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醉酒
來人正是趙寶珠那日在科場外遙遙見過的常氏嫡孫。
他穿著件玄色的衣服,短窄的袖口繡著暗紋,在燭光下隱隱泛出光來。趙寶珠腦子像是團漿糊,看他的穿著心里還頓了一下,這人怎么老是穿的跟個武人似的?
常氏沒有說話,目光落在他身上。
趙寶珠半醉著,卻還記著禮數,搖搖晃晃地抬起手向男子俯身作揖,口中道:
“見、見過常公子——”他打了小酒嗝,忽的不動了。
站在他面前的人依舊沒出聲,見趙寶珠僵在原地,眼里帶著些揶揄,他倒要看看這醉鬼要干什。
好一會兒,趙寶珠才緩緩抬起頭,有些茫然地問:“常公子,還未請問您的大名。”
男子聞言一頓,接著差點沒笑出聲。這醉鬼倒還挺講禮的!
他環著雙臂,幽幽道:“常守洸!
“啊。”趙寶珠微微笑了笑,又俯身下去:“寶珠見過常公子!
他這一揖都做下去了,才覺得奇怪。他剛剛是不是已經見過一次禮了?
沒等趙寶珠迷惑太久,上首傳來男子的低笑聲,他直起身,看著那常氏公子搖了搖頭,自陰影處走了出來。
“你叫寶珠?”他站定在趙寶珠身前,略微低下頭,好奇的去看他的臉:“我看你剛才兇得很,怎么現在又這么有禮了?”
趙寶珠方才沖出酒樓之時他就將人瞄上了,他可記得這是好一個牙尖嘴利的小子,早上一席話夾槍帶棒,比那新舂的辣椒還沖。沒想到現在更不得了了,把人打的滿地找牙不說,還要大了一輪的人給他磕頭,真真兒是個霸道的性子!
趙寶珠一聽他這么說,臉微微紅了,他方才沒注意到周圍還有旁人在,而且竟然還是這位常公子。他剛才……其實就是把他們村里揍人的那一套拿出來使了一遍,是不是太粗野了?
趙寶珠有點不好意思:“方才……讓常公子見笑了!彼蛄嗣虼,低聲道:“他嘴不干凈,我才揍他的!
常守洸聞言笑了一下。他才對王仁不感興趣,他感興趣的是趙寶珠。他上上下下掃視了趙寶珠一番,慢悠悠地道:“看你人不大,打人倒是挺狠的。跟誰學的?”
趙寶珠聞言更不好意思了。能跟誰學?他們這些村里的男孩子哪里有不打架的。他雖是讀著書,但性子犟,娘又去的早,小時候因著這幅比村里其他男孩兒更秀美的長相,還真沒少打架。
趙寶珠抿了抿唇,拱了拱手道:“不知常公子在這里,我、我喝醉了,讓公子見笑——”
常守洸挑起眉,打斷他道:“你是為了葉京華?你是他什么人?”
趙寶珠聞言一愣,接著才想起來,他這一通折騰,估計明眼人都看出來他是為著葉家了……趙寶珠不知道怎么解釋,他現在已經中了進士,是正正經經將要有官身的人了,也不好張嘴說自己是葉家的下人,要是給少爺惹了什么麻煩就不好了。
“我、我……”趙寶珠支支吾吾道:“我只是仰慕葉公子的才華。”
常守洸瞇了瞇眼,懶得這么一直彎著腰,干脆直接在趙寶珠跟前蹲了下來,抬頭斜睨著他:“只是仰慕?那日你在科場門口說我的壞話,我可是都聽見了。”
聽到這句話,趙寶珠先是一愣,接著驟然想起那日他在進科場之前酸歪了這位常公子一句。說他定考不過葉京華云云。當時這位常公子略偏了一下頭,他還在想是不是被他聽到了,沒成想真是被他聽見了!
趙寶珠頓時臊得滿臉通紅,手都不知道往哪放了。
“我……我是亂說的。”趙寶珠紅著臉朝常守洸深深俯下身:“實在對不住常公子!都是我多嘴、還請公子不要放在心上!
常守洸本來也就是想逗逗他,本想到趙寶珠當了真,他趕緊揮了揮手:“誒沒事兒,我也沒那么小心眼兒。輸了就是輸了!
“我就是想知道——”常守洸微微瞇起眼睛,盯著趙寶珠:“你們為什么都覺得我比不過他?”
趙寶珠聞言愣住。這……這要怎么說,他有些尷尬道:“常、常公子自然是文采非凡——”
“你不用說這種話來敷衍我!彼浜咭宦暎溃骸斑@次殿試我必定奪魁!”
他這話說的堅定,還有些不服氣的意思。趙寶珠一聽倒有些不高興的,好不容易醒過神的那三分理智又不知去哪了,一抬頭道:“狀元必是少爺的!”
常守洸一聽,神情登時微妙起來:“少爺?”
“啊!壁w寶珠這才驚覺自己說漏了嘴,正不知如何解釋,樓上忽然傳來方勤的聲音:“寶珠,你干什么呢?快些回來!
趙寶珠如蒙大赦,迅速對常守洸道:“我朋友叫我了,就先告辭了!蹦┝诉不忘加一句:“祝常公子殿試順遂,金榜題名!”
說罷便腳底抹油,迅速溜出了小巷。常守洸站在巷子里,看著他一溜煙跑了出去,勾了勾唇角,手撐在膝蓋上站了起來。
他站在巷子的陰影中,回味了一下趙寶珠剛才說的話,瞇了瞇眼。他對葉京華是只聞其名,不見其人,一想知道這位隱士高人般的執宰之子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物。沒成想現在人還沒見著,便先見得了趣事。堂堂一個進士竟然管同榜的這位葉公子叫少爺?真是件怪事。
他站在原地琢磨了一會兒,沒琢磨出個所以然,又看了依舊燈火通明的酒樓一眼,才悠悠轉身離開。
·
一直到三更天的鐘都敲了,趙寶珠一行人才回到葉府。
彼時鄧云和趙寶珠都已醉得找不著北。方勤方理兩兄弟一人扛著一個,廢了好大一番勁兒才把兩人半拖半拽到廂房里安頓好。
幾個小丫鬟要上去攙扶鄧云給他換衣服洗漱,結果壓根兒攙不動。鄧云睡得跟頭死豬似的,長手長腳四仰八叉地支在床上,讓一群小丫鬟在旁邊不知如何下手。
方勤直接跟她們說:“不用管他,讓他睡死了事!
小丫鬟見狀便也就笑盈盈地下去了。方勤方理都不太關心鄧云,知道他第二日起來會自己洗漱,他們也懶得在這酒氣熏天的屋子里多待,轉頭就去了趙寶珠的院子里。
玥琴正坐在趙寶珠床邊,用沾了水的帕子擦拭少年汗津津的額頭。
趙寶珠睡得沒鄧云那么死,他回去酒樓之后又喝了好幾壺,此時正是酒勁兒上頭的時候,眉頭緊鎖,躺在床上難受地哼唧。
見方勤方理進來,玥琴收起帕子,略帶埋怨地看了他們一眼:“怎么想起帶他吃酒去?看這渾身紅的!
趙寶珠整個人紅如煮熟的蝦。方勤走到床邊低頭看了看他,自知理虧,道:“他中了進士,大家都高興,就喝得多了些!
“真中了?”玥琴聞言也是高興,低頭看著趙寶珠嘟著嘴哼哼的樣子,道:“我們這兒也有福氣出了個進士老爺,真該去上柱香。”
葉京華中進士與趙寶珠中進士的給他們的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這位二少爺是什么樣的人他們都知道,生下來就是為官做宰的材料,拖到今日已屬是意外了。而趙寶珠不同,成日和他們吃住都在一塊兒,和他們的距離更近些。聽聞他真考上了進士,其中的驚喜更大。
玥琴嘆息了一聲,道:“若我弟弟能有他一半出息,便也知足了。”
玥琴在葉府做下人,月錢不少,家里的兩個弟弟都在讀書。也不奢望他們能考得上進士,若是兩個里面有一個能中舉人便已是祖上燒高香了!
方勤見趙寶珠在床上哼唧著睡得不安慰,道:“解酒湯熬上了嗎?”
方理道:“齊嬤嬤剛才去后廚煮上了!币宦犣w寶珠中了進士,齊嬤嬤高興得跟什么似的,喜氣洋洋地就去了。
方勤見趙寶珠似是覺得熱,一個勁兒地拿手去解衣領,道:“要不然還是燒點水給他擦擦?”方理聞言一點頭,回身出去端熱水來。
躺在床上的趙寶珠恍惚之間還以為自己在做夢。他現在只覺得之前喝進去的酒都變成了烈火,先從他的胃里燒起,然后整個身體都熱了起來,頭也暈得厲害。
黑暗之中他只能隱約感到似是有人在搬動他的身體,將他放在了床上,腰帶被解開,身上浸滿了酒氣的外袍被脫了下來,耳邊隱隱有人聲響起:
“我給他脫鞋!
“再往這邊點兒……哎呦看著脖子紅的,喝了多少……”
“水呢?水端過來……”
有點吵。
趙寶珠蹙了蹙眉頭,他現在暈得厲害,就想靜靜地睡一會兒。然而其他人卻像是不想放他睡覺似的,將他搬來搬去。
屋里的喧鬧不知持續多久,接著忽然一瞬,環繞在他周遭的人聲一下子消失了個干凈。
屋里氣氛似是一下凝固了,門外院子里夜風吹過樹葉的聲音忽然變得明顯起來。
趙寶珠覺得不吵了,眉頭緩緩松開,睡意更深了些。
不知過了多久,他聽到了些許雜亂腳步聲。像是有些人輕手輕腳地走出去了,接著,一個更明顯些的腳步聲一路走到了他的床邊。
一只微涼的手碰了碰他的臉,
趙寶珠一顫,在夢里哼哼了兩聲。
那人似乎是以為將他弄醒了,沒有說話。趙寶珠扭了扭頭,睫毛顫動了幾下,終究是沒睜眼,緊皺的眉頭緩緩松開,一歪頭又睡過去了。
半響后,一道略顯低沉的男聲傳來:“喝了多少?”
方勤的聲音響起:“一壇女兒紅……我們四個分了,后來他又喝了幾壺清釀!
他有些發抖的尾音消失在空氣中。房中又是一陣靜默。
不知過了多久,趙寶珠在睡夢中感到那只冰涼的手又貼了上來,*先是輕輕碰了碰他通紅的頸側,近而向下,輕輕撩開了他的衣領。
有人說:“解酒湯。”
屋內又是一陣腳步聲。
不久后,趙寶珠感覺到一只手伸過他的背部,將他整個人攙了起來,靠在了一處堅實的胸膛上。一陣熟悉的冷香彌漫而來。趙寶珠靠在人懷里,依舊昏睡著,潛意識中卻隱約覺得有些像是葉京華的氣味。
是少爺回來了嗎?
趙寶珠在半夢半醒間想道。
他掙扎著想要睜開眼睛,眼皮卻似有千斤重,無論如何也睜不開。
背后的手臂將他摟地很緊,趙寶珠聽到陶瓷互相碰撞的清脆聲音,片刻后,有什么冰涼的東西貼上了他的嘴。
趙寶珠下意識地微微張開唇,感到什么溫熱的東西頓時順著他唇中間的流入口中,有些微苦,帶著草葉的清香。
趙寶珠吃多了酒,此時正渴得慌,于是也顧不上苦不苦了,喉結上下滑動,咕嘟咕嘟地就將送到他唇邊的湯水全部喝了進去。
抱著他的人似乎滿意于他的配合,極輕地笑了一聲。
趙寶珠閉著眼睛不知喝了多少,終于沒再有湯水送上來。遂聽到嗑嗒一聲,似是空碗被放到了一邊。
接著,一只手伸過來,無比愛憐地輕輕摸了摸他的額角。趙寶珠半暈著,只覺得這微涼的手貼在他滾燙的額角上非常舒服,不自覺抬高了腦袋往上蹭了蹭。
此時,方勤的聲音再次響起:
“少爺……水來了,我來給他擦擦吧!
屋內又是一陣沉默。
那些微苦的湯水下肚,趙寶珠更困了,在寂靜中墜入了夢鄉,沒一會兒又被酒熱燒得醒了過來,迷糊之中感到有人將他放了個面兒,正用溫熱的帕子擦拭他的背部。
那動作很輕,一點點蹭過他被酒蒸紅的皮膚。不一會兒,他的鞋襪也被脫掉了,雙腳被浸入熱水里。趙寶珠感到有人捉住了他的腳踝,拇指在他的腳背上蹭過,似乎是注意到了什么,輕輕將他的腳轉了個方向。
那個跟葉京華極像的聲音響起:
“腳上怎么回事?”
過了半息,方勤略帶驚慌的聲音才響起:“這、這怎么……許是在什么地方碰了。”
提問者似乎對這個回答很不滿意,捏著他腳踝的手有些用力。有修長的手指滑過他的腳背,帶了些許刺痛感,趙寶珠在睡夢中感到了這份疼痛,輕輕哼了一聲。
那人像是感到了他的不適,放過了他的腳,淡聲道:“明日叫大夫來!
方勤似是應了聲是,但趙寶珠已經聽不清了。酒熱稍稍退了,渾身讓他感到不適的熱度漸漸放緩,變成了舒適的溫熱。不知何時,他被放回了干燥柔軟的被褥里,
睡意逐漸上涌,趙寶珠不再哼哼了,在墜入睡夢之前,似乎有人在他耳邊說了什么。
趙寶珠沒聽清,他徹底睡了過去。
睡夢中,他轉而望見了爹爹在田里勞作的身影。太陽很大,汗水打濕了爹爹身上的短褂,趙寶珠看到自己跑了上去,攀住了爹爹的背,告訴他自己考中了。
結果他一撲上去,爹的背影就跟水中的月亮一般散開來,趙寶珠感覺自己馬上就要落到地上,卻忽然被一雙手臂穩穩接著。他順著看上去,眼前出現了葉京華的臉。他如往常般穿著一身白衣,眉眼璀璨,宛若畫中人一般,含笑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雖然他沒有說話,趙寶珠卻知道他是在為自己考中進士感到高興。
他們就這么面對面微笑著,又過了一會兒,葉京華的面孔忽然越來越近——
第42章 長大了
次日,趙寶珠起來,坐在床上發了好一陣的愣。
齊嬤嬤的解酒湯煮得極好,他一覺起來來神清氣爽,身上沒有半點兒不適。穿的衣服也是換過的,現在他正穿著常穿的寢衣,被褥也清爽蓬松。
趙寶珠低下頭,輕輕拉開了蓋在肚子上的被子,看了一眼。
這一眼可不得了,趙寶珠的臉’騰’得一下漲紅,飛快用被子將自己罩住。
趙寶珠羞愧難當。
他自然知道這是什么,爹爹教過他,村里一些大點兒的男孩子也早就有過了。
趙寶珠滿面通紅,跟小時候不小心尿了床一樣慌張,羞憤交加地往自己大腿上拍了一巴掌、怎能做出這種事!真是不要臉!
而后他就成了熱鍋上的螞蟻,這等丑事,絕對不能讓別人發現了!
趙寶珠跌跌撞撞地往床下爬,卻因著太著急絆住了褲腳,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咚!”
一聲悶響,趙寶珠疼得齜牙咧嘴。但他片刻都不敢歇,趕快一骨碌爬起來,換了干凈的褲衩,接著把臟了的床褥全都一股腦扒了下來,準備自己先去洗干凈。
然而趙寶珠才抱著東西準備往外邊兒去,就迎頭撞上了來查看情況的方理。
方理一把攔住他,低頭蹙眉:“你干什么?一大早風風火火的。我剛才聽到好大一聲,你摔了?”
說罷,他看到了趙寶珠懷里的那一團東西,神色愣了一下,奇怪道:“你尿床了?”
不怪他這么想,趙寶珠昨天著實是喝了不少。方理以為他是喝暈了不知道起夜,尿床上了。
趙寶珠紅著一張臉,不知道怎么解釋:“我……不、不是……那個……”總不能說他自己尿床了吧?但是要把事兒說出來感覺比尿床更丟人——
“我、我去洗干凈!”
趙寶珠說不出個所以然,悶頭就要往外面出。方理長手長腳地將他攔住,一把便將東西搶了過來,低頭略略一看,情況就明了了。
他微微挑起眉,瞥了眼趙寶珠就差把自己埋到地里去的小模樣,輕笑了一聲:“這有什么!彼α诵,伸手在趙寶珠肩膀上捏了一下:“躲著我干嘛?我又不會嫌你!
趙寶珠還是很不好意思,低著頭嚅喏到:“床上……都臟了……”
方理見狀笑得更開懷,往趙寶珠背上拍了兩下:“沒事兒,我快快幫你洗了就是!
趙寶珠聞言有些動容,睫毛顫了顫,流露出些許感激之色來,他是真怕把人家的地兒臟了。方理待他如此親切,讓他心中十分妥帖。
然而趙寶珠這份感動并沒能持續多久,又一個人影出現在了他房前,是方勤:“你們一大早在這兒堵著干什么呢?”
方勤問。方理一看他來了,竟然想都沒想就把手里的東西拿給他看:“你看看,寶珠昨晚上——”
“啊啊啊啊——”趙寶珠簡直要炸了,立即跳起來三丈高:“不要看!你怎么能——”
“什么事?”方勤先是被趙寶珠這幅紅透了的模樣嚇了一跳,接著扭頭一看,神色一下子變得玩味起來,揶揄般地暼了趙寶珠一眼:“我道是什么,原來是這事兒。我們寶珠也是個大小伙子咯——”
方理也跟著笑:“可不是,他也不小了。剛才還害臊來著,想自己拿去洗了。”
趙寶珠被他們打趣的臉上都要燒出火來。方勤見他不好意思了,顧忌著趙寶珠臉皮薄,便清了清嗓子,打算將話題扯開。
然而就在這時,鄧云一個閃身出現在了門口:“你們湊在一起說什么小話呢?”
趙寶珠:。。
·
一陣笑鬧之后,趙寶珠都快被他們弄得沒脾氣了。
鄧云嘻嘻哈哈地勾著他的肩膀,剛好好打趣了趙寶珠一番,現在在說自己當年的光輝事跡:“你這才哪到哪,我當年那一晚——”
方勤見他越說越不像話,出言斥道:“差不多行了!倍笏痔籼薜厣舷聮吡肃囋埔谎郏骸澳懿荒芟劝涯阕约旱囊路┖茫俊
鄧云昨日沒人照顧,今天起來之后才沐浴更衣,又因為沒喝醒酒湯,半邊腦子還在嗡嗡地痛。他毫不在意地擺了一下手,繼續和趙寶珠擠眉弄眼:
“跟哥說說,你昨晚夢到什么了?”
趙寶珠聞言一愣。
方勤和方理也是一愣,接著臉色一變,齊齊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看向鄧云。
這個傻子又來壞事!這也是能問出口的?
方勤用緊張的眼神看向趙寶珠,昨日他們將人帶去了騰金閣,少爺就已經很不高興了,如果這時趙寶珠嘴里蹦出哪個女人的名字,亦或是昨日的西域胡姬,那他這顆項上人頭是真的可以不要了!
幸而趙寶珠沉默了片刻,茫然道:“我不記得了!
他昨晚似是夢見了什么,但一醒來就全忘了。
方勤、方理兩兄弟齊齊大松了一口氣,頗有些逃出生天之感。鄧云卻很失望,’嘖’了一聲道:“你說你,這么重要的事兒都能忘——”
方氏兄弟現在恨不得把鄧云一板磚拍暈過去,見他還要胡說,兩人氣勢洶洶地上前,正要把他拖下去就地正法,卻忽然聽到一個聲音。
有人輕輕在他們身后清了清嗓子,趙寶珠回頭一看,頓時驚喜道:“李管事!”
在他們身后站著的正是多日未見的李管事。只見他依舊穿著代表管事身份的藏青色袍子,臉上要笑不笑地看著他們,輕聲道:“一大早的不干活,都在這兒干什么呢?”
幾個大小伙子的皮一下子就繃緊了。這幾日葉京華和李管事都不在,他們都松散慣了。李管事面上帶著假笑,背著手一步步走到幾人面前,接著臉色驟然一變,沉聲道:
“我看你們是越來越不成體統!日上三竿了還在這兒說閑話!以為少爺不在這院子都可以不管了是吧?我從前邊兒走過來,那園子里臟的,說是荒郊野外的破廟都有人信!不過幾日少爺便要殿試了,西偏閣的文曲星怎得還沒供上?一應的燒香紙錢,盤碟供奉,我是一個都沒見著!你們想干什么,我幾天不在就反了天不成?!”
他將眾人罵了個狗血淋頭,尤不滿足,轉頭一眼便看見了鄧云,頓時瞪大了眼睛:
“還有你!你這是個什么德行?”李管事向前走到鄧云面前,隔空用手指了指他凌亂的頭發和衣襟,怒罵道:“你若是想出門做乞丐,我今日就攆了你出去,還多討一日的飯錢!”
鄧云心中大叫不好,急忙彎下腰給李管事拱手賠禮:“李管事,實在對不住,您就饒了我這一回吧!實在是昨日吃酒吃晚了——”
“你還敢提!”李管事吹胡子瞪眼,直接抬腳將鄧云踹了個踉蹌,怒道:“還不快滾下去給我收拾出個人樣兒來?!”
鄧云哪敢再在他面前晃悠,跌跌撞撞地跑下去了。他邊跑還邊扶著被踹了個正著的腰眼,咬牙切齒地想著這李管事怎么冷不丁地就回來了?直接將他捉了正著!本家那邊兒怎么一點信兒都沒有?
而另一邊,方理方勤確知道對此一清二楚。昨晚葉京華忽然回來,正巧撞上趙寶珠醉得不省人事,腳上又不知怎么的紅腫了一塊兒,定是對他們不滿了。
這不?隔日就遣了李管事回來主事。
李管事收拾了鄧云,又斜過眼,目光刀子似的在方氏兄弟兩個臉上一掃:“還不快下去把事情速速理順咯?若是今兒太陽落了這院子里還是這般光景,別怪我去回了夫人!”
方勤方理趕忙拱手致歉,灰溜溜地下去了。
這下院子里只余下趙寶珠一人,李管事轉過頭,神情驟然由陰轉晴,上來牽住趙寶珠的手拍了拍他的手背:“好孩子,往日我便看你不錯,如今果然還是你爭氣!中了進士,也不枉你這段時日用功苦讀,府里夫人聽了高興得個什么似的,我這兒給你帶了好東西呢。”
說罷,他變戲法似的拿出一個方正的紅木盒子來,一打開,其中整齊的一套白玉帶鉤光彩奪目,另有一只水頭十足的翡翠扳指,一只象牙透雕亭臺折扇,幾樣物什擺在朱紅的綢面兒上,直將趙寶珠晃得眼泛白光。
“這、這怎么使得!”趙寶珠哪里敢收,推拒道:“這也太貴重了,我萬萬收不得!
“哎。”李管事不由分地直接將帶鉤給他戴上了,嘴里道:“這才哪到哪,不值幾個錢。你現在也是進士老爺了,身邊兒哪能缺得了這些?你別看這官府門楣高,實則里頭也是一幫捧高踩低的東西,還是得戴上幾樣撐門面的,才不會被人看輕了去!
趙寶珠無法,只好由著他將東西戴了上去。他未曾推拒太過,也是因著心里惦記著另外的事兒,現在李管事回來了,他忍不住問道:
“李管事,那日我托您送的信——”
聞言,李管事面色變了變,眉目間透出幾分愧疚來,他幽幽嘆了口氣,抬手拍了拍趙寶珠的肩,低聲道:“別站在這兒了,咱們進去說話。”
趙寶珠愣愣地應了一聲,隨著李管事的力道走進屋子里坐下。在屋子里,趙寶珠才在窗戶外透進來的光地下看清了李管事的臉,登時驚了一下。剛剛在廊下背著光沒看清,如今定眼一看,李管事比先前瘦了不少,眼窩深深地凹下去,鬢角也多了幾縷白發,看起來竟老了許多。
趙寶珠驚了一下,關切道:“李管事,您這是怎么了?臉色怎么這般不好看?”
李管事聽了這話,心里更是一酸,他做錯了事,雖葉京華按耐著沒發作,但私自調換主子信件這種事到底不是小事。若不是看在他是葉夫人自出嫁便從娘家帶來的老人,又親手將幾個少爺帶大的份上,估計葉府早就叫人扭送他到官府去了!
就算如此,他這段時日也是好生吃了一番掛落,幾乎褪下一層皮來。如今見趙寶珠已察覺了他的小動作卻還是愿意關懷他,李管事心中感動不已,他暗自用帕子按下眼角的淚光,嘆道:
“好孩子,我知道你心好,千萬不用掛心我,我這把老骨頭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
趙寶珠聞言更加擔憂了,隱隱覺得這其中一定也與他有關系:“這……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管事嘆了口氣,將他做下的錯事緩緩說了一遍。原來,他當日收到趙寶珠的信之后先是自己拆開看了,在發覺趙寶珠是舉人之后心下大亂,怕將這個消息拿去告訴葉京華會在春闈前分了他的心,便找了善于模仿筆記的人將信重新纂抄了一遍,特別將趙寶珠坦白自己舉人身份的那段故意隱去了。
到了春闈當日,李管事為了不讓兩人在科場外碰上,還專門安排了小轎,打算趁著清晨將趙寶珠先行送到夫子廟。沒想到竟被葉京華撞了個正著,于是便敗露了。
事情和趙寶珠先前猜測的一分無二。李管事滿臉愧疚,低聲道:“這件事是我辦錯了,寶珠,我知道這次實在是對不住你……那信連口都沒封,我卻是個糊涂老鬼,做出這般不知廉恥的事情,真是該下到閻羅府底去好好讓那些小鬼掌嘴——”
趙寶珠哪里聽得這話,抬起頭便道:“管事千萬別說這樣的話!”他蹙起眉,看著李管事神情嚴肅地說:“這件事也是我思慮不周,只管自己心里坦蕩了,卻沒想為少爺考慮!
趙寶珠這話說的真心。他回想當日,若是葉京華忽然知道了他的身份,因著這事生了氣,影響了日后的春闈,那他才是萬死難辭其咎!
趙寶珠越想越后怕,眉頭緊皺道:“我這個人實在是太粗陋了,竟全沒想到這一層……幸好少爺功底深厚,心性更是不同于常人,終究是中了魁首。如果因為我這封信毀了少爺的前程,那我才是真真兒該死,便也不必做什么官了!去大理寺投了狀子了事!“
李管事見他說得誅心,反倒被嚇了一跳,忙勸道:“我的祖宗,你可別說這話!哪里有你的過錯呢,都是我這個老糊涂領不清,才險些誤了少爺的前程——”
他不提倒好,一提葉京華趙寶珠便心尖被人掐了一般,說著兩只眼眶竟然就紅了,李管事趕緊止住話頭,寬慰他道:“算了算了,現今還平白說這些傷心的話做什么?少爺已然被點了會元,到頭來都是我這個老不死的咸吃蘿卜淡操心,都是沒影兒的事!”
趙寶珠聽了這話,神情才漸漸好點:“是了,沒什么事是少爺做不成的。”
他說著,頓了頓,又抬眼看向李管事:“但是……少爺現今都知道了,是不是生我的氣了?”
他這話問得小心翼翼,眼圈還帶著點兒紅,小樣子別提有多可憐了。
李管事頓時心疼得不行,抬手用帕子去按趙寶珠微微泛著淚光的眼尾:“哎喲我的小祖宗,你怎么還多這個心呢?少爺哪會是那樣的人,你考中了進士,他別提有多高興了——”
趙寶珠聞言,不自覺地癟了癟嘴,小聲道:“可他都不來看我,話都沒有一句!
他自己都沒注意到這句話說得有多委屈,尾音里帶著濃濃的鼻音,簡直聽得讓人心都要化了。李管事一聽,精準地察覺到了趙寶珠話里自己都沒有注意到的依戀,登時心頭一跳。
他雖算是坦白,卻也沒將事情的原委完全跟趙寶珠說透。趙寶珠是舉人這件事自有其本身的沖擊,但更重要的,是他的身份便大有不同了!要知道他們以往都以為趙寶珠只是逃難來的流民,雖是沒有慢待他,也捧著哄著的,但都是為了將來能將他在放在后院里養著,和葉京華好好過日子。但他終究不是女子,也沒個好身世,與葉京華就算感情再好也不過是略得臉面的侍童罷了,終究是上不得臺面的——
但現今是完全不同了。要知道再是出身不好的進士,那也是正經的官身老爺,是朝廷命官、天子門生!本朝讀書人地位甚高,就算是官位再小的進士,若是有人敢在這種事兒上逼迫于他,那不說是葉京華,連葉家老爺的執宰之位還坐不坐的住都還是另說!
光是那御史臺的奏折就能將他們葉府淹了!更別說民間各路人馬的唾沫——
李管事想到那幅光景就頭皮發麻,現今他只慶幸往日里沒有什么慢待趙寶珠的地方。想到他剛被撿進來那幾日在后院的磋磨,李管事就恨不得將那些已被打了板子發賣了出去的下人都一一找回來,全打死了了事!
本家那邊兒聽聞了趙寶珠是舉人這事,夫人差點兒沒暈過去。當即下令讓所有人都不許將消息傳出去一星半點兒,上上下下的仆人都被敲打了個遍,連往日里容易大嘴亂說的仆人都尋了由頭打發了出去,將葉府上下管得如鐵桶一般。
另外還特意吩咐了他,切不可再將趙寶珠當作隨便的玩意兒對待,更不能讓他知道葉京華對他有意之事情。
葉夫人覺得趙寶珠根本對葉京華沒那個意思,往日里只是崇拜他的學問罷了,F今兩人是同榜進士,卻是襄王有意,神女無情。若是一個弄不好鬧起來,將趙寶珠惹急了,那葉京華的臉面名聲甚至前途可就全完了!
李管事今日來,本也是徹底收了心思,將趙寶珠就當做他們家少爺的一位友人對待的。但剛剛趙寶珠這似嗔似怨的話一出,他卻是品出了些不同的味道。
李管事心思轉了一圈兒,還是按了下去,雖這樣看來趙寶珠也并非全然無意……但左右不能耽誤了兩個好哥兒的前途,他頓了頓,緩聲勸道:
“誰說少爺不曾來的?昨日聽聞你中了進士,少爺高興得跟什么似的,自老爺那兒回來連夜便來看了你。只是你醉貓兒似的睡著,不曾記得罷了!”
第43章 真相
“什么?”
趙寶珠聞言,臉驀地一紅,驚道:“少爺昨夜來過?”
他怎么全然不記得了?趙寶珠的睫羽在驚慌下不斷顫抖,這么一想,昨日他似乎迷迷糊糊地是感覺有人抱著他,喂了他什么東西喝,可是記憶斷斷續續的,他也說不清到底發生了什么——
趙寶珠啃啃哧哧道:“我……我怎么什么都不記得了?”
李管事面上浮出些許笑意,笑著打趣他:“你記得什么?你昨日五臟六腑都泡在好酒里!暈頭轉向的,能認得人才是怪事!”
趙寶珠被說的極不好意思,紅著臉低下頭:“我是不是在少爺面前出丑了?”
聞言,李管事面上神色略微一頓。昨日的情景他看在眼里……本家那邊兒,夫人本是想將這事暫且冷一冷,一切等殿試之后再細細籌劃,沒成想趙寶珠中進士的消息傳回去,葉京華二話不說就要回府。葉夫人拗不過他,還是讓他回來了,結果一進門就見趙寶珠跟只醉蝦似的躺在床上。
葉京華當下就掛了臉,聽說還將方勤斥責了一頓。
更有甚者,葉京華還親自幫趙寶珠清洗了身子。一通動作聽得李管事是心驚肉跳,往日里葉京華就總愛摟一摟趙寶珠,或哄著吃個果子什么的,但現在的情形可是不一樣了。雖葉京華心性與常人不同,但這個年紀的爺們兒有幾個能在心上人面前克制地住自己的?李管事是真怕他不莊重,跟趙寶珠鬧起來。
幸而葉京華給人擦洗一通換了寢衣,便規規矩矩地出來了。
只是這樣,李管事又為他對趙寶珠的愛惜而心驚,那么眼高于頂的公子哥兒,竟耐得下性子做這種下人的活計,可見他愛人之心。
消息傳回去,一府的人都跟著發愁,葉夫人更是愁得頭風都犯了。
李管事心里轉了一大圈兒,嘴上卻也沒落下,道:“沒有的事,你就是醉得醒不過來?陕犖疫@把老骨頭一句話,你年紀小,身子經不得這些東西。那外頭酒樓里的什么猴兒釀、女兒紅的,說的是天花亂墜,實則粗糙得很,喝下去又發暈又傷身。你今后若是想喝酒,在我們府里喝就是了,地底下還封著幾壇上好的衢州桑落酒呢,何必在外頭去花那個冤枉錢!
趙寶珠尤為不好意思地點頭:“是。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可見古人說的不錯,喝酒果然誤事。昨夜少爺的面兒也沒見上,還做出那等丑事,以后萬萬不能喝了。
李管事笑盈盈地說:“倒也不至于就不喝了,你如今中了進士,往后說不得要喝酒交際的,都是常事,只是注意保養便罷了!闭f罷,他朝外頭揮了揮手。一票丫鬟翩然走進來,幾息的功夫就布好了一桌的席面。李管事接過一碗蓮子茯苓湯來放在他面前,道:
“來,將這個喝了。除濕健脾是最好的。”
趙寶珠正巧也餓了,于是便埋頭吃起來。誰知剛吃了兩籠小包子,一個穿青綠短褂,手提藥箱的人走進來,趙寶珠一眼便認出他是之前給自己看曬傷的那位大夫。
李管事立即招呼他過來,又對趙寶珠道:“快將鞋襪脫了給大夫看看!
“?”趙寶珠愣住。沒等他親自動手,兩個小廝便上前來脫了他右腳的鞋襪。趙寶珠低頭一看,才發現他的右腳背上紅腫了一大片。
“哎呦我的祖宗。”李管事一看也是驚著了:“你這又是從哪兒弄的?大夫快給看看,傷著了骨頭沒有?”
趙寶珠一看這傷才想起來自己昨天酒醉時將那姓王的癟三踹了個半死的事情,一時非常心虛,支支吾吾道:
“許……許是不經心磕在什么地方了吧!
李管事搖了搖頭道:“這也是個粗心的,這么大一塊兒,恐怕是看榜的那會兒哪個不長眼的踩的罷!那幾個也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不怪少爺遣了我回來……白長了那么老高的個兒,竟連你都護不周全!
趙寶珠見他誤會了,有些心虛地低下頭,心里偷偷給方勤等人道了個不是。幸而他腳上的傷雖看著嚇人,卻只是皮肉傷,未曾傷到骨頭,大夫留下了跌打損傷藥就走了。
等涂了藥,趙寶珠才想起來問:“管事怎么知道我這兒有傷?”他自己都不知道呢。
李管事聞言嗔怪道:“能是什么?還不是少爺昨夜里瞧見了?心疼得跟什么是的。”
這句話剛說出口,李管事便心下一驚,他不該說這話,趕緊小心地去看趙寶珠的神情。只見少年聽了這話,先是一愣,接著面上驟然浮現兩朵紅云,嚅喏道:
“少爺、少爺怎么……”怎么連他的腳都看了?
趙寶珠心中頓時涌出一股熱流,接著整個身子都熱了起來,跟火燒似的,說不出來的羞恥。趙寶珠咬了咬下唇,不知自己的這股情緒從何而來,按理來說他也不是女子,腳讓人看了去又有什么?農忙時候他也常常光著腳下地呢——
但一想到他的腳是被葉京華看了去,趙寶珠就格外的不好意思。他抿了抿唇,心里安慰自己道,許是另有小廝給他脫鞋的時候葉京華不小心看見了,這樣想著,他才略微好受些,低聲道:
“那……那李管事定要代我謝過少爺!
李管事將他的神情看在眼里,笑彎了眼睛,連忙點頭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好半天兒后,趙寶珠臉上的熱度才消下去,將面前的一桌席面吃的干干凈凈。李管事見他的吃得好,面上的笑意也是越來越深。趙寶珠漱了口,喝了茶,一邊擦手一邊抬起頭問:
“李管事,那少爺還來看我嗎?”
李管事聞言斂了眉眼,輕聲道:“怕是不成了。眼瞅著殿試沒幾日了,老爺的意思是讓少爺好生準備,連衢州的老太爺都送了信來,讓少爺好生讀書!
趙寶珠聽了,雖有些失望,卻也能夠體諒,點頭道:“是了。自然是殿試要緊。”說到這里,他有些失落道:“還是我不爭氣,這回子怕是沒有一仰天顏的機會了!
按本朝的規矩,春闈將進士分為一二三甲,其中只有一甲的進士能夠繼續參加殿試,有機會面見皇帝。旁的進士便沒這個機會,放榜之后便是等著吏部派下官來,一、二甲的進士中運氣好的能攀上個留京的機會自是最好,三甲的進士則往往會被外放。
見他面有郁色,李管事趕忙寬慰道:“雖是這回沒有機會,但圣上是最仁厚惜才的,往后你好好做官,會有機會的!
趙寶珠也只是失落了一瞬,很快便打起精神來,道:“是了。這回我能考中進士,全賴少爺日夜教誨,傳授我課業,若是沒有少爺,我恐怕早已名落孫山。不管朝廷派我什么官,我便只管好好效力便是了!
李管事聽了這番話,眉眼微動,是打心底里佩服起趙寶珠的人品了。他在葉府這么多年,底下的文人門客也看了不少。沒中的那些就日日苦笑怒罵,如瘋魔一般,中了的尾巴便翹到天上去,其中忘恩負義、改換門庭的也不少。
而趙寶珠作為一個小地方出身的寒門學子,竟然有如此氣魄心胸。不僅不驕不躁,還知恩圖報。世上的進士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但要找到這樣一個人品清正的怕是打著燈籠也難!
李管事是越看越可惜,若葉京華交了這么一位同榜好友,他是一百個愿意;若是得一賢妻若此,那更是叫他當即死了也愿意!只可惜世事就是這般無常,這陰差陽錯的,竟搞成這般模樣!
不管怎么樣,既兩個孩子有情,他們便不算是亂點鴛鴦譜——李管事咬了咬后槽牙,心里暗暗下了決心,今日回去不管說什么他又要好好勸勸夫人。這樣好的姻緣,若是亂刀剪了,豈不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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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管事回來之后,院里一下子就規矩了。鄧云和方氏兄弟被使喚地團團轉,日日在院子里忙活。趙寶珠倒成了府里唯一的閑人。之前他就沒什么事干,現在考中了進士,府里上下更是將他當做貴客對待。
趙寶珠一下子是書也不用讀了,活也不用干,天天閑得在院子里亂轉。
西偏閣里,方勤正忙著在孔子像面前烘香燒紙,趙寶珠像根小尾巴似的跟在他后面,好奇地左看看,西摸摸。
方勤回過頭時,見他正盯著貢品臺子上的橘子。貢品都是特意挑過的,又大又圓,橙紅的顏色,皮上沒*有一點兒疤,看著很是水靈。
“你想吃橘子?”
方勤將三株香點上,轉過身對趙寶珠道:
“要是想吃我差人送到你屋里去,先前南邊兒來的貢橘還剩了一簍呢。”
趙寶珠趕忙擺手道:“我不想吃!
“那你想做甚?”方勤點完香,又忙去將禱告的經文拿出來,一張張放進火盆里頭燒:“沒事兒就玩去吧,我這兒事好多呢!
趙寶珠湊到他跟前說:“好哥哥,你就派些活給我吧。這幾日我閑的發慌,就讓我幫幫你們吧!
方勤登時皺起眉頭:“哪有讓你干活的道理,可別再提這話了!彼灶D了頓,神情有些嚴肅道:“還有,你既已中了進士,便不能什么哥哥弟弟的胡叫一通了。你現在是正經的進士老爺了,自己也得放尊重些,才不會讓人看輕了去!
趙寶珠聞言,很明顯地一愣,神情中透出幾分茫然來。方勤見他這副模樣也有些不忍,但是這幾日李管事已上上下下敲打過一遍,讓他們不許再像之前一般跟趙寶珠玩作一團,要將他當正經主子對待。
因此方勤也不得不狠下心,輕聲道:“你快些回去歇著吧,要什么遣丫鬟來說一聲便是了!
趙寶珠聽了這話,卻沒應聲,而是抬起一雙貓兒眼盯著方勤道:“可我早就將你們當成親兄弟了!
方勤聞言一愣,接著嘴唇顫了顫,神情還是不住地柔和了下來。趙寶珠神情堅定,兀自道:“什么尊不尊重的話,還是等我當上了官再說吧。若是當了官,自有我耍官威的地方,再怎么也耍不到你們頭上去!
方勤的心窩被他一顆赤子心腸煨得暖暖的,忍不住笑起來,打趣道:“好,那我們趙老爺要到何處去耍官威?可想好了?”
趙寶珠聞言臉頰驀得一紅,不好意思道:“那……那得看朝廷派什么官兒。左右哪里我都去就是了!
這話方勤聽了,倒是多出幾分心思,低聲道:“要我說,還是近些的好。”
三甲進士入不了翰林院。京中其余的官職有六部各自的主事,三寺給事中,御史臺……都是能去的,不過看哪里有空缺罷了。方勤在心里盤算,他們少爺是決計要進翰林院的,大少爺在刑部,那么大理寺便是個不錯的去處。另外禮部工部聽聞主事之職正空缺著,倒是離他們府里也近,到時候趙寶珠去了那邊上職,午時他們還能去送個飯。
對于旁的進士來說,分到什么官職是沒得挑的。甚至有好些人還得排隊等著頂空缺,運氣不好的等個一兩年都屬正常。方勤之所以敢這樣打算,是因為靠著葉家的權勢,為趙寶珠謀個好職位實在是再簡單不過。
所幸此時離進士派官還有不少時間,等少爺那頭中了狀元,再慢慢謀劃也不遲。
趙寶珠不知他在想什么,就笑了笑:“哪有那么趕巧的,說不準要外放到什么地方去呢!
一甲入翰林,二甲留京,三甲外放,這是歷來的規矩,雖每年都有那些個例外,卻差不多是準的。趙寶珠心里想,若是能外放到一個離他家鄉近一些的地方就好了,他已許久未見過爹爹。
兩人各自思量間,孔子像前的香只余一縷青煙。
方勤與趙寶珠走出閣樓,探頭望了望,見四下無人,忽得低下頭悄聲道:“跟我到我房中,少爺給我留了口信還沒告訴你!
趙寶珠雙眼立即亮起來,忙道:“什么?”一邊和方勤走到屋里。
方勤一進了屋中,便把門合上,遂走到一旁用于收納寶貝物件兒的柜子前,將一長條形狀的木盒子拿下來,一打開,里面正是當日趙寶珠推拒著怎么都不肯收的西洋畫筒。
方勤將東西拿過來,坐到趙寶珠旁邊,低聲道:“少爺特意囑咐了我,一定要將這東西交給你。”
他說話間,看了眼趙寶珠,見他神色愣愣的,便道:“少爺說……這是你們約定好了的?”
趙寶珠看著盒子里那由玉石象牙鑄成的畫筒,被紋樣的反光晃了眼睛,才打了個機靈清醒過來,點了點頭道:
“是。”趙寶珠伸手將東西接了過來,神情軟下來,露出微笑來:“是少爺跟我約好的!
之前李管事等一干人三番五次地說,他考中進士葉京華很高興,趙寶珠心中卻始終有絲疑慮。今天見了這樣東西,他的心才全放了下來。當日葉京華與他說等考中進士便把這東西給他的話,到現在還記得,可見他心里是真的為他中了進士而開懷。
趙寶珠只覺得心底暖融融的,第一次沒為了葉京華給他名貴的東西而惶恐,而是結結實實地將禮物收下了。
第44章 吏部
又是幾日過后,京中春闈放榜的喜氣漸漸散了。考中了的留京待職,沒考中的便只有打道回府,灰溜溜地回家去了。學子一走,京中的酒樓便空落了下來,沒了學子日夜不輟的讀書聲,倒顯出幾分寥落來。
另外一邊,考中一甲的學子家中緊鑼密鼓地準備著,各個都焚香沐浴,凈手燒紙,為面見圣上做好準備。
等到了殿試那日,全都由一座座小轎送進宮內。從此一生榮辱全都計于這一日之中。
葉京華準備直接從葉家本府進了宮,這邊兒府里方勤提了一句要去送少爺出門,卻被駁了回來,說是葉京華不喜歡人多。
這倒是實話。葉京華喜靜,方勤接著問是誰配他進宮,得知是葉家老爺身邊一位很得臉面的小廝陪著去的,倒也放下了心。雖他們也時時陪著葉京華出入,但到底比不過跟在葉老爺身邊混跡官場的人,有這樣的人陪著去,倒也妥帖。
趙寶珠聽了消息還有些失落,想著殿試這么重要的事情,或有一兩句話要與他說。但想了想,又覺得沒什么好說的。以葉京華之才,趙寶珠覺得那狀元已是他囊中之物。
至于那常氏嫡孫……趙寶珠想起當日他醉酒,被對方撞了個正著,他說的那番話,雖心中有些打鼓,卻還是相信這作學問上沒人比得過葉京華。
方勤見他緊皺著眉頭,憂心忡忡的不知在想什么,道:“你也別擔心了,這樣也好,明兒你去吏部領名牒,我們正好陪你去!
明日殿試,同時也是春闈新中舉的進士到吏部報道領名牒的日子。進士便算是有官身了的人了,每個新科進士都會在吏部那里領一玉牒,上頭說明了進士籍貫春闈時日,說明這是能做官的人了。等分派了差事,便能拿著玉牒去衙門上任。
次日,趙寶珠便由方勤陪著往吏部去了。
原本鄧云吵著要去,但李管事還恨他那日吃醉了酒不莊重的模樣,便沒讓他去。
坐馬車到吏部前頭,已到了不少人,方勤等在門口,趙寶珠一人拿了名帖進去吏部。
滿滿一廳站了幾十個新科進士,前面擺著三張大檀木桌子,每張前頭站了兩個吏部的官員。頭一張接名帖核實身份,中間的登記入冊,最后一張分發名帖。趙寶珠站在隊伍中,左看右看,覺得這場景跟他們村里喂雞也差不多,只是將雞換成了人罷了。只不過眾人都是笑喜氣洋洋的,嘴都要咧到耳根后了。
吏部官員顯然是做著事情做慣了的,手腳都很麻利,很快便派完了二甲,輪到三甲。
趙寶珠上前叫了名帖,按了手印錄了名字,然而到第三章桌子前時,桌前那人忽得抬起頭:“你是趙寶珠?”
趙寶珠一愣,但很快回道:“是!
那官員的臉上的神色變了變,又看了他一眼,接著從桌前站了起來:“你跟我來。”
這是前面從沒有過的,趙寶珠怔了怔,前邊兒的進士都是領了名牒就出去了,怎么到他這兒就不一樣了呢?
那官員走出去幾步,見趙寶珠沒跟上來,回過頭皺了皺眉:“還不快來?別耽誤了后頭的事兒。”
趙寶珠聞言,回頭看了一眼,果然見排在他后面的進士都探頭探腦的在看這邊兒。他不敢耽誤,趕緊跟了上去。
那官員帶著他進了后殿,一路七拐八彎,不知要往哪里去。趙寶珠沒來過吏部,看著前面長長的走廊,也不知通向何處,有些疑惑道:“不知這位大人是要帶我去何處?”
那官員回頭看了他一眼,回過頭道:“趙進士只跟著我便是!
趙寶珠無法,只好閉上嘴跟著他。走了半刻,他還是忍不住問:“可是我的名帖出了什么岔子?”
聞言,那官員腳下略頓了頓,回過頭來,這次臉上帶了些笑模樣,輕聲道:“進士老爺不必擔憂,左右是件好事!
趙寶珠聽了這話,驚訝之余略微安心。只要不是出了什么問題就行。但他想著,卻總覺得隱隱有些不對,只是來另個名牒會有什么好事?
官員領著他又往里走了半刻,最后來到了一座大殿前。趙寶珠跨過門楣走進去,便見一穿青色衣袍,寬腰大肚的官員坐在太師椅上,手里拿著一壺清茶正在喝。前邊兒一張八仙桌,旁邊還放了座精致的香爐,上邊兒插著幾株香。
按理來說這是極有仙氣的一副擺設,但那官員實在是肥頭大耳,趙寶珠一看,便覺他喝茶的姿態不知為何透出幾分烏糟的俗氣來。這想法一出來,他自己先嚇了一跳,趕忙搖了搖頭。
他的胃口真是被葉京華養刁了。當著吏部的大人也敢這么在心底里編排人家。
此時,帶他來的官員偏過頭,道:“這是我們吏部主事,原大人。”
趙寶珠立即俯身見禮:“趙寶珠見過原大人。”
這位原主事放了茶盞,笑瞇瞇的,抬起頭很和善地招呼趙寶珠坐下:“趙進士,快坐快坐!
趙寶珠便在他對面坐下。原主事為他叫了茶來,又親切地說:“還未恭喜趙進士一朝中第,這實是件幸事啊。”
趙寶珠立即謙虛道:“大人言重了,寶珠才疏學淺,此次能中進士,只是偶有幸運罷了!
原主事顯然對他的自謙十分受用,呵呵笑了兩聲,仰頭靠在椅背上,回憶著什么似的說道:“哎呀,想當年我也曾是新科進士,那都是十幾年前的事了,還記得——”
接著便說起他當年中進士之時試題如何艱難,他求學如何勤奮,又是如何與同榜眾學子結交,凡此種種,一說便說了小半刻。
趙寶珠面上掛著笑,看著原主事口沫橫飛,卻是越聽心里越煩躁。額上冒出幾縷細汗,一會兒覺得這屋里點的香十分悶人,一會兒又覺得屁股下的木椅子硌人得很。
他果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趙寶珠發覺自己真是因為在葉府呆久了嬌慣了不少,悄悄用力捏了把大腿,強迫自己打起精神來。
幸好這原主事終是說完了,繞回來看向趙寶珠,總算說到了正事上來:
“今日我叫你來,是有份差事要派與你!
“差事?”趙寶珠聽了,結結實實地愣住。怎么會這么快就有差事派下來?他正疑惑著,便見原主事拿出一個金燦燦的卷軸來,緩緩展開,放在了趙寶珠面前——
那竟然是道圣旨!
趙寶珠瞪大了眼睛,還沒來得及驚詫,眼睛便將上面的字看了個全。說的是要在新科進士中挑一名派去青州無涯縣做縣令。另命得此令者當日啟程,六月之前必得走馬上任,在人選之處漏了個空,此時正填了趙寶珠的名字。其下圣上金印章,吏部蓋印,加上主事印,一個都不缺。
青州。趙寶珠心里微微一動,露出點喜色來,青州與益州雖不算太近,但比京城可是近多了!
見他面有喜色,原主事眸光一閃,還以為是他正在為率先被派了差事而沾沾自喜,便道:”你別嫌棄這只是個縣令,卻也是正經的朝廷命官啊,且青州是最為山清水秀的地方,等去了少不了你的好——“
原主事說了一籮筐去青州上任的好處。
趙寶珠聽了,倒沒說什么,他并不在意這個。但還是覺得這事有些奇怪:“大人,這怎么好給我單派差事呢?”
對旁的趙寶珠沒有疑問。只是外頭這么多進士都還未派官呢,怎么單單叫了他一個人進來?
原主管聞言,眸光閃了閃,面上卻紋絲不動,擺手道:
“你以為只有你?今年又是大旱又是發水災,各處都緊缺人手,你們一榜的進士我們這兒都正攤派著呢!不過是這件差事特別緊急,實在是等不得,今兒叫了你來,就是要好好與你說道說道,安了你的心,便放心去吧!
他說罷,又斂了神色,嚴肅道:“青州是圣上看重的地方,自上任縣令突發疾病亡故,這差事便一直空著。圣人一天找不到人補缺這心便一天懸著,是天天夙興夜寐,牽腸掛懷。你們承蒙圣恩才得以入京來、考中進士,今后受朝廷供奉,更是要為圣人排憂解難,萬不可因為官位大小便推脫請辭,做那巧言令色之態——”
他話還沒說完,趙寶珠便抬起頭來,眼中閃著光,極其鄭重地說:“原主事請放心。既是皇上下了圣旨,需要人去,那我便沒有請辭的道理!
看到他的神情,原主事一愣,竟平白被趙寶珠眼中的光芒刺了一下。
他怔了幾息,才掛上笑,問道:“好好,既然如此,你便在名字旁邊兒按個手印便是了!
趙寶珠點了點頭,干脆利落地拿了印泥,按下一枚紅手印。
原主事看到那手印,這才真正笑開了,先是拿起圣旨從頭到尾細細看了一遍,接著手伸入懷中,拿出一青頭令牌來遞給趙寶珠:
“圣上說了,凡得此令可以先領上五兩銀錢以備車馬的花費。你拿著這牌子去領了吧。”他深諳甜棗加大棒的馭人之術,接著又神情一厲,沉聲道:“記著,回去收拾了東西便得啟程。若是敢偷懶抵賴,本官第一個拿你上官府去!”
趙寶珠接過令牌,點頭道:“主事請放心,我必不會誤了時辰的!
既圣旨上說了要求即日啟程,那就是圣上的意思,皇命不可違,既然應了下來,趙寶珠就絕對會遵從。
原主事在吏部混跡多年,自然是閱人無數,一見趙寶珠的神情便知道他是真心說這話的,意識到這點后,他嘴角虛浮的笑意一僵,但很快又勾起來,上前拍了拍趙寶珠的肩膀:
“好!這才是讀書人該有的樣子,到了青州便好好做官,不要忘記圣上提拔你們的恩情!
趙寶珠點了點頭,道:“是。”
原主事笑著道:“既這般,你便快回去收拾吧。外頭還一大堆人,不好引人注目,本官便不送你了!闭f罷他提高聲音,向門外喊道:“錢三,帶他去賬房領銀子!”
“誒!
外頭答應一聲,一個著粗布短袍,頭戴方巾的小廝探出頭來:“趙老爺請跟我來!
趙寶珠見狀,向原主事又作了一揖,便拿著圣旨,跟著小廝出去了。
待他們背影消失在門外,原主事臉上的笑意才驟然收了。那副和善的面孔沒了,滿臉橫肉在屋中昏暗的燭光下竟顯出幾分陰森來。
他陰惻惻地盯著趙寶珠離開了方向看了半響,微偏過頭,低聲問:“你確定這個趙寶珠是益州那個什么村子的?”
方才領趙寶珠進來的官員上前一步,道:“這趙寶珠是益州昌縣清溪村人士,不會有錯的!彼f罷,小心大量了一下原主事臉上的神情,不確定道:“這……主事可是覺得有什么不妥?”
原主事神情莫測,道:“昌縣可是窮得很啊。可你看他身上穿的,那可都是上好的料子!
此事自然有蹊蹺。青州雖是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卻是出了名的窮。而這無涯縣更是窮中之最甚,破落封閉,當地各路鄉紳地豪盤踞,稍有些產業都被那幾大家跑馬圈地占了去。縣令派過去就是被架空的命數,是一點兒油水都撈不到的。關靠衙門的每月的那么點兒例銀,只能說是餓不死罷了!
先前派去的幾個縣令,不是跟當地鄉紳豪強貫通一氣貪污枉法被罷了官,就是在那苦地方生熬著,日夜空望著皇帝哪天想起來,將他挪一挪;蚴乔竽奈煌窈糜盐蛔约赫f一二句話,指望有朝一日能調離那鬼地方。
無涯縣的’惡名’廣播千里,以至于上一任縣令積郁成疾病逝了之后,元治帝再要派人,被點了名的那位官員竟然直接上奏辭官,元治帝將奏折駁回去,那人竟直接用腰帶上房梁吊死了。
那人本是在青州另一縣磨礪了十數年的老縣令,皇帝本意是想讓他去將無涯縣好好整治一番,沒成想直接將人給嚇死了!
此事之后,皇帝不敢輕易派人再去,等到了今年才下了道圣旨到吏部,讓他們擇一合適人選填上去派于青州。
然而這圣旨皇帝可以隨意下,人選可不是能隨便填的。首先在朝廷已有積累的老官兒不好擺弄,從新科進士中選,首先名次不能太高,二者不能是家中有權勢的學子。上上簽便是選一名窮苦地方出身,又急于做官拿俸祿的寒門學子。吏部將活排下去,下面的人精挑細選,才從三甲里面挑出來了這個益州清溪村出身的趙寶珠。
今日看著,雖是好糊弄,但……原管事瞇了瞇眼,到底是揮了揮手:“罷了。讓城門口的人盯著,看他出了城再來回我!
官員應聲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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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趙寶珠到賬房領了銀子,便拿著圣旨出了吏部。其他進士已領了玉牒,紛紛各自回府了。門口的石獅子旁只有方勤一個人站著,緊皺著眉頭,神色有些焦急。
見趙寶珠走出來,他眉目一松,立即迎上來:“怎得就你一個落在最后才出來?”方勤皺著眉頭問。
趙寶珠抬起頭,也沒藏著掖著的,直接拿出手上金燦燦的圣旨給方勤看,有些靦腆地笑了笑:“圣上給我授官了!”
方勤聞言一愣,詫異道:“什么?”
趙寶珠勾了勾嘴角,打開圣旨給他看:“說是青州那邊急缺人手,今日就要出發!钡昧斯俾,他還是挺高興的。畢竟是離家近,到任便有俸祿拿,他上京這么長時間都未能幫到家里,到時候終于能寄些銀兩回去!敝皇巧贍斶在宮里,想是要錯過了!壁w寶珠有些許失落,他本想是要跟葉京華親自好好道謝拜別再走的,只是這上任之事實在不趕巧了。他側頭向愣住的方勤道:“勤哥哥,你替我跟少爺說,我一到任便寫信回來,叫他不必為我掛心。少爺的恩情我一定記著此生都不會忘,日后旦有了機會報答少爺,一定萬死不能辭!
然而方勤完全沒聽進去趙寶珠在說什么,他盯著面前的圣旨,上上下下看了數遍。他自小在葉府,圣旨也接過不少,一看便知這是真圣旨,各樣印章全都不缺。
怎么會這樣!
方勤猶如晴天霹靂,往年都沒有在這時派官職下來的——吏部這幫人在搞什么鬼?!還偏偏是圣旨!方勤緊緊抿起唇,腦門上直冒虛汗,一上馬車便拉住趙寶珠,低聲道:
“寶珠,你聽我說,這萬萬去不得!”
趙寶珠聞言一愣,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便見方勤急急道:“你回去便到屋里別再次出來!吏部那里我們去回,就說你染了急癥,先辭了這官再說!
趙寶珠見他一副慌張的樣子,眨了眨眼,卻忽得笑出了聲,道:“勤哥哥,你這是說什么呢?圣旨哪里是能辭的?”
方勤頓時噎住,一雙眼都急得發紅。正如趙寶珠所說,若是吏部的意思倒好打發,隨便找個人說一聲就是了。但這偏偏是圣旨,且已是明文發下來,寫了名字蓋了手印的——
“你、你——”方勤急得口不擇言,拿著圣旨質問道:“平日里見你是個機靈的!怎么今日這般癡傻?這手印也是能隨便蓋的嗎?這、這可如何是好啊——”
趙寶珠見他焦急的模樣,神色略微怔愣,接著卻笑了:“這是怎么了?我如此快便得了官職,不是好事嗎?”
他頓了頓,故意彎下腰去看方勤的表情,眨了眨眼道:“可是我要外放了,勤哥哥舍不得我?”
方勤急道:“你怎么能到那么遠的地方去?青州——哎呀、怎么能將你放到那里去呢?”
趙寶珠聞言笑得更加開懷:“這就更沒道理了,勤哥哥可是忘了我是從哪來的?益州更遠呢!
方勤又是一噎,被他堵得說不出話來。他自然知道趙寶珠是自益州來的,又踏實又能干,但是、但是——這怎么能一樣呢!
“況且,”趙寶珠低下頭,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道:“我已經在府上叨擾了這么久,怎么好再呆下去。如今也便宜——我如今考中進士,又被派了官,也不枉費少爺教我的一番苦心。少爺知道了,也一定會為我高興的!
方勤聽了這番話,一口氣被堵得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少爺能高興才怪了!他都不敢想到時候葉京華自宮中回來聽到這事兒會是什么反應——方勤略微一想便頭皮發麻,但看著趙寶珠一雙誠摯的眼睛,又什么話都說不出來了!
他總不好跟趙寶珠說,少爺那樣愛你,若回來見不到你必定心碎,求求你留下吧?
方勤憋得一張臉青紫,腦子混亂,想來想去也沒想個好招。等到了葉府門口,他頂著一頭的熱汗,下去便捉住一小廝,急聲道:
“快快去本家!找老爺夫人!再問問少爺到底什么時候出來?!”
再不出來可就這事兒可就真砸了。
·
同時,武英殿中。
半刻前本次殿試一二三名新鮮出爐。此時本科狀元正兩位內監的俯視下低頭戴上赤紅描金邊兒的狀元帽,著狀元服。身邊立著一匹油光水滑的高頭駿馬,胸戴大紅花,一雙馬眼黑溜溜的,似是也很神氣一般。
原本這大紅色一套裝束是較俗氣的,但那穿戴的人一抬起頭來,略蹙著眉,卻端的是玉面濃眉,挺鼻星目,竟比那畫中的狀元郎還有俊俏十分。
常守洸見站在葉京華周圍的幾個小宮娥緋紅著臉,一眼一眼瞥向那邊兒的樣子,冷嗤了一聲,也轉過眼去看這位新科狀元。
只見葉京華側立于馬邊兒,抬手輕撫了一下馬背。動作一派公子風流,連帶著身上俗氣的衣裳都帶了些貴氣似的。
常守洸暗地里撇嘴,同為男子,他不得不承認這位葉公子確實是俊。但裝得他心煩,跟個雕塑似的,沒有活人氣兒。也就能騙騙那些個沒見過世面,將他崇拜得跟什么似的。
常守洸腹誹一番,自知是有不爽自己此次殿試落敗,又當了第二的緣故。
他本來更加不服氣,可元治帝看了葉京華的卷子,當即大笑,竟讓內監將卷子發下去讓所有進士傳閱一遍。常守洸自然也看了,這一看,便不得不服了。
讓眾人傳閱了還不算,元治帝直接下令讓書坊立即印一份出來,隨著殿試張榜一起貼在夫子廟前供所有人隨意閱讀。
這可是前無古來的一件事,今日之后京城中對葉京華的任何質疑便不攻自破,雖隔了九年之久,他的葉京華名號恐怕是要再次高懸于眾學子之上了。
第45章 辭別
他盯著葉京華看了半響,眼神都能在人背后燒出一個洞來。待葉京華轉過身來,又故意很明顯地‘嘖’了一聲,面上似笑非笑。
誰知葉京華眼皮都沒有抬一下,面上古井無波,一手拉著韁繩,瞬時飛身上馬。旁邊守馬的內監見他如此舉動,差點沒被嚇死,趕緊上前扶住馬背,要是讓狀元郎摔出了毛病他十條命都不夠賠的!
然而此番景象落在常守洸里則是又另一番意境,不僅考學沒考過,耍帥的先機還被奪了!沒見那旁邊兒的小宮娥看著雖男子翻身上馬而飛起的赤紅衣擺,桃腮泛粉,雙眼剪秋水,一副要暈過去的模樣嗎!
豈有此理!
常守洸差點氣死,在武學一道難道他還有輸的道理?立馬同樣翻身上馬。他刻意沒用手撐著馬背,以顯身姿輕盈之態。卻沒料到宮中為漂亮養的御馬哪里比得過他平日里騎的那些邊疆戰馬那般結實,他一個身高八尺的大漢,這一下直接將人家給坐壞了。
馬兒頓時仰起脖子嘶鳴數聲,養馬內監急忙拉住韁繩,好一會兒才讓馬兒平靜下來,這才擦了擦冷汗,心有余悸地抬頭對常守洸道:
“常老爺,您這也太豪放了。若是這畜生受了驚、將你了摔下來可怎么好啊?”
常守洸畫虎不成反類犬,一張俊臉漲的通紅,在宮女們的低笑下坐在馬上,終是老實了。
“送狀元榜眼探花老爺出門——”
隨著內監拉長嘹亮的報喜聲,樂坊司奏起喜樂,太和宮前兩列美貌宮女交到相送,手捧牡丹芍藥等各類鮮嫩花瓣兒,一路芳香平鋪至神武門外。
饒是常守洸丟了狀元心中再郁悶,也漸漸被這番情景所感染,面上帶了笑意。等出了宮更是不得了,京中眾人都知道今日殿試放榜,且狀元是大名鼎鼎的葉家嫡次子,因而前來觀禮的人群尤為繁密,都想要一睹這傳說中宛如天宮瑤臺仙人托身的公子哥面貌如何,能否配得上他的極盛的名聲。
這會兒不僅路面兒上擠滿了人,連那兩旁的酒樓上都站滿了看客,待宮門里兩位拂塵內監開路,身后騎著三匹高頭駿馬的一甲頭三名露面,人群中陡然爆發出極盛的聲浪。
走在最前頭的葉京華蹙了蹙眉。
常守洸卻是極為驚喜,他是個愛熱鬧的人。見觀禮的人群如此浩大,心中驕傲不亞于他在校場第一次射中靶心。
眾人見他坐于高頭馬上,仰著下頜,看著年紀極輕,長得又俊,便也紛紛同他作樂。常守洸還沒走出二里地,身上已掛滿了無數花瓣兒絹帕香囊,一時間身上芳香撲鼻,如同掉入了女孩兒的脂粉堆里。
古話說有榜下捉婿,但能逮住一個這騎馬的那更是喜上加喜,京城中人在這一日都拋棄了往日的內斂禮數,小姐們或是親自上陣扔香囊丟手絹,或是推父兄幫自己出頭:
“榜眼老爺娶親了沒有?小人有女正值芳齡——”
“探花郎可是有家室了?”
“常公子!粉絹青邊兒繡荷花的是我家妹子的手帕——”
凡此種種不絕于耳,常守洸久居邊疆,還未一次性見過如此多的閨閣女孩兒,一時間非常享受,兩頰通紅,眉尾恨不得飛到鬢角里去。
然而很快,他卻注意到一件奇怪之事——葉京華身上竟一個荷包手絹兒都沒有。
呦吼?常守洸挑起眉,心里對自己得到的香囊等物更多而有些沾沾自喜,但又有些奇怪,葉二公子這張臉難不成不合外頭女孩子的口味?
他心中好奇,故意拉著馬走快了幾步,與葉京華的馬并肩。
結果他偏頭一看,當即心里’喲’了一聲。
這臉凍的,能掛下一兩霜來。
不怪他覺得葉京華裝。在常守洸眼中,這人自殿試以來每日都是拉著個臉,說什么都是淡淡的,半點兒不與人親近,看得他瘆得慌。
然而今日一看,原來在宮中葉京華都算是給了他們好臉了,現在這幅神情才真是能凍死個人!
怪不得女孩兒們都不敢往他身上扔帕子,這跟閻王像似的,誰不繞著走?
正在常守洸腹誹之時,不知哪個膽大的小姐扔了張帕子過來,正正好落在葉京華身*上。
他便自側面看著葉京華睫羽微動,低下頭來,指尖隨手將帕子撥開。
那一片兒馨香的絲綢便這樣飛了出去,落到地上被馬蹄踩住,沒幾下就裹了一層灰。
真是不知憐香惜玉。
常守洸在內心道。搖了搖頭,忍不住喃喃自語:“這葉府真真兒是奇了。主子像冰,仆人卻跟炮仗似的!
他這句話說得極小聲,被喧雜的人聲掩著,本是不該被旁人聽見的。然而葉京華竟然偏過了頭來,星眸自眼尾閃出光來,偏頭看向常守洸。
常守洸被抓個正著,愣了一瞬:“你聽見了?”
葉京華看著他,道:“常公子所言何意?”
“啊!背J貨驳溃骸皼]什么,不過那日遇見了你府上那個叫寶珠的下人,將人家打得鼻青臉腫的,厲害得很,便隨口感慨兩句!
此話一出,他就感到葉京華看自己的眼神完全變了,此時倒像是真把他看進眼里了:
“……你見過寶珠?”
常守洸一愣,點了點頭道:“對啊,他不就是你家那個考上了進士的仆人嗎?放榜那日他在騰金閣吃酒,我也在,就碰上了。“
葉京華聞言,似是想到了什么,眉頭微不可查地一蹙,接著點了點頭:“原是如此。”說罷,他又抬起眼看常守洸:“常公子說當日他打了人?”
常守洸想起那件事,也是舉得好笑,然而他看出葉京華的在意,不想就這么告訴了他。正盤算著怎么磋磨這小子一下,要不讓他叫自己聲大哥?
常守洸盤算著,抬眼便對上了葉京華琉璃般的一雙眼眸,眉尾頓時顫了一下,手臂上登時起了一層細密的小疙瘩。
算了,怪膈應人的。
常守洸摸了摸手臂,干脆都告訴了他:“那日放榜,有個姓王的蠢貨在那邊兒嚼你的舌根,他氣不過,上去說了一頓。后來好死不死又在騰金樓遇上了,就把人打了。力氣還不小,踹得挺有勁兒。”
雖他說得簡略,葉京華卻聽明白了。他外面兒的閑言碎語心知肚明,加之上次曹濂已撞見過一次這樣的事兒,便知道趙寶珠在他人面前大約是不如在自己跟前那般乖巧的。
只是打便打了,還把自己弄傷,喝得爛醉如泥不說,腳上還紅腫那么一大片兒。
葉京華雖是痛惜,但趙寶珠能一而再再而三地為他出頭,不禁覺得心中十分妥帖。
只是這樣的事兒,哪用得著他親手去做?
常守洸在一邊睨著他的臉色,見葉京華眉目中略泛冷意,還以為他是不滿意下人行事如此張狂。他看趙寶珠比看葉京華順眼,見狀心中咯噔一下,可別因為他這兒說漏了嘴讓人家吃個掛落!于是嘴里話鋒一轉,道:
“倒也沒把人踹壞,不是什么大事!彼辶饲迳ぷ,道:“那姓王的說話確實難聽,打他一頓也不算是冤枉了他!
葉京華聞言微微偏過目光,看出了常守洸的心思。微微瞇了瞇眼睛。趙寶珠他看著是處處都好,想來在他人眼中也是一樣。而正是這點不好,太招人喜歡。
常守洸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將此事告訴你,卻也不想因著這個——”
“我明白!比~京華打斷了他,斂下眼,回過頭道:“多謝常公子告知!
雖說的是謝人的話,臉上卻隱隱比剛才還冷些。常守洸頓了頓,覺得葉京華的神情有點兒不對,但也說不上來到底是哪不對。他也懶得管,但趙寶珠的事情他倒是有興趣再問一句:
“誒,他真是你們府上的下人?”常守洸打馬上前幾步,好奇道:“如今他考上了進士,你們不好再將他當個下人了吧?他今后去何處做官?可是要去刑部?”
他是真挺好奇的。在他看來,葉家在下人中挑了個會讀書的著重培養,必然是為了當作葉家兩兄弟的朝中助力。如今朝局暗潮洶涌,單單今年這場春闈便出了許多岔子,更能提現底下許多更復雜的東西。葉家這一招倒是行得巧妙,現在滿京城上下哪個不稱贊葉家家學淵源,連個下人都能考進士?
常守洸倒覺得趙寶珠的性格也適合去刑部,有狠勁兒,不像那些個讀腐了書的面團兒一樣。
誰知道他這句話直接戳到了葉京華心窩處。他臉上神情未變,眸色深了幾分,在喧鬧的人群之中挺直的背影像是塊終年不化的堅冰,連赤紅的狀元袍都不能軟化半分。
“派官之事自有圣上裁定!
許久之后他才答道。聽他如此回答,常守洸撇了撇嘴,心想這是又裝起來了,你們葉家要是有心、還不是想安排到哪去就安排到哪去?
·
常守洸所不知道的事,不到十里之外的葉府已然亂成了一鍋粥。
丫鬟小廝們里三層外三層地將瑞來院圍了個水泄不通,李管事在最前頭來回踱步,急得滿頭大汗,焦急地指著府門問:
“去本家的人呢?還沒回來嗎?!”得到否定的答復,李管事重重地嘆了口氣,止不住地搖頭:“唉、不中用!不中用了!一群作孽的畜生、怎么派這種官兒下來——”
方氏兄弟兩個和鄧云都被他派出去,一邊兒找葉家夫人老爺想辦法,另一邊兒趕快去攔正在外邊兒游街的葉京華。他自己在瑞來院外邊兒守著,能攔一會兒是一會兒!
而屋內,趙寶珠正在收拾自己的東西。
其實也實在不難收拾。自入葉府的那天起,他便預料到有這么一天,東西都盡量歸置在一處。葉京華給他各樣物什還有發下來的月錢銀子,都收拾到一處,沒有半點兒缺漏。
如今他穿回自己的粗布衣裳,包袱里裹著三本破書,一只開叉了的筆,將戴了許久、刻了他名字的玉牌取下來放到桌上。
玉石是養人的物什,他貼身戴了這么許久,羊脂玉牌的質地似是更細膩了些。趙寶珠拿在手里摸了摸,心中竟生出絲縷不舍來。
到底呆了這么久,要說他對這葉府上下沒有點留戀之情,那也是假的。
趙寶珠抬起頭,目光在房中環視一周,最終落到面前的小木桌上。旁的他早打算要還給葉京華,但只余下三樣他難以抉擇。
左邊是葉京華親手為他刻的小玉兔趴在桌上,圓滾滾的肚子上閃著細膩的光。中間是那只價值不菲的西洋畫筒,放在長條形的盒子里。最后是葉京華用來教他的幾本四書五經,里邊兒還有他隨手寫下的注解。
趙寶珠看了它們好一會兒,最終還是都收了起來。
這都是葉京華贈與他的,不算是偷。趙寶珠默默想道。
做好決定之后,趙寶珠將包袱一甩背到肩上,伸手推開門。
然后他就被一院子的人都驚呆了。趙寶珠長大了嘴,看著面前烏壓壓的一院子人,簡直目瞪口呆。
“李管事,這是怎么了?”趙寶珠將目光移到領頭的李管事臉上。
李管事滿臉焦急,見趙寶珠將包袱都背上了,心中猛地一沉:“寶珠,你……你這就要去上任?”
趙寶珠點點頭,驚訝之后面上浮現出些許笑意,道:“你們都是來送我的嗎?不用這么多人都來吧,可別耽誤了你們做事!
李管事簡直是有苦說不出,此時去找老爺夫人的人還沒回來,葉京華不在,府里上上下下沒有能拿主意的人。他們不管怎么說都只是下人,趙寶珠拿著圣旨,他們也不可能怎得將他攔住不許去上任!李管事抹了把額角的汗,笑容勉強地問:
“這……怎么會這么急?你看今天天氣也不好,說不準午后要下雨呢,還是先等一日,明天看看天氣再走也不遲啊!
天氣?趙寶珠抬頭看了看頭頂的天空。晴空萬里,一絲云都沒有,李管事是怎么看出來要下雨的?
趙寶珠搖了搖頭,道:“不能等了,圣旨上說了即刻啟程。”
李管事聞言一愣,再接過圣旨一看,果然看到上面說接旨著需即日啟程?吹侥菐仔心,李管事腦中轟隆一聲——壞事了!這次是真壞事了!
不管葉家有再大的權勢,這圣旨蓋了印,也寫上了趙寶珠的名字,那就再沒有收回去的道理了!
李管事不知這中間是哪一環出了問題,但這不是他們這些下人能解決地了的。因此看著趙寶珠往府門外走,他只能一路小跑跟在后面,盡力勸說他多帶上點兒東西:
“就算是要走也不能只帶這些東西啊,你現在就要走,這東西一時半會兒怎么收拾得齊整——”
趙寶珠聞言轉過頭,對李管事笑了笑,輕松道:“哪里就那么麻煩了?不必擔心,衙門給了我五兩車馬費。”
“五兩?!”李管事簡直要瘋了,尖著聲音道:”五兩夠什么!”
趙寶珠一怔,接著笑得更加開懷,道:“買匹老馬,一輛小車,足夠了!
李管事保持著張開嘴的姿勢好半天,說不出話來。待趙寶珠轉過身去,他趕忙命令小廝去后院牽一匹馬和馬車來。
待小廝飛奔去將東西都準備齊全,拉著馬回來時,便見李管事和趙寶珠在府門口拉扯。
“真的不用,誒、李管事——”趙寶珠說什么也不肯收下葉府的馬和馬車:“我真的不能收下。平日中你們對我的照顧我已經無法回報,如今我派了官,哪里還有再這么麻煩府上的道理?”
葉府的馬不說是五兩,恐怕五十兩都買不下來!馬車就更不用說,都是用的最好的料子。他就是去上個任,且自京城到青州的道路遠比去益州的順暢,大半都是平路,若是快的話半個月就能到。也許都用不著馬,買頭健壯些的驢子就行了。
李管事都快要哭出來了:“哎呦我的爺,算我求求你了,你就收下吧——”
“不行。”趙寶珠態度很堅決,他轉過頭,嚴肅地對牽了馬來的小廝道:“你回去吧,我絕不能收!
小廝登時愣住。不知是因為趙寶珠手里的圣旨還是因為他說這話時神情嚴肅地有些嚇人,小廝竟然真的吶吶退后了兩步,轉身走開了。
李管事差點一頭栽暈在地上。他欲哭無淚,面如死灰,見趙寶珠就要這么赤條條一個人走出葉府,他一咬牙,追上去直接’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趙寶珠大驚失色:“李管事?!你——”
李管事聲淚俱下:“我的祖宗,你不肯收下馬,那也至少帶些銀錢去吧!若是讓少爺知道我就這樣讓你出去,那我真是沒臉再在這府上待下去了!”
趙寶珠哪里能讓他這樣跪著,趕忙伸手去扶他,李管事卻說什么也不起來。趙寶珠實在拗不過他,只好勉強收下了二十兩銀子——李管事本來要讓他拿上二百兩的銀票,趙寶珠解釋說若帶上這兩百兩他恐怕走不到青州就被土匪連錢帶馬都擄去了了,李管事這才作罷。
趙寶珠將銀兩收好,站在葉府門口,略微懷念地看了眼頭頂朱紅的門楣,知道終究是他該離開的時候了。
他收回眼神,朝李管事深深彎下腰作了一揖:
“承蒙貴府接濟,寶珠才不至于流落在外,凍斃于風雪之中。如今受朝廷恩惠,不得不與諸位辭別,但是諸位的恩情寶珠沒齒難忘,只要活著一天,便定會找機會報答諸位的恩情。”
李管事看著他深深低下的頭顱,就算是心中還在擔心旁的事,也不禁鼻子一酸,急忙伸手扶他:
“好孩子,快起來。何須說這些、什么報答不報答的——”他又想起自己鬼迷心竅改換了趙寶珠的信的事,眼眶微紅,抬手按了按眼角:“說起來,還是我有諸多對不住你的地方——”
趙寶珠抬起頭,向李管事輕輕笑了笑,柔聲道:“等我到了,立即便寫信回來。”說罷他頓了頓,接著對李管事道:“待少爺回來了代我恭喜他中了狀元,我很為他高興,如此不告而別,是我的不是,還請他原諒。”
李管事什么話都說不出來,他都不敢想等葉京華回來了這府中會變成什么樣子。他僵硬地點了點頭,看著趙寶珠轉身走出府門,他重重地往地上踏了一腳,焦急地問:
“方勤方理還沒回來嗎?”
身旁的小廝搖了搖頭。李管事’唉’了一聲,搖頭道:“都是報應,都是報應!”
這些年他們葉家就是過得太順了!李管事想到,人生在世,總逃不過愛憎貪嗔癡幾個字,早年間他眼見著葉京華活得同浮云一般,便隱隱覺得會有這么一天——
如今時候終是到了!
·
趙寶珠早已沒了一開始對京城的陌生。走出葉府后,他輕車熟路地找到了京中販賣車馬的地方,衙門加上李管事給他的銀錢足夠買一匹不錯的馬和一頂小轎。
趙寶珠在馬販子的介紹下挑選了一匹通體純黑的馬兒,它體格健壯,且非常溫順。只要趙寶珠一抬起手便會輕輕歪過頭,將長鼻子貼到他的手心處。
趙寶珠十分滿意,他望著馬兒溫潤如黑葡萄般的眼睛,心中慣有對馬匹的恐懼都消除了許多。
“就要這一匹!壁w寶珠摸了摸馬兒鼻子上放短粗的毛發,偏頭向馬販子問:“它有名字嗎?”
馬販子道:“有,俺叫他小黑!
趙寶珠摸馬的動作一頓,接著轉回頭去,想了想道:“就叫墨林吧。”
他從這馬兒身上感到了一股如樹木般沉靜的氣質。特別是那雙黑溜溜的眼睛,活似兩顆圓潤的黑色寶石,也不怕人,就這么安靜地看著四周的人群。
馬販子聞言’喲’了一聲,感嘆道:“還是你們讀書人講究,這畜生的名字取得跟人一樣!”說罷他便叫人將馬匹拉去釘蹄鐵,順便上下看了看趙寶珠穿著,好奇道:“這位老爺是要去做官兒吧?怎得也不弄身好點兒的衣裳?”
趙寶珠聞言一愣,問他:“你怎么知道我是要去做官的?”
馬販子嘿嘿一笑:“老爺給我銀子里有些是官銀,做這個買賣久了一眼就能看出來!
“原來如此!壁w寶珠點了點頭,遂低頭看了看身上的衣服,雖是破了點兒,但還是干凈的,便道:“等到了任上衙門自會發官袍下來,我想著便不換了。”
聽他這么說,馬畈搖了搖頭,嘆道:“這年頭跟老爺一樣節儉的官兒可不多咯!”
就在他們閑談之時,一陣喧鬧之聲忽然傳來,似是有許多人在同一時間發出歡呼。
趙寶珠好奇地扭過頭去看,卻被繁榮的集市遮住了視線,什么都沒瞧見。
馬販子在他旁邊兒說:“哦,那是狀元游街呢!好些人都去看了。”
“什么?”趙寶珠聞言眼睛一亮,驚喜地道:“真的?可知他們走哪條街?”
馬販子道:“現在道兒兩邊好點的位置估計早都被占滿了,老爺若是想看,我告訴老爺一條小道兒。您待會兒牽了馬從糖餅鋪旁邊的小胡同穿過去,正正好穿過去到街口邊上,能遠遠兒地看到他們走過去!
“是嗎?”趙寶珠一聽更高興了,他本以為自己這一去都見不上葉京華一面了。遂焦急起來,待馬匹終于裝戴好牽了過來,他趕快跳上到馬前的車轅上坐著,一邊兒回頭跟馬販子招了招手一邊兒朝他口中所說的小巷走。
與小販口中一樣,那條小巷窄的嚇人,趙寶珠不得不控制著墨林慢慢兒走,才能不讓新買的馬車邊緣蹭到墻上去。幸好小巷不算太長,在快要接近巷尾的時候,喧雜的聲音漸漸加劇,待他們終于穿出小巷,人聲如同一道音墻般席卷而來。
趙寶珠在忽然濃烈的陽光下不適地眨了眨眼睛,眼前的白光散去之后,里三層外三層的人群頓時出現在他眼前。
小販說的不錯,貫穿京城的朱雀大街兩邊此時站滿了人,鮮花與各式香囊手絹簡直是漫天飛舞,但透過這么一幅繁榮的景象,趙寶珠還是一眼就看到了走在隊伍最前方的著紅衣的男子。
葉京華高高坐在馬上,頭戴狀元帽,身上穿著赤色描鶴羅袍,玉白側臉在漫天的花瓣間一閃而過。
他身披日曜金光,宛若彗星穿云而來。
紅色比趙寶珠所想象的要更加適合葉京華,他站在人群中,緊緊盯著男子挺拔的身影,胸中滿是驕傲。在他心中,葉京華的風華從來都是配得上萬人敬仰的。
仿若一柄稀世寶劍終于重見天日,從此誰與爭鋒!
趙寶珠遠遠地凝視葉京華的身影,氣體在胸口膨脹,充滿了他的心,他甚至都沒有注意到跟在后面的榜眼和探花是誰,只一直睜著眼睛,直到眼球干澀,才緩緩收回了目光。
葉京華的身影已經遠得有些看不見了。
趙寶珠知道一甲前三名還要回宮里去參加晚上的瓊林宴。宴上往往有本次春闈的一眾考官,皇子皇孫,甚至還有一些旁的朝廷大員參加。之后葉京華大概會去翰林院,圣上對他的青睞有佳,大概一兩年就會放他出來做官。
少爺會去何處做官呢?趙寶珠想道。不管怎么說,應當都是留在京城做京官的。
他這一去,也不知何時才能再見。
趙寶珠看著狀元游街的人馬遠去,怔愣間忽得想起一句詩來。
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
這是前朝一位杜姓詩人之作,還正好應了葉京華的名諱。
不知為何,想起這句詩,趙寶珠心中忽然涌現出一陣急促的悲傷,仿佛是心尖被毒蟲狠蟄了一下,剎那間疼痛難忍。
短暫的疼痛之后是一陣更加綿長的失落。
他抬起眼,踮起腳再次隔著人群努力向葉京華望去,卻已經看不清了。
此時,墨林偏過頭來,往趙寶珠臉上噴了口熱氣,用力跺了跺蹄子,似是不滿主人一直在原地呆站著。
馬蹄掀起灰塵,讓趙寶珠猛地嗆了口氣,拍著胸脯咳嗽起來。
他猛地回過了神,忽然從方才的失落之中抽離出來。不、事情并不是這樣。少爺是「冠蓋滿京華」,他卻不是「獨憔悴」,他身負父老鄉親的好意一路上京,考上了進士,還被朝廷派了任,如今皇帝需要他到青州去,做當地百姓的父母官。
考中進士,為民做官,報答父母,不負皇恩。
這是他畢生的愿望,現在終于有了做官機會,還有許多事情要做,又有什么可憔悴的呢?
趙寶珠握緊了墨林頭上的韁繩,感受著其粗糙的表面摩擦在手心。雖他在這幾月中隨著葉府見識了凡人一生不可企及之權勢財富,但趙寶珠從來都很清楚,自己與少爺終究是不同的,他自有他的去處。
而無論今后是否還能再相見,少爺都定會明白的他的心。
趙寶珠最后朝葉京華去的方向看了一眼,便轉過身坐上車去,正巧是與狀元馬隊相反的方向,一路朝城門走去。
待出了城門,京城的喧囂似乎被他遠遠拋在了身后,眼前只余橙天粉云,兩邊兒樹林蔥綠,京道平整寬闊,沒了各式酒肆攤販、行人過客。春末夏初的風已然帶了些許暖意,夾在著青草的香氣撲到面上,十分清爽宜人。
趙寶珠一人,一馬,一車走在官道上,黃昏從身后照來,在地上落下一片陰影。
墨林乖得很,不用打也知道加快腳程,溜溜蕩蕩地走在路上,時不時從鼻子里噴出一點兒熱氣來。趙寶珠摸了摸它脖子上的短毛,閉上眼,細細感受著春風中若有若無的香味,只覺心胸開闊,僅存的那點郁氣也消散了。
走出去數里地后,趙寶珠才回過頭,朝身后望了一眼。
京城背著光,城墻的輪廓成了一片黑影,磅礴而巨大地盤踞在土地之上。雖已在其中住了許久,但猛地從外邊兒這么一看,趙寶珠依舊為京城之巨大而感到驚訝,正如他初來乍到之時,認為這座繁華的城池像是頭籠中的巨獸。
他在京城數月,兀自想起,卻宛若數年一般。
南柯一夢,終有夢醒之時。
趙寶珠將京城的樣子深深映入眼中,回過頭,臉上掛起一個大大的笑容。他的前程不在身后,而在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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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游行的車隊中。常守洸已過了最開始的那股新鮮勁兒,開始有些疲倦了。畢竟他們人是一樣的,周圍看熱鬧的百姓確實換了一波又一波。雖然都很熱情,但那灼熱的眼神能往你身上戳出一個洞來,等最開始那點得意勁兒過了,就覺得自己像是大街上耍戲的猴似的。臉都要笑僵了,偏生這么多雙眼睛看著,還不能輕易掛臉。
怪不得古有「看殺衛玠」一說,這還真不是一般人能受的了的。
到這兒常守洸才開始羨慕起葉京華來——這小子從一開始就冷著臉,現在倒是便宜。
常守洸便抬眼去前面葉京華的背影,就在此刻,葉京華忽得頓了一下,偏頭向某個方位看去。
常守洸順著看過去,什么都沒瞧見,他見葉京華長久地凝視那個方位,便問道:“怎么了?”
“……沒什么!比~京華收回目光。
他剛才恍然若有所感,像是有人在用極炙熱的目光看他,或許是錯覺。
馬隊繼續前進。幸而大部分路途已走完,剩下的就是回宮的一小截路。到了皇宮近處,四周的百姓漸漸少了些,常守洸將身上零零散散的荷包手絹等的都摘了下來,拿了滿兩手都沒處放。抬眼一看,葉京華果然是兩袖清風,清清爽爽一個人坐在馬上。
這么一圈兒下來,常守洸倒是真有些佩服這姓葉的了。不管他是真清高還是假清高,這得了狀元竟然能從頭到尾臉上半點兒喜色都沒有;狀元游街如此大的陣仗,眾人簇擁仰慕之下也無半點兒驕傲,從頭到尾都冰冷自持,淡漠如水,心性確實不同于常人。
然而就在他們快要行至宮門前之時,略顯稀疏的人群中忽然拋出一只荷包,那人力氣極大,荷包竟直直朝葉京華面上去了。
幸而葉京華反應迅速,一手抓住了荷包。
“什么人!”這一變故讓護送在隊伍后頭的御前侍衛厲喝出聲,怕是什么有心之人趁亂暗害幾位老爺。
然而侍衛剛出列,葉京華便已瞧見了那扔荷包的人——正是鄧云。他立即出聲叫住侍衛,道:“是我家的下人。”他朝侍衛點了點頭:“麻煩您了。”
“不妨事!币娛侨~府上的下人來湊熱鬧,侍衛將出鞘的刀收了回去,后退一步回到隊伍中。
另一邊,常守洸聽到是他們家的下人,還以為是趙寶珠湊熱鬧來了,結果順著葉京華的目光一看,卻見是另一個在科場外頭見過的小廝。此人身量極高,在人群中鶴立雞群,正漲紅著一張臉,朝葉京華比劃著什么。
倒不像是來湊熱鬧的樣子,看著……倒是像有些著急?
常守洸疑惑地移過目光,果然看到葉京華緩緩蹙起了眉頭,半響才回過頭,將那荷包收入了懷里。
無論如何,馬隊還得繼續前進,鄧云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人群之中。眾人回到宮里,在馬官兒的服侍下下了馬。
遠方火燒般的黃昏籠罩了皇宮,離天黑還有不到一個時辰,宮中的瓊林宴還在準備之中,三位老爺被請到一邊兒的偏殿里暫作修整。
入了偏殿,三人立即被宮女服侍著將身上的沾滿了脂粉味道的衣服換下來,還得焚香沐浴,好好梳洗一番準備晚上面圣。
常守洸走出來的時候只覺渾身清爽——那些姑娘小姐實在熱情,就是脂粉的味道太沖了。
然而他剛走出來,就見葉京華已先一步換了衣服出來,正坐在案旁,略低著頭。
只一眼,常守洸便覺出些許不對,侍候在葉京華周圍的小宮女一個個噤若寒蟬,臉也不紅了,眼睛都不敢抬一下。
常守洸略挑了挑眉,緩步走過去:“葉二公子?”
像是聽到了他的聲音,葉京華略微一動,抬起頭來。常守洸立即被他的眼神刺了一下,甚至下意識有種想退后的沖動,他的瞳孔略微收縮,眉尾一抽,道:
“你又怎么了?”
干什么一副要吃人的模樣!
只見在內殿昏黃的燭火下,葉京華一雙眼眸此時暗若深潭,面皮繃得極緊,似是在壓抑著什么極其激烈情緒。
他右手握成拳放在一旁的矮案上,手邊兒有一打開的荷包,里面隱約能看到一張寫著墨字紙條。
第46章 瓊林宴
宮中夜宴,金碧輝煌。宮娥著綠褂紅羅裙,裊婷漫步而來,奉上各色精致佳肴,庭中有教坊弦樂樂師排成兩列,中央有美貌舞女長裙玉帶,粉面桃花,落入少年郎眼中,不知動了誰的心弦。
奉詔新彈入仕冠,重來軒陛望天顏
瓊林宴三年一度,席上都是要頂頂要緊的人物。一甲頭三名雖已是萬里挑一,但這再好的文采,一屆也有三個。對于許多狀元榜眼來說,瓊林宴上頭的人,這輩子約莫也只得見一次。若是能抓住這個機會在圣人面前掛上名號,這輩子也就出息了!
常守洸坐于席上,看著年過五十的探花現正與禮部尚書良康湊在一處,好酒一杯一杯地喝,現今已稱兄道弟起來。
常守洸輕哼了一聲,將酒杯放下。他不屑于做那般諂媚之態,且覺得這宴席無甚意思。
他雖自小讀書,但喜歡的實是武學一道。男子漢大丈夫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整天在這些文字人情工夫上使力氣,算個什么事兒。他之所以入仕途,全是為了故去祖父之命。
元治帝坐在最上頭,將席下百態盡收眼底,喝了口席上的酒,對伺候在身邊兒的夏內監道:
“你看看,這探花榜眼是否錯了位?榜眼是少年英才,探花卻是個老濁物。”
夏內監哪里敢接這話。他隱隱知道元治帝對本次的探花不算太滿意,但也實怪不得他,有葉常二人立在前頭,不管選個什么出來,往這兩位公子面前一放、豈不都成了’老濁物’?
元治帝也沒想讓他答,兀自說下去:“按舊例該是點常氏的小子作探花郎,只是少年意氣,落下兩名朕怕他心里不服氣,還是做榜眼的好。”
夏內監立即連聲附和道:“還是圣上思慮周全,老奴看著這兩位公子心里真是喜歡得緊,這學識品貌,站在一塊兒如對雙壁一般。”
元治帝嗤笑一聲:“我看上的人,你自是喜歡!闭f罷轉過眼去、忽得點了常守洸的名:“榜眼卿!
常守洸一怔,立即站起來,側身朝元治帝俯身拱手:“陛下。”
元治帝不緊不慢地將他上下打量一番,問道:“榜眼卿看這宴席如何?“
常手洸低頭道:“自然是極好的。”
元治帝看著他,眼睛里帶上幾分笑意,道:“你們這些自小在軍中混慣了的,肯定嫌宮中的酒水淡了。”
說罷他偏過頭對夏內監道:“去拿西北侯前日送來的那兩壇好酒上來!
夏內監得了命,立即下去,抬了兩壇子上好的烈酒來,給元治帝斟上。元治帝拿起酒碗,對常守洸道:“來,榜眼卿,你陪朕喝一杯!
常守洸接了酒,也不扭捏,道了聲’是’后仰頭便將酒灌了下去。旁邊兒的宮女太監見他如此豪爽都驚了一下,只見常守洸喉結動了幾下,便放下了空酒碗,臉頰上帶了些許粉色,雙眼一亮:
“好酒!”
元治帝見他這般豪爽,朗笑出聲,指著他道:“看看、不錯是他們常家的種!”眾人自然是一通奉承。
元治帝看著常守洸,見他濃眉鷹目,肩平腿直,通身氣質英武非凡,面上的笑意更深了些,贊賞道:“你們常家世代出了多少衷臣良將,朕都看在眼里!鞭D而正色道:“朕知道你自小習武,也仰慕你的父兄,想襲承祖訓光宗耀祖。但朕既應了承恩公的情,便不能叫你到那刀劍無眼的地方去!
說到這里,元治帝頓了頓,眉目間神色微變,接著道:“承恩公護我兒有功……今自你來了,你前途性命自然有朕擔保,你在這京中無叔伯兄弟,若是遇上什么事找不到人商量,就來找朕,朕自會為你做主!
這番話砸到眾人頭上,宴會的絲竹之聲都跟著一靜,常守洸趕快幾步走出,跪在地上向元治帝結結實實磕了個響頭:
“臣承蒙陛下抬愛!
元治帝立即對夏內監到:“快去將他扶起來。”
這一通君臣相得落在眾人眼里,又是一番思量。元治帝果然還是護著太子一脈,禪國一事過去這么多年,還是念著當日常老將軍為太子斷后的恩情。
常守洸被扶起來*后,元治帝又關心地問了一番他的吃穿住行,常守洸一一答了,態度不卑不亢,語言簡練卻不失禮數。元治帝面上的笑意漸深,忽得轉過頭,看向上首一位,在席上非常安靜的葉京華:
“慧卿,你也來。”
聞言,葉京華一頓,遂起身走到席前,向元治帝俯身拱手:“陛下!
元治帝笑盈盈地將他打量一番,指著他對常守洸打趣道:“這次眹點了他的狀元,你可是不服?”
常守洸知道元治帝是在玩笑,卻也不敢應,立即低頭道:“絕沒有此事!闭f罷,他抬眼看了葉京華一眼,見他側臉如玉,看不出什么表情,暗自咬了咬牙,還是道:“此次……臣心悅誠服。”
元治帝將他面上有些不服氣、卻不得不承認葉京華學問更好的神情盡收眼底,心底里暗笑這兩人性格甚為不同。常守洸性子直爽,少年心性,什么都寫在臉上;再看另一個,都是一般的年紀,確是什么都露不出來。
葉京華一襲月白描金團璞服,不聲不響的站在哪兒,聽了常守洸的話,面上連一點兒驕傲的神情也沒有。真真兒是冷心冷清,小小年紀便跟他爹一個模樣。
元治帝收回目光,對常守洸道:“你也別氣餒,他只不過文章寫得好些,論縱馬騎射,定是比不過你的!”
常守洸自然一番推諉。元治帝看著這兩個好材料站在跟前,龍心大悅,朗笑幾聲后又將一陪席坐著他五皇子叫起來,讓他到兩人跟前:“小五,快拿酒各敬一杯。”
五皇子立即拿了酒起來,他今日頭戴金冠,身著赤紅吉服,襯著一張雪白小臉更加精致靈動。他拿著專門準備的清淡果酒,走到葉京華與常守洸身前,又是敬酒又說吉祥話,人模人樣地裝起來,倒是沒了之前調皮搗亂的模樣,顯出了十二分皇子的氣度。
常守洸見狀倒是有些驚訝,覺得這五皇子沒有傳聞中那般頑劣,打眼一看,真真兒如天宮神仙坐座下的仙童一般。
他不知五皇子四平八穩的外表下,其實暗暗睨著葉京華的神色,給他敬酒的時候手還抖了一下,灑出了幾滴酒水來。五皇子當即就屏住了呼吸,極小心地打量葉京華的臉色。見葉京華看了他一眼,便斂下眼去,沒有斥責于他,才緩緩吐出一口氣。
元治帝笑呵呵的,在后頭與夏內監道:“小五比不得他哥哥爭氣,但凡是能像他這位小舅舅一兩分,朕便此生無憾了!”
這話聽在眾人耳里,又是一番震動;实墼捓镞@個’哥哥’自然不會是指平王相王,拿五皇子跟太子比,當然是比不過。但是元治帝話里這意思——
葉京華是何等人物,就算是五皇子在學問政略上的造詣不比太子,但若能學的一兩分他們葉家人的城府心性,那馭下便也足夠了。有宸妃的盛寵,葉家這門外戚,皇宮上下傾力培養,過五年不就又是一位東宮太子?
幾日瓊林宴上這一番情景傳出去,夠滿朝廷的人琢磨大半個月去了。元治帝已算是個直白坦蕩的明君,可古話之中’君心難測’之話到底不是戲言;实坶L袖善舞,這一番對付誰也沒落下,這立儲一事怕是好有一場好戲要場。
待敬完了酒,二人還席,五皇子才長長舒了一口氣。他實在是怕葉京華,待落了座,他抬眼一看靜靜坐在桌前的葉京華,背脊驟然竄上一縷寒氣,本能地覺得他這個小舅舅今日心情極差。
所謂外甥像舅,五皇子與葉京華長相相似,且在他手下討命多年,對葉京華的怒氣有種準確的直覺。
另一邊兒,常守洸看了眼葉京華,沒從他面上看出什么。方才在偏殿里他見葉京華打開他家那下人扔的荷包之后就臉色不大好,但很快恢復了正常,那荷包里的紙條立即被他燒了,常守洸也不知道里面究竟寫了什么。
現在看著他如玉像般筆直地坐在桌前,常守洸只是覺得這葉家人真有意思,兩父子跟不認識一樣。
沒錯,葉京華的親爹,也就是當朝執宰葉仲倫,同樣在瓊林宴上?蓛筛缸尤虥]有任何交流,就這么面對面坐著,也不說話,面上一個比一個冷。
常守洸好奇地看向葉仲倫的方向,這還是他頭一次見這位名震朝廷的執宰。只見他身著一品官吉服,頭戴烏紗帽,削面美須,面上同樣無甚神色,卻渾身氣勢非凡。
常守洸看了他片刻,認為葉京華大約是像葉夫人多些。
兩父子雖相貌不甚相似,但那股子’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氣質卻一般無二。兩人面對面坐著,好似一對望山石,好不乏味。
元治帝似是也有同樣的想法,開口道:“葉相,如今慧卿高中狀元,你沒什么勉勵的話要講嗎?”
聞言,葉仲倫自桌前緩緩起身,朝皇帝的方位俯首,雖元治帝說了一通年事已高不必多禮的話,卻還是將禮數做得周全,后才道:
“犬子頑劣,聽圣人言卻不通教化,拖累不肯用功,已是我葉家之罪。如今賴陛下恩澤賜功名,后而需得為朝廷衷心效力,才不枉圣人免過此罪之恩典,又何來勉勵之說呢?”
這是在說之前葉京華三番四次推諉不愿下場春闈之事。
話畢,他轉過身,目光落在葉京華身上,淡聲道:“好不快謝過圣上恩典,免你拖累之罪!
葉京華聞言立即起身,向元治帝下跪謝恩。元治帝皺起眉,直接走下座來親自去扶起他,略不滿地朝葉相道:
“葉相啊,平日里也不可太嚴苛了,他們小孩子一時貪玩也是有的——”
然葉仲倫神色冷漠,像是并無半點觸動似的,淡聲道:“陛下仁善,卻不知我這二子最是頑劣,實在不如各位皇子知書達理。還不去謝過各位大人!
后一句是對葉京華說的。葉京華便端起酒杯,從上首的主考官良康開始一一敬酒問候。元治帝見狀無奈地搖了搖頭,道:
“你啊你,就是太過小心!
葉執倫面不改色,拱手道:“陛下對葉家的恩澤,老臣一刻不敢忘。只是犬子頑劣,臣還喘氣一日,便嚴加管教他們一時,只望以后他們能于臣百日之后不至于侮辱門楣,若能為陛下用得一二,那便是臣萬生修來的福氣。”
元治帝聽了這一番話,雖知道其中有夸張的成分,卻還是十分觸動。況且他也清楚葉執倫平日對兩個兒子管教確實嚴厲,以至于和葉京華關系都似有些疏離,遂點了點頭,伸手拍了拍老臣的肩膀:
“你的衷心朕自然清楚,可還是要囑咐你一句。管教歸管教,可還需注意別傷了父子和氣才是!
葉執倫自然是點頭稱是:“臣受教。”
看著被葉執倫命令起來一一敬酒的葉京華,五皇子目瞪口呆。往日里只有葉京華收拾他的,哪里曾看過他被人’收拾’的樣子。他不禁心中滑過竊喜,趕緊低頭喝果酒以作掩飾。
另一邊兒,常守洸見狀卻有些坐立不安,本來他跟葉京華都坐著好好的,現今就只剩下他一人沒敬酒了啊?
而同時,接了葉京華的酒的官員都有些飄飄然,對此子的清傲之名他們此前都有所耳聞,沒成想今日這位執宰之子、一榜狀元,板上釘釘的未來寵臣還能來跟他們一一敬酒。且此子酒喝的甚為瓷實,頭一仰海碗的酒便飲了下去,他們甚為受用。
一時間宴席上君臣相得,祥和一片。葉京華一一敬完了酒,走回座上坐下。常守洸一直盯著他,遂在人走進時蹙了蹙眉,覺得這人的姿態有些不對——
“哐!”
一聲悶響打斷了宴上的絲竹之聲,元治帝轉頭看去,便見葉京華竟一頭栽倒在了桌上,頓時大驚:“快去看看怎么了!”
侍候在旁的小太監趕忙上前,扶起葉京華,便見他閉著眼微微蹙著眉,顴骨處泛上緋紅,濃睫正微微顫抖。
夏內監伸頭看了一眼,在元治帝耳邊道:“似是醉過去了!
見狀,葉仲倫站起來,向元治帝俯首道:“請陛下見諒,臣在家時禁犬子喝酒。想必是方才飲酒急了,才有如此丑態!
元治帝聽聞是醉酒,緊蹙的眉頭這才松開,朗笑了兩聲,一揚手道:“原道是這樣。他年紀輕禁不住酒,快快傳太醫來——”
然而他話還未說完,就被葉仲倫打斷,他俯首道:“如此深夜,實在不必再煩難太醫。還請陛下準許犬子先行回家,喂一兩劑湯藥即可!
元治帝聞言點了點頭,放下手道:“也好!彼鞂ο膬缺O說:“你親自送他到宮門外!毕膬缺O領了命令,立即便有人將軟轎抬來,由兩個小太監攙扶著送出宮去。
待人走了,元治帝才好笑地看了坐會原位的葉仲倫一眼,心想這老狐貍到底是心疼兒子,不若面上看起來那般父子離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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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葉京華被一路抬著轎子送出神武門。宮墻邊兒上葉家的馬車已等候多時,幾個小廝將醉酒的小主子攙上馬車,夏內監還忍不住囑咐了兩句,叫他們回去用桑菊葛根熬出解酒湯來伺候主子服下。
常年伺候在葉仲倫身邊的趙彥一一應下,扶著葉京華上了馬車。不久之后,馬車駛離宮墻。
馬車內,趙彥皺著眉看著人事不知的葉京華,伸手用帕子去擦額上的冷汗,不知這瓊林宴上有老爺看著,二少爺怎么就醉成了這幅模樣。
然而在他的手還未觸到葉京華之時,一雙星眸忽得在黑暗中睜開,其中冷光乍現,哪里有半點醉意。
趙彥下了一大跳:“二、二少爺,您沒醉?”
可二少爺方才被送出來時分明昏昏沉沉,身上一絲力氣也無啊?
葉京華沒有回答他,緩緩起身,嘴里吐出幾個字:“前面轉彎,去我府上!
趙彥聞言一驚,按夫人的吩咐,下了瓊林宴應是要回本家的——但他勸阻的話沒能說出口,因為在他能夠開口之前,葉京華便看了過來,神情是他從未見過的冷厲。
趙彥下意識背脊一涼,仿若被刀鋒自喉口撫過,立即牽住韁繩,讓馬兒調轉方向,朝小葉府上去了。
第47章 萬生百態
夜至三更,京城之中大多人家都已安歇,城中黑暗一片,然而葉府上卻是燈火通明。
李管事提著燈籠,帶著鄧云、方氏兄弟等十數人在門口,待馬車停穩便立即迎了上去。車簾被撩開,葉京華的面孔自黑暗之中浮現,目光在李管事焦急的臉上掃過,還未等他開口便道:
“人呢?”
李管事自然知道他說的是誰,道:“三個時辰前已出城去了!”
說罷,他緊張的看著葉京華的神色。
葉京華一頓,不到一息間便冷聲下令:
“鄧云方理,你們各另十人出城去追。”葉京華神色冷峻道:“他應還未到南陽!
被點到名字的鄧云、方理一愣,接著立即便要回頭去牽馬來,站在葉京華身后的趙彥卻一個箭步上前攔住他們:“不行!不能去!”
方理、鄧云兩人見狀緊皺起眉頭,剛想開口斥責,卻聽到李管事焦急的聲音:“少爺,這萬萬不可!”
他額頭上都是冷汗,向葉京華勸道:“寶珠是拿了圣旨前去赴任的,我親眼看了,上邊兒的印都齊全,是萬萬做不得假的——阻撓官員赴任、那可是天大的死罪!咱們萬萬做不得啊少爺!”
聽到這番華,方理與鄧云二人也愣住了,回過神來后皆是一身冷汗,他們都沒想到這上面去。是啊,本朝極重文官,為了避免官員在上任期間被匪徒劫持等意外狀況,刻意設了這么一條法令。若是他們追出去被有心人看見告上衙門——那可是殺頭的死罪!兩人面色白了白,皆抬眼去看葉京華。
只見他站在那里,玉面之上沒有一絲表情,一雙星眸此刻暗若深潭。
兩息之后,他繃緊的下頜微微一動,忽得轉過了頭,伸手拽過過馬脖上的韁繩:
“我自己去!
葉京華道。
他壓抑到了極點,尾音中終于克制不住地泄出怒意來。
現場有一瞬的寂靜,接著仿若水漸入的油鍋,瞬間炸開來。趙彥頭一個沖上去雙手抓住馬頭上的韁繩,硬生生地扛住葉京華的力氣,高聲道:
“二少爺,使不得!”
葉京華仿若失了理智一般,冷眼掃來,厲喝道:“放開!”
鄧云、方理等人慢一步沖上去,此時也顧不上禮數,一齊上去拉住葉京華。李管事更是’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雙手拉住葉京華衣擺,一抬頭眼淚便簌簌滾下來:“少爺、少爺,就算老奴一條爛命死不足惜,也請您看在老爺夫人的面子上,千萬別去!寶珠手上拿的是圣旨,若真是圣上的旨意支使他去那地方,我們若是貿然去追,那就是抗旨啊!!”
李管事在葉府伺候多年,早年間朝堂上的明爭暗斗也是一路看過來的,對政治的敏銳度比其余下人高上數層。在見到趙寶珠手里的圣旨時他便想到了數層。吏部在此時派職已是不尋常,偏生滿進士里只派了趙寶珠一個,還是去難般荒蕪遠僻的地方!若不是吏部中有不長眼的做了什么臟事,那便只能是皇帝故意將趙寶珠單拎出來派到了那樣的地方去!
雖皇帝對葉京華一向寵溺,但天威難測,李管事怕皇帝是惱了葉京華之前推諉不肯下場之事,或是更不滿他斷袖、所以才故意將趙寶珠發配得遠遠兒的。若真是這樣,恐怕其中還有試探的意思,他不敢想若是葉京華真的為了此事抗旨追出去會有什么下場——
就算拼上這條命、他今日也一定要將人攔。!
見李管事都坐到了這份兒上,府門外的下人頓時跪了一地,小廝丫鬟紛紛磕頭如搗蒜。鄧云、方理方勤也都撲過去跪在葉京華身前,一齊聲地求他留下。
葉京華立在他們之前,一手牽著韁繩,手背上青筋凸起,眉眼間盡是陰霾。
鄧云在磕頭之間不經意瞥間葉京華的雙眼,瞬間如落冰窖,腦中瞬間閃過一個想法、竟覺得葉京華想將擋在前頭的人踹翻在地。
他立即低下頭去,額頭貼在滿是寒氣的青石板上時打了個機靈。咦?他為什么會那樣想?少爺一向對下人是極好的,從不做那打罵之事。
可剛剛那一瞬,他是真覺得葉京華想動手。
葉府外頓時磕頭苦勸之聲不絕于耳,葉京華站在一片跪倒的下人中央,面龐在月色下泛冷玉一般,他將眾人的情態看在眼里,繃緊的下頜略微一動。
然而就在這時,一個清冽的女聲斷喝道:“又在發什么瘋!”
鄧云磕頭的動作一頓,頂著額上的傷痕轉過頭去,便見葉夫人滿頭珠翠叮鈴晃動,肩掛盤金彩繡披風,身著石榴紅綾紗裙,帶著一票丫鬟小廝風火而來。
李管事見了她,如見了定海神針一般,驟然軟倒在地上:“夫人——”
葉夫人走過來,快速掃了一圈情景,柳眉豎立,一雙眉目怒瞪葉京華,厲聲呵斥:“還不快放手!如今城門早落了鑰,你若是不怕被巡查的侍衛亂箭射死你就去!我只當沒生過你這個兒子!”
葉京華聞言,目光才落到葉夫人身上。
饒是盛怒若葉夫人,對上他的目光都是一愣,宛若被一通冰水自頭頂潑下,眉目間的怒氣一滯。
跪了滿院子的下人哭聲驟然一停,都齊齊屏住呼吸,提心吊膽地看著中間對峙的二人。
葉夫人滿眼怒火,美眸中映出葉京華俊美絕倫的面孔,她眼睫微顫,竟自從眼尾凝出些許淚光來,顫著聲音道:
“你今天若執意要去,就踩著為娘的尸首上去!”
聞言,葉京華的眉尾劇烈一震。
半響后,他緩緩闔上眼,似是在壓抑著什么情緒似的,長睫顫動幾下,良久之后,終是放開緊握韁繩的手。
·
同時,宮中宴席曲終舞畢,終是到了散場的時候。
狀元率先離席,探花不得圣心,常守洸肩負重任,不得不陪皇帝多喝了幾杯。他酒量極好,一壇烈酒下肚臉都不紅一下,元治帝卻到底是年過五旬的人了,喝多了臉頰通紅,被夏內監扶著回到金鑾殿中時腳步還有些飄忽。
等坐下來,由夏內監侍奉著喝了醒酒湯,元治帝扶著額長嘆一聲,搖了搖頭道:“老了,老了,比不得他們年輕后生咯——”
夏內監將湯碗放到一邊,聞言立即道:“陛下正值壯年,哪里就老了呢?”
元治帝撫了撫額,蹙著眉擺了擺手:“不行了——你看看常家那小子,半壇子酒下肚眼睛都不帶眨的。朕是不中用咯!
夏內監聞言笑開了,湊上前打趣道:“哎呦陛下,你看看方才滿廳的人誰有常公子的海量啊?老奴冷眼瞧著,各位年紀輕點兒的大人里頭也沒哪個如他那么能喝呀!”
元治帝被逗笑,笑罵了一句:“都是些老軍,痞帶出來的酒蒙子!苯又櫫税櫭迹剖沁不甚舒服的模樣。夏內監見狀,輕聲問道:“這般……老奴不若去請宸妃娘娘來?”
元治帝聞言,揉額角的動作一頓,思量片刻后道:“算了,這么晚了別去擾她。她也不喜酒味。”
夏內監遂點頭,心中感嘆宸妃的圣寵之深厚。元治帝靜靜坐了一會兒,就在宮女要上來伺候更衣時,忽得睜開眼:
“你說,今日慧卿是不是看著不太高興?”
夏內監聽了這話,心中猛地咯噔一下,隔了半瞬才抬起頭,驚詫道:“這……老奴眼拙,葉公子一向便是那般模樣,倒是、倒是看不出什么!
他這倒是沒說假話。葉京華日常便是個極鎮定的人,又生了副玲瓏心竅,就算是有天大的喜事面上也不動聲色。今日宴上他是話少了些,但也屬尋常,夏內監確實沒看出什么來。
聞言,元治帝也沒說好還是不好。他臉上雖有些酒氣,一雙虎目中卻神色清明,隱隱有些利色。沉默了片刻,偏頭對夏內監道:“你派幾個人去看看。”
夏內監俯身稱’是’,緩緩地退下去。等到了殿外才趕快招了幾個徒弟到跟前,囑咐道:“待會兒去葉府,先帶上一兩味好藥材。若過去說是睡了你們就說是送藥材去的!
看著人往黑夜中去了,夏內監才緩緩長出了一口氣,心里將’伴君如伴虎’默念十遍。這些年元治帝有了歲數,先前有太子這么個出色的嫡子,膝下美妾環繞,還有千嬌萬寵的小兒——性情實在是比年少時溫和了不知多少。
這樣的日子過久了,他的眼力也愚鈍了。夏內監閉著眼搖了搖頭,不禁想起數十年元治帝初登基時、那是怎樣的雷霆手段,才以少年之齡在一眾叔伯兄弟的虎狼環伺之間站穩了腳跟——
夏內監想著,抬手就給了自己一把掌。他真得打起精神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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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時,葉府之中燈火通明,一眾小廝丫鬟包括方氏兄弟與鄧云在內,全都通通跪在屋外。屋內只留了李管事與玥琴伺候。
屋中,葉夫人正滿臉焦急地來回踱步,頭上的環佩叮當作響,時不時停下腳步看一眼沉默坐在桌案旁的葉京華,深深地嘆一口氣,又接著來回轉圈兒。
玥琴大氣都不敢出一聲,上過茶之后便靜默地立在一旁。
李管事跪在地上,滿臉愧疚,見葉京華單手撐在桌面上,半張臉掩在陰影里,只能依稀看到他眉頭緊蹙,姿態竟隱隱透露出幾分頹喪來。
李管事眼圈一紅,再也禁不住心中的愧疚,結結實實將頭地磕在地上,哀聲道:“一切都是老奴辦砸了事的錯,請夫人少爺責罰,就取了老奴的這條性命罷!”
葉夫人聞言,腳步一頓,皺眉道:“李管事,你這是什么話。哪里怪得到你頭上?快快起來!
李管事卻不肯起,將頭伏在地面上,悶聲道:“未能看出寶珠的身份,是老奴失察之過;而后又私自調換主子信件,又罪加一等,老奴犯下這不可饒恕的錯事,不死無以謝罪!”他抬起頭,兩眼通紅地看向座上的葉京華:“老奴一條爛命死不足惜,只望少爺夫人不要因為老奴的錯處傷神。若是能解少爺的氣,就算是讓我死一萬遍老奴也愿意!”
說罷,李管事又磕了一個響頭。伏在地面上,儼然是一番甘心赴死之像。
見狀,連一邊站著的玥琴都不禁有所觸動,微微紅了眼眶,忙低頭用手帕掩住自己的神情。
葉夫人看著他長嘆了一口氣,事情鬧成這幅模樣,實在不知是誰的過錯。誰又會想到一個隨手撿的小乞兒竟會是舉人呢?還正正經經地中了進士,若是只在府上青白當個小廝也便罷了,不過備上一份厚禮以賠不周之禮便罷了。可偏生她這兒子——出了這檔子事,她本是想先將兩人隔開冷一段兒,等葉京華這股子勁兒過了,再慢慢籌劃。
沒想到現在來了這么一出,葉夫人一聽趙寶珠被發配到青州做官就知道事情壞了。前幾日知道人在哪兒,尚且急成那樣,現今要到那么遠的地方去——
葉夫人眼中帶著三分怒氣,七分小心地抬眼去看葉京華的神色。
只見他隔了片刻,才聽清李管事說了什么一般,微微偏過頭,目光在李管事身上一頓。
半響后,他才緩緩道:“玥琴,送李管事回去!
玥琴一愣,遂抬頭去看葉夫人的神色,見她點頭,這才上前去將李管事攙扶起來向門口走。李管事是真的愧疚傷心,腿也扭了,被玥琴扶著一瘸一拐到了門檻前面,葉京華的低沉的聲音傳來:“此后這話不必再提。”
李管事腳步一頓,心神大震,驟然回頭望去,卻沒能看清葉京華的神情。他兩眼通紅,眼尾枯瘦的皺痕微微顫抖,萬千話語堵在喉頭無法訴說,終是顫抖著閉上嘴,扭頭由玥琴扶著緩緩抬起腿、跨過了門檻。
葉京華知道趙寶珠被派官一事與他無關,李管事心中也清楚今日跨出這門楣,便再也回不來了。
他調換主子信件,隱瞞趙寶珠身份一事本已是死罪。葉京華不計前嫌將他放回府里,就是想讓他照顧好寶珠,以此將功補過。結果他連人也沒看好。
李管事先前說的以死謝罪并不是空話,他已做好了如此準備。幸而葉京華到底存了一分仁慈——
李管事一瘸一拐地走出府去,抬頭最后一次望了望身后的匾額,終是回過頭。
這葉府,他怕是再也回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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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內終于只剩下葉家母子兩人。
葉夫人也不踱步了,目光落在葉京華微垂的肩背上,長嘆了一口氣。她這一日也不知嘆了多少氣,都是為了這個不成器的兒子。
在滿屋的寂靜之中,葉夫人緩緩走到葉京華身邊兒的椅子上坐下。母子兩個一時無話。
屋里熏了安神的香,因怕葉京華再想出去,略熏得濃了些,有些嗆人。玥琴半刻前沏上的茶在二人中間的桌案上靜靜放著,已然沒了熱氣。屋里的紅燭應在葉夫人的妝容半褪的臉上,雖依舊明艷動人,眼角眉梢卻也有了些許遲暮之相。此刻她雙眸含淚,靜坐于紅燭之下,端莊若玉座觀音像。
“自生下你,我便知早晚有這一天。”
良久的沉默后,葉夫人緩緩出聲:“你自小比別人多一慧根,又受全家供養,陛下青睞,事事順遂,自以為萬事皆在你掌控之中!
在燭光下,葉夫人微微偏過頭,無奈中帶些憐惜的目光落在葉京華臉上,緩緩道:“你如此聰慧,又日日教他讀書,怎會看不出他學識深淺?”
葉夫人聲音輕緩,葉京華卻驀地一頓,緩緩偏過頭來。
葉夫人借著燭光看到他眼底幾分赤色,心底又是一嘆,可她心中再痛,有些話作為母親卻不得不說。顧抬眼對上小兒一雙冰雪星眸,一字一句道:
“你如此天才,竟看不出他身上種種疑點,已然是糊涂了。”
葉夫人凝神望著自己這個小兒,聲音不自覺地柔和下來:
“而這世上能讓人糊涂的,不過一個情字罷了!
第48章 雷霆之怒
燭光下,葉夫人雙眸之中流轉著心疼與悲憫。
葉京華看著她,面上神情絲毫未變,良久之后睫毛微動,一言不發地斂下眼。燭光自他眉上撒下,在眼窩處落下一片陰影,竟顯出幾分陰鷙來。葉夫人看著這個自小自己最疼的小兒子,怎能不心疼。
她柳眉微蹙,站起來走到葉京華身邊,見他用手撐著額角,關切道:“可是頭風犯了?娘叫人請大夫來!
說罷便要去叫下人,被葉京華攔了下來:“不必。”
葉夫人回過頭,擔憂又心疼地伸手撫上葉京華的肩,似多年前照顧小兒般拍了拍兒子的背:“你宴上喝了那么許多酒,解酒湯也不喝,可不就頭疼?事已至此,再想也是無益。聽娘的話,喝點兒安神的湯藥,好好睡一覺,起來便什么都好了!
葉京華沉默著,對葉夫人的關心沒什么回應,良久之后道:“母親先回府吧,我再坐一會兒!
他這看著哪里肯休息,倒像是要一氣坐到天明的架勢。葉夫人眉頭緊蹙,勸道:“你這樣讓娘怎么放心得下?好孩子,娘知道你心里難受,可千萬別為這個傷了身子啊!
她頓了頓,見葉京華不答,朱唇微抿,放緩了聲音道:
“這情意上面的事,不僅要有情,還得有緣分二字。你與他這一番陰差陽錯……實在也怪不到誰頭上去,可見是冥冥自有天意,有緣無分!
聞言,葉京華的放在桌案上的手一動,緩緩收緊了起來。
葉夫人未注意他的動作,眸光閃爍,緩聲勸道:“他現雖是三甲,卻也與你是同榜進士,如今陛下派了官職,也是有正經官身的人了。你若真心為他好,不若就此機會與他以君子之禮相交,那青州確實是遠了些,待你父親將事情打探清楚,若是誤會,再調他回來便是了,到時候你們做一對知心友人,在朝中多少也有個說話的人!
葉夫人說道這里,話頭一頓,略帶些小心瞥了眼葉京華的神色,將聲音放低了些:
“你……你與他,既已成了這樣,國公爺那邊娘不若去回了?他們家的嫡孫女兒翻過年正好十六——”
她話音還未落,忽然’啪嚓’一聲巨響。
桌案上的青柚彩瓷茶碗掀翻到地上,摔了個粉碎。
葉夫人臉上駭然變色,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反應過來后才猛地頓住,一雙美目驚疑不定地看著右手抬起、頓在空中的葉京華。要知道她這個小兒子自生下來就比他人缺一竅,幾乎從不動怒,更別說做出這種摔杯子摔碗的事情!
葉夫人站在一旁,面色惶惶,態度一下子軟了:“不說了、娘不說了,卿兒,你別生氣——”
葉京華的手頓在半空中,神色有些空白,面上極快地閃過一絲訝異,似乎連他自己也沒想到自己竟會做出這樣的事來。
自己也說不清楚剛才是抬手不小心帶倒茶碗,或是旁的什么。
良久之后,他俯身用手撐住額角,嘆息一聲,眉頭見浮現一道深痕。
“玥琴,你帶上人,送母親回府。”
在外面侍候的玥琴這時才敢進來,看到地上的碎瓷片時,神情不禁一變,露出幾分驚懼來——實在是沒人見過二少爺發過這么大的火。她快步走到呆立著的葉夫人身旁,攙著她軟聲安撫,同時一票丫鬟自門后涌入,輕手輕腳地將碎瓷片收拾干凈,又無聲無息地退了出去。
葉夫人走到門口,仍是放不下心,*回頭望去,便見葉京華一人獨坐孤燈之下,身影說不出的寂寥。
葉夫人見狀朱唇顫抖,一滴淚即刻掉了下來,可到底還是什么都沒說出口,用手帕按住眼角,隨玥琴走出門去。
屋中終是只剩下了葉京華一人,紅燭燃盡一半,高大卻略佝僂的剪影映在窗紙上,不知讓多少人暗暗心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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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清晨,宿在金鑾殿上的元治帝早早起了,正在聽夏內監的回話。
他大馬金刀坐于床邊,雙手撐在膝上,金黃盤龍扣寢衣半開著,一雙虎目圓瞪,越聽夏內監的回話神情便越陰沉。
直到夏內監說到要緊出,元治帝濃眉一顫,撩起眼皮看他:
“竟連茶碗都摔了?”
夏內監咽了口唾沫,顫聲道:“是……是!
元治帝下頜繃緊,額角青筋抽動,接著霍然站起,一雙虎目怒火中燒:“他還真是反了不成?!朕點他的狀元、他還不樂意上了?發這么大火什么意思!”
天子一怒,殿中所有宮女太監立即下跪扶到地上,大氣不敢出一聲。
元治帝煩躁地在原地踱步兩圈,猛地回過頭,指著夏內監道:“你去把葉仲倫給朕叫進來!朕倒要問問他養的是什么好兒子!”
見皇帝動了真火,夏內監趕忙膝行上去,跪在他磕頭道:“陛下!還請陛下熄怒——葉二公子或不是為了這事兒呢?昨日葉府鬧得人仰馬翻,到了大半夜還未歇下,老奴瞧著倒是像有什么旁的事,不若讓老奴再去好好探查一番。若葉二公子真是如此不識好歹,待查清楚了再將他叫進宮訓斥也不遲啊!
元治帝聞言,上頭的怒氣微微冷卻了些。葉京華也算是在他眼皮子底下看著長大的,確實不似如此愚蠢之人。
半刻后,元治帝眸光一轉,往夏內監背上踹了一腳,道:“還不快去!”
夏內監知道元治帝是轉過彎兒來了,趕快一哧溜爬起來,踉蹌著跑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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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時間,葉府。
葉夫人滿腹愁腸,一夜未眠,隔日天剛亮起就和葉宴真的夫人姜氏來到葉府上。此時兩人坐在主屋中,聽著書房中傳來的爭執聲,皆是屏氣凝神,面露憂愁。
今日天一亮,有人比她們來得更早。
曹濂立在桌案之后,神情焦急道:“葉二,你定要信我。這件事我父親確實不知情。是下面有一個作死的主事,他們想找人派去青州已久了,這次為了應付皇命,圖便宜就從本榜進士中挑了個好拿捏的,那些個蠢貨眼瞎,偏生就挑到了寶珠頭上——”
曹濂一頓解釋,說得口干舌燥,卻見葉京華坐在桌案后,面如冷玉,一點兒搭理他的意思都沒有。他急得滿頭大汗,心底暗罵那些個不長眼的平日里尖酸躲懶,怎么偏生這時候勤快了起來?還偏生要跳到太歲頭上動土——
如今朝廷風云詭譎,曹家與葉家本已呈水火之勢,往前數幾年兩家之所以沒撕破臉,其中至少五成靠的是有葉京華在其中周旋。如今吏部的人做出這種事,若是讓葉京華與他離了心、那才真是全完了!
曹濂一咬牙,繞到桌子那頭,對葉京華懇切道:“你若是不信,不若我去將那個主事提來,你親自問他?”他頓了頓,又道:“你千萬放心,這人我們曹家定然會嚴加處置。你若是不解氣,等我爹上折子革了他的官兒,我將提來與你,你要殺要剮悉聽尊便、可好?”
曹濂這一番話已算是把態度低到了塵埃里。按道理說來,那吏部主事雖有怠政之嫌,但到底是奉了皇命,若真細究起來這事兒雖是明晃晃地看人下菜碟,被點名之人卻只能吃了這個啞巴虧。曹家老爺作為吏部尚書要想處置他,礙著那道皇命,尚且要廢些力氣。更不用說要想辦法革了他的職位還要交與葉家處置,這其中的彎繞與堵人口舌很是需要一番瑣碎功夫。能說出這樣一番保證,已能證明曹家在此事上恐怕是真不知情。
然而葉京華卻極其沉默,他亦是一夜未眠,甚至衣服都沒換。此刻他眼下帶著些青黑,玉面修容失了平日里的飄然俊逸,側臉的線條分外冷硬。
曹濂見勸不動,也失了耐心,惱怒道:“葉二,你是舌頭被人割了不成?你到底要我干什么才肯消氣?我給你跪下行不行!”
他說這話,跪是自然不可能跪的,只是為了激葉京華罷了。
誰知他話音一落,葉京華忽得一轉頭,露出一雙冷眼來。
曹濂對上他的目光,登時便愣住了。眼前這人是葉二?這人哪里還有平日里讓滿京城小姐傾心的模樣?
葉京華盤桓著一股陰鷙之氣,竟讓曹濂心中一跳,說不出話來。
“你跪?”半響之后,葉京華目中射出冷光,緩緩道:“我要讓寶珠此刻便站在我面前,你若是能跪得來,便去跪。”
此話一出,曹濂如何還說得出話來?那吏部的主事便是殺一萬個,也沒有要元治帝收回成命的道理。趙寶珠接了皇命,去了那地方,無論如何沒有個三年五載是回不來的。這下把人給弄沒了,確實是讓曹濂把膝蓋跪穿了也換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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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葉夫人注意著書房中的動靜,長嘆一口氣,向姜氏道:“若這兩個也鬧起來該如何是好?”
她雖是內宅婦人,卻也將朝廷之事看得清楚。況且曹濂與她兒是長久的朋友,吏部在此事中如此觸了霉頭,是決議繞不過去的,她是真怕事情鬧得更大。
姜氏趕緊在一旁柔聲勸道:“夫人別憂心,哥兒們的事,讓他們自己說去。二弟是頂明白的人……此事想必只是一時傷了心,絕不會做于大局無利之事。”
葉夫人聽了這話,拍了拍姜氏的手,搖了搖頭:“他想做什么,你我哪能知道!边@個’他’自然是指葉京華。姜氏聞言亦是靜默,她這位小叔子的心思,確不是常人可以琢磨。公公也許能知道一二……可這兩父子如仇人一般,闔府上下誰不知道老爺從不管二少爺的事?
兩人一時間相對無言,片刻后,書房里靜了下來。見沒有摔杯子摔碗的聲響,葉夫人才微微放下心來。她呼出一口氣,忽而想起了什么,扭頭向姜氏道:“方才濂兒進來,你可看見他額上的傷了?”
雖曹濂來的匆忙,可在府門口遇上葉夫人與姜氏時仍是維持了禮數,向兩人見禮。葉夫人眼力極好,一眼便看見男子額頭上有好大一塊兒尚未愈合的青紫痕跡,看著有些駭人,十分不尋常。
姜氏聞言,頓了頓,接著湊近了些,用手帕掩著嘴低聲向葉夫人道:“是曹公子后院那個,半夜里鬧起來,跑出去了!
葉夫人聞言一驚。曹濂后院養著個極受寵的小廝一事幾乎成了滿京城公開的秘密。葉夫人因著葉京華,也格外留意這件事,如今聽聞那小廝跑了,非常驚訝:
“這時日也久了,怎么此時鬧起來?”
聞言,姜氏面上的神情變了變,接著聲音更帶了些小心,輕聲道:
“這事……說起來還與我們家有些關系。據說那小廝本有些志氣,曹大人娶親之時便嚷著要走,被強壓著留下來。現聽聞葉家有下人考中了進士,更不愿被困在后宅齟齬之中,又說要走。他要走,曹大人自不愿意,一來二去就鬧了起來!
而后頓了頓,又道:“不僅僅是他,聽說這幾日曹少夫人也回娘家去了。”
葉夫人心中猛地一跳,問道:“這又是為何?”
姜氏嘆了口氣,道:“聽聞那小廝跑了,也不知鉆到了什么地方去,一時找不見人。曹公子著急上火,在家里臉色不好看。他家夫人也是公侯小姐出身,哪里肯受這個氣?連夜便搬回娘家去了,現在放出話來要與曹公子和離呢。”
這話聽在葉夫人耳里無異于晴天霹靂。她沉默良久,久到姜氏以為自己說錯了話,勸道:
“看我說的都是些什么,夫人別擔心,這都是傳言、說不準的事情,夫人切莫為此煩心。”
半刻后,葉夫人才長嘆一聲,緩緩閉上眼,手里轉起一串青玉佛珠,緩緩地道了一聲:
“都是冤孽!
這些天發生的事在她腦海中一一閃現,事情實在太過湊巧,讓葉京華遇見了他,而偏生又分離。
他們全都探查過,此事未受半分人力,細細想來,竟似冥冥中自有天意,是她兒命中早有此定數。
良久之后,葉夫人抬起眼,眸中淚光一閃而過,朱唇間一聲輕輕嘆息。
她緩緩從椅子上站起,對姜氏道:“我們走吧。”
姜氏跟著站起來,聞言猶豫道:“這就走?可小叔那邊兒——”
葉夫人沒有解釋,轉頭向玥琴道:“你進去告訴你主子,他的事,日后我便不管了。”
玥琴聞言心中猛地一沉,以為是葉夫人被昨日摔碗氣到了,要與他們少爺離心,驚慌地抬起頭:“夫人——”
然而她一抬頭,卻見葉夫人面含悲戚,眉眼間卻分外柔和的,向她點了點頭,便旋身出門去了。
書房內的兩人尚且不知屋外的狀況,葉京華只說了那一句話,便閉口不言。曹濂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恨不得不要等什么上書參議,直接將那不要臉的主事拿了來讓葉京華出氣?傻降资浅弥,還牽扯到皇命,終不是他一個小小翰林院編修能夠輕易左右——
然而兩人都不知道的是,罪魁吏部原主事此刻正跪在金鑾殿上,承受皇帝的滔天怒火。
說起來這還是他第一次親眼見到皇帝。他一個六品小官,連上朝的資格都沒有,多年前他考中進士,也未曾入一甲,故而為官多年連面圣的機會都沒有。哪知道這頭一次面圣就是在金鑾殿,離元治帝如此之近,甚至能看清他明黃靴面兒上的龍紋。
下一瞬,那靴子就踏在了他的肩頭上。原主事肩膀一痛,登時飛出好幾米去。
“混賬東西。
元治帝虎目圓瞪,怒火滔天,一腳將原主事踹地倒飛出去:“朕下旨叫你找一個有經驗肯吃苦的人派到青州,你就是這樣找的人?!”
原主事后背狠狠撞在后面的楠木金漆六君子屏風上,發出一聲巨響。然而堂上跪了一地的太監宮女沒一個敢出聲,全都屏息凝神,屏風倒了,也每一個趕上去扶。原主事滿頭虛汗,也顧不得肩胛鉆心的疼,趕快爬起來爬伏在地上將頭往地上磕,嘴里顫聲不住地求饒:
“求陛下恕罪!求陛下恕罪!罪臣糊涂、罪臣糊涂啊!求陛下恕罪——”
他已然是被嚇破了膽,嘴里說來說去只有這一句車轱轆話,他到了現在還沒想明白事情到底是怎么傳到皇帝耳朵里的,甚至還以為是傳說中的夜行錦衣衛偷聽到了他與趙寶珠的對話,才導致東窗事發。
可是就小小的一個三甲進士,怎么就能引得皇帝發這么大的火呢?
他這邊滿腹疑惑,兩股戰戰。元治帝卻是五內俱焚,手上的汗毛都因為怒火立了起來。此刻正焦躁地在金鑾殿上轉來轉去,要說方才他對葉京華是動了些真怒,現在就是滿腹愧疚。
元治帝實在沒想到傳聞中那個葉家考中了進士的下人就是葉京華心儀的小廝,且正巧就被這作死的東西圖便宜點去了青州,偏生還用的是他下的圣旨,蓋的是他的通世寶璽。
這誤會是大了!
元治帝額角青筋直跳,他也是比常人心多一竅的人物,知道君臣之間最怕’離心’二字。這些個年輕的男孩兒要個什么?還不就是想要心愛情人時時伴隨左右?這下倒好,人家好不容易下場考了個狀元,一回家卻發現心肝兒給弄沒了!偏生還是他這個皇帝下的令,是訴苦不得、求告無門!
元治帝越想越心驚,要是葉京華誤會了是他故意將人使到那么遠的地方去,那才是真的結怨了!
他愈是心驚、怒氣便愈是高漲,忽得停下腳步,偏眼冷箭放向跪在地上的原主事。原主事在磕頭之間對上兩道冷箭似的目光,驀得頓住,竟然登時雙腿一顫,差點當場尿出來,僵在原地,連磕頭也不敢了。
元治帝大步上前,一腳向他頭上踹在原主事的大肚上,他登時蜷縮如蝦米。然而元治帝雷霆之怒、并沒有停下動作,當著眾太監宮女的面兒將原主事從殿這頭踢到殿那頭——
次卷:賢縣令智斗賊鄉紳
第49章 上任
京城之事并未傳到趙寶珠耳中。他并不知京城中上至皇帝下至鄧云方勤等人都為了他的事亂成了一鍋粥,花了一月有余、發作了數個吏部官員才平息。他一人一馬一轎,只管在官道上趕路,閑時就拿紙筆出來,寫等到任之后將要寄回給葉府的信件。
就這樣緊趕慢趕,待到了青州的地界,已是六月初夏之際。
青州四面環山,土地坎坷,河溪遍布,風中土里都是水汽。趙寶珠坐在馬車前,見墨林的蹄子陷在濕軟的泥里走得十分費勁,心疼地伸手摸了摸馬兒后頸上微硬的鬃毛,輕聲道:
“墨林乖,就快到了,等到了我給你弄好東西吃!
墨林似是聽懂了,微微偏過頭,自鼻孔中呼出點兒熱氣,溫潤的兩只大眼如黑葡萄一般。這馬兒通靈性得很,縱然趙寶珠怕馬,這小半月也與它處出了感情,十分心疼,路上舍不得打它一下。
又是半天后,趙寶珠終是在午時入了青州城。進了城市,趙寶珠干脆下了馬車,牽著它走,一邊兒走一邊兒四周觀察青州城里的情況。
青州地界偏僻,物產不豐,甚為貧瘠,這是趙寶珠都聽說過的。如今到了一看確實如此。青州城按理說該是這一州之地最為富饒的城市,然而街上卻半點兒人影都不見,處處關門閉戶,街邊兒只有零星幾處攤販,四處還坐著流民乞丐,個個面黃肌瘦,看著十分荒蕪破敗。
趙寶珠見了,眉頭緊緊擰起來,不知是否是他見過京城繁華之景的緣故,現更見不得百姓受苦。特別是想道那京城酒肆之中,光是一日內吃不了倒掉的飯食恐怕都足夠供養這些流民,便更覺心疼。
他緊皺著眉頭走上前去,自包袱中拿出一吊錢來,分給了路邊的乞丐。這些人原本昏沉地歪斜在路邊,看著趙寶珠將一把把銅錢扔進他們面前的鐵碗里,都驚呆了,連撲上去繼續要錢都不知道。直到趙寶珠走出去很遠,才聽到乞丐們在身后用嘶啞的聲音發出驚呼。
一路看來,皆是民傷之景,趙寶珠的眉頭一路都沒松開。走到了州府衙門,趙寶珠墨林拴在門廊前,抬頭一看,便見眼前白墻紅柱,青磚黑瓦,兩邊兒放了石獅子,前頭三張門臉兒,倒是建得十分氣派。
趙寶珠頓了頓,上前扣門,隔了一會兒便有小廝出來,看了他手中的圣旨,急忙將他迎進去。
這州府衙門看著十分氣派,里面也是亭臺樓閣,花團綠樹,一應不缺。但趙寶珠見過葉府是什么樣兒的,因此這會兒見了衙門也不覺如何驚訝。旁邊兒的小廝見他面不改色,心中還驚了一下,一是驚這位進士老爺模樣長得甚好,二是道他雖穿著差了些,到底是京中來的讀書人,氣度就是與常人不同。
要知道這州府衙門在青州,可就差不多如皇宮一般了。大多數老百姓一輩子都沒見過皇宮長什么,見了衙門的高墻深院,便覺著仙宮也就不過如此了。
趙寶珠跟在小廝身后,一路行至官府公堂。
踏過門檻,光線一下子便暗了下來。趙寶珠瞇了瞇眼,抬頭往上頭一看,只見高臺上雕木屏風一扇,公案一臺,交椅一張,門梁上掛一藍底金漆的匾額,上書「明鏡高懸」四個大字。
桌案后隱約能坐著一位著烏色鶴紋官袍的人影,想必就是這青州知府。
趙寶珠沒將他的相貌看清楚,便斂下眼,雙膝跪在地上俯身行禮:“趙氏寶珠見過知府大人!
大堂門梁高,他的聲音在屋子里蕩了幾圈兒。青州知府坐在高臺上看著地下一身破布麻衣的趙寶珠行此大禮,眸光閃了閃,抬高聲音道:
“快將趙進士扶起來。”
在一旁的小廝趕忙上前要扶趙寶珠。趙寶珠不用他扶,自己便站了起來,向臺上望去。只見高臺上知府半個人都隱沒在陰影里,體格甚寬,看不清樣貌,從聲音中可聽出年過半百,有些中氣不足,聽著發虛。
知府見他一抬頭,如此年輕的模樣,有些詫異道:“可問趙進士年幾何啊?”
趙寶珠回道:“小子年十六。”
“啊。”知府坐在高臺上,抬了抬眼皮,緩緩換了個坐姿,道:“趙進士真是年少有為!
十六中進士,確實算是年少有為?捎钟惺裁从媚兀恐挠南氲,到底是要在無涯縣那個鬼地方蹉跎一輩子。不過年齡小些也好,沒見過世面,更易拿捏。
知府腦中各種心思轉過一圈,面上確實不顯,偏頭朝小廝道:“去將趙進士的東西取來!
小廝應聲去了,半刻后回來,手上捧了青底藍領盤云官袍,荷形烏紗帽,黃銅縣印,還有一裝著五兩安置銀子的荷包。
知府道:“如今你接了任,你我便是同僚。無涯縣雖是個小地方,各處事宜卻也便宜,今后要恪盡職守,安穩一縣之地,方才算不負圣上委以重任的恩情啊!
若換個官員在這兒,聽到這話就該哭了。這話面兒上聽著是在勉勵,實則是在說讓他守好自己的位置,沒事別來州府。常人被派到這種地方都多多少少指望著幾年之后上峰能上諫美言幾句,好歹有個指望有朝一日能調離這個鬼地方。但今天知府這話一聽,別說是調職,恐怕縣上日常派發的開支都沒處去討!
若是碰上個心性差的,估計聞此噩耗,兩眼一翻暈過去的都有。但趙寶珠不同,他面上波瀾不驚,抱著官服規規矩矩地跪下來給知府磕頭:
“謝大人。”
知府見他如此識趣,忙道:“如此客氣做什么,快快請起!边@次語氣真切了許多。他在黑暗中瞇著眼看趙寶珠,心里很是滿意。心道這小子或是讀腐了書的,或是還沒回過味兒來,反正是方便了他。若是換個烈性的哭天搶地,一頭碰死在柱子上,平白多出事端。
知府心中滿意,卻也懶得跟趙寶珠周旋,又敷衍說了兩句勉勵的話,便道:“送趙大人出門,今兒趁著天色還早,無涯縣倒也不遠,你便快去任上吧!
按一般規矩,新任縣令自京中派來,情面上都需在州府留宿一夜?芍靼宗w寶珠早已是朝廷棄子,連這點兒面子也懶得給,只想快快將他打發走。
趙寶珠也沒說什么,站起來告辭便走了。從頭到尾禮數周全,態度平常,叫人挑不出一點兒錯漏來。直到一路走出了州府衙門,烏木大門在背后關上,趙寶珠才猛地沉下了臉。
一路上民生如何艱苦他都看在眼里,青州窮困舉世皆知,這府衙卻建的如此富麗堂皇!那堂上燃的香聞著比當日吏部主事房中的還要好!
可見這里頭必有貓膩,趙寶珠面色黑沉,瞥了眼后頭恢弘大氣的門臉,緩緩吐出一口氣來,穩住了心神。
無論如何,他也先站穩腳跟再說。趙寶珠抬手摸了摸墨林的肩胛,輕聲道:“對不住你,今天還得趕路,到了縣上一定讓你好好吃一頓。”
他不是笨人,自然看出知府的敷衍,恰好他也不愿在這腌臜地方多呆,呆久了怕自己壓不住火氣。趙寶珠陰著一張臉,心想他到底還是自葉京華身上學了些東西,至少面上什么都沒露出來。
墨林似是明白他心里不舒服,一雙馬眼很溫潤地看著他,輕輕朝他面上噴了口熱氣。
趙寶珠嘆了口氣,將額頭靠在馬脖子上,緩緩閉上眼,待睜開之時,眸中晴明一片:“咱們走,不再在這兒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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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一馬緊趕慢趕,終于在日落前到了無涯縣。趙寶珠坐在車轅上,看著眼前橙黃日光掩映下的街道。說是縣城,實則這無涯縣只有一條主街貫通南北,街道兩邊兒就見著了三處糧油鋪,兩處屠夫肉鋪,一處典當鋪子,旁的還有些布料香料鋪子,便什么都沒有了。不見餐館酒肆,更沒有什么客棧一類的住處。
趙寶珠看在眼里,先前便聽聞這無涯縣不通商道,看來確實如此。若有商道橫通,那縣城內必定會有供吃食住宿之所。
只是這縣道雖是泥濘,找幾匹好馬也是走得通的,怎會一支商隊也沒有?
趙寶珠皺起眉,暗暗將此事記在了心里。
墨林這匹高頭駿馬在這樣一個人煙稀少的小縣城內實在是引人注目,街上不少人都瞧見了他,紛紛駐足。趙寶珠隨意瞥去,便見一位老婦牽著小孫兒站在路邊兒,嘴巴張得能吞下雞蛋那么大。另有幾個頑皮少年從街尾跑過來,瞪眼看到這匹高大黑馬,直接嚇得摔了個大屁蹲。
趙寶珠看著他們,腦中又想到了他初入葉府被馬驚得摔在地上的場景,唇角勾了勾。
然而這一想卻不得了了,過去數月的時光登時如流水開了閘一般,自他眼前流過。趙寶珠面色一滯,他離開京城不過大半個月,想起在葉府的那些日子卻好似隔世一般。他想到方勤方理、鄧云,李管事送他出門時焦急的面孔——最后兜兜轉轉還是回到葉京華著狀元服的背影上。
也不知少爺怎么樣了。
趙寶珠睫毛微顫,考中狀元后,應當是要入翰林院的。葉京華閑散慣了,日日在家里不是看閑書雜談,就是雕什么金的玉的玩兒。現今日日去上職,也不知他適不適應。幸而曹大人也在翰林,兩個人也能有個照應。
趙寶珠是個愛操心的性子,七七八八地想了一大圈才記起來,葉京華是什么人,哪里需得他操心。官場上面的事情他自然是門清兒的,現狀元名號到手,又有葉執宰宸妃等一干親眷,還有圣上青睞,應當是如魚得水,大顯神通。
或許不出幾年,少爺便能穿紅袍去上朝。趙寶珠想象著葉京華穿三品大員袍的樣子,覺得十分合適,葉京華穿白好看,穿紅更好看。他打心眼兒里覺得葉京華是為官做宰的材料,現今考了狀元,位極人臣不過是時間的問題。
只是他的信還沒寄出去。
趙寶珠想著,擰了擰眉心。他的信在這半月趕路之間早已寫好了,本是想在拜見了知府后便找個驛站寄出去,沒成想方才怒上心頭就給忘了。這無涯縣上也不知有沒有書局驛站一類。
趙寶珠正發著愣,一抬頭,卻驀地見已到了縣衙門口,趕緊一拉韁繩,讓墨林停下。
這縣衙顯然是荒廢已久了,門上的紅漆已然掉了大半,柱子上的漆也裂了,門檻上滿是落葉,跟州府衙門是完全不能比了。
這已在趙寶珠預料之中,他面色平靜,大門沒鎖,便推了門走進去。
這縣衙中有兩進院落,前院里看著像是往日里堆了落葉沒人理,過冬時雪水泡了,現今變成了軟爛烏糟的一團碎屑。趙寶珠四處看了看,發覺院子里是樹也枯了,墻角也裂了洞,幸而根基還在,一時半會兒塌不了,只是需要好好修繕一番。
看了院子,趙寶珠急忙將墨林牽到院子后邊去,因為沒找著馬廄在哪,就先將墨林拴在了院角邊兒上,將糧草拿出來喂他吃。
墨林連夜趕路也是累了,吃的十分香甜。趙寶珠看它吃了一會兒,才站起來準備去堂內看看。
縣衙與府門正對的中堂里格局與府衙一般無二,只是小上一圈,但屋內的擺設就差得多了。高臺上沒有屏風,也無香爐花盞等裝飾,只有單一張公案,一把椅子,上方「明鏡高懸」匾額也褪了色,此時正要掉不掉地在上頭掛著。
趙寶珠左右看了看,松了口氣,雖這些物件是舊了點兒,但好歹還是能用。
他穿過公堂,往后院里走。這院子里應當就是原先縣令與其家眷、下人等起居之處。正屋左右連著兩個廂房,中間兒一個小院子,院子中間有棵枯樹,旁的就什么都沒有了。眼看著比葉府后院下人住的地方還要小上不少,甚為逼仄。
趙寶珠卻并不擔心,他就赤條條孤身一個人,這幾間屋子綽綽有余。
他走上前,準備想看看主屋里頭怎么樣、能不能先將就一晚,便上面推開門去。
這些屋子的木門也同府門一般年久失修,一推便嘎吱作響,趙寶珠推開門來,迎面便就是一陣飛塵粉末。他不禁皺眉閉上眼,嗆咳了兩聲。
黃昏自他身后撒入門中,趙寶珠用手在面前揮了揮,才睜開眼來。
哪知他這一睜眼就嚇了一跳——這屋里竟然有人。
之間不遠處的榻上黑乎乎地蜷縮了一團人影,看身形似是個年紀不大的少年,正貼著床腳睡得正香。趙寶珠一時怔愣,這屋里怎么會有人呢?
就在這時,不知是否是被他剛才發出的聲響弄醒了,那榻上的人影動了動,緩緩轉過身來。接著,他像是在模糊中忽然看到門口背著光影占了個人,動作一頓,接著驟然從床上彈了起來:
“你、你你——”
趙寶珠看著那少年如鯉魚打挺般’嗖’地一下坐起來,黑乎乎的臉上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瞪著他,驚恐道:“你是什么人?!怎么在這!”
趙寶珠皺起眉:“這話應該我問你才是,你是誰?在這縣衙里做什么?”
那少年愣了好半響,接著忽然從床上蹦下來,拿起一跟枯樹木棍指著趙寶珠瞪眼道:“你出去!退后!”
趙寶珠這下是真驚詫了:“你干什么!”他沒退后,厲聲道:“你可知我是什么人?”
那少年穿著身粗布麻衣,看著十二、三歲的年齡,身量不高卻分外很結實,頗有架勢地將木棍在面前揮舞,抬高聲音道:
“我什么都知道!你一定是官府派來的、要趕我走!我告訴你、我是不會走的!”
趙寶珠看他滿臉漲紅,一副聽不進去話的樣子,怕他用樹枝子傷到了自己,擰眉道:“我沒說要趕你出去,你冷靜一點,先把東西放下!
那少年自是聽不進去,見趙寶珠堵在門口沒有走得意思,怒喝一聲,竟蠻牛似的沖了過來。
這小子!趙寶珠高挑起眉,瞅準時機一把抓住少年的臂膀,腳下往他的后膝一踹,當即把人按在地上制住。
少年’哎呦’了一聲,噗通一下跪在地上,兩臂都被折在后頭,動彈不得了。
趙寶珠哼了一聲,呵道:“撒手!”
隨即往少年手腕上一按,少年吃痛,立即將木棍扔下了,嘴里吱呀亂叫喊疼。趙寶珠豎起眉毛,呵道:“服不服?”
少年疼得眼淚汪汪,趕忙討饒道:“我服、我服了!大爺、大爺求您放開我——”
趙寶珠冷哼一聲,放開手,將他從地上拉起來。那少年站起來,像是被他打疼了,委委屈屈地抽泣起來,感到趙寶珠在看他,立即低下頭用袖子抹臉。
趙寶珠一看,便瞅見他袖子上有好幾塊補丁,心里便軟了軟,緩聲問:“疼了吧?怎么話也不問一句便打人?”說罷將他上上下下看了一圈,道:“你可是這里之前的下人?”
那少年本來兀自哭得傷心,一聽這話動作頓住,驚訝地抬頭道:“你……大爺怎么知道?”
趙寶珠笑了笑,道:“隨便猜的。你對這地方如此熟悉,穿的也不像是乞丐,便覺著像。”
這少年雖是落魄,但整體還是干凈的,身上的衣裳雖是粗布麻衣,卻很厚實,也有些樣式,不像是流民乞丐隨地撿來的衣裳。
那少年驚訝地長大了嘴,沒想到這個忽然闖入的陌生人會這樣聰明,竟一眼就看穿了他的身份:“我……我是之前伺候縣老爺的。”
趙寶珠問:“我聽聞縣老爺可是兩年前就去了,你怎么還在這兒?”
少年撇了撇嘴,斂下眼道:“其他人都走了,那些黑心肝的拿了我的遣散銀子,我沒地方去,又沒錢,不待在這兒就餓死了!”
趙寶珠聞言了然?瓷倌甑哪昙o,兩年之前更小,但凡遇事定是爭不過其他成年下人的。但凡有利可爭,便定有仗勢欺人之事。
他頓了頓,問:“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此時也不哭了,黑而圓的臉上眼睛轉了轉,警惕地*看了他一眼:“還不知老爺是何方神圣?”
聞言趙寶珠勾了勾唇角,小孩兒還挺機靈的,解釋道:“我是新上任的縣令,你既沒地方去,不若就留在這兒繼續幫我做事,可好?”
聽了這話,少年猛地抬起頭,瞪圓了眼睛:“你、你說你是縣令?!”
趙寶珠點了點頭,挑眉道:“怎么、你不信?”
少年瞪著眼不說話,他是知道有個新縣令要來的,幾日前還有州府衙門的人來將大門上的鎖拿開。他怕被人發現,翻墻出去在外邊兒等到官府的人都走了才又從狗洞里鉆回來。
但是這人就是新縣令?少年很懷疑地盯著趙寶珠,此人看著比他大不了兩歲,身材清瘦,面色白凈,看著像是個文弱書生。雖然剛才被他一招擒拿手抓得很疼,但少年還是不敢相信這就是新的縣令老爺。
趙寶珠見他神情,也懶得費口舌,直接將派職公文、官袍官印記拿出來給他瞧:“現在可信了?”
公文官印這等東西可是做不得假的,少年這才信了他的話,噗通一下子跪到地上將頭往地上磕:“阿隆拜見縣衙老爺!
趙寶珠一個沒拉住,少年跪倒在地上砰砰砰給他磕了三個響頭:“還請老爺寬恕小子有眼無珠之罪。”
“哎呀。”趙寶珠趕忙去將他拉起來:“地上那樣臟,快起來。你不認得我,不知者無罪,沒什么需要我恕的。”
少年是個皮實的,頭磕得那樣響,站起來額上卻一點兒傷痕都沒有,一雙眼亮晶晶地望著趙寶珠。主屋中沒有燭火,燈光暗淡,趙寶珠便把他拉到主屋中,在堂上坐下,準備好好詢問一番:
“你的名字是哪兩個字?”
趙寶珠一邊兒問,一邊兒將包袱中的東西收拾出來。然而許久都為得到回復,他疑惑地偏過頭,便見少年正滿臉驚異地盯著他,目光凝在他面上,神情有些癡呆。
趙寶珠擰起眉,道:“盯著我看干什么?問你話呢,我臉上有花不成?”
少年這才一個機靈回過神來。方才屋里沒有燭火,趙寶珠又背光站著,看不清楚相貌。現今坐在堂上,明亮的燭光往他臉上一照,少年差點兒驚愕地下巴都掉下來。只見這位縣令老爺面白如玉,兩腮似雪,柳眉如黛,長睫小扇子般掩著雙貓兒眼,端的是一副美人兒模樣。
第50章 百姓
這……這位老爺長得也太秀氣了些!少年騰地一下臉都紅了,覺得這位縣令老爺比前些時候尤家娶親時,戲臺子上頭演旦角的戲子長得還美。
他剛有這個想法,就心中猛地一顫,暗中掐了自己大腿一把。他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竟敢用戲子與縣老爺比較!真是該死!
“我……我叫阿隆!彼w速低下頭,再不敢看趙寶珠的臉,嚅喏道:“興隆的隆!
趙寶珠奇怪地看了他,終是收回了目光,拿筆于宣紙上將他的名字寫下:“姓什么?”
少年低著頭道:“沒有姓,我小就被人牙子買到這兒來了,不知姓什么!
趙寶珠筆頭一頓,看他一眼,也沒說什么,道:“那我便還叫你阿隆!
阿隆胡亂點了點頭,哪里還聽得進去趙寶珠在說什么。滿心滿眼都在想天底下怎么會有長成這般模樣的男子,又想這樣玲瓏的人物怎么就落到他們這窮鄉僻壤來了?使他到這兒來的人也著實是恨得下這個心腸。
趙寶珠不知他心中所想,只顧著將手下的契約寫完,蓋了印,遞到少年面前給他看:“你看看,有什么不合意的地方再改!
阿隆聞言,這才緩緩抬起頭,還是不敢抬頭看趙寶珠。他將那張紙拿在手里,打頭便看到了「生契」兩個字。元治朝有生死兩種契約,「生契」是有期限,兩年一續、三年一續,到時守契者便可跟契主商量,談得好能漲些工錢,談得不好便不再續約。而「死契」便霸道了。一旦簽字便是定死了的,只有契主將守契方趕出去,或是兩方中哪一個死了,才算是作罷。
阿隆被人牙子賣到無涯縣里時,跟上任縣令簽的便是這死契,本是要為這縣衙老爺效力到死的,幸而這縣令老爺先去了,他便成為自由身。雖然不必在像以前那般被其他大些的下人朝打夕罵的,卻也沒了工錢,這兩年阿隆都是靠縣衙倉庫里陳年剩的糧食,加之時不時出去討些別人不要的菜心碎豆腐什么的,這才活了過來。
然而現今趙寶珠拿給他的生契上竟明白寫著,每月工錢三貫,吃住都在縣衙,逢年過節還能再另二吊賞錢,生契三年,續約之事再議。
阿隆一看便瞪大了眼,拿著契約的手都在發抖。三貫錢!他在老縣令手底下時一月只有半貫錢,每每還有被那些大點兒的小廝丫鬟們占去不少,他正是長身子的年紀,每月的錢只夠買些吃食貼補,不至于餓肚子罷了。連縣城里最賺錢的典當鋪里學徒的小廝每月也只有一貫錢,沒成想趙寶珠一出手就是三貫!
“這……這……”阿隆一邊驚喜,一邊又不敢相信如此好運能砸到自己頭上,一時也顧不得其他的了,抬頭希翼地看向趙寶珠:“老爺、老爺可是當真的?”
趙寶珠溫和地看著他:“自然當真!
他到底這一路上省吃儉用,李管事臨行塞給他的二十兩還原原本本地放著未動,還有各處官府派下來的銀子,因此銀錢上還算寬松。如今他看著阿隆高興的模樣,直想起自己在葉府上頭一次拿月錢時的場景。葉府上下如何待他,他看在眼里,到底是學了些東西,現今也懂得厚待下人。
他說罷,拿出一吊錢來遞給阿隆:“這些錢你先拿去,明兒早去買些安置的物什,我看你的衣服也穿的久了!
阿隆激動地說不出話來,略黑的臉漲紅,跪下去便給他磕了三個響頭:“謝老爺隆恩、謝老爺隆恩!”
“唉!壁w寶珠趕忙去拉他:“怎么動不動就要跪,快別跪了!彼彩穷^一次當官,以往都是跪別人的,現今阿隆跪來跪去,他還有些不習慣。
阿隆登時成了只快樂的小犬,圍在趙寶珠身邊打轉,殷勤地又是為他張羅吃食、又是打來水給趙寶珠擦洗。趙寶珠眼瞅著都覺得他背后隨時要伸出條大長尾巴來,在空中畫圈了。
今日天色晚了,沒時間再好好收拾,主仆兩人便把主屋和側邊兒的廂房收拾出來,再將陳年老被褥挑出來個新些的,和被將就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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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趙寶珠一睜眼,便聞到了空氣中的柴火味。
葉府上的后廚與前院隔得遠,趙寶珠自搬入瑞來院后邊再也沒聞過這樣的氣味。如今驟然聞到熟悉的香氣,還有些懷念。往日在家里,他也是日日聞著爹爹燒柴火的味道起床的。
他微微動了動身子,自榻上爬起來,剛坐起來就’嘶’了一聲。這里的床榻用的都是最普通的木料,自然比不上葉府里上好的紅木、楠木做的床榻睡起來軟和。被褥里泛著潮氣,也早都不松軟了,趙寶珠睡了一夜起來是腰酸背疼,夜里還多夢,起來眼里酸澀無比。
趙寶珠撐著額頭,緩了好一會兒才起來,暗中搖了搖頭:真是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他這把骨頭已被葉府的金香玉露泡軟了!
趙寶珠擦了擦額上睡出來的冷汗,換上官袍,這才走出去。只見前廳里阿隆已燒好了飯,桌上有擺著一大盆糙米粥,一小碟拍黃瓜,兩個白面饅頭。一席早飯半點兒葷腥都不見,跟葉府里下人吃飯的席面兒比都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然而趙寶珠見了,卻是松了一口氣,他往日在家中也是這么吃的。如今見了,才覺得腳終于落在了地上,往日中葉府的錦衣玉食到底像個幻夢,離他而去了。
“老爺,快坐下吃!卑⒙∫笄诘。
趙寶珠便走過去,坐下拿起筷子,卻見阿隆還杵在一邊兒,便抬眼問:“你怎么不坐下?吃過了?”
阿隆全沒了昨日拿木棍兒威脅他的狠勁兒,像只溫順的小犬站在一旁,靦腆地笑了笑:“我等老爺吃完了再吃!
趙寶珠看他一眼,拿筷子頭往桌邊二敲了敲:“分得那么清做什么,坐下吃,吃完了還有事兒給你干呢!
阿隆聞言一頓,小心地看了眼趙寶珠的臉色,見他是真心說這話,才緩緩坐下來。還不敢吃桌上的白面饅頭,只敢扒拉面前的糙米粥。趙寶珠遂拿了個饅頭塞給他:“吃吧,還要我請你不成?”
阿隆接了饅頭,很感激地看了趙寶珠一眼,心想這新來的縣令老爺真是人長得美,心也善。難不成進士老爺都是這般?看來古人說的’書中自有黃金屋’之類的話還真是有道理。
兩人相識僅僅一天,阿隆心里對趙寶珠已然生了敬仰之情,撕了塊兒饅頭塞在嘴里,精致麥面兒的香甜滋味在嘴里散開,阿隆鼻頭一酸,兩行淚就從面上滾了下來。
趙寶珠吃著吃著,就見他哭了起來,驚詫地睜大了眼睛:“正吃著飯呢,你哭什么?可是沒吃飽?那這個你也拿去吃!
阿隆急忙拿袖子擦干了淚,嘴里含糊著推拒:“不、不不——我就是太高興了、我好久沒吃過白面兒的饅頭了!彼橐鴰卓趯z頭吃了,含淚仰慕地看向趙寶珠:“老爺待我真好!”
趙寶珠聞言,吃飯的動作微微一頓,半響才低下頭繼續喝粥:“這就算待你好啦?”
阿隆沒聽出他聲音里絲縷的惆意,用力點了點頭:“老爺是好人!
才剛認得他就說這話,趙寶珠彎了彎嘴角,瞥了正憨吃憨喝的阿隆一眼,還是個小孩子呢。阿隆性子活潑,吃著飯還要好奇地問趙寶珠:“老爺你是自京城來的?京城是不是很大?”
趙寶珠喝了口粥,點了點頭:“是。大極了!
阿隆又問:“有很多人吧?街上的人是不是都穿著絲做的衣裳?”
“那倒也不是!壁w寶珠道,接著想了想,又道:“有錢人家都穿絲制的衣裳!
葉京華給他穿的衣服無一不是上好辰蠶絲料子,夏天穿來透氣又爽利。
聞言,阿隆極艷羨地嘆息一聲,道:“真好啊!闭f罷又問:“我還聽聞京中的貴人都吃什么人參肉桂、燕窩魚翅之物,可是真的?”
趙寶珠想起葉家的餐桌上的席面,點了點頭。
阿隆雙眸閃爍,像是魂魄已然飛到那京城中去了,艷羨道:“一定是我們這些人想都想不到的好味道!
趙寶珠聞言一頓,抬眼夾了塊兒拍黃瓜:“那倒也不一定。”
阿隆立即兩眼放光:“老爺你吃過?”
趙寶珠點了點頭:“吃過燕窩,沒什么意思。”
葉京華非要他吃,吃了也覺不出什么味道。趙寶珠暗暗想,還不如面前這碗糙米粥好。
阿隆茫然地’哦’了一聲,心想那比金子還貴的東西怎么會不好吃呢?同時悄悄地打量趙寶珠——雖認識的時日短,他卻已然察覺出趙寶珠不是簡單的讀書人。先是那通身的貴氣便不一般,還有穿戴的東西。
阿隆看了眼趙寶珠腰上系的東西。隨穿的是再普通不過的官袍,可那腰間的小玉兔可一看就是上好的料子,精致小巧,情態栩栩如生。
阿隆無端覺著自己這位新老爺約莫是在京中有些機緣的,但又想不通若是那般趙寶珠為何會流落到這窮地方來,索性不想了,只心中對趙寶珠的仰慕又多了幾分。
吃過早飯,阿隆起身要收拾碗筷,卻被趙寶珠一把拽。骸澳阆葎e走,我有事要問你!
阿隆于是坐回來,便見趙寶珠神色微斂,問道:
“我初來乍到,不知這里是個什么情況,你給我講講!
阿隆自然愿意,嘴巴一摸就跟他講起無涯縣的狀況來。與他原先想得差不多,無涯縣不通商道,下面有六個鄉路,當地產稻米茶葉為主,也養些家禽畜牧?h城里有三家做布料生意的,兩家屠戶,糧油鋪子若干,典當鋪一家,其余的便沒什么了。若要寄出書信,或是上縣學,都得去隔壁縣才有。
趙寶珠越聽眉頭皺得越緊,這樣聽來,這無涯縣竟然比他當日在的山南縣還要差上不少。山南縣城里至少有縣學,各色酒肆客寨,雖蜀山道路不通,但好歹一年中總有那么一兩隊人馬往來。這無涯縣竟一概沒有。
趙寶珠不禁皺眉問:“怎么會連一支商隊也沒有?”
阿隆咽下一口粥,明知道縣衙里只有他們兩個人,卻還是伸頭望了眼門外,才壓低了聲音道:“老爺有所不知,我們縣雖小,卻有一家姓尤的鄉紳家資甚巨,聽說百年前就在這地界上了。城里的布料鋪子三家中有兩家都是他們的,還有糧油鋪子,典當鋪,全是他們家的!
聽到這里,趙寶珠眉尾一顫,緩緩抬起眼來,已然對阿隆接下來要說的話有所猜測。
阿隆果然接著道:“聽村里的老人說,原本縣里是有商隊的,只是多年前尤家人開始做布匹生意,便不許外人來販賣,聽說……是有派了人出去扮作土匪模樣,截了好幾車貨物,好好的布匹一把火燒了。這樣胡做幾遭,外頭的商隊就都不敢來了。”
隨著他話音落下,趙寶珠的臉色已然黑如鍋底,阿隆不覺聲音低了些,便聽到趙寶珠問:
“他們這般,也沒有人管?”
“誰敢管啊!卑⒙≌f到這兒,也嘆息一聲,道:“我勸老爺也別管,他們尤家人霸道得很,聽說是祖上和知府家中結了親戚,有大樹靠著,什么都不怕!但凡是礙他們家事兒的人,談笑間便打殺了,要是去他們家里拿人,那院子圍得跟鐵桶一般,怕是要軍隊人馬通通都來才破的開呢!”
阿隆說話間有夸張的成分,尤家人就算再有州府上的親戚,也不至于能將家里建得跟要塞一般。然而抽絲剝繭,光把事實提煉出來,光是尤氏壟斷商貿、和能隨意打殺他人這兩宗,便已能覺出這尤氏一族在無涯縣只手遮天之態。
趙寶珠臉色越來越沉,最后看得阿隆不敢出聲,終是抬手一掌拍在桌上:
“竟有這樣的事!”
阿隆被他嚇了一大跳,急忙站起來將大門關上,又返回來,低聲對趙寶珠說:
“老爺可悄聲些,保不準被尤家人聽了去,找老爺的麻煩!
趙寶珠面色陰沉,抬頭看了他一眼,見阿隆面上不作偽的懼意,更是感到了尤氏一族的威懼之大。
他按在桌上的手握成拳,面上神色變幻,怒色終究是隱去了,道:“我明白。”他頓了頓,看向阿。骸斑多謝你勸我!
阿隆一聽,還以為是趙寶珠聽進去自己的勸了,不會去管尤家的事情,便松了口氣,坐下道:“老爺哪里的話,我到底不是在這兒生的,老爺想知道旁的事兒,還要去找些老人打聽才好。只是……碰上尤氏的事,縣里人恐怕都不敢多言。上一位縣老爺據說早年間也管過,頭一宗案子便碰了霉頭,后來也就撒手不管了!
趙寶珠聽著他的話,面上不陰不陽,也不知聽進去了沒有。阿隆自顧自地說著,接著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驀然一拍額頭從椅子上蹦起來:
“哎呦!我忘了一件要緊的事!”
趙寶珠疑惑地抬頭望他,還沒來得及問是什么事,就見阿隆拔腿跑出去,不出半刻便回來,手上拿了一只信封。
趙寶珠一望,單單看上面的火漆就認出那是葉府的信件,心中猛地咯噔一下。
“這信前幾天就送來了,說是給新任縣老爺的,我不知是誰,就先收下了!卑⒙⑿欧膺f給他,指著封上的墨字道:“老爺看看,這是否是老爺的大名?”
趙寶珠接過來一看,便見信封上明白寫著「青州府無涯縣縣令趙寶珠大人收」。
“是我!壁w寶珠驚喜地看著手中的信封,葉府的信竟然這么快,他人還沒到,信就先到了。
必定是少爺寫來的。趙寶珠內心震動,立即對阿隆道:“快拿那開信刃來!
阿隆見他如此高興,心里又對趙寶珠在京城中有親緣這個猜測更加肯定,扭頭去拿了小刀來,便見趙寶珠極其小心地拿小刀割開了火漆,將信紙拿了出來。
一拿出來阿隆心底便’嚯’了一聲,好厚的一疊,眼看著就有五六張,這是有多少話要說?
趙寶珠展開信紙一看,果然是葉京華的字跡。頭一句便寫著「寶珠親啟」。看到那四個字,趙寶珠心中驟然冒出股熱流,心田宛若被春雨蓋過,妥帖非常。少爺到底是念著他的。
趙寶珠急急看下去,頭一句葉京華便問他是否到了任,住處如何,吃得可好,睡得可好。趙寶珠感動異常,少爺心思向來細致,對他更是體貼,當日不告而別,定是讓少爺擔心了。趙寶珠捏著信紙,一邊速速看下去一邊想著定要速速找到驛站,將手上的回信寄出去才是。
然而他正看著,門外忽然越來越喧鬧起來。
縣衙門不大,周邊兒的護院的墻也不高,樹也都枯死了,因此外頭聲音略一大便傳進來。先前趙寶珠便聽到了些人聲,以為是清晨人家活絡起來,便沒有在意。誰知現在人聲竟越來越大,隱隱有鼎沸之勢。
趙寶珠皺了皺眉,對阿隆道:“怎得這樣吵?你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他說著看過去,卻見阿隆面上神色訕訕,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似的,好半天才猶猶豫豫道:“老爺……我、我前些時候去早市上買饅頭,大家都在問昨日趕著黑馬進城里的人是誰。我、我就跟他們說了,說是新上任的縣令趙老爺!
阿隆說的含糊,實則根本就不需有人問,他自己去買個饅頭,恨不得將本縣來了個漂亮縣令老爺的事讓所有人都知道!
無涯縣百姓對官府原本是十分排斥的,因著前任縣令在這兒當了十幾年的官兒,卻一味的怕尤氏,被嚇破了膽,百姓中有人遭了難,也從未見他出來主持公平正義。所以聽阿隆說起新任縣令的事兒,眾人本是不感興趣。但愛美之心人皆有之,聽阿隆說起這新縣令貌比天仙,倒是一個兩個都生了些好奇。
阿隆不好意思地說:“約莫……大家都想來看看新縣令老爺是個什么樣子!
趙寶珠不知阿隆在背后編排他的那些話,只以為百姓想來見見新縣令,略微思慮了一片刻,便站起來道:“倒也正好,隨我出去看看!
阿隆跟在趙寶珠身后,到門口推開大門,便見縣衙門口人頭攢動,少說也有幾百個人。
他們都是無涯縣縣城里住著的普通百姓,眼見著縣衙的朱色大門開了,從中走出一個穿青色文雀官袍的清瘦少年,天光打在他面上,在尖翹精致的鼻尖兒上閃過一點亮光。
眾人一下子都愣住了,人群中剎那安靜下來。
趙寶珠也沒想到會有這么多人,驟然也愣住了。
兩撥人便這么無言相對,好半天后,人群中才漸漸傳出窸窸窣窣的議論聲:
“……這就是新縣老爺?”
“長得真俊……阿隆那小皮子還真沒說謊……”
“哎呀……怎得生成如此模樣?跟畫里人兒似的!
眾人雖是驚異,卻也不敢高聲議論。他們這小縣城里真是從未見過如此標志的人物,這新縣令老爺長相比那供奉上的觀音童子像還要精致,身段兒盤靚條順,還有那通身的貴氣——若不是身上穿的官袍,倒像是那些個貴人家的富貴公子!
這樣的人物,就是他們的新縣老爺?
眾人擠作一處,看趙寶珠的眼神如看那仙境之人似的,是想議論,但趙寶珠不說話,他們也不敢開口,只怕自己粗言粗語地說出來了,攪擾了這畫里人一般的公子。
便是之前心里對這位新縣令的諸多膈應,也都緩緩散了。他們雖是不相信官府,覺得這些縣老爺都是轉著圈兒吃他們與尤氏兩頭好處的貨色,但面對這樣一位美人兒也說不出難聽的話來,一時間眼中的戒備也都散了,只敢用看玻璃罩子里頭的精細玩意兒似的艷羨目光安靜地欣賞趙寶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