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宸妃
趙寶珠停了,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喜道:“真的?少爺愿意下場春闈了?”
李管事含笑著點了點頭。
趙寶珠的眉毛揚起,大喜過望道:“那太好啦!”他興奮地兩頰紅紅,一轉頭就往書房里跑,玥琴都沒能跟上。
趙寶珠一頭沖進書房,抬頭便見葉京華坐在書桌后。聽到門口的動靜,葉京華抬起頭,一見是趙寶珠,眼眸一亮,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寶珠。”
趙寶珠急步跑過去,雙手撐在桌面上,抬頭看向葉京華:“少爺,你要下場春闈了!”
葉京華垂下眼,見少年一雙貓兒眼亮晶晶的,臉頰粉紅,圓嘟嘟的好似蘋果。他眼看著,頓了頓,最終還是忍不住伸手在少年的兩頰上輕輕捻了捻:
“是啊。”
他只碰了一下便快速地將手收了回去,雙手背在身后,微微挑了挑眉:“你讀書尚且如此用功,我這個做主子的怎能讓你丟臉。”
趙寶珠興奮地兩頰通紅,嘴唇顫抖了兩下,到了激動處反倒什么話都說不出,最后憋出來一句:“少爺,等你被點了狀元,要不要騎雪云去游街?”
雪云就是葉府后院馬廄養的那匹通身雪白的高頭駿馬,趙寶珠自從被它嚇得摔到頭之后就對這匹俊美的白馬心存偏見,害怕它到時候把葉京華也摔下來。
葉京華聞言一怔,接著抬起手,好笑地摸了摸趙寶珠的頭,又向下撫到鬢角:“想什么呢,到時自然有宮里的馬。”
“啊,是、是了。”趙寶珠點了點頭。越想越激動,一激動就開始憂心,從書桌上走開,開始在原地轉圈:“不好,少爺的學問無人可及,但是你一天到晚看的都是些閑書,要是生疏了可如何是好?現今離春闈只有十來天了,怎么趕得及——”
葉京華看他像個追尾巴的小狗似的轉圈,啼笑皆非地從書桌后走出來,將他攔住:“自己的學問還是半桶水,就擔心起我來了?”
趙寶珠這才停止轉圈,傻傻抬起頭道:“是哦。”葉京華有什么好擔心的。雖趙寶珠未曾看過葉京華寫的策論,但他學問如此好,父親是執宰,大姐是宮里的娘娘,還得皇帝賞識——趙寶珠想不出除了他還有誰能擔得起這個狀元。
而他……趙寶珠這時才后知后覺的再次想起自己丟失的名帖,又想起他也是要考春闈的,頓時一陣頭皮發麻。現在看來名帖是找不到了,就看益州學政能不能按時把底帖發到京城來——退一步說,就算是名帖送到了,他下場春闈能否中榜又是另外一說。
他自小讀書便是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縣學只有在農閑的時候能悄悄去偷聽幾節課,平日里全靠著鄰居家讀過書的大哥哥講解,就這么東拉西扯地勉強將鄉試考過了。
雖說上京科考的學子都是舉人,可舉人也分三六九等,有各個府上的解元,有差一點錯失解元的舉子,還有他這樣吊車尾堪堪考上的。
雖經過葉京華這些時日的教導,趙寶珠覺得自己的學問進步了不少,但一想到春闈,還是心里有些沒底。不知道他這三板斧放到全國各地來的舉子中間又怎么樣。
趙寶珠想著,面上漸漸帶上了些憂色。葉京華見了,抬手在他的鼻梁上刮了一下:“琢磨什么呢?”
趙寶珠抬起頭,看見葉京華,忽得想起了什么,道:“對了,少爺,你的東西落在我這兒了。”
葉京華垂眼看他:“什么?”
趙寶珠低頭將玉佩從懷中掏出來,頗為小心地捧到葉京華面前:“您的玉佩落我這了。”
葉京華看到那玉佩,目光只在上面停留了短短一瞬,便移開:“這不是我的。”
“啊?”聞言,趙寶珠一愣,接著低頭看了看玉佩上的「慧」字,道:“這分明就是少爺的——”
他抬起頭去看葉京華,后者卻立即將頭扭到另一邊。趙寶珠愣了愣,從男子微微勾起的唇角上看出一絲揶揄,登時火冒三丈:“少爺!”趙寶珠氣的抬手去捶他:“你又騙我!”
葉京華在他的推搡下轉過頭,含笑地看了趙寶珠一眼,道:“沒騙你。玉佩有許多,怎么記得住。你拿去玩兒吧。”
趙寶珠不知自己手里的玉佩是御賜之物,心想葉京華恐怕玉佩確實有許多,一時有些猶猶豫豫。葉京華這時在他耳邊說:“昨日的策論,我還未給你講完。”
趙寶珠的注意力瞬間被吸引了過去,順手便將玉佩揣在了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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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時,皇宮中。遠治帝不知自己賜給葉京華的東西被隨手送了人,此時他立于宮內一扇豎窗前,看著空中翩翩落雪自紅墻前落下,嘆了口氣。
聽到他的嘆息,四處侍奉的太監都屏息靜立,生怕惹怒了皇帝。
這時,釵環互相碰撞的叮當聲響起,一道冷若霜雪的女聲傳來:“既是要賞梅,圣上又何故嘆息?”
元治帝回過神,轉過頭,便見一張絕世美人面正冷冷瞥著自己。
她烏發如瀑,玉面似雪,擁著一張潔白狐裘,唇上點了些微唇脂,竟比其后的紅梅還要嬌艷。元治的目光軟了下來,忍不住露出一點微笑,抬手搭上女子的肩膀:“愛妃,朕有煩心事啊。”
若是平常的妃子,此時一定會溫柔小意地上前安慰。但宸妃自有一番品格。她就這樣睜著雙冰雪雙眸,朱唇張合間吐出兩個字:
“何事?”
若不是御書房的太監宮女們修養夠高,定有人會笑出聲。元治帝頗為無奈地勾了勾唇,故意道:“愛妃也不問問是否是朝堂之事,就要問?”
宸妃聞言,輕蹙了蹙精致的眉尖:“那便容臣妾先行告退,話畢便轉過身,玫紅的裙尾在青石磚上拖曳出一道艷麗的弧度。
“誒、誒誒——”元治帝趕忙伸手拉住她:“愛妃,朕是說笑的。你怎么當真了呢?”
宸妃頓住腳步,緩緩偏過頭來,露出小半張雪白的面孔:“皇上說的,臣妾自然當真。”
元治帝見狀,幽幽嘆出一口氣。他年輕時也是個威儀非常的皇帝,但年紀上來了,還真就稀罕葉家人身上這股如云如霧般的清高勁兒。宸妃一個,葉京華也算一個,
元治帝將女子拉過來半摟住,嘆息了一聲:“還不是因為你那個小弟。朕看他是誠心跟朕做對。”
宸妃聞言,微微偏過頭:“卿兒是最乖巧不過的。”
元治帝看了她一眼,搖了搖頭道:“罷了。與你也說不通。”他抬起頭,看著遠處雪地中孤零零的一株紅梅,低聲道:“常家的嫡孫明日抵京,這次又算那小子逃過一遭,三年之后再來算總賬。”
“三年?”宸妃自然明白他在說什么,蹙眉道:“三年……那卿兒要何時娶親?他可是已及冠了。”
元治帝聞言,心中想起上次夏內監口中之事,垂眼看著宸妃白皙的側臉,心想待事情敗露,他又要吃好一頓閉門羹。
就在這時,一陣略微急促的腳步聲傳來。
夏內監走進御書房內,見元治帝與宸妃在一處,俯身斂目道:“老奴見過陛下,見過宸妃娘娘。”
宸妃微微點了點頭。元治帝抬手將他叫起來,道:“有什么事,說罷。”
夏內監看了一眼宸妃,埋下頭去,拱手道:“恭喜陛下,恭喜宸妃娘娘。葉家二少爺的名帖,方才遞到學政司了。”
“啊。”他話音一落,宸妃美麗的面上立即浮現出驚喜的笑容,扭頭對元治帝道:“陛下,卿兒果然是懂事的。”
然而元治帝卻神情復雜,忍著才沒黑了臉。他頓了頓,偏過頭輕聲對宸妃道:“愛妃,你先去西雨亭等著。”
宸妃見元治帝臉色不對,疑惑地擰了擰眉,卻還是順從地低下頭,屈膝行禮:“臣妾告退。”
一直目送著宸妃的背影消失在門廊后,元治帝才回過頭,冷著臉道:“怎么回事?他要干什么?真要跟朕對著干?”
夏內監一聽便知道元治帝是動了點兒真怒了,立即跪了下來,道:“陛下請息怒。葉二少爺雖是行為無常了些,但他的名帖是實打實地遞到了學政司,今年是必定要下場,這也是好事啊!”
元治帝聞言沉默了片刻,眉目漸漸舒展,道:“也是。”葉京華下場,他還是高興的。元治帝負手在原地轉了兩圈,面上漸漸浮出點笑意,卻還是皺著眉,罵了一聲:“臭小子。真是知道給朕出難題。”
夏內監見他神情好了,哧溜一下從地上拍起來,陪笑道:“年輕孩子們沒個定性,可不就仰仗圣上裁決嗎?”
元治帝琢磨了片刻,偏過頭,居高臨下地看著夏內監:“你說,他怎得就想考了?”
元治帝本想著會不會是葉京華故意要跟常氏嫡孫爭意氣。但這個猜想很快被他自己否決,葉京華不是那樣的性子。
夏內監聞言,向左右看了看,湊上來輕聲道:“聽說……是他身邊的那人勸了的緣故。”
元治帝恍然大悟,點了點頭。這個年紀男子忽然改變,多半是為了意中人。元治帝笑了一聲,緩緩踱步到窗邊,看著外面逐漸融化的雪,低聲道:“倒是個明事理的。”
夏內監在一旁附和道:“老奴全部打聽過了,闔府上下都說是個乖巧的孩子。”
元治帝點了點頭。雖算不得正經姻緣,但葉京華身邊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近身的。若是個巧言令色,不明事理的,他還得找個法子除掉,到時候避不了要傷了君臣情分,還是免了這個麻煩最好。
只是剩下的事就有夠頭疼了。
元治帝抬手一撫額頭,扭頭朝夏內監道:“派人去葉府傳口諭,叫他要考便好好考。若不得狀元,以后就不用再來見朕了。”
夏內監聞言在心里’嚯’了一聲,面上俯身應下。一邊朝下退一邊心道,這下這位葉公子可得好生拿出真本事了。現下京城之中本就對他的非議本就甚多,再加上一個南邊來的常氏遺孤,高臺架起,南北兩邊的官場多少人眼睛都盯著這場春闈。
葉京華若是不能拿出一張華彩非凡的狀元卷來,恐怕是不能善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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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日之后。
短暫的倒春寒之后,便是接連幾日的太陽天。自冬季堅挺至春日的最后一點兒積雪終是化了,在陽光之下簌簌變為一汪春水,浸潤進土地,流入花根之中。
離春闈愈近,趙寶珠便加倍用功,日日都是挑燈夜讀,聞雞而起,墨都寫完了好幾方。院子里的其他下人都被他這股勁頭所震懾,連最沒有眼力見兒的鄧云都不再來煩他,反而還時時從后廚給他捎些前頭沒用完的宵夜來。
趙寶珠算得上是心無旁騖,只剩下兩件憂心的事,一是他下落不明的名帖。趙寶珠后來又出府去尋了許多次,都沒見到名帖的半點蹤跡,已基本上放棄尋找名帖,只希望益州能將底帖快快發進京城。
而這第二件事,就是葉京華。
這也算不得趙寶珠杞人憂天,離春闈還有一周不到,可葉京華沒有半點要在「正經書」上下功夫的意思。每日還是捧著雜書游記看,另外指導趙寶珠功課。趙寶珠沒見他寫過哪怕一篇策論,或研習過四書五經中的哪一篇。
趙寶珠每每催促,不是被敷衍了事,就是面上答應,實際一筆不動。
給他的小玉兔子倒是按時完工,系到了趙寶珠腰間,精致到兩爪上的小指都清晰可見,十分憨態可掬。
趙寶珠看到這小兔就來氣,可見葉京華的力氣都使在什么地方了。他煩惱著,手上拿著毛筆半天沒動,以至于宣紙上留下了一點墨漬。
“啊!”趙寶珠看見了,心疼起紙來:“浪費了……”
就在這時,一個鬼鬼祟祟的黑影映在了窗戶紙上。鄧云從門框探出半邊頭來,往里頭看:“寶珠,你溫書呢?“
趙寶珠還心疼著,皺著眉抬起頭:“在呢,怎么了?”
鄧云將雙手搭在窗框上,向下盯著宣紙看了一會兒,沒看出什么明堂來,只好放棄,道:“少爺叫我來跟你說,今天晚上一起出去玩兒。”
趙寶珠看他一眼,低下頭:“我不玩,我要溫書。”
“誒這家伙、讀書讀傻了。”
鄧云伸出手朝他頭上彈了一指頭,在趙寶珠不可置信地起頭時笑道:“你傻啊,少爺帶我們去趕廟會,不去白不去啊。”
趙寶珠捂著額頭,眨了眨眼:“廟會?”
第32章 廟會
趙寶珠聽說過廟會,在畫本上也看過,聽說是蘇杭京城這一類繁榮的地區、在某些特殊的時節,會在各處張燈結彩,擺出很多小攤子來販賣各地的東西,非常好玩。
趙寶珠可恥地心動了。他還沒見識過廟會呢。
但是春闈畢竟是快到了,趙寶珠還是有點猶豫。
等用過晚膳,天色漸漸暗下來之時,鄧云、李管事與方家兄弟兩人簇擁著葉京華站在府門口,十分熱鬧。倒顯得一個人站在廊下的趙寶珠有些孤單了。
趙寶珠一手捏著書,扭扭捏捏地站在廊柱邊,時不時朝府門口看一眼。
鄧云幫葉京華整理好衣服,抬頭見趙寶珠還在走廊下杵著,頓時氣笑了:“寶珠!你還不快滾出來?”
趙寶珠氣惱地瞪他一眼,但礙于葉京華在看這邊,也不好跟他發作,嘟嘟囔囔道:“我要溫書。”
鄧云聞言高高揚起濃眉,抬腳就要過去捉趙寶珠,卻被方勤一把攔住,朝旁邊使了使眼色。鄧云一抬頭,便見葉京華正斜眼瞥著趙寶珠,面上帶了點若有若無的笑意。
趙寶珠自然也發覺葉京華在看自己,臉龐紅了紅,忍不住低頭看手里的書,若是葉京華非要他去——
誰知下一瞬,葉京華的聲音遠遠傳來:“他不去便算了。”
葉京華轉過臉,朝府門外走:“走吧。”
趙寶珠不可置信地抬起臉,見一群人真要丟下他去廟會,又不干了:“誒、等等!”急急忙忙追上去:“我也要去。”
方氏兄弟對視一眼,頗覺好笑。鄧云也在旁邊嗤笑一聲。葉京華被趙寶珠抓住袖子,緩緩轉過臉,星眸中啜著笑意,一抬手臂摟住他的肩膀:“走吧。“
趙寶珠這次反應過來自己又被捉弄了。他日日被葉京華騙著玩兒,已習慣了。等被攬著塞進馬車里,才低聲喃喃道:“我的書怎么辦?”
他追得匆忙,書還捏在手里。葉京華低頭一看,從他手里接過來,右手往馬車里的某處,隨著’咔嚓’一聲脆響,馬車中竟然顯出一個暗格。
趙寶珠瞪圓了眼睛看著葉京華將他的破書放進了暗格里,不僅驚詫地轉頭看向四周,這馬車里頭到底還有多少他不知道的機關淫巧?
“放在這,不會有人拿。”葉京華轉過頭,低聲道。他知道這幾本快要散架的舊書對趙寶珠意義重大,畢竟他都給了他許多新書,但趙寶珠依舊總是拿著幾本舊書看。
暗格收回去之后,趙寶珠還忍不住伸手去摸,什么都沒摸出來。
馬車很快駛出了暗巷,嘈雜的人聲一下子涌了進來,趙寶珠忍不住撩開馬車窗戶上的簾子,往外一看,就被滿街的人震懾住了。
街上的人比往常多出數倍,人和人之間幾乎沒有空隙,女人男人老人小孩都齊齊出動。大街兩側的酒樓上正往下掛燈籠,一整串鮮紅的燈籠從樓頂拋下,在空中彈了彈,引得眾人紛紛驚嘆異彩。趙寶珠目瞪口呆地看著酒樓上似是要飛身而下的美貌歌女,和人群中正帶著金環的人正不斷翻著跟頭的雜技藝人,一時間眼睛都不知該往哪里看。
就在這時,趙寶珠的視野一側忽得出現了什么。他一驚,轉頭看去,便見一只巨大的金色龍頭正從馬車的窗戶邊緣緩緩浮現出來。它瞪著雙怒目,嘴邊的龍須張牙舞爪,有男子的手臂那么長。
“啊!”
趙寶珠一把甩上窗簾,嚇得拼命朝后仰。
一雙手握住他的肩膀,趙寶珠感到自己靠在了一個溫暖的胸膛上,葉京華的笑聲從身后傳來:“別怕,那是彩車。”
“彩車?”趙寶珠心有余悸,幾乎是被葉京華半挾著下了馬車,仔細一看,果然見那栩栩如生的龍頭是由燦爛的金黃色圖紙糊成的,架在一個木制的車架上,下面還有咕嚕咕嚕的滾輪,四周圍著五六個壯漢,正推著彩車往前走。
……原來真的是車。趙寶珠松了口氣。雖這口氣是松了,但街上的人實在是太多了,趙寶珠從來沒見過這么多人,人山人海的簡直連路都看不清了。趙寶珠看著這滿大街蝗蟲般的人就心里犯怵,不知每年要吃空多少畝田、殺多少雞鴨才養得活這么滿城的人。
鄧云走在他側邊,斜著眼睛打量他,嗤笑一聲:“怎么?一出府就蔫巴兒了?”
面對此等盛景,趙寶珠又成了鄉下來的軟腳蝦。鄧云見他像個小尾巴似的黏在葉京華身后,嘲笑他:“平日里在府里我們插著腰大小聲,現在怎么慫了?”
趙寶珠聽了,撩起眼皮狠狠瞪了鄧云一眼。鄧云高高揚起眉鋒,’嘶’了一聲上前作勢要拉他。葉京華側過身,擋在他和趙寶珠之間,從腰間的錢袋子里拿出幾塊碎銀拿給鄧云:“自己玩兒去。”
鄧云拿了銀子,在手中顛了顛,頗有些幽怨地看了葉京華一眼,嘟嘴道:“少爺就知道護著他。”
葉京華懶得看他,回頭去同樣給了方氏兄弟一人幾塊碎銀,打發他們自己去逛廟會。這似乎已是一項葉府的傳統,幾人都表現得很熟練,拿了銀錢便各自去了。趙寶珠眼巴巴地看著,平日里他最不愛收葉京華的錢,但見別人都有,反倒有點艷羨地問葉京華:“少爺,我怎么沒有?”
葉京華回過頭,用手背在他臉頰上刮了一下,拇指上的玉扳指輕輕滑過他的下頜:“你跟著我。想要什么我給你買便是。”
他們站在一處燈火通明的酒樓前,葉京華背著光,嘴角啜著些許笑意,眼眸中映著點點光亮,宛若星河。
趙寶珠的呼吸猛地岔了一瞬,差點沒吸上來氣,雙頰猛地漲紅。
“走吧。”葉京華已回過了頭,同時手向后輕輕握了一下趙寶珠的手指前兩寸,示意他跟上來。趙寶珠只在原地愣了一瞬,便立即抬腳跟上去,他怕慢一步會被蝗蟲大軍擠死。趙寶珠擠在葉京華身邊,低頭跟著他走的同時抬手摸了摸胸口,他剛才不知突發了什么急癥,心口疼,還喘不上來氣。定是因為這些京城里的人將空氣都吸完了的過錯。
“寶珠。”
葉京華的聲音在他頭頂響起,趙寶珠一抬頭,便見兩只由紅紙剪成小人出現在眼前。
兩只紙人是戲曲里角色的樣子,異常的精致,看得出身上披著鎧甲,背后還插著極威風的小棋子,趙寶珠眼眸一亮,不自覺’哇’了一聲。
“好漂亮。”
他將紙人接過來,滿眼驚喜地翻來覆去地看。葉京華垂眸看著他,勾了勾唇,溫聲問:“喜歡嗎?”
趙寶珠頓時將剛才的急癥都忘記了,小心翼翼地拿手指去摸紙人鏤空的地方,小聲道:“喜歡。”
葉京華看著他,眸光微微閃了閃,仿若誘哄般壓低了聲音問:“既是喜歡,要對我說什么?”
聞言,趙寶珠略疑惑地抬起頭,在對上葉京華目光時忽然醒悟,笑著道:“寶珠謝過少爺。”說罷還裝模作樣地彎腰作揖:“謝少爺賞。”
葉京華見狀面上笑意更深,伸手將他拉起來:“少皮了。”趙寶珠笑盈盈地抬起頭,微笑間臉頰邊出現兩個梨渦,甜甜地說:“少爺待我真好。”
葉京華微微一怔。而后心中若有一股暖流冒出,流過四肢百骸,燙地他小指微微蜷縮了一下。
趙寶珠沒有察覺,復又低下頭玩他的紙人兒去了。葉京華看著他額前的發絲垂下,輕輕掛在泛粉的臉頰上,心中的暖中又摻雜進幾分暗流來。
兩個紙人便值得他如此開懷。葉京華無數次慶幸當日將這個小乞兒撿進了府中,若是將寶珠落在了外面——葉京華嘴角的笑意微淡,眸色深沉下來。
片刻后,葉京華伸出手,輕輕將他耳鬢的發絲別到耳后,輕聲道:“走吧,前面還有許多。”
葉京華與趙寶珠便這樣沿著街向下走。今日的京城人頭攢動,各地的小販紛至沓來,因著人多,倒是方便葉京華隱入人群之中,沒有往日里顯得那樣鶴立雞群。路過的小姐少婦,有注意到這位格外俊朗的公子的,往往只來得及看一眼便被人群擁著走了。
葉京華逛了一路,便買了一路,趙寶珠兩邊的側包里裝得鼓鼓囊囊,臉頰兩側也鼓鼓的。左手拿著一小盒子裹滿黃豆粉的驢打滾,右手拿著根黏糊糊的糖葫蘆,葉京華見他吃的香,便越買越多。趙寶珠也是來者不拒,葉京華遞給他什么他就吃什么。到了最后還是葉京華自己反應過來買的太多了,回頭看趙寶珠:
“你——”葉京華看著趙寶珠將手上最后一顆糖葫蘆嚼來吃了,又將手上剩的糖霜舔地一干二凈,兩邊臉頰紅撲撲的,垂下眼笑了笑:“都吃完了?”
趙寶珠放下手,驕傲地挺了挺胸膛:“都吃完了。”他雖長得嬌小,胃口卻不小,在村里就是一等一的能吃。他父親是村里遠近聞名的干活一把好手,種出來的東西大半都進了他的肚子。
葉京華見他驕傲的樣子,面上笑意更深,垂眼看著趙寶珠的肚子:“脹不脹?吃了這么多。”
趙寶聞言,有些不好意思地收起自己的小肚子,才反應過來自己是在京城不是在老家,低聲道:“少爺……我是不是吃的太多了?”
葉京華聽了,眉尾一動,立即道:“沒有。“頓了頓,又道:“還想吃什么,我再去買。“
趙寶珠聞言抬起頭,看著*葉京華勾起唇,兩個小梨渦又露出來:“我吃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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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京華與趙寶珠將一條街從街頭逛到街尾,人群到了盡頭,便來到了連接著河流的碼頭上。今年皇帝如往年般特許下令,將西京口的碼頭開放,允許平民百姓乘坐往日只有皇親國戚能坐的畫船。許多人一同擠在橋頭上,看著湖面上坐了滿滿一船人的畫舫往緩緩駛出碼頭。趙寶珠睜大了眼睛,看著一個老嬤抱著白胖的小孫兒坐在船頭,生怕他們祖孫倆被滿畫舫的人擠下去。
“在看什么?“葉京華的聲音在他旁邊響起,趙寶珠抬起頭,便見他半倚在橋頭,轉過臉往下瞥了一眼:“若是想坐,我改日再帶你來。今日人太多了。”
趙寶珠搖了搖頭:“我不坐,我不會水。”
他這只旱鴨下去坐船,若是翻了就成死鬼一條了。
趙寶珠自轉過臉,左右看了看,忽得眼前一亮,指著不遠處道:“少爺,我們去玩兒那個吧。”
他所指的地方有一處現搭起來的戲臺子,架子上用漁線勾出了網,上面掛了幾百個樣式各不相同的詩牌。參與者需要用上面的字開頭,默出一首詩來,集齊十首就能去前面跟人換一只面具。這是為平民百姓設計的游戲,雖詩牌中有極少數刁鉆的字,但大體上來講就是個默詩游戲,對葉京華和趙寶珠來說算得上是手到擒來。
一些如’風花雪月’般尋常的字下面都聚集了不少人,葉京華與趙寶珠專門往人少的地方鉆,去拿那些沒人感興趣的詩牌。
趙寶珠抬手將一只木牌轉過來,只見上面寫著一個「移」字。他皺起眉,一時想不起以這個字打頭的詩,一轉頭卻見葉京華已經寫好了。趙寶珠探頭望過去,恍然大悟:“啊,還有這一句。”
葉京華收起最后一筆,偏頭對他微笑。
夜色已經漸深了,四處燈籠紅火的燭光落在葉京華臉上,暖意自一雙星目中流瀉而出。
今日出來游玩,葉京華的穿著略微隨意些,此刻他衣襟略微敞開,一縷烏發自肩頭垂下,此刻略微側過頭的樣子好似畫本中憑一個笑就將人心勾了去的俊俏書生。
趙寶珠一時怔愣,臉頰漸漸泛起熱度。若是有門當戶對的官家小姐在場,估計當場便春心萌亂,連詩也默不下去了。
他們所在的角落靜謐非常,葉京華將筆放下,低聲與趙寶珠耳語,:“下一個詩牌你自己來,我不幫你了。”
趙寶珠渾身一顫,醒過神來,紅著臉點了點頭,心里暗暗祈禱下一牌是簡單的,別讓他在少爺面前丟臉。
果然,葉京華修長的手指將詩牌轉過來,上面寫著一個「青」字。
好啊!
趙寶珠在心底喝彩一聲。以【青】字開頭的詩詞不要太多!
于是他脫口而出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少年清脆的聲音在夜空中回蕩。葉京華每個字都聽清楚了,面上一怔,長如鴉羽的睫毛顫了顫,垂眼看向趙寶珠。
趙寶珠將詩說了出來,隔了片刻,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了什么。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這句是原出自詩經,是用于表達對男子的贊美之情。長久以來不乏臆測猜想,將這句詩譯為男子與男子之間的斷袖之情。
趙寶珠的臉肉眼可見地一寸寸變紅,目光落在葉京華青色的衣襟上。
若換了別的時日便也罷了,可今日葉京華偏生穿了件青色的衣服。他竟然還吟了那樣的詩——
趙寶珠睫羽亂顫,見葉京華面上的笑意淡了,因著垂眼,那雙琥珀般剔透的眸子似也深了下來,便以為他是生氣了,頓時手足無措起來:
“我……我、少爺,我不是那個意思。”趙寶珠磕磕巴巴地解釋道。
葉京華原本耳根也有些發紅,一聽這話,他頓了一瞬,緩緩抬頭看向趙寶珠:“什么意思?”
趙寶珠登時臊住了,瞪著雙貓兒眼什么都說不出來。
夜風緩緩吹拂過兩人頭上的詩牌,其中幾只碰在一起,發出叮當的響聲。旁邊有一家五口老小正圍在詩牌下,冥思苦想由’雪’打頭的詩句有什么。孩童斷續的喃語隨著輕風飄過來,隱約成了他們靜默的對視的配樂。
趙寶珠的心跳的似是要吐出來,臉燙若火燒,手心隱隱發著癢,還想咳嗽。
與他的慌亂成疾相比,葉京華顯得十分冷靜。他靜立于夜風之中,幾縷烏發從玉冠中滑落,垂在額前,玉色的臉映著畫舫上的燈光,目光凝在趙寶珠臉上。
這道凝視太長太深,趙寶珠不自覺咽了口唾沫,睫毛慌得直晃,卻不敢率先移開眼。
像是被捏住后頸皮的貓兒。
趙寶珠在錯亂的呼吸中看到葉京華眼眸黑沉,一雙薄唇輕輕一動,似是有什么話要說。
趙寶珠不自覺屏住了呼吸。
就在這時,一艘畫舫靠岸了,游客們歡歡喜喜地擁擠自船尾走下,碼頭一下喧鬧起來。
“看,那邊有在猜詩牌!”
不知是誰說了一句,人群注意到了詩社的臺子,漸漸分出一隊人向這邊走來。
葉京華閉上嘴,移開視線,朝向這邊緩緩移動的人群看了一眼,回頭沖趙寶珠微微一笑。他一笑,方才眉眼間的緊迫感淡了,面容重新柔和下來:
“我們集滿十首了。”他低聲道:“我去換面具來。”
說罷,葉京華拿起幾張寫滿詩詞的宣紙轉過身,向詩社走去。
從碼頭上來的人流幾息間就全擠到了詩牌下面,連趙寶珠所在的角落都不能幸免。人群一擁而上,漸漸遮住葉京華的青色的衣袍。
待他走遠了,徹底消失在人群中,趙寶珠才猛地吐出一口氣,緊繃的肩膀放松下來。
剛才少爺想說什么呢?
趙寶珠想著,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頓時被上面的熱度嚇了一跳。不用照銅鏡他也知道,現在自己定是副面紅耳赤的猴兒樣。
真是沒出息!趙寶珠低下頭,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臉。
不過就是說錯一句詩而已,有什么大驚小怪!趙寶珠低著頭,想起剛剛葉京華的神情,心想少爺不會是生氣了吧?現在想來,那句詩確實不該對著葉京華說,若讓少爺覺得他有那等不尊重的意思,那誤會可就大了!
趙寶珠咬了咬唇,抬頭隔著人群去看葉京華走到哪里,因著人多,他身量又不算高,惦著腳瞅了好幾下都沒看見。
“趙舉人?”
一道略帶驚訝的聲音自他身后響起。
趙寶珠一愣,回過頭,便見一匹高頭駿馬不知什么時候立在了他身后。一個身著鎧甲的男子坐于馬上,手里拿著頭盔,正垂眸自上而下看著他。
第33章 名帖
趙寶珠怔了幾息,才認出他是誰,驚喜道:“藍大人!”
騎在馬上的正是他剛到京城時好心的守門士兵。
趙寶珠眼眸一亮,臉上勾出笑容,想要迎上去,卻有些怕他騎著的馬,于是別別扭扭地停在了離馬頭半步的位置:
“許久不見趙舉人,別來無恙。“這位藍姓的軍爺似乎看出了他的懼怕,一手穩穩拉住套在馬頭上的韁繩,朝趙寶珠點了點頭,,上下看了看他道:“剛才遠遠看到趙舉人,還以為是認錯了。”
趙寶珠聞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當日形容狼狽,讓藍大人見笑了。”
男子聞言,也笑了,深邃的眉眼中映著燈籠的微光:“鄙名藍煜,若趙舉人不棄,叫我名字就好。”
趙寶珠自小就十分仰慕書里馳騁邊疆的大將軍,見藍煜高大威武的模樣,更是心生欽佩,聞言略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唇道:“藍兄。”
藍煜聽了,微微一笑:“也好。”
趙寶珠左右看看,沒見到四周有做士兵打扮的人,便問道:“藍兄怎會在此處?”
藍煜道:“今日廟會人多,圣上派我們來此處巡查。”
“啊。”趙寶珠了然,心有余悸地點了點頭:“人實在是多。”說罷艷羨地看了看藍煜騎著的駿馬。他雖是怕馬,但騎馬實在威風,在上面一覽眾山小,不用像他這般狼狽地墊腳伸脖子。
藍煜見他的樣子,又笑了笑,低聲道:“趙舉人,有件東西我需還與你。”
趙寶珠聞言,有些疑惑地抬起頭,藍煜會有什么東西給他?接著便見藍煜低下頭,伸手自懷中拿出了樣什么東西。詩社前燈籠微微泛紅的光照在泛黃的紙張上,照亮了已微微頹色的墨漬。趙寶珠一路上京萬分艱難,時刻將這幾張紙護在懷中,因此上面有幾道破口、幾處皺著他都記得一清二楚。
趙寶珠一眼便看出藍煜拿出的是他的名帖。
這全京城遍尋不得之物此時正穩穩躺在藍煜手中,遞到了他面前。
“當日在城門拾到此物,本想交還給你,但我順著永陽街上的客棧尋了,都沒找到你。”藍煜緩緩解釋道:“本想明日交還到學政司,正巧今日就遇上了你。”
趙寶珠愣愣地看著那名帖。一時間,四周嘈雜的人聲仿若隔著一汪湖水般,模模糊糊聽不清楚。
“趙舉人?”
藍煜的略帶疑惑的聲音響起。
趙寶珠微微顫了顫,這才回過神,登時一陣狂喜席來,伸手接過了自己的名帖。拿在手上翻來覆去看了幾遍,又摸了摸干燥粗糙的紙面,確認真的是自己的名帖后高興地一下蹦起來:
“是我的名帖!找著了!竟是被藍兄撿到了!”
趙寶珠高興地捧著名帖在原地轉了好幾圈,兩頰漲紅,邊轉邊直蹦高。看著他高興的模樣,藍煜面上也露出一點笑意來。過了好半天趙寶珠在略冷靜下來,攥緊了手上的名帖,抬頭滿眼感激地看馬上的藍煜:
“自丟了這名帖,我找了許久,還以為找不著了呢,那樣春闈可就考不成了。藍兄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趙寶珠激動的兩眼中都隱隱含有水光:“我真不知道要怎么感謝藍兄才好。”
藍煜聞言笑了笑,道:“舉手之勞,不必言謝。我們在此處遇見,或是冥冥中有天意,趙舉人此次春闈必定高中。”
趙寶珠登時笑得更甜,喜氣洋洋地對藍煜拱手道謝:“借藍大人吉言!”
“只是,不知趙舉人現居何處?”藍煜有些疑惑:“趙舉人似是未曾在我推薦的幾處客棧下榻。”
聞言,趙寶珠想起自己做的那一系列蠢事,訕訕笑了笑,將名帖收入懷中,嘆了口氣道:
“這就說來話長了——”
他話剛出口,一道微冷的聲音忽然從身后響起:“寶珠。”
趙寶珠話頭一頓,回過頭,正好看見葉京華正穿過人群而來,他烏發玉面,右手提了只橙紅相間的狐嘴面具,鶴立雞群,引得路人紛紛注目。
趙寶珠下意識道:“少爺。”
葉京華走過來,面上沒什么表情,將面具遞給趙寶珠,目光在他身上轉過一圈后,抬眼看向趙寶珠身后。
藍煜的聲音傳來:“見過葉二公子。”
趙寶珠一愣,偏過頭,便見葉京華目光冷然,看著藍煜,片刻后道:“藍侍衛。”
趙寶珠驚訝地眨了眨眼,這兩人認識?
藍煜放下手,神情也有些驚訝,見趙寶珠與葉京華站在一處,雖沒什么動作,但姿態中隱隱透出親密,微蹙起眉。
葉京華此時卻收回了目光,低頭向趙寶珠道:“方才你們在說話?”
趙寶珠一怔,急忙解釋道:“是藍大人撿到了……我的東西,特意拿來還給我。”名帖兩字都在嘴邊,趙寶珠卻一時沒能說出口。等話說完,趙寶珠才疑惑地一頓。噫?他方才為何沒說出口?
葉京華倒是沒懷疑,目光在趙寶珠的臉上停留一瞬,便抬頭看向藍煜:“藍侍衛與寶珠相識。”
這句話里沒有半點疑問的語調。
藍煜因他口中的稱呼頓了一下,剛要開口,就被趙寶珠搶先道:“少爺,我剛上京那天是藍兄在城門口守門,藍兄幫了我許多忙呢。”
藍煜只好閉上嘴。
葉京華聞言點了點頭,抬起手輕輕攏住趙寶珠的肩頭,將他拉得離馬頭遠了些許:“既是這樣,我替寶珠謝過藍侍衛,明日謝禮便會送至府上。”
藍煜聞言,看了被隱隱被葉京華護在身后的趙寶珠一眼,道:“葉二公子多禮了,不過舉手之勞。”他說罷,便拱手道:“卑職還有皇命在身,便不打擾二位了。”
說罷,他將手中的韁繩一扯,馬兒溫順地調轉方向,朝遠處去了。趙寶珠看著一人一馬走遠,偏頭道:“少爺,你認識藍兄?”
葉京華收回目光,淡淡道:“在宮中見過幾次。”他頓了頓,道:“他是藍都尉獨子,現任御前侍衛。”
“御前侍衛?”趙寶珠吃了一驚,他還以為藍煜只是尋常的士兵,不覺嘆道:“好厲害。”
葉京華一頓,微微斂眸,目光凝在趙寶珠的側臉上。趙寶珠對他的目光無所察覺,低聲道:“藍兄那樣高大,真是威風。”說罷,他又奇怪道:“御前侍衛不因時時守在宮中保護圣上嗎?他們都出來了,圣上的安危怎么辦?”
葉京華幽幽收回目光,一只手虛攬著趙寶珠的腰背,護著他往人群外走,同時道:“御前侍衛又不止他一個。圣上時不時會輪換著派人出來做事。”
不過從今往后,他不介意讓藍煜在宮里待的久一些。
“原來如此。”趙寶珠點點頭,對這樣威武的職位十分感興趣:“那要如何才能當上御前侍衛,是不是要武功極高者才能被選上?”
葉京華又看了他一眼,見趙寶珠兩眼放光,一副興致勃勃的樣子,語氣更淡了些:“也有一些是靠祖上蔭封。”
“啊。”趙寶珠略有些失望,但很快又提起精神,好奇道:“那藍兄腰間的劍呢,那是不是真的?是不是如傳說中般削鐵如泥、見血封喉?”
說話間,兩人已走出人群。葉京華收回護在趙寶珠腰后的手,濃眉微壓,側臉透著些冷意:“自然是真的。”
趙寶珠這時才終于自他惜字如金的態度中琢磨出了什么,頓住話頭。葉京華此刻似乎心情不算太好。
是不是他問的太多,少爺嫌煩。趙寶珠閉上嘴,小心地看了葉京華一眼,落后小半步跟在他后面。
此時已近三更,喧鬧的人群褪去了許多,春日夜晚微涼的晚風帶著河畔芳草的香氣縈繞在趙寶珠鼻尖。他悶悶跟在葉京華身后,他深深吸了口氣,又緩緩吐出來,想起終于找回的名帖,發覺自己心中在驚喜之余竟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惆悵。
找回了名帖,他應該第一時間向葉京華坦白自己的舉人身份才是。
趙寶珠默默想著,小心地看了眼葉京華的背影。方才,他的話幾次到了嘴邊,卻都沒能說出口。還搶在藍煜說出‘趙舉人’三個字之前打斷了他。可是瞞而不報,絕不是君子所謂。趙寶珠低著頭,抬手摸了摸右胸口處放有名帖的地方,為什么會說不出口呢?最壞的情況不過就是葉京華將他視為巧言令色,乘機拉近與執宰之子關系的小人罷了——
想到這里,趙寶珠一頓,腦中浮現出葉京華冰冷睥睨的神情,心尖最柔軟的地方就像是被是被人用手狠狠掐了一下一般。
趙寶珠抿了抿唇,腳步不禁慢了。心里一邊難受一邊暗暗罵自己,就這么舍不得葉府的榮華富貴嗎?若是葉京華要趕他走,走不就是了,恩情往后他還上個十年五載又如何,總有一日能讓葉京華相信他不是有意隱瞞的……
趙寶珠想的出神,沒注意到前面的葉京華在發覺他沒追上來時便停下了腳步,在原地等了等,此刻又折返了回來。
一道人影籠罩住趙寶珠。他一愣,眨了眨眼,一抬頭便對上了葉京華微垂的眼眸。
他站在離趙寶珠一步之遙的地方,四周酒樓上的燈光暗了些,葉京華的眼眸猶如黑玉。
“在想什么?”
他低聲問道。
趙寶珠怔怔看著他,不知為何,忽然脫口而出:“少爺,你會趕我走嗎?”
四周的游人少了,氣安靜了些,趙寶珠略帶茫然的聲音分外清晰。葉京華十分明顯地一愣,接著眉頭漸漸蹙緊,朝趙寶珠邁出一步,目光緊凝在他臉上:
“你這是什么話。”
葉京華濃眉下壓,自平日的舒朗中透出幾分迫人的嚴肅來。他方才半天不見趙寶珠追上來,回頭一看,就見少年垂著頭,似是很低落般垂著腦袋,還用手摸了摸胸口。
他剛才因著趙寶珠與藍煜多說了幾句話,就那樣掛臉,想必是傷著他的心了。
葉京華極其罕見地生出了幾分悔意。本就不是什么大事,他還那般幼稚,給寶珠臉色看。寶珠孤苦伶仃地一個人上京來,舉目無親,幾多苦楚,年齡又尚小,必然是心中不安——
趙寶珠見葉京華臉色不好,這才反應過來,緩緩張開了唇:“啊……少爺,我不是——”
“是我做錯了。”
男子低沉的聲音打斷他的話頭。趙寶珠睜大了眼睛,見葉京華抬起手,用指節輕輕在他耳邊碰了碰,又轉而抓住他的手:“寶珠原諒我這一次,可好?”
他垂眸道。
趙寶珠滿眼詫異,不知葉京華為何道歉,但是臉卻很誠實地先紅了,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葉京華的眼眸中像是碎了星河,面容柔和得不可思議:“寶珠饒我這一回,好不好?”
趙寶珠稀里糊涂地用力點了點頭。覺得自己的急癥又犯了,心跳快得像是一顆心要自口中蹦出來。
葉京華見狀,眸色柔軟了下來,輕聲道:“平白讓你憂心,是我的不對。我絕不會趕你出府的。”
趙寶珠抬起頭,一雙貓兒眼亮亮地看向葉京華,雖然他心中明白葉京華是不知內情才會這樣說,但心中卻還是不禁十分感動。
少爺真是個講理又溫柔的好主子。
葉京華含笑看著他,抬手搭在趙寶珠的肩頭上,將他攬著朝外走:“回府吧。”
趙寶珠暫時將憂慮放在了一邊,重新變成粘糕貼在葉京華身側,一主一仆又和好如初。趙寶珠跟著葉京華往馬車的方向走,忽然想到了什么,抬頭道:“少爺,那我若是哪天要走呢?”
葉京華腳步一頓,偏過頭:“去何處?”
“這……”趙寶珠一愣,低下頭,含糊其辭道:“就是、總不能一直靠少爺接濟……以后也許會去別的地方——”
“不許。”
葉京華低聲道。
恰好一陣微風拂過,趙寶珠沒完全聽清他的話,眨了眨眼抬起頭:“少爺說了什么?”
葉京華沒再重復,而是回過目光,一只手扣在趙寶珠肩上:“沒什么。三更天了,快回府吧。”
“哦。”趙寶珠點點頭,加快了腳步,卻依舊好奇地問道:“少爺,你還沒回答我呢。若是之后我想出府——”
葉京華唇角平下,冷冷瞥向趙寶珠,因著剛才的事留了個影兒,說不出什么重話,于是只得淡聲道:
“等你何時中了進士,我就許你出府。“
趙寶珠登時愣住了。葉京華似只是隨口說出了這句話,說完便回過頭去,道了聲’走吧’,便挾著趙寶珠往馬車的方向走。
然而這句話卻在趙寶珠腦中環繞,讓他久久不能回神,耳邊似聽到有什么沉重之物轟然落地,萬事在冥冥之中早有定數。
第34章 書信
自廟會回去之后,趙寶珠一夜未眠。
他點了一盞油燈,伏在案前,拿著筆寫了又改改了又撕,前前后后耗了一整打宣紙,才斟字酌句地出一封書信來。
頭一句就是「見字如面」。其實兩人在一個屋檐下這么寫有些奇怪,但是趙寶珠捫心自問,實在沒有勇氣當著葉京華的面將事情全部坦白出來,只好藏在信紙后當個逃兵,等葉京華讀了,要殺要剮都悉聽尊便。
落下最后一筆,趙寶珠長長地舒了口氣,又將信從頭到尾讀了一遍。在信中,他將自己如何上京,又如何丟失名帖,被葉京華撿到之后誤會了對方的事情全都細細講了一遍。只希望葉京華讀了之后不要太生氣。
過了一夜,趙寶珠倒是冷靜了些,也不怕葉京華將他趕出去。他身上還有些銀錢,離春闈也沒幾天了,他到藍煜說的那幾個客棧對付幾天就是了。趙寶珠倒有些怕葉京華氣急了,打他的板子,他從小在話本里讀的宮里皇帝下令打板子,傳說中有數種打法,打得重的一板下去就皮開肉綻,打的輕的挨幾十板子都不會有事。
趙寶珠害怕葉京華叫人打他,別人先不說,鄧云那個倒霉玩意兒肯定不會留手。
但他轉念一想,葉京華涵養那么好,上回后院的人那樣亂來,他都沒有下令打人,應當是不會的。
趙寶珠就這樣伴著一盞油燈胡思亂想。過了幾個時辰,天邊漸漸升出拂曉的光芒,早晨到來了。
時刻一到,趙寶珠便奔了出去,拿著信找到了李管事。
“李管事,這信,還請您一定幫我交到少爺手中。”
李管事早上起來還沒醒神呢,沒去接那封信,先道:“昨日你們幾個皮猴在廟會可是野夠了?四更鐘快敲了才回來,少爺也是縱得你們……看看吧,今早就你一個起來了,這一大堆事可怎么弄?”
他一邊絮絮叨叨的念著一邊將信封接過來,見上面什么都沒有,疑惑道:“這是什么信?哪里來的?”
趙寶珠道:“是我寫給少爺的。”
“你?”李管事一頓,抬頭驚訝道:“有什么事你直接說與少爺便對了,還寫什么信?”
趙寶珠被問的臉一紅,支吾道:“這……有些事,不好當面說……”他咬了咬唇,對李管事道:“您可必定要幫我送到少爺手上。”
李管事頓了頓,這才看清楚了趙寶珠的臉。見他面色有點兒白,眼下明顯帶了層青黑,眼睛有些紅,一雙烏黑眸子卻格外得亮,心里咯噔了一下,皺眉道:“你這信里寫了什么?”
趙寶珠不知道該怎么跟他說,抿了抿唇,低聲道:“我……我日后再告訴您。總之,這封信請您一定送到少爺手上!”
說完他轉頭便跑了,李管事叫都叫不住,沒幾下便跑得連影子都沒有了。
李管事拿著手上的信,蹙著眉將事情從頭到尾在心中過了一遍,到底是覺得有些不對勁。憑葉京華對趙寶珠那股子疼愛的勁兒,有什么事情趙寶珠不能直接去求少爺,還要到他這兒來過一遭?
總不至于是情書吧。
李管事低頭看了看手上的信,趙寶珠找了個最普通的牛皮紙信封裝著,封口處連個漆封都沒有,隨意便能打開,可見趙寶珠對他們的信任。寶珠是個直心腸的孩子,人也良善,這些日子他們都看在眼里。
可不到五日便是春闈,聽說常氏的嫡孫少爺已經在常家老宅住下了,李管事近幾日看葉京華也沒緊著學業,急得嘴邊都起了好幾個燎泡,日日都用脂粉掩飾。
現今正是緊要關頭,千萬不得分了葉京華的心。
李管事瞇了瞇眼,終究是將信打開來,抽出了那薄薄的一張信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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廟會后的這一日,因著昨日鬧得太晚,葉京華給全府上下放了一天的假。趙寶珠生熬了一整夜,將信交給李管事后回到房間,一倒頭便睡了個昏天黑地。
于是等他再見到葉京華,已是第二天的早晨。
趙寶珠不到天亮就睜了眼,看了看天色,知道自己睡了一整日,葉京華必是已看過那信了,便輕輕吸了口氣,從床上坐起來。
到了這時還沒人來拿他,說明葉京華應是不打算攆他走了。若是真生氣,昨天下午就該來拿人了。
趙寶珠心中一暖,微微找回了些勇氣,起來梳洗干凈將衣服穿好,便往主屋走去。等到了門口,他的腳步一頓,又有些猶豫了,害怕一進去便見葉京華冷著臉。
他頓了沒兩息,里面便傳出葉京華的聲音:“是寶珠嗎?進來。”
趙寶珠一驚,抬起頭,縮著腦袋撩開門簾走進去,便見葉京華坐在桌邊,一雙琉璃眼眸看著他,目光是柔和的。
趙寶珠頓時松了口氣,訕訕笑了笑:“少爺怎么知道是我?”
葉京華唇邊也啜了點笑:“老遠就聽到你的腳步聲。”像只小雞仔似的,急急忙忙噠噠噠走到門口,一下子又沒聲兒了。葉京華將一盞熱茶放到旁邊多出一張的座椅前,瞥了趙寶珠一眼:“還不快過來?”
趙寶珠立馬走過去,剛坐下,葉京華便自蒸籠中夾了只晶瑩剔透的蟹粉鮮肉包,放在他面前的小碟子里:“吃吧。酣睡了一天,定是餓了。”
他這么一說,趙寶珠才后知后覺感到腹中空虛,他昨日一整天都懸著心。此時心放下來了,肚子立刻咕嚕叫了一聲,抬手便夾起包子塞到嘴里,嚼了沒兩下就咽下去。
“慢點兒吃。”葉京華在旁邊看著,蹙了蹙眉,輕聲道:“你一日沒吃東西,對脾胃不好。”說罷,將一碗方才就盛好晾涼的燕窩粥推到趙寶珠面前:“先把粥喝了。”
趙寶珠在葉府上被葉京華換著法子精心養了這么久,也漸漸習慣了這些東西,乖順地將粥幾口喝了個干凈。碗見了底,才猛地反應過來,抬頭看葉京華:“少爺……看我寫的信了嗎?”
他問道。
在趙寶珠沒注意到的角落中,李管事低眉斂目地站著,眉尾微不可查地一顫。
葉京華的全副心神也在趙寶珠身上,聞言挑了挑眉,面上帶了點兒笑:“自然看了。”他略微揶揄地看著趙寶珠:“不知你還有這等志向,今后當了大官兒要來報答我。”
這事他在信中確實說了,趙寶珠雙頰驀得一紅,有些臊住了:“我……我自然是比不過少爺的。將來有幸托皇命之恩當個小官兒,旁的幫不上少爺,若有機會能為少爺鞍前馬后,效犬馬之勞便夠了。”
趙寶珠雖有時看著傻乎乎的,實則內心如明鏡一般,他明白自己與葉京華不管是在家世還是學識眼界上都差距太大。葉京華注定是要加官進爵,位極人臣的命數。而他能走到今日這一步已是上天眷顧,自有他的草石之路要走。
這輩子若是有什么地方能幫到葉京華就好了。趙寶珠心想。
他看著葉京華輕蹙著眉的樣子,趙寶珠誠摯地說:“若是此生恩情未還,下輩子寶珠定結草銜環為報。”
葉京華眉頭一皺,趙寶珠這一席話他聽著刺耳,但又明白這是小孩兒的一片真心,頓時心頭又酸又軟。
他薄唇抿緊,抬起手略重地壓了壓趙寶珠后腦的頭發,低聲道:“你有這個心便夠了。”他的手緩緩從趙寶珠頭上滑下,捏了捏少年的后頸:“都不算什么,用不著你來還。”
趙寶珠一聽這話,心尖像是被人掐了一下般酸澀,卻又有些高興,眨了眨眼,小聲問道:“少爺……少爺不準備趕我走吧。”
葉京華一聽,眉頭狠狠一皺,琉璃眼眸中泛出冷色,很嚴厲地看向趙寶珠:“這話不準再說。”
說罷,他收回手,偏過臉去,胸膛很明顯地起伏了兩下。像是壓不住氣似的,額角都隱隱繃出了一道筋。
趙寶珠被他嚇了一跳,沒想到葉京華會這么生氣,趕忙軟下聲道:“少爺別生氣,是我說錯話了。今后再也不說了。”
葉京華沉默不語,側臉緊繃著,半天才偏過頭,眉眼間一片沉郁:“你和我這般生分,豈不傷我的心。”
趙寶珠一聽,心中頓時愧疚得不行,眼圈一下子紅了,臉也白了半截,吶吶得說不出話來。李管事見這再不勸勸真的要鬧起來,趕忙迎上來,雙手按住趙寶珠的肩膀哄道:
“好了好了,多大點兒事鬧成這樣,看看這小臉兒白的,飯都還沒用幾口呢。”
趙寶珠抿緊了唇,低下頭拿袖子用力擦了擦眼睛。
他這委屈又倔強的小樣子實在惹人憐惜,李管事這幅鐵石心腸都忍不住軟了些,抬頭埋怨似的冷眼瞥了葉京華一眼:
“少爺也是,寶珠還小呢,有什么不對的地方慢慢教便是了。好好的何必急赤白臉地說這么重的話。”李管事小聲抱怨了幾句,又將趙寶珠的手臂拉下來,輕輕拿帕子去擦干他的微紅的眼尾:“看看,都將我們寶珠欺負哭了。”
趙寶珠咬著下唇,聞言倔強地抽了抽閉嘴,低聲道:“我沒哭。”說罷還將眼睛努力睜大,試圖掩飾眼角要掉未掉的一層盈盈淚水。
李管事看著好笑,忙不迭道:“是是是,沒哭沒哭。”一邊說,一邊還*拿眼角瞥葉京華。
葉京華自是后悔萬分。
他實在是聽不得趙寶珠說要離府的話,偏生昨日趙寶珠剛說過要出府,今日又提,他心頭火一下子竄起來,試圖壓了壓也沒壓住。然而見趙寶珠竟然流了眼淚,他的心立刻軟了下來,什么氣都沒了。
葉京華面上沒什么表情,只是放在桌上攥緊成拳的手漸漸松開來,濃睫輕顫,手指緩緩揉搓了一下。
李管事還在哄趙寶珠:“好孩子,別傷心了,咱們受了委屈,今日我這把老骨頭就去本家回了夫人去,讓夫人收拾他!”
這話放在往日他是沒膽子說的。畢竟這二少爺以往都如仙人般,為人處事從未出過半點錯。這下逮住了葉京華的錯處,李管事還頗有些興奮。心道管他是哪路神仙,真有了心上人處起來都是這幅呆子模樣!
趙寶珠聽了話卻不愿意了,看了眼李管事,小聲道:“不關少爺的事,您不要和夫人說。”
李管事一頓,心里’喲’了一聲,心想這是還護上了!趕忙勸道:“好好,是我枉做小人,不說、不說。”
這時,葉京華的手指輕輕在桌上扣了一下,眸中已無怒色,朝李管事淺淺地遞了個眼神。
李管事頓時了然,抬手在趙寶珠肩上拍了拍,轉頭朝旁邊都已經呆住了的鄧云與方勤道瞪了一眼,示意他們跟上自己,一行人連帶著四處伺候的小丫鬟們一起靜悄悄地退了下去。將屋子留給了兩人。
李管事一走,趙寶珠便又地下了頭,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人都出去了,屋里一下子安靜下來,只有趙寶珠輕輕的抽氣聲。其實他并不是因為葉京華說了重話而委屈,更多的是愧疚。愧疚葉京華這樣一個清朗公子,知道了他的舉人身份也不曾以惡意揣測他,他竟然還如此疑心對方會趕自己出府,實在是太不應當。
他又愧疚又感動,便忍不住掉了幾滴眼淚。趙寶珠看著自己衣袍上的幾處水漬,更是臊得兩頰通紅。他一個堂堂男子漢,竟因為這么一點小事便跟女子般抹眼淚,覺得自己丟人極了,所以低著頭根本不敢抬起來。
葉京華也是靜靜的,未曾開口。
就這樣半響后,趙寶珠聽到一點衣物摩擦的聲音,于眼角的余光中看到葉京華一片月白的一角。下一瞬,一只手忽得附上了他的右手。
修長的手指攏住他握成拳的手,葉京華低沉聲音在一側響起:“可是生我的氣了?”
趙寶珠的臉’騰’地一下子紅了,五指握緊,手是收回也不是,不收也不是,低垂著臉搖了搖頭:
“沒有。”
葉京華便不說話了。只是手還搭在他的手背上,沒有收回去。
趙寶珠難過的情緒淡了,心跳越來越快,耳根都紅了。心里也來不及愧疚了,滿腦子都是男子握住他的手。
葉京華的手指修長,掌心干燥而溫暖。是一雙只拿過筆的手,跟他的做慣了農活的手很不一樣。漸漸的,那修長的手指動了動,分開了他的緊緊蜷縮著的手指,與趙寶珠十指相扣。
“對不起。”男子低低地說:“是我的話說得重了。”
趙寶珠哪里聽得這話,抬起頭,眼眶與臉頰都通紅:“不是少爺的錯,是我說錯話了。”
兩個人拉著手坐在一起互相道歉,這場景落在了外人眼中,一定會讓人大跌眼鏡。不管是葉夫人還是葉家大哥都極少看到葉京華跟誰道歉,更不用提是這般小心翼翼,扭扭捏捏的模樣。
見趙寶珠終于肯抬頭,葉京華面上的神情柔和下來,伸出手,輕輕將他眼角的一滴淚抹去。趙寶珠見狀又是一陣羞惱,不好意思極了。見他臊了,葉京華便沒有多說,將一小碟金鳳牛乳糕推到他面前,柔聲道:
“吃吧。”
趙寶珠點了點頭,悶頭吃起來。雖然鼻子還在有一搭沒一搭地抽氣,但吃的還是很香甜。葉京華見他小豬似的吃著,神情更加柔和,垂下頭靜靜地為趙寶珠布菜。
“好吃嗎?”
“好、嗚,好吃。”
“再嘗一點這個。”
同時,在屋外側著身注意屋內動靜的李管事偏過頭,朝身后的方勤、鄧云點了點頭,低聲道:
“他們好了。”
方勤呼出一口氣,這才放下心來。而在他旁邊,鄧云的神情卻有些恍惚。李管事瞥了他一眼,問道:
“你又怎么了?”
鄧云這才驟然回過神,疑惑地看向李管事,道:“李管事……他們怎么、怎么那樣鬧別扭?”跟兩口子似的。
李管事看向他,嗤笑了一聲,隔空指了鄧云兩下:“行行行,等到你回過神,我吃桃吐的核都能長成樹了!”
鄧云聞言一愣,似是明白了什么,又沒完全懂。方勤也有些好笑地抬起眼,伸手拉住他:“走吧。”
李管事也嫌棄地擺擺手:“快快將他拉下去,別在這兒礙我的眼。”
方勤于是拉著鄧云走了。李管事背著雙手,一直看到兩人的身影消失,面上的笑意在緩緩淡了。他轉過身,往屋里看了一眼,見了今天這一場,他愈發覺得自己昨日的決定是正確的。葉京華如何對趙寶珠,他都看在眼里,愈是到這春闈這一坎的跟前兒,越是不能出亂子。
至于之后的事,大不了他拼上這把老骨頭,向少爺去謝罪。
·
離春闈開考愈近,葉府連同著整個京城上空似乎都彌漫著一股緊張的氛圍。
葉府上下也忙碌了起來,除開筆墨紙硯,還要準備一應在號舍中需要的吃食物品。要知道春闈可是要考整整九日,呆在那小小的單間號舍之中,吃食全得考生自帶。廚房正熱火朝天地準備耐放、易克化的各類餅面糕點,放進一只足足有三層高的食盒之中。
另一邊,葉京華卻始終如常,生動地詮釋了什么叫「皇上不急太監急」。
待趙寶珠找到葉京華時,他正仰躺在一架子青色的藤蔓下,面上反蓋著一本書。
在睡覺嗎?
趙寶珠心想著,悄聲走過去,看到書面上寫著「滁州春日游」幾個字,又是一本雜書。許是他的影子擋住了日光,葉京華動了動,抬起手從面上將書拿下來,露出一雙琉璃般清透的眸子。
趙寶珠和他全無睡意的目光對上,略微一愣,抿唇笑了笑:“我還以為少爺在睡覺呢。”
“沒有。”葉京華低聲道,沒有要從長椅上起來的意思,而是又闔上了眼,在身側長椅空出來的地方拍了拍,示意他坐下。
趙寶珠走過去在他身側走下,由上至下地看見葡萄藤的形狀落在男子玉白的面孔上,濃黑的眼睫低垂著,眉頭微蹙著,似是有什么心事般。
趙寶珠看了他一會兒,輕聲問道:“少爺怎么在這兒?李管事在找你呢。“
葉京華閉著眼睛,手尋到了趙寶珠的手腕,輕輕圈住,道:“前頭亂得很,你就陪我在這兒。”
趙寶珠聞言道:“那不行,我等會兒要去溫書的。”
春闈還有三日不到,葉京華自持才華可以不急,他可不行。所謂笨鳥先飛,一日都不能懈怠。
聽了這話,葉京華抬起眼,略含無奈的目光在他臉上一頓,又收了回去,閉上眼道:“那你陪我一會兒。”
趙寶珠猶豫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
進入三月,京城中的春色更濃了些,各處的積雪差不多都化了,后院里各處都放了取暖的石爐,因此就這樣在外面呆著也不會太冷。
趙寶珠坐在葉京華身側,見他閉著眼睛悠然躺在長椅上、閉目養神的樣子,忽然覺得他或許是打心底里不想下場科考。
案牘之勞形,官場之污穢,這些似乎都與葉京華有些格格不入。
趙寶珠忽然意識到,等葉京華拿了狀元,或許再就沒有這樣閑散的時光了。想到這里,他心中沒來由地揪了一下。
趙寶靜默了片刻,低下頭緩緩趴在了他身側。
“少爺。”趙寶珠將下頜靠在手臂上,湊近了些許,低聲道:“你是不是不想做官?”
葉京華聽了,睫毛略微顫了顫,自下面透出一點眸光來:“問這個作甚?”
“……”趙寶珠沉默了片刻,道:“我只是忽然想到莊子里的話,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若是少爺本不想做官,卻因為我的話去科考,那我——”
“沒有的事。”
他話還未說完,便被葉京華打斷。他又閉上了眼,隔了片刻,淡聲道:“我總是要下場的,不過時間早晚的問題罷了。”
趙寶珠聞言一愣,緩緩思考了片刻,而后點了點頭。也是,今年是因為常氏嫡孫的事情,明年還不知如何呢,這樣一年一年地拖著,總有個盡頭。
明白了這點,趙寶珠心中輕松了不少,沉默了片刻,又小心地問:“少爺……春闈我可以跟你一路去嗎?”
這里雖離皇城很近,但離春闈所在的夫子廟還有一段距離。若是不能乘葉府的馬車,那他天不亮就得出發呢。
葉京華聽了,有些好笑地看了趙寶珠一眼:“你自然是與我一同去,我還能將你扔在府里不成?”
這小孩兒對科舉的執著他是知道的,有此機會,帶他去見見世面也好。
趙寶珠聞言,眼眸瞬間亮了亮,唇角擠出兩個小梨渦:“少爺待我真好!”
葉京華也跟著勾了勾唇角。
趙寶珠得到了想要的答復,喜滋滋地準備起身回去溫書。才剛剛一動,卻被葉京華的手背從肩上蓋住:“去哪?”
趙寶珠眨了眨眼,道:“回去溫書啊。”
葉京華聞言,閉了閉眼,接著攬著趙寶珠一起從長椅上坐了起來。趙寶珠疑惑地抬眼看他:“少爺怎么起來了?前面還忙著呢。”
葉京華站起來,瞥了他一眼,說不出是埋怨還是調笑般地道:“陪你去溫書,走吧。”
趙寶珠一愣,接著緩緩露出更大的笑容,一雙貓兒眼亮若星辰。「少爺待我好」剛才已經說過了,他便換了說辭,道:“少爺對寶珠之恩德,真是如同天上皓月,寶珠對少爺的感激之情如同滔滔江水一般——”
葉京華道:“少貧嘴。”單手扣住他,在后頸上捏了捏,瞥了趙寶珠一眼:“都是跟鄧云學的。”
趙寶珠被說了也不生氣,十分沒臉沒皮地笑了笑,親熱地貼在葉京華身側朝書房走去。
第35章 春闈
春闈前一日,趙寶珠沒敢纏著葉京華給他講課,早早地便歇下了。畢竟明日一步進入考場,就是得在狹小的號舍里呆上整整九日,現在養好精神是最重要的。
可趙寶珠天剛擦黑就躺在了床上,卻翻來覆去烙餅似的,心口撲撲地跳,就是沒有睡意。腦子里一會兒是昨日剛練的策論試題,一會兒又是各種子書詩詞,再等會兒又開始想若是沒考上回家的路費怎么辦。
就這樣知道外面的天色深黑了,趙寶珠還在床上撲騰。
春日的夜晚很安靜,沒了之前若有若無的化雪聲,也還不到鳥鳴的時候,整個院子安靜得落針可聞。
忽然,夜風傳來些許腳步聲。
趙寶珠聽清了,從床上支起身體,看見窗戶上映廚一個高大的身影。
門被扭開,趙寶珠看到來人的面孔,略微驚訝道:“少爺。”
葉京華身上穿著雪白的寢衣,月光撒在他肩頭的玄色的錦緞披風上,整個人仿若披星戴月而來。他一抬眼,便見趙寶珠披頭散發地坐在床上,一雙貓兒眼清醒地看著他,蹙了蹙眉:
“還沒睡?”
趙寶珠朝床邊挪了挪,看著葉京華走進來,道:“早就睡了,但睡不著。少爺怎么來了?”
“來看看你。”葉京華低聲道。
他在趙寶珠身邊坐下,抬起手將少年垂在身前的烏發別到身后,又摸了摸他被汗水浸濕了的額發:“怎么了?弄得一頭汗。”
趙寶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低聲道:“明日春闈了,我緊張得很。”
葉京華聞言笑了:“你緊張什么?”說罷,他轉頭,從食盒里拿出一小碗牛乳酥醪:“吃吧,我看你晚膳沒用多少,現在定是餓了。”
他說的沒錯,趙寶珠晚膳時緊張得吃不下飯,現在確實是餓了。牛乳酥醪煮的很好,香甜滑潤,里頭放了桂花蜜解膩,有股淡淡的花香味。趙寶珠胃口大開,三兩口吃了,葉京華又打開食盒的第二層,里面整齊碼了一層圓乎乎的白糖糕。
趙寶珠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不許全吃完,不好克化。”葉京華低聲道。趙寶珠點了點頭,立即拿了一個塞到嘴里,一副饞貓兒的模樣。
葉京華見他吃的開心,琉璃眼眸中露出些許笑意。趙寶珠一邊嚼著,一邊抬頭看他:“少爺,你要不要吃?”
葉京華搖了搖頭,目光如水般流瀉出來,在月光下顯得柔和極了。趙寶珠被他的眼神看得渾身發酥,臉都有些熱了,吃白糕的動作也不覺斯文了些,小聲道:
“少爺就不緊張嗎?”
葉京華睫羽輕顫,輕輕笑了笑:“我緊張什么?”
他的神情很柔和,語氣也很平淡。但趙寶珠不知怎么就從中讀出了一絲「要緊張也該是其他人緊張」的意味。
也是。趙寶珠暗暗想,雖方勤他們總是說有一位常公子學問很好,但他不論怎樣想,都無法想象這世上還有誰能比得過葉京華。這其中自然有仰慕的成分,葉京華在趙寶珠心目中就猶如天上的文曲星下凡一般,地位只比當今圣上低那么一點點。
葉京華的平靜也不自覺地感染到了他,趙寶珠漸漸得沒那么緊張了,吃了兩三個白糖糕,睡意也隨著糖分涌了上來。
葉京華看出他的困意,將食盒的蓋子合上,用帕子為趙寶珠擦了手,讓他躺下。
“睡吧。”葉京華抬起手,在少年額上輕輕撫了一下,又為他掖了掖被子,沉聲道:“明日卯正二刻,我來叫你。”
趙寶珠點了點頭,順從闔上眼,隔了一會兒后聽到葉京華開門出去的聲音。這次他腦中分外祥和,那些紛雜的想法似乎都隨著葉京華的離開被一同帶走了。
他很快沉入了黑甜的夢鄉。
·
清晨,趙寶珠是被人用力搖醒的。
一睜眼他便看見了一團黑影站在自己床邊,趙寶珠被嚇得一顫,頓時睡意全無:“!”
“噓、噓——”來人眼疾手快地捂住他的嘴:“好孩子,是我。”
趙寶珠眨了眨眼,這才看清來人的臉,李管事正站在他床邊,催促道:“還不快起床,馬車都在外面候著了。”
趙寶珠一怔,接著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坐了起來:“李管事!”他睡得太沉了,竟然都沒醒,少爺不是說要來叫他的嗎?趙寶珠頓時急急忙忙地開始穿衣服梳頭發,用李管事端來的熱水洗了把臉,等到套鞋襪的時候,他隨意瞥了眼窗外的天色,忽得頓住了。
天還黑沉的,只有天邊又一線晨曦,顯然還很早。
“?”趙寶珠一愣,向李管事道:“李管事,現在還不到卯正吧。”
李管事卻像是很著急似的,一邊擦額角的汗一邊皺眉道:“已經不早啦!你還想睡到幾時?到夫子廟還得花半個時辰呢,早些到興許能分個好些的號舍。要不然你最后到,盡給你分些臭舍、爛舍,我看你還如何寫文章!還不快點?”
趙寶被他說了一通,也覺得似乎有些道理,見李管事如此著急的樣子,他也加快了速度將自己整理齊整,跟著李管事走了出去。
微弱的晨光中,整個葉府靜悄悄的,庭院中彌漫著些許霧氣,趙寶珠跟在李管事后面,左右看了看,沒發現哪怕一個人影。
趙寶珠輕輕蹙起眉頭,總覺得有些不對。
當他發覺李管事是在往后院的方向走時,趙寶珠干脆停下了腳步,皺眉道:“李管事,少爺呢?”
李管事聞言,微微偏過頭:“你問少爺做什么?馬車在后院角門等著,還不快隨我去。”
趙寶珠猶豫道:“可……可是少爺昨夜說了要和我一起走的。”
李管事驚訝地轉過頭,盯著趙寶珠:“少爺昨夜找你了?”
趙寶珠有些莫名,點了點頭:“是啊。”
李管事沉默了一會兒,看趙寶珠的眼神很復雜,趙寶珠被看得莫名,小聲道:“李管事,我們也去叫少爺起床吧。”
若真是如同李管事說的那般去晚了會分到不好的號舍,那還是早點兒去比較好。
李管事頓了頓,回過頭:“少爺今日一早就被夫人老爺叫回本家去了。”
“啊?”趙寶珠聞言一愣,接著皺起眉。按理來說嫡子下場科考之前由父母親叫去鼓勵一番也是常事,但為何早不叫晚不叫,非得在開考這天早晨叫去?據他所知,葉家本府離他么這兒還有不遠的距離,非得這么一大早消耗葉京華的精力——
趙寶珠雖暗中腹誹,卻也不敢指摘夫人老爺什么,只得有些失落地點了點頭:“這樣……那我們走吧。”
不知到了夫子廟,能不能趁著沒進場再看少爺一眼。趙寶珠跟在李管事身后暗暗想到。
另一半,李管事卻是暗中松了口氣,用余光瞥著趙寶珠有些失落的小臉,心中一酸,不覺生出幾分愧意來。他這事確實做的不地道,等……等春闈之后,再找法子補償寶珠吧。
兩人沉默著自前院走向后院,走近了,趙寶珠透過霧氣依稀瞧見西南方的角門出掛了兩只紅燈籠,門外果然有一頂藏藍色的小轎,前面拴著匹馬,有個穿粗布衣服的中年男人牽著馬繩。
“劉叔會送你到科場。”李管事轉過臉,看了眼趙寶珠,忽得自懷中掏出了一個油紙包,低聲道:“這個是后廚剛蒸出來的桂花糕,拿著路上吃。”
趙寶珠一怔,看著手里淡黃花瓣狀的糕點,登時心中一暖。桂花糕,取自「蟾宮折桂」的諧音,李管事到底還是念著他的。
趙寶珠笑起來,唇角冒出兩個小梨渦,雙眸亮晶晶地看向李管事:“謝謝李管事,我定會好好考的。”
李管事看著少年真摯的笑容,心中五味雜陳,低低地嘆了口氣,柔聲道:“好孩子,你好好地考個進士回來,少爺也定會高興的。”
趙寶珠聞言也笑得更開心了,用力點了點頭:“嗯。”
李管事,抬手在趙寶珠肩上拍了拍:“走吧,上車。”
趙寶珠點了點頭,正要轉過身,然而就在此時,一道聲音忽然出現在他們身后。
“寶珠。”
聽到這熟悉的聲音,趙寶珠猛地一愣,驟然轉過臉。
李管事口中到本府去了的葉京華正站在他們身后。
他長身玉立,一只手牽著馬繩。那匹名為沉月的雪白馬兒靜靜立在主任身側,烏黑的眼眸自濃密的眼睫下抬起,似是好奇地看向不遠處的兩人。
葉京華一雙琉璃雙眸先是在趙寶珠驚訝的臉上一頓,接著移向已經僵住的李管事,未發一言,眉宇間神色冷若冰霜。
“少爺!”趙寶珠沒注意到身后李管事瞬間灰白的臉色,驚喜地跑上去:“您不是回本家去了嗎?”
葉京華的目光在李管事身上頓了半響,才收回來,低頭將趙寶珠耳邊的一縷亂發勾到而后:“我方才回來。”
趙寶珠聽了頓時有些心疼,嘟囔道:“那得多早起啊,也太折騰人了。”
葉京華聞言眉宇一松,冷色淡去了幾分,微笑道:“不礙事,沉月腳程很快。”
“啊。”趙寶珠了然,原來是騎馬去的。葉京華的手自他的鬢角滑下,放在趙寶珠肩上,將他攬著轉過身:“走吧,先去用早膳。”
趙寶珠被他半圈懷里,疑惑地抬起頭:“可是,李管事說去得晚了——”
他沒能將下半句說完,因為葉京華的神情有些可怕。趙寶珠緩緩閉上了嘴,瞥著葉京華冷淡的側臉,為什么感覺少爺生氣了?趙寶珠想回頭看一看李管事,肩膀卻被葉京華扣著,無法回頭,只好順著他的力道往里屋走。
葉京華從始至終都沒有和李管事說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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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用完早膳,鄧云和方家兄弟等,連帶著葉府上有些臉面的仆人都湊到了府門口。浩浩蕩蕩一群人面上都是緊張混雜著憂慮的神色,丫鬟們為了圖吉利頭上都簪了紅色的花,趙寶珠還眼見地看到其中一人竟還捧了尊孔子像出來。
這陣仗也太夸張了。趙寶珠瞠目結舌。
葉京華的面色卻與尋常沒有什么不同,他將趙寶珠帶在身邊,回頭看了看熙熙攘攘的一院子人,蹙起眉心:“鄧云,方理方勤跟我來,其他人都回去。”
聞言,方勤有些猶豫地抬起頭:“少爺,這——”今日科場周圍定是亂哄哄的,多帶些人去,出了什么事情也好有人手去用。方勤覺得只帶三個人不太妥當,卻在葉京華的眼神下把剩下的話咽了回去,略有些不滿地看向人群后方,遠遠綴在尾巴上的李管事。今日不知怎么了,李管事神情恍恍惚惚,需要他出頭的時候也一句話都不說。而且剛才少爺竟然沒點他的名。
方勤隱隱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但又不知緣由。
同時,葉京華已帶著趙寶珠上了馬車。
剩下的人彼此對視一樣,方氏兄弟率先跟了上去,鄧云奇怪地看了李管事一眼,也跟了上去。院子里其他的人便慢慢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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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馬車行至夫子廟時,天光已然大亮。
趙寶珠緊貼在葉京華身邊看著四周的人群,來參加春闈的舉人比他想象中的好多。許多從打扮相貌上來看,就知道南北不同地方來的考生,北方考生穿白色或是玄色的居多,而南方來的學子大多著青色,舉止透著股江南的斯文氣,他甚至還看到一個身量甚高的考生拿了滿滿一籃子的白面饅頭。
家世好或者不好的考生也一眼便能看出來。世家公子們大多穿著不凡,身后跟著一兩個書童家仆等拿著食盒物什。而大多數家世平平的舉子就孑身一人背著包袱,往往還在拿著書念念有詞。
趙寶珠心想,幸好葉京華沒帶了那一屋子的人來,要不然也太扎眼了。
就算是如此,方才葉京華下馬車時,也是十足地吸引眼球。
等在科場外的學子有九成都看了過來,仿佛是要仔細打量這個傳聞中天賦異稟、受天子青睞的當朝執宰之子長成副什么模樣。
平日里他們少有見到葉家人的機會,如今一看,不少人立刻被葉京華高大俊朗的外表震了一下,他們之中許多都曾為葉京華在京城小姐里面的名聲而對他抱有偏見,覺得這位葉二公子必是個白面敷粉的矯揉公子,沒成想今日打眼一看,許多人立即心虛起來。
葉京華的外表姿態,實在與「矯揉造作」差得太遠。
他話也不用說,那雙琉璃般的眼睛一掃,便與常人不同。姿態冷傲疏離至極,讓人輕易不敢近身,絕不是可以輕浮出言套近乎的人物。
一時間,無論是暗中曾詆毀他的人,或是想有意攀附的,都不約而同地打起了退堂鼓。
然而另一邊,葉京華只管著讓趙寶珠下馬車小心。等下了馬車,又囑咐他別往人多處走,免得被不長眼的人傷著。
趙寶珠縮著肩膀跟在他身邊,對眾人的目光不太適應:“少爺,好多人在看你。”
葉京華眼皮都不曾抬一下:“不用管。”
鄧云湊在他旁邊說:“每次陪少爺來這些讀書人多的場合都是這般,我們都習慣了。別看讀書人受的教化多,舌頭確實一個賽一個長,那酸歪的勁兒哦——”他嘖嘖咂舌。
對這點趙寶珠倒是很同意,附和地點了點頭:“確實是。”
鄧云伸長了脖子看了看,對趙寶珠指了指某個方向:“看,那就是常氏嫡孫。”
趙寶珠立即偏頭去看,便見一青衣公子正站在某處角落,長了雙狹長的鳳眸,正抱著手臂與人說話,體格看起來倒不像是讀書人,反倒更像習武之人。
趙寶珠將他從頭到腳看了一遍,撇了撇嘴,道:“我看比少爺差遠了。”
鄧云聞言笑了,剛想附和,忽得卻見那常氏嫡孫像是聽到了似的,竟朝這邊偏了偏頭。
“糟糕!”趙寶珠登時慌張地往鄧云背后躲:“他是不是聽到了?”
鄧云也是一怔,將趙寶珠往身后擋了擋,低聲道:“胡說什么?隔著這么遠怎會被人聽到?”
趙寶珠的臉紅一陣白一陣,他本不是背后說人壞話的人,這次是太維護葉京華才說出這話,若是被人家聽到了,他能羞到鉆進地縫里去。他躲在鄧云身后,小聲道:
“我看話本上說習武之人有千里眼、順風耳,可是真的?”
鄧云簡直要被他氣笑了:“沒見識的東西。你一天到晚看的都是些什么?”
趙寶珠有些不服地呶了呶嘴。幸而那位常公子似的動作似只是偶然,很快又轉回去了。趙寶珠松了口氣,回過頭,卻見葉京華似是從頭到尾都沒有聽到他們的對話。他正望著另一個方向,眉頭輕輕蹙著。
趙寶珠順著他的目光看去,便見一個著藏青袍子的人正站在墻角下。看著不像是考生,也不像是哪家的仆人,只是低著頭默默站在不起眼的角落中,若不仔細看一時間還察覺不到有個人站在那。
“那是什么人?”
趙寶珠皺眉道。
聞言,葉京華回過頭,手輕輕將他的頭撥過來:“別看。”
趙寶珠不明所以地抬頭看葉京華,便聽他淡聲道:“那是宮里的人。”
“啊。”趙寶珠一愣,接著驚訝地嘆了聲。
是了,他的姿態確實看著像是宮里的太監。趙寶珠心中了然,葉京華有「拒考」的前科,皇帝必是擔心臨頭出岔子,要派人看著他進了考場才安心。但話又說回來,皇帝大可以叫人帶著圣旨強行將葉京華’押送’進考場,他如此低調地使人前來,還是為了保全葉京華的面子的緣故。
在場眾人也有那么幾個得皇親眷顧的看出了端倪,其中想通了關竅的,無不為葉京華圣眷之隆而咂舌稱嘆。
眾人各自心懷鬼胎,時刻很快過去,學管鳴鼓三聲,到了開閘放考的時候。
有些考生一到開閘放人之時就舉著名帖拼命往前擠,還有些綴在最后面,恨不得將手上的書都嚼碎了吞進肚子里去,再進場去科考。
鄧云、方家兄弟都警惕了起來,三分分別護在葉京華的四周,生怕哪個生了壞心眼的上來使什么歪心思。
葉京華不急,也不過分拖延,手臂隱約將趙寶珠護著,隨著人流向前走。
到了閘口前,葉京華才放開趙寶珠,將自己的名帖遞給學管。
學管顯然是認識他的,拿名帖來看都沒看就蓋了章,恭敬道:“葉公子請進。“
葉京華點了點頭,轉頭從方勤手中接過早就準備好的一應筆墨紙硯物品以及裝了各色點心的食盒。
見一切都準備妥當,三人才松了口氣,今日李管事未跟著,他們是真的怕會出什么亂子。見葉京華拿了東西往考場中走,他們都舉得一塊大石從肩上移去,進了科場就再沒有出來的道理,剩下的便是等放榜便是了——
然而就在這時,本來與他們站在一起的趙寶珠忽然上前一步,竟然跟著葉京華就要往里走。
方氏兄弟還沒反應過來,鄧云先一個箭步拉住了趙寶珠:
“寶珠,你傻了不成,快回來!”
趙寶珠被他拉的一個趔趄:“哎喲!你快放開我。”
走在前面的葉京華聽到了動靜,也轉過頭來,見趙寶珠竟是一副要跟進來的架勢,眸色柔下來,笑了笑:“寶珠,你跟他們回去。我不過九日便出來了。”
趙寶珠聞言愣住了,頓了兩息,才疑惑道:“少爺,我也是來考試的啊。”
四周的考生吵吵嚷嚷,一片喧鬧,但趙寶珠的聲音還是清晰地傳進了葉京華的耳朵里。
他的神情有一瞬極致的空白。
鄧云率先反應過來,噗嗤一下笑出聲,又將趙寶珠往后拉了拉:“傻小子,你說什么呢?天還早呢就做起夢來了。”
方勤也在一邊皺眉道:“寶珠,別在這兒胡鬧。”
趙寶珠莫名其妙:“誰跟你們胡鬧。”他甩開鄧云的手,從自己的小包袱里掏出名帖遞給學官:“大人好,我是益州府元治三十五年舉人,名趙寶珠。”
學官接過名帖,核實了上面縣府學政和州府學政的官印,點了點頭,道:
“趙舉人,請進。”
這個『趙舉人』砸在眾人頭上,聲如洪鐘,鄧云與方氏兄弟兩個齊齊愣住了。
學官的話是做不得假的。眾人的目光下移,這才看見趙寶珠手里拿著的,有些泛黃的名帖。上面真的赫然寫著趙寶珠的名字。
鄧云怔了好一會兒,才跳腳起來:
“你、你你你——”他指著趙寶珠半天說不出話來,最后才抖著嘴唇吐出一句:“!你真的是舉人?!”*
方勤也是大驚失色,一時說不出話來。
方理倒是若有所感,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恍然道:“你……你往日找的東西,不會是名帖吧。”
趙寶珠莫名其妙:“對啊,難不成少爺沒與你們說嗎?”
見眾人這般驚異的模樣,他才后知后覺地察覺到些許不對,怎么這些人看著倒像是不知道這事一般?
他疑惑地抿了抿唇,轉過頭。
葉京華站在離他三步遠的位置,神色看不出什么變化,只是一雙眼睛緊緊盯著在趙寶珠身上,眸中沉若深潭。
趙寶珠不知為何被他看得有些心驚,輕聲道:“少爺,你怎么了?”
旁邊的學政也不知道他們一幫人你瞪我瞪你的是在干什么,見排在后面的學子也都有探頭探腦往這邊張望的,便勸道:“葉公子,趙舉人,你們快進去吧。后頭的人都等著呢——”
他這一聲似是突然驚醒了葉京華,他神色微不可查地一變,目光自趙寶珠身上移開,看向方勤:
“多準備的東西呢?”
方勤怔了怔,這才反應過來,趕快跑去馬車上拿了東西下來。葉府為春闈做了完全的準備,所有筆墨紙硯和吃食等都是一式兩份,以備不時之需。
趙寶珠接過包袱和食盒,加上他自己本就準備好的東西,被壓身子往下一沉,回頭去看葉京華:“這——”
然而葉京華并未看他,而是避開了目光,落下一個字:“走。”
離開考的時間不多了,此時進去,還能做些準備。趙寶珠于是將東西兜住了,轉頭向鄧云等人點了點頭,急忙追了進去。
學政這才松了口氣,開始叫下一位舉子上前。
鄧云、方勤與方理給舉子們讓開道路,呆愣地站在一旁,久久不能回神。
良久之后,鄧云張大了一張嘴,想起自己平日里和趙寶珠皮到一塊兒去的樣子,愣愣地轉過頭,對方理道:“寶珠是舉人老爺,他之后不會要砍我的頭吧?”
方理沒理他,而是自顧自地發著自己的呆,喃喃道:“原來,他是真的有東西丟了……”
方勤平日里是他們中最冷靜的,此時卻也失了神志,良久的沉默之后開口道:“你們說這事,少爺知道嗎?”
第36章 科場
不管科場外的心思如何,一入了號舍,考生便什么都看不見也什么都聽不見了。號舍內只有一張木桌,一張木凳,墻角處有一張草席給考生休息。趙寶珠將手上的東西放下,環視一周便立即皺起眉。
這號舍實在是簡陋了些。
他皮糙肉厚的倒是無所謂,就是不知葉京華能否受的了。趙寶珠走到桌前,一邊將包袱里的筆墨紙硯拿出來,一邊心中暗暗覺得奇怪。方才少爺在科場外怎么像是不知道他要來考試似的?但說葉京華有多么驚訝,看神情似是又不像——
趙寶珠滿心疑惑,但沒等他游疑太久,便開考發卷了。學管一個挨著一個的號舍發卷,趙寶珠拿到自己的那一份,打眼看到第一道策問題,腦子里便什么雜念都無了。
只見考卷上筆力遒勁地寫著「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這一句話。
再往下看, 第二題策論只有「浮費彌廣」四個字。
趙寶珠唰得一下出了一背的冷汗。這兩道題……實在是歹毒!
頭一句出自論語,是在稱贊堯舜治國之偉大,為君之英明。這題要是單出一個放在科舉試卷中倒也簡單,不外乎是將當今圣上的英明政令與仁善之舉都一一列出,再引經據典吹一番馬屁,作出篇錦繡文章便也算了。
但緊跟著的這道「浮費彌廣」就讓整個試卷變得不同了。浮費彌廣指的是當今冗兵冗官,朝廷入不敷出,花費甚多的問題。單拎出來看也沒什么,但若是在前一題大夸特夸了當今圣上的英明, 第二題又立刻開始剖析當今朝政的弊病,兩相對比之下未免有假意逢迎之嫌。
若是說浮費彌廣是前朝遺病,不是當今圣上所為呢?那又是罵老子夸兒子,實在有違孝道。
趙寶珠拿著卷子,手指將宣紙邊兒都捏皺了。不知到底是朝中哪位大人出的這策論題,若是今后他有幸遇到了,必定好好問候一下他老人家!
幸而覺得試題刁鉆的似不止他一人,趙寶珠遠遠聽到旁邊的號舍之中隱約傳來嘆息,一聲接著一聲,恍然竟有猿涕之感。
見大家都覺得難,趙寶珠心中就不慌了。
幸而葉京華這段時間來為他講學,在講解四書五經的同時也不時穿插些時政要聞,還會跟他講一二句當今皇帝的性情。因此他看到這兩題,倒也不算是全然無措。
趙寶珠深吸了兩口氣,一邊構思一邊磨墨,葉府慣用的珪松墨的香味在號舍中彌漫開來,跟葉京華書房中的氣味一模一樣。趙寶珠的心靜下來,才思便快了,他略頓了頓,提起筆在紙上落下第一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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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個時辰后,
會試的文章寫起來自然是細之又細,趙寶珠聚精會神,期間連水都顧不上喝一口。等初稿作完,趙寶珠長舒一口氣,抬頭一看才見號舍外天色已然暗淡了下來。
都已經這么晚了……
趙寶珠拿出學政分發的紅燭點上,待昏黃的燭光將小小的好舍照亮后,他才后知后覺地感到腹中饑餓。
趙寶珠摸了摸自己轟隆叫的肚子,將食盒拿過來,一打開立即有縷芳香傳來。只見食盒的第一層整整齊齊地碼了一半八珍糕,一半核桃芝麻薄餅,都是補氣血的好東西。
熟悉的香味彌漫在號舍之中,趙寶珠登時眼眶一酸。他自己帶的吃食只是十張臉大的黃面餅子,難吃又難咬,更難克化,只能說頂多讓他不至于在這九日之中餓暈過去罷了……若不是少爺,他哪里吃得上這么好的東西。
趙寶珠拿出一只玉白的八珍糕,一口咬下去,舌尖奶香四溢。這么好吃的東西,可不能讓淚水糟蹋了。趙寶珠一邊吃著,一邊將淚水生生忍了回去。葉京華于他之恩情,真是如大海般深厚。他必得用盡畢生所學,考出個名堂來,方才不算辜負了少爺對他的一片苦心!
趙寶珠下定決心,抬手往眼睛上擦了一下,咬著半塊芝麻餅子,便繼續雕琢起文章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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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日說短不短,說長倒也不長。到放考開閘那一日,鄧云方勤等人一大早就來到了夫子廟外。科場外圍滿了等待考生出來的仆從家屬,一個個都將脖子伸長了等待自家少爺出門。甚至還有人拉著府上的大夫,準備好了上好的人參,就怕人苦熬了九天,一出來松了神就不行了。
鄧云一行三人在考場外邊望著,好不容易等到開閘放人了,見考生們都是一張張青白的面孔,行尸走肉般拖沓著步子走出來,還有人一見著父母娘親就暈了過去。鄧云著急得不行,左看右看都不見趙寶珠的身影,擔憂道:
“哎呀,怎么還不出來……他不會是暈在里頭了吧?”
方勤眉頭一皺,立即啐他:“你說什么呢?少說不吉利的話。”
而后又道:“你急個什么?寶珠是后面才進去的,自也是后頭出來。”
鄧云急得滿頭大汗,聞言挑起眉道:“我能不急嗎?!你看看那一個個的臉色難看成什么樣兒。萬一他一個不好躺那兒了,號舍門都是關著的,什么人又看得著他?”
就他們等在外頭的這一時片刻,就看見了三個考生被人拿架子抬出來,那臉色,跟死了三天都差不多了!
方勤被他吵吵得煩,也生出了幾分火氣來:“蠢貨!號舍間都是按時刻有人敲門巡查的。真有什么事情人早就被抬出來了。”
他們這邊眼看著就要吵起來,方理倒是沒參和進去,目光始終緊緊盯著人群,忽然道:“出來了!”
鄧云與方勤齊齊停住話頭,轉過頭來,果然見隊伍后方有一個灰撲撲的人影,正耷拉著頭往外走,正是趙寶珠。
“寶珠!”
鄧云率先叫出聲,三個人一齊擠開人群擁上去。
趙寶珠這九日殫盡竭慮,正是疲倦的時候,只覺得自己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云朵之上,恍然間忽然聽到有人似是在叫他。一抬頭,就見三人湊在自己面前,著實是吃了一驚:
“鄧云……勤哥哥、理哥哥,你們都來啦。”
趙寶珠的聲音有些無力,但人看著還好,見到三人唇角還露出一點微笑來。
鄧云見狀松了口氣,又豎起眉頭罵他:“你走得這么慢干什么!急死人了,人家都出來了,就你在后頭磨磨唧唧。”
趙寶珠聞言訕訕笑了一下。他方才確實磨嘰了點兒。實在是這些在號舍里窩了九天九夜的學子身上難聞得很,趙寶珠不想同他們擠著出去,特意等大多人都出去了才綴在最后出來。
方勤瞪他一眼,道:“你說他做什么?”他指使方理將趙寶珠身上的東西接過來。一邊問:“寶珠,你試考得如何?題答得怎么樣?”
包袱自肩上被拿下去,趙寶珠長長得松了口氣,道:“策論有些棘手,我都盡力答了。只是最后一道五言韻詩實在惱人,我寫得不太好。”
趙寶珠自知沒有詩才,寫這種限韻詩更是難上加難,他最后一日在號舍中咬爛了兩根筆頭才勉強作出來那一首。只希望前頭的策論寫得還不錯,能將他那粗陋的詩詞挽回些許。
方勤聞言皺了皺眉,但很快調整了神情,安慰道:“沒事,我方才聽前面的考生出來,都是叫苦連天的,必不是你一個人覺得難。”
趙寶珠點了點頭,卷子已交上去了,現在多想也是無益。
鄧云聽到他們說這話,才忽然想起來趙寶珠是個舉人……還有可能考上進士這件事。他頓時神情耷拉下幾分,小心地瞅了眼趙寶珠:“說起來……我們是不是該叫你趙舉人啊。”
趙寶珠一聽,轉過眼,見鄧云一副別別扭扭的樣子,噗嗤一聲笑了:
“好啊,你先叫一句我聽聽?這兒我都考了會試了,不必叫我舉人,叫一聲趙老爺便是了!”
鄧云一見他那小樣子就知道趙寶珠在拿他開刷,挑起眉作勢就要掐他:“好哇!我看你是不得了了——”
方勤趕忙攔住他,瞪了他一眼:“寶珠這么累了,你還跟他胡鬧。”
鄧云本也是玩笑了,聞言便訕訕得放下了手。趙寶珠笑盈盈地看著他,忽得想起了什么,轉頭往四周看了一圈:“少爺呢?”
他沒看見葉京華,回過頭:“少爺可是已經在車上了?”
方勤回答他道:“少爺一出門就被宮里來的人接去了。你快些跟我們回府,好好梳洗一番。”
“宮里?”趙寶珠聞言一愣。接著便有些失落。當日入場之前門口那一通官司他還沒想明白,想著要問葉京華呢。且……整整九日沒見到他,也不知他好不好。
趙寶珠默默抿了抿唇,將心尖的些許難受壓下去,抬頭看了看三人,又有些開心:“那你們是單來接我的?”
聞言,鄧云頰上泛出點紅色,輕輕哼了一聲,轉過臉去。方理也有些不好意思。方勤倒是笑了笑,調侃了他一句:“自然是來接趙老爺的,還不快跟我們上車去?”
趙寶珠方才還說得開心,但真聽方勤叫他老爺,又臊住了。支支吾吾地紅了臉。幾人見狀紛紛笑開了懷,將趙寶珠簇擁著往馬車迎上去。
到了車上,鄧云還打趣他:“看看,還要我們叫老爺呢。就說了一句你就臉紅了,等以后做了大官我們見到你還要三叩九拜呢,到時候你如何是好?”
趙寶珠瞪他:“你再胡說?平日里曹大人來也沒見你磕頭!”
鄧云聞言嘿嘿笑了兩聲。其實真要說來,京城就是個貴仆高于小官兒的地方。他們自己府上就有個執宰,見老爺他們這些家生子都不必跪,更別提那些旁的官兒了。但鄧云待見趙寶珠,知道他有功名在身后更是帶了幾分仰慕,態度到底是比之前要恭敬些。
待到了葉府,進了院門,三人竟齊齊排作一行,向趙寶珠行禮,嘴里道:“平日里慢待了趙老爺,求趙老爺原諒。”
趙寶珠登時驚住了,趕忙去拉他們:“哎呀,你們這是做什么。”將人一個個拉起來,道:“你們有何處慢待我的?倒是我承了你們許多情,快別這樣了。”
幾人也沒太過火,順著趙寶珠的力道抬起頭來。鄧云看著他,嬉笑了一下,道:“虧得你能耐得下性子跟我們一起做下人做的粗活。你有功名在身怎么就不說一聲呢?要是早知道,我們必不會叫你干活的。”
趙寶珠笑了笑:“哪里就那么金貴了,再說我也沒干什么活。”
說道這里,趙寶珠一頓,有些疑惑地問:“我開始不說是因為名帖沒找見,怕你們不信……但是前幾日在廟會上找著了,少爺沒告訴過你們嗎?”
鄧云聞言也是一愣:“少爺?少爺什么也沒說啊。”
趙寶珠頓時蹙起眉。真奇怪,按理說葉京華看了他的信,沒理由會瞞著鄧云他們。
就在這時,一旁站著的方理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開口:“李管事在你們入科場之后,就回本家去了。”
趙寶珠一愣:“李管事?”接著,他似是抓住了什么,神色變了變,但他一連幾日沒休息好,一想事情便太陽穴抽疼。
方勤見他臉色不好,出聲道:“先別說話了。帶他下去洗漱干凈了,先好好睡一覺。有什么事情明日再說。
*科舉試題均來自互聯網
第37章 閱卷
九天九夜的會試著實將趙寶珠累得夠嗆。回葉府后,他好生洗了個澡,將全身上下的污漬去除之后換了干凈的寢衣,幾乎是頭一沾枕頭就暈了過去。
他這一睡,便睡了整整一天一夜。葉府上下都知道他累得狠了,都由著他睡。直到第二天半晚,方勤見他這么昏睡著總不是個事兒,將趙寶珠喚了起來,哄著他吃了點易消化的東西,再灌了一大海碗紅棗參湯下去,才放他繼續回去睡覺。
趙寶珠全程昏昏沉沉,連自己吃了什么都不知道,兩只眼睛半睜半閉地將吞下肚去,頭一歪便又睡了過去。
方勤輕手輕腳地自他房中走出來,朝鄧云直搖頭:“這會試實在折磨得很,我看他半邊魂兒都考沒了。”
趙寶珠吃飯是最香的,平日里吭哧如小豬。見他吃不知味、小臉透著青白的模樣,心中連連感嘆。古話說「學海無涯苦做舟」,今日他親眼見了,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這份不易。一時間不禁對趙寶珠生出了幾分佩服。
鄧云也是面色復雜:“當日他倒在門前,我還以為是哪里來的乞丐……真不知他一路上京來吃了多少苦。”說罷,他扯了扯嘴角,臉上帶了點兒愧色。
方勤見狀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不要多心。當日你我都是一樣,幸而沒犯下大錯……寶珠心地良善,不會怪你的。”
鄧云點了點頭,轉而卻又愁道:“你說他遭了這一通的罪,若是沒中——”
“你胡說什么?”方勤立即斥他:“別說這些不吉利的話。”他偏頭看了看房門,確認趙寶珠還睡得沉之后,回過頭道:“你是傻的?這次不中,三年后再考就是,少爺難不成還會不供他讀書不成?”
鄧云恍然大悟:“是哦。”
方勤嗤笑一聲:“說你是根木頭,你還真得意上了!”說罷沒等鄧云急眼,他嘆了口氣,幽幽道:“少爺必定也是累著了,就是不知他在宮中怎么樣。”
鄧云一愣,這才想起葉京華來,想了想道:“宮里有宸妃娘娘呢,必不會讓少爺累著,估計現下也睡著呢。”
葉京華圣眷之隆,在一京城中的皇親國戚之間也實屬罕見。往日葉京華為五皇子伴讀之時,元治帝體恤他住得遠,日日天還沒亮就要進宮,特意賜了棟在宮墻邊兒上的宅子給他住。此時葉京華也必然是住在哪兒,有宸妃身邊派去的仆人照顧著。
兩人又說了會兒話,便各自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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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第一縷晨光照在趙寶珠的眼簾上,他便醒了過來,’騰’地一下便從床上彈了起來,前幾日的青白憔悴一掃而空,整個人容光煥發。將一身烏糟洗凈,又好好地睡了一覺,趙寶珠伸了個懶腰,舒服地簡直想嗚嗚叫兩聲。
人逢喜事精神爽,趙寶珠是看樹枝頭上的嫩芽也覺得很喜歡,見到院中池塘里的烏龜翻了個身也覺得可愛。
“寶珠。”
見他紅光滿面地從院子里走出來,鄧云遠遠地便朝他招手:“你醒了?快過來吃飯。”
趙寶珠喜氣洋洋地走過去,垂眼一掃,便見圓桌上擺滿了各式精致的吃食。他’哇’了一聲,屁股還沒挨到凳子上呢,就伸手抓了塊金粉叉燒酥塞進嘴里。
坐在他旁邊的方理挑了挑眉,向自家哥哥道:“他好了。”
方勤見狀也是微微一笑,道:“看來那潼州送的參確實是好的。”
趙寶珠頰側塞滿了吃食,聞言抬頭疑惑道:“什么?”
方勤見他這模樣,笑了一聲:“真是半點都不記得了。”一旁的鄧云也附和道:“你看看他昨天晚上困得那副模樣,能記住什么?”
趙寶珠見他左一句右一句地編排自己,不高興地嘟起嘴:“你們在唆(說)我什么?”
一邊說一邊腮幫子還跟鼳鼠似的飛快地嚼著。鄧云取笑他:“吃你的去吧!”
用完早膳,趙寶珠滿足地摸了摸自己的肚皮。在科場中雖然有葉府準備的食盒,但是他滿心都撲在寫文章上頭,每個字都反復斟酌,不到眼睛熬紅不會睡覺,因此也是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香。
現下徹底緩過了神,趙寶珠忽得偏過頭問道:“少爺呢?少爺回來了嗎?”
方勤道:“還沒呢。聽說還在宮里伴駕。
“哦。”趙寶珠略有些失望。看來葉京華一時半會兒是回不來了。
也不知皇帝有什么要緊事,這會試剛考完就要人進宮,也不知少爺能否休息得好。
趙寶珠人一清醒,腦子也再度運轉了起來,會試的一塊重石沒了,許多之前的疑思都一件件再次冒了出來。趙寶珠緩緩蹙起眉,抬頭朝方勤問:
“你們昨日說,李管事回本家去了?”
“什么昨日,那是前日了。”方勤先是打趣了一句,接著也皺起眉:“是啊。說起來也是怪事,那日我們將你與少爺送進科場之后,一回來李管事便不見了。問下面的人只說是回去本家了,旁的半句話也沒有。”
鄧云聽到他們的對話,也湊上來,好奇道:“確實奇怪得很。寶珠,那日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是何時找回名帖的?少爺究竟知不知道?”
趙寶珠聽了這話,眉頭鎖得更緊了些,當日之事的確處處透著古怪。在科場前他拿出名帖之時分明看到葉京華愣了一下,雖只有短短的一瞬,但那神情就仿若是不知道他是舉人一般。再加上早上發生的事——
趙寶珠腦袋本就靈光,平日里顯得傻乎乎,也是由于見識有限的緣故。現今腦中情景了,上下一聯想,立即就反應了過來。
必是他叫李管事送的那封信出了什么岔子。
趙寶珠面色凝重。難不成李管事沒將他的信交到?不會,葉京華分明是讀了他的信的……又或者,他將信件篡改、隱去了關于他坦白自己丟失名帖,又隱瞞舉人功名的部分?
趙寶珠越想越覺得似是這個道理。但李管事為何要做這種事呢?趙寶珠一向覺得這位管事和藹可親,對自己極好,對葉京華更是細致入微,事事考慮周全,不像是會魯莽行事的人。
若真是他做的,那此時必有原因。
趙寶珠想不通是什么緣故,現在那封信也恐怕尋不到了,李管事回了本家,葉京華在宮中,一時半會兒也見不上面。
或得等葉京華回來才能好好問清楚其中關竅了。趙寶珠想道。
此時見不到人,多說也是無益。趙寶珠用完早膳便回到自己的房里去,著手收拾起東西來。
之前他陰差陽錯下在葉京華府上頂著個下人的名頭住了這么些日,吃穿用度都是花得人家的銀子,已是承了極大的恩德了。如今春闈也考完了,他的身份也真相大白,實在是沒有再住下去的道理。
趙寶珠的東西也并不多,他換上自己最初進府時穿的那身粗布麻衣,用小布包袱將僅有的幾本書、幾只筆一裹,背著便往外走。
他這時出去了,隨便找個客棧住上幾日等放榜。彼時若考中了便等著放官,若沒考中便卷鋪蓋回老家。只是遺憾未能與葉京華見上一面。這倒也不難,大不了他日日來問一句,等葉京華從宮中回來了再來拜訪就是。
到時候就是正式以讀書人之禮相交了。他吃用了少爺這么些好東西,必得跟他說清楚,這些有數算數他都會原樣奉還。
趙寶珠一邊想著,一邊背著自己的小布包往外走,回頭見院門上掛的「瑞來院」三個字,還有些不舍。
也不知道這輩子是否還有機會再住這么好的地方。
趙寶珠略微感嘆了一瞬,回過頭,卻猛地撞上了正往后院走的鄧云。
鄧云手里拿著幾本名冊,應是一大早要去后面點人頭的,結果一見趙寶珠這幅模樣,腳步猛地停止,還倒回來兩步,疑惑地盯著他:“寶珠,你干什么去?”
趙寶珠看了他一眼,道:“我走了,不用送我,你忙吧。”
鄧云一下子被他的話打蒙了,愣愣地看著趙寶珠背著小包袱自他旁邊走過,趕快伸出手一把抓住他:
“等等等等——”鄧云瞪大了眼睛:“什么叫走了,你走哪去?”
趙寶珠被他拽得一個趔趄,回過頭來解釋道:“我去找間客棧住。多謝你們這段時間的收留,我改日再來正式上門道謝。”
鄧云長著嘴,完全愣住了,好半會兒才道:“你在說什么鬼話?”什么道謝,什么客棧?這小子在搞什么?
趙寶珠覺皺起眉:“你說什么呢?我真的要走了。”說罷他便掙脫鄧云的手,轉身就要走。這次他不會走錯路了,但葉府離藍煜給他指的客棧還有一段可觀的距離,要靠他自己走過去的話需要花不少時間。趁著天色還早,他得快點兒出發才行。
鄧云見他是真的要走,頓時急了,轉身又將趙寶珠攔住:“你干什么!走什么走?不許走!”
趙寶珠再次被他拉住,這才差點往后摔倒,回頭無奈地看向鄧云:“哎呀,我又不是不回來了。待少爺回來,我自會回來拜訪。”見鄧云急得滿臉通紅、一頭熱汗的樣子,他嘆了口氣,軟聲解釋道:“我在府上白吃白喝地叨擾了這么久,現今春闈都考完了,哪能還繼續待下去?我得快走了,要不然等會兒天黑了不好走路。”
趙寶珠想得明白。他雖明面兒上被當場下人,可到底也沒干什么活,若說是曹濂之類彼此有來有往的友人,住上那么一兩日也算是為了情分。他倒好,吃人家的住人家的,連學問都是葉京華教的。他自己想著都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不齒。他趁現在走了,也免得葉京華從宮中回來開不了那個口。
他不解釋還好,一解釋鄧云差點被氣死。趙寶珠一口一個走不說,竟還想一個人走到客棧?退一萬步說,就算他哪天真的要走,難道葉府會吝嗇那一點兒車馬錢?
鄧云被氣得差點背過氣去,整張臉漲的通紅,良久之后才從唇齒間擠出一句:“什么叫叨擾?你——你當我們葉府是什么?難道我們還會差你一個人的飯食不成?不說是你一個、十個我們都養得起!”
趙寶珠聞言更加莫名其妙,睜大了眼睛:“你說什么呢?跟這有什么關系?”說話間又扯了扯自己的手臂,試圖從鄧云的手里掙脫出來。
鄧云氣的說不出話來,見他鐵了心要走,干脆將手上的名冊一扔,撲上去用兩條手臂緊緊箍住趙寶珠,大喊道:
“快來人快來人——寶珠要造反了!!”
“你干什么!”趙寶珠被嚇了一大跳,大叫起來:“快放開我!”
鄧云比趙寶珠高得可不是一星半點,體格也健壯,兩只手臂像是鐵環一樣鉗制住他。趙寶珠動彈不得,連腳都硬生生地被抱離了底邊半寸。
試圖掙扎無果后趙寶珠怒道:“鄧云!你混賬!還不快放我下來!”
鄧云自是不會放手。在前院的方勤方理聽到聲響,急匆匆地跑過來,便見趙寶珠被鄧云箍著,不停在空中蹬腿。
方勤皺起眉:“又鬧什么?”立即走上去向鄧云低斥:“你干什么?還不快放寶珠下來?由得你沒大沒小的!”
鄧云不服氣地皺了皺鼻子,不情不愿地放開了趙寶珠,立即告狀:“你還怪我?我不攔著他他就出去了!再也不回來了!”
趙寶珠剛落地站穩便聽到這話,立即回頭瞪他:“我什么時候說不回來了?你可別污蔑我!”
方勤蹙了蹙眉:“出去?這才修整了一天,有什么要緊的地方要去?”
面對鄧云趙寶珠尚可以振振有詞,但見方勤方理都來了,便有些不好意思,吭吭哧哧地沒說出話來。鄧云見了更加來勁,將事情添油加醋地說了一遍,什么趙寶珠覺得是叨擾他們了,嫌葉府的高門楣他攀不上,竟還要自己用腳走到客棧去。方勤方理聽了皆是神色一變,眉頭漸漸皺了起來。
趙寶珠聽不下去,惱怒地瞪了他一眼:“你少亂編排我!”
方勤緊皺著眉,低眉看著他:“你要走哪去?在這兒住得好好的,走什么走?”而后見他低著頭不說話,又緩下聲道:“昨日還好好的,今兒個是鬧的什么?“
說罷,他意有所指地看了鄧云一眼:“可是有哪個惹你不高興了?”鄧云路過莫名被他踹了一腳,瞪大了眼,在一旁大喊’關我什么事!’
趙寶珠搖頭:“沒人惹我不高興,只是我實在不能再留下來了——”
方勤眉頭頓時蹙得更緊,頓了頓,將聲音再放低了些,道:“可是害怕考不中?你別多心,不管考幾次,少爺定是支持你的。”
聞言,趙寶珠一愣,不知方勤如何想到那兒上面去了,連忙解釋道:“真不是。我都在府上住了這么多日,承蒙你們和少爺照料。如今春闈已過,我一個大男人怎么好日日受你們接濟?”
方勤聽了這一席話,愣了一下,凝重的神情漸漸緩了。原是因為這個。方勤上下打量趙寶珠,覺得趙寶珠大喇喇說自己是個大男人甚為可笑,另一邊又為這文人清骨頭疼不已。從前他就覺得這孩子平日里看著機靈,有時卻倔得很,原來根兒都在這上頭。
趙寶珠見他不說話,抿了抿唇,又看了眼方理鄧云:“好哥哥們,你們就放我走了吧。”說罷伸手推開方勤攔住他的手便要往門外走。
趙寶珠雖是隨手推得,力氣卻是不小。方勤頓時被推得往旁邊趔趄了半步,眉峰一顫,先是被趙寶珠這小牛犢似的力道驚了一驚,接著立即追上去將他攔住:
“等等!”
趙寶珠腳步一頓,抬頭便見方理轉過身走到他跟前,眉眼凝重地說出一句話:“你忘了上次跟少爺鬧的事情了?”
聞言,趙寶珠一愣,接著神色微變。方理見他想起來了,繼續道:“你說要出府的事,少爺生了好一通的氣。你如此走了,他回來人影都見不著,豈不傷心?”
趙寶珠眉眼微動,想起上回葉京華似覆著冰霜的臉,立即微微一凜。葉京華極少跟他生氣,上次鬧了那么一回,確實在他心里留了個疑影兒。如今人在宮里,他也不知葉京華是個想法,若是對方生了他的氣,他先走便是全了兩人的顏面。可若是葉京華沒生他的氣,到時候回來見他走了,恐怕嫌他生分。他想著,便有些猶豫了:“我……那這……”
方勤趁熱打鐵:“無論如何,等到少爺回來再說。你已在這府上住了這么久,左右你要向少爺報恩,也不缺這一日兩日的。”
趙寶珠聽了也覺得有道理,漸漸*猶豫起來,身上的犟勁漸漸消了。方勤趁機伸出手,終是將人拉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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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時,春闈的試卷被學官一一收起來,裝訂糊名,對著名冊檢查無一遺漏后,便呈上去由主考官與同考官批閱。翰林院中獨設了一間屋子出來,專供十幾數位考官閱卷。
此時,屋內的考官立于桌前,一手撫須一手握筆,各自看著面前的試卷。屋中只擺了一張長長的木桌,所有人都圍在桌前,因此只要站在上首便能將所有人臉上的神情一覽無余。誰面上含笑,如沐春風,誰眉頭緊鎖、恨不得將胡子都揪掉被主考官看得一清二楚。
此時,一闊面美須、濃眉緊鎖的考官似是再也忍受不住,抬手猛地將手上的考卷甩在了桌上:“語無倫次、不知所云!”
他顯然是被氣大了,一張臉滿面通紅,額上的青筋都爆了出來。見狀站在他身邊的考官好奇地湊過來,道:“楊翰林,您這是怎么了?”
楊翰林重重地呼出幾口氣,將試卷往同僚面前一推,憤怒地指著上面的墨字道:“你看看這寫的都是些什么?!”
同僚也實在好奇什么樣的文章能將他氣成這樣,便將試卷拿過,快速上下掃了一番。他們都是日日與文章打交道的老翰林了,每年翻閱過的舉子試卷不計其數,所以簡單一看能知道個大概。這個舉子的兩道策論題確實答得不好。第一題他將元治帝與堯舜相比,像是想要好好吹一波皇帝的馬匹,但又礙著后面的’彌費浮廣’一題不敢下筆,導致整篇文章不上不下,文筆膚淺飄忽,不敢落到實處,顯得整張試卷看起來花團錦簇,實則讀起來確是一直在詩詞典故上彎彎繞繞,確實是’不知所云’。
同僚也皺起了眉頭:“這樣的文章不必細看,將他黜落便是了。”
楊翰林點了點頭:“此類諂詞令色之輩,決不能將他錄用!”
兩人在這邊討論得入神,沒注意到一人正靜悄悄從后面接近他們。忽得一只手伸過來,輕拍了拍楊翰林的右肩。
兩人同時回頭,一見來人便趕緊俯身拱手行禮:“見過尚書大人。”
來人著朱紅飛禽服,長著張和善的圓臉,打眼一看若彌勒佛一般,正是當朝禮部尚書,也是本次春闈的主考官,名曰良康。他看起來年六十有余,須發皆白,身姿卻全無老態,一雙笑瞇瞇的長眼里隱隱透出精光。
“不必多禮,起來吧。”他大手一揮道。
兩人都熟知良康的脾氣,從善如流地直起身,見他身著一品官,腰系玉帶,心思一轉便有了猜測,道:“尚書大人可是剛從宮中來?”
良康笑著點了點頭,在上首的檀木太師椅上坐下。兩人互相對視一眼,也不急著看卷子了,迎上去打探道:“圣上……可是看了那位的卷子了?”
良康正坐在太師椅上作假寐狀,聞言眼簾微微隙開一條縫,目光在兩人面上略微一停,接著不知從何處變出來一張考卷,遞給他們道:“自行看去!”
接著他復又闔上眼,也不管兩人臉上驚訝的神情,兀自睡去了。
楊編修與同僚拿著手上輕飄飄的一張考卷,訝然地對視一眼。葉執宰家公子的考卷,良康竟然就這么給他們了?兩人驚訝之余,低頭看了眼手上的考卷,看著上面登峰造極的一筆字,又確實是葉京華的字跡無誤!
別的不說,葉京華這筆字實在是讓人過目難忘。天下學子中單憑術法這一項能出葉京華之右者恐怕是少之又少。這絕對是葉京華親筆書寫的春闈試卷無誤。
兩人之所以如此驚訝,是由于當日學官將卷子收起來的同一日,葉京華的卷子便被單獨抽走送去宮中了。
皇帝要看葉京華的卷子倒也不是什么意料之外之舉。皇帝對葉家一門的優厚舉朝皆知,而往日葉京華在宮中為伴讀之時元治帝對他的親厚更是令眾人咂舌。據說元治帝是幾乎每隔一日就要召見他一次,上問學問課業,下問吃穿用度,態度不像是對臣子、倒像是對親生兒子!跟往日備受期許的太子也差不多了。
近幾年平面上的東西倒是低調多了。但只要離宮廷稍微近些的人留心一打聽,便知道皇帝暗中對這位葉二公子的關注是半點兒也沒少過。動則派人出宮傳旨,時不時就召入宮中伴架,皇恩之隆實在是無人可以比擬。
因此聽說單單葉京華的卷子被送入宮中之后,考官中間都有了計量。此次葉京華與常氏嫡孫之間的暗流涌動他們也有所耳聞。那位常氏孫的卷子他們也看了,確實是文采斐然。于是眾人都在心中揣度,多半是怕葉京華被比下來,圣上才早早將卷子傳入宮中,他們只管將手頭上的卷子按甲分出來,左右一甲會元的人選早有圣心獨裁。
可他們沒想到,今天良康進了趟宮,竟然將卷子拿回來了。
“這……”楊編修拿著手上的卷子,有些猶豫地看了假寐的良康一眼:“尚書大人,這卷子是——”
良康坐在太師椅中一動不動,仿若不耐煩似的抬了抬手指:
“你們先通讀一遍再說。”
兩人聞言,便也不再問,而是低頭看去試卷來。其實考官之中對這位遠近聞名的神童、年僅十二歲便中解元的葉二公子早已按捺不住好奇。一時間翰林院中所有考官都圍了過來,一齊看起卷子來。
上首的良康抬了抬眼皮,復又闔上,算是默許了下面的曠工行為。
屋中一時落針可聞,諸位考官看過的春闈試卷不說上萬也有上千張,因此都是一目十行,極快地掃過去。然而很快,眾人的目光越放越慢,臉上的神情愈加凝重,面上浮出驚愕的神色來。
半響之后,站在眾人之首的楊翰林拿著卷緣的手輕輕顫抖,抬高眉宇張開了嘴,忽得道出一聲:
“好!”
第38章 策論
在楊翰林的這聲’好’之后,屋里的氣氛忽而開始活躍起來,眾人皆是嘖嘖叫絕,驚艷贊賞之意溢于言表。
葉京華的文采首先便高過常氏一層,但看常氏的文章已覺不同凡響,但見了葉京華之遣詞造句,更是讓人擊節稱嘆。詞句之間毫無滯澀之感,讀之行云流水,宛若靈光乍現,摘自仙宮所得。取用的典故也都個個恰到好處,沒有絲毫生搬硬套之感。
光看文筆已然高出所有考生數段,再往深了讀,葉京華文章中透出對時政的見解更是一語中的。本次春闈中的「浮費彌廣」一題實則與元治帝近期將要推廣的軍費改革息息相關。自三年前的撣國戰變之后,皇帝一直對軍隊頗有微詞,只是礙著三年之前已對南方官場進行了一次清洗,這才遲遲未曾動手。但是近日,隨著原兵部尚書告老還鄉,而元治帝遲遲沒有任用新的人選頂替,朝堂之上的氣氛開始變得有些微妙……
「彌費浮廣」一題所能討論的能用自然遠遠不止軍費這一項,但是葉京華所論述之事,無疑是切中了元治帝心中最為關切之處。且他不僅對軍隊彌費之探討鞭辟入里,還在文章最末尾陳列了數條解決之法,卻因著篇幅之限未曾深入解釋。可就是這寥寥數語讓楊翰林等人一看便覺醍醐灌頂,恍然若有所悟,不禁抓心撓肝地想要再讀下去。
怪不得春闈一開閘人就被宮里接了進去。恐怕這其中一是皇帝對葉京華親厚之故,二是君臣間恐怕早已將這策論的后半段好生討論了一番。
實則眾人的猜測不錯,此時這篇策論的后半段正靜靜躺在元治帝的桌案之上。當日葉京華一出科場便被召入宮中,換洗沐浴一番后連飯都未來得及用便被召入御書房,一字一句將下半篇策論寫完了才被放去休息。
得知幼弟被如此折騰,宸妃大怒,跟元治帝鬧了好幾天的別扭,將皇帝逼得在御書房里宿了三日。
元治帝自知理虧,單看著這篇策論是愈看愈喜歡,葉京華一字一句都碾在了他心尖最癢之處,一篇策論看得他熱血澎湃,簡直想連夜就將軍隊上下好好整肅一番。
但他好歹不是十六歲剛登基時的血性少年了,這樣的政令推行下去涉及諸多細節,還得好生計劃一番。
因此葉京華也就被他扣在了宮中,每日都在御書房議事。
元治帝不是不知道他之后還有殿試要考,只是如今朝中無人,軍隊改革迫在眉睫,他實在是找不到人商量。
這事說出去估計都不會有人相信,執掌天下數十載,普一繼位便有少年明君之名的元治帝竟然有一日會覺得朝中無有用之人。
此刻,御書房中。
葉京華前腳剛剛離開,御書房門口站著的兩名小宮女此時還粉面含羞,深深埋著腦袋不敢抬頭。夏內監從外面跨進開,一下就將兩眼中水光瀲滟飄忽不定的模樣看在了眼里。自從葉京華北召入宮里后,這些個小宮女就都丟了魂了。
他無奈地搖了搖頭,繼續往里走去,便見元治帝交環雙臂坐在書桌之后,默不作聲地盯著面前的策論,臉色不太好看。
夏內監腳步一頓,心下一緊。這是怎么了?這幾日元治帝心情都很好,特別是見葉京華之時,君臣間這三年間的隔閡都一掃而空。夏內監昨日看到元治帝送葉京華出門,抬手在青年肩上用力拍了兩下,那笑得眼不見牙的樣子,簡直比見親兒子還高興。
今兒難不成是哪個不長眼的惹元治帝不高興了?
夏內監小心翼翼地迎上去,彎下腰叫了一聲:“陛下。”
元治帝這才從沉思之中清醒,抬頭看向他:“……良康你送出去了?”
夏內監答道:“是。尚書大人已回到翰林院了。”
元治帝點了點頭。他讓良康將葉京華的卷子帶了回去,別吩咐都沒有。對葉京華的學識能力他向來是極有信心的,這次讓良康將卷子拿回去,若是翰林院那幫人將此等文章打成二等,那他們的項上人頭便可以不要了。
元治帝頓了頓,又問:“常家的那小子如何?”
夏內監含笑道:“老奴見識短淺,旁的不知道,但翰林院的相公們都說常公子文章寫的極好。”
元治帝聞言點了點頭,嘆道:“常家的家教一向不錯。聽說這那小子還能文能武?”
夏內監道:“是。聽說常公子極善騎射,有百步穿楊之才。”
“不錯。”元治帝點頭,一揮手道:“傳我的話下去,既然文章寫的好,便讓他們好好評,萬不能傷了我朝諸多功臣之心。”
夏內監立即稱是。心里暗道元治帝到底還是念著當日常老將軍為太子殿后的恩情。可轉念一想,元治帝對葉京華可是半句話囑咐都沒有,可見其中的親疏之分。
見本屆春闈還有幾個數得上的人,元治臉上終于是好看了些。他幽幽嘆出一口氣,手指在桌上輕扣了兩下,道:“這幾日朕與慧卿議事,想叫個兒子來旁聽,思來想去竟都找不到人。”
此話一出,夏內監的頭立即埋得更低。元治帝神色辨不清喜怒,繼續道:“小五年幼,相王過于莽撞,平王不提也罷——”
想起自己僅有的幾個兒子,元治帝眉頭緊鎖,長長地嘆了口氣,神情見竟有些黯然神傷之感,低聲道:“若我瑱兒還在……”
‘噗通’一聲,夏內監一下子跪了下去,額頭重重磕在地上:“陛下恕罪!”
元治帝看了他一眼,沒說什么,淡淡道:“你有什么罪?起來吧。”
夏內監低低說了聲’謝陛下’,才從地上一骨碌爬起來,站在一旁大氣都不敢出一聲。元治帝近幾年越來越少提及先太子。但沒提起一次,都必是一番傷筋動骨。夏內監屏氣凝神站在一旁,聽著元治帝手上的玉扳指磕在上好檀木上的聲音,整個御書房中一絲人聲都沒有。
良久之后,元治才嘆了口氣,收斂了神情,問道:
“除他二人之外,可還有什么好的?”
夏內監聞言一驚,腦門上的冷汗一下子就下來了,略頓了一瞬后道:“其他的老奴并未聽說——”見元治的帝的臉色一下子黑了下來,他立即道:“但老奴倒是聽說了一則趣聞,正要說給陛下聽呢。”
“哦?”元治挑了挑眉,向后靠了靠:“說來聽聽。”
夏內監臉上帶了笑,湊過去道:“老奴聽說,當日春闈之時有一名葉二少爺府上的仆人也來應考,在場的許多舉子都瞧見了。”他笑盈盈地說:“不說這春闈是否考得過,只說這葉府上一屆仆人都能取得舉人功名,葉家世代書香門第之名可見一般,現京城中都連連稱嘆呢。”
當日,趙寶珠與葉京華在科場門口的一通磨蹭被不少人看在了眼里。待開閘將舉子們放了出來,這傳聞便也流傳開了。現今京城許多世家教訓自家兒孫的話都是「看看人家葉家一個仆人都能考上舉人,你日日好吃好喝的怎么還考不上?」
京城學子因此苦不堪言。要知道他們之前再不濟也是被拿去跟葉京華比,隨會被罵個狗血淋頭,但比不過葉京華也算不得什么丟人的事情。
現在竟然連葉家的仆人都不如了,還有天理嗎?
“還有這事?”元治帝一聽樂了:“好好好,就讓他們說。現今國力強盛,這些個懶骨頭都是錦衣玉食慣了的,不激他一下都不知道好生讀書。”
關于這件事本身,元治帝并沒有多想。葉氏一族往上數幾輩便已因著子弟善書法在憲州楊名。還曾出過一門父子兄弟三狀元的佳話。葉京華的祖父更是一代大儒,在憲州創了睢陽書院,每年都有天下各地的讀書人爭先投入門下。
因此,葉府的仆人能通過鄉試他一點兒也不意外,便也沒在上頭細想,更沒往葉京華身邊帶著的那個小兒郎身上聯想。
聽夏內監這么說,他倒是頓了頓,忽得想起什么來,若有所思地道:“你覺不覺得,慧卿臉色不太對?”
這幾日葉京華被他扣在宮里,元治帝左看又看,總覺得他身上有什么地方不太對,但卻說不好究竟是何處。夏內監聞言一愣,頓了頓后道:
“這……”他想了想,猶豫地看了元治帝一眼:“老奴眼拙,還真沒看出來。許是葉二公子這幾日累得狠了,所以臉色不大好看。”
元治帝皺著眉想了想,到底沒想出什么,揮了揮手從座上站起,背對著夏內監道:
“行了。今天就讓慧卿回家去吧,這幾日累著他了,讓他將年前遼東獻上來的參帶回去吃。”
夏內監低頭應聲,退出去傳旨去了。心里盤算著幾日元治帝斷斷續續賜下來的各類物什要用幾輛馬車才能全拉下去。
·
而另一邊,翰林院內眾考官正圍繞著葉京華將來的歸屬問題展開爭論。
楊翰林首先開始吹胡子瞪眼,揮舞著手上的考卷道:“這樣的人才必歸我翰林院!看看這文采、于文史之通曉,必是著書的好苗子!”
平均年過半百的考官們聽了這話,紛紛氣的滿臉通紅。有人抬手就要去搶他手中的卷子:“老匹夫!你可別把這卷子撕壞了!”
令人說:“一派胡言!真當你們翰林院是什么好去處?如此天縱奇才必是我兵部莫屬!”
另外有人不服:“哪有如此清貴家的公子去你那腌臜地方的?他對錢糧之事如此有見地,倒不如來我戶部!”
“我吏部——”
“我禮部——”
上首的良康見他們一副要將六部全點一遍的架勢,閉著眼不耐煩地輕咳了一聲,沉聲道:“都給我閉嘴。”
堂下吵得不可開交的眾人只好閉上嘴,回頭看向良康。只見他倚在太師椅上,微微撩起眼皮,瞥著下面的人幽幽道:
“這一位的去處可不是你們能決定的,少操點心吧。”
眾人聽了這話也想起來,是了,這位葉二公子簡在帝心,還有個宰相爹,哪里輪得到他們來操心。
良康一揮手:“行了,別聚作一團,都批卷子去。”
眾人這才戀戀不舍地放下葉京華的卷子,各自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繼續跟手上水平參差不齊的考生試卷斗爭去了。可是看了葉京華的文章,再看余下的這些,未免生出不少落差,一時間眾人皆是齜牙咧嘴,就快沒把胡子都扯掉了。
良康作為主考官,并不需要親自下場閱卷,他端著侍童端上來的老君眉喝了一口,繼續窩在太師椅子上假寐,臉上浮著若有若無的笑意,活似一尊彌勒佛相。
下首,一考官皺著眉頭將手下的試卷上打了個大大的紅叉,將試卷撫到一邊,嘆了口氣,又從手邊堆積如山的試卷中抽出下一張來。
宣紙放到眼前,他忽得眼前一亮。
這份試卷上的字寫的倒是不錯。
雖筆力還稍有欠缺,但比劃見已有了一番態勢。看到這筆讓人心曠神怡的好字,考官舒了口氣,緊蹙的眉頭總算是松開了些,有了細細看下去的興致。將兩道策論題看完,考官高高挑起了眉,這倒是有些與眾不同。
這位考生的破題之法很是與眾不同。尋常考生為了稱贊元治的明君之治,大多都從元治帝繼位以來的政各項令陣列起,但也因此往往泛流于表面的毛病。然而這位考生卻著筆于地方治理,特別著重于農。
所謂士農工商,「農」本應該是擺在工商之前的國家之本,但隨著元治朝的國力愈發強盛,現今民間「笑貧不笑娼」之流傳播甚廣,令人唏噓。
考官暗暗在心中點了點頭,抬手撫須,目有贊善之意,難得有這么腳踏實地的考生。只是對典集的引用還差點意思,文采只能算是一般,言語懇切卻過于生硬——考官在心中對這張考卷的各個方面都一一有了評價。與其余被他立即黜落的文章想必還算是言之有物,只是這學問上火候還是欠缺。
他有些拿捏不準,便將卷子翻過去,準備看看最后一首詩帖寫的怎么樣。
結果他剛一翻過去,看到試卷上的八句五言詩、立即兩眼一黑。
這居然是舉人能寫出來的詩?!
真是比那民間幼童隨口說出來的打油詩也好不了多少!考官的臉一下子黑了下來,字還是好字,也看得出這考生是極力按著限韻寫的,但實在是沒有詩才,因此寫出來的東西是不倫不類,拙劣至極。
考官一時心情復雜。前面寫的幾題還算新穎……可這一手爛詩!
他瞪著宣紙上似是也有些心虛而筆力比之前要略微飄忽的幾個墨字,實在是看不過,低聲喃喃道:“還欠火候,不如發回讓他三年之后再考。”
說罷他揮起毛筆,準備在卷首批下一個叉。
就在這時,良康的聲音在他身后響起:“等等。”考官動作一頓,回過頭才見良康不知何時端著茶碗站在了他身后,笑瞇瞇道:“見你神情猶豫,可是拿不準?”
“大人。”考官趕忙放下筆,將試卷奉上,道:“是有些拿不準……這考生策論寫的不錯,但于古今典籍上欠些火候,還請尚書大人裁決。”
良康聞言結果試卷,細細讀了一遍,嘆了口氣道:“這張就別批紅了吧。”
那就是要留用的意思了。
考官聞言有些猶豫地抬起頭:“可是,這詩寫的實在是……”他頓了頓,道:“下官見此文立意新穎,行文剛毅,必是少年人所寫。何不將其打回再雕琢三年,到時再——”
良康半瞇著眼睛瞥了他一眼,接著抬起手,在宣紙上的兩道策論,道:“你看他文中所提之政令像是何處?”
考官被問得一愣,低下頭來朝文章上看。這兩篇策論對于地方政策,特別是鄉縣上的務農生態寫的十分細致入微,考官瞇起眼看了一會兒,道:“看著倒像是益州……”
說完,他話頭一頓,接著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良康見他反應過來了,也笑了笑道:“益州萬里大山,十鄉九空,他能走到今天這一步已是萬分不易,你將他打回去,他恐怕真只有回大山里務農了。”
考官這才清醒過來,是了,他們身在京城,就算是小門小戶的孩子在讀書上頭也是很舍得花費的。但對于這些不遠萬里上京的寒門學子來說,若一朝被黜落,恐怕連回鄉的路費都湊不齊,更別說三年之后再來了。
“多謝大人點撥。”
考官想良康俯身道謝,而后收起了朱筆,將卷子放進了一旁錄用的試卷之中。良康見狀欣慰地點了點頭,將茶盞中的老君眉一飲而盡,搖搖晃晃朝下一個考官走去了。
第39章 放榜
數日過去,到了春闈放榜的日子。
京城各處再次熱鬧起來,所有住著舉子的酒樓都暗暗準備好了紅紙,以好一放榜就打出類似「本樓xx名老爺中進士」之類的旗號。這一帶的酒樓東家們都在暗暗較勁,希望能在這上面將對家狠狠比下去。
葉府中,趙寶珠也有些緊張,但鄧云、方氏兄弟三人比他還要緊張。幾人提早好幾天就在計劃遣一個小廝先去夫子廟外占好位置,到時候多帶點兒人過去,往榜下一欄,必是沒人能擠得到他們前頭去。
趙寶珠聽了他們的計劃都要氣笑了,擺出這么大的陣仗,知道的是他們要去先看榜,不知道還以為是哪家去榜下捉婿的!
如今李管事回了本家,這幾個大小伙子伙同一塊兒,是愈發的沒規矩了。
他好說歹說,才勸得幾人放棄了帶一幫家仆一起去的想法。到了放榜那日,一大早方勤、方理和鄧云便和趙寶珠趕了輛轎子,往夫子廟去了。等到了地方,果然非常熱鬧。所有舉子、不管家境好或不好的都早早就來到了榜下,烏泱泱的一群人,光靠趙寶珠的小身板兒確實是擠不到前面去。
幸好方勤方理鄧云三個都是個頂個的高個子,三人將趙寶珠圍在中間,輕而易舉地就撥開四周的人群,將他簇擁著擠到了最前面去。
只見夫子廟門前的孔子相前立起了一個極高的木架,就是等會兒要張榜的地方。
趙寶珠雙手抓著鄧云背后的衣裳,擰了他一把:“鄧云、你一會兒先往最前頭看!”
鄧云被人群擠得有些煩躁,聞言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別弄我——”
他們都默認葉京華的名字一定會在榜首。這屆的會元非他莫屬。
方理、方勤分別護在趙寶珠左右兩側,神色也有些緊繃。他們沒等多久,便見晨光之中由夫子廟內走出兩個穿蒼青色袍子的學官,手里拿著一只朱紅畫金色祥云的卷軸。
那便是進士榜了!
趙寶珠在看到那抹紅色時心口便猛地一緊,呼吸都急促起來。方勤方理鄧云也跟著緊張,夫子廟前一時安靜得落針可聞,所有人都仰著頭,目光灼灼地盯著正往架子掛卷軸的學官,眼神恨不得在他們倆身上燒出兩個洞來。
鄧云性子急躁,看兩人弄個卷軸弄了半天,忍不住低聲罵:“他媽的磨嘰什么呢?兩個蠢貨!”
趙寶珠趕忙扯了一下他的衣服。在夫子廟面前罵學官,不要命了!
然而就在下一瞬,兩個學官終于將卷軸掛好,一松手。朱紅色的卷軸立即如瀑般展開。
“!”
在場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氣。
趙寶珠瞪大了眼睛,率先往左邊最上方的頭名看去!
在金線織成的「一甲」下面寫著三個墨字——「葉京華」
果然是少爺!趙寶珠攥緊了手,在心底大大呼出一個「好」字!
“少、少爺中了!”鄧云激動的聲音緊接著傳來。
“是會元!”方理道。
方勤也看到了那三個墨字,高高掛在眾舉子的最上方。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這幾個月來的變故實在是太跌宕起伏,如今葉京華繼六年之前的解元再次勇奪魁首,他們葉府的名聲才終是分明了!
幾人高興了一瞬,卻又立即轉向另一邊。鄧云扭過頭,急切地說:“寶珠呢?寶珠在哪?快看看。”
方勤立即皺眉斥他:“叫什么?一點兒章法都沒有。”隨后他下令:“方理,你三甲最后看起,我看一甲,鄧云你從中間看。”
葉京華的名字好找,直接往最前面看就行了。但趙寶珠的就不一樣了,不知道是藏在榜單眾多名字中間的哪一處。
趙寶珠自己也在看,但他太緊張了,榜上的墨字都變成了一個個黑漆漆的螞蟻,扭曲著在他眼前閃動,跟那日洋人攤上賣的西洋畫筒一般。
他耳邊不斷傳來其他舉子的聲音,有人異常興奮,大喊著’中了!’’中了!”,也有人似是沒找到自己的名字,頓時失聲痛哭起來。
趙寶珠緊張得手都在發抖,咬緊了下唇告訴自己要冷靜,繼續一個一個名字的看下去。
就在這時,方理的聲音忽然傳來:“找到了!中了!中了!”
趙寶珠一愣,轉頭看過去。他還沒看到呢,便聽到方勤激動的聲音:“對……對!是中了、三甲十二名!”
下一瞬,趙寶珠眼前一花,身體驟然騰空。一雙手緊緊箍住了他的腰將他整個人舉了起來!
“中了中了!真中了!哈哈哈哈哈——”鄧云直接將他整個人抱了起來,輕輕松松將趙寶珠舉到空中轉了一圈,“寶珠!趙寶珠中進士了!!”
“啊!”趙寶珠驚呼了一聲,視野猛地拔高,果然在三甲里找到自己的名字:“我……我真的中了?”
鄧云表現得比他還激動:“真的中了!趙寶珠!你是進士了!!”
趙寶珠這下臉上才露出一個恍惚的笑容來:“我是進士了?”
方勤見狀上前去攔鄧云:“快將他放下來,別給他晃暈了。”臉上也是帶笑的。
鄧云這才把趙寶珠放下來,他激動地臉色發紅,額上都是汗,抓住趙寶珠的臉就在他頰上狠狠親了一口:“好小子!真給哥掙臉!”
說罷又用力往趙寶珠背上拍了兩下,力道一大差點沒把趙寶珠拍吐出來。
“嗷!”趙寶珠痛呼出聲。
方勤簡直要被鄧云嚇死了,立馬將趙寶珠扯到自己身邊,瞪著他道:“你干什么!動手動腳的成何體統!”另用眼神暗示鄧云「你忘了他是什么人了?」
鄧云這才想起趙寶珠和葉京華的關系,面色訕訕地摸了摸后腦勺。
他沒想那么多,純粹將趙寶珠當成弟弟般的驕傲自豪,剛才是太激動了。他趕忙雙手合十朝方勤和趙寶珠求饒:“對不住對不住,我這不是太高興了嗎。”
方勤瞪他一眼,低聲道:“等少爺回來了,有你的好果子吃。”
鄧云混不吝地笑了一下。看了榜,所有人都喜氣洋洋,心都落在了肚子里,也沒必要在榜下面擠著了。鄧云一手勾著趙寶珠的肩膀,下頜高高仰起,就跟他考了狀元似的,一邊帶著趙寶珠往外走還一邊朝路人得意道:
“這是我弟,中了!考上了!”
“中進士了,您中了嗎?誒都好都好。”
“中了中了!我弟!”
周圍人有不少都是舉子的親屬,自家兒子兄弟中了進士的都是滿臉稀奇,也都樂得恭維鄧云。一時間鄧云是滿面春風,眉毛都要飛到天上去了。
趙寶珠被他壓著脖子,不服氣地抬頭:“誰是你弟?”
他爹娘可就他一個兒子!
鄧云笑嘻嘻的,臉皮比城墻還厚:“你平時左一口右一口哥哥的,難道不是我弟?”
聽到他說這話,趙寶珠還沒說什么,方理便小聲在一旁酸道:“什么時候叫過你哥?都是叫我們。”
鄧云立即豎起眉毛回頭瞪他,擺手作驅趕狀:“你們倆兄弟還不夠?跟我搶什么?邊兒去!”
見他如此囂張,方理一張臉都黑了。方勤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在一旁勸道:“你快閉嘴吧!這兒還有那么多沒中的呢,你可少惹人嫌了。”
也不知是不是他烏鴉嘴,這句話一出,人群中立即響起了一道不和諧的聲音:“怎么會元又是葉京華?”
他說的聲音不大不小,但幾人都對葉京華的名字很敏感,一下子都聽到了。轉頭看去,只見一白衣考生正站在榜單右側角,他旁邊的友人正一臉擔憂地扯了扯他的袖子,示意他別亂說話。
那人卻是神色不忿,揮開了同僚的手,聲音更高了些:“我說錯什么了?他再厲害、中解元也*是六年之前的事情了。一下場就拿會元?什么意思!當我們都是傻的不成!”
他這么一喊,在場所有人基本都聽到了。原本喧囂吵鬧的人群一下靜了下來,連本來為自己沒中哭得正傷心的人都收了聲。
趙寶珠一下子黑了臉。
遠處,兩個負責發榜的學官聞言也是神色一變。他們是代表本次春闈的主考官和翰林院來的,這考生說這話就是當著他們的面質疑春闈的公平性,這跟兩巴掌甩到他們臉上也差不多了。其中一人神色嚴肅,朝那名考生的方向看去:
“還請這位舉人慎言。這榜上的名字都是經各位考官裁定,再由圣上蓋了印的。舉人這樣說,難道是質疑圣上不成?”
趙寶珠聞言,在心里暗暗叫了聲好。這學官不愧是專管科舉各項事物的專人,一下子就說到了點子上,若是拎得清的,圣上的名號一出來就該干凈閉嘴了。
誰知那舉人領不清得很,聞言哽了一下,竟然梗著脖子道:“我不是在質疑圣上!陛下如何英明,我們這些人都看在眼里。只是有些小人實在奸猾,妖言惑主,平白污了我們這些清白人的名聲!”
這話說的,里面的「小人」自然是指葉京華。
趙寶珠差點被氣死,臉色完全黑沉下來,放在身側的手握緊成拳頭,骨節咯吱作響,目色沉沉地瞪著出聲的那人。
總有一天他得把這些人的舌頭都剪了才算完!真是卑劣至極、葉京華不下場他們說是心虛,真下了場考了頭名又質疑他作假!左右就是眼紅葉京華的才華和他宰相之子的身份。倘若大大方方說出來便也罷了,非要旁拉左扯一些什么「妖言惑眾」之類的門道,眼見著就是要把屎盆子往葉京華頭上扣!
趙寶珠雙眼能噴出火來,可知這些人平日里讀書不是為了精進學問、全是為了給自己的卑劣心思找一個冠冕堂皇的借口,扯大棋陷害污蔑別人罷了!
方勤方理鄧云三人也如他一般氣憤,鄧云氣的額上冒出青筋,肩膀上的肌肉隆起,咬牙道:“你們在這兒等著,我去跟他說道說道!”
“等等!”方勤立刻沉著臉攔住他,低聲道:“你現在上去他就更有理了,轉頭就說我們葉府仗勢欺人。”
鄧云聞言頓住,咬牙道:“那怎么辦?”他看了眼在前頭得意洋洋般仰起頭的那人,氣得眼睛都紅了:“就讓那孫子這么得意下去?”
方勤一時也咬緊了牙關,說不出什么好辦法來。
就在眾人僵持之時,趙寶珠的聲音忽然傳來:“都讓開。”三人一愣,轉頭看去,便見趙寶珠沉著臉從他們后面走上來:“我去跟他說兩句。”
第40章 暗巷
榜下,那名考生面上隱隱透著得意。見學官閉口不言,他覺得是自己駁倒了眾人,十分得意,還要裝作不經意般對身邊的友人道:“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可礙于權勢不敢上諫真言,實在不是讀書人所為!你們都畏他如鼠,這種也只有我來說——“
話里話外竟然還有’敢為天下先’的意思。
這話他敢說,一邊的友人卻不敢聽,都恨不得將頭低到地里去了。
就在此人口若懸河之時,一人突然從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人話頭一頓,回過頭,便見一極俊秀的少年笑盈盈地看著他。見他回頭,那少年拱手作了一揖:
“打擾仁兄高論了。”只見少年笑瞇瞇地說:“小弟在后面聽到仁兄所言之事,深有感觸,便想來結交幾句,您不介意吧?”
那人一愣,接著大喜過望,他正愁沒人幫他說話呢!有同樣參與本屆春闈的舉子站出來附和他,那他的要搬便更直!他得意地沖友人挑了挑眉,回頭對趙寶珠熱情道:
“好!當然好!請問賢弟貴姓?”
趙寶珠道:“鄙姓趙,敢問仁兄是——“
那人趕忙道:“原來是趙賢弟,鄙名王仁。”
趙寶珠’啊’了一聲,瞇著眼睛道:“原來是王兄,小弟不才,還以為您姓夏呢。”
王仁聞言一愣,疑惑道:“趙賢弟何處此言?”
趙寶珠笑了笑,幽幽道:“小弟聽聞圣上身邊有位最得力的夏公公,凡是有臣子進見都是他老人家隨行伺候。王兄既然對葉二公子進獻的’讒言’如此清楚,小弟便想著您可能是夏公公的義子,所以會知曉對皇帝身邊臣子伴駕時的一言一行。”
王仁聽到這段話,竟一時愣住了,半響之后才反應過來,臉色急速漲紅。要知道本朝一些有頭有臉的大太監確實有收人為義子的傳統。可太監不管地位再如何高都是些閹人,收的義子也大多是剛剛凈身的小太監,趙寶珠這是在拐著彎兒罵他是沒根兒的東西呢!
王仁臉色青紫,深覺受辱,指著趙寶珠連口齒都被氣得有些不清了:
“你、你——怎能血口噴人?!我不是——”
“到底是誰在血口噴人?”
趙寶珠的臉一下子冷下來。面上剛才和善的笑容仿若王仁的幻覺,瞬息間便消失地無影無蹤。他盯著王仁,冷聲道:“既你不是宮內之人,空口白牙地便說葉二公子妖言惑上是什么意思?”
趙寶珠頓了頓,加重了語氣:“在本朝誹謗有功名在身之人可是重罪。若你不是夏內監之義子,那我可報官了。”
“你、你——”王仁臉色因為憤怒而漲紅,細看之下還帶著些惶恐。其實他也知道平白污蔑有功名之人乃是重罪,就是仗著葉家不好跟他計較才在大庭廣眾之下罵幾句過過嘴硬,誰知這會兒竟然半路跳出個程咬金。
趙寶珠說要報官,他背后的冷汗一下子就下來了。誰不知道如今葉家嫡子正在刑部混得風生水起?若是這事傳到這位大哥耳朵里,他可還有命在?
要說這王仁也實在是個不撞南墻不回頭的貨色,到了這個地步,他竟還梗著脖子道:
“我沒有誹謗!我所言之事大家都看在眼里——”
趙寶珠冷笑:“哪個大家?你看過葉京華的會試卷子?”
王仁一噎,會試的卷子都還未下發呢。他頓了頓,轉而道:“沒看過又如何?自他將名帖送入學政司到春闈開考不過一月有余,什么人能忽然就變成會元——”
趙寶珠聞言心中一沉,心想這人果然是在時時留意著葉京華的動向。他的臉色一時更加難看,實在想不通為何這些人能如此下作,有這個功夫不知道讀書,就知道時時看著他人在做什么,想著如何能將他人拉下水!
趙寶珠面色冰寒,勾了勾嘴角:“啊,我明白了。原來王兄是以己度人。”他說罷抬頭往榜上一掃:“說起來,榜上確實未見王兄的名字。”
王仁的臉色登時一變。
趙寶珠倒是笑了起來,上下打量了王仁一遍,慢悠悠地道:“我見王兄也近不惑之年了,還沒考上進士,以己度人確實是不太能接受葉二公子年紀輕輕便中了進士。不過王兄尚且未中就如此關心國事,想來于中進士也不遠了。”
他一席話如刀子似的往王仁心尖上鉆,噗噗地冒出血來。這不就是嘲諷他年過三十連個進士都還沒考上嗎!王仁臉色青紫,剛想如往常一般反駁「莫欺少年窮」,但看著趙寶珠嫩得能掐出水來的臉蛋,話直接噎在了喉嚨里,差點沒把他憋死。
此時,四周的人群中也傳出了幾聲壓抑過的嗤笑。王仁渾身一顫,抬起頭才發現在場不少人都面露嘲諷地看著他。畢竟就算葉京華的這個會元再有什么貓膩,也輪不到他這個連進士都沒考上的人來操心。你連人家的同榜進士都不是,來操什么心?人家排在一甲第二的常公子都什么都沒說呢!
王仁在眾人嘲弄的目光下異常羞憤,嘴張合幾下什么都沒說出來,想讓朋友幫自己說幾句話,一轉頭卻見友人嫌他丟人,已經早不知走到什么地方去了。
此次唇槍舌戰,趙寶珠大獲全勝。
鄧云拽著他往外走,一邊走一邊夸:“還是你們讀書人有辦法,你看那癟三臉都紫了!這么多人都聽見了,我看他之后還怎么做人——”
方理也覺得十分痛快:“我們都嘴笨,如今終于來了個會拌嘴的,以往都不知受了這些小人多少冤枉氣!”
趙寶珠十分自豪地仰起了下巴,哼哼了兩聲,剛才身上的尖刺都收去了,現在的姿態像一只跟碩鼠大戰三百回合得勝歸來的小野貓。
鄧云分外喜愛地揉亂了他的頭發,朗笑著一揮手,十分闊氣地說:“今兒是寶珠的好日子,我請客,咱們去騰金閣搓一頓!”
騰金哥是京城最負盛名的酒樓,吃一頓飯至少要幾十兩銀子。趙寶珠聞言嚇了一跳,立即推拒道:“那怎么行,太破費了——”
“唉!”鄧云立即豎起眉毛唬他:“你再跟我見外我可不高興了。”
騰金閣消費雖高,對于他們這些葉府上的仆人來說也不算是消費不起,他們幾人都是陪著葉京華一起長大的家生子,多年的積累下來都是家資頗豐,論起來比一些京城的小官都要好上不少。
方勤也在一旁含笑道:“哪能讓他一個人掙這個臉,寶珠,今天我們三個請你。”
見狀趙寶珠也不好再拒絕下去,頗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微笑中有些靦腆,眼睛亮晶晶的。他雖面上沒說,但心底非常感動。他沒有兄弟姐妹,娘又去得早,爹爹雖然很疼愛的,卻需要將大部分時間花在務農上面……
他獨自上京,一路艱難險阻,多少苦他都自己扛下來了,要說沒有孤獨的時刻定是騙人的。他只感激能在金榜題名之時還有這鄧云等人陪伴在周圍,如此真心地祝福于他。
若是少爺知道了,定也會為我開心吧?
趙寶珠在心底想道。
·
這一日,眾人喝的酩酊大醉。
鄧云叫了一桌子好酒好菜,幾人笑鬧之間都喝了不少。趙寶珠這是第一次喝酒,半壇女兒紅下去就醉的差不多了,他皮嫩,一喝酒全身都是紅的,蜷縮著靠在椅子上的樣子宛若熟蝦。鄧云指著他好一通嘲笑,實則自己也沒好到哪里去。他酒量是好,卻架不住一直喝個不停,很快也滿臉通紅醉得不省人事。
他醉得趴在桌子上,還不忘伸出一條手臂,狀似在拍趙寶珠的肩膀:
“寶珠……嗝……你以后做了大官、不要忘記我們……”
他不知道趙寶珠已早不在他身邊,此時正醉得蜷在欄桿邊向下看著酒樓中間的舞臺。騰金閣格調與其他酒樓不同,特意請了西域來的舞女跳舞助興。西域的女子體格比漢人女子高大,五官深邃,穿的尤其少,皮膚在酒樓的燭光下呈現出蜂蜜半的色澤。
趙寶珠哪里見過這種陣仗,一時間看得目不轉睛,臉說不清楚是酒紅還是羞紅。
方家兩兄弟要清醒一下,見趙寶珠雙手扒在欄桿上,直往下瞅的模樣,互相對視了一眼。
“……是不是不該帶他來這兒。”方理道。
方勤沉默了一會兒:“總之別讓少爺知道。”
若是讓葉京華知道他們帶趙寶珠來這種地方,一身皮還要不要了?
對于自己這個從小就謹小慎微的哥哥能說出這種話,方理有些驚訝。不過今天大家都高興,一時沒想到,倒也無傷大雅。他默了默,聲音更低了些
“也不知少爺是怎么了,連個口信也沒有。”
數日前他們就得了信,知道葉京華被從宮中放了出來,只是帶著一大堆御賜的物什,直接便回本家去了。按理來說這也沒什么不妥,宮中的賞賜除非是直接送到他們府里來,按規矩都是要先送去夫人老爺那里的。只是在進入本家之后葉京華竟然遲遲沒有回府,倒是葉夫人遣了身邊的大丫鬟來,叫他們好好照顧趙寶珠。
方勤也沉默下來,許久之后道:“許是少爺正忙著準備殿試。”
方理聞言,點了點頭。這個倒是有可能……可他隱隱還是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
方勤見趙寶珠還掛在欄桿上一個勁兒地往下看,實在是覺得不妥,上前將他攙起來:“寶珠,別看了。”
趙寶珠隨著他的動作抬起通紅的臉,貓兒眼里水光瀲滟,一看到方勤便對他打了個小小的酒隔,指著下面的舞女道:
“勤哥哥……我看她、她們的裙子快掉下來了……女、女子不能衣不蔽體……”
趙寶珠看著幾個胡姬的腰扭得那般厲害,胯上的裙子總是要掉不掉的,真是懸心極了。
方勤聞言先是一愣,接著輕笑出聲,摸了摸趙寶珠的額角:“小醉貓。”
還是個孩子呢,看女人跳舞都不知該往哪里看。
然而就在這時,趙寶珠忽得臉色一變,雙手緊緊捂住嘴,神色很是奇怪。方勤皺起眉,還沒看明白他想做什么,就見趙寶珠一溜煙兒地就跑了出去。
方理用手撐在地上,探頭看了一眼,笑道:“出去吐去了。”
方勤了然,站起來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擺了擺手:“隨他吐去。男人哪個沒有這一遭。”
·
趙寶珠確實是吐去了。他一手扶著墻根,吐了個稀里嘩啦,今日桌上的一席好菜大多都在地上了。
吐過之后趙寶珠緩了半響,搖了搖腦袋,頭腦這才清明了些。他低頭看著自己被吐臟了的地,一時有些無措,不知道該自己將他清理了還是怎么辦。人家酒樓上好的地方都被他弄臟了。
幸好不一會兒便有個拿著掃帚的店小二跑了出來,對他殷勤道:“客官,您不用管,我來弄就是了。”
趙寶珠很不好意思:“麻煩你了……”
店小二’喲’了一聲,道:“這才哪到哪啊!在我們這兒喝吐了的那可多了去了。您是進士老爺,我掃了這地兒說不定還能沾點喜氣呢!”
趙寶珠聞言更加不好意思了,口中吶吶兩聲,在自己身上拍了拍,摸出幾枚銅錢來塞給店小二:“實在是麻煩你了。拿去買酒吃吧。”
拿了錢,店小二臉上的笑容瞬間更加真心。他就待見這種又有學問、又和善的進士老爺。沒見那些個沒考上的臭爺們兒點了一壺酒就能醉得哭天喊地,將屋子弄得到處都臟透了還半個錢都沒得拿,真是晦氣。
趙寶珠不知店小二心中所想,見他自去收拾了,便轉頭想回酒樓里去。然而他一轉頭,卻在酒樓門口的燈光下瞧見了一個人,只見那人似是也剛剛才吐完,正扶著墻嘴里罵罵咧咧:
“真是晦氣……一個黃口小兒,也敢來挑我的刺……都是群見風使舵的下流種子!等葉家倒了你們就知道我的好處了……考個進士算個屁!”
這滿口污言穢語的正是之前被趙寶珠七拐八彎罵了一通的王仁。他雖然沒考中進士,卻還是獨自一人來了騰金閣,方才因著調戲臺上跳舞的胡姬被趕了出來,此時一整天的不順和酒精的催化讓他義憤填膺,正喋喋不休地罵個不停。
趙寶珠的腳步頓住,目光定在王仁身上,眼眸逐漸變得幽暗。
王仁絲毫沒有注意到背后有人正在暗處盯著自己,還在自顧自地罵:
“不就是有個執宰的爹……有什么好了不起的?他那個大姐也是個狐媚的玩意兒——”
他的喃喃自語剛說到一半,忽然臉上感到一股巨力,接著身體變得很輕,竟然直接飛了出去,好幾息之后才重重摔在了地上。
“哎呦!”
王仁痛呼一聲,沒來得及管身體上的疼,率先用顫抖的手去摸自己的下頜,他的骨頭好像碎了!
然而沒等他摸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他的手直接被狠狠踩到了地上!
“嗷!”
王仁發出一聲殺豬般的慘叫。一睜眼便見趙寶珠面若羅剎,在上首俯視他,咬著牙道:“我扒了你的皮!”
說罷他一點兒也不含糊,直接一腳將王仁的頭踢地扭到另一邊。緊接著又是一腳。趙寶珠牟足了勁而踹他,就跟以前和村里的小孩兒在田里踹倭瓜玩兒似的,一腳又一腳直接將王仁踹成了個蝦米。
“我讓你罵!你再罵一句試試看!老子讓你再也說不出話來!”
他其實早在看榜的時候就想揍這癟三了,但礙于那是當著眾多舉子的面不好發作。如今深更半夜的在小巷里遇到這王八羔子,好不給他往死里揍?
趙寶珠半點兒沒留力,也不管王仁在地上打著滾求饒,直往人身上最痛的地方猛踹:
“今天不讓你后悔投身到這世上我就不姓趙!”
也不知過了多久,趙寶珠正揍地起勁,忽然一雙手從背后伸過來,扣住了他的肩膀。
有個陌生的聲音道:“別打了,再打出事了。”
那聲音飄進趙寶珠耳力,有些涼薄,讓他心中一頓,停下動作來。趙寶珠其實還半醉著,他用力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才發現面前的王仁已被他揍成了只豬頭,正抱著腿在地上哀叫。
趙寶珠穩了穩神志,身上卸了力,頭也不回地對背后制住他的人道:
“你先放開我,我不打他了,我有話跟他說。”
背后的人聞言,似是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放開了他。
誰知趙寶珠下一瞬就抬腳踩住了王仁的臉,壓低了聲音惡狠狠地說:“要是再讓我從你嘴里聽到一個侮辱葉京華和葉家的字,我就將你的舌頭割了喂狗。”
他這話說的極其認真,王仁登時身子一抖,連哀嚎也不敢了,在趙寶珠的鞋面底下不住地點頭。
趙寶珠道:“聽懂了?”
王仁點頭如搗蒜。
趙寶珠將鞋面移開,指了指面前的地面,冷聲道:“跪在這兒給我磕三個響頭,今天這事就算完了。要不我還接著揍。”
王仁半條魂兒都被他踹沒了,哪里敢有二話,直接跪起來結結實實地給趙寶珠磕了三個響頭,才涕泗橫流地跑出去了。
整個過程中站在趙寶珠身后的人都沒有出聲,似是被震住了。
趙寶珠用模糊的酔眼看著王仁倉皇逃竄的背影,嘴里’嘖’了一聲,有些不滿道:“這不是還能跑嗎?什么叫要出事了……嗝、跑得飛快……”
經過剛才那一通’運動’,他體內的酒勁兒似乎又有些上來了,趙寶珠晃晃悠悠地轉過身,便見一個身形高大的男子站在他面前,巷子里明滅的燈火照在他面上,勾勒出略微狹長的眉眼。
“你……”趙寶珠覺得他有些眼熟,卻一時說不上是哪里見過他,隔了許久才忽得想了起來:“你是那個姓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