將她從回憶中拉回現實,她昂頭看向遠方,透過重重結界看到了血云寺的那些人。
她就知道柳半煙不會就此放棄。
“弟子還有一件事想求師尊。”余清歡收回目光,又對久鶴真人磕下兩個響頭,“雖然在這個時候說這些話有些任性,但可否請師尊替弟子撐上一刻鐘?”
“你要去找你師兄?”久鶴真人將試圖闖入陣法的兩人擊飛,冷笑一聲,“你既已想起一切,那應當也明白現在并不適合見他。”
“我知道。”余清歡將頭上歪斜的鳳冠扶穩,對他咧嘴一笑,“所以還請拜托師尊了!”
“也罷也罷。”久鶴真人無奈搖搖頭,對著樓上遙遙一指,“他應當就在那邊。不過你可否告訴師尊,你到底要去做什么。”
她轉過頭對久鶴真人笑笑,眉眼彎彎,腳步帶著釋然般的輕快。
“去赴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