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出府
書房門外藏青色的簾子垂掛著,下人們都被遣了出去,整個院落里安安靜靜的,因此書房中傳出的聲音更加明顯。
只聽一個中氣十足的男聲道:“京華,你十二歲中舉人,小時候祖父多么期待你成材,難道你都忘記了嗎?我們兩個天不亮就要起來讀書。你三歲便啟蒙了,那么小小一個人兒,寒冬臘月的,雙手都凍得通紅。我們兩個在那爐火都沒有的書房里站著,你怕我肚子餓,特意從廚房里要了烤白薯與我分著吃——這些你都忘了?”
趙寶珠在外面聽著是葉京華小時候讀書的事,正覺有些感動,便聽到男子輕飄飄的聲音傳出來:
“是大哥記錯了。那白薯是你怕被祖父發現,硬塞給我的。”
書房內,葉家大哥很明顯地被噎了一下。
接著,他有道:“不必細究這些,我只問你,你若是不考取個功名回來,就不怕祖父老人家從滎陽趕過來敲你竹棍?”
房中,葉京華沉默了片刻,接著道:“祖父離京之前便說過,仕途之事隨我。”
葉家大哥又是一噎,好半響后才幽幽道:“……祖父自小便偏心于你。你應當也要知道回報才是。”
那話里的醋味都要飄到門外來了。
在外屏氣凝神的趙寶珠都不禁彎了彎嘴角。雖然聽墻角不是君子之為,但是這兄弟倆的談話實在有趣,趙寶珠在外面鬼鬼祟祟地轉了一陣,還是走到了書房外的一顆小樹下,不打算打攪他們哥倆兒說話,準備等里面說完了他再進去。
屋內,葉京華斂下眼,端起面前的茶杯飲了一口。
書房內飄散著眉山清露茶的香氣,葉宴真一看他這小弟這幅似下一瞬就要遁入空門的樣子就氣不打一處來,將手中的茶杯重重放到桌上:
“娘回府后為你不肯下場的事已經哭了好些天了。她自小最寵你,自從你分出府來,她日夜擔憂,不論得了什么好的都要差人送來一份。”
葉宴真皺眉看向葉京華,道:
“京華,你從小便是我們兄弟中間最聰慧的,你的心思我參不透,但是只有一句話要勸你。”他劍眉微斂,雙手交握在膝上,:“自年后圣上已經先后三次召你入宮,有幾次三番遣人來尋問你的名帖送上了學政司否,這里頭是什么意思你應當也知道。”
葉宴真眸色微暗,看著依舊低垂眉眼坐在書桌前的葉京華,沉聲道:
“圣上不會再容忍你繼續避世下去了。”
他聲音發緊。
葉京華聽了,神色沒有太大波動,在氤氳的水汽中抬起眼,將手中茶杯放回桌上。
葉宴真緊盯著他,道:“圣上這些年來對父親重用有佳,年前大姐姐晉了宸妃,五皇子也漸漸大了——現在朝堂中有消息傳出,祭祖之后圣上已經決定要封五皇子為王。”
五皇子正是葉家大姐,如今后宮中最受寵的宸妃的親生兒子,如今剛滿十三歲。要知道按照本朝的規矩,皇子都要在及冠之后才會被封王。連往日的太子都是在及冠之后才正式登上儲位、遷入東宮。而五皇子卻在年僅十三歲時就傳出封王的消息,其中含義不言而喻。
“現在葉家榮辱,全都系于你一人之上。京華,你有沒有想過,若是你再這樣固執逆著圣上的意思,父親在朝堂上如何對圣上交待?大姐姐在后宮又如何自處?”
他這話算是說得嘔心瀝血,字字誅心了。若是一般的人聽了,定會立即下跪磕頭,大喊自己不孝了。
但葉京華眉目淡泊,他微微抬起眼,從書桌前站起來,緩步走到葉宴真身前,遞給他一張疊起的信紙。
“這是祖父昨日寄來的。”
葉宴真聞言一愣,葉家這位老爺子早就告老回到了滎陽老家,甚少過問京城中事。家人之中,只有葉京華與他有書信往來。
他疑惑地看了葉京華一眼,低下頭將手中的信紙展開,便見宣紙上寫著氣勢恢宏的兩行大字。
登高跌重
功高蓋主
宣紙上另外半個字沒有,但這八個字卻是寫得鋒芒畢露,力透紙背,讓人看一眼便心中發顫,似是威懾,又似是警告。
看到那兩行字,葉宴真眉尾一跳,心中猛地一突。便聽到葉京華輕聲道:
“正因為父親位極人臣,宸妃娘娘寵冠六宮,我才更加不能入仕。“
葉宴真呼吸一滯,他自然明白葉京華的意思。只是現在葉家在京城風頭無兩,特別是自三年前太子的事情之后——在這大好時機面前,誰都不免被富貴迷了眼睛。他沉默片刻,抬起頭道:“……圣上是明君,待葉家寬厚,也不一定就會——”
葉京華打斷他,琉璃雙眸在春日的陽光下顯出一絲冰冷:“你要將葉家生死,全系于圣上一念之間嗎?”
葉宴真登時愣住,沉默下來,半響之后長長地嘆出一口氣,低下頭用右手撐住額角。
葉京華收回目光,將葉老爺子的信疊起來湊到燭火前將其點燃。回身見葉宴真一副頹唐的模樣,親手斟出一杯茶放到他面前,淡聲道:
“朝中有父親與大哥便足夠了。”他在另一邊的座椅上坐下,道:“我自小便胸無大志,大哥是知曉的。”
聞言,葉宴真驀然抬起頭,看向葉京華:“……你這句話,可是真心的?”
葉京華與他對視片刻,偏頭斂目道:“自然。”
葉宴真定定看了自己這個有仙人之姿的小弟片刻,眸中神情復雜,終是長嘆了一口氣,頹然低下頭,抬手揉亂了自己的額發:
“……是大哥耽誤了你。”
他黯然道。
葉宴真自小便知道自己這個小弟天資卓然。葉京華十二歲中解元,十三歲入宮伴讀,當時與太子同進同出,誰人不贊這是一對相得益彰的明君能臣。論天資,論心性,論做官,葉宴真自問這三樣他樣樣比不上葉京華,因此他便愈加勤奮,心道自己這個大哥無論如何都不能給小弟丟臉。而天道酬勤,他也如愿在春闈之中被點了探花,入了仕途。葉宴真躊躇滿志,只等將來葉京出仕,他也能幫襯一二。
誰知人算不如天算,誰都不知道那幾乎是板上釘釘將繼承大統的太子竟會出了變故,而朝堂上的形勢則是一夜間翻天地覆。
“若我早知我們兄弟只有一人能入官場,大哥絕不會擋你的路。”
葉宴真一手撐在額間,沉痛地說。他自知小弟是整個家族小輩中最適合做官的人,如今葉京華為了避嫌不惜分出府來,隱居避世,除開葉夫人,他又何嘗不痛惜。
葉京華坐在一旁,臉上卻沒有半分難過的神色,而是看了眼窗外的天色:“時間不早了,大哥快些回府吧,我就不留大哥用飯了。”
葉宴真難過的情緒一滯,抬起頭來,竟看見葉京華正半倚在桌旁,手里拿了一塊玉石把玩,看起來竟是半分沒把他剛才的話聽進去的模樣。
葉宴真登時氣結:“你、你——!”他隔空指了葉京華好幾下,見他竟不知從何處拿出一只矬子開始在玉石上雕刻紋樣,大怒道:“玩物喪志!我看你根本就不是為了家中考慮,分明是你想躲懶罷了!”
葉京華連眼皮都未抬一下:“玥琴。”
他話音落下,一個著妃色裙裝的侍女無聲無息地從屋內走出,朝葉宴真福了福,道:“奴婢送大少爺出府。”
葉宴真看著面前的丫鬟,一張俊臉被氣得青了又白、白了又紫,敢情他剛才的一番話都被當成了放屁!他恨恨瞪著葉京華,怒道:
“好好好,看我將來還吃不吃一顆你這小葉府上的米!”
說罷他甩袖離去,玥琴連忙跟上,為葉宴真撩開簾子。
葉宴真面色黑沉,因攢了一肚子氣,出門看到燦爛的太陽還眼花了一陣,他用力閉了兩下眼睛,一睜開便看到一個模糊的人影站在不遠處的桂花樹下,穿著短袍,看著像是個小廝模樣。
下人們因在他們談話之前就被全遣了出去才是。
葉宴真雙眸一利,怒喝到:“誰在哪?”
站在樹下的人正是趙寶珠。他本是想等著葉宴真出來再去找葉京華好好勸勸他參加春闈,沒成想卻在外面聽到一段這樣的秘聞,一時間受到極大沖擊。
趙寶珠聽得一愣一愣,在皇室親貴面前那種小農的怯意又露了出來。被葉宴真那雙凌厲的黑眸一看,當即嚇得抖了抖,片刻后才反應過來,趕忙小跑到葉宴真跟前,拱手道:
“見過大爺。”
葉宴真正憋著一肚子氣,見趙寶珠竟敢在此偷聽,剛想開口將這個鬼鬼祟祟的小廝罵一通,卻驟然瞥見了趙寶珠的小半張側臉。
“你——”
葉宴真眉梢一跳,心中一頓,雙眼略微瞇起。隔了小半響才低聲道:
“你抬起頭來。”
趙寶珠依言抬起頭,小心地看向葉宴真。葉宴真看到他的面孔,眉間的怒氣去了三分,目光細細滑過面前少年的一雙貓兒眼,忽得點了點頭,篤定道:
“就是你。”
他沒頭沒尾的一句話把趙寶珠搞蒙了:“啊?”
葉宴真將又道:“你可叫寶珠?”
趙寶珠聞言更加驚訝:“大少爺認識我?”
葉宴真沒回答他,而是用似乎在審視些什么的目光再將趙寶珠從頭到尾打量了一遍,才悠悠收回視線,低聲喃喃道:“還算那么回事。”
趙寶珠一頭霧水,心想這大少爺難不成是被氣昏了頭了?誰知接著,他就見葉宴真從腰上取下一枚玉佩,遞給他:
“今天我沒帶別的東西,這個你先拿著,算是見面禮。”
趙寶珠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手里的玉佩觸感細膩冰涼,刻著一個‘真’字,一看就是貼身之物。趙寶珠瞪大了眼睛,轉過頭急道:
“大、大爺,這我不能收——”
誰知葉宴真剛才將玉佩扔給他就走,他身高腿長,現今已快走到門口了,聽到趙寶珠的聲音,只是遙遙揮了揮手。
趙寶珠見他閃身出了門,捏著玉佩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這時,葉京華的聲音從他身后傳來:“寶珠?”
趙寶珠轉過頭來,果然見葉京華背手站在廊下,見他看過來,眉眼間帶了些笑,朝他招了招手:
“過來。”
趙寶珠走過去,葉京華見他額上泌出些許薄汗,拿出手帕給他細細擦了,問道:“跑哪兒玩去了?一頭的汗。”
“少爺——*”趙寶珠為難地將手中的玉佩遞給葉京華看:“剛才大爺給了我這個,說是見面禮。”
趙寶珠看到他手中的玉佩,眉頭便微微一皺,見到上面的’真’字時,面色一下黑了下來。
趙寶珠見他將玉佩拿在手中把玩,神色晦暗不明,疑惑道:“少爺,這是什么意思啊?”
葉京華好半響才抬起頭,瞥了他一眼:“沒什么意思。”
趙寶珠莫名被他這一眼看得打了個顫,心道少爺心情好像不好。
葉京華將玉佩握住,揣進懷中,淡聲道:“我先替你拿著,改日還給他,好嗎?“
趙寶珠呆呆看著他,心想你將東西都收好了才問我?葉京華見他不答,轉過臉來,微微瞇起眼睛:
“怎么,不愿意?”
“沒有沒有——”
趙寶珠立即將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那玉佩價值不菲,還是葉宴真的貼身之物,他也不敢拿。
他不知道的是,這事日后傳到了葉夫人耳朵里,她大驚失色,當即就把葉宴真從衙門里提了過來,狗血淋頭地罵了一通。
葉宴真跪在老娘面前,一個已做官娶親的人,被罵得如個孩子般垂著頭,半個字都不敢說。
葉夫人眉目瞪圓,用染著紅豆蔻的手指指著他,怒道:“你再重新說來!”
葉宴真嘴唇嚅喏了兩下,低聲道:“我……那不是身上沒帶旁的東西嗎?既小弟和他——我這個做大哥的也不好什么都不給啊。”
葉夫人簡直被氣得七竅生煙,抄起手邊的賬本便朝葉宴真扔過去:
“沒長腦子的東西!”
“還是什么狀元榜眼,什么朝廷大員、我看你書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還是趁早日去跟上峰請了辭吧!省得給朝廷添亂——”
葉夫人劈頭蓋臉地罵了一通,見葉宴真垂著頭,面皮刀槍不入的模樣,深深地嘆了口氣。她這么多孩兒里,也就只有葉京華這么一個玲瓏人兒。她罵得自己也有些氣喘,撫著額頭在椅子上坐下來,低聲道:
“正因為卿兒與他是那樣,你才更不該將貼身之物給他,還是玉佩這樣的物什——”葉夫人一想到就額頭跳著疼:“你啊你,怎得這么不留心?”
葉宴真看她一眼,低聲道:“他、他是個男孩子……我就沒多想。”
“男孩兒也不行!”
葉夫人利聲道。她轉過臉來,頭上的釵環也跟著叮當作響,瞪著葉宴真道:“你且等著吧,等你下回去他府上,看他不揭了你的皮!”
葉宴真聞言抬起頭,剛想辯駁自己是他大哥,百善孝為先,葉京華又能拿他怎么樣?但一想到小弟那雙琉璃星眸,葉宴真忽而打了個冷顫,又想起幼時每每被這個小弟暗算的時候,終是低下了頭,朝葉夫人拱手道:
“請母親教我。”
葉夫人見他這般,終于揮了揮手讓他起來,緩聲道:“隔一兩日,找你媳婦挑一兩樣好的,叫她帶過去。”
葉宴真這才如蒙大赦,抬頭道:“謝母親。”
葉夫人現在看他一眼都嫌多,打發他回衙門去上職之后,又嘆了口氣。雖早知道葉宴真勸不動他那小弟,但真見他灰溜溜地回來,葉夫人還是有些失落。她斜斜倚在桌上,看了眼窗外枝頭冒出的嫩芽。
離春闈還有一月有余,不知他們葉家是否還有轉機。
·
時間回到當前。
趙寶珠在外面聽了他們的話,本來勇氣就去了三分,如今見葉京華臉色不好看,更是不敢再勸。人家親哥哥都勸不過來,他一個外人說幾句話又能頂什么用呢?況且……聽葉京華先前所言,這朝局似是甚不明朗,若是他為了一己私欲讓葉京華進了泥潭那可如何是好。
再說,趙寶珠暗暗看了眼面前男子如玉般的側顏,心道葉京華是他平生所見最厲害的人物,他做的決定必然有他自己的道理。
葉京華對趙寶珠心中對自己滿溢的敬佩一無所知,他此刻正攥著手里的玉佩,好半天都沒說出話。過了好半天,他的臉色才微好轉一些,叫了個人將玉佩送出去,接著走過趙寶珠身邊,低頭看他寫的字:
“玉佩……你若喜歡,我改日給你另刻一個。”
趙寶珠寫著字,頭也不抬地道:“我要玉佩做什么?”
現在他已經習慣了葉京華時不時在身后說話,不會被嚇到了。葉京華聞言,眉頭微微蹙了蹙,又松開,看著趙寶珠認真凝神的側臉,低聲道:
“既不喜歡玉佩。你屬兔,不若給你刻只小兔。”
趙寶珠一溫習起學問來全副心神都在書本上,一時沒聽清葉京華在說什么,嘴里模糊道:“嗯,都好。”
葉京華哪里聽不出他的敷衍,登時瞇起眼睛,緩緩直起身子來。
趙寶珠這邊正寫著字,卻突然感到后頸上一冷,手下在宣紙上留下一點濃黑的墨跡。
“好涼!”
趙寶珠打了個冷顫,扭過頭去便見葉京華拿著一塊玉石,朝他微微挑了挑眉鋒。
趙寶珠早跟葉京華混熟了,沒了許多顧忌,見狀沒好氣地嗔道:“少爺這是干什么?我正寫字呢。”
人混熟了,就不免露出些本性來。趙寶珠雖家中清貧,卻也是自小被爹娘寵著長大的,說這句話時略嘟著嘴,似嗔非嗔,倒有些像在撒嬌。
葉京華一愣,接著臉上浮現出些許笑意來,走進幾步,在趙寶珠身邊小聲道:“好,你寫吧,我不擾你了。”
趙寶珠看了他一眼,撅了撅嘴邊,回過頭繼續寫字。葉京華在他身邊看了一會兒,忽得從身后伸出手,握住趙寶珠的右手。
趙寶珠一驚,剛想收回手,就聽葉京華在他耳邊道:“別動,我教你寫。”
說罷,葉京華修長的手指便將他的手包裹住,微微一動,帶著毛筆在宣紙上勾勒出極優美的一捺。
趙寶珠一見便看直了眼,也顧不上身后葉京華身上傳來的點點幽香,屏氣凝神感受著葉京華帶著自己手上的力道。
可這一感受,趙寶珠的思緒卻漸漸地跑了偏,他先是注意到,葉京華的手指比他的修長不少,比他的手熱一些,身上透著衣物上的熏香氣味,因著身量高,身形投下陰影越過了他,投在了面前的宣紙上。趙寶珠有些出神,看著那抹陰影,忽得縮了縮肩膀。
“看,這個「愈」要這么寫——”
這時,葉京華舒緩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趙寶珠,像是忽然從夢中醒來一般,打了個寒顫,腦子還沒理清楚,嘴先快一步,扭頭朝葉京華道:“少爺不是要給我雕小兔嗎?”
葉京華聞言一頓,扭頭看向他。
趙寶珠嘴角微不可查地顫了顫,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么神色,接著,便見葉京華極包容地沖他笑了笑,松開了手,直起身來:
“好,先刻小兔。”
說罷,他便轉身去拿了刻刀,真拿了剛才那塊極好的羊脂白玉,到一旁的飄窗下刻小兔去了。
趙寶珠看著他離開,不知為何心里一松,緩緩吐出一口氣來。
這天他學得渾渾噩噩,雖葉京華后面沒再來逗他,趙寶珠卻始終魂不守舍,連吃飯的時候都雙眼發直。鄧云見每日吃飯都跟餓死鬼一般的趙寶珠今日居然吃得不香,還把盤子里的紅燒肉都剩下了,奇怪地擰起眉,看他許久后伸出兩指,往趙寶珠額頭上彈了一計:
“啊!”趙寶珠吃痛,回過頭來瞪他:“鄧云!你打我做什么?”
鄧云嗤了一聲,“終于回魂了。”隨后轉了轉眼珠,湊過來對趙寶珠耳語道:“明日便是你放假,出府想買些什么?哥告訴你去哪買。”
趙寶珠聞言一愣:“放假?”
鄧云道:“是啊,你的月假,明日可以出府,你忘啦?”
趙寶珠有小片刻出神,接著抬起手,猛地朝額頭上一拍:“對啊!我都忘了——”他的名帖!
趙寶珠這才記起來他的名帖還下落不明的事情,第二天起了起了個大早,收拾好自己的小包袱飯都沒吃就想往外跑,被主屋里的葉京華瞧見了,將他捉過來吃了早飯,又讓他加了衣服,這才放趙寶珠出門去。
“酉時前回來。”
葉京華正垂眼整理他胸前的衣襟,囑咐道。
趙寶珠奇怪地看他一眼,沒想到回來的時間這人還要管。
葉京華沒聽到他的回答,抬起眼:“知道了嗎?”
趙寶珠連忙點頭稱是。葉京華這才滿意,低頭解開了錢袋子,從中拿出一把碎銀子來塞給趙寶珠:“出門不要帶那些整銀,帶上這些好買東西。”
趙寶珠頓時瞪大了眼睛,推拒道:“少爺,你給我這做什么?我帶了錢呢。”
葉京華被他拒絕,抬眼看了他一會兒,眉頭微蹙道:“你要買什么用得上整銀?”
趙寶珠的眼睛睜得更大,葉京華給他的那些個銀元夠一家三口吃吃喝喝大幾年去了!他可是一點兒都不敢動,聞言他將自己的包袱解開給葉京華看:
“少爺,我真的帶了錢了!”
葉京華低頭一看,見他的小破布包里赫然裹著一吊子銅錢,登時皺緊了眉頭:
“這點錢怎么夠。”
趙寶珠急忙道:“少爺,真的足夠了。”
葉京華看他一眼,也懶得跟這小頭倔驢多費口舌,不由分說地將碎銀塞進趙寶珠的錢袋里,打發他走:
“去吧,早點回來。”
趙寶珠無法,只好揣著一兜扎實的銀錢出門,心里卻打定主意不要用葉京華的錢。
為防他迷路,鄧云專門拿了幅最新的京城輿圖來給他,聽說是方勤親手畫的,上面先是用兩個方形大框畫出了東西市,其中又用一個個精致的小方形畫出各間商坊。趙寶珠當日進京,一是初來乍到又頭昏眼花,二是被長安城的繁華所震懾,所以才暈頭轉向。現今所有地方都明明白白列在一張紙上,趙寶珠看得清楚明白。
他從京城西南側的懷化門進,照著當日那位藍將軍指的方向,本來是應當沿著宮墻走,到東門上的通清市,那里面標注了不少客棧。然而中間他遇到了那小販,因此方向轉了個彎兒,直朝著城中心去了!
趙寶珠一看還有什么不明白的。那日他分明是被那小販坑了!
“竟有這樣的事!”
趙寶珠捏著輿圖氣得七竅生煙,沒成想那小販竟然如此壞心。要是等哪天被他抓著,一定胖揍那小販一頓!
氣歸氣,趙寶珠如今卻還有更要緊的事情要做,他平了平氣,照著輿圖上標注的方向一路找到了學政司。誰知找到值班的差吏問了,近日里并沒有人撿到名帖送來。
每逢春闈,各地偏遠處的舉子上京趕考,路上名帖丟了或是被搶了都很常見,年年都有,學政司的差使也早習慣了。他見趙寶珠滿面愁容,好心道:“現在就算去信到益州學司要你的底帖,一來一去至少也要大半月功夫,不定趕得上春闈。我今日先幫你把信送出去,但穩妥起見,你還是好好再找一找吧。”
趙寶珠聞言趕忙俯身謝過差使:“多謝大人慷慨相助,此番恩情寶珠必定銘記在心。”
差使被他夸得老臉一紅,實際他也是看趙寶珠如此年輕便中了舉人,衣著不凡面容俊秀,雖看籍貫是從小地方來的,大概也是在京中有門了不得的親戚,所以便存了結善緣的心思。
趙寶珠道著謝,出了學政司。這些官府衙門都建在高處,從門外望去,便見腳下熙熙攘攘的京城東西市、一大早便是人頭攢動。趙寶珠長長地嘆了口氣,覺得自己能找回名帖的希望分外渺茫。
果然,趙寶珠順著自己來時的大街走了一遍,周圍曾去過的客棧酒樓都一一問了,沒人曾撿到過他的名帖。倒是有店小二認出了他,沒想到當日的小乞丐竟搖身一變,成了如此體面的模樣,且話里話外還是在找舉人的名帖。有人驚訝之下懷疑趙寶珠是否是在說謊誆騙他們,另外一些卻是想到當日他們將趙寶珠打出去的樣子,頓時嚇得臉色煞白,紛紛跪下來向趙寶珠磕頭認錯。
趙寶珠見他們這般,皺起眉去扶:“不需要你如此。當日的事我早就不介意了。”
店小二卻是依舊向他磕頭,嘴里道:“小的有眼無珠,無狀沖撞了貴人,還請貴人老爺繞過小的這一回!“
說罷,竟啪啪打起自己的臉來。趙寶珠趕忙勸他,再三保證自己不會追究,店小二才堪堪停下來,雙側臉頰都被他自己打得紅腫,卻還堆著笑送趙寶珠出門。
趙寶珠出了酒樓,走到看不見那店小二的地方,這才長嘆一口氣,望向天空道:
“世風日下啊!”
他哪里不知道店小二如此誠惶誠恐是為了什么,還不是因為他穿著好衣裳,腰上還掛了價值不菲的上等玉牌。這單單是衣著上的變化,卻讓店小二的態度有如此翻天覆地的變化。
這京城中權勢滔天的各路官宦、貴人甚多,高門貴戶家中得用的仆人都比一般人好上不少。這些店小二看人下菜碟,也是怕得罪了貴人,落得個沒有翻身之地的下場。
然而這番景象落在趙寶珠眼里,卻讓他生出些別的感慨。他低著頭,發著愣走在街上,低聲喃喃道:
“我穿一件好點的衣服,就將那店小二嚇成那般,可見這京中權貴平日里是如何仗勢欺人,才叫他們如此害怕得罪人。”
趙寶珠想的很清楚,店小二也好,騙他的小販也罷,他們也不是生下來就捧高踩低,慣會看人臉色。俗話說上梁不正下梁歪,必定是那些個高官貴眷,皇親國戚日日飛揚跋扈,才連帶著整個京城的風氣都變成現在這般。
他這樣想著,腦中浮現出葉京華的面孔。他們少爺是絕不會做出仗勢欺人的事。
趙寶珠沒注意到自己的思緒又漸漸偏到了葉京華身上,正想得出聲,忽而聽到一道聲音:
“要說這裝模作樣,誰還比得上葉家那位呢?”
趙寶珠正想著葉京華,又驟然聽到葉家,抬頭一看、便見是兩個書生打扮的男子坐在酒樓二層,正巧就在他頭頂上方。
其中右邊那人手握一只折扇,正興致勃勃地與另外一人說:
“上回春闈便鬧過一陣,他便搞了什么分府的戲碼,這次又鬧,我聽說圣上見天的遣人去葉府上,三催四請的,他卻就是不遞名帖。今日說病了,明日不在府里,后天又說還未娶親不好出仕,我看光是他找借口的花樣就可以寫出一本書!”
他雖然沒有指名道姓,但趙寶珠一聽便知道是在說葉京華,且字字句句里顯然是不懷好意。他立即頓住腳步,瞇起眼看過去。
便見那拿扇子的書生對面,穿青色衣衫的男子面帶微笑,道:“他這樣推三阻四,難道不是傷了圣上的臉面?”
“可不是嗎。”拿扇子的書生眉飛色舞道:“你想想,三年之前他不下場,況且還可以說是遭了那樁事。他畢竟是太子殿下的伴讀,一時說自己傷心過度倒也說得過去。但這三年過去了,他要再不下場,我看他們葉家要怎么解釋!”
他對面的青衫男子淡笑不語,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扇子書生越說越來勁,壞笑著道:“要我說,他這個所謂的神童早就該落馬了。什么樣的神童推三阻四地不下場?你看看曹家的那位,雖是十五歲才中舉人,但人家春闈一舉奪魁,如今做官都做了三年了!往日有太子殿下為他遮掩,現在好了,我看他這次拿什么借口脫身!”
他說的起勁,絲毫沒注意到趙寶珠正站在廊下,冷冷盯著他。這一番話后他算是聽明白了,這兩個書生話里話來都在說葉京華名不副實,暗諷他是因為學問疏漏才不下場春闈。
趙寶珠緊攥著雙手,冷著臉走進酒樓里,立刻有小二迎了上來,問他:“這位客官要吃什么,可有訂座兒?”
“我上二樓。”趙寶珠眼睛盯著二樓上那兩個人,隨口道:“飯菜你看著上點兒。”
“誒!”店小二見他如此爽快,笑瞇瞇地將他引到二樓,就回頭去準備飯食了。
趙寶珠在二樓的一處角落坐下,眼睛盯著坐在廊邊的二人,只見那青衣男子笑道:
“你管人家拿出什么借口。他姐姐是后宮娘娘,爹是執宰大人,哪里會缺得了借口?隨意找一個便把你打發了。”
對面書生冷哼一聲,將扇子’啪’地一展開,搖頭晃腦地說:“我們這些寒門出生的人,自然是好打發的。他們葉府家大業大,光是圣上一年中賜下的金銀就夠普通人家一輩子的嚼用了。聽說他那個別府,專門挑了個避人耳目的地方建的,里面的門柱子都是玉筑的,門臉上鑲金,又養了一屋子相貌姣好的丫鬟,豪奢淫逸之極。誰知道他不娶親又不出仕,天天躲在那金銀窩里是在做什么?”
趙寶珠在一旁聽了,一雙眼里滿是怒氣。什么玉什么銀?真真只有這些碎嘴閑人能想得出來!
同時,青衣的男子笑了一聲,搖了搖頭道:“金銀雖好,但圣人有言,儉節則昌,淫逸則亡。這位葉公子還是眼光淺顯了些,靠著執宰大人和娘娘得了圣上青眼,便如此恃寵而驕,不是長久之道。”
那拿扇子的書生聞言笑著道:“你道那是恃寵而驕,我看他就是變著法子得朝圣上討好呢!他裝出那副世外高人般的模樣,面也不露,還要圣上三推四請,可不就是吊著圣上的胃口,讓他真以為姓葉的是什么不出世的名臣呢。我看他也不必叫什么慧卿了,叫胡吣最妙!”
他自覺說了個絕妙的笑話,說完等了半響,卻沒聽見同伴的回應。一睜眼卻見青衣男子正神色有些古怪地看向一旁。
他跟著偏過頭,便看到一個面容十分俊俏的少年不知什么時候站到了他們桌旁,正微笑著看著他們。
少年穿著月白繡鵝黃花卉的短袍,看著年齡不大。書生見他長得好看,面上一愣,想著莫不是認識的人:
“你是誰?為何站在這里?”
“沒什么。”趙寶珠笑盈盈道:“就是想來看看兩個長舌鬼長什么樣子。”
他的聲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讓全酒樓的人都聽見。話音一落,客人中間驟然傳來幾聲噴笑。
被當面這樣辱罵,兩人一愣,接著皆是面色青白,一臉怒容地看著趙寶珠。
趙寶珠不管他們面色難看,目光在兩人臉上一一滑過,慢悠悠地道:“我看兩位穿著風流,也像是有學問的人。現今離春闈還有一月不到,想必兩位都是勝券在握,所以才有空閑在這里嚼別人的舌頭。”
趙寶珠話中暗藏機鋒,表面上確實畢恭畢敬地朝兩人作了一揖:“既然如此,我還得先結識兩位為妙。”他直起身,指著穿白衣的書生道:“這位口齒伶俐,看這挑刺兒的功夫必天下的事兒見了都要一管,有狀元之才。”
說罷,他又轉向另一個拿扇子的青衣男子,道:“這位氣質風流,面上還敷了粉,這般愛美,應當是探花!”
趙寶珠這話隨時笑著說的,一聽卻知道是明褒暗貶,是說白衣服的那個碎嘴惹人嫌,不管他的事也要說一嘴。又說青衣服的故作風流,裝作一副斯文模樣,實則卻學著女子般敷粉化妝。
兩人登時被氣得面色發白,其中白衣的那個一排桌子占了起來,怒氣沖沖地指著趙寶珠:“哪里來的黃口小兒,竟敢在這里撒野?!”
趙寶珠卻面色不變,笑道:“這位兄臺氣什么?”他面上笑盈盈的,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先驚訝地看了白衣服的一眼,又去看青衣服的:
“難不成……兩位都并不下場?”趙寶珠眨了眨眼,見兩人驟然變了面色,又歪著頭道:“或是連個舉人都沒有?”
這才是真正戳到了兩人的痛楚。連一直故作淡定的青衣男子都黑了臉,攥緊了手上的折扇。白衣書生兩眉挑高,額上氣得蹦出青筋,怒瞪著趙寶珠道:
“無知小兒,你可知考舉人有多艱難?豈是你空口白牙就能評說的?”
他這話一出,便間接承認了他們倆都不是舉人。那青衣拿扇子的男子埋怨地瞪了他一眼,真是個蠢貨!
趙寶珠的臉色驟然冷下來,陰惻道:“你既知道考舉人不易。那葉家公子十二歲中解元,你可知曉?”
白衣書生自然是知道的,不僅他知道,全京城的人也都知道。當年葉家嫡次子葉京華以十二歲稚齡高中解元,次年便入宮成了太子伴讀,得圣人青眼,儼然是京城炙手可熱的神童。而另一方面,葉京華也算得上是盤旋在所有同齡讀書人頭上的陰云。
白衣書生一聽可還得了,本就在氣頭上,被這么一刺激,口不擇言道:“誰知道他那解元是怎么來的?葉家手眼通天——”
他話還沒說完,就忽得腰眼一痛,跌在了欄桿上。
“放你娘的屁!”*
趙寶珠被氣得大了,讀書人的斯文被拋在腦后,骨子里在村中橫行霸道的一面又翻了出來。他直接一計窩心腳將白衣書生踹倒在地,指著人仰馬翻的書生怒道:
“再給我滿嘴噴糞試試看?小心我撕爛你的嘴!”
白衣書生哪里見過這樣的陣仗。一是他看趙寶珠長得俊秀,沒想到他會突然發難;二是趙寶珠看著身材瘦小,沒成想力氣竟然如此大。他挨了一腳,腰連后背立刻鉆心般得疼了起來,一時半會兒竟站不起來了。
趙寶珠七竅生煙,上去還要踹他,青衣男子趕忙起來攔他,用扇子指著趙寶珠:“你是誰?竟敢在天子腳下撒野!我告訴你,你這樣有違法理——”
趙寶珠看到這個假清高更加惡心,回頭一瞪眼,擲地有聲道:“老子是你爺爺!”
青衣男子目瞪口呆,下一瞬手上的折扇就被奪了過去。
趙寶珠拿到扇子,見折扇底部吊著個晶瑩剔透的吊墜,一看便價值不菲,登時嗤笑一聲,翻起眼睛看青衣男子:
“你剛才既說’儉節則昌,淫佚則亡’,想必自己也明白這個道理。既不喜奢侈,這扇子定然也不值幾個錢。”
話音剛落,他便三兩下撕碎了扇子,并將那扇墜摔碎在地上,還踩上了好幾腳。青衣男子見狀倒吸一口涼氣,想要阻止,可已經遲了。
趙寶珠踩碎了玉墜子,抬起頭拿出兩個銅錢拍在桌上,仰起下頜道:“賠你的扇子。”
這么點兒錢怎么夠?
青衣男子面色發白,他那扇墜子可是和田玉的!但就算他心中滴血,現在卻什么都說不出來——若是向趙寶珠索賠,說出這扇墜子的真實價值,那不就相當于自己駁了自己說的話,承認他自己也是愛慕虛榮、故作清高之輩嗎?
青衣男子兀自結舌,就見趙寶珠目帶嘲諷,看了他一眼,轉過頭去看向跌在地上的白衣書生,竟抬腳還要再踹他:
“看我踹不死你!你再說?你再說!”
“哎呦!”
趙寶珠也曾是村頭打架的好手,深知打人專打臉的道理,腳重重往白衣書生臉上踹。書生被他踹得捂著開始飆鼻血的鼻子滿地打滾,一邊滾一邊哀嚎著求饒:
“嗷!別打了別打了!大爺、大爺!饒了我這一回吧!”
見趙寶珠兇狠的架勢,酒樓不知何處有人‘喲’了一聲,低聲囑咐身旁人道‘去將他帶過來’。
于是趙寶珠只來得及朝那白衣書生的臉上踹了四、五腳,就忽然被人從身后制住。一左一右兩個男子扭住他的臂膀將他往后拉。
趙寶珠正在氣頭上,瞪著那跌在地上的白衣書生,仍是不解氣,遠遠朝兩人啐了一口:“什么東西!就你們這種貨色還敢叫自己讀書人?書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不怕挨揍你就盡管來,看我今天不揍死你們兩個癟三——”
第23章 曹公子
趙寶珠被拉開,白衣書生蒙著面躺在地上痛得直哼哼,青衣書生下去拉開他的手一看,猛地見到豬頭般的一張臉,嚇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酒樓里不少人都在暗中看他們這邊兒的鬧劇,見兩人如此狼狽的模樣,人群中發出幾聲悶響。他們方才其實也已隱隱覺得這兩人討厭,大家好好得坐著吃菜喝酒,就他們倆一路說人長短,叨叨個不聽。如今他們倆被教訓,眾人也樂得看戲。
另一邊,趙寶珠被兩個壯漢折住了胳膊,卻還瞪著他們倆,一雙貓兒眼中火光四射。
就在這時,一個人忽然從不遠處角落中的某處桌案前站了起來,向他們大步走來。在路過趙寶珠時,還刻意停了一下,目光在他身上轉過一圈。
趙寶珠自然也看見了他。來人是個高大的男子,穿著身棗紅袍子,腰掛雙魚紋蹀躞帶,長得濃眉虎目,很有一番氣勢。他上下打量趙寶珠一眼,略勾起唇角,指著他對扣住趙寶珠的兩人道:
“可把這兇魔星給我抓穩咯。”
接著他便轉過頭,朝那兩人走去了。趙寶珠瞪大了眼睛,不知這人是敵是友,皺著眉掙扎道:“你們是誰?放開我!”
身后的人卻將他穩穩扣著,力道不容他掙脫,卻又不至于傷了他。右邊的人見他掙扎的利害,在他耳邊低聲道:
“快別掙了,我們主子對你并沒惡意。”
趙寶珠聞言,掙扎的動作一頓,問道:“你們主子是誰?”
那人看他一眼,答道:“我們主子是翰林編撰,你需稱曹大人。”
趙寶珠聞言,結結實實地一愣,那人竟然是宮中編撰!要知道編撰雖然只是七品的官兒,但翰林院卻不是人人都能進的地方。歷來的規矩都是只有一甲頭三名才有資格進翰林,而他又姓曹——
趙寶珠忽然想起剛才二人話中所言,難道這就是他們方才口中所言,十五歲中舉人,前屆春闈又中了狀元的曹姓氏公子?這世上怎么會有這么湊巧的事?
剛才兩人話里話外分明是在將葉京華拿與這位曹公子比較。趙寶珠一時不知這人是善是惡,因而十分謹慎地盯著那男子的背影。
來人正是前榜狀元曹濂,而他還有另一層身份,是金尊玉貴的吏部尚書之子。此刻他走到兩人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跌作一團的兩人,虎目緩緩掃過兩人身上的穿戴,冷哼了一聲,道:
“你們是國子監的監生?”
兩人被點破身份,趕忙從地上爬起來,向曹濂俯身拱手:
“學生見過曹大人。”
曹濂也曾是國子監的學生,雖和兩人不是一個院的,但這樣的風云人物,他們兩個也遠遠瞧見過。因而兩人剛才在背地里胡吣一通,雖沒罵道曹濂頭上,現在卻依舊是心里打鼓。
曹濂面色微冷,看著快要把頭埋到地底里的兩人,淡淡道:“平日里書也沒見讀出什么名堂,可見時間都花在背后嚼人舌根上頭了。”
兩人聽了這話,面上更是掛不住,出了滿頭的冷汗,頭埋的更低。曹濂見他們這個模樣,瞇了瞇眼,道:“若是這些說辭我改日拿去告訴葉府,你們又當如何?”
兩人一聽這話,冷汗唰地一下便濕透了整個后背,頓時雙腿一軟跪在地上,齊齊向曹濂磕頭。他們雖話里話外酸歪葉京華,可確實實打實得惹不起這京城如今的第一貴門。如果這話真被傳到葉府去,不說葉相,他那個在刑部供職的嫡長子葉宴真便可以將他們提了去!
兩人在驚恐畏懼之下一時磕頭如搗蒜。趙寶珠冷眼在旁看著,罵道:“既有膽量說,就不要怕人知道!”
若是兩人不怕這話傳到葉家的人耳里,趙寶珠還能高看他們一分。但兩人一聽曹濂要將事情捅出去就嚇成這般畏畏縮縮的樣子,稱一聲鼠輩真是不足為過!
曹濂聞言,看了趙寶珠一眼,淡聲道:“說得好。”
遂轉過目光,濃眉豎立地朝兩人喝道:“還不快滾?”
兩人登時停止磕頭,一骨碌從地上拍起來,踉蹌著跑了。見兩人走了,趙寶珠的氣才漸漸消下來,這才發現自己正被人鉗制著,兩條腿還在空中懸著,登時慌道:
“放我下來!”
曹濂背著手,轉回過頭。見趙寶珠在空中蹬腿,急得腦門冒汗的樣子,臉上的冷意褪去,帶了點笑意:“將他放下來。”
鉗制住趙寶珠*的人道了聲’是’,穩穩地將他放下來。
趙寶珠剛站定,抬起眼,便見曹濂走上前來,一雙黑眸在他臉上凝了一瞬,唇角微勾道:
“好厲害的小子。”
他身量極高,見趙寶珠神色警惕地望著自己,便略微俯下身來,笑著問:
“你是哪家的?”
趙寶珠皺了皺眉,退后了小半步,他雖不知道這位曹公子是誰,但也從剛才二人的對話中琢磨出了些許意味。這位曹公子于葉京華約莫是隱隱在打擂臺的,故不想在曹濂面前提及葉京華的名字,只道:
“小子無狀,驚擾了曹大人,在這里給大人賠個不是。”
曹濂見狀挑了挑眉,低聲自語:“倒還知道些禮數。”
說罷,他忽得伸出手,拿起了趙寶珠腰間的玉佩,低頭看上面的字:“你叫寶珠?”隨后又摸了摸玉牌的質地,道:“能用得起這玉的京中沒有幾家,你是哪一家的?”
趙寶珠大驚,趕緊退后一步,將玉牌奪了回來,小聲道:“小子還有事,就不在這礙大人的眼了。我先走了!”
說罷便轉身就跑。站在曹濂身旁的兩個高大男子見他要跑,低聲問:“要不要將他攔下來?”
曹濂搖了搖頭,看著趙寶珠三兩下便跑下了樓,低聲笑道:“算了。若是我想的不錯……總會遇上。”
·
趙寶珠奔到樓下,一頭扎進街上的人群里,跑出去好遠才敢回頭,見沒人追來,登時松了口氣。趙寶珠抬手擦了擦頭上的細汗,心想這京城也太小了些,真真兒遍地都是貴人。等他回去還是得向方勤好好問清楚曹濂是誰,不然他打人事小,平白給葉京華惹了麻煩就不好了。
他這一番折騰下,時間已早過了午時。趙寶珠抬頭看了眼天色,辨別出時間已近申時。葉京華叫他酉時二刻回去,還有約莫一個時辰,他正好可以逛逛這京城,順便再沿路問問有沒有商家撿到了他的名帖。
趙寶珠便去書坊里買了些筆墨,又跟著人群,朝京城中最繁華的大街上走去。只見街旁全是各色小販,有賣吃食的,賣珠寶釵環的,也有賣詩書話本、和各種新奇小玩意的。趙寶珠看著有趣。特別是一個身材高大的商販,攤子上賣了些五彩斑斕的物什,不知是什么材質做的,特別的光彩奪目。
其中有一個細筒形狀的物件,從眼里看進去,便見著一片彩色的新奇的圖畫,還會跟著筒的變化而變幻。趙寶珠看得開心,喜歡得松不開手,那商販見他如此便賣力地推銷道:“小公子買一個吧,只要五十文錢,買一個吧。”
趙寶珠拿著這奇妙的畫筒,頗有些為難。五十文,都能吃兩頓飯了,這小玩意兒還挺貴的。他聽那商販說話聲調奇異,眼睛細看了有些泛藍,想必是那傳說中大海對面的西洋人,賣的也是海上來的貨。
趙寶珠拿著畫筒看了半天,還沒下決心買或不買,卻忽然從余光中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趙寶珠定眼看過去,只見那日給他指錯了路的小販竟赫然推著小車站在角落中。!!
趙寶珠登時扔下了手中的畫筒,一個箭步沖上去,怒瞪著小販道:“好啊,可算讓我抓住你了!”
今天生意不太好,小販正在角落里摸魚,沒成想突然看到了一個人忽而沖到了自己面前。小販抬起眼,見是一個模樣極好的少年,正瞪著雙滿含怒氣的貓兒眼看著自己。小販很疑惑,但見趙寶珠衣著不凡,還長得十分白嫩俊秀,約莫著是個惹不起的人物,便小心道:“……不知您是?”
“好哇!你竟然不記得我了!”
趙寶珠怒氣沖沖地瞪著小販,問道:
“我且問你,那日我向你問路,你是不是故意給我指了錯路!”
他這樣一說,小販才恍然大悟,腦中浮現出多日前自己戲弄了一個小乞丐的事情。他將記憶里那個灰頭土臉的小乞兒跟面前的趙寶珠聯系起來,頓時大驚失色。沒想到短短幾日這人就從那般狼狽的模樣變成了現在這般,必定是在京城得了什么機緣。
小販飛速轉動腦筋,頓時下定決心,低頭對趙寶珠致歉道:“那天是我說錯路了。是我嘴賤,害的貴人繞了遠路,貴人饒過我這一回吧!”說罷他抬起頭睨了眼趙寶珠的臉色,見他還是一副怒氣沖沖的樣子,眼珠一轉,道:“若貴人不嫌棄,我將這些糖人送給你賠罪好不好?”
說罷,他從攤子上拿起一個東西,趙寶珠見到他手中拿的物什,頓時看直了眼。只見小販手中捏著只分外精致的糖人。糖人是關公模樣,只有成人兩指昌,然而細節處卻精巧入微,用青色及紅色的顏料勾勒出形貌,關公的一張紅色面孔只有人的指甲蓋大小,神情卻栩栩如生。
趙寶珠第一次見到這種玩意兒,猶豫道:“這……這個給我?”
小販見他喜歡,趕忙將東西塞給趙寶珠,還將小車上其他的小糖人也都拿了起來,一并塞到了趙寶珠手里:“這些都給您,就當謝禮了!”
趙寶珠被這突如其來的幸運砸中,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也不管小販推著車跑走了,只專注地看著手上的小糖人,嘴角露出一絲模糊的笑意。
然而就在這時,一聲厲喝從他身后傳來:
“干什么呢?”
趙寶珠捏著糖人,轉過身便見曹濂正站在他身后,臉上帶著故作嚴肅的神情,對趙寶珠道:“我可都看見了。”
趙寶珠剛還在想這人怎么陰魂不散,便聽曹濂說了這一句,疑惑道:“什么?”
曹濂見他一臉疑惑的樣子,瞇了瞇眼,背著手上前兩步,上下打量了一番趙寶珠,目光停在了他手里的糖人上:
“拿了人家的東西就得給錢。”曹濂故意放低了聲音,拿出了訓斥自家弟弟妹妹的架勢:“小小年紀,怎么學的如此霸道?那糖人多少錢值得你去恐嚇人家?難不成你家主子沒給夠你銀錢不成?”
趙寶珠莫名其妙地糟了一通訓斥,這才反應過來,曹濂約莫是將剛才的場景看在了眼里,誤認為是他在恐嚇小販!
“我——”趙寶珠瞪大了眼睛,辯白道:“不、不是那樣的,這糖人是他自己要給我的,為的是給我賠罪——”
趙寶珠說到一半便驟然頓住,他怎么越說越像是在撒謊了了?果然他一抬頭,便見曹濂瞇著眼睛看著自己,濃眉微皺著,顯然不相信他的說辭。
趙寶珠急了:“真的不是那樣的!”
他皮膚白嫩,一急就喜歡臉紅,曹濂見他半邊臉粉里透紅,大眼睛因為著急而浮上一層水霧,心尖一軟。心道這么大的孩子,做壞事被戳穿了,一時惱羞成怒也是有的,還是得給留些面子。他轉過頭,朝身邊的隨從低聲吩咐讓他追上去把錢付了,回頭輕咳了一聲,剛想隨便教訓趙寶珠幾句就將事情抹過去,一個人影卻突然從旁邊竄了出來。
“寶珠!”
趙寶珠感到自己的手臂被抓住,一偏頭,便見鄧云滿臉焦急地看著自己。
“你到哪野去了?還不快跟我回去!”
趙寶珠見是他,愣了愣,看了眼天色:“……現在還不到酉時啊。”
從天色來看,至少還有一刻鐘呢。
鄧云聽了他的話更加氣不打一處來:“你真要壓著酉時回去不成?從這兒走回去至少還要一刻鐘呢!少爺半天等了不來你,害怕你被人牙子拐了去,趕緊派我出來找你,沒想到你在這里貓著呢——”
他噼里啪來說了一籮筐的話才發覺旁邊還杵著個人,沒好氣地抬眼看過去,接著驟然變了臉色:“曹公子?”
曹濂看著他,眼里帶了些笑,朝鄧云點了點頭。
鄧云趕忙松開趙寶珠,退后一步朝曹濂俯身行禮:“見過曹大人。小人眼拙,剛才沒瞧見你——”
“無妨。”曹濂很無所謂地擺了擺手,遂笑著看向趙寶珠,道:“先前我便猜他是你們家的,現一看果然如此。”
第24章 密談
事情怎么就變成了這樣呢?
趙寶珠一手捏著糖人,另一手抱著自己的小包袱跟著鄧云上了曹家的馬車。從鄧云那里趙寶珠才得知,原來曹濂不僅是和葉京華齊名的少年天才,兩人私底下還是密友。曹濂看到那玉牌之時便猜到趙寶珠是葉家的人,這下碰上鄧云更加坐實了他的身份,于是便提議去小葉府拜訪葉京華。
鄧云和趙寶珠一起排排擠在馬車的后轅上,還在不斷數落他:“你說你,出來野了一天就算了,還敢威脅人家。我們葉家是少了你吃還是少了你穿?幾個糖人值當子做出這種事——”
鄧云壓低了聲音,惡狠狠道:“還是在曹大人面前,少爺的臉都給你丟凈了!”
趙寶珠自知現在是跳進黃河里也洗不清了,小聲道:“我真的沒有威脅他,是他自己給我的。”
見他如此冥頑不靈,鄧云氣的七竅生煙:“還敢頂嘴!”
趙寶珠抱緊了自己的小包袱,他自知現在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便也沒反駁,只是狠狠瞪了鄧云一眼。鄧云立即瞪大眼睛,作勢要去掐趙寶珠的臉蛋:“你還敢瞪我!平日在府里見你不聲不響的,出來竟然這么橫行霸道,我叫你再頂嘴——”
趙寶珠趕忙躲開,不滿道:“我說了我沒有!”
鄧云瞪眼:“你還敢躲?!”
就在兩人要在馬車后面掐起來之時,馬車里傳來曹濂的聲音:“行了,我剛剛已斥責過他了。都不許動手。”
曹濂發了話,鄧云便不得不停了下來。他怒瞪著趙寶珠,心想就是因為這小子長得好,做了錯事才總是能蒙混過去。一次兩次便罷了,長此以往下去定會縱壞了他!今天敢強搶人家的糖人,日后長大了更不知道會如何了!
當著曹濂的面,鄧云不好再說什么,便瞪著趙寶珠,用口型道:’回去讓少爺好好收拾你!’
趙寶珠不太想理他,哼了一聲,將頭扭到一邊,他清者自清。只是一想到自己出門這一趟還是沒找到名帖,趙寶珠便有些失落。雖學政司的大人好心幫了他,但益州路途艱險,也不知從縣學里發過來要多久的時日——趙寶珠的頭正好對著馬車邊兒上開的小窗,眼見著外面繁榮的景象,他腦子里打著算盤。今日那小販賣的糖人一個都要五文,成本就是一點兒糖一點兒色粉,絕不超過五錢,那這一日若是能賣出十個——趙寶珠心里的算盤打得噼里啪啦、想著他若是趕不上此次春闈干脆就呆在京城,或是找個鋪子做學徒,或是自己搞點兒小生意。若是做學徒吃睡都在鋪子里,攢下來的錢路還能給家里不少,三年后若是考不中,至少將回家的路費掙出來了。
另一邊,鄧云正與他慪氣,絲毫不知趙寶珠心里正想著「改換門庭」。放著他們葉府豐厚的月錢不拿,要趕著上人家鋪子當學徒去。若是他知道了,又是一陣好氣。
沒一會兒,曹家的馬車緩緩駛入了葉府所在的小巷。還沒完全走到,趙寶珠便看見兩扇朱紅的府門敞開著,而一襲白衣的葉京華正站在門口,微微蹙著眉看向這邊。
趙寶珠立即從馬車后探出頭來,朝葉京華揮手:“少爺!”
葉京華瞧見了他,眉頭稍稍松開。
馬車走到府門口,前面架馬的隨從將車停了,先為曹濂打了簾子。曹濂從車上下來,見葉京華站在門口,’喲’了一聲,挑起眉鋒:“還從未見你出來迎過我。”
然而葉京華的目光只在他臉上短暫地一停,便移開來,接著抬腳便往車尾走。
曹濂一頓,見他走到剛從車上跳下來的趙寶珠身前,頓時了然,低聲道:“原道不是來迎我的。”
“少爺。”
趙寶珠仰著頭看向葉京華,朝他笑了笑。葉京華將他從頭到尾打量了一遍,抬手在趙寶珠肩膀上摸了摸,又去替他擦頭上的汗:
“怎么這樣晚才回來?”
他一邊用手帕擦趙寶珠頭上的汗,一邊問。趙寶珠眨了眨眼,略微撅起嘴唇:“現在才過了酉時半刻。”
葉京華聞言,手上的動作一頓,挑起眼來看他:“那下次就改為申時前回來。”
趙寶珠登時不干了,拉著葉京華的袖子求饒道:“別啊少爺!是我錯了,下次一定早一刻就回來。”
鄧云、方勤等一干葉府下人早已習慣了兩人黏黏糊糊的樣子。但曹濂卻是第一次見,他看趙寶珠對葉京華拉拉扯扯,而后者竟然一副習以為常的樣子,甚至細看了眉眼間還有幾分喜色,心中咯噔一下。
他可從未見過葉京華對誰如此溫柔小意。
當初他與葉京華二人同在宮中做皇子伴讀,就算是面對尊貴的公主郡主,葉京華也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樣。猶如那山巔新雪,又如湖中百丈寒冰。弄得曹濂一度以為他真是同傳說中似的,是天人投身化成,不結絲毫塵緣。
現在看來,不是不結,而是時候未到啊!
曹濂暗自搖頭,便見葉京華看向趙寶珠手中捏著的糖人,嘴角勾了勾,溫聲道:“出去玩了一天,就買了這些?”
站在他身后的鄧云這時冷哼道:“要是買的倒好了!”
趙寶珠的神情頓時由晴轉陰,回頭瞪著鄧云。鄧云見他一副’恃寵而驕’的樣子,更是氣憤,嚷嚷起來道:“少爺你可是不知道這小子在外頭都做了些什么——”
“咳。”
他的話說到一半,卻忽然被曹濂打斷。葉京華抬眼看去,便見曹濂放下手,笑著道:“慧卿,你就讓我們這樣站著說話?”
葉京華看向他,見曹濂神色揶揄,若有所思地看了趙寶珠一眼。趙寶珠被他看得心里發虛,小聲道:“我真的什么也沒做。”
聞言,鄧云又嗤笑一聲。趙寶珠冷眼瞪他,兩人眼見著又要掐起來。葉京華適時開口,淡聲道:“到書房去說。”
一行人于是進了葉府,到了葉京華的書房中。葉京華坐在主位上,曹濂坐靠窗的客座,鄧云和趙寶珠站在中間,頗有點三堂會審的仗勢。見趙寶珠傻站著手里還捏著幾只糖人不放,葉京華偏頭向侍候在一旁的玥琴道:
“去將他的糖人收起來。”
玥琴點頭稱是,上前要去接趙寶珠手里的糖人,趙寶珠頗有些不舍地問:“玥琴姐姐,你要將它們放哪?”
見他不肯撒手,玥琴忙哄道:“我給你拿吸水的碳粉裝在小碗里,再將糖人插在上面,又美觀又不怕它化。”
趙寶珠這才撒開手。曹濂坐在一旁,端著茶邊笑邊搖頭,指著趙寶珠對葉京華道:“你看看這寶貝的,為了幾個糖人兒把人家好一頓嚇。”
葉京華聞言扭過頭,沒問糖人的事,倒是先問:“你們怎么遇上的?”
曹濂便將事情從頭到尾講了一遍,趙寶珠見他竟然將先前自己打人的事情也說了出來,頓時臉臊得通紅,想到自己鄉下人的一面都在葉京華面前被抖了出來,一時間恨不得將地挖開個洞鉆進去。
鄧云在一旁聽了卻是有些驚訝,沒想到先前還有這一出。他本性直率忠誠,聽到兩個書生竟敢背后空口白牙地污蔑自家少爺,恨得差點把牙咬碎,聽到趙寶珠上去就是一計窩心腳時又是激動地差點喊出一聲’好’來!
沒想到趙寶珠在外面還有這等護主的氣魄,鄧云對他的氣頓時去了三分,有些后悔剛才自己不分青紅皂白就罵了他一頓。
“……誰知我遠遠在后面跟著,就看他在人家鋪子面前耍威風,逼得人家白給了他幾只糖人才罷休。”
曹濂口才好,跟說書似的,笑指著趙寶珠道:“我是不知道你府上還有個這么厲害的人物,我看比鄧云方勤他們倆都強多了!”
他這話半是真心半是揶揄,趙寶珠見他將自己說得跟個不講道理的霸王一般,臉更是漲的通紅,抬眼小心地去睨葉京華的神色。
葉京華坐在上首,半垂著眼,神色依舊是淡淡的。見曹濂說完了,他抬起頭,第一句卻是問:“你跟著他干什么?”
聞言,眾人皆是一愣。鄧云也才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是啊,這位曹公子算起來是跟了趙寶珠小半天呢!
曹濂聞言一頓,面上有些尷尬,解釋道:“我這不是休沐嗎?我一看他那玉牌就知道是你家的,便跟了一段,看看他想做什么。”
葉京華聞言,沒說好也沒說不好,而是回過頭看向趙寶珠:“寶珠,你來說。”
趙寶珠沒想到葉京華竟然還給他辯駁的機會,聞言猛地抬起頭來,便見葉京華一雙琉璃眸平靜地看著自己,眼中深處似有些鼓勵的意味。
趙寶珠登時心頭一熱,遂將他與那小販的事情從頭到尾講了一遍。曹濂聽了,驚訝道:“還有這種事?”
正好,此時先前被他遣去追那小販的隨從回來了,曹濂便把他叫進來詢問,果然聽到了一樣的故事。
說辭對得上,曹濂這才明白過來他是錯怪了趙寶珠,頗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這倒是我誤會寶珠了。”
鄧云臉色也有些訥訥,他剛一聽曹濂的話,便下意識地相信了。葉京華一開始便不相信趙寶珠會做出這等欺負人的事。但聽到曹濂口中的稱呼,他眉尾一跳,抬起頭來幽幽看向曹濂。
曹濂沒注意到他的神色,站起來走到趙寶珠面前,向他拱手道:“錯怪了你,我在得給你賠個不是。”
趙寶珠哪里敢受他的禮,趕忙往旁邊邁開一步道:“不用不用,是我自己沒解釋清楚,不關曹大人的事。”
曹濂于是直起身,將隨從叫到身邊,從他手中拿出一個東西遞給趙寶珠:“這個便給你作為賠禮。”
趙寶珠抬眼一看,發覺曹濂遞過來的赫然是他方才他在攤子面前看了許久的西洋畫筒,登時眼前一亮。
曹濂溫聲道:“看你在這鋪子前站了許久,便差人買來了,拿著吧。“
趙寶珠抬眼看他,一時不知道該接還是不該接。這位曹大人未免也太親切了些,上回葉宴真給他東西,雖也奇怪,但好歹是葉京華的大哥。這曹大人又是來哪一出?
所幸他等他猶豫太久,葉京華便走過來接過了曹濂手上的畫筒。
“我替他收下了。”
葉京華道。曹濂見狀倒也沒有太驚訝,只抬頭看了葉京華一眼,打趣道:“好。那你可要記得還給人家,要不然得想得睡不著了。”說罷便與葉京華一起回到座上坐下。
趙寶珠聞言,暗地里皺了皺鼻子,心想他才沒有眼皮子那樣淺。西洋畫筒雖然新奇,但也不至于就想的睡不著覺了。
他在這兀自想著,便聽葉京華的聲音傳來:“鄧云,你先帶他下去休息。”
鄧云趕忙點頭稱是,知道曹濂與葉京華還有別的話要說,趕快將趙寶珠拉著往外走。等出了書房,趙寶珠先到自己的瑞來院去洗浴更衣,路上問鄧云道:“那位曹大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噓。”鄧云拉著趙寶珠,壓低了聲音道:“你可悄聲些。這位曹大人是吏部曹尚書的兒子,他的姑母曹氏就是早些年去了的先皇后。說起來,他還是太子的表兄弟呢。”
“曹大人和咱們少爺都自小有天才之名,兩人又同榜中了舉人,只不過少爺小曹大人三歲。當年,少爺得了解元,兩人又先后進宮做了皇子伴讀。咱們少爺是宸妃娘娘所出的五皇子的伴讀,曹大人是太子殿下的伴讀,兩人在鄉試之前本是王不見王,進了宮卻不知怎得結了緣,后面便成了好友。”
“說來也奇怪。雖曹大人與太子殿下是表兄弟,咱們少爺和五皇子是舅甥,太子倒是跟咱們少爺更聊得來些,而五皇子則是跟曹大人特別投緣。當時宮中都在議論,說這兩對兒像是換了伴讀,太子和咱們少爺天天同進同出,曹大人倒是經常帶著五皇子到處去玩兒。”
趙寶珠聽到這里,忽得從他的字句間覺出了什么,隱約覺得其中有些許奇異,但具體又說不上來。他想了想,問道:
“先前我聽少爺同大爺說話,太子殿下似是出了什么事?”
趙寶珠身居一隅,離京城實在太遠,平日里只顧著干農活和讀書,對朝堂上的事情卻恐怕還不如方勤、鄧云等人了解。他先前從葉宴真、乃至那兩個長舌書生的話中聽出,三年之前朝堂上似乎是出了什么變故,與太子有關,其中似乎與葉京華的分府,以及與他數年來都未下場春闈有千絲萬縷的關系。
鄧云聽他提起太子,臉色驟然變了變。見趙寶珠滿眼疑惑的樣子,抬頭看了看周圍,在確保沒有別人之后,再次將聲音壓低了幾分,道:
“你是小地方來的,恐怕還不知道,但京城里早就傳開了。”他說:“三年前太子殿下奉皇命帶兵南下征討撣國,本來都即將得勝還朝,但這路途上不知發生了什么,太子殿下竟然失蹤了!”
趙寶珠聞言大驚失色:“什么?!”
他所在的地方信息隔絕落后,對于皇家的消息大多靠商隊帶進來,趙寶珠只知道皇后娘娘在許多年前薨逝,卻不知道當朝太子竟然失蹤了!
鄧云嘆息一聲,道:“太子殿下是先皇后嫡出,學問品行都是極佳,朝堂上下誰不知道他就是板上釘釘的下一任皇帝。誰知道竟然在戰場上……聽說皇上在聽說消息時便大病了一場,到現在也還把消息捂著,不允許下面的人稱「先太子」。但是最近朝堂中似是有消息傳出,說皇上已經秘密令人在南山皇陵中立了衣冠冢——”
趙寶珠呆愣地聽著,忽而腦中響起一道驚雷,忽然明白了多日前葉京華與葉宴真那段讓他聽得云里霧里的話的真正含義——
太子失蹤,皇后娘娘多年前便已經去世,后宮中宸妃一家獨大,她膝下育有五皇子,葉家,葉京華——
許多線索在趙寶珠腦中連成一線,所有事情驟然有了解釋。
第25章 南方水患
不論什么人看來,這時候都是葉家的大好時機。
趙寶珠心道。
太子失蹤,圣上寵愛宸妃,且對葉京華有很大的期待,甚至到了要三催四請他下場春闈的地步。慧卿慧卿……任誰聽來,皇帝都是想讓葉京華入仕扶持幼子。
一宮寵妃,一朝執宰,一位金尊玉貴的皇子。
確實不管怎么想,葉家似乎都已高懸于頂點之上,離那至尊的位子只有一步之遙。
但葉京華為何不愿意呢?
趙寶珠有些出神,忽而眼珠一轉,偏頭朝鄧云問道:“等等,曹大人的姑母是皇后,太子殿下是他的表兄弟,他為何還能跟葉家的人做朋友?”
雖然鄧云也未曾細說,但朝堂上的風云變幻宰這短短幾句間已然被勾勒了出來。若是皇后與太子都好好的在世,那如日中天的便該是他曹家。但皇后早逝,現今太子又約莫是死在了戰場,曹家一下子便沒了指望,應該正是咬牙切齒悔恨萬般的時候。
鄧云聞言,也嘆了口氣,道:“曹家……曹尚書與我們家老爺現在已是勢同水火一般。但是曹大人和少爺的關系倒還是很好,特別自少爺自己分出府來住之后,曹大人便來的更多了。”
趙寶珠聞言了然,約莫是父輩已然掐起來了。小輩們秉著在宮中的情分還在偷偷往來。趙寶珠想道曹濂,這人確實和那些話本中慣常拿鼻孔看人的高官子弟不一樣,看起極其隨和,作為一個有官身的人,剛才竟然還主動跟他這個葉府上的下人道歉。
趙寶珠轉了轉眼珠,道:“方才,那位曹大人對我十分親切,他往日待人也都是如此嗎?”
鄧云聽到他這般問,臉色頓時一變,表情有些尷尬。趙寶珠見了便知道有鬼,略微皺起眉問道:“他往日不是這樣的?那是為什么?”
鄧云有些為難,左右看了一圈見沒人,才壓低了聲音對趙寶珠道:“我告訴你,你可別告訴少爺我跟你說了。”
趙寶珠點點頭,便聽鄧云在他耳邊道:“約莫是你長得好看的緣故。”?!
趙寶珠驟然瞪大了眼睛,詫異道:“什么?”鄧云趕忙讓他噤聲:“你悄聲些,別被別人聽了去。”他一手壓住趙寶珠的肩膀,讓他附耳過來,小聲道:“這事兒少爺身邊的老人多少都知道,曹大人往日里身邊常跟了一名清秀小廝,名叫善儀。聽說他與曹大人青梅竹馬,兩人關系十分親密……后來曹大人成了親,善儀便見的少了,但我聽在曹府伺候過的人說,還在后院里養著呢——”
鄧云的聲音如波浪般在趙寶珠耳邊回蕩,剛開始趙寶珠還沒明白過來他在說什么,而后他忽得聽懂了,騰的一下站了起來:
“什、什么?!”
趙寶珠大驚失色。他沒想到曹濂竟然是、是——趙寶珠臉上一陣青一陣白。他也不算小孩子了,男子和男子之間的事多少也聽過些,只是在他們村里,只有實在找不到媳婦的男人才會結為契兄契弟。這些王孫公子竟然已娶了妻子,還將孌童養在后院,何其無恥!
這些京城的高門貴戶竟然背地里在做如此骯臟的勾當!
鄧云見他的面色,還以為趙寶珠是害怕了,趕忙安慰道:“你別怕,少爺也絕不會讓他對你怎么樣的。”他拉著趙寶珠坐下,頓了頓,道:“更何況,曹大人雖是有那種癖好,但頂多是見到秀氣的小廝會逗弄幾句罷了,從未做過強迫人的齷齪事。”
趙寶珠聽他這樣說,眉心略略松開些,他偏頭問鄧云:“他……曹大人這般,少爺知道嗎?”
鄧云想了想,道:“大約是知道的吧,不過少爺對男女之事不太上心。他雖和曹大人交好,但——”鄧云本來想說葉京華從不關心別人家的后宅之事,卻忽然想到今天發生的事情,曹濂不偏不倚竟然撞見了趙寶珠,還一路跟到了葉府中——
鄧云想著想著,忽然轉過頭怒瞪趙寶珠:“你看看你,天天跑出去招搖,現在將人惹上門來了吧?!”見趙寶珠一臉’你發什么瘋’的模樣,鄧云氣不過地冷哼了一聲:“小心以后少爺再不許你出去!”放下狠話,他轉過頭憂慮道:“不行,我得去前面看看。”
說罷他拔腿就跑,將趙寶珠一個人留在了原地。趙寶珠看著他跑走,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這關他什么事?
·
另一邊,書房中。
曹濂與葉京華相對而坐,中間擺了一張棋盤,其上白子黑子交錯羅織,如一張密網。
曹濂眉頭緊皺,捏著手中的棋子,遲遲沒有動作,神情十分焦灼。
對面的葉京華卻是一派泰然。他斜倚靠在窗邊,半垂著眼,白玉雕成似的臉上神情淡淡,也不出聲催促曹濂,就這么靜靜看著棋盤。
半響后,曹濂先放棄了。他長嘆一聲,將手中的棋子扔回簍中:“罷了罷了。”
他搖了搖頭,道:“這一局是不成了,我認輸!”
葉京華這才緩緩抬起眼,也不說曹濂輸了多少子,只道:“再來一局?”
曹濂剛提起氣說要再來,一抬頭對上葉京華一雙眼睛,忽得又泄了氣,搖頭道:“不下了!”
葉京華也不惱,偏頭招了人來收拾棋盤。曹濂抬手撫了撫額頭,看向葉京華:“你今日是吃了什么炮仗不成,將棋下成這樣,一點面子都不給我留。”
葉京華沒理會他的話。曹濂怒瞪著他,他素來知道葉京華的棋下得好,素日里就連太子也不是對手。但葉京華為人處世一向都很有余地,現在看來,他往日與自己下棋都不知放了多少水,今日又不知吃錯了什么藥,棋盤上大開殺戒,下得曹濂心肝*抽疼。
丫鬟們將棋子全都收了起來,又將棋盤拿走,復端了兩盞新茶上來。
玉露毛尖的香氣在屋子里飄散出來,曹濂的氣一陣倒也消了,喝了口茶,抬頭便見玥琴倒了茶,正要退下去。
“這是個生面孔。”
曹濂道。他微一回想,向葉京華道:“你往日身邊那個鈺棋呢?”
玥琴聞言面色驟然一白,急忙退下去,貼在墻邊站著。葉京華聽了他的話,眼睛也未抬道:“喝你的茶。”
曹濂聞言笑起來:“茶我定是要喝的,你這兒的茶必是宮里送來的,我喝著倒像是貢品。”說罷他濃眉微挑,又道:“人家那么花容月貌,你也舍得攆了出去,葉夫人沒與你發作?”
現在滿京城里誰不知道,葉家對葉京華的婚事是萬分頭疼,鈺棋玥琴這等伺候在身邊的大丫鬟都是葉夫人一一親自掌眼看過的。旁的府上都是主母防著妖嬈的丫鬟將少爺們帶壞了,葉府這邊卻是精挑細選容貌最出眾的丫鬟,全都一股腦塞到葉京華的府上。
曹濂越想越好笑,道:“我可聽說國公爺的孫女對你芳心暗許,國公夫人都上你葉家門好幾回了。人家姿態放得這么低,你到底還有什么不滿意的?”
葉京華將手中的茶盞放下,也回應他,而是轉而吩咐玥琴:“將新撥的蓮子端上來給曹大人吃。”
玥琴點頭答應,旋身便要出去。曹濂卻苦了臉,他最不喜歡吃那蓮子,急忙叫住玥琴道:“誒,不必了、不必了。”又回過頭來,對葉京華道:“我再不說了,你別拿那些苦東西堵我的嘴。”
葉京華這才肯抬頭看他一眼,淡聲道:“你有什么事。”
實際上,鄧云看人只有一半準。曹濂表面上隨和親切不假,但他絕不是沒有城府的人,遇上趙寶珠或許是巧合,但他找到葉府來確實是有正事要辦。
曹濂聞言,臉上神色微斂,沉聲道:“南方水患,如今算是勉強挨過去了,只是這救災安撫之事倒是有些麻煩。”
自開春以來南方許多處受災,難民涌入京城。如今水患算是挨過了,但是各府上的救災問題倒是成了一項難事。一是因為三年前太子在征討禪國時無故失蹤,皇上震怒徹查了西南諸府,狠狠換了一批官員,二是這次南方水患中間糾集了官吏貪腐的問題,又是一大波府官落馬,這一來二去,等真的要派發賑災事宜時各南方府上竟沒了可用之人。
葉京華聞言,抬起頭:“皇上要派你去賑災?”
“是。”說到這里,曹濂面上打起了幾分精神:“你說的沒錯,皇上的密令已經下來,明日早朝便會指任我為江州巡撫。”
他在中狀元之后在翰林院呆了整整三年,雖說編修的日子清凈悠閑,但曹濂有心想立一番事業,這三年間尤為煎熬。葉京華曾與他說過,他出翰林院只需一件大事發生,今春水患發生之事他便隱隱有了預感,果然不出葉京華所料,圣上真點了他賑災。
葉京華垂下眼,為自己倒上一碗茶,道:“這事你該去問你父親。”
官宦任免,各府調劑,都由吏部統管。而曹濂的父親正事當今的吏部尚書。聽他這樣說,曹濂頓時苦了個臉,道:“你以為我沒去問過父親?只是,我們與南邊,你又不是不知道。”
當年太子的出事,不僅皇帝震怒,他父親又何嘗不是心急如焚。當時他認定是南方有人動了手腳暗害太子,趁著皇帝下令徹查南方,曹尚書作為吏部最高官,也在其中使了不少力,可一通折騰下來卻什么都沒查出來,因此也與南邊官場不少人結了深仇大怨。不客氣的說,若是換一個人曹家老爺這吏部尚書的位子恐怕就坐不穩了,只是皇帝憐惜早逝的皇后,又因著太子的事對曹家上下存了一份愧疚,這才保全了曹尚書的位子。
“但現在,雖說我父親還是尚書,可長著官職強行把命令攤派下去,下面的人若是有意敷衍推脫,怕是這賑災幾個月都下不到地方。”
曹濂一想到這事便連聲嘆氣,繼太子之事不過三年,如今提起一個「曹」字,南方官場還是沸反盈天。偏生皇帝還派了他做巡撫,曹濂既感念皇帝對自己的信任,又實在頭疼這個活他攬不下來,故而一聽到消息便來找葉京華商議。
此時,鄧云剛急忙摸到前院來,貼在書房跟前,才聽到里面傳出自家少爺的聲音:
“這件事,你為何不去找宋春華?”
屋里靜默了一刻,接著傳出曹濂疑惑的聲音:“宋春華?關他什么事?”
屋內,葉京華喝了口茶,并不回答,只靜靜看著曹濂。曹濂思考了片刻,神情從疑惑變為凝重,又漸漸緩和下來,片刻后他撫掌道:
“你說的對,確實該找他。”
曹濂霍然從椅子上站起來,繞著前廳轉了好幾圈,越想越覺出其中的道理,不住地點頭:“這事真是只有他能解!”
想通了這層,曹濂又回過頭來:“可他日前便已開撥,先行往南去了,我又怎么趕得上他?”
葉京華略一思服,道:“你現在追出去,他應當還在北鳴山。”
曹濂聞言恍然大悟,一拍腦門:“你說的對,宋老爺子信佛信的得厲害,他定是在北鳴山!”
鄧云在屋外聽了這通沒頭沒尾的話,只覺出兩位主子應當是在聊正經事,心放下了大半邊。
無奈,曹濂的要緊事被葉京華這么三言兩語點撥出了條明路,心中像是一塊大石被移開,大大地松了口氣。這時已近天黑,他倒也不急著現在追出城去,轉身來親手給葉京華倒上一杯茶:
“慧卿,我又欠了你一個大人情,你看這事我要怎樣謝你才好?”
葉京華并沒有喝他的茶,轉而拿起了一遍窗臺上雕了一半的玉兔:
“先欠著。”
曹濂聞言看了葉京華,在心底暗暗嘆氣,他都不知道欠了葉京華多少人情了。到時候還起來必定是傷筋動骨,要被這小子活剝下來一張人皮!
他坐定,轉了轉眼珠,忽然似想到了什么般道:“不然這樣,你若是舍得,我便讓寶珠到我們族學去讀書,就說是你的弟弟。”
外面,鄧云本躡手躡腳地正要溜走,一聽這話驀地扭過頭來,臉上大驚失色。
書房中,葉京華刻玉兔的動作一頓,在兔眼上留下一個略深的劃痕。
第26章 萬花筒
曹濂沒主意到他的動作,還在侃侃而談:“我看旁邊方桌上的幾頁紙,就知道是你教的字,倒是有幾分氣候。我們族學現在是我五叔在教,你應當見過他,是天立年間的榜眼。族中我有幾個堂兄表弟,都是與他差不多的年紀,你且放心讓他去玩兒——”
他說到一半,忽得聽到一聲脆響,抬頭便見葉京華將手上刻壞了的玉兔放在桌上。曹濂頓住話頭,上下打量一番葉京華,面上浮現笑意:
“怎么,舍不得啊?”
葉京華抬起頭,琉璃眸中神色淡淡:“不勞你費心,我自己會教。”
曹濂聞言,剛想說你哪有時間天天手把手教小兒讀書,結果話到了嘴邊,突然想到面前這個人一不入仕,二未娶妻,自然是逍遙快活,有大把的時間陪小美人紅袖添香。曹濂想到這兒,又想到自己那一腦門的官司,心里突然就不平衡了。
再抬頭,便見葉京華將那塊雕壞了的玉石放到一邊,拉開書架上的抽屜,在里面瑩潤細膩的玉石料子里挑選,姿態清雅好似神仙。
曹濂的面色漸漸黑了,他怎么看葉京華這么瀟灑、就忍不住心肝疼呢?
他濃眉抽動一下,忍不住想找葉京華的不快:“人家天天對著你這塊木頭,恐怕早就乏了。去我家族學有什么不好?我那些堂兄表弟比你有趣多了,能帶他騎馬、投壺、到湖里捉小魚兒——”
“玥琴。”
葉京華手中拿了塊玉石,頭也不抬地吐出兩個字:
“送客。”
“誒誒誒——”曹濂趕忙求饒:“別送,且別送,我再不提了!”
見狀,玥琴有些為難地站在中央。葉京華偏過頭來,眼尾中閃出冷光。曹濂額角泌出冷汗,知道自己是快將這閻王惹惱了,他小心陪笑著迎上去,道:
“我就再問你一件事,問完我立刻就走!”
葉京華手指撫過手中的玉石,沒有說話。曹濂知道他這是默認的意思,繞到他前方去,一雙眼睛灼灼看著葉京華:
“我且問你,你將那鈺棋打發了,是不是為了寶珠?”
說罷,他緊盯著葉京華,不錯過他臉上的一絲表情。
只見葉京華略一皺眉,道:“與他有什么相關?”
聞言,曹濂略一頓,見葉京華的反應不似作偽,瞇了瞇眼:“你說的是真話?”
葉京華眸色一沉:“還不快滾?”
曹濂打了個抖,再不敢糾纏下去,連聲道:“這就滾、這就滾!”說罷他一拂,轉過身趕緊快步小跑出去,臨頭還不忘喊一句:“別忘了把我送給寶珠的東西還給人家!”
緊接著怕葉京華跟他算賬,曹濂踉蹌著幾步趕出去,背影很是狼狽。等到出了葉家的門,才狠狠出了一口氣。他知道以葉京華的品性,是絕做不出什么用玉石在后頭砸人的事情的,但是葉京華的眼神實在冰冷,跟要把他的心肺從后面剜出來似的。
“惹不起惹不起。”
曹濂邊搖頭邊爬上自家的馬車,坐在車轅上長嘆了一口氣,仰天道:“寶珠跟了他,真是可惜了!”
長得再俊美有什么用,還不是根木頭!
·
另一邊,鄧云已嚇得兩股戰戰。
他縮在墻根下,斜著眼睛睨葉京華臉上的表情。那曹大人嘴上實在是太沒把門了些,剛開始說正事的時候多好?怎么又說回了這事兒上面——
都是趙寶珠出去惹出來的亂!鄧云咬牙切齒,心想下次他出門之前,必得弄一個小姐戴的圍笠,將他那張惹禍的臉給遮住!
他悄悄抬起眼,見葉京華站在廊下,面朝著大門的方向,屋檐的陰影投下來,將他的眉眼掩在其下。鄧云只能看見他削薄的嘴唇,雖不見神情,卻能莫名感到一股寒氣從腳心冒上來。
院子里的下人們一句話都不敢說,鄧云緊貼著墻角站著,只當自己是個死人。
過了好半響,葉京華忽得開口:“鄧云。”
鄧云打了個機靈,從陰影處邁出來,縮著脖子上前去:“少爺。”
葉京華看向他,琉璃眼眸自陽光下露出來:“寶珠在何處?”
·
趙寶珠正撅在床上睡覺。他今日一大早便出了門,又生了兩場好氣,吃過飯回了房便睡意上涌,頭發還沒擦干就歪在床上睡著了。
不知睡了多久,他模模糊糊地覺著身邊似有什么人,一下子驚醒了過來:“誰?!”
趙寶珠驚恐地從床上彈起來,一只手自黑暗中伸出,按住了他的手:“別怕,是我。”
趙寶珠滿頭冷汗,模糊地認出了葉京華的輪廓,這才輕輕吐出一口氣。他上京這一路上顛沛流離,幾次睡在破廟里都差點被人搶了,因此睡覺的時候格外戒備。
“少爺,你嚇死我了。”趙寶珠略嗔道:“這么晚了,您到我這兒來干什么?”
屋外的鄧云聽了這話,心頭直跳。心想葉京華約莫還在氣頭上,這死孩子也不知道撿些軟話說,就知道耍性子,小心等會兒沒得一頓收拾!
誰知隔了片刻,他便聽到屋內傳來葉京華柔和的聲音:“來看看你。”
黑暗中,趙寶珠感覺按在自己手上的溫度放開。下一瞬,屋里的油燈緩緩被點亮,趙寶珠不適地瞇起眼,再睜開,便見葉京華站在燈旁,一身雪白衣袍,面冠如玉,正靜靜地看著他。
燈下看美人,越看越美。這話用在俊美的男子身上也是適宜的。
趙寶珠忍不住紅了紅臉,接著便聽到葉京華道:“怎么頭發也沒絞干就睡了?”
趙寶珠一愣,低頭才看見他用來絞干頭發的毛巾正皺成一團被他扔在枕邊,他剛才竟是擦頭發擦到一半就睡著了。
葉京華偏頭道:“來個人給他擦頭發。”
他話音剛落,門外便走進來兩個穿白裙紅褂的丫鬟,一左一右替他絞起頭發來。趙寶珠這下使真的臉紅了,兩邊面頰如那蘋果般,嚅喏道:“不、不用……我能自己擦——”
兩個丫鬟自然不聽他的,笑著給趙寶珠絞干了頭發,又笑著飄出去。
待她們走了,隔了片刻,葉京華上前一步,伸手摸了摸趙寶珠肩頭的一縷頭發,覺著差不多干了,眉頭才松開些。
趙寶珠在昏黃的燈光中抬起眼看他,皺眉道:“少爺,我自己能擦頭發。”他都多大的人了,還被侍女如同孩子一樣照顧,趙寶珠自覺有點丟臉。
葉京華卻沒聽進去他的嘟囔。
暖色的燈光照在趙寶珠的面上,他這幾日被養的多了些肉,兩頰邊的線條顯著地柔和了些。一雙貓兒眼向上挑,濃密的睫毛一扇一搭,在眼瞼落下小片陰影。
男子的容貌也分許多種,有人俊美卻凜然不可侵犯。趙寶珠卻不是那般,他長得秀氣,眼角眉梢顧盼神飛,但神情又十分純真。讓人見了忍不住想掐一把他的臉頰,再逗弄幾下,最好逗得他紅了眼睛,或是惱了,一雙貓兒眼亮若星辰般。
葉京華的神情隱在黑暗中,忽然如同被什么燙了似的,驀地松開了手。
趙寶珠耳邊的頭發如云般散下來。他依舊仰著頭,對葉京華說:“——少爺,這么晚了,你快回去休息吧。”
葉京華好半天后才回神,眼睛緩緩垂下來。
趙寶珠疑惑地看著他:“少爺,你怎么不說話?”
葉京華一頓,才轉過頭,從桌上捧出一只長條形的盒子來,走過來坐在趙寶珠旁邊。趙寶珠這才瞧見還有這么大一只盒子,湊過去和葉京華并排坐在一起,好奇道:
“這里面裝的什么?”
葉京華沖他微微一笑,打開盒子,從中拿出一樣東西來。
趙寶珠驟然感到一道瑩白的光芒從自己眼角處照來,只見葉京華手中拿出一只通身白銀色的筒狀物什,與趙寶珠早上在西洋小販攤子上看到的畫筒相像,但要眼見著要精致許多。
趙寶珠目瞪口呆:“這……這是畫筒?”
葉京華微笑著將畫筒遞給他:“試試看。:
那畫筒入手冰涼細膩,如同上等的美玉一般,筒面兒上刻著祥云水紋等吉祥的樣式。看著極為繁妙,然而真拿起來時卻非常玲瓏輕巧,趙寶珠嘗試著將眼睛湊上去,一片繁華景象立即在他眼前炸開。
只見畫筒其中像藏著一片乾坤,繁復的花紋層層展開在趙寶珠眼前,金粉綠紅,一波接著一波,簡直讓人目不暇接。
“啊!”
趙寶珠看得頭暈眼花,下意識地要往后仰,被葉京華伸手扶住。趙寶珠大喘了兩口氣,將畫筒放了下來,拍著胸脯道:“真不得了,再看一會兒我就要被吸進去了!”
一聲輕笑傳來。趙寶珠轉過頭,便見葉京華勾著唇,臉上是和煦的笑意,見他看來,便溫聲道:“你拿著玩兒吧,只是不準玩太晚。”
趙寶珠看看他,再看手上的東西,這才反應過來葉京華是拿這個給自己的,頓時大驚失色:“這、這怎么行?我不能收!”
那西洋小販攤子上的畫筒尚且要五十文,這又是銀又是玉的,必定價值不菲。趙寶珠說什么都不肯收,葉京華見說服不了他,眉頭緊緊皺起來,唇角繃緊,一張白玉般的面孔透著些冷意。
葉府中的事情傳不出去,但倘若曹濂知道了這事,一定會在府中大肆取笑葉京華一番,笑他不懂佳人心事,是個中看不中用的木頭。
而現在,趙寶珠見不得他這張俊美的臉上露出不悅的神情,便軟聲哄道:“少爺,不若這樣。現今你正教我學問,不若我什么時候中了狀元,你再給我好了。”
聞言,葉京華一愣,低笑了一聲,垂下臉搖了搖頭。
趙寶珠見他笑,反而不高興了:“少爺做什么笑?您不信我能考狀元?”
葉京華抬起頭,面上還帶著些笑意,伸手將他面上的一縷發絲撩開:“我自然信。”
趙寶珠冷哼一聲:“你說謊!”
葉京華與他逗樂,心里的郁氣去了三分,笑著道:“不若這樣,我也不需你考狀元,只要你中了進士,我便把它給你,如何?”
葉京華是在與他說笑,然而這話落在趙寶珠耳中,卻讓他心中一突,驟然抬起眼來。
此時,鄧云的聲音從屋外傳來:“少爺,已三更天了。”
葉京華回過頭,道:“這就來。”說罷他將那金玉畫筒放入盒中,對趙寶珠道:“那這個,我先放在你這兒。”
這和給了他有什么區別?趙寶珠堅決不依,好說歹說終于將葉京華勸了出去。
此時夜已深了,葉府雖在京城中心之處,卻分外的幽靜,耳邊沒有一絲人聲,只有風輕輕撫過枝頭樹葉的聲響。
趙寶珠看著黑夜中高懸的月亮,低低地嘆出一口氣。
葉京華不知他的身份,方才卻在說笑間說出了那樣的話。趙寶珠心緒復雜,竟冥冥中有種命定之感。
此時離春闈,還有恰好一整月。
·
趙寶珠洗完澡睡了一會兒,待躺到床上,竟是輾轉反側了大半天沒有睡著。后來迷迷糊糊地睡了,竟真做了個考狀元的夢。
夢里他稀里糊涂地被點了狀元,從殿試上下來,立即就有人要求他爬到那高頭駿馬上去。那狀元馬長得極像后院馬廄里雪白的馬匹,趙寶珠嚇得渾身發抖,幾下都沒爬上去。后來好不容爬上去了,那馬一動,他就嚇得從馬背上摔了下來。
正要摔到地上之時,趙寶珠忽得驚醒:“啊!”
他睜開眼,面前出現鄧云的臉。
“一大早的瞎叫喚什么?”鄧云皺著眉頭:“做了什么噩夢?睡著還嗯嗯啊啊的。”
趙寶珠眨了眨眼,從床上坐起來,抬手一抹,從頭上擦了一手冷汗下來:”鄧云,你怎么在這兒?我做了好奇怪的夢,夢里從馬上摔下來了!”
鄧云叫人打了水,幾下將趙寶珠的臉擦干凈,隨口道:“摔下來?那就是你要長個子了。”
他一邊道,一邊手腳利落地將趙寶珠從床上拉起來,口中急急催道:“快點兒起來,我帶了衣服來,快換上!”
趙寶珠還半困著,瞥了眼窗外的天色,打了個哈切道:“急什么?還早呢。”
鄧云立刻叫喚起來:“誒呦我的祖宗,你可趕快點吧!”他的神色細看下帶這些緊張,道:“宮里的一大早就過來,叫少爺進宮見駕呢!”
第27章 五皇子
「進宮」、「見駕」兩個字砸在趙寶珠頭上,將他的五分睡意都砸醒了。
趙寶珠驀地睜大了眼睛:“少爺要進宮?!”
鄧云急切道:“對啊,你還不趕快收拾好,少爺要帶你一塊兒去。”
趙寶珠這些更懵了,眼珠都要從眼眶里瞪出來:“我?!”
“哎呀別在那你我他的了——”鄧云急得不行,就差上手去扒趙寶珠的寢衣了:“你這呆頭鵝!我就說少爺帶你干什么,可別誤了少爺的事——”
趙寶珠趕忙將鄧云推開,速速將衣服換上了,又洗了臉,將頭發梳起來。急急被鄧云拉著趕出去,果然見一輛馬車停在門口。
葉京華站在馬車前,背著雙手,手上拿了一把折扇。站在他身后的方勤正皺著眉,見鄧云與趙寶珠走出來,急聲道:“還不快過來。”
葉京華聽到了動靜,轉過頭來,目光準確地落在趙寶珠身上,朝他微微一笑。
趙寶珠登時感到臉上一熱。
這實在不能怪他。葉京華平日里總穿白,雖然面料都是上好的,但花紋樣式都很素凈。然而今日他穿了身寶藍色的袍子,上面隱約有墨色繡線織成的暗紋,頭戴玉冠,腰系蟒帶,襯著他面冠如玉,濃眉深目,通身滿是王孫公子的貴氣。
他微笑著,抬手向趙寶珠招了招:“寶珠。”
他這么一喚,趙寶珠半邊兒魂都沒了,迷蹬蹬地走過去,便被葉京華拉住胳膊,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笑道:
“這衣服襯你。”
趙寶珠今日穿的又是一身新衣服,底下的面料是玉白的顏色,只在領口處卻勾出一只梅花,和胸前的盤紋扣纏繞在一起。
他這么一說,趙寶珠才回過神,向葉京華道:“少爺總是給我做新衣服,這左一套右一套的,上一件兒還沒穿幾次呢就不穿了,沒的浪費料子。”
趙寶珠想到自己在老家全年下來也只有四、五件衣服可穿,而這在村子里的男孩子中間都算是多的了!到這葉府上沒多少時日衣服不知換了多少,有銀子也不是這樣花的啊。
葉京華自然不理會他的嘮叨,伸手將趙寶珠領口上脫開的盤扣重新扣好,輕聲道:
“多換些好看。”
趙寶珠看他一眼,暗自撇嘴。他一邊兒是心疼銀子,另一邊兒又覺得葉京華老是給他穿些花兒粉兒的衣裳,一點兒沒有男子氣概,倒像是小姑娘穿的衣服。
按趙寶珠的想法,葉京華那樣俊美挺拔、風流倜儻的男子才是好看的。
趙寶珠一面腹誹,一面悄悄打量葉京華,今日瞧他這么一打扮,越看越覺得人品學問樣樣都好,艷羨之余又多出許多崇拜來。
“少爺。”這時,方勤的聲音從葉京華身后傳來:“該是時辰進宮去了。”
葉京華的目光這才從趙寶珠身上移開,回過頭去。趙寶珠跟著他看過去,這才注意到方理正在朝馬身上戴馬鞍。在馬車前頭站著的正是后院里的那匹雪白的高頭駿馬,此時正頗為驕傲地仰著頭顱,腦后鬃毛隨著早晨的清風微微飄揚。
趙寶珠見了它,就想起昨夜里從馬上掉下來的夢,頓時打了個機靈,下意識往后退了半步。
葉京華注意到他的動作,偏過頭道:“別怕,你今日跟著我坐車。”
趙寶珠聞言有些詫異地抬起眼。鄧云見了,在旁邊酸溜溜地道:“你上次被馬嚇得摔一跤,磕破了頭,現在少爺還記著呢!”
趙寶珠聞言更加驚訝。葉京華看了鄧云一眼,將后者看得吶吶退后去,隨即抬手用折扇撩起馬車的簾子,向趙寶珠道:“先進去。”
這一舉動讓鄧云看得眼睛都要嫉妒地變成赤紅色。他們府中上下,伺候葉京華十數年的都大有人在,又有誰有這等待遇?
直到馬車緩緩走了,都還是一臉酸醋的樣子。方勤看他那樣兒就皺起了眉,喝道:“干什么賊眉鼠眼的?”
鄧云的眼睛生得有些小,做出酸妒的樣子五官更顯得有些扭曲。被方勤無緣無故地罵了一頓,鄧云頓時委屈極了,道:“方勤,你這么說我干什么?”
方勤眉頭皺的更緊:“我還沒說你呢,剛才在少爺面前做出那副模樣干什么?”
鄧云更委屈了:“怎得這全府上下就我一個人有心似的?方勤,你就不妒忌嗎?往日里少爺進宮去哪一次不是帶你,偏生他來了,少爺便誰都看不進眼里了!”
鄧云說著,竟然還傷心地抹起眼淚來。方勤見他頂著個大高個兒卻做小女兒姿態,抽抽噎噎的樣子就膈應得慌。閉了閉眼,深吸口氣緩下聲音道:“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你我伺候少爺這么多年,少爺自知念我們的情分。再說了,少爺的心思……他待你跟待他能是一樣的嗎?你跟他比什么?”
鄧云一聽嚎得更傷心了:“我怎么就比不上他了?我不就是長得丑嗎?難不成趙寶珠長得好看就比我強?”
方勤:……
此刻,他遠遠地與李管事生出了幾分共鳴。
真是個棒槌!!
·
另一邊,趙寶珠一路忐忑地縮在馬車里。他還是第一次坐車,之前他進京時或有好心的商隊載他一程,趙寶珠也是和貨物或者糧草擠在一起。這正經的馬車真是不同凡響,前面的馬兒走得極穩,座下的軟墊舒適極了,讓人一點兒顛簸都感覺不到。
趙寶珠將自己縮在角落里,一會兒看看窗外,一會兒摸摸身下的軟墊,隨即又抬頭好奇地看車廂上垂下的流蘇。
葉京華坐在一旁,見他委委屈屈地靠在車廂一角縮著,也不急著出聲。像是看著只認生的貓兒,只等他自己將地方認熟了,再自己出來。
果不其然,過了一會兒,趙寶珠漸漸放松了,見車離皇宮紅墻越來越近,主動湊近了葉京華問道:“少爺,你進宮干什么去?”
葉京華正靠在車廂內假寐,答道:“圣上傳我去說話,之后再去拜見宸妃娘娘。”
這時沒有旁人,倘若方勤或曹濂在,一定會驚異于葉京華對趙寶珠的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他們于葉京華相交良久,知道他是個話極少的人,何時見過他對哪個人如此坦誠,連去做什么都要一一交代。
然而趙寶珠不知其中關竅,只注意到話里的人。“啊?”趙寶珠本都放松了些,聽到這話又緊張起來:“圣上?宸妃娘娘?”
葉京華聞言,緩緩睜開眼,道:“不必怕,隨從只能跟到景行門便得停下,你在那兒等我就是。”
趙寶珠一聽便放下了心。他著實沒有做好面圣的準備。隨即他又忽然反應過來,葉京華還未出仕,在皇帝那里得到的卻是官員的待遇,可見圣眷之隆。
葉家的馬車很快行至西華門,便不能再向前。葉京華與趙寶珠下馬車來,便見一個著藏藍袍子,白面無須的太監站在門口。一見葉京華,他便迎上來,眼尾笑彎了起來:
“葉二公子,你可是讓老奴好等啊。”
趙寶珠一下馬車,見到眼前分外高大的青瓦紅墻,骨子里小農上京的怯意冒出來,立刻成了軟腳蝦,戰戰兢兢地跟在葉京華后面。驟然聽到那太監似是有責備意思的一番話,立即屏住呼吸,緊張地去看葉京華。
葉京華自是感受到了他鬼鬼祟祟的動作,面上略帶了些笑意,向太監道:“煩請夏公公等我。”
說罷,他偏過頭,從腰間的錦袋里拿出幾塊碎銀放在趙寶珠手里,溫聲道:“去,謝過夏公公。”
趙寶珠雖然緊張,卻還是機靈的,一聽便反應了過來,上前將銀子塞進太監手里,口中道:“夏公公久等了,還請公公去買杯茶吃。”
夏內監監品級不低,對這種事是見慣了的,眼力也是極佳,明眼看出葉京華這是在教這身邊的小廝做事,目光這才落在趙寶珠身上。這一看,便’喲’了一聲,瞇著眼在趙寶珠身上看了一圈兒,才抬頭對葉京華笑道:
“這全京城的靈秀人物,可見都是在葉二少爺府上啊!”
葉京華微微一笑,并不接話。夏內監也不惱,只微微俯身,溫聲問趙寶珠道:“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趙寶珠見他態度藹然可親,也略放松了些,唇角略微露出一個笑:“回公公,鄙名寶珠。”
他一笑,唇角邊便露出兩個小梨渦來。那太監見了,又是’喲喲喲’幾聲,搖著頭道:“這名字取得好,取得好!”他說罷,微笑著拍了拍趙寶珠的手,溫聲道:“等會兒進去了別怕,就跟在你少爺后頭,那景行門兒邊上有幾個我的徒弟,你就跟他們玩兒去吧。”
趙寶珠雖沒完全聽明白他說的是什么,本著少說少錯的原則,只乖順地點頭。夏內監笑容祥和,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葉京華,眉目間似是極快地滑過了什么,又很快隱去,笑呵呵地轉回臉去,繼續領著二人往宮里走。
兩人跟著夏內監進入宮中,果然在景行門前看到了幾個守在門前的青衣小太監。趙寶珠便與他們在一處,看著葉京華往更內宮里去了。
趙寶珠在墻邊立了片刻,心頭的緊張漸漸散了,有閑暇留心起皇宮的樣貌來。這一看不得了,趙寶珠立即被皇宮的宏偉所震懾,只見那紅墻碧瓦連綿不絕,巍峨宮殿自天邊探出,遠遠看去宛若立在云端一般。
這世上怎會有這么巍峨的墻,又怎么建得出那么高的樓?
圍在他身邊的小太監見趙寶珠傻了,紛紛嬉笑一陣,心想這次葉二公子帶來的人兒倒是有趣。往日里那葉府上下的人*兒,都是一副仙氣飄飄的模樣。今兒見這個寶珠長得俊俏,穿的衣服也是上好的,確是露出這么一幅沒見過世面的樣子,讓人忍不住想逗他一下。
小太監們得了夏內監的命令,也都擁上來與趙寶珠逗樂:
“你可是看傻了?”
“可知道那邊兒的宮殿是誰住?”
“你家少爺是往那邊兒去了!”
眾人你一眼我一語,趙寶珠順著他的手指的方向,各處宮闕樓閣在眼前眼花繚亂,嘴里頻頻道:“那是哪兒?那里又是哪兒?”
眾人正逗他逗地開心,忽然,其中一個小太監忽然注意到了什么,偏頭向旁邊看去,接著驟然臉色一變,’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他膝蓋磕在青石板上的聲音自然引起他人注意。其余的小太監話頭一停,趙寶珠跟著看過去,只見一紅衣少年正立于景行門下。
他看起來只有十一、二歲,然而一張面孔俊秀非凡,付手背在身后,一雙亮若星辰般的眼眸盯著眾人,濃眉飛入鬢中,端得是金相玉質,俊眉修顏,小小稚齡已有了顧盼神飛之態。
趙寶珠望見他,結結實實地一愣。
咦?這少年怎得晃眼看著有幾分像葉京華?
此時,跪在他身側的小太監一聲悶響將頭磕在了地上,朗聲道:“見過五皇子殿下——”
五皇子——
五皇子!
趙寶珠愣了一瞬,接著全身的汗毛都似是立了起來,稍慢了半拍也趕緊低著頭往地上跪,腦子里還在像他是該自稱’小人’還是’草民’。然而他膝蓋剛觸到地面,好沒來得及開口,便聽少年金玉相擊般的聲音傳來:“等等。”
隨著腳步聲響起,一雙云鳳紋青緞靴子停在他面前,少年脆聲道:“你可是小舅舅家的仆人?”
小舅舅?趙寶珠抬起頭,愣了半響,才轉過腦筋。是了,五皇子的生母宸妃娘娘是葉家的嫡出大姐,葉京華可不是這五皇子的小舅舅?
五皇子見他呆呆仰著頭看著自己,久久不回話,略不耐地皺眉道:
“怎得呆頭呆腦的,本宮問你話呢!”
趙寶珠這才打一個機靈,回過神來道:“回殿下的話,草民是跟著葉二少爺來的。”
“哦。”五皇子點了點頭,將趙寶珠從頭到尾打量了一番,哼了一聲道:“嗯,雖是呆了點兒,確實比前幾個好看點兒。”
遂又問他:
“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幾歲?”
趙寶珠答道:“回殿下,草民叫寶珠,今年十六了。”
“十六?”五皇子一聽,有些高興起來:“那你只比本宮大三歲。”
他這樣說著,忽然伸出手一把將他從地上拽了起來:
“哈!”
待趙寶珠一臉怔愣地站起來,還沒完全站穩,便聽到五皇子得意地說:“你只比本宮大三歲,卻只高了半寸不到。”
趙寶珠一看確實是,這位五皇子雖才十三歲,身量卻已經要和他一樣高了,便道:“五皇子天潢貴胄,哪里是我們這等人可以比的?等五皇子再長大些,一定比草民要高上許多呢。”
這話放在別人嘴里或許是奉承,然而趙寶珠卻是說的字字真心。他真心認為皇家血脈承于天地,圣人的坯子必是不一樣的。這五皇子雖性子怪了些,卻是品貌極好,長得也高,等大了一定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五皇子見趙寶珠神情如此真摯,更加驕傲道:“那是自然。本宮去歲長了三寸,不過半年就能高過你。”
趙寶珠見他頂著張與葉京華五分相似的面孔,卻露出這么副嬌憨的模樣,很是新奇,想了想道:那就再好不過了。等五皇子長高了,再騎一匹高頭駿馬,定然英勇極了!”
必定是與葉京華一般的相貌人品!
五皇子被他哄得舒舒服服,覺得這小舅舅身邊的人長得美嘴又甜,倒是比他母妃宮里的那些個只會勸他讀書的木頭要好上許多。他自小被宸妃捧在手心里寵著,皇帝又珍愛幼子,往日有太子在上頭頂著,沒指望他能有什么出息,一來二去便把五皇子養得不像個深宮皇子,倒像是個尋常人家的嬌慣小公子。
五皇子一高興,當即便抓住趙寶珠的手,一仰下巴道:“走,本宮帶你玩去!”
趙寶珠被他拉的一個趔趄,跌跌撞撞地跟在五皇子身后,有些無措地看著自己被拉住的手。這、這合禮數嗎?
然而他們還沒跑出去幾步,就差點撞到一個人。
五皇子一皺眉,張嘴便要呵斥:“哪個不長眼的——”
然而下一瞬,他的話頭生生頓住。只見宮門一錦衣男子長身玉立,濃眉微蹙,不輕不重地看了五皇子一眼。
正是伴駕歸來的葉京華。
五皇子急急停住腳步,趙寶珠都差點撞到他身上,剛堪堪站穩,便聽到五皇子虛軟的聲音:“小、小舅舅。”
趙寶珠抬起頭,便見葉京華神色疏冷,目光久久停在五皇子身上。
五皇子抓著趙寶珠的手很明顯地抖了一下。
幸而很快,葉京華的目光移開,他跨出宮門,向五皇子俯首道:“草民見過五皇子殿下。”
他垂著眼睫,姿態恭謙,絲毫看不出剛才冷淡的模樣。五皇子的神情顯而易見的緊張,僵硬地點了點頭:“小舅舅不必多禮。”接著便慌亂道:“本宮先走了。”
說罷便要拉著趙寶珠離開。誰知他才跑出兩步,就聽到葉京華冰冷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站住。”
五皇子遂整個人僵住。趙寶珠見此場景,頗為驚訝。葉京華看起來對五皇子十分恭敬,但這位小皇子卻像是十分怕他似的。
他們身后,葉京華已然直起了身,走到五皇子面前,星眸微斂,目光在少年拉著趙寶珠的手上一停。
五皇子又是一顫,這才反應過來他還抓著趙寶珠,這在小舅舅眼里一定又是不懂禮數了!他趕緊將手松開。
“小、小舅舅——”五皇子的笑容有些僵硬。
葉京華這才抬起眼:“伺候殿下的人呢?”
五皇子撅了撅嘴,嗔道:“我不要他們跟著,將他們都打發了。”
當朝皇帝一共只有五位皇子,太子失蹤,二皇子早夭,三皇子四皇子都在成年之后各自封王出宮,現下宮里就只有五皇子這一個寶貝蛋子。況且他的母妃是寵冠六宮的宸妃娘娘,外祖父是當朝實權的執宰,皇子當中論出生論寵愛除了往日的太子沒人再能越得過他去。故而宮中種種都先緊著他,每次出門都是一大票人前呼后擁,生怕這根金苗在看不著的地方被撅折了。
聽聞他一個人都沒帶,葉京華瞇了瞇眼睛,眉眼間有些冷。
五皇子沒注意他的神色,上前一步牽住葉京華的手,邊搖邊撒嬌:“小舅舅,你帶來的人不錯。你將他舍了給我好不好?”
五皇子自小備受寵愛,從未有過什么東西是他要不來的。只要他開口,便是天上的月亮父皇母妃也會想法子去給他摘下來,更何況是一個下人,因而想也沒想就問出了口。
趙寶珠突然被提及,詫異地抬起眼。
接著,他便聽到葉京華帶著冷意的聲音:“站好了。”
平日里葉京華如琴瑟般悅耳的聲音如今像是摻了冰渣子。五皇子一愣,抬起頭便見葉京華面上凝出一層冰霜,一雙眼深若寒潭。他忽得打了個抖,再不敢和葉京華拉拉扯扯,退開半步站直了身子。
葉京華目含冷意,將他從頭到尾看了一遍:“現在辰時二刻,殿下當在文淵閣受講。”
五皇子一愣,接著心虛道:“文、文太傅今日病了。”
葉京華目光冰冷,垂眼看著五皇子,直將少年看得額角冒汗,才緩緩道:“若是文太傅病了,那文家的馬車怎會停在門口?”
五皇子一聽立即慌了,眼神開始飄忽:“我……太、太傅是進宮之后突發疾病的——”
他的話還沒說完,便被葉京華冷聲呵斷:“還敢撒謊?”
五皇子一顫,驟然什么都不敢說了。少年極為局促地低著頭,都快要將下巴埋進胸口的飛揚的云紋里,過了好一會兒才緩緩抬起頭,一看到葉京華滿是冷意的面孔,眼眶’唰’得一下就紅了。
少年一雙漂亮的瑞鳳眼中迅速聚起了水汽,鼻頭也紅了,滿眼委屈地看著葉京華。他自小被宸妃與皇帝寵著長大,從來都拿鼻孔看人。往日里他第一怕太子,第二怕的就是這個少言寡語的小舅舅。和會擺出大哥架子的訓斥他的太子不同,葉京華在宮中做伴讀時很少直接對他說什么,但只要課業放到他面前,讓他略掃一眼,就能看出七、八處錯漏來。每日五皇子在自己這個小舅舅面前戰戰兢兢,像是耗子見了貓,比面對宮里教授課業少師少傅都要緊張。
自從太子失蹤,葉京華自請出宮,宮里再沒人能壓得住五皇子。他這些年在宮里橫行霸道、逍遙肆意,性子愈發的嬌慣。
五皇子抬起手,狠狠抹了把漲紅的眼睛,大聲控訴:“小舅舅,你都不疼我了!”
說罷,眼角淌下兩條淚來。趙寶珠見這皇子都哭了,那還得了,遂焦急地向葉京華使眼色。然而葉京華卻巋然不動,神色極冷,半點兒沒有要哄他的意思。五皇子見他冷如堅冰,更加傷心,當即就要張嘴開嚎。就在這時,兩個著太監袍子的人影從宮門里小跑出來,為首的正是方才領葉京華進宮的夏內監。
“哎呦,五皇子殿下,找著了找著了——”
夏內監出了一頭一臉的汗,顯然是在日頭下奔走了許久。他身后還跟著另一個年齡相仿的太監,一上來便拉住五皇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見他沒什么地方受傷,才長出了一口氣:
“我的殿下,你怎么跑這兒來了?娘娘和文太傅正等著您的。”太監道。
夏內監先是朝葉京華賠了個笑,而后轉過臉,略皺起眉對五皇子道:“殿下,不是老奴多嘴,只是您要出來玩兒也不能一個人也不帶啊,這不是讓陛下和娘娘憂心嗎——”
然而五皇子一個字都聽不進去,一把推開了拉著自己的太監:“我不要你們!”
太監得了宸妃的命令,哪里敢松手,上去拼命抱住了五皇子。五皇子掙扎不過,更加氣惱,當場耍起賴來:“自太子哥哥去了,你們就都不疼我了!”他哭道:“小舅舅不疼我,母妃也不疼我,就知道要我去讀那些破書!我不要你們!”
夏內監見他混賴的模樣,急得滿頭是汗,嘴里道:“哎呀,我的殿下,宸妃娘娘還等著您呢——”隨即又求助般地看向葉京華:“葉公子,您可幫忙勸勸吧。”
趙寶珠頗為緊張地抬頭看葉京華,卻見他神情淡漠,目光微微在五皇子臉上一頓,便讓他止住了啼哭。
葉京華斂下眼,再不看他,只俯身道:“草民告退。”隨后他抬起手,輕輕攏著趙寶珠的肩頭,帶著他轉過身:“走吧。”
趙寶珠有些不放心,還想回頭去看,卻被葉京華輕柔地制止,一直到出了景行們,趙寶珠才隱隱聽到層層宮墻內有哭鬧聲再次傳來:”放開我,你們放開我,我要小舅舅疼我,小舅舅——“
等上了馬車,趙寶珠不安地朝葉京華道:“五皇子哭得那樣厲害,少爺怎么都不管,會不會出什么事?”
馬車有些搖晃,葉京華的手從趙寶珠肩頭拿下來,搭在車廂上,隱隱將他攬在懷里。趙寶珠沒注意到兩人比來時隔得近多了,皺眉道:“少爺也不哄哄,五皇子看著傷心極了。”
葉京華閉著眼養神,低聲道:“不用管他。”
趙寶珠聞言高高挑起眉,不悅道:“什么叫不用管?那可是皇子!”在他的認識里,讓那樣金尊玉貴的皇子掉一滴淚那都是要砍頭的。怎么在葉京華嘴里就像是砍瓜切菜般輕易?這種事能不管嗎!
葉京華微微抬起眼,本沒覺得什么,但見趙寶珠這般憂心忡忡,倒輕輕蹙了蹙眉。平日里也沒見他如此緊張過自己。
趙寶珠兀自憂心了好一會兒才抬起頭。抬起眼便見葉京華閉著眼,眉宇間有一絲郁色,斜倚在車廂中,抬起手捏了捏眉心,似是有些不舒服。
趙寶珠心里一突,驟然被吸引了注意,擔憂地問:“少爺,你不舒服?”
葉京華放下手,看了趙寶珠一看,搖了搖頭:“沒有。”
聞言,趙寶珠皺起眉,見葉京華眉心似蹙非蹙,似是臉色不太好,終究是放心不下,抬手用手背觸上葉京華的額頭:“沒發熱啊?”趙寶珠收回手,擔憂道:“少爺,你怎么了?”
葉京華感到少年微帶涼意的手在自己額上拂過,眉間稍緩,抬眼看向趙寶珠,嘴角露出些許笑意來:“沒事,只是圣上與宸妃娘娘與我說了些話。”
趙寶珠聞言一愣,什么話能讓葉京華露出這幅苦惱的模樣?接著,趙寶珠心思一轉,眼睛忽得亮起來:“哦、我知道了。”
葉京華好笑地問:“你知道什么了?”
趙寶珠笑道:“定是陛下與宸妃娘娘催少爺娶親,是不是?”
第28章 皇帝
葉京華的眉頭一顫,嘴角的笑意輕了些。
趙寶珠沒注意他神色的變化,兀自道:“必定是這樣的,上次夫人來催你,你什么都沒說就讓夫人回去了。夫人必定是生氣了,所以宸妃娘娘才詔你進宮的。”
在趙寶珠看來,就算是他們村子那個窮鄉僻壤,男子到及冠還未成婚者也極少。若非是家庭實在困難的,一般成年之后就會娶妻了。農家尚且如此,京城的這些富貴公子應當更甚,像葉夫人上次說的尚書家的公子,十七便成親了。葉京華至今還未娶親,必定是挑剔的緣故。
但趙寶珠也覺得葉京華的挑剔是很應當的。葉京華是他這輩子見過的最出色的男子,若是平常女子必定不能與他匹配——
趙寶珠兀自憂心了一陣,抬起頭來,卻見葉京華垂眼看著他,神情有些冷淡。
“?”趙寶珠見狀一愣,疑惑道:“我說錯了?娘娘不是要催你娶親?”
葉京華眼睫微顫,目光落在趙寶珠有些遲疑的面容上,頓了片刻,微不可查地嘆了口氣,輕聲道:“不,你說的對。娘娘是勸我早些娶親。”
“啊。”趙寶珠眼睛亮了亮,笑開來,嘴邊浮現出兩顆小梨渦:“我就說嘛,宸妃娘娘定是惱了你了。”
葉京華見他笑得開心,胸中那股沒來由的郁氣忽得散開,面上又浮現出些絲縷笑意。趙寶珠笑過之后又擔心起葉京華,“如今夫人和宸妃娘娘都親自來催過了,少爺還是要重視起來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葉京華看著他小小年紀便做出這幅老古董的樣子,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一時拿他無法,只能無奈搖了搖頭,隨他去了。
·
同時,皇宮內廷。
夏內監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最后是將宸妃身邊的大宮女叫了來,才最終治住了五皇子,將他送回了文淵閣。夏內監一路行至御書房,在宮門口停了停,掏出絹帕來拭了拭額上的細汗,才抬腳走進了殿內。
初春,天氣還微涼,御書房各處角落中還放著銀絲炭盆。殿中十分安靜,宮女與小太監們站在一處,皆是低頭斂目。夏內監悄聲走到繞到屏風后,便見一著金絲龍圖窄袖袍的中年男子站在楠木書桌后,正低頭看著什么東西。
男子年齡略長,兩鬢已然斑白,但身形板直,右手上戴著只翡翠扳指,此時正一下下敲在書桌面上。
夏內監悄聲靠近,低聲道:“陛下。”
聽到他的聲音,男子抬起頭,一雙虎目炯炯有神。他正是當今圣上,元治皇帝。
“將小五送回去了?”
他問。
夏內監忙道:“已然送去文淵閣了,是趁著太傅不注意時跑出去的,太傅大人生了好大一通氣呢。”
元治帝回過頭,將桌上的卷軸拿起來,邊看邊道:“周晉老了,憑他哪里壓得住小五。”
夏內監聽了,也是嘆氣。往日太子殿下與葉二公子在的時候,五殿下乖得如貓兒般。如今是越長大越混賴了。這話他不敢說,只能委婉道:
“五殿下在外頭撞見了葉二公子,嚇得臉都白了。”
元治帝聞言微微一笑:“小五一向怕慧卿。”
“可不是嗎。”夏內監見皇帝心情不錯,湊上去打趣道:“我看闔宮上下,也就只有這葉二公子治得住五殿下。”
葉京華往日在宮中之時,五殿下每日天不亮就乖乖坐在文淵閣,下學還要在太子跟葉京華議政期間被提溜過去檢驗功課。夏內監冷眼看著,也覺得五皇子往日里寫的字比現在好上不少。
“依老奴看,還是讓葉二公子來教導五皇子的好。老奴雖見識短淺,但葉二公子在宮中之時,人品學問沒有人不稱贊的,連太傅都說葉二公子慧根獨居,非常人所能及呢。”
聽到這里,元治帝冷哼了一聲:“糊涂東西,你以為朕不知道他是個好的?”
夏內監話頭一停,定眼看去,忽然發現元治帝手上拿著的卷軸上的正是葉京華的字跡。墨字氣勢恢宏,提了一對關于忠君報國的五言對聯。
“看,寫的不錯吧。”元治帝見他瞅見了,便把宣紙斜過來一些給夏內監看。”是好。好極了,好極了。”夏內監不住地點頭。
元治帝笑了一聲:“今日朕傳他來,先讓他在外面站了半刻,進來就讓他寫一副忠君愛國的對聯出來。”
夏內監聞言心中一驚,這不是就是下馬威嗎?他將葉京華領進了宮,便忙著找五皇子去了,因此錯過了葉京華面圣的時候。可元治帝一向極欣賞這位葉二公子,又有宸妃娘娘的情分在跟前,對這位小舅子是一句重話也未說過。如今這番‘刁難’已實屬不尋常了。
想必是對葉二公子遲遲不肯下科場的事有些惱了。夏內監心道,謹慎地抬眼去看皇帝的神色。
只見元治帝面上倒沒有多少惱意,而是嘆了口氣,道:“他聽了,進來坐下,不到半刻就寫成了這幅對聯。朕是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沒有一處不妥帖的。”
夏內監賠笑道:“葉二公子的文采向來是頂好的。”
元治帝看著手中的字,搖了搖頭道:“文采是好,但這心性更是難得。他寫完,擱下筆就走了,朕這個下馬威竟是一點兒都沒能震得住他!”
此話一出,夏內監心中又是咯噔一下。不知這話往重處想,可就是不敬君上了!可他抬起眼,見皇帝臉上沒什么惱怒的神色,倒是隱隱透著些欣賞。
元治帝將卷軸放下,搖頭嘆道:“泰山崩于前而不變,終究還是他們葉家有這靈秀種子,若是我剩下的這些兒子里有一個能像他,那百年之后便不必愁了!”
這話皇帝敢說,夏內監卻不敢接。且不說葉家血脈與皇家相比如何,單是這一個「剩下」,就讓夏內監抖了一抖。元治帝到底是屬意太子,沒了太子,這剩下的皇子中,也就只有五皇子看得出一兩分聰明勁,只是實在頑劣——
夏內監不敢對議儲之事插嘴,只能賠笑道:“葉二公子也是仗著陛下您縱著,才這般呢。”若是元治帝真心要發難,便不會讓葉京華先進屋站著,也不會只讓他站半刻了。
元治帝輕笑一聲,搖了搖頭,將卷軸遞給下人,斜眼看向夏內監:“你說小五在宮門口遇上慧卿了。”
這件事自然是逃不過元治帝的耳目的,夏內監點了點頭,道:“是。”元治帝冷哼一聲:“小五哭鬧,他可管了?”
“這……”夏內監笑容略僵。
元治帝一看便知道葉京華定是一點也沒管,右手狠狠宰桌上錘了一下:“他現在是明哲保身,一點兒都不想管!科舉不考,給官他也不做,現在對小五也是能不管就不管——我看他是真要如那癩頭和尚說的一般,要飛到天上做神仙去了!”
夏內監見他動了氣,趕忙勸道:“此事也不能怪葉二公子,是五殿下非要拉著公子帶進來的一位小廝去玩,葉二公子才賭氣才走的。”
“哦?”
元治帝聞言,眉鋒微挑,有些訝然:“他會為了下人動氣?”
夏內監道:“這次是個新面孔,倒是個極俊俏的孩子。”
元治帝一聽,緩緩轉過身來,目光落在夏內監身上,微微瞇起眼:“你再細細說來。”
夏內監走進幾步,壓低了聲音,將事情從頭到尾說了一遍,末了道:“老奴冷眼瞧著,葉二公子對他是極上心的,處處都妥帖。身上穿的戴的,樣樣都極好。”
元治帝雙手環在胸前,手指在臂上敲了敲,沉默了片刻,冷道:“朕是說上月要將靜環許給他,他說什么都不肯,原是在這兒等著呢。”
夏內監聽了,以為是元治帝對葉京華為了一個小廝拒絕尚公主之事不快,不敢吭聲,低眉斂目地站在一旁。誰知過了半刻,便聽到元治帝嗤笑了一聲,道:
“朕還道他真是個神仙,七情六欲一概沒有——”
元治帝若有所思地從書桌后走出來,來回踱了幾步,在書架前停住,道:“你去,在庫房里挑些小孩子喜歡玩兒的東西送到他府上。”
這個’他’自然指的的是葉京華。夏內監點頭稱是,剛要下去將事情辦了,元治帝卻忽然轉過身來,道:“等等。”
夏內監頓住腳步,抬起頭,就見元治帝皺著眉,低頭停頓了片刻,才道:“這事不妥,先不必聲張。”
夏內監有些疑惑。在他看來,葉京華身邊出現了這么個小廝,是個再好不過的機會。皇帝只要略送些東西過去以示知道這個人的存在,那便是捏住了葉京華的一根軟肋。一個尋常什么家世背景都沒有的尋常小廝,皇帝是讓他生他便生,讓他死比碾碎只螞蟻還輕松。這樣也不必發愁葉京華不愿下場春闈這回事兒了。
元治帝一打眼看去,便知夏內監在想什么,揮了揮手,道:“算了,再等等。“
夏內監不知所以,不敢揣測君心,便點頭退下去了。
這唯一有資格與皇帝說笑的老人退下去,書房中便歸于安靜。元治帝雙手負于身后,走到床邊,透過糊窗看向外邊。京城中的雪已經化了許多,幾株晚放的紅梅立在枝頭,遲遲不肯掉落。
元治帝眼眸深邃,心道,葉京華既帶了人來,便一定想到了他會知曉。
這小后生狡猾得很,大的就是只溜滑的老狐貍,小的肚子里的水更深。為防他有什么后手,還得好好觀察一番再是。
·
另外一邊,趙寶珠絲毫不知自己連宮闈都未邁進一步,就在當今圣上面前掛了名字。
馬車緩緩駛向葉府,車轍換了個方向,剛拐入小巷中,車廂的簾子忽得被撩開,方理的聲音從外面傳入:“少爺,曹家的馬車停在府門口呢。”
聞言,趙寶珠驚訝地回過頭。葉京華半倚在車廂內,緩緩睜開眼,
果不其然,一下車兩人便見曹濂眉頭緊皺站在門口。看著葉京華與趙寶珠一同從馬車上下來,他先是一怔,接著大步迎了上來,目光在趙寶珠身上停了一瞬,接著便看向葉京華,語氣急促:“你把他帶到宮里去了?”
葉京華下了馬車,將趙寶珠往身后帶了帶,才不緊不慢地抬起眼:“是。”
曹濂的濃黑的眉鋒頓時高高挑起,因著是在府門外,強自壓低了聲音:“你是瘋了不成?!”
趙寶珠一頭霧水,見曹濂神情焦急,便有些擔憂地看向葉京華。
葉京華眉頭微蹙,冷眼瞥向曹濂:“你要發瘋留到你曹府里去發。”轉而略過曹濂,帶著趙寶珠便往府里走。
曹濂氣的手里的折扇都要捏碎了,趕緊大步跟上去,一邊走一邊斥道:
“好哇葉二,我看你是逍遙日子過多了,腦子也成了漿糊不成!你給我等著,我有好話要與你說——”
葉京華對他的斥責充耳不聞,行至書房門口,偏頭對趙寶珠道:“今日早膳用的匆忙,你定是餓了,先去用飯吧。”
趙寶珠不知曹濂在氣什么,目光在他們兩人中間一轉,點了點頭,轉身走開了。曹濂面色冷硬,跟著葉京華進了書房,劈頭蓋臉的便是一句:“圣上讓你寫的對聯,現在已傳的大街小巷都是了。”
葉京華行至書桌后坐下,輕輕抬起眼,面上神色不變。曹濂一見他的神情,便知他已料到宮里的事情會被皇帝故意傳出來,眉眼微微松了松,也在書桌前坐下。
“圣上做到如此地步,看來是鐵了心要你今年入仕了。”曹濂指節輕叩在桌上,抬眼看向葉京華:“我看你還是早做打算吧,現今離春闈只有一月不到,若是到時候拿不到狀元,你把葉家的臉面往哪里放?”
在曹濂看來,葉京華已然「荒廢」了三年。每日里不是寫些閑詩,就是捧著不知哪來的雜書看,逍遙的日子過久了,學問未免懈怠。現在京城中關于葉京華這位’沒落神童’的非議本就頗多,就算是皇帝屬意葉京華,他也得拿出點兒實力來。
曹濂想了想,沉聲道:“要我說,你現在就去滎陽找你家老爺子。將課業撿起來,等春闈入場時再回來。”
在他說話期間,丫鬟端上兩盞熱茶。葉京華于氤氳的水汽中抬起眼,道:“我不會下場春闈。”
他語氣淡淡。曹濂猛地抬起眼,怒道:“你、你——!”他沒想到葉京華到了這個地步還如此固執。曹濂深吸了幾口氣,勉強平復下情緒,用力地閉了閉眼睛。
好半天后,他長出了一口氣,垂下頭,抬起雙手放到桌面上,低聲道:“京華,你與我說實話。你如此固執不入官場,是不是由于……由于我們曹家的緣故。”
曹濂額角泌出些許細汗,聲音艱澀道:“……我知道,自太子殿下失蹤后,父親便有些魔障了。在朝堂上他與執宰大人勢同水火,還對宸妃娘娘——”
曹濂說到這里,頓住話頭。暗暗提了口氣才抬起頭道:“我只是想說,你千萬不要為了顧忌我——”
誰知他一抬頭,便見葉京華眸色冷淡,眉宇疏冷,臉上就差拿墨寫’你想多了’四個大字。
曹濂一口氣憋在胸口,突然覺得方才想與葉京華推心置腹的自己真是傻的可以。
葉京華略揚了揚眉,低頭喝了口茶,道:“你不必多心,此事我自有對策。”
曹濂見他這幅風輕云淡的樣子,心頭一叢火又’噌’地一下冒了上來。他壓抑著火氣道:“既不是顧忌著曹家,圣上又已逼你到如此地步,你到底為何還要固執著不肯下場?”
葉京華平靜地看著他,剛要開口,曹濂便搶白道:“不要跟我來什么功高蓋主的那一套!那些說辭你拿去忽悠忽悠你那個傻大哥也就算了,少拿到我面前來說!”
葉京華于是閉上嘴。
曹濂見他原來真的是想拿那番說辭糊弄自己,氣得七竅生煙,手重重地捶在桌子上:“你說話!我看你還有什么話好說!”
上好的楠木書桌被他捶得一震。葉京華眉頭一皺,抬起眼:“少拿我的東西出氣。”
葉京華冷眼掃來,曹濂心神一顫,上頭的火氣去了三分。還真別說,葉京華這個院子看著冷僻,實則屋里御賜的好東西不少,捶壞了他還真有可能賠不上。
曹濂悻悻收回手,強撐著面上的怒氣道:“你倒來說說,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你要怎么收場?”
在他看來,皇帝今天的舉動說是最后通牒都不為過。現在能讓葉京華寫忠君的對聯,要是他再犟著不肯下場,下一次恐怕就不是寫一幅字這么簡單了。
葉京華將手旁的茶盞推到一邊,又翻出本雜書看起來:“用不著你管。”
曹濂血液上涌,氣得心肝發疼。他真是瘋了才來跟葉京華廢這個口舌!好心被當驢肝肺!曹濂忍無可忍,’噌’地一下從站起來,指著葉京華怒罵道:
“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葉二,你就是上輩子懶死鬼投身,就想過逍遙閑散的好日子,別人的死活你一概不管!”
葉京華全當是瘋狗在吠叫,一手拿著書,頭也*不抬道:“送客。”
兩個丫鬟立刻迎上來要送曹濂出門,曹濂揮開她們的手,不甘道:“葉二,你好好想想,這幾年京城中對你非議不少,若是你真的一輩子不入仕,那不更是稱了他們的心意?到時候他們還指不定要怎么說你啊——你胸無大志,好歹這口氣還是要爭的吧!”
葉京華聞言,緩緩抬起頭,微挑起眉鋒:“他們是誰?值得我去爭這口氣?“
他玉色的臉上沒有太大的表情波動,卻沒來由地凝出一層高傲的光芒。仿佛世間沒人能讓他看進眼里,眾人眾言不過過眼云煙,只他自偏安一偶,逍遙若神仙。
曹濂啞口無言,想說什么來反駁,卻又找不出什么理由,直憋得臉色發紫。兩個丫鬟趕緊一左一右拉住,半扶半拽地拉到外面去。
曹濂來這一趟生了一肚子悶氣,被拉到葉府門前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指著葉家的門楣怒道:“葉京華!你這賊窩我再也不來!”
說完便甩袖上了馬車,一溜煙兒走了。
送他到門口的兩個丫鬟回來復命,有些擔憂地說:“曹大人生了好大的氣,說再也不來了。”
葉京華兀自看著書,翻過一頁,道:“不用管他。”
丫鬟又道:“寶珠在外頭等著呢。”
葉京華一下子抬起頭:“寶珠?”遂放下書,起身走到書房前,一撩開簾子果然看到趙寶珠站在墻根地下,手上捧著一碟點心,頭低垂著。
聽到動靜,他抬起臉來,看到葉京華,被凍得有些發紅的臉上露出一點微笑:
“少爺。”
第29章 南方來信
葉京華眉頭緊蹙,大步走出來,接過趙寶珠手上的碟子將他扯進屋里:“你等在外面做什么?”
趙寶珠一下子進入溫暖的室內,呼出一口氣,在炭盆的熱度下暖和得抖了抖,沖葉京華笑了笑,小聲道:
“剛才吃飯的時候聽方勤哥哥說少爺沒用早飯,我吃著這個好,就想著給少爺端一盤來。”
葉京華聞言一怔,偏過眼看去,見趙寶珠端來的是一碟桂花棗泥山藥糕。趙寶珠喜食甜,這還是他安排后廚做的,沒想到這小孩兒吃了還巴巴給他端過來一碟子。
葉京華眉頭一松,將趙寶珠拉到身邊來,伸手握住趙寶珠因一直端著糕點而被凍得有些發紅的手指,輕聲責備道:“站那么久,怎么都不知道叫人通傳一聲?”
和看起來的不同,葉京華玉色的手實則熱得很,手指上的暖意讓趙寶珠臉色一紅,吶吶道:“剛才,我看少爺和曹大人在說話”——
葉京華想到曹濂在這兒放屁的時候趙寶珠就那么傻站在雪地里,眉頭頓時皺緊,輕斥道:“平日里看著機靈,怎得今天倒傻了?也不知道多穿件衣服——”
趙寶珠出來的時候沒多想,身上還穿著室內穿的薄衣,聞言淺淺地笑了一下。葉京華停住話頭,抬頭對侍候在一旁的玥琴道:
“以后他來即刻告訴我。”
玥琴趕緊俯首稱是。葉京華頓了頓,又道:“再去拿一個手爐來。”
趙寶珠聞言抬起頭:“不用,我——”他才說出兩個字,玥琴的身影便已消失在門外。沒多久就返回來,將一個極為精致的手爐塞進趙寶珠懷里,還拿了一件毛絨披風來給他蓋在肩頭上。
趙寶珠無奈,捧著手爐被玥琴打扮地像個團子,坐在離火爐最近的地方。身上的寒氣被緩緩驅散,趙寶珠身上很快暖了起來,他抱著手爐,看著眼前靜靜燃燒的炭火,有些發愣。
葉京華在旁邊見了他好幾聲,都沒得到回應,輕輕皺起眉。剛才趙寶珠進來時他就見他臉上神色有些不對。難不成是在雪地里凍傻了?
片刻后,趙寶珠忽得回過神,抬頭看向葉京華:“少爺,我拿了棗泥山藥糕來。”
葉京華一愣,無奈笑道:“我看見了。”趙寶珠也是一愣,這才反應過來自己說了蠢話,山藥糕好好得放在桌上呢,遂不好意思地低下頭。葉京華輕輕蹙眉,走進幾步,低聲問:
“寶珠,你怎么了?”他一只手搭在趙寶珠肩上,在他單薄的背脊上摸了摸:“可是凍病了?”
聞言,趙寶珠沉默好半天,才緩緩抬起頭。眉頭輕輕蹙著,眉眼間帶著一絲憂色,像是下定了什么決心似的,抬頭對葉京華道:
“少爺……此次春闈,你真的不去了?”
聞言,葉京華先是一怔,接著眉頭微松。原來是這件事。
他右手撫過趙寶珠的肩膀,緩聲問:“怎么突然說起這個。”
趙寶珠抿了抿唇,輕皺起眉頭。上次李管事叫他來勸葉京華,他卻無意間聽到了葉京華與葉宴真的對話,故而勸葉京華去考試的話沒能說出口。上次的對話他雖聽得云里霧里,但是經過這段時間對皇宮朝堂的了解,也揣測出了些許意味來。
原本,他以為葉京華是顧忌著葉家風頭太顯才不得不藏拙,但現在看來,竟像是葉京華自己不愿意去似的。
趙寶珠輕咬了咬下唇,抬眼看向葉京華:“……我只是覺得以少爺的學問文采,不去的話甚是可惜。”
葉京華聞言一頓,接著面上帶了些笑,故意打趣趙寶珠,伸手在的臉頰上輕輕一捻:“可是嫌我沒掙個功名回來,給你們丟臉了?”
趙寶珠聞言雙頰一紅,瞪大了貓兒眼道:“絕沒有這回事!少爺的文采我們都是知道的。”
葉京華微笑著在他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一邊道:“那上回還在外面鬧得人仰馬翻的。“
趙寶珠間他提打人的事,驟然鬧了個大紅臉,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我……上、上次那是——”
見他羞臊了,葉京華輕輕笑了笑,溫聲道:“我開玩笑呢。你能這般維護我,我很高興。”
男子的聲音如流水般清澈溫和,趙寶珠愣愣他起頭,便見葉京華伸手過來,手指輕輕撫過他的鬢發:
“只是那些閑人的話,不必多去管他。若是有不長眼的鬧起來傷了你怎么辦?”葉京華說道這里,頓了頓,接著道:“下次你出門,還是讓方理陪著去。”
趙寶珠沒主意他的后半句,皺起眉疑惑道:“但是那些人這樣說你,少爺都不生氣嗎?”
葉京華微微一笑,道:“這有什么可生氣的。”他見趙寶珠睜著雙大眼睛,眉眼間透著股倔強,很是可愛,語氣更加溫和:“你剛上京城,還不清楚。這里雖外面看著好,卻閑人頗多,是個最繁雜聒噪的地方。我要是為了這些事情生氣,那才是沒完沒了。”
趙寶珠聽了,訝然道:“竟是這樣。”他又想起那天酒樓的兩個書生。他們穿著打扮倒是精致考究,但確實背后嚼人舌根的貨色,頓時冷聲道:“哼。真是下作!京城這么多金銀珠寶、筆墨紙硯,竟然就供養出這么一堆長舌鬼!”
他們村里連找本書來看都費勁,這些京城的公子兒們倒好,有爹娘供養他們上國子學,不好好讀書卻把勁兒全都使在盯著別人的短處上頭!真是浪費了那些好筆好墨。
葉京華看他這么嫉惡如仇的樣子,笑著拿來一盞茶,端到趙寶珠面前:“好了,別想了,又生一場好氣。”
趙寶珠接過茶喝了一口,順了順氣,抬頭看向葉京華,還是想不通:“可不管他們也就罷了,少爺才華出眾非常人可及,為什么臨到春闈反而不想去了呢?”
葉京華聞言沉默了一瞬,若是旁人問他,他是不耐煩去解釋的。可是他對趙寶珠總是多出許多分耐心來。他想了想,道:“這其中原因有許多,一是葉家聲望已極,不見得差我一個做官的。二是現今朝堂上情勢頗為復雜,我若貿然入官場,平白生出許多事端,三是——”
葉京華頓了頓,伸手自趙寶珠手中接過手爐,將頂蓋打來,加入幾枚干花瓣,馥郁的花香立即在屋內散開來。他將加了花瓣的手爐遞回給趙寶珠,彎了彎眼眸:
“我們這樣閑散著不好嗎?若是入了官場,你口中那些’長舌鬼’更多,便再無這樣逍遙的日子了。”
葉京華此刻半倚在窗邊,嘴角啜著笑意,身上寶藍色的袍子前襟解開了兩顆扣子,端得是玉面公子、風流無雙。
趙寶珠不禁被他宛若春風入懷般的笑意感染,也勾了勾唇角,可片刻后又緩緩垂下來。
他與葉京華的生長背景相差太遠,因而難以理解葉京華的心境。在趙寶珠看來,自他出生到現在,科舉都是他唯一的指望,他受父母鄉親供養,寒窗苦讀為的便是以后能出仕為官,一而報父母恩情,二為人心立命,三不更是為了不負皇帝開科舉之恩情。
若是他,就算是有再多事端,但凡朝廷有用得著他的地方,就算是粉身碎骨趙寶珠也定然愿往。
葉京華見趙寶珠面上的笑意漸漸淡了,神色怔然,似是有些茫然疑惑的模樣,輕輕擰起眉頭。
他的眼力不遜于葉夫人,敏銳地自趙寶珠臉上的茫然中捕捉到絲縷的不認同,略微思索了一瞬,葉京華眸光微閃,緩聲問道:“寶珠,你在想什么?”
趙寶珠抬起頭看他神情茫然,張了張嘴,卻什么也沒說出來。葉京華眸光微閃,一只手搭在少年肩膀上,溫和地引導他說話:
“可是覺得我做的不對?寶珠,你有任何想法都可以同我說。”
趙寶珠聞言一愣,抬起頭來,神情茫然道:“我……我不知道。”
葉京華看著他,沒說話,用目光鼓勵趙寶珠繼續說下去。
趙寶珠頓了頓,聲音低啞下去:“我只是覺得……我這輩子能有機會讀書,已經是上天降恩了。既有了機會讀書,又怎能不做個好官、報效于民?若是學而不能有所用,又怎么對得起圣人教化?若是朝廷有命而不往,豈不是懦夫之為?而若是不取得功名,這一切都無從談起——”
趙寶珠喃喃自語,好半天才從茫然的情緒中醒清醒過來,一抬頭,卻見葉京華眉眼低垂地看著自己,似乎有些驚訝他能說出這樣一番話般,薄唇微抿,神色有些復雜。
趙寶珠一怔,接著猛地回過神來,急忙道:“是我說錯話了,我不是說少爺做的不好!只、只是——”
他怕葉京華誤解自己的意思,急得腦門上直冒汗。
此時,一只手伸過來,輕輕將他額角的汗珠撫去:“不。你說的沒錯。”
葉京華輕聲道。他低垂著眉眼,略微停頓了一下,琥珀色的眼眸中盛滿溫和的笑意,緩聲道:“我們寶珠真有志氣。”
趙寶珠立即’騰’得一下鬧了個大紅臉,羞澀地避開葉京華的眼神,結結巴巴道:“我、我不是——”
葉京華見他羞怯的樣子,面上的笑意深了些,一手攬住趙寶珠的肩膀,道:“放心。我既知道你有這個志向,便不會不管。日后教你讀書自然要嚴厲一些,可不許像上次那般耍滑偷懶了,知道了嗎?”
兩人坐在一處靠窗的長椅上,趙寶珠感到自己的肩頭與葉京華親密地靠在一出,鼻尖全是男人身上若有若無的冷香。趙寶珠再是沒見過世面,也知道葉京華對自己是全然的好意。這世上除了父親與村里的鄉親們,從來沒有人對他這么好過。
“少爺——”
趙寶珠抬起頭,眼中盈著亮光,忽然憑著一股沖動道:“少爺,若我說這次春闈我便要下場,你會相信嗎?”
他略帶緊張的聲音在書房之中回蕩開來。因是葉京華與趙寶珠說話,丫鬟早退了下去。屋里炭盆中的銀絲炭靜靜燒著,爆出一點火星來,在安靜的屋內傳出一聲脆響。
葉京華半垂著眼睫,半響后忽得笑開了,道:“你也太心急了些,就這么想甩開我去了?”他用手撫開趙寶珠耳畔的碎發,輕笑道:“會試前還有童試鄉試,得先成秀才,才能在學政司掛上名。你且要在我這兒呆上幾年呢。”
趙寶珠聞言,睫羽顫抖,張了張嘴,想要說什么,但想起丟失的名帖,終究還是什么也沒說出來。
葉京華見他面上有一絲悵然,以為是趙寶珠心里失望,頓了頓,伸手將人摟在懷里,低聲安慰道:”你若是真想下場,我明年差人給你買一個秀才功名來就是了。”
趙寶珠驟然抬起頭,瞪大了一雙貓兒眼:“怎么能這樣!“
葉京華知道趙寶珠身上很是有點倔強的脾氣,彼時不會答應,因而是故意逗他的。見趙寶珠一臉詫異的模樣,仰頭歡暢地笑起來。
趙寶珠反應過來葉京華又是在故意逗他,氣得豎起柳眉,罵他:“少爺,你真壞!”
葉京華一手撫在他背上,笑得更加開懷。
·
此后,葉京華對趙寶珠的教導果然更加細致嚴格起來,尤其偏重于科舉的策論。每日晨起先臨字,接著講義各種經義要問,下午則得每日寫兩篇策論出來,拿給葉京華評議。
趙寶珠慣是個能吃苦的,白日里做完這些不說,用完晚膳回房之后還要挑燈夜讀,用了十二分的功。
這樣一來二去,睡得便少了。因著皮膚白嫩,眼下漸漸落了小片青黑。
“我吃好了。”
早膳桌上,趙寶珠囫圇吞了兩個包子,又速速將粥灌下肚,一抹嘴就拔腿向書房跑。鄧云坐在桌上,皺眉看著趙寶珠慌里慌張的背影,轉頭對眾人道:
“怪事,他是急個什么?臉色也不好看,不知道一天到晚都在忙些什么。”
桌子另一端的方理拿著包子,也接話道:“我前日巡視路過他的院子,都三更天了還亮著燈呢。”
鄧云高高揚起眉,眼珠一轉,低聲道:“他也大了,會不會是在被窩里看那些畫本——”
“呿。”他話說到一半,就被一聲冷嗤打斷。李管事冷眼瞥著鄧云,拿筷子頭指著他叱道:“你以為誰都跟你們這些個獐頭鼠目的下流東西一樣?寶珠勤奮得很,如今日日跟著少爺讀書呢!”
鄧云與方理聞言一驚,相互對視了一眼。他們都是自小在葉府中長大的家生子,葉京華幼時受葉老爺子教導時也都侍候在側。可無論白天聽了什么,都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上課還記得,下學后再問起來就一句話也說不出了。
“他?他行嗎?”鄧云詫異道。
李管事跟這個兩個棒槌沒什么話好說,頗不客氣地翻了個白眼,甩下筷子站起來走了。
書房中,葉京華一只手執團扇,輕輕往炭盆里扇風。
另一邊,趙寶珠正立在書桌前,右手提著狼毫筆聚精會神地寫著字。他這幾日勤奮用功,臉上剛養出的軟肉又消了下去,顯得尖下巴更加楚楚可憐起來。葉京華看著他,見趙寶珠寫了一會兒,似是有些不適似的用力眨了眨眼睛,抬手用袖口在眼角上蹭了蹭。
“寶珠。”
葉京華的聲音傳來。
趙寶珠筆一停,抬起頭,便見葉京華沖他招了招手:“過來。”
“我還在寫字呢。”趙寶珠一讀起書來就不愿放手。葉京華看著他被自己搓紅的眼圈,略蹙起眉:“先過來,我給你講講昨日的策論。”
趙寶珠這才’哦’了一聲,將筆放下,走過去坐到長椅前的小竹凳上。葉京華斂下眼,自書柜中拿出趙寶珠昨日寫的策論,一邊看一邊在身邊的長椅上拍了拍:“坐上來。”
趙寶珠一愣,猶豫地看了看葉京華坐著的長椅,這會不會太近了點兒?
葉京華像是隔空讀懂了他的心思,頭也不抬地道:“你靠近點兒,怎么看得清上面的字?”
趙寶珠聞言一怔,覺得倒是有點道理,遂猶猶豫豫地坐到了長椅上,只是靠在邊上,只坐了小半個屁股。
葉京華瞥了他一眼,低聲道:“再坐近些,我能吃了你不成?”
趙寶珠無法,只好再挪進了些,肩膀幾乎要跟葉京華靠在一處。葉京華這才滿意,拿著他的’試卷’開始講解起來。
炭盆在他們旁邊靜靜燃燒著,驅散了空氣中倒春寒帶了的冷氣。今天葉京華似是換了種香,比往日的聞著要清淡和煦一些。趙寶珠昨日讀書到三更天才睡下,一早卯正又起了,因睡得少本就有些困倦,站在書桌前尚且能夠支撐,現在半臥在長椅上,周身溫暖又舒適,便漸漸起了睡意。
趙寶珠眼見著面前的墨字起了重影,用力地搖了搖頭,試圖驅散腦中的睡意。不行!少爺好心抽出時間來教他讀書,怎么能走神——
趙寶珠輕咬了咬下唇,努力睜大眼睛,沒注意道葉京華不知何時放緩了語速,故意用低而悠長的聲音講著課,而手臂已經伸到了他身后,搭在長椅一端,隱約將趙寶珠環在懷中。
香爐中飄散出的香味越來越濃,趙寶珠的眼睫輕輕顫抖,每次快要闔上時又猛地睜開,這樣循環幾次,頭也開始一點一點地往下垂。
葉京華唇邊啜著笑,看趙寶珠困地瞇眼睛的樣子看得有趣,慢慢停下了話頭。
周遭一安靜下來,趙寶珠就更支撐不住了。頭腦中滿是眩暈,眼皮重似千斤,一次比一次更難睜開。
葉京華抬起手臂,攏住少年的肩膀,輕輕將人放倒在長椅上,低聲道:“睡吧。”
趙寶珠頭靠在長椅上,終于經不住閉上了眼睛,過了不到半刻就睡熟了,還隱隱打起了小呼嚕來。葉京華垂眼看著他,輕輕笑了笑,睡覺也跟貓兒似的。
·
書房外,李管事正端著后廚做的牛乳燉梨汁走來。一進門,就看見葉京華半倚在長椅上,一只手拿著團扇,正緩緩朝炭爐送風。長椅的另一邊蜷縮著個少年,肩膀緩緩起伏,睡得正香,手里還拽著葉京華腰上玉佩的穗子。
李管事腳步一頓,’喲’了一聲,輕手輕腳地將兩碗梨汁放在桌上。
葉京華聽到動靜,抬起頭,用極輕的聲音道:“將安神香再點上些。”
李管事笑盈盈地點了點頭,取了香點上。正要退出去時,又聽到葉京華道:“拿張薄毯來。”
李管事輕輕應了聲是,剛退出書房,一轉身便撞見了正急忙要往書房走的鄧云。
“干什么?”李管事趕忙一把拉住他,低聲叱道:“風風火火的,先別進去,里面哄著睡覺呢。”
“什么?”鄧云一愣,忙伸頭去看,果然透過明紙隱約看見葉京華半摟著趙寶珠靠在長椅上的場景,頓時酸妒地臉青一陣白一陣,低聲道:“怎得睡覺還要人哄?少爺對他也太好了。”
“呿。”李管事簡直不想跟他說話,伸著指頭在鄧云身上比劃:“不哄他哄你不成?也不看看你長成什么死樣子!等會兒把少爺的好椅子都壓塌嘍。”
鄧云登時大受打擊,低頭看了看自己結實的臂膀。他過冬是吃的多了些……但那椅子是金絲楠木制的,也不至于就塌了吧——
李管事懶得理他,抬腳要去隔壁房里拿薄毯子,鄧云卻急忙攔住他:“李管事,我是有要事要跟少爺說。”
李管事頓住腳步:“什么?”
鄧云從懷中掏出一只火漆封好的信封,低聲道:“南方來信了。”
李管事一愣,接著神情嚴肅了些,將信封接過來,略看了看上面的署名,道:”你走吧,我來送。”
·
片刻后,李管事回到書房,輕手輕腳地走近,將薄毯蓋到趙寶珠身上。
趙寶珠在溫暖的炭火旁睡得臉頰微紅,人進進出出也一點兒沒醒,極安逸地打著小呼嚕。李管事見他睡得香甜,又見趙寶珠眼下兩片明顯的青黑,輕輕搖了搖頭,“看這睡得,這幾日必是日日熬著。”頓了頓又道:“有這樣的志氣,以后不愁出頭。”
李管事原本只是覺得趙寶珠長相好,人也乖巧,陪在葉京華身邊不用擔心會惹出事端來。而今見趙寶珠真的肯在學問上下功夫,也有天賦,倒是又看高他一層。縱然以后走不到舉人進士那一步,就近捐個小官兒當著也不錯。畢竟當做小廝養在后院里,沒名沒分的,到底是招人閑話——
李管事這邊心思百轉,葉京華卻沒看他,而是低著頭,面上啜著一絲再溫柔不過的淺笑,輕輕將趙寶珠耳邊的一絲鬢發撥到耳后。
李管事見到他如此愛憐的動作,心中又是一顫。
就在這時,葉京華抬起眼,見李管事杵在跟前還不走,蹙起眉:“還有什么事?”
李管事這才回過神,趕忙從懷里拿出信封,遞給葉京華:“這是南邊送來的信——”
葉京華一手摟著趙寶珠,另一只手接過信封,打開略微掃了一眼,便將其扔到炭爐之中燒滅。李管事見他心中有成算,略微安心了些,想起信中的內容,又嘆了口氣,轉身向書房外走。
然而他剛走出幾步,忽然葉京華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李管事,麻煩你走一趟,將我的名帖遞到學政司。”
李管事腳步一頓,猛地回過頭。葉京華正低頭將腰間的玉佩取下來,塞在趙寶珠手里,頭也不抬地道:“在書架第二格。”
李管事愣了半響,才急忙走過去,按葉京華所說拉開抽屜一看,果然見他的名帖正靜靜放在里面。不知之前葉京華藏到了什么地方去,現在又是什么時候拿出來的。
李管事在心緒震蕩之下手都有些抖,將名帖拿出來上下翻看了一番,確認是葉京華的無疑,才驚詫又喜悅地抬頭看向葉京華:
“少爺,您——”
葉京華抬起手,在空中一頓。示意他不要再說下去。李管事不得不將話吞下去,拿著名帖退出去了。等出了書房,等在另一邊拐角處的鄧云立馬興沖沖地湊上來,“李管事,少爺怎么說?”隨后他又看到了李管事手里的東西,猛地一驚:“這、這不是少爺的名帖嗎?!”
李管事神情復雜,道:“少爺命我將名帖送到學政司。”
鄧云頓時瞪大了眼睛,驚喜地仰起眉梢:“真的?少爺終于愿意下場了?那可太好了!”
“好什么?”李管事皺眉叱道:“你忘了先前那封信了?”
鄧云一愣,接著猶如被一通冰水兜頭澆下,結巴道:“對、對啊,那封信……這可怎么辦?”
李管事,搖了搖頭。他怎么知道該怎么辦?總之名帖是肯定得送的。他實在想不通為什么葉京華忽然改變了主意要參加科舉,而且正好在這個檔口——李管事深深嘆了口氣,頓時感覺自己頭發都白了三兩根,他家這個二少爺的心思真不是常人可以琢磨!等告訴了夫人老爺,又不知道是喜是悲——
第30章 哄睡
趙寶珠醒來之時,入眼的便是一片月白色的衣袍,離他極近處繡著一片金線連云紋。趙寶珠疑惑地眨了眨眼,發現自己枕在一片光滑的木頭上。
有男子的聲音從頭頂傳來:“醒了?”
趙寶珠模糊地哼了一聲,因睡得太舒服,一下子不能完全醒來。他從小便有貪睡這個毛病,雖家中清貧,但趙父自小對趙寶珠寵愛備至,就算是農忙季節也常常縱容他睡懶覺。趙寶珠也因此落下了這個毛病。
他還困著,不愿睜眼,下意識地扭過頭,將臉埋進了眼前的布料里、
殊不知他這樣一翻身,幾乎半個人都靠近了葉京華懷里。
過了半響,他頭頂傳來幾聲低笑。一只手在趙寶珠背上拍了拍,有人溫聲道:“再睡會兒吧。”
趙寶珠于是理所應當地再次陷入夢鄉之中。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嘈雜的人聲再次將他從夢中驚醒。
“曹大人、曹大人,真的不行啊——”
“少爺說了不能讓人進來——”
兩道女子急切的聲音之下,是男子快速逼近的腳步聲。曹濂低沉渾厚的聲音響亮地穿破空氣而來:“讓開讓開,我找你們主子有正事!”
丫鬟焦急地跟在后面,可她們哪里跟得上身高腿長的曹濂,只得嬌呵道:“曹大人,您再這樣我們就叫護院了!”
曹濂不耐煩地說:“你自去叫吧!我先進去了。”
“曹大人——”丫鬟們自然是盡全力阻攔。
趙寶珠在第一聲’曹大人’傳進來的時候就醒了,一抬頭,便看到了葉京華玉色的一張面孔。他正側著頭,皺眉看向窗外,淡色的唇擰出一條微微冷硬的線條。察覺動靜,葉京華側過臉,見是趙寶珠醒了,眉目間溫和下來:
“這次徹底醒了?”
趙寶珠睜著一雙貓兒眼,這才發覺自己是在聽葉京華講書時睡著在了長椅上,登時’騰’地一下從長椅上彈了起來:“我——你、你我——”
趙寶珠的臉漲的通紅,開口便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
葉京華也跟著他直起身,將手上的團扇放下,而后自然地搭在趙寶珠的右肩上:“怎么了?為何臉這么紅?”葉京華輕蹙起眉:“可是怪我沒叫你起來?我看你困得厲害,用功讀書是好,可也不差這一日。”
他語氣表情關切,似乎一點也沒覺得兩人臥在一處有什么不妥。趙寶珠說不出話來,踉蹌著從長椅上滾了下來,急忙整理了一下衣擺,漲紅著臉道:“少、少爺——寶珠失禮了。”
葉京華見他如此局促的模樣,皺著眉緩緩坐直,剛想說什么,就聽到門外傳來曹濂洪亮的聲音:“葉二!快出來見我!”
葉京華眉頭狠狠一蹙,轉頭對窗外道:“讓他滾。”
門外似是有人聽到了這句話,雜亂的腳步聲響起。趙寶珠卻顧不上這許多,低下頭腳底抹油般往書房外面跑,誰知剛沖出門口,就猛地撞上了一個人。
“寶珠?”
曹濂剛掙脫阻攔他的人,剛到書房門口就被撞了個正著。低頭一看是趙寶珠,神色一怔:“你——”
他看了看滿面通紅的趙寶珠,又看一眼頭上書房的牌匾,神情從怔愣變得意味深長起來。
趙寶珠沒工夫注意他的神色,慌忙地向曹濂行了個粗糙的禮,口中急切道:“寶珠見過曹大人。寶珠先告退了”
說完便拔足狂奔,一溜煙兒地在走廊盡頭沒了人影。
曹濂高高挑起眉看著趙寶珠的背影,片刻后’嚯’了一聲,轉頭撩起門簾走入書房中,便見葉京華一臉冷色,立在書房中間。
曹濂也不懼他滿臉的冰霜,高挑起眉鋒,用扇子上下指了指葉京華:“平日里見你一副清高樣,還以為是個正人君子,沒成想也是個衣冠禽獸。”
葉京華本就因為趙寶珠落荒而逃而心思有些煩亂,一聽曹濂的話,頓時冷眼如刀般掃來:“你是活膩了?”
曹濂在他剜肉一般的眼神下一顫,道:“喂喂,是你做了壞事,還有臉面說我?你且老實說來,剛才在這書房里對寶珠做了什么下流事,惹得人家淚眼汪汪地跑出去了。”
葉京華聞言,眉頭更緊一分:“他哭了?”
曹濂聞言一怔,他是隨口亂謅的,但見葉京華這幅擔憂的樣子,他堅定地一點頭:“是啊,哭得可傷心了。連招呼都沒跟我打就跑了。”
葉京華眉頭緊蹙,定定看了他一眼,偏頭喚了丫鬟上來:“去看看寶珠怎么樣。”
玥琴點頭稱是,退了下去。曹濂這便知道自己的小謊言已經敗露了,但也不太擔心,笑盈盈地湊到葉京華面前:“我知道了,定是你這愣頭青不懂體貼人,把人家嚇壞了是不是?”
葉京華正垂眼將屋里的安神香熄滅,聞言冷道:“再說一句瘋話就給我滾出去。”
曹濂’嘶’了一聲,每次他來葉府都被罵得跟條狗一樣,但又常常無法反駁。這次他終于有了底氣,繞到葉京華面前詰問道:“你敢說你剛才沒對人家做什么?”
葉京華正蓋上香爐的蓋子,聞言一抬眼,高挑起眉鋒:“做什么?寶珠還那樣小。”
曹濂聞言一愣,想了想道:“十六歲……也不算很小了。”
聽他這樣說。葉京華驀地抬起眼,其中機鋒如刀般刮向曹濂:“你給我離寶珠遠一點。”
曹濂聽了他的話,先是愣了一瞬,接著大為光火:“葉二,你把我當什么人?!”
葉京華將香爐都一一熄滅,繞開曹濂走到書桌后坐下,冷聲道:“當衣冠禽獸。”
曹濂說的話回旋鏢一樣的扎到了他自己頭上。他氣得心肝兒疼,用手指著葉京華許久沒能說出一句話來,重重嘆了口氣,坐到書桌面前。
“算了,我說不過你。”
他擺了擺手,換了個話題,抬起頭對葉京華道:“這次我算是服了你。沒想到春闈的事情你是確實有辦法!”
曹濂說著這兒,嘖嘖稱奇:“沒想到還有常將軍這一招,天下人都將他全然忘了——就你這個心長七竅的精怪,還記得他老爺子的嫡孫兒該今*年下場。”
曹濂所說的事情,也正是鄧云遞上來的信件之中所說之事。常將軍乃三年前在對禪國一戰中殉國的老將,彼時他在一場攻城戰中為了護住太子自請斷后,最終戰死沙場。太子在回朝之前便同戰書一起交上了奏本為他請命,皇帝接到便下旨尊其為驃騎大將軍,其夫人為一品誥命。只是常國公家中子嗣單薄,他唯一的嫡子也在早年間戰死沙場,只留下一個嫡孫子。
常將軍身死之后,常家無人在朝做官,又因子嗣凋零,家道很快中落,一家人也搬離了京城。其中這位嫡孫雖早早就考中舉人,卻因著三年的孝期錯過了春闈,而如今才向學政司遞了帖子。
常氏老家位于嶺南,因此名帖花了許久才遞到京城,這位常公子本人也還在進京的路上。然而葉京華卻猶如有順風耳、千里眼一般,早他人多時就料到了常家嫡孫要下場科舉。
曹濂靠在椅背上,一手在桌面上敲了敲:“常氏滿門忠烈,常老爺子留下的遺書上點明了不許這個孫兒再做武官,所以他不能由祖父的蔭封入仕,必定得走文舉這條路。”
“聽說這位常公子學問頗過得去,鄉試時便得了嶺南府解元,若是這次春闈他表現得當,一個狀元是少不了他的……皇帝顧忌常家忠烈及南邊軍防,必定少不了他的好處。但若是你也今年下場,那就麻煩了。”
曹濂緩緩道。
葉京華代表的乃是京城清貴的立場,如今朝上五皇子、宸妃一脈已成鼎沸之勢,和舊太子黨隱隱相對。常氏嫡孫作為舊日的保皇黨若與葉京華同時下場,那這個狀元給誰?若是兩人實力差距巨大,那也好說,可這位常公子看起來也是滿腹經綸。到時候就算兩人并為頭三甲,這狀元不論點了誰,朝堂上都不免有一番拉扯,著實是個復雜的局面。
曹濂抬頭看向葉京華,嘆道:“你這一招果然絕妙,現下常公子的名帖遞到了學政司,恐怕圣上是再不會催你了。”
他對葉京華的心機手段頗為嘆服。按理來說,葉京華自請出宮已三年有余,且又分出了葉府,對朝堂之事的洞察卻依舊敏銳——曹濂嘆了口氣,論學問他尚且有一戰之心,但若論做官,葉京華比他那位執宰老子只高不低。
葉京華對他的一段話不置可否,自顧自低頭喝了口茶,忽然道:“我已遞了名帖去學政司。”
他這話說的輕飄飄。曹濂一聽,怔愣了片刻,才道:“什么?’
葉京華眉頭微蹙,將茶盞放回桌上,抬頭道:“我今年下場。”
這次曹濂聽清了。他滿臉怔愣,緩緩從椅子上站起來,對上葉京華一雙波瀾不驚的琥珀眼眸,面色驟然大變。
·
另一邊,趙寶珠慌不擇路地逃回了房里,坐在床沿上喘了半天的氣,抬眼看了看天色,發覺時間已近午時。
葉京華竟然就縱著他睡了兩個多時辰。
趙寶珠又是一陣羞惱,怎么就這么懶,人家好意為他講課,竟然就這么睡了過去,還睡得那么香!真像頭豬似的!
趙寶珠在心里狠狠罵了自己一通,才緩緩冷靜下來,略有些發怔地看著門口。
葉京華溫柔的神情還猶在眼前,趙寶珠想起醒來時兩人的距離,剛平復下來的兩頰又是一紅。
如舊時書里說的,交情好的朋友抵足而眠,也是有的——
趙寶珠怔怔地想,忽而一顫,用力搖了搖頭。什么抵足而眠!他與葉京華中間還有一帽子遠呢!而且也不是在床上——
越想越不像話了!趙寶珠用力閉了閉眼睛,在將四散的思維收回來。就在這時,他忽然感到自己右手中有什么冰涼的東西,低頭一看,發覺他手中竟攥著一枚上好的玉佩。
玉佩光澤細膩,瑩瑩乳白,掛著五彩繩編成的穗子,中間刻著一個「慧」字。
慧字,慧卿。趙寶珠頓時反應過來,這只玉佩定是葉京華的貼身之物,他竟在睡著時給拽了下來。趙寶珠知道自己有睡迷了的時候喜歡拽東西的習慣,卻沒想到自己一拽就拽了這么個不得了的東西,頓時如同拿了個燙手山芋般從床上跳了起來。
糟糕!趙寶珠在心中大喊不妙,這東西萬萬得還回去才行!
就在這時,門外一個溫婉的女聲傳來:“寶珠,寶珠。”
趙寶珠認出了她的聲音,上前將門打開:“玥琴姐姐。”
門打開,玥琴的目光立即落在趙寶珠的臉上,見他神情還好,臉上也沒有淚痕,頓時松了一口氣,緩聲道:“你跑的匆忙,少爺讓我來看看你怎么樣了。”
趙寶珠急聲道:“玥琴姐姐,快帶我去見少爺,少爺的東西落在我這里了。”
“東西?”玥琴一愣,向下一瞥,看到了趙寶珠手中的玉佩,略微怔愣:“這——”
這塊玉佩是當日元治帝為葉京華賜字之時賞下來的,葉京華一直貼身戴著。這御賜之物,按理來說確實不該給予他人,但是既然落到了趙寶珠手里,也保不齊就是葉京華給了他的。
玥琴有些猶豫,趙寶珠卻不想再等下去,催道:“玥琴姐姐,我們快去吧。”
玥琴想這事能與少爺當面確認也好,便帶著趙寶珠往書房去。哪只一穿過院門,曹濂洪亮的罵聲遠遠地便傳了過來:
“葉二,你這個瘋子!拿人當猴子似的戲耍!你這魔窟我是再也不回來了——”
玥琴與趙寶珠在遠處看到曹濂被鄧云半拖半拽地勸出了院子,狠狠往書房前的地上啐了一口,便拂袖疾步離去。
趙寶珠看著這和上次幾乎一模一樣的動作,詫異道:“這又是怎么了?”
玥琴卻已是習以為常,目送著曹濂奪門而出,淡淡道:“不必擔憂,曹大人還會來的。”
說罷,便帶著趙寶珠繼續往書房走。兩人拐過角落,忽得又撞上了似乎是剛從外面回來的李管事。他似是在外面走了不少路,此時滿頭細汗,略有些氣喘,卻是兩頰微紅,臉上一時有些喜意,一時又做出愁苦的表情,看起來很是滑稽。
“李管事。”趙寶珠叫住他,好奇道:“您這是從哪里回來了?”
李管事循聲回頭,一見是趙寶珠,雙眸驟然亮起來,幾步走到趙寶珠面前,在他疑惑的眼神下抬起手,在他的右肩上重重拍了兩下:
“寶珠,這次可是你立了大功。”
趙寶珠聞言一愣,疑惑道:“李管事,這事從何說起啊?”
李管事笑盈盈地道:“我剛剛將少爺的名帖送到學政司。雖少爺沒明說,但我知道必是你勸了他,待少爺捧了狀元回來,得先記你個一等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