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陶氏
好半天后,還是趙寶珠先回過了神,目光在周圍的百姓臉上轉過一圈,朗聲道:
“煩勞諸位大清早來拜訪,按理應請大家進衙門喝杯熱茶,但本官昨日方才到任,里頭尚且未收拾歸整,就不請諸位進來看笑話了!
聽了這一番話,在場百姓都是目瞪口呆。他們何時從縣官老爺口中聽到過如此謙虛有禮的話?前邊兒那個縣老爺雖在尤氏一族跟前跟條哈巴狗似的,在他們這些平頭百姓面前卻是拿鼻孔看人,滿口之乎者也,開口就是「你們這些不通教化之徒」如何如何。因而縣上的人都不待見他,雖面子上敬他一聲縣老爺,背地里卻一口一個狗官地罵他。
故而驟然見了趙寶珠如此溫和有禮地跟他們說話,眾人竟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紛紛杵在原地說不出話,不好意思的一下一下拿眼睛瞥著趙寶珠。
趙寶珠倒也不在意,而是自懷中拿出一吊錢來遞給阿。骸澳隳萌,一人賞錢十文。”
阿隆應了聲拿下去發了。在場的百姓頓時更加驚愕,他們這些好事者一早來縣衙看熱鬧,沒有被呵斥,反而還倒得了賞錢銀子,一時間道謝之聲不絕于耳,還有面子薄的羞愧得不肯收。
趙寶珠朗聲道:“這是本官的一點心意,還請諸位收下。我既任了本縣縣令,諸位的生計便是本官之生計,日后諸位若遇了什么麻煩事,都可以到縣衙門來!
此話一出,眾人也不好在推拒下去。只是心中到底留了個疑影兒,不敢輕易相信趙寶珠的話。這新縣老爺人美,說話也好聽,只是看著實在年輕了些,不像是能平事兒的人。想必是還未見識過尤氏的厲害,才會承諾得如此輕易。如此知書達理的水靈玻璃人兒,恐怕等真遇上了事兒哭都來不及呢。
趙寶珠將眾人面上的猶豫看在眼里,也沒有出聲辯駁。他心里清楚尤氏這樣的鄉紳在當地的影響之深遠,俗話說得好,強龍還不壓地頭蛇呢,更何況他如今在百姓眼中估計就是一條小泥鰍。
他倒也不急,將賞錢散了,便和阿隆一起回了衙門里。
阿隆在外頭沒說什么,一進門卻忍不住對趙寶珠道:“老爺,這又散出去一吊錢,你沒事兒賞他們做什么?那都是群最閑的無事之人,不必賞他們。”
不是他小氣,是阿隆真為趙寶珠擔憂。這縣衙門空了兩年,東西都破敗了,原本衙門里的小廝衙役賬房先生等等都一概散了,是缺東西也缺人手,哪里來的錢如此大方呢?
趙寶珠卻不甚在意地擺了擺手,道:“得民心最要緊。”
治理之道到了最后也不過’人心’二字,不得到百姓的信任,他就算是再有心要治理好這一縣之地也找不到地方著力。今日賞錢下去,雖不能徹底消除百姓心中的疑慮,到底也留個好印象,只求這些百姓日后遇著了事,能想著還有他這個縣令就好。
趙寶珠一邊思慮著一邊坐回到桌案前,拿出紙筆來洋洋灑灑列出數樣需要修繕的東西來,再拿出二兩銀子給阿隆,囑咐道:“這兒你比我熟,你去找些匠人,先把這些物件修好!
他在單子上列出了衙門外頭褪色朱門,塌了的墻角,正堂上脫了一半兒的牌匾,一應桌椅擺設等物。阿隆一看便皺起眉頭,猶豫地看了趙寶珠一眼,道:“老爺……你這上邊兒寫的都是外面的物什,可這后頭的東西怎么辦呢?”阿隆想著還是要買一兩床好被子,將后院的門檻床榻等好好修繕一下,才住的舒服啊。
趙寶珠卻搖了搖頭,道:“先將前頭修整歸置好才是。”自去了京城,他對’人靠衣裝馬靠鞍’這句古話感觸更深。不論他的話說的多么好,人家進來一看衙門是如此破敗的模樣,不免看低你幾分。況且若他料得不錯,恐怕遲早有人要上門給他個下馬威。到時候見什么物件都是爛的、舊的,氣勢上便短人一截。
阿隆拗不過他,終究是拿著銀子去了。他們主仆二人伙同匠人滿院子敲敲打打,花了好幾日才將這縣衙門修整出了個樣子來。同時,趙寶珠忙著點當清楚庫房里的糧草物什,忙得腳不沾地,每日睜眼就是干活,晚上頭粘在枕頭上面就睡,好幾日后才終于找著了時間再坐下來想好好讀一讀葉京華的信。
誰知信才讀了沒有兩頁,府門口忽然就響起了哐哐的敲門聲。
“真會挑時候!卑⒙∫嗍遣粷M:“早不來晚不來,午膳剛擺上呢!
“胡說!壁w寶珠將信放下,瞪他一眼:“以后不許再說這種話,快跟我到前頭去。”
阿隆遂悻悻閉上嘴,出去開門,幾息之后轉回來,身后跟著兩個體型健碩的男人。兩人穿著短褂和粗布褲子,膀大腰圓,滿臉橫肉,看著很有些嚇人。
他們跟在阿隆后面走進衙門,一抬頭便望見一著青色官府的年輕后生坐在堂上。只見他面白如玉,頭戴烏紗帽,右手虛放于驚堂木旁,背后掛著一張嶄新的牌匾,上書「明鏡高懸」四個大字,此刻正垂眼看著他們。
二人見了這幅場景,皆是心里一咯噔。之前眾人收賞錢的時候他們沒在跟前,只從親戚鄰里口中聽說這新來的縣令人長得十分標志,看著臉軟心也善,所以才想來碰碰運氣。沒成想真來了一看,就被他周身的氣勢鎮住了。
兩人連他的相貌都未曾看清,便趕忙跪下來,給趙寶珠磕頭:“陶章/陶芮見過縣老爺!
兩人的額頭貼在冰冷的石板上,未過一息,便聽到頭頂上方傳來清越的聲音:“兩位請起。”
陶章和陶芮這才緩緩起身,兩人的頭低垂著,那么高大的兩個漢子,都收著肩膀,小心翼翼地站著不敢看趙寶珠的臉。
阿隆也嚇了一跳,見趙寶珠穿戴整齊坐在高堂上,才覺出他前幾日說話的意思來。趙寶珠往那修繕好了的牌匾下一坐,身姿板正,頭戴烏紗帽身穿燕雀服,還正顯出幾分官威來。連阿隆站在這堂下都覺得拘謹了些,悄悄走到陶氏兄弟身邊,沖他們耳語:
“你們有什么要拜托縣老爺的,快說啊。”
兩人聞言,互相對視一眼,猶豫著有些說不出口。他們本是實在走投無路,又聽說新縣老爺是個年輕和善的人,才想著來碰碰運氣。然而見著了真佛立即就被趙寶珠通身的氣勢鎮住了,到底是正經考過舉人進士的官家老爺,他們的事兒說出來了,只怕會污了貴人的耳朵。
趙寶珠看出他們的猶豫,面上繃住淡然的模樣,桌案地下卻暗自緊張地拽住了官袍。這可是他上任以來頭一次有百姓上門,可不能搞砸咯!
他放緩了聲音,道:“你們別擔心,有什么話只管說便是,本官一定給你們做主!
堂下陶氏兄弟沉默了片刻,里頭的大哥陶章終是咬了咬牙,狠下決心’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抬頭沖趙寶珠道:“縣老爺!”他兇神惡煞的臉因為緊張更加可怖,瞪著雙銅鈴眼看著趙寶珠,聲如洪鐘般道:“我們兄、兄弟前來,是想問問縣老爺,能否借用老爺的大黑馬!
趙寶珠原也被他鄭重其事的神情搞得有些緊張,聽他將話說完,才松了口氣,道:“我道是什么,原是這個,你們牽去用便是。”
他自己睡得地方沒歸整,倒是先把馬廄收拾了出來。這幾日給墨林買了上好的糧草,喂得膘肥體壯,借給百姓用一用,也好活動活動。
陶氏兄弟顯然沒想到趙寶珠會答應地如此利索,一時愣在原地。趙寶珠偏頭對阿隆道:“阿隆,快快扶他們起來,順便將墨林牽過來!
阿隆應了聲便要去扶,然而陶章卻沒起,甚至陶芮也跟*著’噗通’一聲跪下了,兩人齊齊超趙寶珠磕了個響頭,道:
“大人有所不知——”陶章結結實實地磕了個頭,直起身,像是有什么難言之隱似的,好一會兒才說出口:“我們來借馬,其、其實是拿來運棺槨的!”
趙寶珠聞言一愣。兩人小心地抬起眼,見趙寶珠臉上只有驚愕,卻不見厭惡,這才接著說下去:
“這種晦氣的事,原本不該麻煩縣老爺。但是我們兄弟兩人的大哥一家三口遭難離世,三天后就要出殯,我們在城里便尋了都未能借到車馬,實在沒有辦法才來找縣老爺的。”
聽了這話,趙寶珠明白過來,蹙了蹙眉,一家三口遭難離世,那就是三口棺槨。怪不得陶氏兄弟要來借墨林,這樣的場面沒有馬去拉那是萬萬不行的。他沉思了片刻,抬起眼收斂神情道:
“萬萬不要說是晦氣的事,既是你們大哥的喪禮,更要謹慎尊重。這樣、你們將馬與車一并牽去,把車上的棚架拆了便能放棺槨!
陶氏兄弟見他連猶豫都沒有,竟然說出如此妥帖的話,一時都怔住了。好半天后,陶章才雙眸含淚,顫抖著嘴唇問:“老、老爺這話可當真?這種事……老爺就不忌諱?“
趙寶珠正色道:“這有什么可忌諱的,本官說話自然算數。”
陶氏兄弟對視一眼,皆在彼此眼里看到了狂喜之色,拼命給趙寶珠磕起頭來,口中激動道:“謝縣老爺恩、謝縣老爺恩!”
兩個鐵打似的漢子磕起頭來也跟打鐵似的,趙寶珠聽得都牙酸,趕忙將阿隆將他們兩個扶起來。陶氏兄弟站起來,兩個人站在一起像墻一樣,卻聳著肩膀感動地直抹眼淚,情形甚是好笑。
趙寶珠無奈道:“行了別哭了,舉手之勞而已。你們二位都比我大,就別叫我老爺了。”
陶氏兄弟聞言抬眼去看趙寶珠。這縣老確實年輕,看著約莫都還未及冠呢,他們一口一個老爺,確實是將人叫老了。兩人想了想,問道:
“還請問縣老爺貴姓?”
阿隆替他答了:“我家老爺姓趙!
陶章道:“那便稱小趙大人吧!”
趙寶珠聽了,也覺得好,老是叫這些長輩叫他老爺,他自己都覺得折壽,便應下了。陶氏兄弟笑起來,便又跪下給他磕頭:
“陶章/陶芮謝過小趙大人!
趙寶珠趕緊叫他們起來:“快起來,男兒膝下有黃金,怎么見天著跪來跪去的。”待兩人起來,他稍微歪過身子,目光落在二人臉上,瞇了瞇眼,道:“你們說,大哥一家三口都遭了難,是遭的什么難?”
方才聽兩人陳述時,趙寶珠便覺出些不對。若是大哥一人出殯還算是平常,但一家三口全都遭難,陶氏兄弟二人說話間面上神色有異,不得不讓人深思。
果然,見趙寶珠這樣問,陶章陶芮兩人同時面色一僵,支吾起來,半天也沒能說出話來。趙寶珠觀察兩人的神色,見陶章面上似有絲縷愁色,似是顧忌著什么一般,而陶芮臉上卻是隱約透著不忿。
趙寶珠眸色微沉,低聲道:“若有什么隱情,你們直說便是。我初來乍到,雖不能擔保即可為你們做主,但今日你我對話絕傳不到他人耳里!
聽他說出這一番話來,陶章陶芮猛地抬起頭,面上皆是震動。趙寶珠能說出這番話——就說明他對這無涯縣上的事已有了解,且還愿意為他們保密,不會這邊兒聽了,那邊兒立即說出去邀功。這聽在陶氏兄弟耳中已算是表態了,再加之趙寶珠這么利落地借他們車馬,可見其人品清正,至少值得賭上這么一遭!
陶芮看了哥哥一眼,一咬牙,噗通一聲跪了下來,朗聲道:“不瞞小趙大人,小人大哥一家遭此劫難,其、其實全都是拜那尤氏狗賊所賜!”
陶芮一嗓子喊了出來,陶章本想攔他,沒來得及,便也只得一齊跪下來。
趙寶珠一聽果然是那尤氏,一瞬面色更加黑沉,道:“繼續說!
陶芮義憤填膺,想起傷心事,眼眶也紅了,顫聲道:
“我們一家子在這縣上做屠宰畜生的生意,已是久了,少說也有百年。不料那尤氏狗賊霸著布料糧食生意不說,現今又盯上了我家的肉鋪。上月他們派人來買我們家在縣城上的店面,我大哥不應,他們心里存了怨,竟不知從哪尋了個地痞流氓在晚間回田時欺負了我大嫂!我大哥也是個鐵血男兒,當夜便帶著侄兒去他尤家門上要說法,沒成想被尤家的護院說成是尋仇的暴徒,直接將他們父子連個亂棍打死了!”
陶芮一個八尺高的漢子,說到痛處卻亦是潸然淚下,咬牙道:“我大哥與侄兒兩人手無寸鐵,怎就成了暴徒?可憐我的大嫂,一夜間聽聞噩耗,受不住也懸了梁去了!鋪子也被那尤氏占了去……我們兄弟告到州府去,尤家那些黑心爛肺的竟說是我們陶家沒福氣,平白由地痞欺辱遭了難,怪不到他們尤氏頭上去!我、我們實在是求告無門……這才……”
陶芮字字泣血,喉頭哽咽再也說不下去,像是實在承受不住痛處似的,彎下了脊梁骨用力抹了把眼睛。他們何嘗不想為兄嫂一家與那尤氏拼命?可他們一家三個兄弟,若是他們也去了,那鋪子必定會被尤氏占去,到時老母怎么辦?
陶芮咬著牙哭,陶章也是眼眶泛紅,垂在身側的握成拳的兩只手微微顫抖。
趙寶珠坐在上首,陶芮沒說一字,神情便沉一份,此時面色已經鐵青。然而面對這滔天的冤情,他卻什么都沒說,兀自沉默了許久,抬頭道:“此事我清楚了!
他聲音略微喑啞,偏頭看向一旁也滿臉憤恨的阿隆,道:“你帶他們下去牽車馬,再給他們二兩銀子,全作喪葬的費用。”
陶氏兄弟一聽這話,哪里還哭得下去,猛地抬頭駭然道:“這、這怎么好,小趙大人——”
趙寶珠抬起手在空中一頓,道:“無需多言,下去吧。”
兩人只好跟著阿隆下去,拿了車馬銀錢,一步三回頭得被送出門外。待走出了二里地,陶芮才回過味兒來,心有余悸地對陶章道:
“哥……我、我剛才都說了,不會被他們家的人知道吧?”
無涯縣人聞尤色變,在街上都不敢直接提這個尤字。陶章聞言,沒好氣地瞪他一眼:“你現在倒是知道了!剛才大嘴說出來之前怎么不想想?”
陶芮聞言面色訕訕,道:“我……我這不是沒忍住嗎。況且小趙大人實在是個好人,又給車馬又給我們銀錢。前頭那個,在我們這兒做了十幾年的官,可是一個子兒都沒見著。
他說著,忽又想到了什么,頓了頓,問陶章道:“你說……這小趙大人會給我們做主嗎?”陶芮想了想剛才堂上趙寶珠的情態,道:“這小趙大人年紀雖小,氣勢卻大極了。他什么都沒說,是不是就是不想管這事的意思?”
陶章聞言冷眼瞥過來,斷喝道:“糊涂的東西!你懂什么?人家當官的想什么能讓你知道!這叫喜怒不形于色!”
陶芮似懂非懂。
陶章看著他的蠢樣子,嘆了口氣,幽幽道:“小趙大人才到這兒幾天,他若聽了你我的話便紅口白牙地說要替我們主持公道,都明明白白地說與你聽,那才是輕浮之言。今天能陳諾你我,隔日他們家聞風趕上了,他就能改口。他什么都不說,才是將話聽進了心里去!”
陶芮聞言很是高興,道:“原來如此。還是哥哥腦袋靈光!這么說、我們的事是有著落了!”
陶章默了默,終是幽幽嘆了口氣,道:“這都是沒準的事,他們家只手遮天,縱然小趙大人有心,恐怕也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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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阿隆送了兩人出門,轉回衙門里,便見趙寶珠坐于堂上,略垂著頭,以為他是為方才陶氏兄弟口中的事嚇到了,便上前道:
“老爺您別怕。那尤氏雖跋扈,卻也不至于對官府的人怎么樣!
然而他話音剛落,卻見趙寶珠忽然抬起頭。只見他面色發紅,額頭上掛著細汗,像是在忍耐什么一般,啞著聲音問道:“你把門關好了沒?”
阿隆有些莫名,點頭道:“關好了!
下一瞬,他便見趙寶珠’騰’地一下站起來,兩手扣住那張舊的黃松木桌子,額角青筋暴起,一下將它掀翻了從堂上滾了下去:
“豎子焉敢。!”
第52章 尤家
可憐的黃木桌子滾下堂去,立即摔了個四分五裂。巨響一下阿隆被嚇得一個屁墩跌坐在了地上,驚懼地看著正喘著粗氣的趙寶珠。
趙寶珠面黑若鬼神,此時也顧不上嚇著了阿隆,他忍無可忍,怒氣沖天地在堂上踱步。
“竟有如此傷天害理之事!辱人妻子,殺人全家,蠻占家產——”
趙寶珠氣的直跺腳,實在忍受不了,撿起地上黃木桌上掉下來的木棍,用力朝大門砸去:
“尤賊必死!”
阿隆聽了這話渾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也顧不上屁股疼,咕嚕一下爬起來一把抱住趙寶珠的腰:
“老爺、老爺!這可不興得說。
怪不得趙寶珠要問他門關好了沒!這話要是傳出去,那他的腦袋真可以不要了!阿隆死命拖住趙寶珠,實不知道自己這位小老爺看著細皮嫩肉,脾氣竟然這樣大!口中不斷勸道:“老爺你別生氣,這、這事情還是要從長計議啊——”
趙寶珠看起來簡直像是當場要提了刀去把尤氏一家全都砍了一樣。阿隆兩只手臂圈著他細細一把的腰,都還能感到趙寶珠的肚子隨著喘氣一起一伏,顯然是氣得狠了。
“你放開我!”趙寶珠厲聲道。
“我不放!”阿隆哪敢松手,央求道:“我的好老爺,別生氣了,咱們午飯還沒吃呢,先去吃飯吧?”
趙寶珠瞪他一眼:“吃什么吃!氣都氣飽了!”
阿隆登時不敢說話了,只抱著他不敢松手。趙寶珠喘著粗氣,看著滿室狼藉,心中的怒氣漸漸消了。再生氣,要收拾這尤家也得從長計議。他閉了閉眼,深深吸了口氣,拍了拍阿隆環在自己腰間的手:“行了,放開吧,先吃飯去!
他確實是氣飽了,可到底憐惜阿隆年紀小禁不住餓。
阿隆聞言,極小心地睨了眼趙寶珠的面色,見他似乎確實冷靜了下來,才緩緩放開手。趙寶珠一把將他提溜起來,到后院里去吃飯。桌上擺著兩、三樣小菜,白饅頭,糙米飯。出了盤野菜炒雞蛋外無甚葷腥,阿隆卻依舊吃的很香。只是他只管悶頭吃,卻不敢抬頭看趙寶珠,往日里他最愛沒大沒小地跟趙寶珠在飯桌上玩笑,今兒是被他發官威嚇著了。
趙寶珠說是被氣飽了,卻也不是不吃飯,正抓了個饅頭在手里,一邊撕著吃,一邊拿眼睛看阿隆,好笑地勾了勾唇角:“嚇得跟鵪鶉似的。怎么?我又沒沖你發脾氣!
阿隆嘴里還包著半口飯,瞥了眼趙寶珠,見他臉上笑盈盈的,放下心將飯菜咽下去道:“老爺還說呢。您要是真向我發脾氣也就罷了,折磨那桌子做什么,好好的桌子全摔碎了!
趙寶珠靜下來后也有點兒心疼,那桌子日頭久了,他本來是想拿來放些雜物的,嘴上嘟囔道:“摔碎了就碎吧,反正是要換的。”
阿隆沒好氣地看他一眼:“老爺要總是這么折騰,有多少銀子夠得砸的?”
趙寶珠想到銀子的事,也是肉痛,現在他身上暫且還有銀錢,可到底不是長久之計,便道:“我知道了,以后不砸了!
阿隆看了他一眼,忽得想到了什么,小聲道:“陶大陶二叫您小趙大人,可我還是想叫您老爺!
原先他叫趙寶珠老爺不過是之前留下的習慣,說實話光看外表,恐怕說趙寶珠是他哥旁人還要想上一想。可今兒他是真服了,無論容貌年歲如何,官兒就是官,正經進士老爺就是不一樣,坐在那高堂之上便是副威嚴模樣。況且趙寶珠如此高風亮節,懂得體貼民心,上好的馬車都肯拆了借給人家運棺槨,阿隆心服口服,這聲老爺叫得真心實意。
趙寶珠很無所謂:“隨便你叫什么!彼酝觑堃荒ㄗ,扯了張宣紙過來,對阿隆道:“你吃完了給我寫樣東西。將那尤家你認得的人,還有都是干什么的,都一一寫下來。”
阿隆一聽又緊張起來,看了趙寶珠一眼,道:“老爺,你不會真要跟他們折騰吧?”他是真怕趙寶珠要是真跟尤家杠上,落不到好處不說,還會受那家子土匪的折磨。他年齡尚小,且跟著上任縣令將事情看慣了,以為縣官兒對當地鄉紳大族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是常事,勸道:“老爺還是別管了,我們就這么安安靜靜的,若有幫得上手的就幫一把,也不至于和他們結仇啊!
趙寶珠聞言,沒有回應他,只是淡淡道:“你寫便是,我自有計較。”
阿隆不明所以,只好按他說的將認得的人都寫下了,再一一說給他聽。趙寶珠聽著,眸中神色晦暗難明,暗中冷笑一聲,抬頭自窗戶外望向外頭,即便是他安靜得呆著,也難保沒有事故。恐怕過不了幾日,就該有人來此處辨辨虛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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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之后,陶氏長兄一家出殯,由墨林拉著三具上好的坂木棺槨,吹拉彈唱,穿城而去。在無涯縣這樣場面的葬禮已算是風光大葬了,一時間全縣的人都知道新上任的縣老爺將馬匹借給了陶氏兄弟,還開恩給了他們喪葬的費用。
隔日,陶章陶芮來還馬。兩人一身縞素,跪在堂下給趙寶珠磕頭:
“小趙大人的恩情,小人沒齒難忘。若往后大人有什么用得著我們兄弟的盡管吩咐,煩請大人不要憐惜我們兩條賤命,我們兄弟二人必定萬死不辭!
趙寶珠在堂上看著他們磕頭,連忙道:“阿隆,快扶他們起來。”
阿隆忙將兩人扶起。趙寶珠垂眸打量兩人,見他們身著喪服,雖看著沒上次那么分明,卻還是看得出如兩尊門神般寬大的體格。雖是垂頭喪氣的,但相貌已然能止小兒夜啼。
趙寶珠看著,心中有了計量,一轉眼珠,問道
“二位如今可有去處?”
陶章陶芮聞言一怔,猶豫道:“這——”他們家的鋪子被賊人占去,今日里心思都在安葬大哥一家上面,對后面的事情還未想過。
趙寶珠眸光微閃,問:“若是暫且沒有去處,二位可愿意留在此處當我的衙役?”
這幾日趙寶珠將衙門上上下下修整了一番,如今地方是齊整了,就是缺人。他看重陶氏兩兄弟健壯的體格以及兇神惡煞的樣貌。若得了這兩位惡鬼門神般的衙役杵在門口,誰上來說話也要掂量三分,先想想自己的骨頭夠不夠硬!
陶氏兄弟對趙寶珠滿心感激,正愁找不著機會報答,聞言哪里有不依的,立即便跪下來給趙寶珠行禮,還聲稱不要他的月例工錢。趙寶珠不依,當場寫了生契讓兩人簽了,看著自己招募的這兩尊石像般的壯漢,心中滿意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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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氏兄弟葬父一事在無涯縣流傳甚廣,不出幾日人盡皆知新來的縣令老爺是位極講理心善的年輕進士,長得跟那美人圖中的公子一般,人稱小趙大人。
這美名在縣城中一傳開,阿隆每日出去采買菜蔬飯食都仰著下巴,倘若遇到了見過趙寶珠的百姓,人家還免他一兩文錢,活得那叫一個風光。
然而此事聽在趙寶珠耳中,卻想得更加深遠。如今他的名號散出去,也當是有人快要坐不住了。
果不其然,不過幾日,便有不速之客上門。
衙門口有人敲門,阿隆自然去應,然而只瞧了一眼,就慌里慌張地跑了回來,拉著趙寶珠的袖子壓低聲音道:“老爺、不好了,那范老狗上門了!”
趙寶珠正坐于桌前翻看過往的衙門公文,聞言他翻書的動作一頓,緩緩抬起眼來。這范老狗本名范幺三,是尤氏門下的一個管事。按照阿隆當日所說,尤氏目前家中有族人數百,其中尤氏三兄弟管家,其中大哥掌權,二哥是個在外面跑山路的,三弟則是尤氏唯一的讀書人,多年前過了童生試成了秀才,如今在家中充當軍師一類的角色。三兄弟手下又有各類管事小廝護院若干,其中數這個綽號范老狗的管事最為得用。
聽聞這個范老狗原本就是個好吃懶做,沒有個正經營生,整日做些偷雞摸狗、敲詐勒索的下作買賣。自被尤氏招攬做了主事,更是如魚得水,那些個欺凌孤兒寡女,糾集地痞流氓之類的臟事沒有哪件沒經他的手。
之前那個欺辱了陶氏大嫂的流氓,恐怕背后就是這范老狗在指使。
阿隆緊張得不行:“這老狗上門絕沒有好事!我沒應他,要不就說是老爺不在,先將他忽悠出去?”
趙寶珠聞言神色一冷,斜了阿隆一眼:“怕他做什么?開門見客!”
阿隆拗不過他,只好前去開了門,將那范幺三引進來。
只見衙門朱紅的門開了,自外邊兒走進來一個身量不高,背脊佝僂,身著玄色衣袍的人。他看起來已年過半百,抬起頭露出張干瘦的臉,生得是賊眉鼠眼,雖然看得出極力修飾過,卻還是掩不住身上那股小人的邪氣。
他跟在阿隆身后走進來,一路上眼睛都不老實,是左摸摸右看看,一雙三角眼上下打量屋中的物什擺件,仿佛但凡看見的東西都要估出個價格似的。
阿隆看著他這般做派心里很是膈應,卻敢怒不敢言,終是把范幺三引入了大堂里去。
趙寶珠已然端坐于堂上,見范幺三進來,臉上神情平淡,態度不熱絡也不冰冷。
阿隆見了,卻是大大地松了口氣,他見趙寶珠之前的架勢,生怕他見了范幺三就將他拿刀剁了,或是讓陶章陶芮出來將他亂棍打死!見趙寶珠神情平靜,阿隆放下了一半心,垂首退到一旁。
趙寶珠抬眸看他一眼,又斂下去,淡聲道:“來者何人。俊
范幺三見了這陣仗,也同之前的陶章陶芮一般怔愣了一下。他們聽聞這新縣令不及弱冠,長得小姑娘一般的模樣,還以為是個白面書生。沒成想見了真人卻還有些官威。但他只愣了一瞬,即刻又將架勢拿了起來,姿態極其敷衍地一俯身,道:
“小人范幺三見過小趙大人!
阿隆見他竟連跪也不跪,眼睛立即便瞪圓了。他料到尤家人架子大,卻沒想到他們竟然如此囂張!頭一回見縣官老爺,隨意派了個主事過來倒也罷了,竟然連表面上的尊敬都懶得做了!
趙寶珠卻并不意外,他早料到有這一遭下馬威,面上沒有動作,道:“你有什么事,說罷!
范幺三聞言嘻嘻一笑,從懷中掏出一封賬目來,上前遞到趙寶珠案前:“也不是什么大事,不過是這件文書,需得勞煩趙大人按個印兒。”
他的話里前因后果一概沒有,翻出東西就要讓趙寶珠蓋縣官兒印章,已是極大的不尊重。要知道縣令雖在民間總被傳聞是「九品芝麻官」,但好歹是地方一主,只要是縣令印章蓋上去的東西,就代表著趙寶珠需全權負責。
趙寶珠面上未動,將那文書拿過來,只隨意翻了幾頁,眉目便是微不可查地一動。這幾頁薄紙,上面竟然明明白白是無涯縣本月的稅收明細!
稅收乃是一縣官府生機之首,而這按戶頭收稅之責也是縣官的第一大要務。而現在這稅收單子,竟明明白白地握在尤家手里!
這上面的數目都并不為他核查過,拿腳趾想也知道尤家在里頭貪了不知多少油水,恐怕青州州府的那位好知縣也攪在中間。今日他若蓋了印,改日若是經人查出里頭有什么歪造污孽,他的腦袋便是頭一個掉的!
趙寶珠心中一沉,抓著幾張宣紙的手暗自收緊,在上頭留下幾縷折痕。
范幺三沒注意他的神情,竟然還伸出手來在稅目最后方一點,道:“小趙大人朝這兒蓋個章便是了!”
他的手剛往桌案上一放,趙寶珠便猛然挑起眼,陰沉的目光落到范幺三臉上,輕柔道:
“不若我直接將官印給了你?你想往哪蓋、就往哪蓋?”
范幺三聽了前半句話本來還未反應過來,張口就要答應,結果后半句一出,他也察覺出不對來。剛抬起頭想對趙寶珠說什么,就見近處這位風姿出眾的縣令面若寒霜,斷喝一聲:
“大膽!”
范幺三沒料到他會突然發難,被嚇了一大跳,腳下登時一滑,向后摔下堂去。
第53章 發作
范幺三像只癩蛤蟆似的摔了個四腳朝天,模樣甚是可笑。站在一旁的阿隆見他狼狽的樣子忍不住’噗嗤’笑出了聲——這惡棍也有今天!
聽到他的笑聲,范幺三趕緊爬起來,臉上一陣紅一陣白,自己竟然被一黃口小兒嚇成了這樣!事情若是傳出去,他的面子還要不要了?
范幺三流氓做派,當即就想破口大罵,然而他一抬頭,就對上了雙冰冷的眼睛。
趙寶珠站在堂上,背后掛著青底金字「明鏡高懸」四個大字,一雙眼睛似淬了毒。
連阿隆在側看到他的眼神都打了個寒顫,趕忙低下頭。他這位主子長得俊,眼形上挑,平日里看著似只嬌貴的貓兒,一發狠卻像頭豹子。
范幺三一肚子臟話頓時憋在了喉嚨里,一時被震得不能動彈。良久之后臉色變了變,忽得扯了扯嘴角,低聲道:“小趙大人這般,是不愿意蓋了?”
他盯著高堂之上的趙寶珠,目光陰毒,如同一條毒蛇正吐信子:“想必是大人清高,不愿管小人瑣事,只是我這兒了了,事情傳回去,我家主子恐怕不能善了!我不妨跟大人說清楚,這官印大人蓋或不蓋都是一樣,只若是大人不蓋,那有貴人恐怕是會不高興的!
趙寶珠聞言,眸色閃了閃。他自然知道范幺三嘴里說的是什么,這無涯縣的稅銀最后都是要交到州府上去,再到中央。尤氏能攬這個活兒,自然是上面兒有人。要說青州知府不知此事,趙寶珠是絕不相信的。他心驚的是尤家盤桓此縣許久,竟已囂張到了如此地步,這種話居然也敢明明白白往他面前說。
好言難勸該死鬼,慈悲不渡自絕人。
這世世代代的油水喝足了,尤氏也飄了。趙寶珠滿心冷意,面上卻不露分毫,忽得一伸手,將賬冊摔到堂下:
“既然本官蓋不蓋都是一樣,便找你的貴人去吧!”
他這話說的極硬,范幺三見他油鹽不進的樣子,臉色幾變,最終還是彎腰撿起了賬冊,冷笑道:“只勸大人日后不要后悔!”
他撂下這狠話,便轉身走了出去。阿隆伸著頭看他走出去老遠,才朝門檻外啐了一口,低聲罵道:“晦氣!”,然后’砰’地一聲摔上了門。
他轉頭往堂上走,本還有些怕趙寶珠要發火,小心看了看他的神色,發覺趙寶珠臉上只有冷色,沒有怒色,這才敢湊上前去。
“老爺。”阿隆有點擔心地說:“今天就這樣把他趕出去,尤家怕是不會罷休,我看老爺這幾天還是別出門了!
尤賊手段很臟,他怕趙寶珠在外頭晃被人敲悶棍。趙寶珠看了他一眼,冷笑一聲,道:“你看著吧,他還得來!
阿隆一愣,接著緊張地’啊’了一聲,憂心道:“那怎么辦?”他想了想,忽然舉起拳頭在空中揮了揮,立目道:“不如我跟陶章陶芮一起將他打出去!”
趙寶珠好笑地看他一眼,哼一聲,紅潤的唇抿著笑起來:“哪個用得著你?”
轉而他沉吟半刻,挑起眼看阿。骸澳闳涨芭c我說過,現今在城內的那位尤三爺是個讀書人?”
據阿隆所說,尤家現今掌事的是三兄弟,分別為大哥尤禎,二哥尤江,三弟尤乾。其中只有尤乾現今在城中,他亦是尤家唯一一個讀過書的,據說尤家的財糧賬務,金銀出納,都是這位尤三爺在管。
阿隆點了點頭,道:“是啊。”說罷似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般,嗤笑了一聲:“也就他能大著嘴巴到處說自己是個讀書人,誰不知道他連秀才功名都是捐來的?我呸!滿縣誰不知道他是個面上附庸風雅,私底下腥的臟的什么都來的貨色!就他那幾句打油詩,我聽著都覺得臊,也就能跟那些戲子說說罷了!”
趙寶珠聽了這一通,心里頓生一計。只見眸色微微一閃,眼珠轉了轉,自眼角眉梢流露出一股狡黠風流來,挑眉看向阿隆道:
“你且看著吧,待他上門,我自有辦法治他!”
阿隆看著趙寶珠眸光流轉的樣子,一時怔住了。心想這人剛剛冷得像閻王,這會兒又笑起來,跟只跟偷腥的貓兒似的,那小模樣美極了。他是真搞不懂自家這位老爺,發起火來能把人嚇死,長相又偏生得這樣可人憐,行事一會兒好一會兒歹的,真叫人心往油鍋里煎。
·
趙寶珠的話果然不假,不出三日,縣衙門果然來了位’貴客’。
來人為尤家唯一的讀書人,多年前考中秀才的尤家三子,尤乾。
這位尤乾作風自然與那范幺三不同,他穿一身白衣,手拿玉扇,三兩個小廝前呼后擁地自街上走來。路上有百姓見著了他無不避開,滿縣城的人都知道這尤乾是個笑面虎,假清高。平日里雖端著那副文人架子,滿臉笑盈盈的,一旦有人得罪了他、或是看不過眼的,轉頭便立即告訴他那兩個兄弟,接著便是家破人亡的戲碼。
眾人看慣了這種把戲,再不會被他溫和的偽裝所騙,一見到他都躲得遠遠的。
范幺三一路上都在不斷說趙寶珠的壞話,說這新上任的縣令是如何如何不知好歹,黃口小兒,空口白牙地就將他們尤家滿門罵了個遍,說話間正全然不把他們放在眼里。
尤乾一一聽了,搖了搖扇子,冷嗤一聲:“這么說來,他是成心要跟我尤家做對了?”
范幺三道:“可不是嗎!”說罷裝模作樣地搖了搖頭:“三爺啊,你說這些個縣令——怎么就這么不上道呢?陽關大道他不走,入地無門他自來——”
尤乾冷哼一聲:“有什么用?前頭那個開始不也放話要治一治我們?結果呢,還不是爺腳邊兒的一條狗?”
范幺三在他身旁點頭哈腰,一路奉承:“那自然是,這天底下哪里有我們爺拿捏不下來的人?”
尤乾勾了勾嘴角,相貌平平的臉上露出驕傲的神色,仰頭大步朝那縣衙門走去,看了范幺三一眼:“上去敲門!
范幺三上去便是’砰’’砰’’砰’三聲大力敲在門上,那聲音,方圓百里都能聽見。知道的說是上衙門,不知道還以為是上門踢館的。
不過半息,里邊兒便響起倉促的腳步聲。接著,阿隆的臉出現在門后,抬頭一見是尤乾,竟然嘩啦一下跪了下來,口中道:
“不知是尤三爺來,未曾遠迎,還請三爺原諒!
尤乾見狀一愣。他認出阿隆是前頭那個縣令身邊的小廝,半響后一挑眉,上下打量他:“嚯,原道是你。你何時這般懂得禮數了?”
往日里這些個縣衙里的下人見了尤家人就如同避貓鼠一般,和他們那個膿包主子一樣的德行。因此見了阿隆今天這般做派,他很是驚訝。
阿隆垂著頭道:“小的往日不懂事,得罪了三爺,F新縣老爺教導小人禮數,小人都知曉了!
尤乾聞言,很是意外,臉上倒有些得意之色,哼了一聲,抬腳踢了踢他:“起來吧!
阿隆麻溜地站起來,躬身將尤家一幫人往里請。
尤乾跟在他后面走進去,被請到堂中,只見修整齊全的大堂上放了幾把桌椅,阿隆將尤乾引到上座坐下,轉身去了,沒過多久便端出兩碗清茶來。
“我們老爺知道是三爺來,在后頭換衣服呢,等會兒就出來。”
阿隆在放下茶碗時輕聲*道。
尤乾還從來沒有在縣衙收到這一番待遇。原先那個縣令見他們如見鬼,巴不得尤家的人趕快走,哪里會上茶?而他們進州府上去見那知府自己又成了孫子。
他抬手拿起茶碗,一揭開蓋子,便聞到清新的茶香。縱然他們尤家在一方天地里橫行霸道,可官府的抬舉到底不同。特別是尤乾這種自詡讀書人的假清高之徒,低頭喝了口茶,竟是十分受用,面色都溫和了三分,抬頭對阿隆道:
“草民一介商賈之流,何需如此鄭重,讓你們老爺不必著急!
連說話都文縐縐起來。
阿隆看他一眼,應聲去了。然而站在一旁的范幺三卻是瞪大了眼睛,表情扭曲地看著眼前的這一幕,他上次來連個座兒都沒有!阿隆對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這才過了幾天?這縣衙門怎么就大變樣了?
他這邊兒還沒回過味兒來,便聽到一陣腳步聲響起。
尤乾端著茶碗,聞聲看去,便見一道清瘦的身影正從里屋走來。
……
只見來人身著玄色燕雀紋樣官袍,腳蹬云布靴,頭戴烏紗帽,腰板挺直,身條清正,普一亮相便讓人覺得這是個極俊秀的人物。
然而等他走得近些,露出一張面孔來,尤乾才是真真兒震住了。只見那著官服的人長著雙上挑貓兒眼,朱唇玉鼻,俊容修眉,面上沒什么表情,卻獨有一份清高的氣質。
尤乾見他停在自己面前,目光在自己身上一頓,道:
“這位就是尤三爺吧。”而后道:“方才本官在后頭換衣服,讓你久等!
尤乾這才一激靈醒了過來,才發現自己竟還端著茶坐著,趕忙放下茶盞’騰’得一下站起來,下意識地便俯身作揖,對趙寶珠行讀書人之禮:
“哪里哪里,草民只略坐了半刻!
“不必多禮!壁w寶珠將他虛扶起來,行動間靜雅至極:“請坐。”
尤乾抬起頭,與趙寶珠一同坐下,便間這位在范幺三口中十分囂張跋扈的小趙大人溫和地看著自己,眸中似有隱隱有贊賞之意:
“本官初來乍到,便聽聞尤兄素有才名,今日一見果然如此!
尤乾自持有秀才功名,最喜歡別人夸獎他有才氣,聞言雙眼一亮:“果真?不知是誰說的?”
趙寶珠微笑道:“何需人言,滿城中人人知曉!
尤乾頓時心中頓時如同溫水流過一般妥帖,更端起了文人風骨,對趙寶珠道:“聽聞小趙大人是新科進士?”
趙寶珠眸光微微一閃,點頭道:“是!
本朝重文,上至朝廷下至民間都對科舉推崇備至。就算只是個縣官,進士出身都比舉人出身要有體面得多。尤乾聞言更是看高了這位小趙大人一分,迫不及待地與他攀談起學問來。趙寶珠的學問雖放在京城學子堆里不算什么,忽悠一個秀才卻綽綽有余,他又有心抬舉尤乾,兩人一交談間竟然十分融洽。
尤家說是鄉紳,事實上里頭跟土匪窩也差不多,尤乾向來自詡為讀書人。不與兩個哥哥為伍,如今被趙寶珠明里暗里一陣吹捧,整個人如沐春風,通體舒泰:
“我朝進士風采卓然,果然名不虛傳。”尤乾搖了搖頭,笑了笑道:“草民也不怕大人知道,實在是家門不幸,從了商賈這一道,我有心讀書,卻成日間不得安寧!
趙寶珠聞言卻像是不贊同般皺起眉:“三爺如此才華,怎能因這些凡物而不勤讀書?還是用該勤加用功,早日取得功名,報效朝廷才是!
這話雖然像是在教訓人,尤乾聽著卻格外受用。趙寶珠這么說,是全權將他當讀書人對待,讓尤乾儼然覺得自己也是朝廷文官集團的一員。他面上的笑都止不住,卻還有克制地搖了搖頭,佯作惆悵道:
“我亦是想尋科舉之道,可惜——”
他欲言又止,趙寶珠見狀一抬眼,很爽快地說:“若是三爺有這個念頭,不如本官寫一封薦信,送到國子監去!
尤乾聞言大駭,連扇子都不搖了:“大、大人是說,京城中的國子監?”
“正是!壁w寶珠一臉泰然地點了點頭,道:“我在京中認識一些舊日同僚,可請他們幫忙。”
尤乾目瞪口呆:“這……大人可是說真的?”
“自然當真。”趙寶珠說著,竟從懷中掏出一封信件來,遞給尤乾,道:“說起來還有件事情需要麻煩尤兄,”他拿出一封信件遞給趙寶珠,道:“聽聞尤家有自己的差役,這封信還請尤兄幫本官寄入京中去!
他的動作語氣都極其自然,仿佛往京中寄信是件尋常的小事一般。尤乾將信接過來一看,便見上面確實寫著京城地址,拿著厚厚的一疊。
難不成趙寶珠真有在京城做官的同僚?尤乾心中一跳,此時對趙寶珠的話已經信了半分。要知道在朝為官,人情關系是最為要緊的。他趕忙將信拿過來,口中道:
“大人請放心,這信我拿回去即可就送!
趙寶珠點了點頭,道:“那就麻煩尤兄了。”
他面色如常,沒有過多熱情巴結,仿佛尤乾為他做事是應當的一般。然而就是這樣的態度更讓尤乾看高他一層,這才是當官的,該有些威儀。不像之前那人日日做小人嘴臉,看著窩囊極了,沒得討人嫌。
尤乾很樂意幫這位小趙大人辦事,手下信封便轉頭朝旁邊瞪眼站著的范幺三道:“快快拿著,回家便立刻寄出去,派最快的馬!”
范幺三此時才同自夢中驚醒了一半,恍然打了個顫,慢了一步上前接過信件。尤乾見他如此作態還皺了皺眉,這姓范的往日里最是靈醒,今天怎么跟喝了昏酒似的。
然而下一刻,他忽然聽到耳邊’啪嚓’一聲巨響。
他一愣,轉頭看去,竟見桌上的茶碗被掃到了地上,摔得一地粉碎。
而一旁,趙寶珠霍然站起,極冷地瞥了尤乾一眼:“既尤兄今日是來羞辱本官,便請回吧!”
說完甩袖便要離開。
這一通做派直接給尤乾看愣了。他趕緊站起身追過去攔住趙寶珠:“大人——小趙大人,這話如何說起?”
趙寶珠頓住腳步,眼眸如刀子似的在尤乾臉上一刮:
“原本以為尤兄人品貴重,不會做出如此下作之事,沒成想是本官看走了眼!”他仰起下頜,冷聲道:“還請將本官的信件送還!
尤乾這下是真的有些慌了,原本他將幫趙寶珠寄信一事看作了某種官商之間心照不宣的勾結。此次他幫趙寶珠寄信,下次寄出的或便是往國子學去的薦信了!
這下趙寶珠要將信收進去,他怎么能依?趕緊繞到前頭一個勁兒地朝趙寶珠作揖:
“小趙大人、小趙大人,您可別這樣——”他彎著腰,抬頭看見趙寶珠冰冷的臉色,無奈道:“就算是要死您也要讓草民死個明白吧?”
他是真想不清楚自己怎得就羞辱趙寶珠了!
聞言,趙寶珠回過頭,盯著尤乾面色幾變,像是想說什么又說不出口似的。片刻后重重嘆了口氣,一甩袖子走回去坐下。
尤乾見狀心頭一驚,難不成真是自己無意中煩了什么大忌諱?他到趙寶珠面前,是站也不好站,坐也坐不下去,只得又朝趙寶珠作揖道:“草民粗率,或有什么地方得罪了大人的,也想不明白,還請小趙大人明示啊!”
趙寶珠冷著臉,硬是側著頭沒看他。待尤乾又作了兩次揖,才幽幽道:
“尤兄嘴上說著敬我,今兒卻帶那個下作東西來,什么意思?”
尤乾作揖的動作一頓,竟一時還未想到他口中的’下作東西’是誰。然而他一偏頭,便見范幺三迷瞪口袋地站在一旁,忽得靈光乍現、
“您是說——”尤乾轉頭看了看范幺三,又轉回來:“范幺三得罪了您?”
趙寶珠依舊沒看他,眉頭卻是一皺,仿佛連聽到范幺三的名字都十分厭惡似的。尤乾見狀,看了看面前玉做似趙寶珠,又回頭看了看罵他一句癩蛤蟆都算是抬舉的范幺三。眉頭微微一動,臉上猛然變色,接著忽然抬起腳一下將范幺三踹倒在地:
“你這個作死的老畜生!竟敢得罪縣老爺?!”
他這一腳用了十成十的力。范幺三登時哀叫一聲,被踹得爬到在地上,這會兒真看著像個跑□□了。他想不明白尤乾怎么一下子就親疏不分了,不可置信地抬起頭道:
“三、三爺!你、你糊涂了!是這狗官不肯在稅目單子上蓋章啊!”
尤乾聞言一愣,是記得那日范幺三拿了空著的稅務單子回來,滿嘴里都是罵趙寶珠的臟話。然而還沒等他反應過來,趙寶珠便在他身后幽幽道:
“狗官?”
這兩個字一出,不僅是尤乾,連范幺三也抖了一抖。
只見趙寶珠面色冰寒,一點猶豫都沒有,抬手便將桌上剩下的那只茶盞甩到了范幺三頭上:“我看是你分不清楚大小王!”
范幺三慘叫一聲,頭上登時血流如注。茶盞擦著尤乾身側飛過去,將他嚇得兩腿一軟,差點兒跪到地上去。接著便見趙寶珠’噌’地一下從座上站起來,怒目如炬,斷呵道:
“既知府老爺是主子,本官不是你們的主子,那你們盡管找他去,再不要上我這衙門!”
說罷他甩袖便要離去。這句話一出,尤乾電光火石之間腦中靈光一閃,徹底明白了趙寶珠這一通是為了什么——原道為的是尤家沒給他體面!
尤乾想到范幺三這些天嚼的那些舌根,忽得便什么都明了了。定是范幺三這條眼皮子輕的老狗仗著他的的勢在趙寶珠跟前耍威風,將人惹惱了,回來說些什么新來的縣令不識抬舉的話。
要知道對于尤家這樣的鄉紳來說,官府是要與他們做對,還是要跟他們討好處,差別還是很大的。
范幺三彼時嘴里的話其實也不全是真的。稅務賬目送上去是需要知府蓋章不假,可前兩年是因著這縣令之職空懸,才能直接送到州府上面兒去,F今趙寶珠人都到任了,若單子上還平白缺一個印兒,那就算是州府地上去了也不好交代。
尤乾心里暗恨,冷瞥了正捂著頭在地上哀叫的范幺三一眼。這老貨是越來越上來了,說人家不識抬舉,那也得先抬舉了再說!趙寶珠如此一個通情達理的玲瓏人,定是那日這老狗不知如何囂張,才將人氣成這樣。
若再想沈些,這老狗或是覺得在趙寶珠這兒失了面子,才回來宣揚什么新縣令不跟他們一路的話,為的就是要攛掇他來收拾趙寶珠,這樣便稱了他的意了!
竟差點兒被下人當成了刀使。
尤乾的面上閃過一瞬的陰毒,可這時也來不及料理范幺三,便直起身來趕緊去扶趙寶珠:“哎呀,您看看這事兒,都是誤會、都是誤會——”
他將趙寶珠扶著坐下,看著他板著張精致的面孔,態度放的更低:“我道是什么事,原來是這條老狗亂叫得罪了大人,也不知是下面哪個吩咐的,知道是來見大人竟還派這些個臟的臭的來。我們家怎會不敬重大人呢?大人可是我們的父母官啊,大人是主子,知府老爺也是主子,都是都是——所謂遠神不如近佛,但凡大小事,哪有只敬著州府老爺,不敬縣老爺的理兒呢?”
尤乾說著打量了一下趙寶珠的臉色,果然見他面色和緩了許多,轉過臉來道:
“果然尤兄是個明白人。”趙寶珠仿佛很贊賞地看著他,道:“我見尤兄高風亮節,便知道你是必定不會是那樣糊涂的人。”
尤乾聽他這樣說,心中忽得涌出一股暖流,竟然很是受用。平心而論,除功名之外,趙寶珠的樣貌氣度也起了不小的作用,這樣一位美人兒,旁人樂得奉承,若是換了舊的那個,光是看一眼都欠俸!
第54章 升堂
好不容易得到個笑臉,尤乾格外珍惜,又是一陣好話:“實在都是誤會,都是誤會。”
說著,他從懷里拿出稅務名冊,放到桌上,試探道:“只是這稅務單子……還是得大人過目啊。”
趙寶珠看了一眼,面上說不出什么表情,淡淡地將目光又收了回去。
“這——”尤乾見他不答,有些拿捏不準趙寶珠的心思,便轉頭看了看一旁正捂著頭哀叫的范幺三,似是明白了什么,對趙寶珠道:“這個黑心爛肺的,竟敢惹大人生氣,就交給大人處置吧!
聞言,差點兒腦漿都被砸出來的范幺三猛然抬起頭,不可置信地看向尤乾。
尤乾卻半個眼神都沒分給他,全副身心都在趙寶珠身上。只見他眉眼微動,神色略緩了些。低頭略往那稅務單子上一看,忽得伸出手將它扔給尤乾:
“看什么看、看不懂!”
說罷便偏過頭去,不再看尤乾。尤乾被整蒙了,不知他是什么意思。若是換個人,他早發火了,可看著這位小趙縣令長得好,仰著下巴不理人的樣子像只矜驕的貓兒。尤乾被他如此冷一會兒熱一會兒的心中竟沒有惡感,還巴巴地道:
“大人,你這——小人愚鈍,還請大人明示!”
趙寶珠卻依舊沒去動桌子上的稅務帖子,反倒還將頭抬得更高了些,冷然道:“既是州府老爺要的,你們尤家又替他收著了,我還在里頭攪和些什么?”
尤乾一聽,才恍然大悟。這一縣之地收稅事物,本該是縣令管轄。只不過在前頭那個縣令沒了之后,這塊肥肉就落到了尤家的盤子里。而如今趙寶珠走馬上任,其實尤家上下也清楚這權早晚要交還給的縣令,可能拖一日是一日。
“這——”尤乾有些猶豫。
然而他一個字都還沒說呢,便見趙寶珠的臉色瞬間一沉。尤乾一看他冷臉就心慌,茶盅是沒了,害怕他抄個什么別的東西就往自己頭上砸,趕忙哄道:
“大人別急,不如這般,我今日便讓莊子上的人將稅錢銀子全都送到縣衙上,大人親自點了再蓋印,可好?”
趙寶珠聞言,神情一緩:“這還差不多!
尤乾見狀心中好笑。這小趙縣令到底是年紀輕,眼皮子淺,剛一上任呢就想著撈錢。
不過他們這種人家,不怕官兒愛錢,就怕他不貪!
尤乾自認為將趙寶珠的目的看透,又欣賞他的模樣談吐,樂得抬舉他,聞言笑呵呵地將稅務單子遞到他手里,起身道:
“好說,都好說,這事兒本就該大人管。以往他人不在,我們家幫忙管一管,都是不做數的!”尤乾笑瞇瞇的,仿佛暗示著什么道:“只是……我們家的生意比尋常人家復雜些,那些個爛賬壞賬,拿給大人看,我怕大人眼睛看得眼睛疼。
趙寶珠自然知道他在說什么,目光在尤乾面上微微一凝,旋即露出一個微笑:“尤兄做事,我自然放心!
這就是達成共識了。尤乾心中暗暗竊喜。
他早已深諳官商勾結這一套,知道說話不能說明,只要趙寶珠肯點頭,那么便一切盡在不言中。
無涯縣這么個窮地方,百姓的那點兒稅錢里也撈不出些什么,就算收稅時增減那么一兩成的,對尤家而言也都是些蠅頭小利。尤家真正的添頭還是家里的生意,只要官府不來查他們的稅銀,那就一切好說。
見趙寶珠如此上道,尤乾面上的笑意更深,心中又暗恨范幺三,差點兒害他錯過了這么個體面的人物。他看著趙寶珠臉上沒了之前的冷淡,帶著淡淡的微笑,呵呵笑了一聲,道:
“小趙大人平日里吃什么茶?我那兒有南邊兒來的茶葉,小趙大人若喜歡吃,我一會兒便差人送些來。”
趙寶珠此時也是一副笑面兒,道:“謝尤兄好意。我這兒還有茶!
尤乾聞言瞇著眼往地上的碎瓷片看了一眼,呵呵一笑,道:“你看看這事兒,好好的茶,都撒了!
趙寶珠此時宛若天下最講理的文明人,微微一笑,伸手將桌上的碎瓷片拂到桌下:“讓尤兄見笑了!
尤乾跟著笑了兩聲,眼睛卻盯上了趙寶珠的手。這小縣令長得白,手也白,比那州府南曲戲班子里小生的手還要纖長些。他有些意動,很想上手捏一捏,但卻有賊心沒賊膽。
兩人又你來我往地互相吹捧一番,仿佛遍縣城內的好人今天都在座上了。一陣賓主盡歡之后,尤乾見時間不早,起身要辭之時還有些依依不舍:
“小趙大人,草民告退。”
趙寶珠雙手負于身后,長身玉立,體態端方,微笑道:“尤兄慢走。若有學問上的事,盡可來問我!
尤乾禁不住多看了他兩眼,目光特別在小縣令嘴角兩側可人的小梨渦上停留,嘴上道:“多謝小趙大人!毙睦飬s暗道,這縣衙門是真得常來了。
就在他要出門之時,血流了滿臉的范幺三蜷縮如鼠,竟試圖跟著他往外溜。
阿隆瞅見了,斷喝道:“他要跑!”
尤乾便聞言腳步一頓,后頭瞅見范幺三頭破血流的一張臉,頓時犯上股子惡心。無需趙寶珠出聲,便忽得抬起腿,一腳將范幺三踹了回去。
“唉喲!”
范幺三仰倒在地上,真如蛤蟆一般。
阿隆忍不住嗤笑出聲。范幺三真想’破’了腦袋都想不通事情怎么忽然變成了現在這樣,他不相信自己就這么輕易地被尤乾舍棄了,他往日里為尤家做了那么多臟活,怎么、怎么會——
他想不明白,扛著肩上鉆心的痛還想爬起來追出去,卻聽見頭頂一道清脆的聲音喝道:“陶章陶芮,出來!”
剎那間范幺三感到一股巨力,正好拿著他肩上的傷處將他整個人提起來,范幺三痛的發出殺豬般的慘叫。然而一抬頭就見兩張兇神惡煞的臉出現在他眼前。
只見兩個滿臉橫肉、身著衙役服的八尺大漢站在他面前,瞪著他的眼神宛若惡鬼——竟然是那姓陶屠戶家的兩兄弟。范幺三瞳孔一縮,他才害死了陶氏大哥一家,自然知道落在兩人手里會有什么樣的下場,登時掙扎起來:
“放開!我、我——我可是尤家的人、嗚嗚嗚——!”
他話還沒能說出口,就被陶章用一張臟帕子堵了嘴,拿過麻繩利落地將范幺三五花大綁,那動作跟綁頭死豬沒什么分別。
范幺三動彈不得,看著面若黑炭的陶氏兄弟二人,喉嚨還在發出嘶啞的叫聲,這樣看來就跟像頭待宰的豬了。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陶章陶芮恨不得即刻將他手刃,然而他們還記得現在自己是趙寶珠的衙役,便壓抑著怒氣向趙寶珠請示:
“大人,這狗賊如何處置?”
趙寶珠站在他們面前,此時面上已沒了面對尤乾時的笑意,嚴肅下來后神情中竟透出些許威嚴。
他垂眸滿頭污血的范幺三,目光如炬,一甩袖子,擲地有聲道:
“升堂!“
·
這日,無涯縣有前所未有的大熱鬧可看,縣城中萬人空巷,連各處店家都紛紛關了鋪子,全都湊到了縣衙門跟前。
有路人不明所以,見自己常去的面點鋪子早早的就在閉店,忙攔住店主奇怪道:
“誒柳大娘,今兒怎么這么早就不賣了?”
那面點店的大娘回過頭來,立即瞪大眼睛道:“哎呦你還在這兒杵著干嘛?”
路人茫然道:“我餓了,想買個饅頭吃!
柳大娘登時橫眉豎目:“吃什么?現在還想著吃!縣衙門出大事了、還不趕快趕快看熱鬧!
路人愈加疑惑,問:“這大中午的,能有什么事?”
柳大娘用氣吞山河的聲音說:“縣衙門里要殺頭了!”
不僅要殺頭,還是要殺范幺三的人頭。此事一出,整個縣城都炸了鍋?h上不少人家都被范幺三騷擾過,暗中深恨此人的人家不少,但人人都知道他是尤家的門前狗。所話說打狗也要看主人,遍縣城里又有誰敢去觸尤家的霉頭?因此不管范幺三犯下了何等駭人聽聞的罪行,全縣上下無人敢管,無人敢問。
而今日,這老狗居然被押入縣衙了!
聽聞這樣的消息,范幺三的仇家自不用說,連著其他不相干的人也都紛紛湊到了縣衙門前,人群之中,大半都是懷著看熱鬧的心思,沒真心覺得這新來的小趙縣令能對范幺三怎么樣。畢竟這么許多年歷任縣令對尤家是如何’高高抬起輕輕放下的’他們都看在眼里,已對官府徹底失去了信任。這些做官兒的與世族鄉紳都是一條藤上的螞蚱,不管嘴上說的如何好聽,終究只是雷聲大雨點小罷了!
然而等眾人擁到縣衙門中,打眼一看,竟見那范姓的流氓真的被捆著跪在堂下,還鼻青臉腫的,似是傷的不輕,登時都是一愣。
這戲演的倒還挺真。
眾人看著頭破血流的范幺三,連議論聲都輕了些,紛紛狐疑地看著他額頭上正口——竟也不像是假的,看著像是有哪個用什么茶盞碗盤的砸出來的,且力氣還真不。
方才面點鋪子前的路人也與柳大娘來到了縣衙門口,花了好大的勁兒才擠到人群前頭,看到堂下跪著的范幺三,登時’呦’了一聲,還真是尤家的人。那路人心中嘖嘖稱奇,好奇地左右探看,忽得抬起頭,看到了坐在堂上的人,登時愣住了。
只見那縣衙公堂整修一新,門楣上青底金字掛著「明鏡高懸」四個大字,其下一扇四君子屏風,一張檀木桌案,堂下左右立著兩個高大黑面的衙役,各自拿了兩根朱紅通天木,竟然很有衙門的樣子。
路人一時被震懾,先前看戲的輕佻心思頓時去了大半,甚至都不敢抬頭細看那堂上坐著的縣老爺的模樣。
人群中跟他同樣想法的人不少,本都是看熱鬧來的,可真到了這衙門跟前,一看這陳設,竟剎那有了小老百姓見官的畏懼感,一時間都屏氣凝神,神情整肅了不少。
半響后,他們忽得聽到堂上響起一道驚堂木的響聲!
眾人皆是一驚,連那最后一點兒議論的聲音都沒了。
過了半息,堂上傳來一道清亮人聲:“堂下西坡山村生人,范幺三。“
此道人聲一出,那路人才發覺坐于堂上的竟然是一白面書生!只見他著玄色官府,頭戴烏紗帽,白面朱唇,一雙貓兒眼中神采奕奕,俊秀非常,看著竟然比他還小兩歲。
這竟就是新縣令?路人目瞪口呆,真未想到新縣令如此年輕。
然而他還來不及驚異,人聲便再次傳來:“你攛掇歹人,欺辱陶氏長嫂,陶氏父子上門討說法,你又帶人將其亂棍打死。侮辱人妻,糾集人手當街行兇,這兩項你可認罪?”
聽到這話,堂外百姓皆是一愣。屠戶陶氏一家遭難之事早已在縣上傳開了。他們也都知曉,只是沒想到這縣令還真要問罪。
趙寶珠問罪,阿隆上前將塞在他口中的布團拿出,范幺三咳出兩口血,而后立即叫囂起來:“爾等黃口小兒,休要血口噴人!我可是尤家的——”
他話都沒來得及說完,便聽到上首趙寶珠冷聲道:“再給我堵上。”阿隆便用那臟抹布再將范幺三的嘴堵上,緊接著又聽趙寶珠厲聲道:
“陶章,掌嘴!”
眾人都還沒反應過來,便見陶芮大步上前,殺了十余年豬的手掄圓了抽在范幺三臉上!
范幺三猛地偏過頭去,鼻血立即噴了出來。無人能見之處,范幺三嘴里的立即松動了兩顆大牙,只不過是嘴被堵著,沒能吐出來罷了。
“嗚嗚——!”
范幺三立即發出殺豬般的慘叫,然而還沒等他哼幾聲,陶章蒲扇般的巴掌便又扇了過來。霎時間就是啪啪啪好幾下,等趙寶珠下令停手時,他已滿臉腫脹如豬頭。
堂下眾人皆是被這一通發難驚得目瞪口呆,一時間衙門外雅雀無聲。
趙寶珠穩坐臺上,涼涼冷哼一聲,也懶得再問范幺三認不認最,直接高聲道:“傳證人!”
阿隆聞言即刻往堂下走去,沒過多久,便押著一個蓬頭垢面的枯瘦男人上來。鼻青臉腫的范幺睜開腫脹的眼睛一看,魂立即被嚇到了三分——那正是他當日給了二兩銀子叫去欺辱陶氏長嫂的流氓!
隨著證人被壓到堂上,趙寶珠緩緩從座上站起,一雙貓兒眼亮得驚人,立眉看向一旁的陶芮:“陶氏家人,你看這人是否為當日欺辱長嫂之歹徒?”
陶芮立即上前一步,跪下給趙寶珠磕頭,接著憤恨地看了那男子一眼,冷聲道:“回大人,正是此人!”
趙寶珠點了點頭,接著驟然伸手抽出一只令簽,飛擲于堂下:“無故欺辱婦孺,應律處以杖刑!“
趙寶珠一聲令下。陶章、陶芮兩兄弟立即上前將該流氓綁于凳上。接著兩人一左一右,皆是虎軀熊背,掄起赤紅通天木,猛地向下擊打在流氓臀部!
實木擊打在皮肉上發出一聲結實的悶響。外邊兒觀刑眾人皆是汗毛豎立,他們往日里都是看著陶氏兄弟殺豬的鄰里鄉親,自然知曉兩人那一身腱子肉有多大的蠻勁兒!頭一杖下去他們便似聽到了布料之下皮肉破裂之聲。
趙寶珠站在堂上,雙手負于身后,雙眼炯炯看著堂下受刑之人。他的銀子可不是白花的!頭一日就讓阿隆去木匠處尋了兩根上好的杉木,專門要那又大、又沉的。不怕價錢貴,就怕陶章陶芮掄不動!
今兒他就是要殺雞儆猴,叫這些宵小之輩知道他的厲害!
趙寶珠眼神一利,指著堂下厲聲道:“給我打滿四十杖!”
流氓發出凄厲慘叫,同時開始來回求饒,然而陶氏兄弟哪里會留手,一杖接著一杖,如過年時打牛肉丸似的,只是更加血肉橫飛。幾十杖下去,流氓很快便沒了聲息,背后的衣物上浸出大片血跡,明眼人一眼便知、這是不死也殘了。
陶氏兄弟二人得意手刃仇人,皆是激動地雙眼發紅,舉著兩根沾血的木杖喘著粗氣,宛若兩尊殺神。
另一邊癱坐著的范幺三此時已什么都說不出來,他看著高高站于堂上的趙寶珠,此時才終于意識到自己是得罪了一個怎么樣的人物,臉色驟然灰白下來。
衙門外的眾人此刻也都鴉雀無聲,目光直愣愣地落在趙寶珠臉上。他們實在沒想到,這樣一位俊秀美兒郎,竟是個如此霸道的人物!無涯縣百姓此時看著趙寶珠,已注意不到他秀麗的容貌,皆是被他渾身氣勢所攝,將他正正經經地當一位官老爺來看待了!
趙寶珠環視一周,緩緩收回目光,落在范幺三身上。
“你是認,還是不認?”
范幺三口中布團被拿開,立即吐出兩顆帶血的牙來,似乎是怕趙寶珠再把他的嘴塞起來也給他一頓好打般,抱著一嘴的血含混道:“我招!我都招!大人饒命、大人饒命啊——”
說罷還掙扎著俯身想給趙寶珠磕頭。他雙手雙腳被綁住,此刻做出如此滑稽的形態來,還真如同一條老狗。
他雖是怕了,卻也想的很明白。陶家之事雖都是他在后邊兒攛掇的,但到底不是他親手做的事,單這兩件,趙寶珠也要不了他的命。況且不論如何都要看尤家的面子,若真就這樣沒名沒姓地將他打殺了,趙寶珠也討不到好處!
然而趙寶珠并不打算放過他。范幺三心里想的什么他也是門清,這條老狗背地里不知道做了多少借刀殺人之時,趙寶珠冷笑一聲,抬起頭對衙門外層層疊疊的百姓揚聲道:
“此人作惡多端,除陶氏慘案之外必有其他禍事,在場若有人有其余案件要一并告官,現在就上前來!”*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
百姓們靜默,一雙雙不可置信的眼睛盯在趙寶珠身上。范幺三此人在無涯縣橫行霸道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背上的人命也不是一條兩條,在場的人里與他有人命官司的一只手都數不過來。人們的眼神漸漸變了,先是震驚,繼而為難以掩飾的怒火與怨恨,盯在狼狽跪在地上的范幺三身上,仿佛要在他丑陋的面皮上戳出一個洞。
范幺三感受到身后冰冷的視線,登時通體冰寒。他自己做過什么孽自己最清楚,若是這些人將那些事都捅出來——那可就不是打幾板子能善了的了!
無涯縣由尤家只手遮天,下有地痞流氓壓榨民脂民膏,上有官府老爺開道。讓他們是有冤無處訴,遭了欺辱也只能打碎牙齒和血吞。常年無處抒發的冤情讓當地百姓已然失去了對官府朝廷的信任,只覺得這些縣官州官都是沆瀣一氣,不把百姓當人,只管自己撈油水的貨色。然而這位小趙大人一來就給他們賞錢,還肯為陶氏兄弟鳴冤,現在還把范幺三打成這樣——
難不成他們真有這個福分,得了個清明好官?
人群中有些躁動起來,一穿著粗布短衣的漢子激動得滿面發紅,咬牙想要擠開人群上前,卻被他旁邊的婦人一把攔住。幾人開外,另有一書生打扮的青年雙眼通紅,兩手攥得死緊。他旁邊有一小販也是滿臉憤恨,正左右打量著四周人的神色,似是在等第一個人出頭。
趙寶珠將眾人神情看在眼里,緩緩環視一圈,揚聲道:“我知道我年紀輕,又剛剛到任,說出來的話大家未必相信。但我可以在這兒跟諸位用皇命起誓,只要本官在位一日,就絕不會放任這些鼠輩視朝廷法度為無物,成天里橫行霸道,草菅人命!”
他說著同時拿出圣旨來,高高舉起右手來。只見日光灑在那卷金黃繡著龍紋的圣旨上,散發的光澤簡直比黃金還要閃耀。
眾百姓目瞪口呆,他們都是小地方上的人,許多人一輩子都沒出過縣城,更別說是京城——而今竟然見了真正的圣旨,心性弱一些立即雙膝發軟,差點要當場跪下去。
方才那想沖出來的漢子一見圣旨,心中猛地一震。旁邊原本攬著他的婦人此時也呆住了,那漢子掙脫束縛,擠開人流走到趙寶珠面前’噗通’一聲跪下:
“小、小趙大人,我有冤情要報!”那漢子抬起頭,高聲道:“三年前,我的妹子被范幺三看上——”
前有圣旨震懾,后面又有大漢第一個出頭,百姓中與范幺三有仇的人也撞了膽子,接二連三地站出來:那書生一下子跪在漢子旁邊:“啟稟縣老爺,我家老母親——”
小販也沖出來跪下:“大、大人,還有我,我家的鋪子——”
一時間公堂跪的人越來越多,趙寶珠眼眸亮起,神情愈加嚴肅,朗聲道:“阿隆,拿紙筆來!”
隨后阿隆拿來紙筆與桌椅,趙寶珠就這樣與坐在堂下,被喊冤的百姓圍在中央,左手執圣旨,右手執狼毫筆,白玉似的面上目光炯炯,神情堅定,頭上牌匾「明鏡高懸」四字閃閃發光。
每當一人陳述完冤情,趙寶珠便從筒中拿出一支簽,’啪’一下摔在范幺三面前:
“欺辱民女,按律杖刑六十!
“霸占良田,按律杖刑四十!
“不敬尊老,掌嘴六十!
“謀財害命,按律當斬!”
范幺三這些年所犯之罪罄竹難書,按理來說多人告官,可數罪并罰,縣官停了最后宣判了事,然而趙寶珠偏偏就要有一件算一件,不多會兒范幺三面前就堆積起來十數支木簽。這無疑對他是一極大的精神打擊,范幺三此時的面色已和死人差不多了。
在他面前,趙寶珠頭戴官帽,面若寒冰,端坐于眾百姓簇擁之中,恍然若神明。
他這才終于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自己是惹到了個什么樣的人物。范幺三面如死灰,忽得渾身一抖,細小的水聲響起,渾黃的液體自地面上漫延而出——
第55章 處斬
第二日清晨,無涯縣菜市口迎來了數年來頭一次當眾處斬。
受刑人范幺三此時正若一條死狗,被五花大綁提在陶氏兄弟手中,滿臉狼狽的血跡,整個人毫無生氣。
因為縣衙門目前只有陶章、陶芮兩個衙役,百姓們都聯合起來從縣衙的倉庫中將已經落灰的大鍘刀推了出來,將上面落滿厚厚的一層灰擦干凈,一路拉到菜市口。幸而鍘刀雖然放了許久,刀鋒卻沒有生銹,依舊盡職盡責地在天光下閃著冷光。
范幺三一看這刀刃腿便軟了,眼睛一瞪,腿一軟,整個人往下墜,喉嚨里嘶嘶地倒著氣。人在死亡面前會爆發出巨大的能量,雖范幺三已全然被嚇破了膽,真到了刀前卻還是想做最后的掙扎,顫抖著張開嘴想要喊冤——
然而站在一旁的阿隆眼疾手快,一抹布堵住了他的嘴。
范幺三眼中滿是紅血絲,眼窩深陷,原本就丑陋的臉如此更加可怖,從喉中發出嘶啞的喊叫聲。
然而眾人看著他這狼狽的模樣,面上沒有絲毫同情。反倒眼中滿是快意,他們恨此人入骨,如今大仇得報,特別是青壯的男人,一個個都滿面漲紅,頭上青筋暴起,眼珠通紅,恨不得撲上去親手將他結果。
趙寶珠站在眾百姓最前頭。頭戴烏紗帽,身著玄色官府,此時一臉整肅。
昨日理清范幺三身上的冤案之后,趙寶珠當庭宣布范幺三應律當斬,隔日立即行刑。此次尤家門前走狗范幺三一案乃是是他上任后做的第一件大事,必得做足氣勢,不僅要讓那暗處為非作歹的小人知道厲害,還要隔空狠抽尤家一耳光,立住這官威,以后才好行事。
陶芮拿著范幺三往鍘刀上靠,陶章則負責行刑。他們兩個都是屠戶出身,做這事也算是做慣了的,宰人和宰豬雖然不同,卻也有相通之處。
陶章在上面兒擺弄鍘刀,抬眼看了看正背手仰頭站在人群最前頭的趙寶珠,忽然注意到了什么,停下動作一路小跑到趙寶珠面前,俯身道:
“大人,您往左站一站吧。”陶章小聲道:“小心等會兒臟血濺到您。”
趙寶珠聞言一愣。聽他這樣一說,阿隆也反應了過來,趕快將趙寶珠拉著往旁邊兒站了些:“老爺,您站這兒吧。”
趙寶珠略頓了會兒才點了下頭,沉穩地嗯了一聲,卻在暗中悄悄握緊了手,眉頭不著痕跡地皺緊了些。
益州雄山峻嶺,少通人煙,里頭的村鎮是窮了些,但趙寶珠自小長大的村子民風還算淳樸,偶有些小偷小摸,也不是什么大罪。
他長這么大還沒見過殺頭呢。
趙寶珠看著范幺三被押送至鍘刀前,被章芮按著彎下腰,頭側過去擱在鍘刀上,忽得感到一陣寒順著背脊竄上,背上起一排細密疙瘩,肚子里也墜墜的,仿若早上吃的饅頭變成了兩顆硬石頭擱在胃里。
并非是他憐憫范幺三這條作惡老狗,只是一想到將要目睹血肉橫飛的場面,趙寶珠還是有點兒犯怵。
但今天是重要場合,趙寶珠可不能當場掉鏈子。好不容易立起來的官威,要是讓人看見怕死人不就破功了?趙寶珠暗自咽了口唾沫,清了清嗓子嗓子,深吸一口氣,強自鎮定下來。
就在這時,阿隆高聲道:“辰時已到、行刑!”
他一聲令下,陶章雙手把著鍘刀頭,猛地向下一壓。
夸嚓一聲,范幺三人頭落地,一聲慘叫都沒來得及發出,脖子上立即出現腕大傷口,呲呲往外噴血。
趙寶珠臉色瞬時白了半截。
周圍的百姓很是解氣,立即歡呼起來。陶芮亦是滿面笑容,自鍘刀臺上下來,一手抄起人頭,提著向人群一一展示。
趙寶珠看見那人頭,以往從未覺得人的頭顱如此圓,那樣圓的后腦勺上長著稀疏的毛發,被章芮提在手里,縫隙里還露出白森森的頭皮,他臉上剩下的那點兒血色也盡褪了。
阿隆年紀小些,看著這血刺呼啦的畫面也有點兒犯惡心,在后面拽了拽趙寶珠的袖子,小聲道:“老爺,這兒烏糟得很,咱們回去吧。”
趙寶珠頭暈目眩,鼻子里全都是菜市口彌漫的血腥味,聞言趕緊點了點頭:“好,我們先回去!
誰知他倆剛一轉身,陶章便’噗通’一聲跪到了趙寶珠面前,哐哐哐給他磕了三個響頭,朗聲道:
“今日能手刃仇人,全是依仗大人清明裁決,大人恩情我陶氏一族沒齒難忘,今生愿在大人跟前效犬馬之勞,以報大人今日之恩!”
陶芮也將人頭一丟,趕緊一溜煙兒在兄長身側跪下,也哐哐哐給趙寶珠磕起頭來:
“陶芮愿為大人當牛做馬!”
趙寶珠一眼便瞧見他右手上還沾著人血,當即兩眼一黑,差點兒背過氣去。
誰知見陶章陶芮兩人跪了,范幺三的其他仇家也紛紛涌上來,跟著兩人一起磕頭:
“大人!草民亦愿意效犬馬之勞!草民讀過書,若大人不棄,”
“小趙大人!俺、俺也感激涕零——俺有一小兒,力比黃牛,叫他來給您當衙役可好?”
“大人、還有我家的弟兄——”
拔出蘿卜帶出泥,這一堆人都跪在趙寶珠面前磕頭,讓他想繞也繞不開。此刻鍘刀上范幺三剩下的大半截尸體還在往外噴血,此刻污血已然潑到了地上,隨著青石板流到了趙寶珠面前。
趙寶珠眼睜睜地看著陶章將頭磕在了血泊里,額頭上沾了好大一塊臟污,然而他恍然未覺,再磕下去時候血花四濺。
趙寶珠差點沒吐出來,此時已保持不住縣令的威嚴,他奮力咽下胃里的惡心,抖著聲音道:
“嗯……嗯、都好,都好——”
說罷便踉蹌著扒開人群疾步走了出去。后邊兒的阿隆愣了一下,也趕忙追了上去。
地上跪了一地的人被他丟在身后,緩緩抬起頭來,看著趙寶珠略有些倉皇的背影,茫然地面面相覷:
“……小趙大人,這是怎么了?”
這時,站在一邊兒旁觀者清的大娘站出來,伸手就在自家爺們兒背上狠狠拍了一掌:
“還怎么了?這么烏糟的事兒,沒看給大人嚇著了嗎?那小臉兒白的——”
漢子這才恍然大悟,他們這些五大三粗的爺們兒看慣了這些,又跟范幺三有仇,所以看他人頭落地自然十分快意。
趙寶珠這幾日雷霆手段,將范幺三斬落馬下,已讓無涯縣的百姓對他心服口服,一時間竟忘了這是個未及弱冠的小少年。雖然讀過書,還考得進士,是個十分厲害的人物,卻恐怕還從未見過這些事情。
那漢子嘿嘿笑了一聲,頗為不好意思地抬手摸了摸后腦:“還是娘子心細,俺、俺這不是沒想到嗎……”
陶章陶芮也是一愣,接著趕緊蹦起來,招呼著其他人一起收拾現場的狼藉:“快點兒收拾干凈!可不要讓小趙縣令再看見了,這兒、還有那兒——”
現場的百姓一時各司其職,紛紛忙起來。女人們紛紛從自家拿出水盆,潑水沖洗地上的污水。男人們合力將范幺三的半截尸身從鍘刀上抬下來,陶章正用帕子清理刀鋒上的血跡與碎肉。陶芮想起自己方才還大喇喇地提著頭到處展示,肯定是將小趙大人給嚇著了,頓時悔恨非常。
范幺三就是個地痞流氓,自然也無親人眷屬幫他收拾,陶芮隨手撿了個麻袋,將人頭放進去準備隨便找個亂墳崗扔了。
然而就在這時,方才追著趙寶珠去了的阿隆忽然折返,找到陶氏兩兄弟道:“老爺叫你們倆將尸體收斂好,送到尤家去!
陶章陶芮同時一愣,有些懷疑自己聽到的,彼此對視了一眼,猶豫道:“大人說送到尤家去?”
阿隆點了點頭,神情也有些微妙:“是的。”
陶章陶芮滿面震驚,略微長大了嘴,又緩緩合上。剛剛在心底對因著年齡對趙寶珠生出的點兒憐愛之心剎那間消散了。
這……小趙縣令雖然年紀輕,手腕卻實在是高。
這是殺人誅心啊!
·
人是清晨被斬首的,不出半刻,消息便傳到了尤乾耳朵里。
尤氏莊園中,尤乾正在用早飯。
一張上好楠木圓桌上擺了精致小菜,各樣粥品若干,四周圍站著幾名清秀侍女。而在尤乾身旁坐了位白面小生,身著青底百蝶戲服,面上敷了脂粉,正笑盈盈地用青瓷勺子將羹湯往尤乾嘴里送。
他是青州府戲班中的當紅小生,被尤乾一眼看上重金請到了家里。戲倒是其次,最妙的是他微微低下頭時,眉眼與那小趙縣令有三分相似。
尤乾滿面春風,張嘴將粥接了,桌下將小戲子空著的左手拽了過來,往自己大腿上放。
戲子賣藝也賣笑,假意推拒了兩下也就順著伸了過去,被尤乾握在手里捏了兩下。
尤乾一邊摸一邊浮想聯翩,不知那小趙縣令一雙白手是否也如這般,又細、又軟。
他這邊兒美著,一個小廝忽然從門口跌跌撞撞地跑進來,俯身在尤乾耳邊說了些什么。尤乾聽了,驟然臉色大變,一把甩開小戲子的手,霍然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什么?!”
那小縣令竟然把范幺三判了處斬!還是在菜市口砍的頭!
尤乾臉色幾變,在原地踱步幾圈,回頭瞪向小廝:“他想干什么?想造反嗎!”
他本來舍了范幺三,就是要拿給趙寶珠出氣,但本想著小縣令讓人背地里打一打也就算了,背著人打死了他也不心疼。可這當眾處斬性質可就截然不同了——范幺三好歹是他尤家的人,俗話說打狗也要看主人!當著如此多人的面兒將范幺三砍了頭,這不是把他尤家的面子往地上踩嗎?!
尤乾是真有點兒生氣了,他竟然不知那小縣令氣性如此大!
頭一次見面就摔杯子摔碗的,現在還蹬鼻子上臉了!
尤乾在原地轉了好幾圈,氣得連飯都吃不下了,轉頭滿臉怒氣地往門外走:“不行!我得給他點兒顏色瞧瞧——”
然而他還沒走到門口,就見另一個小廝正往里面跑,這次背后還跟了管事。管事走進來,神情凝重地對尤乾道:“三老爺,縣衙門將范幺三的尸首送來了!
尤乾腳步驟然一頓,因停得太急,差點兒失去平衡摔在地上,大驚道:“什么?!”
管事又重復了一遍:“范幺三的尸首在府門外停著呢,只……只拿了張破草席裹著。”
事實上管事為了照顧尤乾的情緒還將細節掩去了些許,那范幺三的尸首根本未被收拾過,上頭全是污血,脖頸處的斷口還掛著幾縷碎肉,神情定格在最為恐懼之時,甚為可怖。
管事猶豫道:“衙門上的差役傳話說,縣老爺想著范幺三是尤家之人,雖觸犯律法遭處決,最終還是得將尸首歸還尤家。”
聞言,尤乾臉上一陣白一陣紅,這番話雖是說得妥帖,但「先斬后奏」,又將尸首送到他尤家門口——這究竟是出于禮貌,還是說是個下馬威?
尤乾沉默良久,后抬頭道:“將尸首抬進來我看看!
管事聞言神色一變,想起那尸首的模樣,猶豫道:“這——”
尤乾心氣兒不順,見管家站著不動,瞪眼厲喝道:“快去。
管事無法,只好讓幾名小廝一起將尸首抬起來,結果尤乾只看了一眼,當場就雙腿一軟摔在了地上,顫抖著手指對管事怒吼:
“快給我扔出去!扔出去!”
管事也知道尤家幾位爺中就這位三爺是軟腳蝦,不著痕跡地嘆了口氣,問道:“爺,這往哪扔。俊
尤乾癱坐在地上,臉色鐵青:“這也要問我?!隨便找個亂葬崗扔了就是!”
管事于是命人將尸首又抬了出去。
尤乾作為家中小弟,從未經手過人命,平日干的都是些招貓逗狗、尋花問柳的把戲。昨日還在他跟前上躥下跳的范幺三轉眼就變成了冰冷可怖的尸首,他驟然間就被震懾住了,緩緩從地上爬起來,手腳還有些發軟。
正好這時候管家轉過頭,又說了一句:“縣衙還差人問,縣老爺的信寄出去沒有!
尤乾聞言一愣,接著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眼珠轉了轉。他為了巴結趙寶珠,那信當日就差人快馬送出去了。而今日那小縣令還故意問這一句……那就是還記得國子學薦信一事!難不成他送尸首過來真是出于禮貌?
尤乾神色復雜,心里翻來覆去琢磨了數遍,最終還是咬了咬牙,道:“你去告訴那差役,信已送出去了!
不管是下馬威也罷,或是別的也罷,范幺三終究只是條可以隨意舍棄了老狗。他現在也回過味兒來了。那小縣令恐怕是想拿范幺三開刀,立一立官威,在那些愚民面前逞逞威風。這倒也罷了,左不過是一介奴仆,隨是損了尤家的面子,但為長遠考慮,他們吃一點兒小虧倒也罷了。
尤乾煞有其事地將事情分析明了,默了默,抬頭向管事道:“范幺三……殺了就殺了,快快將那些晦氣玩意兒扔出去。稅銀和賬目本子還是照樣交到縣衙門!
管事領命去了。尤乾趕忙轉過頭,不愿再看院中的尸首。屋內的人將剛才的一番吵鬧看在眼里,眼見著尤乾回來,戲子面上略帶著擔憂從桌旁站起來,柔聲道:
“三爺,可是有什么要事?”
尤乾面色沉沉地走回去,抬眼便看見戲子秀美的面孔,立即一怵。
方才的尸首到底在他心里留了個疑影兒,戲子與趙寶珠的那三分相似似是已變了味道。他不再能欣賞戲子的嬌花照水之態,總覺得他眉眼間隱藏著只猛虎,忽得就能撲上來咬自己一口。
尤乾面色猛地一變,虎著臉道:
“滾出去!”
戲子不知為何忽然被吼了這一句,頓時花容失色,忙不迭垂頭退了下去。滿屋子的侍女也都退了下去,屋子里很快只剩下尤乾一人。
不多時,東西摔碎的東西自屋內響起。
第56章 稅賦
另一邊兒,縣衙門中,趙寶珠正蔫巴著趴在床上。
他方才一回衙門就吐了個昏天黑地,幸而今天一早就在忙著砍頭,還未來得及吃早飯。他嘔出幾口酸水,這才好了些,如今正白著一張小臉兒攤在床榻上。
阿隆本來還忍得住,一見趙寶珠吐了,他自己也想吐。一主一仆吐了半響,趙寶珠徹底躺了,阿隆忍著惡心去拿玉米葉煮了水拿來給他喝。
“老爺,喝點兒這個吧,壓壓味兒!
趙寶珠白著臉閉著眼,腦子里都是那人頭的樣子。聞言撩開眼皮看了一眼,緩緩從榻上爬起來,結果玉米葉兒水喝了半碗,對同樣臉色發白的阿隆道:
“剩下的你喝了吧。”
阿隆也不扭捏,就這碗就把剩下的喝了。
兩個人都沒精神,也都沒胃口吃早飯,趙寶珠躺在榻上,阿隆坐地上,頭擱在床榻的邊緣,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
“老爺,這還是我頭一回見砍頭!卑⒙≥p聲道。
趙寶珠閉著眼:“我也是!
阿隆沉默片刻,勾了勾唇角,仰頭對趙寶珠道:“老爺,這下你要出名了!
趙寶珠閉著眼睛不說話。阿隆眸光閃爍,兀自興奮道:“我家老爺一定是名留青史的清官!這下滿城的人都要來找您斷案了。”
趙寶珠聽著,面上也浮現出一絲微笑,哼哼了兩聲以作回應。
阿隆安靜了一會兒,忽得想到了什么,好奇道:“老爺,您在京中真的有認識的人嗎?您寫的那封信,好大一疊呢。”
聞言,趙寶珠眉心微動,眼睛還是閉著,’嗯’了一聲:“有個大善人,曾在我上京趕考的時候收留了我一段時間。”
阿隆恍然大悟:“那是大恩人啊!”
趙寶珠笑了笑,點了點頭:“不錯!
阿隆又問了一句:“那老爺的小玉兔也是那善人給的嗎?”
他這些天俯視趙寶珠的起居飲食,對趙寶珠的貼身之物很熟悉。他經?吹节w寶珠在睡前把玩一只白玉雕成的小玉兔,似是很珍愛的樣子。阿隆小孩子心性,見那小玉兔可愛,一來二去就記在了心里。
聞言,趙寶珠微微睜開眼,瞥了阿隆一眼:“問這個做什么?”復又道:“這可不能給你,你要是想要,改天我給你刻個木頭的!
阿隆聞言瞪大了眼睛,趕忙擺手道:“我怎么敢要老爺的東西呢!那可真是打嘴了!”他說罷真的拍了自己兩嘴巴:“是我多嘴!”
趙寶珠干趕緊支起身子抓住他的手:“平白鬧這一通做什么,閑的慌?”他頓了頓,朝外頭呶了呶嘴:“你要是閑就給我去把信拿來,我要看!
阿隆這才放下手,又笑起來:“老爺還沒回答我呢,那小兔是不是京中的大善人給您的?”
趙寶珠只想將他打發出去:“是是是。少廢話,快去拿我的信來!”
阿隆嘿嘿一笑,轉身去了。他是個極機靈的小少年,自覺看得很清楚。那玉兔惟妙惟肖,一看就極費功夫,前些年上一任縣老爺跟他那些姨娘天天膩歪,也沒見親手給做個簪子釵環啥的。還有那封信——趙寶珠人還沒到呢,信就先到了,還那么老大一封。
飽受畫本荼毒的小少年阿隆不禁浮想連天,或是當日收留老爺的大善人家中有一適齡小姐,見著了他們老爺這般俊秀的兒郎,一來二去暗生情愫。只是兩人門不當戶不對,老爺立志要好好做官,干出一番名堂,再娶恩人小姐入門——
好一個才子佳人的故事!
阿隆滿心熱意,看著趙寶珠將信接過去,珍而重之地讀起來,簡直覺得自己是看了一場現世般牛郎織女的戲碼。郎有情妾有意,奈何世家門檻獨高砌!
趙寶珠不知阿隆已在心里琢磨著一場愛情大戲,這幾日大小事接連不斷,葉京華的信他一頁都還未讀完。他抓著信,正讀了不到兩行,屋外便傳來陶芮的聲音:
“小趙大人,尤家送的稅銀到了!”
“什么?!”趙寶珠’騰’地一下從床上坐起來,將信往旁邊兒一放,幾步就竄了出去:“快拿來我看看!”
阿隆站在一邊,被趙寶珠敏捷的身手震得目瞪口呆。半響后,他緩緩閉上嘴,認命地又去把那封信收好,心里為那位遠在京城深閨,念著情郎的嬌小姐嘆了口氣。佳人一片真心,可惜攤上了他們老爺這個薄情郎。
趙寶珠一路奔到縣衙門口,果然看陶章陶芮站在兩車稅銀前,見趙寶珠出來,陶章上前一步,將手中的稅務冊子遞給趙寶珠:
“尤家的人說,這一季的稅銀都登記在上頭了。”
趙寶珠接過賬冊,前后一翻,果然注意到尤家的稅銀沒在上頭。這也是預料之內了,趙寶珠沒有多生氣,就說他沒來之前那幾季的稅銀都是由尤家代收的,就那里頭尤家貪了多少都不知道呢。
趙寶珠將賬冊本子一合,對陶章陶芮道:“將這些全部收到屋里去,我要一個一個清點。”
陶章陶芮聞言,對視了一眼,都為趙寶珠這句話中透露的決心而感到震動。稅賦對他們老百姓而言是一年中最重要的負擔,而被鄉紳官府層層盤剝已是常態,若是年頭好,一家人能勉強不被餓死。若是遇到年頭不好,因交不起賦稅家破人亡淪為奴隸或者流民的大有人在。
而現在趙寶珠竟然說他要親自清點——陶章陶芮激動的手都在微微發抖,不敢完全相信那個最好的可能。
他們將兩車稅銀推到房里,連同著糧食銀子茶葉等各色物品一股腦倒在地上,趙寶珠也懶得麻煩,直接坐在地上,旁邊放賬目單子和州府稅律,又白又細的手指在算盤上快速翻飛。
清點整一季的稅銀可是個精細活兒,幸而趙寶珠早熟讀本州稅務律法,且他精通算數,靜氣凝神用力兩個時辰便全數清點完畢。
趙寶珠呼出一口氣,眨了眨有些干澀的眼睛,看著手上的清算結果,冷冷哼出一聲。
光是交到他手上的稅銀就已經多出無涯縣應有分例的三成。他倒是不知道尤家每季都交上去了什么?怕都將錢銀省下來單拿去孝敬那位知府老爺了吧!
盤剝民脂民膏,逃避賦稅,上下打點,怪不得這尤家如此人情練達,能在這無涯縣橫行霸道。
趙寶珠怒火中燒,雖已預料掉這稅務里頭大有貓膩,但真當事實明晃晃地擺在他面前,趙寶珠還是氣得厲害。他閉了閉眼睛,勉強呼出一口氣,鎮定下來情緒,翻了翻手中的賬務單子,有些奇怪地問:
“怎么有這么多生絲?”
除開原有的銀兩,糧食,茶葉等物,這稅銀里頭還有三百五十匹生絲,是獨獨多出來的。趙寶珠皺著眉按著縣年歷記錄往上查了好幾年,發現這生絲的稅賦是大概在最近十年才開始收的,并且越收越多。最近一次可查到的收稅記錄在八年前,無涯縣共收生絲八十匹。
這短短八年間,稅賦中的生絲翻了近五倍。
趙寶珠眉頭緊擰,抬頭問陶章陶芮:“我記得本縣不大產絲?”
聞言,陶章陶芮的神情變得有些微妙,沉默中帶著些憤恨。趙寶珠看了,心下猛地一沉,低聲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陶章與陶芮對視一眼,最后還是陶章率先開口,低聲道:
“我們本地確實不怎么產絲,這事兒我們也不太清楚,都是聽縣上的老人講的。說是幾十年前,我們縣上本來有一戶姓桑的人家是專門養土蠶、做生絲生意的。他們一家也吃得苦,將南山頭的荒地辟了出來種上桑樹,旁邊兒建了莊子,做制絲的營生。”
“但十年前吧,尤家看上了他們家的生意,連騙帶恐嚇,將桑姓一家攆走了,霸占了南山的桑林。后來、后來他們又陸陸續續將旁邊兒的田地都霸占了,全部拿來建產絲的莊子。后來不知怎么的,官府忽然開始收生絲,一開始一戶只收一匹半匹的,后來每年越收越多。我們這些百姓家哪里有產絲的?就只有用銀錢或糧食到尤家去買——“
趙寶珠聽著他的話,一雙貓兒眼越瞪越大,瞳仁收得極緊,胸膛上下起伏,呼吸變得急促起來。陶章見他這幅樣子,生怕趙寶珠氣得背過氣去,說話的聲音不禁越來越小。
趙寶珠一聲不吭地全聽了,忽得低下頭,將州府上的稅務律法翻出來,一目十行地看過去,果然發現了貓膩!
元治二十四年,因絲織品于全國上下流行,皇帝對稅律進行了調整,各地都減少了糧食的征收,而凡是南方有養蠶產絲之業的州縣都分派了生絲的稅賦。其中青州滿州這一共的生絲稅賦便只有五百匹,青州下頭一共有八個縣,然而著生絲稅賦中有近八成都有無涯縣提供!
新稅律最初推行之時,青州下頭的八個縣還算是平均分攤了生絲的稅賦,然而這幾年其余縣供給的越來越少,而無涯縣卻供給得越來越多。其中不用多說,必定是那青州知府與尤家聯合起來搞的鬼!!
趙寶珠揪著律法條款的手都在心緒激動之下微微顫抖,眼底通紅,腦子卻轉得極快——無涯縣內只有尤家一家產絲,生絲稅重了,百姓就只能到他家去買,這樣尤家的絲也不愁銷路,多得了銀子不說,多收的糧食茶葉等物轉手又能放到糧油鋪子里去賣!長此以往,百姓家里哪里還會有余糧?但凡是要吃要喝要買布匹制新衣服,哪個逃得過尤家的手心?!
好一記釜底抽薪,好一個世代商賈尤家!
這哪里是商人,簡直是商霸!
趙寶珠腦子里轉得飛快,在外人眼里確實他拿著手上的稅律文書沉默著,良久都未說一句話。陶氏兄弟與阿隆對視一眼,都有些拿不準趙寶珠的心思。片刻后,還是阿隆猶豫著上前,一只手輕輕搭在了趙寶珠右肩上:
“老爺——”
然而他才剛一動,就見趙寶珠忽得從座上暴起,一把抓住桌*案上的驚堂木,猛地砸向堂下,發出一聲驚天巨響!
“尤氏狗賊!吾不殺汝誓不為人”
阿隆被趙寶珠的怒吼嚇得一屁股摔在地上。陶章陶芮也被嚇得一個機靈,反應過來后出了滿頭的冷汗,忙不迭回頭去將大門關上。這話要是傳出去,他們有十個頭都不夠砍的!
兩人將中堂大門嚴絲合縫地關上,又插上門梢,這才松了口氣,回過頭來便見公堂上阿隆正跪在地上拼命抱著趙寶珠的腰:
“老爺!爺!這可摔不得!這是咱們五兩銀子買的新的桌子誒——”
趙寶珠滿面通紅,雙手正扣著公案邊緣,看起來下一瞬就要將整張桌子掀翻摔下去。
陶章陶芮見狀趕緊上去拉住趙寶珠,和阿隆一起三張嘴勸他,好不容易才哄得趙寶珠松開了手,坐到椅子上,兩個兄弟去泡靜神的茶,阿隆則給他從后面拍心口,順便還慶幸地看了眼那穩重如山的杉木桌子——幸好他置辦的時候留了個心眼兒,買了最沉的一尊。
趙寶珠氣得額角直跳,閉著眼睛胸口起伏。阿隆如今摸清了趙寶珠的性情,知道他對外頭硬氣,擱里頭卻是最軟的,也不再怕他,只低聲嗔怪道:
“哎呦我的爺啊,您看看這滿屋子的東西,有幾個是您沒摔過的?”他道:“要不然我去里間給您拿個枕頭,您以后就拿它出氣?”
趙寶珠平復了一會兒,也稍微冷靜了些許,瞪了一眼眼阿隆,重重哼了一聲:“我要揪你的臉出氣,你給不給?”
阿隆頓時作賴皮樣,將自己黑中帶紅的臉蛋湊過去給他掐:“那樣倒好!老爺只管掐我就是了!”
趙寶珠見他這不要臉皮的樣子,氣笑了,坐起來一把推開阿隆的臉,啐他道:“賴皮鬼!”
阿隆笑嘻嘻地跟他做鬼臉。那邊兒,陶章和陶芮沏了茶過來,趙寶珠接過喝了,方才被氣得發紅的貓兒眼上下一眨,眼珠提溜一轉,腦中已然有了對策。
“陶章陶芮。”趙寶珠面上神采奕奕,眉目間閃過一絲狡黠,抬眼勾唇向杵在一邊的陶氏兩兄弟道:“有件事需要你們倆幫我去做!
第57章 還稅糧
夏日接近末尾,青州的天氣逐漸涼爽,過了辰時,天空中往往積起烏云來。
陶氏兩兄弟在別處忙活時,趙寶珠正帶著阿隆一家一戶地將本季多收的稅糧還回去。兩人拉著小車,按照賬目冊子上的一家家敲門。
第一戶是個老莊稼漢,因著勤奮在縣城置了房產,日子本來過的紅紅火火,然而這幾年田產遭尤家侵占了不少,眼看著就要過不下去,都打算翻過年就將縣城的房子賣了,一家人回鄉下去。
然而新上任的小趙縣令卻突然上了門,竟將已經交上去的稅糧還了回來!
年過七十的老莊稼漢看著門口小后生清俊絕倫的一張臉,推著一車的糧食說要還回來時,眼睛都差點兒自眼眶中掉出來——這官府吃下去的稅賦居然還有吐出來的道理?!
趙寶珠很是廢了一番口舌,才讓老人家放心接下稅糧。
老莊稼漢接過稅糧袋子,看著里面白花花的銀子和身后堆積如山的糧食,直接雙腿一軟給趙寶珠跪下了:“青天大老爺啊——”
他老淚縱橫,不顧阿隆的阻攔,’砰砰砰’給趙寶珠磕了好幾個響頭。他磕得不僅僅是一個好官,也是一家人的生計,今年入冬的口糧,小孫女兒發熱請大夫的費用,二兒媳懷孕時的貼補,全在這兒返還回來的稅銀上頭了!
趙寶珠哪里敢受他的磕頭,趕忙伸手去扶:“老人家,快些請起!哎呀,您、您這不是要折我的壽嗎?”
老莊稼漢滿面淚水,嘴唇顫抖著發不出聲音,攙著趙寶珠的手哽咽道:“青天老爺,這、這恩情我這把老骨頭真不知該如何還你才是啊。若不是您,我們得了幸能熬過冬天,若不是不得幸,怕是終究是要死一兩個人的!我這把老骨頭尚不足惜,只、只是我那可憐見的小孫女兒——”
他說到這兒,眼角流下淚水,再也說不下去,顫抖著低下頭用力抹了把眼睛。
趙寶珠看著老人因常年勞作而變得黝黑的面龐,鼻頭一酸,眼眶也微微紅了:“老人家不必如此。我……我父親也是莊稼人,各中不易,我都清楚。這些本是分內該還給您的,您拿著便是了!
老莊稼漢是謝了又謝,才接下了原本就屬于自己的稅糧,最后哭得連人都快虛脫了,才被大兒子與大兒媳攙扶著回到屋內。
趙寶珠站在門口,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柳眉微蹙,緩緩閉上眼。
阿隆見了,關切地問道:“老爺,可是有什么不妥?”
趙寶珠回過頭,面上神色平淡,然而眉眼間卻收得很緊,盯著阿隆道:“你看,這些糧食銀子原本都是他老人家的血汗積累,被鄉紳官府盤剝了去,本是件錯事。而如今我將稅糧還回來,本是他應得的,他卻還要感激涕零。”
阿隆聽著,神色有些茫然,似有所感,但又似乎沒有聽懂。在他的認識里,官府做事全憑良心,百姓只能夾在官府與鄉紳中間兩邊兒磋磨,平生禍福全賴天意,哪里有什么應當、又有什么不應當的呢?
他一時想不明白,趙寶珠也沒再解釋下去,而是搖了搖頭,繼續敲響下一戶家門。
大多百姓都如莊稼漢一般,對趙寶珠又是下跪又是磕頭,一番感激涕零才肯收下稅糧。但也有不太一樣的。
到第五戶時,是一個青衣書生開的門。他面色發白,身高體瘦,在聽了趙寶珠所言之事后直接了當道:“小趙大人,這我不能收,還請您拿回去。”
趙寶珠還未想到會有人如此干脆果斷地拒絕,一時愣在當場:“這、這是什么緣故?”
那書生定定看著趙寶珠,他臉色白得有些泛青,更顯得一雙眼睛又黑又深,半響后低聲道:“大人有無想過,將多收這三成稅糧都歸還于民,知府那邊兒該怎么交代?”
他盯著趙寶珠,緩緩道:“大人于草民有大恩,我決不能陷大人于此危險的境地!
趙寶珠這下是結結實實地愣住了。他驚訝并不為書生口中之事,而是為書生竟然能想到這一層。普通百姓多教了稅糧,大約都只會感嘆縣官貪污、鄉紳霸道,而很少能想到這稅銀一層層交上去,源頭是在何處。
趙寶珠收斂神情,正色道:“這你不必擔心,我自有我的辦法。”說罷,他將稅糧袋子硬塞進書生手中,道:“快收下。”
書生看了他片刻,終是將稅糧袋子收了回去,而后將身前衣擺一掃,’噗通’一聲跪在趙寶珠面前:“大人替草民鳴冤在前,還一家生計在后,草民無以為報,此生愿為大人當牛做馬、效犬馬之勞!”
趙寶華看著他俯下身子,忽然覺得這番話有些耳熟,這才想起書生似乎是當日站出來指認范幺三的冤主之一。
他本就對書生有欣賞之意,聞言趕緊將人扶起來,道:“那正好!衙門現下缺人手,你可讀過書?”
那書生抬起頭,看了趙寶珠一眼,又斂下眉,道:“草民年前剛過童試!
趙寶珠了然,上下打量了一番書生,見他年齡大約不過弱冠上下,也算是少年英才,當下心中十分滿意,卻又有些猶豫,道:
“既然如此,讓你到我衙門上當個文書是否太委屈了你?”
書生聞言霍然抬起頭,急促道:“沒有的事!”說罷又要向下跪:“草民愿為大人效死!”
趙寶珠趕忙攙住他:“哎呀,可別跪了。男兒膝下有黃金,哪有到處跪人的道理?你既有這個心思,明日辰時便來衙門報道,我們再說簽契約的事、可好?”
那書生一聽立即露出惶然的神色:“這、這怎么可以?草民怎可取大人之銀錢——”
趙寶珠看著他,仿若看見了當日在葉府上的自己,眼中浮現出些許笑意,溫聲道:“這些都是我分內之事,哪里算得上恩德,你不必如此,今后咱們再慢慢談。”
書生拗不過他,又不好當場拂趙寶珠的面子,只得用眼神表示自己的不贊同。待趙寶珠與阿隆走出去很遠,都還能感到書生灼熱的目光。
阿隆悄悄與趙寶珠使眼色,夸張地搖著頭用戲腔道:“天下英雄才子,皆歸于無涯縣趙老爺門下——”
趙寶珠瞪他:“少貧嘴!弊爝厓簠s也是笑著的。
阿隆笑嘻嘻地不答,繼續跟在趙寶珠的身后一家一家敲門過去,結果還真應了阿隆的話,而后幾多人家都紛紛表示要自家子侄為趙寶珠出力。其中有好幾個青壯漢子,幾個認識字的年輕男子,還有個精通珠心算的賬房先生,這一下是衙役也有了,文書也夠了,賬也有人能管,縣衙班子一下子就齊全了。
阿隆對趙寶珠佩服地五體投地:“原來早前老爺說不必將原先的人都召回來,是已經料到了今天這一出!”
他深知前任縣衙門里頭的下人都有多刁鉆,所謂上梁不正下梁歪,舊縣老爺是個只知道吃昏酒的老窩囊,麾下之人也都是些不成器的貨色。他冷眼瞧著,今天這些站出來可都是他們當地一等一的好人家。今后必不會誤了趙寶珠的事。
趙寶珠聞言,心中一頓,他倒是沒想到那么遠。可被阿隆用敬仰的目光看著,他很是受用,一時將尖下巴翹得高高,很是得意的模樣。
只是他沒能得意多久,臉上忽然感到一陣涼意。趙寶珠一愣,伸手一抹,發現是雨水滴到了自己臉上。
夏末天氣涼了下來,無涯縣上常有陣雨,眨眼的功夫就下大了,雨點噼里啪啦地砸在趙寶珠臉上。
阿隆:“哎呀!怎么早不下晚不下這時候下!老爺,咱們快些回府吧!
趙寶珠抹了把臉,用袖子當住雨點看手上的賬目冊子:“不妨事,就剩一家了,先弄完了再回去!
于是他們冒著雨來到最后一戶人家,一開門便見一位身型壯實,滿臉善模樣的婦人。婦人一見兩人落湯雞似的就皺起了眉,趙寶珠還未開口,就被抓住臂膀一把扯進屋里:“哎呦喂我的小趙大人,看這雨淋的,您可快些進來吧!”
大娘滿腔母愛,對趙寶珠身上的官袍視而不見,若對待自家子侄般拿過一條汗巾子給他擦頭發,一邊擦一邊還念叨著:“有多重要的差事需要您冒雨這么折騰啊?可別待會兒給凍病咯!”她兩三下將趙寶珠的頭臉都擦干凈,還順勢瞪了一眼阿隆:“伺候的也不知道精心些,眼看著這天色變了也不知道帶把傘!”
阿隆詫異張開嘴:“我、不是,嬸子——”
屋內的人聽到了動靜,一個人高馬大的漢子走出來,像是剛吃過飯,還抹著嘴呢就看見自家婆娘正摟著縣令老爺揉搓,登時面色一變,急忙跑過來道:
“小趙大人!真是對不住,賤內是個沒規矩的——”說著趕忙將妻子拉開,瞪著眼睛呵斥:“你干什么!這可是縣老爺、還不快跪下!”
被揉搓了一番的趙寶珠趕忙擺手制止:“不必如此,尊夫人也是出于好意——”
那婦人挨了丈夫的罵,也不生氣,笑呵呵的又一把將阿隆撈過來,同樣將他擦干:“我這老婆子還有被叫夫人的一天,小趙大人您真是給我長臉咯!
趙寶珠見阿隆在婦人蒲扇般的大手下若只落水的狗仔,又敢怒不敢言的樣子,嘴角暗自彎了彎。這才將來意對這夫婦二人說了,做丈夫的那漢子也是一陣推拒、而后磕頭謝恩,最終才勉強將東西收下了。那婦人在旁看著,見兩人說的差不多了,才開口道:
“已是午時了,小趙大人用飯了沒?就在我家吃吧!
趙寶珠與阿隆卻是腹中空空,但又怎么好意思到百姓人家蹭飯,立即推拒道:“衙門里公務繁忙,就不打擾了!
那婦人也未強求,用關切的目光在兩人身上轉過一圈,特別是在阿隆稚氣未脫的臉上停留片刻,嘆了口氣道:
“衙門中那么多要事,只得這個童子軍怎么好開交呢?”婦人對著阿隆搖了搖頭,還未等他反應過來,便沖屋內喊道:“翠娘,快過來!”
阿隆這邊兒還嘟囔著「我怎么就不行了」,便見一個農家打扮的年輕女子打了簾子出來。她面若圓盤,膚色微黑,圓眼翹鼻,原是嬌憨的長相,卻硬是被右眼處的一條直至嘴角的疤痕給破壞了。她走到婦人身旁,低低喊了聲’娘’。
婦人一手搭上她的肩膀,對趙寶珠道:“這是小女,小名兒翠娘。兩年前被那范姓賊人欺辱,她不從,從而落下了這個疤痕來。我瞧著左右是難嫁出去了,若大人不棄,便讓她到大人衙門上做個燒飯婆子吧!”
趙寶珠聞言神色微斂,卻未在翠娘面前流露出憐憫,而是正色以視。
只見這位翠娘低眉斂目站在婦人旁邊,穿著件粗布裙裝,烏黑的頭發編成一條大辮子垂在肩頭,看起來是個安靜樸素的姑娘。
趙寶珠緩聲道:“衙門上倒是真缺一個生火做飯的,姑娘可愿意?也不需日日都在衙門上,農忙或家人有事你說一聲就是!
翠娘斂著眼,十分安靜的模樣,輕輕點了點頭。
然而就在這時,阿隆忽然大叫:“不行!”
趙寶珠剛想張口讓她隔日到衙門來,忽得被一打斷,趕快伸手將阿隆往后拉:“你干什么?”
阿隆瞪著翠娘,目光特別注意到她農家女孩兒結實的身體和豐腴的胸脯,臉都嚇白了!他知道這是什么,待俏書生放了官,到鄉下遇上嬌媚的農家女,兩人日久生情——就忘了京城小姐了!
阿隆對自己腦子里的愛情故事分外執著,他決不能讓老爺被其他女人勾了去!
他張嘴還想再吼,卻被趙寶珠一把捂住嘴,像捏小雞仔似的捏在手里。大娘呵呵笑了兩聲,在她眼里,趙寶珠雖是官老爺,卻也是個小兒郎。阿隆就更小了。這兩個小男孩子裹在一塊兒,也不知將日子過成了個什么樣子,還是得有個能干的女人才行!
翠娘安靜地站在一旁,忽得抬起頭,輕聲道:“娘,那個人——”
在她的提醒下,婦人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拍腦袋道:“是了!還有這事兒!彼蚺畠旱溃骸罢茫闳⒛侨伺鰜!
復而回過頭來,對趙寶珠道:“今兒見著了大人正好,老婆子我前幾天上山去撿蘑菇,結果撿了個人回來,看著眼生得很,不像是這兒周圍的人,現在還病著呢!我們平民人家也不知他是好是歹,今兒大人不若帶他到衙門去,醒來若是歹人正好拘起來!
趙寶珠一手拿著阿隆,轉過頭來一看,正好見翠娘與兄弟一起將一個人抬進來。
那人身上蓋著棉被,看著是個身型清瘦的男子,似是沒有意識地躺著。趙寶珠伸過頭一看,立即一驚。
嚯、好一個美男子!
只見那男子無知無覺地躺著,臉色青白卻難掩國色。他濃眉微蹙,挺鼻如玉,眼皮上勾出淺淺一道褶子,光看他閉著眼的模樣就能想象到此人一睜眼,眉眼間必是一派風流。
第58章 美男子
無涯縣城中并無酒樓客棧等享樂之處,百姓卻常常找一些犄角旮旯的地方,搭起棚子來,沏上一兩盞茶,用一疊酥炸花生米請口齒伶俐之人說書玩兒,也算是農閑之時的一點兒樂趣。
今天棚子里就舉起了十數人,都自家中拿了小板凳,邊嗑瓜子邊聽北門上賣絞絲糖的劉老頭說書。
“啪!”
劉老頭將破草鞋往地上一拍,’呸’地一聲吐出嘴里的茶葉桿子,搖頭晃腦拉長了聲音道:“只道那小趙縣令,原是天門西處參宿托生!心有七竅,貌比潘安,腹有赤膽,誠若金玉。今兒八天皇帝有命,前來救我一縣之民與水火——”
這說書人乃一老童生,賣絞絲糖之空隙還寫些話本賺外塊,十分有口才。眾百姓聽得極其入神,連手中的瓜子都忘了磕,見那說書人皺眉挑眼,做出一副神秘的模樣:“這小趙大人之來歷,叫人猜不著想不通,可老夫瞧他那杏眼桃腮,目中帶火,必定是那托塔天王之后——哪吒三太子轉世!”
聽到這兒,有人不服,一拍椅子站起來道:“大人力大如牛!要我說必是李二郎神托生!”
另有人搖了搖頭,悠然道:“都不對,要我說還是文曲星最為恰當——”
眼見著眾人就為小趙大人的來歷叫起勁兒來,這偏僻地界上人多愚昧,凡有超出預想之外的好事發生,一時震動激蕩,便認為是神天菩薩保佑,兀自給趙寶珠冠上神格來,也是一種樸素的敬仰之情。
衙門中,趙寶珠不知自己在百姓口中已成神了,他正忙著發火。
“一派胡言!”
高堂上驚堂木一響,趙寶珠’騰’得一下站起來,怒瞪著堂下的男人:“你去把你那吃了屎的嘴洗干凈了再來!”
堂下,被告上衙門的男人猛地一抖,被潑天的怒氣嚇得一抖,卻還是嘴硬道:“大人!小、小人說的真的都是實話啊……”
趙寶珠雙手扶在桌案上,見他竟然還敢狡辯,眼睛簡直要噴出火:
“你放屁!”
那人被他這一聲厲喝嚇得縮起脖子,低下頭不敢說話,眼珠卻還不老實地在眼皮底下轉來轉去。
趙寶珠一看他做那鵪鶉樣子,怒火氣一下子就燒到了天靈感,隔空指了那人好幾下,氣得’你、你、你——‘了三聲,低頭急得在桌上摸來摸去,抓住了個筆架,就猛地用力向那人扔過去——
“!你再給我作死?!”
’碰’地一聲,那人當頭被砸了個正著,’哎呦’一聲,立即蜷起身子捂住額頭上的破口。
趙寶珠尤不解氣,急步走下堂去、一計窩心腳將那賊人踹翻在地上。那人向后跌倒在地上,這才知道了厲害,捂著往外直冒血的傷口一臉驚懼地看向趙寶珠:
“老、老爺——”
趙寶珠雙眼如電,的目光簡直能凝成錐子將他的面皮扎破:“你以為你們這些偷雞摸狗的計量瞞得了我?”
“律法上明明白白寫定了,相鄰間砌院前厚不得過五指!你倒好,悄悄修了十指的墻,外頭瞧不出來,里頭卻被你挖了空!全來是蠻占他人的地盤!”
那人捂著額頭,本還以為能瞞天過海,卻不知趙寶珠明察秋毫,這里頭的細巧他竟然看了個明明白白。殊不知趙寶珠也是農戶出身,村里頭你搶我二里地,我占你一院墻的事情他自小看了不少。尚且幼時他就敢拿磚頭去砸別人的頭,現今做了官兒,這些欺男霸女的玩意兒落在他手里、難道還能過得去不成!
趙寶珠雙眼如電,指著苦主——一對消瘦母女,道:“你現在瞧著人家男人死了,越發的上來了!竟敢將墻直接往外推二尺!”
說到這里,趙寶珠氣不過,伸手就將那人的領子揪了起來,啪啪啪上去就是三個大耳光:“我叫你橫行霸道,叫你欺辱孤兒寡母!沒良心的東西!你這臉皮不若今日就由我扒了去!”
那人被幾個巴掌抽得眼冒精心,口里立即吐出一口血來,也顧不上額頭的傷了,當場就俯下身來,給趙寶珠哐哐磕頭:“大人、小趙大人,求求您放過小人,饒小人一條賤命吧——”
他血流了滿臉,眼淚婆娑,如今是真的后悔了。若是他早知新來的縣老爺是個如此厲害的人物,就不會做這蠢事了!如今是占了小便宜,卻是要被拘進官府里,丟了大宗了!
他直起身來扒住趙寶珠的褲腳,不住求饒道:“求官府老爺繞我一命,我上頭還有老夫老母,需要供養啊——”
誰知趙寶珠一聽他找借口就更生氣,回過頭來大眼睛一瞪,雙手拽住男人的衣領,竟生生把他提了起來:“你作孽的時候怎就沒想到父母雙親?!我不若現在就將你料理了、也算給你母親斷一冤孽!”
那男人直面趙寶珠的怒火,終于是什么都說不出了,臉色蒼白如紙,不斷打著抖:“大、大人——”
趙寶珠冷哼一聲,懶得再跟他費口舌,一把將男人仍在地上,豎眉立目向侍候一旁的衙役道:“給我打!!”
旁邊兒待命的衙役這才舒了口氣,是拿凳子的拿凳子,抓人的抓人。這幾日百姓中想來衙門當差的陸陸續續都與趙寶珠簽了生契,此時堂上還站了好幾個青壯衙役,其中比趙寶珠大上一輪兒的都大有人在。然而此時他們都噤若寒蟬,不敢說一句話。
這位小趙大人長相有多動人,發起火來就有多嚇人!
人家老爺都是讓衙役打板子,這兒倒好,不肖他們動手,趙寶珠先將人打個半死。
要審案子,都不必上什么刑,小趙大人一聲吼,賊人尿都得嚇出來。
在這衙門上當了幾天的值,他們是對趙寶珠心服口服。也不全是因為他的脾氣,更多是為了趙寶珠明察秋毫,斷案入神,且剛正不阿,全副心腸皆是為了百姓,這些衙役們都看在眼里;厝ザ几约移拍锔袊@,他們縣真是得了個好主。
這邊兒要打板子,不好叫孩子看見。趙寶珠便吩咐阿隆將一對兒母女帶到偏房去暫坐,那寡母看趙寶珠像看個活菩薩,對他是謝了又謝,甚至還立下誓言,要在家里為趙大人設一生祠、日日奉香求拜。
阿隆好說歹說才把人拉起來請到后偏房去,一回來卻不見了趙寶珠。他四處尋找,終才在廂房榻上找見了人。
只見趙寶珠俯爬在榻上,一張小臉有些發白,眉心微微蹙著。
阿隆擔憂地走過去:“老爺,你怎么了?”
趙寶珠聽見聲音,哼哼了一聲,眼皮都懶得撩,緩緩將臉轉到一邊兒去:“氣得我心口疼!
阿隆停了眉頭皺的更緊,趕緊將趙寶珠扶起來,讓他仰靠在榻上,幫他拍著心口:
“老爺見天著生氣,怎能心口不疼呢?“
自趙寶珠刀斬范幺三這驚天一案后,滿縣的人都像找到了主心骨,全都跑來找趙寶珠申冤。往日里積攢的案子一朝爆發,縣衙里驚堂木的響聲就沒停過。
趙寶珠又是個熱心腸,開頭還能坐得住,真碰上冤情,沒兩句就要拍桌子瞪眼。
阿隆一邊幫趙寶珠拍背,一邊勸:“那些賊人都是些腌臜東西,老爺何必跟他們生氣。想打讓陶章陶芮打呢,他們倆一身的牛勁,就愁沒處使!
農家小子手上有勁兒,趙寶珠舒服地直哼哼,咳嗽了兩聲:“嗓子也疼!
“嗓子疼?”阿隆聽了有些緊張,道:“必是那天淋了雨著涼了,老爺又不忌口,還天天發火,這下好了,定是病了!
趙寶珠聞言有些訕訕。益州人喜食辣,以往阿隆不會做辣菜,翠娘卻會做。自他來了,趙寶珠便頓頓吃辣,好不暢快。
阿隆嗔怪地看他一眼:“我去叫翠娘姐姐煮一盅銀耳羹!
說罷他便走出去了,誰知他剛去后廚吩咐了翠娘,一轉頭就見趙寶珠又在堂上了。此時正調停一起家庭糾紛,苦口婆心地勸著一名穿粗布衣裳的老婦人:
“哎呀,這又有什么,大丈夫自當游歷四方,他要去跑鏢局,您讓他去不就是了?”
阿隆端著要給他潤嗓子的茶水,在門邊聽了一會兒,聽出來是一對母子鬧矛盾。兒子想出去跑鏢局,老母親不愿放他走,鬧著鬧著就鬧到官府上來了。
只見那兒子人高馬大,整張臉漲的通紅,緊握著雙拳站在旁邊,一臉不服氣的樣子。老母親是個枯瘦的婦人,神情卻是一樣的倔強,娘倆誰也不服誰,一東一西站在兩邊兒,眼神都不碰一下。
趙寶珠在中間打著轉兒地勸,出了一腦門的汗,見兩人誰都不愿意服軟,急得直給那老婦人作揖:
“大娘,你看這樣成不成,我給你當兒子!”
趙寶珠彎腰一下下給老婦人鞠躬:“我給您當兒子!我伺候您!”
老母親見他這般,終是板不住臉,自干瘦的面上露出微笑來。
阿隆見趙寶珠又是苦勸又是說軟話,使出十八般武藝,終才勸得兩母子重歸于好。阿隆在一邊看著趙寶珠將兩人一路送到衙門外,心頭驟然冒出一股熱氣。他沒讀過書,不會說漂亮話,只是覺得無涯縣再也不會得比趙寶珠更好的官兒了。
到了黃昏,阿隆說什么都不再放人進來,’砰’地一聲將大門關上,趙寶珠這才得歇。
結果吃了飯睡下,第二天起來就發了熱。早晨阿隆叫他起床見沒人應,一推門進去就見趙寶珠燒得兩頰通紅。伸手一摸,額頭都能燙雞蛋了!
阿隆頓時成了慌腳雞,在衙門里大喊老爺不好了。最后還是來做早飯的翠娘穩住他,去城里請了大夫。
趙寶珠醒來時,便見自己旁邊兒站了一個長須大夫,正往他的嘴里灌苦藥。
趙寶珠皺著眉頭撇開頭,眼神茫然:“我……我怎么了?”
阿隆見他醒了,主動結果藥碗,皺著眉頭對趙寶珠道:“老爺,你病了,發熱呢。”說罷舀了一勺藥往趙寶珠嘴邊湊:“老爺,喝藥吧。喝了藥才能好呢!
趙寶珠于是張嘴喝了,熬得濃濃的藥汁流入嘴中,苦得驚人,還帶著些許藥渣。趙寶珠喝第一口就噎住了:“好苦!”
阿隆勸道:“良藥苦口啊老爺。”
趙寶珠抿了抿唇,被苦得整張臉都皺了起來。這是鄉土藥的熬法,將藥材全部放進陶罐里,熬得濃濃的,里頭一點兒利口的甘草都不放。雖苦得叫人喝不下去,但藥到病除。
長痛不如短痛,趙寶珠皺著眉端起藥碗,捏著鼻子一口氣全喝了,將藥碗一擱,向后噗通一聲躺回榻上。
這藥熬的極濃,趙寶珠躺在床上都覺得喉嚨里在一陣陣冒苦水。他頭也疼,嗓子也疼,臉頰通紅,靠在床上皺著眉哼哼唧唧。
阿隆看得心軟,伏到趙寶珠榻前小聲道:“老爺受苦了!
趙寶珠頭暈目眩,緊皺著眉,哼哼了兩聲以作回應。阿隆看他難受,心疼極了,心里暗罵老天爺不講道理,怎么偏生讓盡心竭力的好人病著了?
誰知下一瞬,大夫收了藥箱正要走,趙寶珠忽然睜開眼睛道:“等等,大夫既然來了,也去后廂房里幫那人看看。”
他口中所說指的是那日自翠娘家抬回來的陌生美男子。那人也不知是生了什么病,一直昏睡不醒。
阿隆一聽,心疼的心思一下子消了大半,瞪著趙寶珠道:“老爺!您都這樣了還想著旁人呢?”
趙寶珠皺著眉道:“少廢話,快帶大夫去!
阿隆拗不過他,憤憤帶著大夫往后院里去了。他再心疼趙寶珠他就是小狗,真是勞碌命,一刻都不得歇的!
大夫走了,藥材的苦澀味道卻留在了空氣中。青州多陰雨,終年潮濕,趙寶珠捂在被子里依舊覺得濕冷的水汽在順著縫隙往他被窩里鉆。他躺在榻上,問道后廚里柴火混著苦藥的氣味,覺得剛才喝下去的那碗藥苦得他胃里發疼。
趙寶珠正燒得厲害,只覺得眼皮都燙得厲害,太陽穴一下下漲的發疼,怎樣躺都不舒服。
睡也睡不著,趙寶珠就干脆爬了起來,摸過床頭的信看起來。自他上任以來,事情一件接著一件,為收拾這無涯縣的爛攤子,他都沒機會好好讀一讀葉京華的信。
如今掐指一算,自他離開京城已有近三個月了,葉京華必已入了翰林院。
趙寶珠斜臥在榻上,一句一句讀葉京華的信,這信應當是在殿試之后即可就寫了,筆跡略微潦草,可見下筆之時葉京華心中并不平靜。頭一句問他是否到任,后又問住的怎么樣,吃的怎么樣,是否有人服侍。
住的好,吃的也好,也有人服侍,少爺別擔心。
趙寶珠一邊讀一邊在心底回道。想著等他好些了,抽出些空定要回復少爺信件才是。
光是問他吃住細節的內容便問了兩張紙,翻到第三張,葉京華才問他為*何不告而別,又問他為何不多拿些銀子,如今銀錢還夠不夠用。趙寶珠看著那幾行字,幾乎都能想到葉京華站在桌前皺著眉的模樣,少爺是好人,雖是事出有因,但他這樣一言不發地來了如此遠的地方,定是讓他擔心了。
趙寶珠讀著信,聞著葉家墨水的味道,竟十分安心,仿若他此時不是在濕冷的青州,而是在無時無刻不在燒著地龍的葉府。
剛強若趙寶珠,在生病時也格外脆弱些。趙寶珠想到葉府,竟忽得眼眶一紅,鼻頭一酸,長而卷的睫毛上下一眨,豆大的淚珠就滾出來。
若他是在葉府病著了,少爺定會溫聲勸他吃藥,喝了苦藥還有蜜餞吃。
這不想不要緊,一想到葉京華就更糟糕了,趙寶珠的眼淚若泉眼,不受控制地汨汨涌出來。
一滴淚水落到信紙上,登時將墨跡暈啦,趙寶珠趕忙把信放到一邊兒去,翻身將臉埋進被褥里偷偷哭起來。他一邊兒哭一邊兒想著葉府里的人,又想到爹爹,最后又繞到葉京華身上。
離開京城時他滿腔豪情,未能見上葉京華一面,雖是遺憾,當下卻并未覺出什么。如今病著了,才后知后覺地感到疼了。
那些不舍與依戀若細碎的藤蔓從他的骨頭縫里鉆出來,纏著趙寶珠的心尖兒,讓他疼得一直掉眼淚。
他終究還是舍不得葉京華。
不是為了葉家的金銀權勢,單為了這個人。葉京華對他恩重如山,似對待親兄弟般疼愛他,如今他被放了官,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見。
趙寶珠將頭埋在被褥里,咬著唇罵自己沒出息,只是生了個小病就這樣期期艾艾,一邊兒又哭得停不下來。
就在這時,一清朗的男聲于他身后響起:“哭什么呢?”
趙寶珠哭聲一聽,猛地扭過頭,便見一高挑瘦削的男子正倚在門邊,臉色有些發白,一雙瑞鳳眼呈著笑意落在他身上。
見趙寶珠轉過頭,他輕輕’喲’了一聲,鳳眼更彎了些:“看看這可憐見兒的!
趙寶珠’騰’地一下從床上坐起來:“你醒了?!”
站在門口的正是那位昏迷的美男子。
見趙寶珠醒了,他笑了笑,拉了拉肩上披著的外袍就這么搖搖晃晃地走進來。拉了把椅子坐在趙寶珠床前,一副自來熟的模樣:
“我睡了挺久吧!泵滥凶用嫔呵,額頭破了一塊兒,卻難掩國色,彎著眼睛的模樣活似只玉面狐貍:“你是哪家的小孩兒?是你家大人把我撿回來的?”
趙寶珠此時將哭的事全都忘了,這男子昏睡了許多天,他還以為人不行了呢,沒成想今天居然醒了!
此時一聲厲喝從門外傳出:“!你是誰?”
阿隆端著藥站在門口,眼見著有個陌生的男人站在門口,立即丟了藥碗撲上去:“離我們老爺遠點!”
他蠻牛似的,撲上去就要打人。卻被那美男子回身一把抓住,輕巧地掉了個個兒。
阿隆見自己如此輕易地就被捉住了,猛地抬起頭,一臉不可置信的樣子。
趙寶珠皺起眉:“阿。〔辉S亂打人!
阿隆抬著被男子捏住的右臂,更委屈了:“老爺——”這誰打誰?
美男子眼波流轉,目光在他們倆身上晃了一圈,放開了阿隆的手:“老爺?”他微微瞇起眼睛看向趙寶珠:“你是哪里的老爺?”
阿隆正揉著自己被捏疼的手,聞言猛地抬起頭,橫眉立目道:“我們老爺是這無涯縣的父母官、活青天縣官老爺!你又是哪里來的人?這么不客氣——”
這倒霉孩子!趙寶珠被他說得臉更燙,羞臊地瞪阿。骸皠e說了!”
阿隆委委屈屈地閉上了嘴。聽到這話,那美男子面上的神色卻收斂了許多,看向趙寶珠、眼中多了些驚奇。他上下看了趙寶珠兩眼,便站起來拱手道:
“原道是縣令老爺。”他說著,目光在趙寶珠紅嘟嘟、還帶著淚痕的臉上一頓,聲音中帶了點猶豫:“沒想到縣令老爺如此年少有為,實在是小人失敬!
趙寶珠一想到剛才自己埋在被褥里偷偷哭的樣子被他看了去,臉都臊得發熱,清了清嗓子道:
“不必多禮。”說罷他見男子臉色不好,想是病還未好全,忙道:“快請坐。”
美男子聞言,看了趙寶珠一眼,撫著肩上披著的外袍坐到了矮凳上。趙寶珠又吩咐阿。骸鞍⒙。サ共鑱恚槺闳タ纯创蠓蜃哌h了沒?若是沒走遠讓他再回來一趟!
阿隆見趙寶珠自己病著還要為別人操心,不情愿地撇了撇嘴:“老爺也太操心了,您的藥還沒喝呢。”
趙寶珠瞪他:“少廢話,還不快去!”
阿隆這才不情不愿地去了。屋里便只剩下趙寶珠與那男子。
趙寶珠看他一眼,見那男子正抬頭打量著屋子,似是在打量衙門長什么樣子。趙寶珠趕緊低頭那袖子擦了擦臉和眼睛,感覺不會出丑了才抬起頭:
“咳!壁w寶珠輕咳一聲,道:“不是本官撿的你,是縣上一戶鄉鄰在后山上偶然救了你,你若是有心感激,我改日領你去登門道謝!
那男子轉過頭,聞言微微一笑,道:“如此甚好,謝大人費心!
趙寶珠看他臉色實在不好看,道:“你昏睡多日,是生了什么?平日里吃什么藥?待大夫來了叫他抓些來!
趙寶珠本以為男子是得了什么急癥。誰知男子一聽,嘴角微微勾起,挑了挑眉道:“不是生病。我自資縣來,途中追一只兔子鉆到了林子里,結果遇了只黑熊瞎。我跟它纏斗中腳滑摔了,碰了頭,所以才睡了這么久!
他這段話說的輕飄飄的,好似不是什么大事一般。趙寶珠目瞪口呆,驚訝地好半天都說不出話來,幾息后才道:“你……你說你碰見了黑熊?”
男子點了點頭:“是啊!
說罷似是想起了什么,低頭往懷里一抹,不知從袍子里何處掏出一團被布包裹住的東西:“說起來老爺病了,正好讓下面的人將這燉了,補補身體。”
趙寶珠看到他拿出來的東西,眼睛都要掉到地上了——那竟赫然是只被割下來的熊掌!
“這……這——”
趙寶珠震驚之下,許久才說出話來,雙眼放光道:“仁兄真乃勇士也!”
荒山野嶺遇上了黑熊,放誰身上都是九死一生。要知道那熊一只爪子就有人的頭臉那樣大,一巴掌拍下去人的人的頭就會像摔碎的西瓜。
那美男子聞言笑了笑,將熊掌放到一邊,摸了摸自己的后腦:“沒那么神,情況實在危險,若不是有好心人幫助,我早晚得被山里的猛獸吃了。”
趙寶珠眸光閃亮,用全新的眼光看向男子:“仁兄不必謙虛,古有武松打虎,今有您只身搏熊,這是見極了不起的事!
誰被這樣一位俊秀的兒郎用敬仰的目光看向都會通體舒泰,男子微笑起來,鳳眸中眸光微閃,對他道:“還未請問大人年歲幾何?”
趙寶珠這才反應過來她會問過男人的姓名。兩人彼此名姓都不知就這樣東拉西扯地聊了好一會兒天,他真是病糊涂了。
趙寶珠揉了揉抽疼的額角,對男子道:“我病糊涂了,鄙名趙寶珠,是這無涯縣的縣令。”
男子聞言,微微挑了挑眉:“若大人不棄,可否告訴我寶珠是哪兩個字?”
“這有什么不行!壁w寶珠道:“金銀財寶的寶,珠寶的珠!
“寶珠。”男子斂下眼睫,輕輕念出這個名字,抬眼看向趙寶珠:“大人用俗氣之物形容,可這其實是個極好的名字!
他低聲道:“大人的父母親一定視您若珍寶。”
趙寶珠聞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謙虛道:“家父沒上過學,都是隨意取的!
男子也跟著笑了笑,這位縣令大人不僅人好看,性子也極其平易近人,他覺得兩人極其投緣:“小人鄙姓柳,大人叫我善儀即可!
這兩個字一出口,趙寶珠便愣住了。
善儀?這名字他似是在哪聽過。
第59章 善儀
趙寶珠怔了兩、三息后,才想起來自己是在何處聽到過這個名字。
善儀、不是曹濂的——
趙寶珠心里咯噔一下,第一反應是他認錯人了。畢竟眼前的男子風流倜儻,還能單身與虎搏斗,怎么、怎么會是那種——
可善儀這名字并不常見,趙寶珠猶豫片刻,抬眼打量了男子片刻,還是問出了口:
“敢問……柳兄可認識京城吏部曹尚書之子曹濂?”
趙寶珠的話一出口,男子面上的神情立即出現了一瞬的停滯,他頓了頓,眼神即可變了:“你認識曹濂?”
連尊稱都忘了,可見其震驚。趙寶珠登時心口一沉,面色也跟著變了變。男子也看出了他的神情,眉眼一沉,神情中的笑意如流水般消失。一切盡在不言中,這位美男子正是京城曹府的那位善儀。
趙寶珠有些尷尬:“我……我日前上京趕考之時,和曹大人有過幾面之緣!
善儀聞言,神情幾變,雖趙寶珠說的含糊,但他顯然以為趙寶珠也是那些慣于巴結權貴、趨炎附勢的讀書人,才會認得曹濂,臉色立即難看了幾分。然而趙寶珠也是他的恩人、方才他們還相談甚歡。
善儀低頭沉默,趙寶珠也不知說什么好。兩人之間一時陷入沉默,氣氛有些尷尬。
幸好這時阿隆的大嗓門響起:“老爺!我把大夫叫回來了!”
趙寶珠抬起頭,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氣,對善儀道:“柳兄還是去讓大夫看看吧,磕到頭不是小事!
善儀抬頭看他一眼,神情中也有些尷尬,朝趙寶珠微微點了點頭,起身走了出去。
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口,趙寶珠這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氣。他低下頭按住角,只覺得頭更疼了。老天爺真是愛開玩笑,竟然讓他在這里遇上了善儀?墒撬粦摗粦撌窃诰┏堑牟芗覇?
趙寶珠還是不能相信方才那個身姿挺拔,風流出眾的男子會是——會是那樣孌*童一般的人。他生在小山村,對男子與男子之間的事了解不多,其中僅剩的淺薄了解都是來自于畫本上的故事。好些的說是斷袖分桃,壞些的就是些權貴與戲子粉頭之流的香艷故事。
趙寶珠對這類男子的印象十分刻板,認為他們都是如臺上戲子一般敷粉點脂的嬌弱男子,跟善儀的形象簡直是大相徑庭。
趙寶珠十分混亂,坐在床上不知兀自想了多久,門忽然被打開了。
善儀低頭走進,右手上端了一只藥碗。他抬起頭,看了眼愣在榻上的趙寶珠,抬了抬右手:“翠娘將新藥熬好了!
隨后他走過來坐到榻便,低頭攪了攪藥碗,動作自然地舀出一勺藥汁送到趙寶珠唇邊:“喝吧!
趙寶珠大驚失色,推拒道:“不、不用了,我可以自己喝——”
善儀聞言手上的動作一頓,抬眼看他:“怎么?嫌我?”
趙寶珠頓時噎住,臉頰漲紅,他絕沒有這個意思!為證明自己的清白,趙寶珠張嘴含住藥汁喝了進去。
善儀的臉色這才轉好,他最為惱恨的因著他的身份,旁人看不起他。冷靜下來之后儀才意識到自己對趙寶珠不敬之行。
他低著頭,喉結微動,沉默了片刻后,又舀了一勺送到趙寶珠嘴邊:
“大人是我的救命恩人,這點兒伺候的活不算什么!
他說著喂趙寶珠又喝了一勺藥汁。趙寶珠將藥咽了,滿臉苦澀。長痛不如短痛,這樣還不如讓他直接一碗喝了。誰知喂了三勺,善儀像是變魔法一般拿出一顆蜜餞塞在他嘴里。
趙寶珠猝不及防地將它含在嘴里,頓時為舌尖上甜蜜的滋味所攝,瞪大一雙貓兒眼。
善儀看著他笑了笑:“從后廚里拿的,蜂蜜糟的青梅。”說罷斂下眼,攪了攪碗里的藥汁:“這么好的東西現成的在后廚擺著,伺候的人也不知道拿給大人吃。”
他顯然是做慣了伺候人的事兒的,藥汁的溫度正好,既不會冷的苦澀,也不會燙的不能入口。每喂趙寶珠三勺藥,就會給他一顆糖吃。幾個青梅下肚,藥也吃完了,這次喝完藥不似上次那般整個胃都苦得縮成一團。趙寶珠靠在榻上,閉了閉眼,舒服地想哼哼兩聲。
善儀將空碗放到一旁,回過頭,向趙寶珠勾了勾嘴角,神情依舊有一絲尷尬。
趙寶珠自他的微笑中看出一點善意。他自己也放松了許多,善儀與曹濂是什么關系,終究不是他該管的事。他頓了頓,還是將心中的疑問問出了口:“柳兄……不在京城,怎會在此處?”
善儀聞言神情一頓,眉眼間浮上一層陰霾,沉默了片刻才道:“這就說來話長了……我本就是青州人!
他抬頭朝趙寶珠笑了笑,道:“我出生在資縣,因無父無母,幼時被村頭一算命先生帶著長大,后來一次逛廟會的時候走丟了,被人牙子抱了去,輾轉賣到了曹家去!
他語氣輕松,只寥寥幾句便勾勒出半生坎坷艱辛。趙寶珠心中震動,目光微微動容:“原來是這樣。”而后咬牙道:“人牙子真是該死!”
平白無故拐走人家的兒女拿去販賣,真是下十八層地獄也解不了他們身上的孽債!趙寶珠默默在心中記上一筆,旁的州縣他管不了,若是本縣出了這樣的賊人,定要揪出來直接處斬。
善儀不知眼前這個緊緊皺著眉頭的少年郎心中正盤算著砍人家的頭,見他一副如此嫉惡如仇的模樣覺得十分有趣,輕輕笑了笑:
“都是些舊事,大人不必掛懷。”
他雙手交握,手肘搭在膝頭,略微低下頭,面上的神情變了變:
“我在曹府十余年,跟那姓曹也算是相識良久!
這個姓曹的自然是指曹濂。趙寶珠頓時息了聲,聽善儀說下去。
只見男子俊美的臉上神情復雜,長眉下壓,眼眸中浮上一層陰霾:
“以前,是我不懂事,跟他裹在一起只顧著玩樂,也未想過將來的事。只是后來夫人進門,我說要走,他竟然不答應。以往的那些事都算了……可他千不該萬不該想將我拘在府中!“
善儀咬住牙,神情惱恨道:“我一個大男人,若不能靠自己安身立命,還有什么臉面活著!況且若是被拘在那一方小宅院里潦草一生,我還不如就地撞了柱子來的干凈!
他一番話擲地有聲,趙寶珠聽著,眼眸越來越亮,此時已經將心中原本的成見推翻了七、八分,欣賞地看著善儀:
“大丈夫自當如是!壁w寶珠贊同道。而后問:“那如今曹大人可是想通了?”
他還以為是曹濂自覺無恥,又體會善儀的不易,最終悔改同意善儀出府。
誰知善儀冷笑一聲,道:“他?他自小就是個糊涂人。指望他醒悟我早成一把枯骨了。我打了他一拳,自己跑出來的!
趙寶珠聞言驚詫地瞪大了眼睛,嘴唇張開又閉上,沒說出話來。
他雖覺得在此事上曹濂十分活該,但是知道了善儀能只身搏熊之事,他現在有點想問曹濂是死是活。
善儀似是看出了他的想法,笑了笑道:“大人無需擔憂。我知道輕重,他死不了!
趙寶珠這才松了口氣,想了想道:“此事他實在活該,只是你如此做,曹大人恐不會善罷甘休。他若知道你的籍貫,必定派人追擊,善儀兄近日還是不要回資縣的好。”
善儀聞言,面上露出一絲驚訝,道:“大人了事如神,果真是如此。我之前就是因為曹家派人追來才躲進了山林里,不巧遇上了那黑熊。”
趙寶珠恍然大悟:“原來如此。”他皺著眉頭想了想,抬頭看向善儀,鄭重道:“此事不好。還請柳兄現在此處住下,避一陣待風頭過去再找機會返鄉。別的地方我不敢承諾,可本縣若是有曹家的人追來,我定會想辦法對付他們!
善儀聞言一怔,他是真沒想到趙寶珠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他沉默片刻,而后站起身來,向趙寶珠抱拳俯下身來結結實實地鞠了一躬:
“善儀謝大人救命之恩!彼壑泄饷㈤W爍,誠摯道:“我與大人非親非故,大人愿為善儀一介鄉野草夫思慮至此——實在、實在不知如何報答!
趙寶珠趕忙要下床去扶起他,卻被善儀一把攔住:“大人還病著,切莫如此!
趙寶珠便也不跟他掙,勸慰道:“你我雖未相識,卻也算是有些緣分,不必如此客氣!
說到這里,善儀倒是有些好奇,道:“說起來,大人是從何處知道我的事的?”
他是真的有些疑惑,一是趙寶珠的言談舉止光明磊落,實在不像是那些趨炎附勢的小人。二是他與曹濂之事雖在京城權貴中間不算是什么秘密,但在尋常官員與百姓中卻鮮少有人知道。與曹濂走得近的朋友就那幾家的那么幾個,善儀很確定自己從未見過趙寶珠這一號人物。
說起這個,趙寶珠便也不藏著掖著,道:“我上京趕考之時曾受葉府二公子照拂,在葉府上住了段時日,因此偶然間見過曹大人一二面,對那些舊事,也是從府中人口中聽得的!
趙寶珠說起此事還有些不好意思。雖然善儀與曹濂之事他是從鄧云那聽說的,但背后說人私事總是不好。
然而善儀停了,卻是驟然愣住,好一會兒忽得’騰’得一下從椅子上站起來,一雙眼眸目光灼灼地看向趙寶珠:
“敢問大人,可就是傳言中在本屆科舉中了進士的那位葉府下人?”
趙寶珠一愣,他還是頭一次聽聞外頭有這樣的傳言,想了想道:“還有這樣的話?約莫說的是我!
善儀張了張嘴,豐神俊朗的臉上露出驚喜的笑容:
“原來如此!這世上竟然有這樣的緣分——”他情緒激蕩之下一把抓住了趙寶珠的雙手,激動道:“先前不知是大人,我尚在曹家那魔窟里就聽過大人之事跡,早已萌生了敬仰之情!沒成想今日竟有幸見了真佛,我竟是有眼無珠沒看出來。”
趙寶珠也十分驚訝:“竟有這樣的事!”
善儀雙眼灼灼,道:“小人幸蒙大人之事跡啟發,才定下心來要拼搏出一番天地。今日我能有自由之身體,全是蒙承大人之幸。”
趙寶珠聽了這番肺腑之言,也十分動容。他本就對善儀欣賞有佳,聽了這樣的事,更覺得兩人投緣:“萬不必說這樣的話,柳兄有今日,全靠的是自身之膽氣!
于是待阿隆走進來,便見到兩人雙手交握,相談甚歡,一副等會兒就要去關公像面前拜把子做兄弟的架勢。他詫異地挑了挑眉,端了茶進來話還來得及說話,就聽著趙寶珠道:“阿隆,你得空將西廂房收拾出來,給柳兄住!
于是阿隆進來茶一放下就又轉身出去收拾屋子去了。善儀對趙寶珠此時是又敬仰又感激,忙道:“我是個粗糙慣了的人,大人只舍我一床草席便夠了!
趙寶珠哪肯應:“這是哪里的話,你不用掛心,我這后院子里多的是房間,放著也是放著。況且你別看我這衙門外頭看著光鮮,實際里頭都還未修整,不值幾個錢!
善儀聞言,頓了頓,看了趙寶珠一眼,似是心中有些猶豫:“說起來,我倒是有一句話想問大人!
趙寶珠不明所以,道:“你問!
善儀猶豫片刻,靠的近了些,壓低了聲音道:“我本是自這里脫身,這青州什么模樣我是最清楚的。大人……怎么被派到這兒來了?”
他其實想問的是葉家怎么連管也不管,就讓趙寶珠被派到了這個鬼地方來。他自小便在曹家生長,對這些權貴官場之事也算是了解。官場里最多的便是拉幫結派,捧高踩低之輩。葉家算是當今朝廷中一等一的皇親貴戚,趙寶珠怎會不明不白地被發配到這種地方來?
趙寶珠聞言一愣,而后笑了笑,道:“這是哪門子的話?這青州確實是窮了些,可也不算無可救藥。其中弊病雖多,但整肅一兩年,百姓的日子會好上不少!
善儀聞言,神情略微一頓,張了張嘴,似是想說什么,又閉上了嘴。
趙寶珠看出他臉上的異樣,笑了笑道:“你可是指尤氏一族橫行霸道之事?”
善儀霍然抬起頭,他原以為趙寶珠是不知道這一州之地的腌臜事,沒成想他竟然都清楚。
“我知道你們在想什么。實則當日那吏部主事與我說起之時,我便察覺其中有鬼。”趙寶珠目中平靜,淡聲道:“雖不知底細,但我約莫猜測是旁人都懼怕那尤氏,不肯來收拾這爛攤子。”
“可別人怕,我卻不怕。”
趙寶珠聲音低卻堅定,一拍桌子道:“這天下斷沒有官怕賊的道理!”
他看向神色整肅的善儀,沉聲道:“不怕讓柳兄知道,我也是貧苦出身。這攤子別人不相管,我卻是不能不管!若是眼見鄉民受那賊人的鉗制,我卻因著懼怕,朝廷又命而不往、那不如摘了這官帽抹了脖子來的干凈。可就算是死了,我亦無顏去面見列祖列宗。”
善儀靜靜聽著這番話,雖未發一言,眸中的亮光卻愈來愈盛。
待趙寶珠說完,善儀默不作聲地站起來,接著直接’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向趙寶珠磕了個響頭。
趙寶珠嚇一大跳,話還未來得及說出口,就見善儀抬頭道:“大人有如此心胸魄力,實乃人杰矣。善儀愿伴大人左右,鞍前馬后,以明大人之志!”
趙寶珠長大了嘴,被他這一番話說的兩頰通紅,趕忙翻下榻去將人扶起來:“柳兄!這、你這也太抬舉我了!
善儀站起來,一雙鳳目里光芒閃爍:“我心意已決,還請大人不嫌棄我……我是那樣的人!
“你是哪樣的人?”趙寶珠立即正色道:“這話我聽不明白。在我看來柳兄是極好的人!
善儀一改先前帶些攻擊性的模樣,有些靦腆地笑了笑。兩人相視一笑,都明白了彼此心中再無芥蒂,氣氛竟然十分和睦。善儀將趙寶珠扶到床上躺下,又將被子細細為他蓋好。趙寶珠見他臉色不好看,勸道:
“柳兄方才蘇醒,還需好好修養,快去休息吧。”
善儀點了點頭,他剛剛說了那么一攤子掏心掏肺的話,現下也有些羞赫,遂起身準備離開。然而他剛要走,忽得想起了什么,回頭道:“對了,還有一事還需讓大人知曉!
善儀向趙寶珠道:“我自資縣來之時,遠遠瞧見了尤家的車馬,正往東南方向去,帶頭的是一個臉上帶疤的男人。”
趙寶珠原本靠在榻上,聞言他眉眼一緊,緩緩自榻上坐起來,喃喃道:“東南?”接著,他似是忽然想通了什么,面色猛地一變:“不好!”
第60章 放火燒山
尤家當前管事的有三位爺。當前在無涯縣的只有尤家的書生尤乾,而他上頭還有兩個兄長。一個是尤家大哥,尤家如今的頭號實權人物。傳說也是他的一個女兒嫁入了青州知府家中做妾,讓尤家與知府成了親家,這才成全了尤家在無涯縣只手遮天的地位。而二哥尤江則是個臉上帶疤的大漢,而他正是尤家那個帶頭恐嚇相鄰,霸占天地,殺人父母,強搶民女之人。
傳聞中他臉上的疤痕正是當街被仇家拿斧頭砍出來的。據說那仇人畏懼尤家的威勢,沒敢殺他,只想著在他臉上留下一道顯眼的疤痕以示警告。然而未能斬草除根的后果就是三日之后尤江帶著一群護院上門,滅了那仇家滿門,連尚在襁褓之中的嬰兒都未放過。
尤家二爺的惡名從此遠波,他臉上的傷疤成了金字招牌。
趙寶珠在對尤家出手之前早已打探好了消息,尤乾乃這群惡徒中最好糊弄的一個,而如今尤江正在外面跑商路,需歷經與青州相鄰的梁州、兗州、永州等數個州縣。趙寶珠曾在輿圖上描畫過尤家的商路,若自資縣向東南,便是去商路的最后一戰、梁州的方向。
尤江的行程比他想象中的要更快,若是商隊已經到了梁州,那長則一周,短則兩至三天,尤江便會回到無涯縣!
趙寶珠深知自己對尤乾那一套能行得通,一是由于尤家的傲慢,二是因為尤乾是一被酒色腐蝕了心性的草包窩囊廢。這一套要挪到尤江那等窮兇極惡之徒身上是決計不能奏效的。趁尤家這兩位大哥不在本縣,他要做的事情還有許多。如何由上至下把這縣內最大病灶削除干凈,他已制定詳細計劃,只待良機。只是趙寶珠沒料到尤江會回來的這么快。
趙寶珠急如熱鍋上的螞蟻,若是讓尤江趕回無涯縣,那他的計劃便全完了!
阿隆見他不住地在堂上踱步,拿著藥碗在后頭追:“老爺,我的老爺!您先把今天的藥喝了吧。有什么要緊的事犯得上如此啊——”
趙寶珠滿臉焦急,一把將藥碗推開:“拿開拿開!”他仰起頭朝著門外喊:“陶章陶芮呢?他們怎么還沒回來?快出去看看!”
此時善儀也醒了,他穿了一身青底盤銀紋的袍子,走出來看見趙寶珠的樣子便皺起了眉,走到阿隆旁邊問道:“這到底是怎么了?”
阿隆端著已經失了熱氣的藥碗,轉頭看向善儀:“我的好哥哥,我才是要問您呢!您昨日到底跟老爺說了什么,讓他著急成這樣!”
善儀聞言眉尾微動,略微思量了片刻,抬眼看向滿臉焦急的趙寶珠,大約猜到了些什么。
趙寶珠不住地在堂上來回踱步,他急得早餐起來飯都吃不下。距他將陶章陶芮兩人派出去已有足足三天,那地方并不遠,再怎么人都應該回來了——
“哎!”趙寶珠用力跺了跺腳,看著幾個壯漢因未騎過馬而拿著馬鞍研究來研究去,著急上火地幾步跑過去,一把將韁繩奪過來:
“我自己去!”
阿隆一見這還了得:“老爺!使不得啊,您還病著呢!”
幸而還未等他追出去,縣衙朱紅的大門上忽然想起’咚咚咚’三聲悶響,是有誰在極其用力地敲門。門向兩邊打開后,滿身狼狽的陶章與陶芮走進來,他們滿頭大汗,兩眼卻冒著精光。
趙寶珠見了他們,立即跨下馬追上去,也不顧兩人身上的臟污,抬手便抓住了陶章的兩條手臂:
“陶章陶芮!”趙寶珠雙眼放光:“事情怎么樣了?”
陶章顧忌著自己身上不干凈,試圖抽了抽手臂,卻沒能收回來,便也不掙扎了。他笑著急而快地說道:“大人,我們已經將事情都搞清楚了!”
陶芮自懷中抽出一疊宣紙拿給趙寶珠,上面用簡練的墨筆勾勒出了一個農莊的布局。在各個房屋旁都標注了在每個時辰見里頭的人數。趙寶珠上下掃了一眼,緊皺的眉頭逐漸松開,高高揚起眉梢:
“好!”
他激動地’啪啪’拍了陶章的臂膀兩下。陶章與陶芮見他如此高興,也都憨憨地笑了兩聲。而后斂下神情,低聲道:“大人,我們什么時候動手?”
兩個屠夫滿臉橫肉,壓下濃眉的樣子像是兩個窮兇極惡的土匪。然而趙寶珠將手上的宣紙一合,神情比起他們還要狠厲,貓兒眼中寒光乍現:
“今晚就動手!
饒是陶章陶芮知道他的全盤計劃,此時也驚了一下:“今晚?是否太倉促了些?”
趙寶珠沉聲道:“等不了了。尤江已至梁州,多等一日便多一分危險。就是今晚!”
陶章陶芮聞言也迅速調整了情緒,堅定道:“是,大人。”
一時間縣衙中的所有人都忙碌起來,眾人似乎早已知道自己需要做什么,縣衙里的青壯衙役走到后院,自谷倉中拿出一根根提前準備好的圓木,往上面纏繞易燃的膠狀物。阿隆自空氣中嗅到了緊張的氣味,他茫然無措,意識到眾人正在進行一場不知道的事情。
他找到趙寶珠:“老爺,你們在做什么?”
趙寶珠此刻正在檢查墨林的蹄鐵,聞言他抬起頭,看了阿隆一眼,道:
“我沒告訴你。這件事你還是不要知道為好!卑⒙「苫罅耍骸盀槭裁床荒茏屛抑?”
趙*寶珠回頭去繼續檢查蹄鐵:“大人的事小孩兒別管!
阿隆一怔,接著瞬間炸了:“什么意思!我怎么就小孩兒了?老爺你明明沒比我大多少!”
趙寶珠站起來拍了拍墨林的脖子,又去檢查馬鞍:“小點兒聲,別嚇著墨林!
阿隆聽見這句話,宛若遭晴天霹靂,嘴唇抖了抖,扯著嗓子干嚎道:“老爺!你不疼我了!”他說著雙手攀上趙寶珠的胳膊將他用力往旁邊拉:“為什么馬都比我精貴!老爺、老爺什么都不告訴我——我、我不活了!”
趙寶珠被他扒拉地一個趔趄,回頭瞪眼道:“說什么瘋話!”見阿隆一張黑而圓的肉臉漲得通紅,大有要撒潑打滾的架勢,趙寶珠嘆了口氣,道:“我若是告訴了你,你可不許哭啊。”
阿隆頓時憋住嗓子里的干嚎,瞪著趙寶珠點了點頭。心里還有些不以為然,覺得趙寶珠小看他,他雖然年紀小,可還是見過世面的人——
趙寶珠道:“我要燒了尤家的生絲廠!
‘咚’的一聲,阿隆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他滿臉驚異,不可置信地看著趙寶珠,嘴像擱淺的金魚一般張合,半響后再才擠出一句干澀的話來:“老、老爺剛剛說什么?”
趙寶珠看他這樣子,皺了皺眉,剛要說話就聽到一道清朗的男聲傳來:
“所以大人是想趁寅時防備薄弱,攻入制絲廠中?”
趙寶珠一愣,抬起頭便見善儀披著外袍,手上拿著陶章陶芮帶回來的幾張宣紙斜倚墻邊。見趙寶珠看來,他將宣紙翻轉過來,指著上面每個時辰對應的數字道:
“寅時只有不到十名護院,趁其換班之時應當最易于潛入!
趙寶珠見他聽到了,也不打算藏著掖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我們確實打算寅時去。我讓陶章陶芮事先看好了,那個場子附近吹東南風,倒時候順著干草堆放火,順著風就燒下去了。挑個人少的時候好把他們都先抓住,要不然火燒下去誤傷了人就不好了!
善儀聞言,默了默。他本以為趙寶珠是想要乘其不備,沒想到對方竟然是這樣考慮的。這……這真是——
阿隆此時回過了神來,’騰’地一下從地上坐起來抱住趙寶珠的雙腿:“老爺!這使不得!”他被嚇得面無人色,雖然前腳才陳諾過不哭,現在卻哭得稀里嘩啦:“嗚嗚嗚嗚、老爺、老爺您不能去啊——”
“哎!壁w寶珠無奈地將人從地上拽起來,用手去擦阿隆的臟臉蛋:“不是說好了不哭嗎?真是的。就說不告訴你了!
阿隆哭得一抽一抽,剛被扶起來就要嬌軟地往下摔。他是真的被嚇著了。他雖不是這里土生,卻也算是在無涯縣長大的,又在前任縣老爺手下做事,尤家怎么上頭拿捏官府,下頭欺壓百姓他都一樁一件看在眼里。因此他心中自小就種下了這顆畏懼尤氏一族的種子,私底下罵幾句也就罷了,若真在明面上找尤家的麻煩——那可是要掉腦袋的!
經過近日種種,阿隆已將趙寶珠視為再生父母,他萬不能眼見著他去送死!
阿隆眼淚婆娑道:“老爺,這事做不得!尤家可不是好惹的……您、您再恨,那些小兵小蝦的出氣便是了。古話說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老爺您要三思啊——”
誰知聽了這話,趙寶珠面色猛然一變,冷然道:“什么財路?”
阿隆為他的神情所懾,哭聲驟然停住,張著嘴愣愣看著趙寶珠。
趙寶珠極嚴肅地盯著阿隆,一甩袖子走開幾步,接著猛然回過頭,道:
“他那是哪門子的財路?欺人姓名,奪人家產,勾結官府,打的好算盤,讓一縣的人都不得不買他的絲,賺的盆滿缽滿,他們倒得了意、你且看我饒他不饒!”
阿隆已然是聽得呆了,善儀緩緩從門框上直起身來,一雙鳳目灼灼看向趙寶珠。
趙寶珠怒發沖冠,一雙貓兒眼中仿佛燃燒著兩團烈火,冷嗤一聲,揚起眉梢道:
“斷人財路?我不僅要斷他的財,我還要他的命!若不是賊人在此地根基已深,我早把他們祖墳都刨了,好好看看那些個糟污種子有幾條胳膊幾個腿!再將那些臟爛骨頭掏出來,全數喂了豬!”
這還了得!阿隆直接被這一番誅心之言嚇得又跌倒在了地上。面色蒼白,心中十分后悔,他就不該平白說那話,激了老爺如今說出這樣的話來!
趙寶珠發了大火,在后院轉著圈兒踱步,深深吸了兩口氣,才強自壓下來,轉頭看向兩人道:
“這事我已細細選了人,今晚我們謀大事,還請善儀兄帶著阿隆留守,別讓他害怕。”
阿隆聞言一怔,沒想到趙寶珠竟還念著他,滾圓的眼中落下兩行淚來。
誰知善儀聞言卻上前一步,向趙寶珠拱手道:“大人豪志凌云,善儀愿一同前往。”
趙寶珠沒想到他會這樣說,面上一怔,遂皺起眉道:“此事不妥,你才恢復沒多幾日,還是留下休息為好!
誰知善儀笑了笑,走上前竟自腰間嘩啦拔出一把寶劍,對趙寶珠道:
“善儀此次出門,為的就是行走江湖,仗義直言。今聞如此大事,如何能不往?此柄寶劍乃是我自那姓曹的手中奪得,雖不敢說削鐵如泥,卻也算得上鋒利無比,若有那尤家歹人敢做欺上之事,我頭一個便將賊人斬于馬下!”
趙寶珠見那寶劍,登時眼前一亮,與善儀一同握住寶劍,滿眼感激地抬眼道:“柳兄真乃吾摯友也!”
阿隆見他們玉做似的郎君兩兩相看淚眼,嘴里卻說的全是些血腥氣極重的話,震驚一下兩條腿都似面條一般滑軟。
老爺一尊玉面羅剎也就罷了、這兒又來了一座。
這無涯縣的天是真要變了!
趙寶珠自善儀手中接過寶劍,從頭到尾看了,不禁贊道:“好劍!”他抬頭看向善儀,眼眸中光華流轉,收斂神情道:“寶珠知柳兄之血勇,可此事非同小可,即便我早已細細盤算,但難保沒有意外——”
善儀立即道:“大人不必再說!
他鳳目微移,目光掃過一院子里默默干活的壯漢。這些衙役都是眾鄉鄰中自愿投入趙寶珠門下的百姓。此縣苦尤氏已久,但是這絲稅一項,便不知壓得多少人沒了生路。更別說那絲廠之地還是占了他們許多人的家田去的。其中痛恨酸楚,難為外人道也!
善儀看著眾人手中拿起一根根木棍,面上沒有一絲表情,眼眸中卻似靜靜燃燒著一團熊熊烈焰!他們如山巒般起伏的手臂堅定地將一根根木頭頂上纏繞起易燃的膠繩——
善儀收回目光,看向趙寶珠道:“有此雄師,何懼不能鏟除賊人!
趙寶珠收劍入鞘,頓時發出金玉相擊之聲,他抬頭緊盯善儀,兩眼放光:
“說得好!柳兄乃我知心人也!”
阿隆原本攤在地上,聽到這話卻站不住了,這又是摯友又是知心人的。這個柳善儀來了還不到一天就成了趙寶珠貼心的人,那他算什么。因為雖然害怕,他還是一抹臉咬牙站了起來,倔強地看向趙寶珠:
“老爺!我也要去!”
趙寶珠轉眼看向阿隆,見他漲紅一張黑臉,雙腿打抖還要逞強的樣子,朗笑著摸了摸小孩兒的頭:
“你就乖乖在這兒給我看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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衙門中彌漫著一股緊張的氣氛,眾人對將要所行之事都心知肚明。雖忽然改了計劃,卻也算不得出乎意料,這些個愿意留下的漢子雖不同文墨,但早已在心里立下了’軍令狀’。城中的人家也隱約知道將要發生什么,原本喧鬧的集市此時一片靜默,了無人息,城里連個閑晃的懶漢都沒有。各個家戶門前隙開一條細縫,家里出了漢子的婦人紛紛斜倚在門廊下,狀似磕著瓜子彼此說著話,實則暗中確是留意著城中是否有生人面孔。
在一片肅殺的空氣中,夜幕緩緩降臨,然而天公不作美,近丑時竟然下起了大雨。
尤家絲廠靠山環水,占著無涯縣西北邊兒南山坡下一處肥沃土地。趙寶珠一行人趁著夜色來到山腳下,于蒙蒙雨幕中接著山勢藏了起來。繞好燃膠的木頭都用涂著蠟油的牛皮包好隔絕水汽,由陶章陶芮兩人背在身后。
山間雨水較城里更足,雨滴連成水幕,模模糊糊將制絲廠籠在其中,連廠房中點的燈火都有些看不清了。
陶芮看著心焦,不住地嘆氣,抬頭向馬上的趙寶珠道:“老爺,這雨下得這么大,可如何是好?“
趙寶珠高高坐于馬上,玄色團雀服上的銀絲線在黑暗中隱約閃著光亮,白玉般的面龐沾了雨水,一雙眼睛亮得驚人,由上至下凝視雨幕中的絲廠。
“不急。”
他抬頭看了眼天色,摸了摸座下墨林細密的鬃毛,回頭對陶芮道:“不出一刻這雨水必停!
益州多雨水,山間天氣變化無常。趙寶珠自小與父親相依為命,指著天吃飯,也從此練得了這一身本事。
陶芮聞言,略微安下心,可終究還是不安,只將那包著木棍的牛皮包袱又拴緊了些。
趙寶珠卷翹長睫一扇,雨水滾下來,啪嗒一下落到唇上。
他眸中光芒明滅,忽得轉過眼,看向一旁被活捉住的三兩絲廠護院:“今雨水來急,你們府上管事可會知道?或會派些什么人來?”
只見在墨林蹄旁,跪著兩三個穿黑紅兩色的粗布袍子,面上滿是驚懼之色,其余都用黑布捆了嘴,只有一領頭的沒被捂住嘴,抖著聲音回趙寶珠道:
“這、這山里是常下雨的,管事們不會理!
聞言,趙寶珠瞇了瞇眼,睫上又滑下數滴雨水來。他一張俊秀面龐,做如此情態本該十分動人,然而那領頭的竟然心中一凜,宛若被豹子盯著,猛地打了個寒顫!
趙寶珠看著他,幽幽道:“你們在這兒也只是干一份工,我不愿為難。但若你嘴里有半個虛字,我先割你的舌頭!”
善儀身著青袍赤褲,肩披玄色披風,玉面修容,鳳眸中冷光四射,宛若山中游俠,手執寶劍立于那領頭人之前。
聽聞這話,他冷哼一聲,手腕輕輕一動,架在那人脖上的寶劍立即一閃,從刀背變作刀鋒,冷光直接打在那人萬分驚恐的臉上。
那領頭的差點尿都被嚇出來,立即哽住脖子叫喊起來:“大人、大人!小人說的全是實話!生絲易燃,我們原在這兒就是看著明火,要是下雨就更不用管了,斷不會有府中的人來的。大人,小人真的什么都說了,沒有半點隱瞞啊大人——”
趙寶珠定定看他一眼,回過頭,道:“將他的嘴也堵住。”
那領頭的以為自己死到臨頭,張嘴就要嚎,善儀眼疾手快兩指點了他的啞穴,陶芮撲上來用黑布將他的嘴蒙住。將他與其余人放在一堆看管。趙寶無意傷人,故而在放火之前將看守的下人全都提了出來,只是事成之前必得將他們看好,以免走漏風聲。
雨還在下,但勢力漸小。
眾人見狀都有些躁動起來,紛紛抬起眼來看著馬上的趙寶珠。
果不其然,趙寶珠所說之事一字不差,不到一刻,雨水停了下來。
陶章陶芮對趙寶珠佩服得五體投地,看他如天神下凡:“大人真神算也!”
趙寶珠雙眼在黑暗中明亮若燭光,一聲令下:“點火!”
蠟封皮包被打開,其中的燒火棍被拿出分到眾人手上,絲毫水汽都未沾染。陶氏兄弟兩人拿出自帶的打火石,清脆兩聲后一只只火把在南山坡深不見底的黑夜里點燃,照亮了一雙雙燃燒著怒火的眼睛。
此乃沉默之師,暗自俯視山下的絲廠,看著自己的良田,自己的稅糧,父親治病的藥,小兒上學的束脩——
趙寶珠騎于馬上,深吸了一口氣,回過頭看向身后眾人:
“開弓沒有回頭箭,此事之后,吾與尤賊不死不休!”他眼中寒光閃爍,雖是少年之姿,氣勢卻不輸身后任何一個壯漢。他的目光在眾人臉上緩緩掃過,沉聲道:
“前路危險,若有人掛念家人,在此時退出本官絕不追責。若有畏懼反悔之人,現在出列!”
眾人一片靜默,無人出聲。
所有人都舉著火把,一雙雙眼睛看向趙寶珠,宛若一片寂靜怒海。
趙寶珠勾了勾唇,摸了把臉上的雨水,回過頭舉起右手上的火把一聲令下:
“放火,給我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