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治病
屋里的氣氛有一時的凝滯。
趙寶珠聽了,也愣了愣,他只是時不時心口會疼,夜里嗓子癢罷了,怎么就這么嚴重了?
“齊大夫,”趙寶珠驚訝地看向大夫:“這……我沒什么不適,會不會是診錯了?”
沒有大夫愿意自己的醫術被質疑,更不論這質疑還是來自于一個不遵醫囑的病人。聞言立刻皺起了眉頭,轉過臉極嚴肅地看向趙寶珠:
“老夫行醫數十年,怎么會診錯?”他沉聲道:“大人切莫仗著年紀輕便不注重保養,這郁氣糾集于內,調養極其不易,若落下了病根,天長地久,便成了心悸。”
聽他說得這么嚴重,趙寶珠也不敢說話了。
忽然,屋內一聲抽泣傳來,趙寶珠抬起眼,便見阿隆滿面蒼白,眼睛里啪嗒滴下幾顆淚珠來,一下子就跪到了地上,雙手抓住齊大夫的衣擺:
“大夫,求您救救我們老爺吧!”
他被嚇得不輕,哭得稀里嘩啦,向齊大夫哀求:“我、我們老爺是極好的人,做的都是好事,可萬萬不能壽數、壽數——”
阿隆連那幾個字都說不出口,滿面的淚水,低下頭抬手用力擦眼睛,整張臉都哭紅了。
趙寶珠看得心疼,就想從床榻上爬起來,然而他才剛剛支起身子,就被一只手按了回去。
趙寶珠一仰頭倒在榻上,便驟然看見葉京華的面孔。
他的右肩被按住,接著一只手臂環過來,將他半個人攬住,趙寶珠的臉貼靠在沾著絲縷冷香的衣物上,聽到葉京華的聲音自頭頂響起:
“齊大夫,您可有診治之法?”
這聲音一傳入他耳中,趙寶珠便驟然一愣,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方才竟從葉京華的聲音中隱隱聽出了一絲顫抖,好像是害怕了。
這怎么會呢?
趙寶珠有些怔然。葉京華在他心中,一向是沉重冷靜,溫和有禮,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人物,怎么會害怕呢?
他想抬頭去看葉京華的神情,肩膀卻被箍著,半點兒動彈不得。
齊大夫聞言,沉思半響,道:“要治倒也不難,有兩個法子,一是老夫開幾個方子,慢慢吃著溫補,二是施針,待將淤血吐出來,這病便好了一大半兒。”
“溫養的法子雖不會傷及體膚,卻好得慢。大人還年輕,不如讓老夫施針,病除得干凈,也少喝幾服苦藥。“
趙寶珠靠在葉京華懷里,聽聞要施針,略微動了動,然而即刻就被葉京華按住。
片刻沉默后,屋中傳出葉京華低沉的聲音:“還請齊大夫施針。”
這位姓齊的大夫并不是葉府上的,而是在京城有名的一位散醫,他師從宮中如今的太醫院首席院判,醫術很是精湛,卻不輕易為權貴效力。此次葉京華外放,葉夫人和宮中的宸貴妃不放心,特意托了院判的關系讓這位齊大夫跟了來,以防在青州這等偏僻之地出什么意外。誰知齊大夫舟車勞頓,到了青州州府屁股都還沒坐熱,就被人快馬加鞭帶到了這更荒僻的無涯縣來。病人還不是葉京華,而是這無涯縣的縣令。
不過齊大夫醫者仁心,也不嫌棄縣衙內條件不好,為一舉將趙寶珠胸內的淤血清除,將自己師傅傳下來紋銀針都拿出來了。
阿隆因著年齡小,又哭哭啼啼的,被齊大夫趕了出去。此刻屋中便只剩趙寶珠與葉京華兩人。
齊大夫拿了針,抬眼看去,手上的動作一頓,看了看坐在榻邊,將趙寶珠攬在懷里的葉京華,面上有些猶豫。
“葉二公子。”他猶豫片刻,終是走近了些,低聲向葉京華道:“待老夫施針,這位大人便會吐出淤血來,污血不凈,二公子還是——”
他話還沒說話,葉京華便道:“不必。”
齊大夫一噎,見狀便不勸了,愿意抱著就抱著吧。他回頭鼓搗一陣,拿了個小碗遞給葉京華,接著道:“還請二公子將這位大人的衣襟松開些。”
葉京華便先將趙寶珠身上自己的外袍解下來,怕他冷,又將被子拉上來,確認沒一點兒風能吹進來,才將趙寶珠的衣領解開。
趙寶珠一邊兒是茫然,同時又羞臊,看到齊大夫手中針尖,又有些害怕,不覺掙動了兩下。
“別怕。”葉京華的手立即撫到他的額上,俯下身溫聲道:“乖乖的,齊大夫醫術精湛,一下子就好了。”
久違聽到葉京華溫柔的聲音,趙寶珠羞臊之余鼻頭一酸,差點落下淚來。一時連怕也忘了,乖順地松了力,躺在葉京華懷中。
齊大夫遂走上前來,看一眼葉京華,得到后者的點頭應允后,持針而上,輕輕將針扎入了趙寶珠的咽喉處,
“嗯。”
在刺痛之下,趙寶珠輕輕哼了一聲,便立即感到葉京華放在他額上的手用力頓了頓,接著輕柔地在他額上一下一下撫摸起來。
“別動,嗯?”葉京華的聲音柔和如水,手卻緊緊環住他的身子,讓趙寶珠一點兒不能動彈:“大夫施針呢,我們寶珠最乖巧,忍一忍便好了。“
趙寶珠其實頗能忍痛,再說齊大夫醫術精湛,本也沒多疼。可他沉溺于葉京華的溫柔,趕緊將眼睛閉上,眉頭皺的死緊,怕自己一個忍不住落下淚來。
然而這副情態落入葉京華看在眼里,卻以為是他痛得狠了,一時間心疼不已,眉心緊皺,呼吸也亂了。
齊大夫耳聰目明,見狀輕咳一聲,默不作聲地加快了手上的動作,沒多久趙寶珠便被扎成了刺猬模樣。
齊大夫輕輕疏出一口氣,退后一步,對葉京華道:“二少爺,老夫這便拔針了。”
葉京華眸色沉沉,點了點頭。
齊大夫轉過頭,伸手捏住最開始插在趙寶珠喉間的那根銀針,微一用力,針便被拔了出來。
針尖被拔出的一剎那,趙寶珠立即感到一股腥甜血氣從胸口竄上,猛地偏過頭,’哇’的一聲吐了出來。
葉京華早有準備,一手用小碗放在趙寶珠嘴邊,看著他一口一口地嘔著污血,臉色也跟著一寸寸變白。
齊大夫在一旁看著,竟一時不知這兩個到底誰是病人,簡直想為這二公子也診一診脈了。
趙寶珠一氣吐出了五、六口血,才堪堪停下來,嘴邊兒掛著點血絲,被葉京華扶著肩膀躺回他懷里。
“這便好了。”齊大夫又速速將趙寶珠身上其余的針也拔了,對葉京華道:“老夫開個方子,給這位大人每日服兩次,溫養上兩個月便差不多了。只是服藥期間得忌口,且萬萬不可總是動怒了。”
葉京華正為趙寶珠擦拭唇邊的血跡,聞言抬頭道:“齊大夫的醫囑,葉某謹記在心,今日勞煩您舟車勞頓,還請去喝盞熱茶。”
他話音剛落,便有兩個侍候在門口的家仆打開門,對齊大夫恭敬道:“小人等備下了席面,還請大夫去歇息。”
齊大夫將方才的情景看在眼里,心下也有了數,收起自己的針便轉身跟著葉家的下人走了出去。這葉二公子千金之軀,外放來做官兒也是仆從如云,什么廚子家仆等人都是現成從本家里帶來的,他今日倒也沾了會光。
家仆將齊大夫迎出去,便關上了門。
一時間屋中只剩下葉京華與趙寶珠兩人。
齊大夫醫術高明,趙寶珠吐出了污血之后,身上立即松快了不少。
他輕輕咳了幾聲,睜開眼,正巧看見了葉京華衣袖上的血漬。那污血在月白的袖口上尤為顯眼。趙寶珠心頭一頓,他竟然把少爺弄臟了!
“少、少爺——”
趙寶珠想讓葉京華離自己遠一些,不要被血氣沖撞了。然而他剛抬起眼,便忽得感到攬住自己肩背的手一緊,接著整個人貼到了溫熱的胸膛上。
葉京華雙臂緊緊環著他,俊美的面孔一片冰白,什么都沒說。
趙寶珠靠在他肩上,掙扎著抬起頭看葉京華。
然而剛一抬眼,便見葉京華緊閉雙眼,長睫不住地顫動,竟驀地自眼角落下一滴淚來。
那滴淚順著男子俊美無儔的臉上落下,在下頜處停留一瞬,進而滴落,正好落在趙寶珠心口上。
趙寶珠登時慌了,心像是被揉碎成了一片:“少爺,您別哭啊,都是我的錯,您、您別傷心——”
他立即想抬手去撫男子臉上的淚痕,卻被抱得更緊了些,雙手動彈不得,接著右臉一熱,耳邊傳來一聲嘆息。
葉京華俯下身,貼著少年微涼的臉頰,像是心疼得很了,微彎著脊背將趙寶珠整個人都團在懷里,嚴絲合縫地環抱住。
趙寶珠聽著男子在自己耳邊略微粗重的呼吸聲,感受到溫熱堅實的胸膛上下起伏,整個人都僵住了,腦中一片空白,什么話都說不出。
許久之后,葉京華緊閉著,喉間動了動,才低啞地說出一句話來:
“見你這樣受罪,我怎么能不傷心。”
聽到這句話,趙寶珠的心立即抽痛,眼圈一下子紅了:“少爺……”
葉京華抱著他,臉頰貼在趙寶珠耳鬢間輕輕磨蹭,而后才抬起頭,琉璃雙眸中滿是憐惜:“生病了怎么不好好喝藥呢?”
而后頓了頓,斂下眼,又萬般憐惜地撫摸過趙寶珠的額頭:“我們寶珠受了這么大的苦,也不與我說。”
再說下去就是誅心了,趙寶珠愧疚極了,趕忙抬頭道:“少爺別生氣,是、是我疏忽了,我本以為沒什么大事,才未與少爺說——”他頓了頓,看葉京華臉色不好,主動抬起手,揪住男子的衣袖晃了晃,動作間帶著些討好的意味:“今后我什么都聽少爺,一定好好吃藥,不會再犯了。”
葉京華抱著他,聽著這番話,什么都沒說,只用手一下一下撫著趙寶珠的背。
良久之后,他深深嘆了口氣,將人摟緊了些,側臉靠在少年烏黑的發頂。
兩人間一時無言,趙寶珠心里又是愧疚又是忐忑,靠在葉京華懷里,心口噗噗直跳。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就算是他也覺出了不對,
少爺待他一貫是很好的,可不知是不是他通曉了自己心意的緣故,竟從葉京華的溫柔之中覺出了些不尋常的憐惜。他不過是吐了幾口血,如何就能讓少爺這么心疼呢?
趙寶珠心里又疼又暖,面頰漸漸泛上熱意,一時間呼吸都放輕了些,生怕自己聲響不大,把面前這個溫柔如水的葉京華弄沒了。
少爺怎么會到青州來了呢?
趙寶珠靠在葉京華肩上,偷偷打量他的側臉。按常理而言,每屆狀元入了翰林院,沒有兩三年是出不來的。而自春闈算來這才不到半年,葉京華怎么忽然就到這青州來當了知府呢?
這青州地方又小,又偏僻,也無甚景致。雖然知府官位算不上小,但到底是地方官兒,于旁人來說,也許是個還不錯的職位,但對葉京華這樣的皇親貴戚來就大不一樣了。葉相,葉夫人,還有宮里的宸妃娘娘和陛下,怎么就舍得將少爺使到這兒來了呢?
趙寶珠越想越心驚,卻又不敢往自己認為的那個方向去想,有些憂慮地緩緩皺起了眉。
他眉頭剛略略一皺,葉京華的聲音便傳來:“怎么了?”
趙寶珠抬起頭,便見葉京華皺著眉:“心口疼嗎?”
趙寶珠趕緊搖了搖頭,道:“沒有,我——”他有些欲言又止。
葉京華的臉色立即一變,眸色沉下來,冷聲道:“有什么話不許瞞著我。”
趙寶珠渾身一凜,急忙說:“我只是在想,少爺怎么會被派到這兒來了?這青州偏僻得很,且因著那上任知府與尤家暗通款曲,盤剝百姓,民生凋敝……可算不上是真么好地方啊。少爺怎么能來這兒呢?”
他越想,就越覺得葉京華不該在這里。在他心目中,葉京華就是那天宮瓊林上的仙人,就應該待在那金鑲玉砌的府邸之中,日日如云美婢環繞,有上下仆從可以驅使。這樣一位貴公子,學問那樣好,又剛剛奪得一屆科舉魁首,深得皇帝賞識,怎么會忽然就被派到這種地方來了呢?
趙寶珠蹙起眉,憂慮地看向葉京華:“少爺,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是不是皇上生氣了?陛下怎么會將你派到這種地方呢?“
趙寶珠滿心擔憂,以為是葉京華之前百般推拒不肯下場春闈的事情將元治帝惹惱了,故而才會將葉京華’發配’到了青州這個地界上。
然而葉京華聽了這話,卻霍然睜開眼,垂眸看向趙寶珠:
“這種地方?”葉京華緊盯著他,語氣有些冷:“這種地方你能來,為何我不能?”
趙寶珠聞言一噎,啞口無言地看著葉京華。
他還未往這上面想過。可、可葉京華怎么能跟他一樣呢?他是貧寒出生,自小是苦日子過慣了的,可葉京華……怎么能……一樣呢。
見他露出怔愣的神色,葉京華眉尾微微一顫,心頭立即躥起一股火氣,顧忌這趙寶珠還病著,忍了又忍,卻終究還是沒忍住:
“你也知道這地方不能來。”
趙寶珠頓時感覺攬住自己肩膀的手緊了些,箍得他有些疼,一抬頭,便見葉京華眉間浮現陰霾,沉沉盯著他:“既知道不能來,你還要來,一句話都沒有就走了。你可知我——”
他說到一半,忽得停住,像是用盡全身立即才克制住自己,下頜因為緊咬牙關而蹦出一條凌厲的線條。
見趙寶珠訝然又有點驚懼地看著他,葉京華眉尾動了動,強壓下火氣,略側過頭:“不說這些了。”
趙寶珠這下是徹底不敢說話了。他總覺得這次見葉京華,對方變了不少。似是因著瘦了些的緣故,更顯得濃眉修容,眉眼間較之前多了分沉肅,少了分遺世獨立的孤冷,倒顯得氣勢更甚了。
趙寶珠對當*日不告而別之事很是心虛,因此不敢跟葉京華頂嘴,實際心里想的是,那可是圣旨,他若是不走,豈不是還要連累葉京華。
他不是不會看眼色的人,知道說這些生分的話會讓葉京華不快,于是乖乖地憋著沒說出口。
葉京華就這樣抱著趙寶珠,靜了好一會兒,才從情緒中抽離出來。
趙寶珠剛施了針,不好下床活動,葉京華便命人拿了幾樣易克化的細粥小菜,喂趙寶珠吃了。趙寶珠受寵若驚,葉京華不是第一次喂他吃東西,但以往更多是逗著他玩兒,今日倒真有些照顧人的意思了。
趙寶珠見他拉過一把椅子坐在床邊,用瓷勺輕輕攪動碗里的粥,待涼下來,才舀出一勺遞到他嘴邊:
“吃吧,小心燙。”
趙寶珠坐立不安,驚訝地看著嘴邊的瓷勺:“少爺,真的不必,我可以自己吃——”
葉京華怎么能做這樣伺候人的事呢!趙寶珠想道。況且他只是被施了針,又不是斷手斷腳了,完全可以自己吃飯——
趙寶珠心里又局促又羞澀,然而葉京華卻并沒有收回手,穩穩地拿著勺子,神色紋絲不動:”快吃吧,待會兒涼了。”
趙寶珠無法,又不忍心讓葉京華一直這樣舉著碗,只好張口吃了。葉京華神色稍緩,低下頭,又舀了一勺遞到他嘴旁:“如果覺得燙要說,知道了嗎?”
他如此溫柔小意,趙寶珠又是局促又是羞澀,臉頰通紅,用力點了點頭,只覺得嘴里咸味的粥都帶了絲絲甜味,整個人暈頭轉向,不知天地為何物。
葉京華顯然未曾做過這種伺候人的事,一開始動作還有陌生,然而他聰明機慧,又心細如發,動作很快便嫻熟起來,喂幾口粥,一會兒再夾起幾顆小菜喂他,把趙寶珠伺候得服服帖帖。
吃完了飯,葉京華又讓人送了寢衣進來。趙寶珠一看樣式,便知道是自己是在葉府穿慣了的。
“今日大夫為你施了針,早些休息,好好睡一覺養些精神。”
葉京華拿起寢衣,向趙寶珠道。然而就在他說話的同時,趙寶珠看著幾個家仆抬了一大桶熱水進來,桶邊兒還搭著方巾。他眼怔怔地看著葉京華拿起一方巾怕,浸入熱水了,訝然道:“少、少爺,你要干什么?”
葉京華動作一頓,轉過身來:“方才大夫施了針,你今日不好沐浴,我還是給你擦洗一番——”
什么?趙寶珠大驚失色,往床榻里頭縮了縮:
“少爺,我自己來就行!”
葉京華聞言,眉頭略微一皺,卻還是將帕子放了回去。見趙寶珠兩頰通紅,一雙貓兒眼瞪得圓圓,緊抓著衣襟縮在床頭的樣子,一時有些好笑地勾了勾唇:
“羞什么?”葉京華氣消了,眉眼又柔和下來:“我又不是沒伺候過你。”
趙寶珠聞言一愣,接著意識到葉京華是在說之前他醉酒那一會,登時感到一陣羞臊,血都在往頭上涌。
那時他還沒想明白自己的心意,尚可以坦坦蕩蕩,而如今他明白自己對葉京華有了非分之想,反而扭捏起來。
“少爺!”趙寶珠羞得快要找個地縫鉆進去,瞪著葉京華。
葉京華看他這幅樣子,貼心地掩住嘴角的笑意,從善如流地轉身出去了。
見他將門掩上,趙寶珠才緩緩松了口氣,下床給自己速速擦洗了一番,轉身拿起葉京華帶來的衣服,果然是葉府上繡娘的手藝,穿著又輕便又暖和。
他剛換好寢衣,爬到床榻上拉過被子將自己蓋住,便聽到屋外傳來葉京華的聲音:“寶珠,換好了嗎?”
趙寶珠一抬頭,便看見葉京華的側影映在紙窗上。這才不到半柱香的時間,可見葉京華定是等在門口,根本沒有離開。
趙寶珠趕緊朝門外道:“換好了!”
他話音剛落,葉京華便推門而入,見趙寶珠乖乖地換好了衣物躺在床榻上,面上的神色柔和了些,走過去摸了摸趙寶珠的額頭:
“冷不冷?”
趙寶珠雙頰緋紅,搖了搖頭。這屋子里燒了炭盆,十分暖和。
葉京華聞言點了點頭,收回手道:“今日晚了,你又病著,我今夜就在這兒留宿。”
趙寶珠聞言雙眼一亮,立即點了點頭,他與葉京華才見面,自然舍不得,少爺能留下來是最好的。
然而下一瞬,他便見葉京華轉過身,背對著他脫下外袍來。
趙寶珠一愣,心口頓時噗噗跳起來,想著倒也尋常,外袍定是要脫了——
然而接著,他便見葉京華的手向下,放到了腰帶上,一陣衣物的窸窣聲后,他身上便只剩下薄薄的一身里衣了。
那里衣單薄地很,又是白棉線縫制的,貼在葉京華的肩背上,其下隱約透出肌膚的色澤。
趙寶珠的臉’騰’的一下爆紅,目瞪口呆,慌張道:“少、少爺!你這是——”
“嗯?”葉京華只著里衣,回過頭看趙寶珠:“怎么了?”
他一轉過身,趙寶珠便猝不及防,一眼便瞅見了他敞開的里衣間漏出的胸膛。他呼吸一滯,這下滿面都通紅了,慌張地斂下眼不敢看:
“少、少爺怎么脫衣服啊?”
此話一出,屋里沉默了片刻,接著,男子帶著些疑惑的聲音傳來:”不脫衣服,如何擦洗?”
趙寶珠一愣,接著恍然大悟,原來如此,但、但是——他咬了咬嘴唇,還是不敢抬頭,連耳根都是通紅的:“少爺就在這兒擦洗嗎?”
葉京華又沉默了片刻,而后道:“不在此處在哪?”
這話把趙寶珠問住了。他這個縣衙門簡陋,后院里只有這間屋子放了炭盆,若叫葉京華到別處去擦洗,他也害怕冷風讓葉京華著了涼,可是——
趙寶珠心口撲通撲通跳個不停,連氣都有些喘不上,一時間什么話也說不出來。見他沒再說話,葉京華又轉回身去,趙寶珠死死低著頭,只敢往地面兒上看。下一瞬,便自視野中看見那輕薄的里衣驟然落下,層疊堆積在了男子腳邊。
屋子里不一會兒便有水聲響起。
趙寶珠緊緊盯著地面,額頭上緊張得冒汗,眼前全是地上葉京華在燈光中投下的影子。
屋里的燭光昏暗,除開水聲,旁的什么聲音都沒有,然而就是那一小點的水聲,卻由于一根輕巧的羽毛般在趙寶珠心尖掃動。
他雖不敢褻瀆葉京華,可到底心里有邪念,心上人還就在眼前,在這番’活色生香’的場景下,宛若落入妖精洞的唐僧。
趙寶珠心口砰砰直跳,呼吸越來越快,一雙貓兒眼慌亂地朝兩邊兒看。若、若他只看一眼——也算不上是無禮吧?
趙寶珠雙手揪緊了背面,心口砰砰直跳,深吸一口氣,鼓足了勇氣,一不做二不休地抬頭一看——
葉京華的身影頓時出現在他眼前。
只見他解了衣服,正微微側著身,用巾帕擦拭著手臂。
趙寶珠立即聽到耳邊’轟隆’一聲,接著,全身的血氣都一股腦涌到了頭頂,眼中只有男子手臂隆起的線條。
第72章 同睡
葉京華擦洗一番,換上寢衣,一回頭,便見趙寶珠躺在榻上,用被子蒙過頭,整個人蜷成一團。
葉京華挑了挑眉,走到床邊,俯下身將被子的一角掀開了些許,往里頭瞧:“怎么了?被子里有什么好玩的?”
趙寶珠背對著他,將頭埋在被褥里,聽到葉京華的聲音也沒抬頭,悶悶道:“我……我困了。”
葉京華見他不肯起來,笑了笑,將被子往下拉了拉,以免悶著趙寶珠。接著,他便在床榻邊兒坐了下來。
榻上方才都被葉家的家仆鋪上了松軟的被褥,他這一坐,趙寶珠立即就感覺到了。他一愣,接著猛地扭過頭,驚詫地看著葉京華穿著寢衣坐在榻邊,一副要睡上來的樣子:
“少爺、少爺要睡這兒?”
趙寶珠驚訝得聲音都發顫。
葉京華聞言,偏過頭挑眉看著他。滿臉寫著「有何不妥」幾個字。
趙寶珠張了張嘴,又閉上,滿面通紅,一把掀開了被子就要榻下走:“不、不行,這樣成何體統——”
他剛爬出去一步,就被葉京華抓住了兩條胳膊,他轉過臉來,面色一沉,皺眉道:“要去哪?快躺回去,別著涼了。”
趙寶珠連看都不敢看他,低著頭快速道:“少爺在這兒歇息吧,我、我找間別的屋子——”
“這哪還有什么別的屋子?就歇在這兒。”葉京華抓著他的手紋絲不動,冷聲道:“旁的屋子連床被子都沒有,怎么住人?”
趙寶珠滿臉通紅,嘴唇嚅喏幾下,抬頭道:“那、那我就去跟阿隆擠一擠。”
聞言,葉京華面色立即一變,抓著趙寶珠手臂的手收緊,那神色凍得趙寶珠都不禁打了個冷顫,不敢掙動了。
沉默了片刻后,葉京華才斂下眼,緩緩道:“外頭夜風那樣冷,你走出去,未免著涼,就在這兒呆著,夜里有什么事情,我還能看著。”
說到這兒,他頓了頓,朝趙寶珠靠近了些,伸手將他掙動間有些凌亂的寢衣理好。趙寶珠看著他細致的動作,心尖一軟,便見葉京華抬起眼,濃睫下琉璃般的眼眸微微閃爍:
“你病著,叫我怎么能安心。聽話,別讓我生氣。”
話說到后頭,他的語氣冷下來,趙寶珠再有拒絕的話,也說不出口了,就這樣被葉京華半哄半強迫地躺回了床榻上。
見他安寢,葉京華的面色才略微好轉,接著轉過臉,將床榻旁的油燈熄滅。
臥房中沒了燈,一下子暗下來。
趙寶珠在黑暗中努力往床邊縮,直至臉都快貼到墻面上去。這縣衙的床榻雖算不上窄小,卻也不算寬大,要躺兩個大男人是有些逼仄的。趙寶珠盡力讓開了位子,將自己縮成一團,以免和葉京華靠得太近。
一片寂靜之中,衣物與被褥摩擦的窸窣聲響起,趙寶珠縮在墻角,感到身邊的軟榻陷下去一塊,接著,一股熟悉的冷香彌漫開來。
葉京華躺在了他的身邊。
趙寶珠緊閉著雙眼,眉心顫抖,盡力放輕了呼吸,緊張地眼睫都在不停顫抖。
幸而葉京華躺下后,什么話也沒說,就這么靜靜地躺著,似是也累了。
趙寶珠這才猛然想起葉京華也是舟車勞頓,一路從京城趕到青州府上赴任,又馬不停蹄趕到這兒來,還為他的病這么一通折騰,必然是累了。
趙寶珠一想便覺得心疼,在被褥里緩緩轉過身來,在黑暗中看向葉京華。
屋里的炭盆燃燒著,時不時發出火花蹦出的輕響聲,借著那微弱的火光,趙寶珠看到葉京華的輪廓,卻見他是背對著自己的,看不清神色。
趙寶珠在黑暗中輕輕呼吸著。其實葉京華能來,他到底是十分歡喜的。
凝視了葉京華的背影片刻,趙寶珠還是忍不住輕輕叫了一聲:“少爺。”
“嗯?”
葉京華幾乎是立刻便應了聲,接著便是一陣窸窣,趙寶珠在黑暗中見他轉了過來,面朝著自己,火光照亮了一點臉側的輪廓,聲音中帶了些沙啞:
“怎么了?”
趙寶珠以為是自己吵醒了葉京華,有些愧疚道:“是不是我將少爺吵醒了?”
誰知他這話一出口,葉京華卻默了默,隔了小半響才道:“以后不許再跟我說這種生分的話。”
他語十分冷硬,趙寶珠聽了一怔,便息聲了。
像是因著沒得到他的回應,隔了不到半息,葉京華的聲音就再次傳來,這才語氣徹底沉了下來:“聽到沒有?說話。”
趙寶珠這才一凜,趕忙道:“少爺,我知道了。”
聽他這樣說,葉京華似是才好了些。趙寶珠在黑暗中聽到一陣布料摩擦的窸窣聲,似是葉京華轉了個身,離他近了些,低聲道:“聽到了就要做到,晚上不舒服要知道叫人,我就在旁邊,別不舒服還忍著。”
趙寶珠這次學乖了,葉京華話音剛落,他便應聲:“少爺,我都明白了。”
葉京華聽了,似是滿意,卻也沒說話,屋里一時重新陷入了沉默。
趙寶珠屏住呼吸窩在被褥里,頗有些提心吊膽地看向葉京華的方向,生怕他還有什么不高興。見葉京華久久未言,他才漸漸放松了些,一想到此次與葉京華重逢的種種,一個沒忍住,略有些抱怨似的說:
“少爺變了。”
這話一出口,趙寶珠便覺說錯了話,然而葉京華已經聽見了,輕輕’嗯’了一聲,問他:“我怎么變了?”
話已出口,趙寶珠見葉京華沒生氣,咬了咬下唇,猶豫了一下,還是順著說了下去:“以前……以前少爺很疼我的。”
他自己都未注意到,這話隱隱帶了幾分嗔怨,似是在埋怨葉京華似的。趙寶珠只是覺得此次重逢葉京華確實變了不少,眉宇間像是有股揮之不去的沉郁似的,緊緊盯在他身上,還動不動就不高興,搞得趙寶珠提心吊膽,生怕那句話又說錯了。
聽了這話,葉京華一頓。接著趙寶珠在黑暗中聽到了些窸窣聲,一只手從黑暗里伸過來,輕輕掐了一下他上臂的軟肉。
“你也知道我疼你?”
趙寶珠被掐得輕輕哼了一聲,葉京華遂放開了手,又安撫似的摸了摸,低聲道:
“知道還這么氣我。”
趙寶珠知道他說得是當初不告而別的事情,于是心虛地沉默著不敢說話。葉京華的手放在趙寶珠的手臂上,良久之后道:“以后要到什么地方去,要先讓我知道。”
趙寶珠趕忙點頭,乖順地嗯了一聲。
葉京華似是這才終于滿意了,手環到趙寶珠背后,將他摟進了些,順著他的一頭烏發撫了撫,低聲道:“好了,睡吧。”
說罷,他自己先閉上了眼。趙寶珠在極近的地方看到他扇似的濃密睫羽,這才發覺兩個人的姿勢不知何時從背對背變成了面對面,還離得極近。趙寶珠臉頰驀然一紅,想掙動卻又覺得葉京華累了,不愿再打擾他歇息,心里糾結了一番,終是躺著沒動。
屋子里一時只剩炭盆中火花迸濺的聲音,和葉京華平緩的呼吸聲。
趙寶珠躺了一會兒,眼皮便漸漸重了,說起來他今日也累得不輕。先是舟車勞頓,又是提著心提防著知府,接著驟然見了葉京華,一番大起大落之下甚耗心力。屋子里靜下來,趙寶珠不一會兒就頭腦發昏,閉上眼睡著了,不過半刻,還隱隱打起了小呼嚕。
此時,葉京華才在黑暗中睜開了一雙毫無睡意的眼睛。
他的目光落在趙寶珠面上,借著火光看清了他卷翹的睫毛,和清瘦了些后更顯得秀麗的面孔。他抬起手,輕輕碰了碰少年的眉眼,終是嘆了口氣,長臂一攏,像是重獲至寶般,將趙寶珠緊緊抱在了懷里。
·
趙寶珠一夜好眠,連一個夢都沒做。
被窩里暖烘烘的,身上蓋的被子又輕又軟,沒有半點兒霉味,屋子里的炭盆還有余溫,驅散了清晨濕冷的水汽,舒服地趙寶珠睜不開眼。
他睡得太舒服,以至于待阿隆來敲門時還沒醒過來,只迷迷糊糊地在夢里聽到阿隆似是在’老爺’’老爺’的叫他。
趙寶珠輕輕蹙起眉,哼哼了兩聲,眼睛還沒睜開,就撐起身來:“嗯?怎、怎么了——”
誰知他剛一動,一雙手便伸過來,將他按回了床榻上。趙寶珠迷糊著,聽到一陣衣物的窸窣聲,似是有人坐了起來,他和困意掙扎著微微掀起些眼簾,便模糊地看見葉京華坐在床邊,隨手披上了外袍:
“少爺?”趙寶珠一見,這才想起葉京華還睡在他旁邊兒呢,登時清醒了些:“少爺,你去哪——”
葉京華聽到動靜,回過身來,又伸手按住趙寶珠的肩讓他躺回去:“你睡吧,我出去看看。”說罷,他俯下身,愛憐地在趙寶珠擰起的眉間摸了摸,溫聲道:
“你還病著,需要多歇息。”
趙寶珠陷在松軟的床鋪里,雖還困得緊,卻還是努力睜開了眼,“這怎么行——”
他知道這么早阿隆就急急來叫人,應該是有百姓急著來告官。自從查抄了尤家強占的田產,按原定的冤情分派下去,各種大小糾紛就不斷。畢竟尤家在這無涯縣做過的事情就是厚厚的一摞爛賬,一時半會兒也理不清。
趙寶珠深知這里頭事物的犯難,況且除開尤氏一族,這縣上也不說就都是好人了——南山坡那頭就有好幾戶都刺頭得緊呢,怎么好讓葉京華去憂心這些事呢?
然而他才剛一開口,睜開眼睛想看葉京華,就被男子的手捂住了眼睛。
“聽話,再睡會兒。”
葉京華捂著他的眼睛,將趙寶珠重新塞回被子里,像只蟬蛹似的裹起來,拍了拍他的背,就轉身出去了。
趙寶珠周身的被子掖得嚴嚴實實,一絲冷風都吹不進來。他睜著眼地看向門口,從窗戶上的剪影看出似是葉京華和阿隆說了些什么,兩人便一齊走開了。
趙寶珠躺在溫暖的被窩里,鼻尖間彌漫著淡淡的香氣,聞著有些熟悉,似是以往葉府常點的安神香的氣味。他聞著,不過片刻便睡意上涌,雖然勉力支撐,卻還是一歪頭便睡了過去。
待他再次醒來,已是日上三竿。
趙寶珠睜開眼,見陽光都透過窗打到了床腳邊兒的地上,眨了眨眼,接著一個鯉魚打挺就從床上坐了起來。!!這是什么時辰了?
他竟然睡過頭了,趙寶珠急地出了一頭的汗,趕緊囫圇將官袍穿上,悶頭就往外跑。
他急急跑到前頭,一個拐彎兒,差點跟端著盞茶出來的阿隆撞個正著。
“哎呦我的老爺!”阿隆趕忙將茶水端得高了些,嗔怪地看了眼趙寶珠:“老爺這么著急做什么?”
而后又憂心地問:“聽說大夫昨日大夫給老爺扎針了?老爺的病好了嗎?”
趙寶珠聞言,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都好了,昨日嚇著你了吧。”
阿隆撇了撇嘴,哼了一聲道:“老爺還說呢,叫您平日里胡亂折騰,昨日里聽大夫那樣說,我都嚇了一大跳。幸好現今有了能治老爺的人,要是以后老爺再不吃藥,我就告訴葉大人去!”
他昨天聽大夫那樣說,是真的嚇了一大跳,就怕這病真的對趙寶珠的壽數有礙。他現在學聰明了,什么話跟趙寶珠說是沒用的,要去跟大舅子說!
趙寶珠聽了他的埋怨,倒也不惱,好脾氣地笑了笑,問:“今兒我睡迷了,你也不叫我一聲,少爺呢?”
阿隆知道他口中的’少爺’指的是剛上任的知府大人,便呶了呶嘴道:“葉大人在前頭審案子呢,喏,我正要把這茶給大人端過去。”
趙寶珠聞言一愣,接著趕忙跟著阿隆朝前頭去,果然一過了門,就瞧見葉京華半斂著眉目,坐于公堂之上。
堂下站著一堆穿著樸素的老夫婦,正低聲跟葉京華訴冤案:
“——就、就是這樣。”
那老農夫說了大半天兒,正是口干舌燥的時候,停下來咽了口唾沫,小心地看了上首的葉京華一眼,猶豫了片刻,謹慎道:
“還……還求大人為我們做主。”
他連這話說出來都是低弱的,只因著這位新來的知府老爺長得太俊,臉又冷,遠遠望去跟那佛堂里供的神仙玉像似的,讓人不敢高聲,生怕驚擾了堂上的人。
葉京華身上穿著知府的官服,聞言沒說什么,只斂下眼,淡聲道:“將你的借貸契約拿上來。”
那農夫聽了,趕緊解開包袱將借貸契約拿了出來,雙手奉上給一邊兒的陶章。陶章接了,也是恭恭敬敬地拿上去給葉京華。葉京華拿了契約,斂下眼一看,不出兩息便道:“契約第十三條列舉,若不記息,三年后便以良田十畝為抵押償還。”
那農夫一聽便愣住了,顯然是頭一回知道上面還有這樣的條款,登時慌了:“這……這,我不知道啊,張添沒要過我們的利銀啊,本、本錢我們早就還回去了!”
事情說來也簡單,這對老夫婦與張添借過一筆款子,當時雙方簽了契約,老夫婦不識字,被那契主設了圈套誆騙,按時還了本錢,卻因著沒給利息倒賠了十畝地。老夫婦沒搞清楚狀況,只覺得是張添強占了他們的土地,于是告上了公堂來。
趙寶珠在一旁聽著,只聽了這幾句便推測出了來龍去脈,一時用力皺起了眉,臉色頓時就不好看了。竟然還有這樣的事!
堂下的老夫婦也害怕拿不回田產來,一臉焦急地看向葉京華:“大、大人,這可怎么辦啊——”
葉京華面色依舊是淡淡的,轉頭放下契約,跟桌上一摞公文放在一起,道:“契約暫且放在這,此定非獨一例,待傳喚了張添再一起定奪。”
老夫婦聽了這話,雖有些著急自己的田產不能當即拿回來,卻也安下些心。官老爺說的對,他們的契約有問題,那這張添定是也拿同樣的把戲誆騙了其他人。他們一家單打獨斗,到底不如將苦主湊齊了,到時候看那張添還有什么說嘴!
老夫婦盤算了一番,立即下定心思回去要挨家挨戶問問還有沒有向那姓張的借了款子的人,躊躇滿志地去了。
見苦主走了,阿隆才敢端著茶走上去,小聲對葉京華道:“大人,喝點兒茶吧。”
葉京華將公文寫好,放下筆,順手便把茶盞端了起來,然而才剛喝一口,便微不可查地蹙了蹙眉。
阿隆倒是沒注意他的神色,見葉京華只喝了一口便將茶盞放下,還以為是這位大人尚不渴。
葉京華放下茶,一轉頭,便自余光里見趙寶珠站在廊下,眉眼頓時一松。
“你起來了?”他遂自公堂上走下來,到趙寶珠身邊,將他上上下下看了一遍:“臉色好多了。怎么來了也不出聲?”
趙寶珠抬眸看他,只覺得在近處一看,葉京華穿這身玄色的官袍果然俊美極了,兩頰泛出點兒紅色,道:
“麻煩少爺幫我審案子了,有沒有什么難纏的?我來處理。”
聽到’處理’兩個字,一旁的阿隆陶章等人都微不可查地顫了顫,又想到之前公堂上的日子,紛紛有些凜然。這位新來的知府大人倒是不興打罵,說話做事都是淡淡的,一早上公堂里都靜悄悄的,眾人琢磨著,都覺得約莫是因為縣老爺病著了的緣故。
葉京華并未說什么,抬手撫了撫趙寶珠額角的亂發,溫聲道:
“都不是大事。”復而向下虛攬住趙寶珠的肩:“先不說這些,隨我去用飯。“
趙寶珠往公堂上看了一眼,見似是沒什么亂子,才隨葉京華轉身出去。到了后堂上,只見桌椅擺設也都被葉家的下人換了副新的,紅木制的大圓桌上擺了一桌的各式吃食,看著雖不如以往在葉府上的精致,卻比他們平常吃的好上一大截。
阿隆驟然瞪大了眼睛,下巴都要掉到地上。這、這真的是早膳?在阿隆眼里,所謂的滿漢全席也不過是這個樣子了。
趙寶珠因著見過葉京華在葉府上的陣仗,故而并沒有太驚訝。他左右看了看,見昨日葉家的那些家仆都不見了,向葉京華疑惑道:
“少爺,昨天那些人呢?”
葉京華道:“都回去了。”說罷便拉著趙寶珠坐了下來:“快坐下。”
趙寶珠便坐在了葉京華身邊,然而他屁股剛挨著椅子,瞥到在一旁站著的阿隆,驟然心里一頓。
他這里頭沒什么規矩,跟阿隆雖是主仆關系,但向來都是一桌吃飯。但葉京華是大家公子,也不知他肯不肯——
誰知他這邊兒才剛動了心思,葉京華便抬眼道:“你也坐下。”
這句話是對阿隆說的。阿隆原本站在一旁,心下也有些忐忑,一聽這話臉上笑開了,卻也不敢往葉京華旁邊兒湊,而是貼著趙寶珠身邊坐下了。
這位知府老爺兼大舅子雖然人長得極好,又輕聲細語的,但阿隆怕他卻比怕趙寶珠還要厲害些。一是葉京華官位大,二是昨日一通陣仗下來,他知道這位京城來的葉大人不是簡單的人物,怕是位大家的貴公子呢!更甚者葉京華周身氣勢極盛,人冷冰冰的,態度疏冷,叫人在他跟前輕易不敢說話。
阿隆一坐下,就靠過去,壓低了聲音對趙寶珠說:“善儀哥哥今天一大早就出去了,我問他去哪,他也不說。”
趙寶珠聞言點了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善儀雖住在衙門里,可一向是游俠一般,時時興起了要去哪轉頭就去了。也不太跟他們一起用飯,只讓翠娘為他留一份便是了。
今日善儀不在,趙寶珠心中還松了口氣。畢竟葉京華與曹濂是好友,他怕兩人驟然見面,會有些尷尬。
葉京華坐在一旁,見他們主仆兩個黏在一塊兒嘀嘀咕咕,斂下眼,盛了一碗小米粥放到趙寶珠面前:“寶珠,喝了暖暖胃。”
趙寶珠這便被吸引了注意,回過頭拿起勺子喝了一口,粥雖用的就是他后廚里的糧食,可是加了紅棗和冰糖細細熬的,十分可口。趙寶珠喝了一口便贊道:
“好喝!”接著便埋頭呼嚕呼嚕喝起來。
見趙寶珠吃的香甜,葉京華面上帶了些淺笑,又夾了只晶瑩的小籠包給他。這是葉家廚娘的手藝,只是礙于食材限制,蝦肉混著蟹粉做成的餡換成了豬肉。
趙寶珠夾起來一口吃了,立即’嗯’了一聲:“真好吃!”
可他隨即想起了什么,大嚼一通的動作略頓,側過頭對葉京華道:“這些……少爺吃的慣嗎?”
其實相較而來,縣衙門已經比以往好了許多,至少糧食是斷不會缺了。但不管怎樣好,這無涯縣的物產是斷斷比不上京城的。趙寶珠是見識過葉府上的吃食是多么精細的,便擔心葉京華吃不慣這里的粗茶淡飯。
葉京華見他擔憂的神色,笑了笑,低頭喝了口粥:“哪里就那么精貴了?我吃著也很好。“
趙寶珠聞言,這才放下心來。可他剛放下這邊兒的心,就又開始憂心其他人,這幾天無涯縣秋意漸深,夜里刮起風來,很有些冷,他看了眼在一旁憨吃的阿隆,轉頭看向葉京華:
“少爺,我們屋子里的炭盆——”
他話還沒說完,阿隆聽見了,驟然興奮地抬起頭來道:“老爺,那炭盆真是太好了!我昨天晚上睡著可暖和了。”
趙寶珠聞言一愣,接著張了張嘴,瞪著葉京華平靜的面孔半響沒說出話來。他先是感念葉京華心思細膩,做事妥帖,二是立即意識到昨晚他說要去跟阿隆睡時,葉京華說的話全是騙人的。阿隆的房間里也有炭盆。
但少爺為什么要騙他呢?
難不成是要哄著他,偏要跟他睡一起不成?
這個想法一冒出來,趙寶珠的耳根就紅了,下意識地想要否認,卻找不出另外的理由來。
第73章 金蘭
他想不通,于是用疑惑又暗暗帶著點萌動的眼神一下一下瞥著葉京華。
看得久了,就被葉京華抓了個正著。他一雙琉璃眼眸中盛滿了笑意,微微偏過頭,看著趙寶珠笑了笑:“這么瞧著我干什么?”
這一笑簡直如同璨燃花開,趙寶珠眼前被晃地一花,臉色’騰’得一下紅了,趕忙低下頭去,急急塞了滿嘴的吃食,含糊道:“沒、沒什么。”
葉京華見他這個樣子,暗自彎了彎眼睫,也未再說什么,像是沒看見趙寶珠的窘迫似的,低下頭吃東西。
自古戰場上有兵法一說,情場上亦然。葉京華自信能舉一反三,上次趙寶珠不告而別,已算是他失手一回,以他的驕傲,絕不容忍自己再失手第二次。
趙寶珠不知自己似是一盤珍饈,已被人打算了去,拼命吃了三、四個小籠包子,將一海碗小米粥喝了個干干凈凈,塞了一肚子香甜的食物,才打了個飽嗝,堪堪停了下來。
直到用完早飯,兩人移步到隔壁堂上喝茶,趙寶珠臉上的羞意都還沒褪下去,眼睛低斂著就是不敢看葉京華。
葉京華也不急,悠然拿了本書來看。
好半天后,趙寶珠深吸一口氣,這才堪堪冷靜了下來,不敢想葉京華的事,于是拐了個彎兒,想到了旁人身上。
“少爺,你是不是見過柳兄了?”趙寶珠猶豫了一會兒,到底還是問出了口。
誰知葉京華聽了,微微蹙了蹙眉:“誰?”
趙寶珠聞言一愣,“就是,就是當日在州府衙門跟你撞見的那個——”
“他?”葉京華聽了他的話,似是想起來了,卻疑惑地看了趙寶珠一眼:“他是何人?”
趙寶珠又是一怔,接著面上浮現起幾分無奈——敢情*這人根本不記得柳善儀這號人物!他驟然想起之前鄧云跟他說過,說少爺不愛管人家后院的事,他當時以為是葉京華并不插手這樣的事,沒成想他竟然是全然不記得了,他算是白操心了。
實則趙寶珠是錯怪了葉京華,以前曹濂認為葉京華是個沒有七情六欲的神仙,而善儀又性情古怪,不愛見這些京城的貴公子,所以從未將人故意往葉京華面前帶過。就算是偶然遇見,也不會刻意介紹,加之葉京華對于無關緊要的人一向絲毫不留心,因而才沒認出柳善儀。
善儀的事情妥了,趙寶珠又憂心到了其他人上頭:“少爺,昨天的那位齊大夫,今日還在嗎?我衙門里有個文書,之前因為我受了些外傷,能不能讓大夫也給他看看?”
葉京華本來看著書,聽趙寶珠左一口這個人,右一個那個人,眉頭微蹙,面色漸漸淡了些。
趙寶珠沒注意,還兀自說著:“那歹人將他的耳朵咬傷了,他還年輕,可別破了相,留下疤痕來。”
葉京華聽到這兒,翻書的動作一頓,神情徹底淡了,轉過眼不咸不淡地看了趙寶珠一眼:
“你倒是在旁人的事上格外留心。”
到這兒,趙寶珠才聽出他語氣不對,驟然聽了話頭,小心地看了葉京華一眼。便見他神情淡漠,面若冷玉,目光在他臉上剜了一下,幽幽道:
“怎么到自己的事上就不留心了?”
趙寶珠心里一突,趕忙討饒道:“少爺,是我錯了,我不該不遵醫囑,不該不好好吃藥。”
葉京華聞言,收回目光,將書一放,道:“不止這一件。”
他的聲音極其冷淡,趙寶珠聽了,卻是摸不著頭腦,呆呆地看著葉京華。
葉京華等了片刻,沒得到回應,才轉眼看他。結果這一看,就見趙寶珠直愣愣地瞪著一雙溜圓的貓兒眼,滿臉茫然的模樣。
見他這幅呆樣,葉京華的氣驟然去了大半,微不可查地嘆了口氣,斂下眼,道:“我且問你,尤家這么大的事,你為何不送信來與我說?”
趙寶珠聞言一愣,他確實沒想過要與葉京華說,如今被問起來,竟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才好。他嘴唇嚅喏幾下,猶豫了片刻,才低聲道:
“這、這種事情怎么好跟少爺說呢?”趙寶珠茫然道:“我在這兒做官,尤家的事情自然是該我來管。”
葉京華見他還沒轉過彎兒來,臉色變了變,聲音更加冷厲:“那我問你,那尤乾尤江的事情尚且不論,若我不來,前任知府那邊你準備如何收場?”
聽他這樣說,趙寶珠一哽。他在做了尤江尤乾那兩件事之后,便知道跟知府是徹底撕破了臉。也算是徹底將自己仕途乃至于身家性命都賭上了,賭得就是鐵證之下,巡撫的人比知府的人來的更快。若賭贏了,自然是千好萬好,若是賭不贏——
趙寶珠知道自己當時是怎么想的,因而更加心虛,小心地看了一眼葉京華,低聲道:“我……我將他的罪證都收集好了,快馬加鞭送與了巡撫大人。”
葉京華聞言,眉眼略略一松,點了點頭道:“唯獨這件事你還算做得對。”
如今的遼東巡撫乃元治初年的進士,雖然不是前三甲出身,卻是個做實事的好官。說起來也是從地方官做起,當年便是在遼東等地有名的銅墻鐵壁、兩袖清風,絕不收受任何官員或是地方鄉紳的賄賂。
遇上個這樣的巡撫,趙寶珠在無涯縣的所作所為恐怕是對了他的胃口,藍爍才能來得那么快。
葉京華眸色閃爍,垂眸看著趙寶珠道:“此次尚且算是幸運。但你可否想過,若換一個作風謹慎些,保守些的巡撫,你對尤江尤乾二人先斬后奏,單這一件事就夠巡撫心生疑慮。若他按下不表,或是只下旨意不派人,你又待如何?”
趙寶珠被他問說不出話,可又有些不服氣,難道因為這些,他就要對尤家視若無睹嗎?
“……少爺說的,我都明白。”趙寶珠眉頭緊皺,瞪圓了雙眼看著葉京華,眉梢眼角透著股子倔強:“可少爺不知道那尤家有多可惡!若因為一時猶豫,讓他們僥幸逃脫,叫我怎么能面對一縣的百姓?”
他看了眼葉京華,見他神色沉肅,一咬牙道:“若……若是事情不成,有什么下場我也清楚,可我實在不能坐視不管!”
誰知聽了他的話,葉京華的面色更難看,一雙琉璃般的眼眸此刻深沉下來,宛若兩汪深潭:“既然你知道后果,那就是故意為之了?”
趙寶珠本來十分堅定,然而看了葉京華如此神色,竟驟然被震了一下,堅定的心也動搖了三分。
葉京華緊緊盯著他,惱恨之下咬緊了牙關,下頜都跟著動了動。
若趙寶珠真是他的弟弟,他此時定要先讓人跪下,再請家法來好好將他教訓一番,讓他知道不珍惜自身的厲害!
可惜趙寶珠既不是他的弟弟,也還不是什么旁的人,現在只能堪堪算他的下官,他們是同榜進士,他是打也打不得,罵也罵不得,只好沉聲道:
“你既知有危險,卻不向我求援,這是要置我于何地?”
葉京華想起此事便又是惱恨又是后怕,眼珠都隱隱有些發紅:
“朝中官員,但凡是沾親帶故,師從同人,亦或是長輩交好,就算是一般友人,但凡大小事,皆有互相協助之時。你我再疏遠,好歹算是同榜好友,出了這樣大的事,你卻不向我求援——”
趙寶珠聽到這兒已經心肝都在顫了,方才的理直氣壯全沒有了,又驚懼又后悔地看著葉京華。只見他深深嘆了口氣,眉頭緊鎖,滿眼痛心地看著趙寶珠:
“我竟不知……你竟不信任我的人品,認為我是那不能依靠之人。”
“少爺!”
趙寶珠聽到這誅心的話,眼圈一下子紅了:“少爺,都是我錯了,您千萬不要說這樣的話。”
葉京華卻閉上嘴,深深看了趙寶珠,遂別過頭去。
趙寶珠看過去,只能見他側臉冰白,左手攥成拳放在桌上,下頜繃緊,像是被氣得狠了。
趙寶珠登時慌了,坐也坐不住,’騰’地一下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慌亂地在葉京華跟前轉了幾圈,俯下身跟他作揖:“少爺,我、我是沒想到要和少爺說……都是我豬油蒙了心,一點兒好主意都想不出來,絕不是信不過少爺的人品,少爺千萬不要多心——”
他結結實實給葉京華作揖三次,才敢略抬起眼,瞥葉京華的神色。卻見他還是不肯看自己,心里頓時一沉,一時頭腦發昏,心一橫,直接向前撲在了葉京華的膝頭:
“少爺,我知錯了,您別不理我啊。”
這聲少爺是叫得又難過又委屈,葉京華感到膝上的熱度,心頭一顫,緩緩回過頭來,便見趙寶珠眼圈紅紅,雪白的臉蛋擱在他膝上,一雙貓兒眼里浸著水汽,登時眉尾一顫。
“少爺!”見他終于愿意看自己,趙寶珠心中一喜,伸手就抓住了葉京華放在膝上的右手,睜著圓眼睛道:“少爺,我真的知錯了,往后再也不敢了。”
葉京華被他溫熱的手抓住,呼吸不禁一滯。
雖知道趙寶珠此刻的話多半是敷衍,心中未必明白他有多么擔心,下次說不定還要犯倔,卻依舊忍不住心軟。
他抬起手,輕輕撫了撫趙寶珠的額發,又向下,揉了揉少年的臉蛋。
趙寶珠見似是有回轉的余地,眼眸登時一亮,可憐巴巴地眨了眨眼睛,長而卷的濃睫上下翻飛。
葉京華實在拿他沒有辦法,長嘆一口氣,俯身拉住趙寶珠的胳膊:“快起來,仔細地上涼。”
趙寶珠心中一喜,便順著他的力道站起來,在葉京華手中一轉,不知如何便被他拉進了懷里坐著。
葉京華攬著他,細細拍掉了趙寶珠膝上的灰塵,才抬起眼來,微蹙著眉道:“我不是不知你的抱負,只是這天下歹人眾多,我卻只有你一個,你若是一味死拼,歹人尚不足惜,可若是傷及自身,叫我怎么辦呢?”
趙寶珠被他摟在懷中,本來還在驚異羞臊,然而聽到這話,驟然愣住了。
接著心口開始砰砰亂跳,整個人氣血上涌,一下子什么都忘了,耳邊只剩葉京華那幾句話。
少、少爺這是什么意思?
葉京華說的話太直白,他竟一時愣住了,讓趙寶珠這個一直認為自作多情的人都無法不多想
他臉蛋連帶著耳朵都紅了,心若擂鼓,小心翼翼地轉過眼去,誰知剛看過去,驟然便對上了葉京華一雙揉碎星河的眼,正含著萬般柔情看著他。
趙寶珠耳邊’嗡’得一下,怔然張開嘴,傻愣愣的什么話都說不出來。
然而就在此時,一聲巨響傳來。
趙寶珠大驚,下意識從葉京華膝頭跳下來,轉頭一看,便見門外紙窗上倒映出一抹剪影,他認出那是善儀,正砰砰砰用力捶門。
葉京華跟著他站了起來,一只手放在趙寶珠肩上,皺眉看向顫動的木門,語氣很不好:“什么人?”
趙寶珠歉意地看了他了一眼,急急往門外去:“是柳兄,我去應門。”
一開門,外面站著的果然是善儀。只見他披著一錦繡赤色披風,修眉鳳目,眉眼沉沉地朝屋子內看了一眼,才朝趙寶珠拱手道:“大人,小人有急事要稟報。”
趙寶珠一聽,心下就緊了緊。他是說善儀怎么那樣著急,原來是有要緊的事,急忙道:“怎么了?柳兄說便是。”
誰知善儀并未開口,而是挑眉看了他身后的葉京華一眼,嘴閉得緊緊的。
趙寶珠見狀,恍然大悟,接著好笑道:“到底怎么了,少爺不是外人,有什么事只說便是。”
然而善儀卻仍是什么都不說,一雙瑞鳳眼眸色沉沉地看著趙寶珠。趙寶珠更加疑惑,眉間漸漸蹙起,剛想張口說什么,站在他身后的葉京華卻微一斂目,抬步走向前去。
“少爺——”趙寶珠見狀很不好意思,這倒顯得他見外似的。
葉京華抬起眼,目光在他臉上溫和的一轉:“無妨,我就在外堂上。”
說罷便轉過頭,面上溫和的神情登時消失得無影無蹤,略過善儀,連余光都未偏半分。
善儀見狀心中冷笑,這又是一個善變臉的。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在他心里,這些個京城的公子哥,有一個算一個都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嘴上之乎者也,暗地里卻包藏禍心,總之都不是好貨!
葉京華走后,善儀立即如防賊一般將門’砰’的一聲合攏。
趙寶珠見他這個架勢,擔憂地皺起眉頭:“到底是怎么了?真有什么不好不成?”
他還真擔心是什么事情不好了。然而善儀回過頭,大步走到近前,盯著趙寶珠便道:“他剛剛在跟你干什么?”
趙寶珠一聽,先是一愣,接著驟然反應過來,善儀約莫是看見他方才與葉京華拉拉扯扯的樣子了,登時臊得說不出話來:“柳兄……你、你都看見了?”
善儀一見他這樣子,當下什么都明白了。
他臉上驟然變色,接著他眉尾一抽,額角登時崩出兩道青筋,右手一抬,’噌’得一聲,驟然自腰間抽出寶劍來:
“大人在這兒站著。”善儀瑞鳳眼中燃起兩道火苗,正色對趙寶珠厲聲道:“我去砍了那賊人!”
第74章 改觀
那寒冷的劍光在趙寶珠臉上一晃。
善儀二話不說,轉過身去,當頭一腳蹬開大門!
趙寶珠聽見門打在墻上’砰’的一聲,才驟然回過神來,猛地撲上去用雙手揪住善儀飛起的赤紅披風:
“等等!柳兄!這是怎么了,平白拿劍做什么?快撒手!”
善儀孔武有力,然而趙寶珠力氣也不小,善儀登時被扯得往后一歪,一時掙扎不過,舉著劍回頭道:
“大人不必擔憂,我知道都是那姓葉的花言巧語,用些下作的手段要占您的便宜,我都懂,現今就去剁了他的雙手給大人解氣!”
趙寶珠大驚失色,嚇得臉都白了,一下子放開披風繞到善儀面前去,張開手以身擋在大門面前:
“柳兄,有話好好說啊,少爺并沒有哄騙我,也沒使什么手段,刀劍無眼,柳兄可千萬不要傷了他的性命啊!”
善儀聽了,似是疑惑地皺了皺眉,沉默了半息,似是想到了什么,道:
“大人可是顧忌那葉家的威勢?這不用擔心,我孑然一身,什么王孫公子殺不得?等到得手,我往那林子里面一鉆,他要滅我的九族也找不到地兒!”
趙寶珠被他一番話說得頭皮發麻,登時汗毛豎立,上去握住善儀的劍柄,急聲道:“柳兄,算我求求你了,真是沒有的事,少爺、少爺他沒有欺負我!”
善儀聽了這話,上頭的怒火這才稍稍歇了些,見趙寶珠急切擔憂的神色不似作偽,這才緩緩放下了手,將寶劍收了回去:
“這劍利得很,老爺退開些,仔細傷了手。”
趙寶珠見他收了劍,便也退后幾步,卻還是警惕著守在門口,看著善儀低著頭轉了幾圈,旋即轉身在椅子上坐下,手一拍桌子,抬眸看向趙寶珠:
“大人真不是被他所迫?”
趙寶珠站在門口,見善儀這架勢也不敢說自己對葉京華的心思,一時間眸光閃爍,不敢和男子一雙明亮鳳眸對視,胡亂點了點頭
“不、不是的。”
善儀這時冷靜了下來,聞言低斂下眉目,細細一想,似確實未曾聽過那葉二公子好男風之事。要知道這位葉二公子雖和曹濂是摯交好友,善儀卻極少見到葉京華。一是由于見葉二時姓曹的從不帶他,二是這位葉公子深居簡出,幾乎就只在皇宮與葉府兩地來回,在外面極少有機會見他的真容。善儀從未在風月場中,或是什么秦樓楚館見過他,這樣一個人,若不是親眼所見,善儀也不能相信他會對趙寶珠做出那樣不莊重的行為。
善儀琢磨著,猶豫地看了眼趙寶珠,或是他們兩個感情好,那葉二將趙寶珠當做小弟弟,抱一抱哄一哄的……倒也勉強說得過去。
他這樣想著,微微嘆了口氣,搖了搖頭道:“此事是我沖動了。”雖他仍覺得有些不妥,卻也不愿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便抬眼朝趙寶珠道:“還請老爺代我向葉二公子賠個不是,今日是我失禮了。”
趙寶珠見糊弄了過去,心下長舒一口氣,抬起頭道:“好說,都好說。少爺脾氣是最好的,不會在意這些。”
葉二脾氣好?善儀聞言,動作微微一頓,倒是不敢茍同。這葉家二公子,宸貴妃的嫡出兄弟,宰相之麒麟兒,說一句眼高于頂、目下無塵是絲毫不為過的。他敢打包票與曹濂在的那些時候和這位葉二公子偶然見的那幾面,那位公子恐怕連他的眼睛眉毛長什么樣都未曾看清。
說起來,善儀倒是更加疑惑了:“他到底為什么會跑到這兒來做官?”
聞言,趙寶珠心尖一顫,眼神更加躲閃。他現在心中已經有了九成把握,葉京華大概……大概是因為他才來的。
青州有什么好?到這里來當個知府,不論是在仕途上,還是生活上,都沒有益處。
趙寶珠滿懷心事,好不容易將善儀勸下來,自己卻皺起了眉頭,滿腹心事地朝外走。
本來還想跟葉京華繼續說話,可衙門上沒有一刻閑的時候,待趙寶珠走出去的時候,門外已等了數個百姓。
葉京華未坐在堂上,而是坐在客座上,手邊兒放了一盞茶,幾本公文,見趙寶珠來,他抬眼看過來。
趙寶珠猶豫地看一眼等在外頭的百姓,遂收回了目光,走到葉京華身前:“少爺,剛剛是柳兄太著急了,我代他道歉。”
葉京華看著他,很溫和地笑了笑:“無妨。”接著向外示意:“有苦主等著你,公事要緊。”
趙寶珠聞言,張了張嘴,有許多話想問葉京華。可終究還是百姓更要緊,因而看了他一眼:“少爺,那我去了。”
遂轉頭向堂上走去,然而他一轉身,葉京華卻忽然抬手抓住他的手腕。趙寶珠被拉得一頓,轉過頭來,便見葉京華溫和地看著他,說:
“只記得切莫動氣。”
趙寶珠一怔,接著想起來齊大夫是交代服藥期間不得動氣,趙寶珠見葉京華如此關心自己,很是感動地點了點頭:“好,我記得了。”
葉京華笑了笑,遂放開他。
趙寶珠于是走上高臺,外面阿隆開始叫人進來。
人還沒進來,趙寶珠往座上一坐,隨手摸到幾張公文,拿過來一看,便見葉京華的一筆好字,細細寫了早上他還睡著時衙門上的幾項案子。其中各種情形,所訴條款,苦主姓名、面貌、家住何處全部記得一清二楚。
趙寶珠看了,心頭又是一暖。這本該都是衙門上的文書,也就是程聞脩做的事。但他耳朵被咬傷,趙寶珠便將他趕回家養傷了,因而這些活都沒人做。
少爺做事從來都細致入微,趙寶珠心中十分妥帖,剛開始審案子時還目光還仍不住往座下飄。
葉京華正坐在下首安靜地看公文,時不時喝一口茶,雖是坐在公堂上,卻如同在尋常茶樓酒肆上坐著一般,十分怡然自得。趙寶珠審案的時候,他并不出聲,只顧做自己的事。因而百姓走上前來,或因著相貌注意到他,好奇他的身份,卻又很快只顧著跟趙寶珠申訴自己的案子了。
趙寶珠一開始還時不時想看一眼葉京華,可幾個案子下來,其他的便全忘了,眉頭也蹙得越來越緊。
約莫過了兩柱香的功夫,阿隆站在堂下,小心翼翼地抬起眼。
只見趙寶珠坐在堂上,背靠在太師椅上,一雙貓兒眼微微瞇起,面色冷白,手一下下地敲著桌子。
下邊兒的人說了句什么,趙寶珠聽了,眉心極具威懾地一皺:
“你再說一遍?”
阿隆心中登時一凜,面皮一緊,知道是趙寶珠又要發火了。
堂下本就抱著僥幸的心,一見趙寶珠的臉色,登時縮著脖子不敢說話了。
誰知趙寶珠最恨的就是他們的這幅小人嘴臉,一時心頭便竄起火來,伸手便抄起驚堂木,高高舉起——
然而就在這時,堂下一聲輕咳傳來。
趙寶珠動作一頓,轉過眼去,便忽得對上了葉京華的目光。
只見他不知什么時候放下了公文,單手撐著額角,一雙冰雪雙眸直直看著他,輕輕蹙著眉。
趙寶珠登時如同兜頭一盆冷水澆下,想起這還是在葉京華跟前,心頭的邪火登時熄了。
堂下人見他舉著驚堂木,長大了嘴巴僵在原地。趙寶珠看著他,尷尬地咳嗽了一聲,緩緩坐了回去,改為將驚堂木’啪’得一下拍在了公案上:
“快給我老實交代!”
堂下人已被嚇得屁滾尿流,也未注意到趙寶珠的異樣,’噗通’一聲跪到地上,向趙寶珠磕頭如搗蒜,什么都交代了。
趙寶珠此刻已然不生氣了,待審完了這一樁,有些心虛地朝堂下望去,便見葉京華復又低下頭看公文去了。趙寶珠細細看了半響,沒打量出他心情好壞,只是接下來心里都存了個影兒,審案子的時候冷靜了些,再沒有發火了。
終將案子審完了,阿隆倒是驚奇,將茶拿了給趙寶珠喝,下去時又看了眼葉京華,心中恍然大悟,他就說今日老爺脾氣怎得這么好,原來是在看大舅子的眼色!
高臺上,趙寶珠喝了口茶,暗暗看了葉京華一眼。
見他正低著頭,看不清面色,這才敢磨磨唧唧地移下座來,緩緩走到葉京華身前,小聲叫他:
“少爺。”
葉京華這才抬起頭來,目光緩緩在他臉上轉了一圈,將趙寶珠拉到旁邊的座上坐下,拿出絹帕來給他按了按額角:
“急得一頭汗。”轉而又遞給他一盞茶:“喝點茶潤潤嗓子。”
趙寶珠見他似是沒生氣,心下稍安,接過茶喝了一口,重重嘆了口氣,道:“少爺不知,這些人太不像話,整日里偷雞摸狗,沒個正形,我實在看不過!”
葉京華看著他,睫羽動了動,眸光微閃。他坐在這兒,雖本意是想留心著不讓趙寶珠動氣,傷了身子,卻不想在旁邊看著,卻頭一次發覺了趙寶珠在外人面前的樣子。
他靜靜凝視了趙寶珠一會兒,待他喝了茶,將氣喘勻凈了,才伸手輕輕握住趙寶珠的手:
“這兒有穿堂風,你才出了汗,小心著涼,我們去后面說話。”
趙寶珠和他的修長的五指一握,心下立即酥麻,一時什么都不知道了,順著他的力道便站了起來,順著走到后堂上去。
阿隆綴在后頭,本想跟上去,然而見兩人舉止,忽然靈臺一動,莫名覺得不便跟上去,驀地頓住了腳步。
待二人走遠了,阿隆才一個激靈,有些發怔,心下’嘶’了一聲。剛才看兩人一前一后地拉著手,不像是摯交好友,怎、怎么……倒像是兩口子似的?
·
后堂上,兩人進了屋子,果然暖和了不少。
趙寶珠剛和葉京華撒開手,微微松了口氣,剛想抬手摸摸自己的臉燙不燙,就忽而聽到后頭門被關上插銷的聲響。
趙寶珠一怔,剛回過頭,就見葉京華立于他跟前,垂下眼,拉著他的手細細上下看了趙寶珠好一會兒,才道:
“往日里都不知你還有如此威儀,竟是我有眼無珠了。”
趙寶珠聞言臉一紅,眉頭顫了顫,一時被葉京華夸獎,竟不知如何反應:“少、少爺,這是哪門子的話——”
葉京華笑了笑,眸中仿若盛著萬千星河:
“往日里只見你機靈聰慧,勤奮好學,卻當你年紀小,總怕你到了外面會被旁人騙了去,卻不想你有這般處事之能。”他說到這兒,略微一頓,斂下眸,聲音略低了些:“初聞尤家之事時,我滿心擔憂,現細細想來,你能靠一己之力料理一地豪強鄉紳,是件極了不起的事,我竟一句夸贊也沒有,實在是我慢待了你。”
趙寶珠被他說的兩頰通紅,葉京華即是他最崇拜之人,又是他的心上人,今兒聽他這么說,心緒頓時激蕩澎湃:“少,少爺快別夸我了,再夸我就要羞臊死了!”
葉京華聞言嘆息一聲,眸光閃爍,抬起手,極其愛憐而痛惜地碰了碰趙寶珠紅嘟嘟的臉頰:
“怎么我才一會兒沒看見,就長這么大了呢?”
趙寶珠簡直要融化在他的眼眸中,覺得自己一顆心都要被揉碎了。
他抿了抿唇,也抬眼看著葉京華,貓兒眼中眸光閃爍:“我長大好些了,不日就滿十七了。”
“是了。”葉京華聞言,神情更柔和了下,手自趙寶珠臉上移開,又放到他的肩膀上,聲音極盡溫柔:“我早為你備了生辰禮,現都一并帶來了,你將單子拿去看一看,若有什么旁的想要的,都與我說。”
趙寶珠聞言一怔,接著很開心地笑起來:“真的嗎?”而后卻疑惑起來:“生辰禮便是生辰禮,怎么還有單子?”
聞言,葉京華張口似是想解釋什么,隨即卻又一頓,合上唇含蓄地沖趙寶珠笑了笑,抬手摸了摸他的臉頰:“到時候你便知道了。”
聽他這么說,趙寶珠雖然疑惑,便也沒深究,只開心地沖葉京華笑。一雙貓兒眼中波光粼粼,卷翹的睫羽微微顫抖,唇角浮現兩枚深深的梨渦,一片真情無限。
葉京華撫在他側臉的手久久停留在趙寶珠的鬢角旁。
兩人不知不覺靠得極近,屋子里的碳爐混合著葉京華身上的冷香,熱意漸漸升騰。
然而就在這時,門口傳來一陣小心翼翼的敲門聲。似是也知道自己打擾了屋里的人,阿隆的聲音十分低弱:“老爺……大人,老爺的藥熬好了。”
趙寶珠不想喝苦藥,也不知為何有些舍不得葉京華,放在他臂膀上的手微微用力,揪起他的一片衣袖。
葉京華指間繞了一縷趙寶珠的烏發,他聽到了門外的聲音,手指微微一動,繞著那縷烏發輕輕捻了捻。
“先喝藥。”他放下手,烏發自指間滑出,拍了拍趙寶珠的肩,轉身去應門。
不一會兒門栓轉動的咯吱聲傳來,一股冷風自門縫鉆入,吹到了趙寶珠面上。他打了個激靈,這才覺得面上的熱意褪去幾分。
門外,阿隆戰戰兢兢,雙手為葉京華奉上藥碗。葉京華接碗,垂眸看了眼碗里的藥汁:“熬了多久?”
阿隆縮著脖子,小心翼翼道:“按、按齊大夫說的,溫火熬了三個時辰了。”
聞言,葉京華點了點頭,抬眼看向阿隆,見他一副害怕自己做錯事的鵪鶉模樣,神色緩了些:“做的好,難為你記得。”
聞言,阿隆’唰’得一下抬起頭,滿臉驚喜。他還以為自己打擾到了這兩人,沒想到葉京華竟然會說這樣夸獎他的話。
要是阿隆真是條小狗,現今尾巴應當已搖成到天上去了。
葉京華沖他笑了笑,旋身走回屋內。
待門關上了,阿隆還站在門前,心道還是有新來的知府大人好。這位大人長得又好,還知書達理,最重要的是老爺怕他,受他的管,這下不怕老爺不吃藥了。
想必有人這么盯著,那寒癥的病根兒很快便能去了!
阿隆默默想著,離開之前又回望了大門一眼,可惜這門沒有窗子,什么都看不見。這知府大人什么都好,就是老愛跟老爺動手動腳的。
·
門內,趙寶珠被葉京華拉著在桌邊坐下。
“先喝藥。”
趙寶珠望著那藥,看著確實比之前縣上醫生開的要清不少,似是沒那么苦。
然而葉京華見他猶豫,還以為是趙寶珠怕苦,便溫聲道:“我問過齊大夫,這方子不苦。”
趙寶珠本來都要端起來喝了,結果一聽這話,忽然改了主意,沒動,只拿一雙眼睛瞅著葉京華。葉京華見了,眉梢微動,伸手便將碗端了起來,用勺子攪了攪,舀起一勺遞到趙寶珠唇邊:“來。”
趙寶珠這才湊上去,將藥汁喝下去,果然不苦。
也不知是方子不苦,還是人的緣故。
兩人就這樣湊在一頭,一口口喂,若不是飄散的淡淡藥香,恐怕旁人見了還以為是在喝糖水呢。
喝完了藥,葉京華還問他:“苦不苦?”
趙寶珠立即道:“不苦,一點都不苦。”話音剛落,葉京華便拿出一小錦囊來,抬眸看他:“既不苦,那這糖我還給不給你吃了?”
聞言,趙寶珠馬上換了副面孔,砸吧砸吧嘴巴,品了品后道:“還是有點苦的。”
葉京華莞爾失笑,自錦囊中拿出糖來。
趙寶珠將糖含進嘴里,眼神立刻亮了亮:“這是夫人的糖。”
葉京華微笑:“舌頭倒靈。”說罷將一整袋糖都給了他:“母親知道你愛吃,特意讓我帶與你。”
趙寶珠聽了這話,腦中浮現出葉夫人絕代風華的面孔,心中忽然一頓。
葉夫人怎么舍得使少爺來這么遠的地方呢?趙寶珠想道。
自古以來,皇親國戚,天潢貴胄便與庶民不同。更何況葉京華才華驚世,不是一般的紈绔子弟。趙寶珠忽然想起早年間偶然聽得縣學上的教諭在講學間隙說過,前朝皇帝的結發妻子,賢莊皇后有一侄兒,也是少有才名,一舉摘得狀元,在翰林院歷練幾年后,以未及弱冠之齡便任職兵部侍郎。
侄兒尚且如此,何況是嫡出兄弟?
歷來前三甲入翰林,至少得待滿三年,待兩年的已屬不尋常,然而細細算來,葉京華竟然只待了小半年。
趙寶珠不自覺皺起眉頭。待在翰林院也不全是為了編書,天下讀書人都知曉那是一個極好結交人脈的場所,葉京華只待了半年就來了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于他的仕途是無益的。
“怎么了?”
他方剛剛蹙起眉,葉京華的手便伸過來,輕輕撫過他落下的一縷額發:“有心事?”
趙寶珠抬起眼,看到葉京華溫柔的神情,猶豫地咬了咬下唇,微不可查地深吸了一口氣,良久之后才鼓起勇氣,道:“少爺——是不是為了我,才來這兒的?”
他話音還未落下,葉京華的回答便已傳來:“不是為了你*,還能是為了誰?”
第75章 六縣令
趙寶珠聽到這句話,差點一口氣沒喘上來。
葉京華卻似沒注意到他的異狀,道:“這小半年,我連你一點只言片語都未收到,不知道多么憂心。”
什么?趙寶珠聞言一愣,接著也顧不上害羞了,驚異道:“怎么會,我給少爺寫了回信——”
還讓那尤家快馬加鞭送往京城——趙寶珠心中一頓,開始懷疑是否那已魂銷九泉的尤乾陽奉陰違,實則并未將他的信件送出。那想一想又不大可能,一是他料那軟腳蝦沒這膽子,二是彼時抄家時并未在尤家找到他的信件。
到底是怎么回事?趙寶珠蹙起眉。
似是看出他面上的疑惑,葉京華垂下眼:“你可知我是怎么知道你遇上麻煩的?”
趙寶珠聞言一凜,卻是,這尤家一事,不知葉京華是如何知曉。尤家之所以能在青州盤踞多年,自然有前任知府欺上瞞下之功。連當地巡撫都不曾得知,更不用說是京城。葉京華身在翰林院,又是如何得知?
葉京華也并未吊他的胃口,徐徐誘導:“你且想想,驛站在何處?”
趙寶珠一皺眉,接著恍然大悟:“驛站在資縣!”
不管尤家彼時如何想巴結他,也不可能單派人馬一路將信送到京城,頂多是尋匹快馬送于驛站罷了。而無涯縣內并無驛站,而最近的驛站在隔壁的資縣。若尤家沒跟他耍花腔,那必定是驛站那頭出了問題。
“驛站怎么了?”趙寶珠疑惑,難不成有人會故意截他的信不成?
葉京華靜靜看著他,適時開口:“這尤家涉及甚廣,光是生絲一項,便收益甚巨。然這一項惠及之人不僅是州府一處——”
趙寶珠本還神情疑惑,聽到這里,忽靈臺一清,驟然明白過來:“是了!還有其余六縣!”
生絲稅賦每州都有定量,這青州一地的絲稅八成都被無涯縣交了,那其余六縣自然就交的少了。趙寶珠眼珠一轉,心下已有了計較,稅賦一事何其重要,此事其余六縣的縣令一定知曉。恐怕就算他們未曾和尤家有什么直接的合謀,也至少是心照不宣,坐享其成!
葉京華見他明白過來,嘴邊帶了些笑意,道:“你行此舉,必是被他們察覺了苗頭,他們對你防備,故才扣押署了你名字的信件。”
他頓了頓,伸手順了順趙寶珠耳旁的發絲:“你能想到遣人親送罪證于巡撫手上,必是察覺了不對。”
趙寶珠此刻也顧不得葉京華的小動作,眉頭緊皺,點頭道:“我見少爺久久未有回信送來,便覺得事情不對勁,只是——”
只是那未想到里頭竟有這樣的彎繞!趙寶珠越想眉頭皺的越緊,他的頭一封信竟然都未送到葉京華手上,定讓京城那邊兒的人都憂心了。而那姿縣縣令也實在是可惡!從這件事便已能看出他們對青州的絲稅亂像早有察覺,然而卻不向中央稟報,縱然不能算同謀,也已足足夠治他們一個瀆職之罪!
更何況這絲稅本就該是青州七縣共同分擔,縱然將無涯縣多交的份額分攤下去會加重其余六縣的稅賦負擔,這也是他們早應該交的!這些人知情不報還不算,他這邊兒要有所動作,他們竟然還敢攔截他的信件。
……何其無恥!
趙寶珠越想越生氣,心頭一下子竄上,身子也跟著’騰’得一下從椅子上彈了起來:
“爾等鼠輩!”
趙寶珠大罵出聲,接著在屋里踱步起來,兩眼中冒著火:
“何其猥瑣愚蠢之輩!他們與我同為朝廷命官,掌一縣之地,竟然就為了這么一點蠅頭小利行如此不端之為!我竟不知周身有如此陰暗小人,真、真是——”
趙寶珠氣得跳腳:“氣煞我也!”
葉京華見狀趕忙伸手抓住他,輕輕將趙寶珠拉回:“行了,說這個不是讓你生氣的。”
趙寶珠一聽,心中怒氣一滯,順著葉京華的力道坐到了他懷里,低聲嘟囔:“我就是看不過……他們本為官,竟然助紂為虐。”
葉京華將他攬著,見趙寶珠一臉悶悶不樂的神色,嘴角浮現些笑意:“人為財死,鳥為食亡,自古如此。不是什么人都能如我們寶珠一般不慕榮華,澄澈冰心。”
趙寶珠忽然被夸獎,心中怒氣’咻’的一下子消下去,不好意思地微紅了臉:“我……我也沒那么好,錢財誰會不喜歡呢?”
葉京華的手攬在他腰上,聽了這話,不知想到了什么,手微微用力了些,幽幽道:“我看你是不喜歡的,要來這么遠的地方,銀票都不拿一張。”
趙寶珠聞言一愣,半響才想起過來葉京華口中之事。他當日離開京城之時,李管事曾要硬塞給他一匣子銀票——那可是一張就是一百兩,趙寶珠說什么都不肯收。最后老管家都跪下了,他才不情不愿地拿了二十兩走。
葉京華一提,趙寶珠便心虛,當即輕輕咳嗽一聲,轉移話題道:“所以少爺是知道我這兒出了事,才來找我的嗎?”
葉京華看他一眼,沒戳穿趙寶珠的心虛,微微笑了笑,斂下眸道:“算是吧。”
覺得青州有異是一方面,但就算沒有尤家的事,他也一樣會來。
青州偏僻,除卻葉京華,趙寶珠在朝中沒有人脈,故而不知京城現今已經為葉京華外放之事鬧了個底朝天。
葉京華到一名不見經傳的州府上做了知府一事讓官場上吵了個沸反盈天。要知道這一年葉家可是出盡了風頭,先是葉京華沉寂三年后忽然下場春闈,緊接著就一舉奪魁,被點了狀元。轉眼沒過兩天,宮里的宸妃娘娘就被冊封貴妃。
一時間葉家風頭無兩,不少人猜測皇恩待葉家姐弟如此隆恩,待五皇子成人之時,元治帝便會冊宸貴妃為皇貴妃,五皇子為新太子。
至于為何不是皇后,乃元治帝在二十多年前先皇后大行之事,曾廣為立誓不會再立皇后。
然而斗轉星移,現今太子無蹤,皇宮也早換了新人。
因而在葉京華外放的消息于京城官場宛若一道驚雷。葉京華自殿試后入翰林院才小半年,就突然被外放,還是去青州那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其余人不管怎么看,都未能參透這其中的深意。但凡勛貴子弟,哪個離了京城?就算是要外放,也就是暫時巡視,元治帝怎得會派一個知縣的任給葉京華?若說是什么姑蘇、宣俯等繁華重鎮便罷了,竟還是青州府那等偏僻之地。
一時間葉京華,連至葉家失寵的傳言甚囂塵上。
這次派任太出乎意料,讓平日里葉府門前絡繹不絕的各路大小官員都嚇得紛紛躲開,讓葉家的門檻很是清凈了些時日。
待到元治帝為破除謠言,一連重賞了葉相與在刑部供職的葉宴真,且在宮中為五皇子辦了場極其盛大的生賀典禮后,這才朝堂稍稍安靜些。
葉府門前再次熱鬧起來,然而人們又開始猜測起來,是否不關葉家的事,是單葉京華一個觸怒了元治帝。
京城中篤信這個說法之人甚多,甚至夸張到說這是皇帝已下定決心要’放逐’葉京華。
然而葉京華卻并不在意。
他攬著趙寶珠,心情很好。
因為趙寶珠正小聲與他抱怨:“真讓人生氣,現今事情這么多,我實在抽不開身,要不然定得即刻去問問那資縣縣令是什么意思。”
趙寶珠憤憤不平,已想好要將此事上奏,可到底不解氣,若不是此刻農忙,他人已經殺到資縣。
屋里暖意洋洋,葉京華面上啜著笑,手環過少年清瘦的腰背,垂眸看著懷中人泛著嗔怒的貓兒眼,“早知道你會生氣。”他微笑著,濃睫微斂,掩星辰般的瞳眸:“我已下令,明日他們便到齊。”
趙寶珠一愣,隨即明白過來’他們’是誰,驚喜道:“你是說各縣縣令?”
葉京華點了點頭,“原本我初到任,他們來拜見也屬尋常。”
趙寶珠硬是怔愣了數息,才回過神來,登時高興得雙頰迅速漲紅,不知該如何言謝,一個沖動撲進葉京華懷里:
“少爺,你真好!”
他雙臂緊緊環住男子肩臂,激動道:“我……我真不知如何謝你才好。”
葉京華無言,淡淡笑了笑,眸中極快地閃過絲縷暗芒,抬手在趙寶珠背上撫了撫。
·
隔日,六縣令果然到齊,滿滿坐了一堂。
這事兒換任何其他人來做,人恐怕都不會來的這么齊。一時因為六縣各地距離有遠有近,二是由于此刻正是農忙時節,要所有人都抽出時間,還要在兩日之內趕到青州州界內最偏僻的無涯縣,基本意味著位于距離遠些的縣令自接令的當時就得啟程。
然而這六個人還是聚齊了,一個都不差。
單這新知府姓一個’葉’字,就夠他們將馬鞭揮出火星子了。
要知這可是正正經經的皇親國戚,他們六個捏做一塊兒,估計都不夠這位爺一口吃的。
座下六人皆是面色惴惴,而其中,又是那資縣縣令最為心虛。只見他似是特意打扮過,穿了身嶄新的官服,胸前的仆雀紋樣閃閃發光,可照樣掩飾不住他青白的面色。
資縣縣令弓著身,一個勁兒地擦額頭上的冷汗,卻又不想太露怯,于是時不時清一清嗓子,端起茶盞來喝一口。
誰知堂下就他一個人頻頻動作。反倒更顯眼了。
資縣縣令恍然未覺,還在跟隔壁坐著的岐縣縣令搭話:“王大人,你看這椅子,我坐著不似凡品啊。”
岐縣縣令一點兒都不想理他,唯恐被牽連。
他們自被叫到無涯縣來,就知大事不好。這位葉公子剛到任,連歇都沒歇腳,當即就上任知府陳斯抓了,又馬不停蹄地趕到了無涯縣,如今還叫了他們來,但凡是有點兒腦子的都從這一系列的舉措中品出了兩點:一,陳斯已徹底倒臺,二,這位葉公子是站在無涯縣這一邊兒的。
只是眾人都不清楚這位葉大人為何會一來有如此雷霆手段,且跟趙寶珠像是商量好了似的,這邊兒才斬了尤二尤三,那邊兒就把陳斯的老巢連鍋端了。
他們唯一知道的就是這趙寶珠與葉二公子乃是今年的同榜新科進士。可是往年里一榜的人也多了,況且兩人既不是師出同門,出身又可謂是云泥之別,一個狀元一個三甲,連在榜上名字都隔出大老遠,怎么會認識呢?
難不成這勛貴公子和寒門窮小子之間,還能真有什么機緣不成?
眾人一時各有心思。而大多還是傾向于此事乃皇帝秘旨,要葉京華來清除奸佞。不然無法解釋葉京華為何動作如此之快。
資縣縣令見沒人理會他,自討了個沒趣。只好低下頭又開始擦汗。
公堂上一時十分沉悶。然而這等沉默并未持續太久,眾人便聽到一陣腳步聲:“知府大人,縣老爺大駕來臨——”
隨著阿隆洪亮的聲音,葉京華與趙寶珠并肩走入堂中。
六縣令一齊震撼,不錯眼地看著自后堂上走來的兩個人影。
不是一前一后,那跟他們一樣著仆雀官服的少年連半步都未落后,就這樣走在著飛鶴官服的俊美男子身邊,兩人親親熱熱地就進來了。
第76章 撐腰
眾縣令轉過頭,怔愣地看著走來的兩人。
那著飛鶴官服的公子自然就是葉京華了。
待看到他走出來,眾人似乎才終于有了實感,那位宰相之子,宸貴妃之弟,當朝皇帝的妻弟——竟然真的來了青州當知府。
他不消開口,通身氣魄和璨燃眉眼已然讓眾人了然了他的身份。
諸縣令中在京中稍有人脈者,都曾聽聞過此子美名。
京城中曾有言,高門貴女千萬,一半望東宮,一半傾午門。
東宮自然指的是先太子,而葉府本家正位于南午門外。
而那寵冠六宮的宸貴妃娘娘,更是尚在閨閣之中便有美名。葉京華真人貌比潘安,并不出乎他們的意料。真正在在場眾人的心落到谷底的,是這位葉二公子待趙寶珠親近的態度。
只見兩人并肩走出,葉京華朝高堂上去,臨別之際手在那著縣令官服的少年身后微微一帶,是個禮貌又親近的姿勢。
眾縣令的心中登時如重石墜下。
所有人瞪著趙寶珠,目光仿佛要穿透他的臉皮,看看這俊秀兒郎皮下是何等妖孽,憑什么能讓葉京華如此以禮相待——難不成就是這小子長得白凈些?
另外幾個縣令皆近而立之年,見狀差點沒把自己的胡子揪掉。
眾人看著葉京華到高堂上端坐,而趙寶珠則走到下首,直直往左側最上首那個座位走去。眾人轉過目光,換成瞪著他,表情都不太好看——他們是說為什么堂上幾張桌子,就唯有上首的沒放茶水,原道是給這趙縣令留著的!
趙寶珠普一落座,阿隆立即上前,為他斟上茶水。
眾縣令繼續瞪眼,見趙寶珠竟然一點兒要起身與他們見禮的意思都沒有,臉色登時更難看。
雖他們與趙寶珠都同是七品官職,但按資歷,趙寶珠初來乍到,按年齡,他們一個兩個都大趙寶珠至少一輪兒往上,按禮應是趙寶珠主動向他們見禮才是。沒成想這人一屁股就坐下了,還坐在他們上首。
然而眾縣令雖覺被下了面子,卻都未開口斥責。他們現在都心虛著呢,生怕葉京華一開口就治他們一個同黨之罪,讓他們跟那已下了大牢的陳斯作伴。
其中最為心虛的資縣縣令更是主動向趙寶珠搭話,頗有些討好地笑了笑:“這位就是趙大人吧,我們同僚一場,沒成想現在才相見,趙大人真是一表人才——”
然而趙寶珠根本沒理會他。
只見著半舊仆雀官服的少年抬著瘦削的下巴,端著茶,轉過眼珠,目光在他臉上一剜,隨即轉回去,竟是個連半個字都不愿跟他說的高傲模樣。
資縣縣令臉上的神情凝固,眉尾抽了抽,似乎沒想到趙寶珠會這么不給他面子。
他雖是心虛,卻亦是在資縣掌權十數年的老縣令了,這會兒被趙寶珠這樣甩臉子,再好的心態也有些不穩,臉色黑沉下來。然而還沒等他能怎么樣,趙寶珠便冷哼一聲,接著將手中的茶盞重重放到了桌上。
茶盞與桌面相擊,’咚’的一聲。
資縣縣令為之一震,心下的火忽然熄了——因為他察覺到趙寶珠心里的氣比他更大。看那架勢,若不是桌子是上好木材制成的,說不定剛才那一下就得將桌面磕破了。
堂下一時無話。眾人眼觀鼻鼻觀心,沒人再觸趙寶珠的霉頭。
此時,上首的葉京華自趙寶珠身上收回目光,看向眾人,淡聲道:“今日召諸位前來,事出緊急,還請見諒。”
葉京華一發話,眾人皆抬起頭來,當然沒人敢接這個話,紛紛站起來一陣推諉。
然而葉京華也就是說說罷了,他抬著眼,靜靜看著眾人說場面話。
在場縣令雖為官多年,但到底只是地方官,從未見過什么大陣仗,看著葉京華的臉色,竟然連場面話都不太說的下去,聲音漸漸低了下去,不出幾息,堂上便重新安靜下來。
待眾人都訕訕坐了回去,葉京華才斂下眼,微微向后靠在座上,平靜道:“今日為何召你們前來,諸位應該心里清楚。”
他只說了這一句,便沒有下文了。
眾縣令本就心虛,聽了這樣沒頭沒尾、冷冷淡淡的一句話,更加惴惴不安。坐的最遠、也是資歷最老的安縣縣令站起來,朝葉京華拱手道:“知府大人召我們前來,想必是為了罪人陳斯一事。”
現今陳斯只是被監禁,尚未被判罪,然而他一開口就將陳斯打成了罪人,對葉京華的討好之意不言而喻。
葉京華聞言,并未說好與不好,只是道:“繼續說。”
慶縣縣令小心抬眸看了一眼,未從葉京華臉上看出喜怒,將身子俯地更深了些,極盡謙卑道:“今尤家勾結官府,兼并土地,強取民財,貪贓賄賂,草菅人命——等等罪行大白于天下,我等皆震撼驚愕。知府大人親臨,雷霆手段扣下陳氏罪人,我等皆歡欣鼓舞。此事生于青州,我等愚人卻并未察覺,實有失察之罪,還請大人責罰。”
他這一番話先贊美了葉京華,又貶低了自身,聽起來很妥當。然而細想便知他是用一個’失察之罪’將在場眾人都摘了出去。只要葉京華開口應下來,照著這個責罰,就相當于是承認了他們只是失察,而不是陳斯同黨。
葉京華沒說話。
慶縣縣令彎著腰,拱著手,幾息過去,額頭泌出冷汗。
他說到這兒,另一邊的岐縣縣令忽然站起來,朝趙寶珠俯身作揖:“我等也得向趙大人道喜!幸虧有趙大人明察秋毫,剛正不阿,以雷霆手段捉拿了那尤氏一族,肅清賊亂,才有現今真相大白之日——”
由他帶頭,眾縣令皆站起來,紛紛朝趙寶珠道謝。
若換個面皮淺的,見這么多’官場前輩’都拉下臉來如此謙卑地道歉,也許就禁不住臉軟應下來了。可惜趙寶珠對外從來都是鐵面無私,臉硬心烈,他冷眼看著眾人急于巴結的嘴臉,眼眸逐漸透出怒色來——
這些老匹夫!真是個個都狡猾如千年狐貍,姿態放得如此低,說的話看似真誠,卻都是在打邊鼓,一點兒沒往正事上說——
趙寶珠心頭竄火,端著茶盞的手一抖,有點兒想直接沖面前這人頭上扔過去。
然而他到底還存著一絲理智,知道朝廷命官打不得,至少不能在明面兒上打。
趙寶珠心里的怒火水漲船高,壓著沒發火,憋得眉尾直跳。
幸好葉京華清泉一般的聲音從上首傳來:“行了。”
眾人行禮的動作一下子停住,齊齊看向葉京華。只見他側過頭,召來侍候在一邊的阿隆,將一疊公文遞給他,低聲吩咐:“將這些交給各位大人。”
阿隆乖順地應下,走下高臺,將手里的公文一本本分給各位縣令。
人手各個一本,只除卻資縣縣令。
見阿隆遞出去最后一本,資縣縣令登時面若金紙。
不過拿到了的也沒好到哪去——幾個縣令翻開一看,只見上面逐條列出了各縣往前十五年的生絲稅收繳納實輛,何人查收,又是何人簽字畫押,運往京城,全都記錄得一清二楚。
眾人面色登時一變。若說之前只是不安,現在他們則是真的自覺大難臨頭,面色灰白下來。
他們原先雖也想過葉京華是否會查到生絲這上頭來,可卻實在沒想到葉京華動作會這么快,要知道這些生絲稅務乃是陳年舊賬,青州一州之地,各類賬冊如何繁雜。而上任縣令陳斯為了受賄而從中作梗,糊弄添減之事也頗多。葉京華上任才幾天?竟然就把數目都給全數理清了出來——
不僅是各縣縣令,連趙寶珠見狀都暗暗吃了一驚。葉京華這幾日都跟他在一處,連州府衙門都未回過,什么時候做的這些工夫?
不過這事發生在葉京華身上,倒似乎也不稀奇了。少爺向來是這般運籌帷幄,望情知事,不必親臨,便能決勝于千里之外。
趙寶珠在這邊兒想得出神,另一邊兒,各縣令卻是方寸大亂,頓時跪作一團,磕頭如搗蒜。
他們算看清楚了,葉京華此次是有備而來,此刻再不求饒,估計明日這些罪證就能遞到巡撫大人案上。更有甚者,若是葉京華直接交給他那個宰相老爹,那說不得他們就要掉腦袋了!!
“求知府大人恕罪!”
一群年過半百的老頭子,一個個都鬼哭狼嚎、涕泗橫流,場面很是滑稽。
趙寶珠在旁邊兒看著,忍不住落井下石:“現在不說不知了?我還當您們諸位年老體虛,該忘的都忘了呢。”
眾人聞言哭聲一滯,臉色一陣青白。趙寶珠這話說得太損,是在諷刺他們方才還在說什么不知之罪,現今看到罪證又麻溜磕頭求饒,被這么個小后生如此諷刺,眾人皆是心肝抽疼。
葉京華也聽見了,看了趙寶珠一眼,接著收回目光,道:“都起來吧。”
眾縣令聞言,還不敢起來,待葉京華的目光在他們臉上略一頓,這才麻溜地一個個爬起來。
待人都站起來了,葉京華才淡聲道:
“我初來乍到,于政務不熟,才疏學淺,若有錯漏之處,還請諸位多擔待。”
眾人一聽這話,皆是一懵,茫然地看向葉京華——這話又是什么意思?
若說新科狀元,世代書香門第的葉京華才疏學淺,但這天下恐怕沒人敢說自己識字了!
然而接著,他們便聽到葉京華接著道:“雖我德行尚淺,但身負皇恩,做事不可不謹慎,往后于生絲稅賦一事,還得按律法行事,以免有所錯漏。”
聽了這話,眾人才恍然大悟,岐縣縣令反應最快,立即符合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此事本就該按照律典而來,往日里是我等做事疏漏,今后由大人當政,我們必定恪守歷律,不敢錯漏。”
有了他帶頭,其余人隨之附和。這話就是在說今后的稅賦得按照律典來,生絲稅賦由各縣均勻攤派。當那陳斯一倒臺,他們便心知這事恐怕有變,因而雖稅賦重了,卻也不算太出乎意料,更重要的是——葉京華言語的意思,分明是在暗示他們若往后積極配合,將生絲稅賦老實交了,以往的那些爛賬,便算作是’錯漏’——
有這臺階,眾人立馬順坡下驢,反復跟葉京華保證今后會恪守稅律,就差賭咒發誓了。
葉京華靜靜聽了,也沒說好還是不好,待眾人說的口干舌燥,才道:
“——諸位有此心,吾心甚慰。”他聲音平淡,說完了場面話,話鋒驟然一轉:“可先前之錯漏不除,終是顯得突兀,若是上官問起啦,不知該如何作答。”
眾人聲息又是一滯,將這話在心中轉了兩圈,這才品出些味道來——這是在向他們追繳以往虧空的稅賦呢!眾人頓時心頭一沉,面皮發緊,那可是近十年之生絲稅賦!現今要讓他們補,哪里來得那么多絲?況且絲不是都由無涯縣交了嗎?到底是不缺朝廷的——
但這話他們也只敢在心里想想罷了,在官場之上、能用錢糧擺平之事,都算不得大事,若是此事不能擺平,彼時東窗事發,他們的腦袋還要不要了!
幾縣中最為富庶的岐縣縣令率先狠下心,咬了咬牙,道:“往年所缺漏之數,下官定按數清繳!”
他一發話,其他人不說也不行了。眾縣令便一個接著一個咬牙向葉京華交了老底。
“嵡縣愿補上虧空。”
“涼縣——”
“理縣——”
眾縣令答了
然而待他們都說完了,葉京華也未表態,而是轉向了趙寶珠:“趙大人,此事你是苦主。”
眾縣令聽到這句話,登時愣住了,沒想到葉京華竟然連在處置上都要問趙寶珠的意見。他們雖然驚異不平,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也說不出什么,齊齊轉臉看向趙寶珠。
趙寶珠端坐于座上,聞言,他微蹙起眉,手扶在額角,瞇了瞇眼:
“此事不妥。”他盯著眾縣令,放下手,眉頭緊皺著道:“若現在才來追繳往日絲稅,受苦的到底是民眾。”
岐縣縣令聞言,眉眼一動。他倒是沒想到趙寶珠會拒絕這么大一塊肥肉。誠然,若要將以往近十年的絲稅一氣收繳,攤派到百姓頭上就是重稅,但是到底逼一逼、擠一擠,也就罷了。
趙寶珠不想要更好,岐縣縣令心中暗自欣喜,而這時,上首的葉京華卻道:“趙縣令可有他法?”
趙寶珠抬眸看了眼葉京華,知道他是在給自己搭臺子呢,略微思索一番,眼珠一轉,心中便有了數:“想必諸位都知道無涯縣近年來受尤氏一族盤剝,民生凋敝,官府深受其掣肘,許多利民之措都無法實施。本縣一無驛站,二無學堂,三無水利,想要振興民生,重中之重便是通商,辦學,興水利——”
趙寶珠轉了轉眼睛,首先看向岐縣縣令:“據我所知,外界商隊到青州,都是先至岐縣,若我兩縣可同心協力,互通有無,那必是極好的。”
岐縣縣令一聽,面色立即一僵。話說的倒是輕巧,互通有無——若商隊都去了無涯縣,那他們的生意不就少了嗎?
趙寶珠卻似是沒看到他僵硬的神色似的,又轉頭看向旁邊的理縣縣令:“我聽說此次童試,理縣中秀才之人最多,想必于辦學一事,我還得向齊大人多多請教。”
趙寶珠就這樣將在場的縣令都點了一遍,眾人聽下來,皆是心驚——這趙姓小子竟然對州內各縣的狀況如此了然于心。
要知道他們此前雖未與趙寶珠直接見面,在聽聞他似是對尤家有所不滿之時,心中大多都是輕蔑的。一個毛頭小子,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一上來就想那世族鄉紳開刀,必然不能長久。眾人帶著嘲弄的態度,都不想與趙寶珠扯上關系,只沒想到、他竟然真的將事情做成了!
原本眾人以為,趙寶珠是憑著一腔血勇擒住尤二尤三,然而如今一看,似又不全是。
眾人心驚之時,趙寶珠將各縣優劣點了個遍,最后心滿意足地總結陳詞:“過往之事不可追,但今后之事,還需各位多多襄助啊!”
聽到這話,眾縣令差點將眼珠都瞪出眼眶。個個目光差點將趙寶珠的臉皮剝下來——這趙姓小子不僅無禮,竟還如此狂妄,說是獅子大開口都是低估了他!
要知道往年之絲稅雖多,可也有定量,付完這一筆,他們兩清。
可這襄助發展一事不僅沒有上限,還極其繁瑣復雜,雖長久來看有利于民生,對各縣縣令卻不是什么好事——誰知道這一幫得幫多久!
趙寶珠說罷,眾人一時沉默,都瞪著趙寶珠,誰都不想接這個話。
然而此時,上首的葉京華又適時開口:“此法甚好。”
他一開口,眾縣令齊齊抬頭,見葉京華夸過趙寶珠,便轉過眼,目光不冷不熱地籠在他們頭上:“諸位覺得如何?”
眾縣令能怎么說?他們算是看出來了,這趙寶珠真是不知從何處得了機緣——這位葉二公子分明就是來給他撐腰的!人家擺明了是站在趙寶珠一邊,所謂官大一級壓死人,甚至不提葉京華的身世,他們都沒什么話好說。
眾縣令一連串地俯首附和:“此計甚好,甚好——就按趙大人說的來。”
到了這時,葉京華面上也沒露出什么滿意的樣子來,只見他向后靠在椅背上,淡聲道:“既各位大人愿鼎力相助,便請回去后各擬公文,一一詳述各縣愿如何襄助無涯縣,彼時我一同上奏。”
聽了這話,眾人差點兒沒把牙咬碎——都不敢把頭抬起來,生怕自己猙獰的面孔被葉京華看了去。
這位葉二公子實在是太厲害!才將將及冠的年紀,竟然于為官之道就如此純熟。
要知道這種口頭上的約定,雖這時說了,彼時出了無涯縣,回了自己的地盤,再問起來一問三不住——這是在正常不過的事。然而由葉京華這么一說,忽然就變成他們自愿援助無涯縣。并且還要作為公文寫下來,只要這公文被遞到了巡撫處,今日的口頭約定一下子就成了青州之集體新政,到時候再想抵賴,可就是瀆職了!
眾縣令登時心中泛起苦水,可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也不得不應下來。只恨這葉二公子對官場的彎彎繞繞太清楚,將他們的后路全數堵死,一點兒回轉的余地都沒有。
葉京華看了眾人一眼,一錘定音:“就這么定了,現農忙之時,想必諸位也政務纏身,便都回去吧。“
這時候倒是想起農忙來了,話是說的很好,實際意思就是事情談妥了,趕緊滾。
但葉京華叫他們滾,眾人也不得不滾。縣令們朝葉京華作揖道別,一個二個神情都很勉強,連場面話都說不出來幾句了。然而趙寶珠的面色卻由陰轉晴,一改來時的高傲,竟笑盈盈地起身一路將他們送到門口:
“諸位大人慢走。”趙寶珠滿面笑容,親熱地捉住岐縣縣令的手,眼里盡是真誠:“我年紀小,不通禮數,今后還需諸位前輩多多教導。”
岐縣縣令面上的假笑都快繃不住了:“呵……趙大*人言重了,不敢當,不敢當——”
“誒,這么見外做什么呢?”趙寶珠仿佛沒看到岐縣縣令的勉強似的,道:“若諸位不齊,往后叫我一聲趙小子便是了,大家都是同僚,往后要多多聯絡才是啊!”
誰要跟你聯絡!
諸縣令皆是咬牙,此次一見面,他們就差點剝下去一層皮,再多見可還了得!
眾人心中不忿,卻又不敢表現出來,和趙寶珠一陣推諉,好不容易才走到了衙門外。然而就在這時,身后一直被隱隱約約隔絕在對話之外,晾了許久的資縣縣令小心翼翼地抬起頭,眼珠轉了轉,似是覺得沒人注意到他,竟然想要趁機跟著其他縣令溜走——
“砰!”
他腳一動,兩柄庭杖登時出現在面前,橫在離他鼻尖不出一寸處。
“啊!”
資縣縣令受了驚嚇,一屁股摔倒在地上,滿眼驚恐地瞪著站在他面前的兩個高大衙役——
這時,一道如空谷冷潭般的聲音自他身后傳來:“我說過你可以走了嗎?”
第77章 酸醋
資縣縣令頓時如落冰窖。
雖然先前種種已經讓他有了不詳的預感,但他到底心存僥幸,如今被截住,最后一點希望破滅,這才磕頭求饒起來:“求大人原諒,求大人原諒——”
資縣縣令被衙役提溜到公堂縣,一放開,身體立即就軟了,攤在地上給葉京華磕頭。
聽到這動靜,走到門口的眾人不禁停下腳步,回頭望去。趙寶珠也跟著轉過頭,神情譏誚地看著資縣縣令。他就知道少爺不會放過這老匹夫。
只見葉京華端坐于堂上,開口便是:“罪人李氏。”
資縣縣令磕頭的動作一頓,行動滯澀地緩緩抬起頭,面上的血色褪了個干凈。
葉京華抬起眼,聲音冷極:“你以權謀私,設法攔截損毀朝廷命官信件,包藏禍心,阻撓官府辦案,包庇罪人陳氏,是以為同黨,你可認罪?“
資縣縣令張大了嘴,一臉不可置信地望著葉京華,面上血色褪盡,良久以后才從嗓子里擠出聲音:”大、大人,冤枉啊!我絕無此心——“
他確實有攔截趙寶珠的信件,可那卻與尤氏并不相干,是前任知府下的命令,叫他看好趙寶珠,但凡是書信往來就留個心眼。他聽了,卻因著對趙寶珠的輕蔑沒放在心上,于是待下面的人說有趙寶珠的信件,他看都沒看就讓人截了下來。之后那封信就被他忘在了腦后。
直到陳斯被下獄,當今圣上的妻弟葉家二公子忽然赴任青州知府的消息傳來,他才重新想起信件的事,然而此時急急去驛站尋,卻已然不知道放哪去了。
“請大人明查!我,我絕無包庇罪人之心,我、我也沒有毀壞信件……我連那尤氏族人都未見過,怎么、怎么能算是同黨呢——“
資縣縣令自知大難臨頭,慌亂地尋借口為自己開脫,然而他現在早已失了分寸,說起話來顛三倒四,借口虛軟無比。
葉京華在上頭看著,待他說完了,斂下眸,只說了一句話:“你不必狡辯,那信是趙大人寫與本官的。”
資縣縣令聽到這話,驀地一頓,在震驚之下聽到耳邊土崩瓦解的聲音。攔截朝廷命官的書信在本朝乃是需分配流放的重罪,而真正實施起來,若那封信是趙寶珠私底下寫給家人朋友的,倒還能夠開脫一二,可若是寫給葉京華的——
資縣縣令登時面容灰白,軟倒地上。
后頭旁觀的眾人聞言,也齊齊倒吸了一口冷氣,一時看趙寶珠的目光都不同了。
果然,他們想的不錯,這趙寶珠和葉二公子之間關系非同常人,他們就說趙寶珠怎么會一出手就砍瓜切菜似的將尤江尤乾兩人斬了,敢情是早和葉京華串通好了!
當官久了,心思也就多了,不消葉京華多少,眾人心中已生成有頭有尾的一條故事鏈——必定是趙寶珠察覺尤家之事,并將其告訴了同榜好友葉京華,葉家自然告訴了圣上,所以皇帝才會派自己這位妻弟親自來青州擺平世紳之患。
眾人’想通’了,看資縣縣令的眼神已如看一個死人。
這等大事,想必是陳斯那廝狗急跳墻,才讓資縣縣令攔截葉趙二人間的書信,這人也是個蠢的,竟然輕易就聽信了,將自己攪了進去。
資縣縣令已然是不中用了,攤在地上一句話也說不出。
葉京華轉頭吩咐衙役:“將他下獄。”
外面兒的眾縣令看著他如同死狗般被兩個高壯的衙役架著抬下去,哪里會不知這是給他們的下馬威,登時出了一背的冷汗。心里慶幸他們明面上與那陳斯沒什么往來,要不然被這葉京華抓著了把柄,打成了尤氏同黨,那他們這官帽還戴不戴得住可就難說了。
一時間,眾人心里的那點兒不忿都被畏懼代替,資縣縣令的例子在前,他們僥幸自己逃脫一劫還來不及,也顧不上跟趙寶珠計較了,一行人好生與趙寶珠辭別了一番,才登上馬車一個個走了。
待眾人離開,趙寶珠才回身走回衙門內,看著葉京華從高堂上走下,有些欲言又止。
葉京華的目光落在他面上,神色一下子柔和下來,朝趙寶珠招手:“過來,怎么了?”
趙寶珠依言走過去,回首看了眼門外,壓低了聲音道:“少爺,我那封信……其實并未提尤家的事。”
趙寶珠自己心里清楚,在那封信里他只字未提青州的事情,嚴格算起來,只能算是私人信件,可那資縣縣令既然已將信件毀去,倒也無從對證。
誰知葉京華聽了這話,斂下眼道:“早知道你不會提。”
說罷,他抬起手,不知從何處變出一封信件來,趙寶珠定眼一看,竟赫然正是他托尤家送出的那一封!
趙寶珠驟然瞪大了眼睛:“這、這怎么會在少爺這兒?”
這封信不是被損毀了嗎?怎么會在葉京華手上?那少爺定是知道他在信里并未提及尤家之事——
趙寶珠還兀自驚異著,便聽到葉京華在他耳旁道:”這便是我想教你的,在朝為官,萬不要將把柄交入他人之手。”
趙寶珠聞言一震,接著若有所感,抬眸望向葉京華。便見他垂著眼眸,濃睫掩深瞳,聲音和緩道:“你看,他自己也知未曾損毀信件,然而這信先一步落到了我手中,故而他百口莫辯。他為那陳斯所驅使,攔截你的信件,到頭來卻連信中寫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可見其做事輕率疏漏,此事于他不過能少一兩成絲稅的好處,他卻將自己牽連進了貪污受賄此等大罪之中。”
葉京華說到這人,頓了頓,見趙寶珠認真聽著,沒有不認同或是反抗之色,才接著說下去:“倒持干戈,授人以柄。有人為官謹慎數十載,一有不好,照樣被栽贓陷害,若有把柄落在他人手中,那只有引頸受戮的下場。”
趙寶珠聽了,知道葉京華是在提點他尤家的事。他此次雖然大獲全勝,但除卻葉京華來的巧之外,也是全賴遼東巡撫是個清正剛直的好官。他對尤二尤三先斬后奏,若換個心思深些的巡撫,豈不就是’授人以柄’?
趙寶珠聽懂了,有些羞愧地低下頭。
葉京華見狀,不知他在想什么,便抬手撫了撫趙寶珠的額頭:“可是覺得我手段太狠?其實也不算是冤枉了他,這事他不是第一次做,驛站州府均留有記錄,之前也有縣令想要檢舉尤氏,皆被他攔截下來。”
趙寶珠聞言,抬起眼,搖了搖頭:“不是的,我明白少爺的意思。”
葉京華故意這般發落那資縣縣令,就是為了讓他知道官場之詭譎,若是行事潦草,但凡踏錯一步,便會落得與那資縣縣令一般的下場。
“我知道少爺全是好意,才肯如此勸我,我……下官受教。”
趙寶珠感觸至深,對葉京華作了一揖。
葉京華立即牽住他:“好了,這么生分做什么。”
趙寶珠遂直起身,想到葉京華往日里教他讀書,現今又處處留心教給他為官的道理,十分感念,貓兒眼中眸光似水,仰頭看著葉京華,道:“少爺真為我的良師益友,我能有今日,全賴少爺的教導。”
葉京華聞言,神色一滯,看趙寶珠的眸光暗了暗。
他知道趙寶珠心中光明磊落,又對他仰慕,故而總將他往好處想。實際只有他自己知道,心中對那資縣縣令有多恨。一想到趙寶珠身邊是如何環狼飼虎,連一封信都送不出去,他就日夜后怕。若是趙寶珠行錯一步,未讓人親自將罪證送于巡撫手上,或是半路上出了旁的什么岔子,趙寶珠如今恐怕就不能全須全尾地站在他面前了。
葉京華每想到一次,便后怕一分,也便生出分恨意。
這種情緒他往日全沒有過,而今日既生了這心魔,不見血實在難以平息。
他遠沒有趙寶珠所以為的那么光風霽月。
葉京華微不可查地閉了閉眼,掩去眸中的情緒,抬手捋了捋趙寶珠耳邊的鬢發:
“這些都不算什么,你如此聰慧,又會做事,沒有我也照樣能成事。”
趙寶珠被他夸得不好意思,臉頰紅彤彤,抿了抿唇:“少爺方才看我,可是覺得我脾氣不好?”他可還記得剛剛他不愿搭理那些個縣令,葉京華看了他一眼。趙寶珠兀自反省,小聲道:“我知道我有時候脾氣急,若為長遠計,還是改過了為好。”
葉京華聞言,唇角勾了勾,手順著著他的臉頰滑下,在趙寶珠下巴上一撫而過:
“你這脾氣確實得改改。”葉京華低聲說,見趙寶珠臉上頓時顯出點低落的模樣,他又笑了笑,抬手撫了撫少年耷拉的眉眼:“可為了這些人,倒也不必。”
在他看來,趙寶珠這幅性子若換到他人身上,不免遭人算計。可若是寶珠,他自信不管少年捅出多大的窟窿他都有法子找補。
葉家頭頂上,不外乎皇族那幾人,而趙寶珠性子雖急,對皇家卻是最尊敬不過的。至于其他人,倒也便宜。
趙寶珠聞言先是一怔,接著便笑開了,不禁靠葉京華近了些,一雙貓兒眼笑意盈盈,和他買玩笑:“少爺這般縱容我,這脾氣怕是更改不了了!”
看到他這幅樣子,葉京華還有什么不依的?他眉梢眼尾都啜著笑,摸了摸趙寶珠尖尖的下頜:“那就不改。”
男子的聲音低沉又柔和。
趙寶珠聽了,心尖一麻,接著漸漸酥軟下來,一時竟然想撲到葉京華懷里,再蹭一蹭他。
可他到底沒能將此舉付諸實際,因為門口傳來阿隆的通報聲,說是外頭來人了。
善儀自外面走進,身后跟了一個人。他剛剛門檻,一抬頭,便見葉京華與趙寶珠兩人靠得極近,葉京華的手還搭在趙寶珠肩上,兩人的神情姿態打眼一看,便能覺出其中的親密。
善儀眉尾狠狠一跳。
趙寶珠聽見腳步聲,回頭一看,便見來人是善儀。他心頭一跳,下意識地撒開了拽著葉京華衣角的手,再退后了一步,拉開了兩人之間的距離。
葉京華見狀,看了他一眼,想是有外人來,也從善如流地收回了手。
以善儀的目力,自然是將二人的小動作盡收眼底。他沒有錯過趙寶珠方才面上的依戀,以及見到他來時,眉眼間一閃而過的心虛之色。
他心下驟然一沉,但顧忌著葉京華在場,面上半分也沒露出來,只是斂眉讓到一邊:“大人,老爺,程秀才來了。”
趙寶珠這才看見跟在善儀后頭進來的是程聞脩,登時一驚:“我不是讓你在家歇息嗎?這還傷著,怎么就來了?”
程聞脩自善儀背后走出來,看見趙寶珠,極其靦腆地笑了笑,然而還沒來得及開口,葉京華便道:“是我叫他來的。”葉京華垂下頭,對趙寶珠道:“你不是想讓齊大夫看看他的傷?”
趙寶珠一愣,這才想起自己確實說過這話,抬頭驚喜地看向葉京華:“真的?能讓齊大夫也為聞脩診治嗎?”
葉京華聽到’聞脩’二字,眉頭微不可查地一皺,倒也沒說什么,點了點頭道:“自然是真的。”
趙寶珠大喜過望,心里很是感動。
少爺向來都是如此心細又周全,只要他提過,但凡大小事都放在心上。
趙寶珠笑著看了葉京華一眼,接著轉過頭,趕忙招手讓程聞脩過來:“聞脩,快過來。阿隆,你來幫忙將紗布拆了。“
程聞脩聞言,頗有些不好意思地走過來坐下,阿隆依言走近拆開他耳朵上的紗布,程聞脩還低下頭拿手將傷口捂住,不讓趙寶珠看:“傷口臟污,老爺還是別看了。”
見狀,趙寶珠卻皺起眉,“這有什么?”他身比心快,上去伸手握住程聞脩的手腕便將他的手拉開,仔細瞧他耳朵上的傷口:“我看看……哎呀,這看著還有些炎癥,怎得這么紅?你敷的什么藥?”
程聞脩感到手腕上的熱度,面頰連帶著耳朵都一齊紅了,不敢抬頭看趙寶珠的臉,低低道:“我娘在后山上找了些草藥——”
“這怎么行呢,”趙寶珠有些憂慮道:“還是讓齊大夫好好看看。”
程聞脩見他如此擔憂自己,雖然羞怯,卻也是心中妥帖,抬起眼看向趙寶珠,滿眼皆是柔色:“讓大人擔心了,是我的不是。”
善儀屏息斂目,站在一旁,纖長的睫羽顫了顫,若有所感,緩緩抬起眼看向葉京華。
他是不知,這位以清冷矜貴聞名的葉二公子還有這樣的神情。
善儀在旁看著,垂在身邊的手微微一動,有種想抬手放在腰間劍柄上的沖動。
第78章 吃醋
趙寶珠一心一意瞧著程聞脩耳朵上的傷口,倒真有些憂心了,生怕一個不好留下顯眼傷痕,于科舉有礙。
他正看著,忽然從余光里看見程聞脩的面色變了變。
一只手伸過來,忽然捏住了他的手腕,趙寶珠踉蹌幾步,撞到一個溫熱的胸膛上。
趙寶珠一愣,詫異地抬頭看向葉京華。
少爺拽他做什么?他想著,手腕忽得一痛。葉京華用的力氣頗大,不禁輕輕蹙起眉。
接著,捏著他手腕的五指忽然松開,改為輕輕撫在他背上:“齊大夫來了,別擋住人家看病。”
趙寶珠這才注意道穿著一身灰袍的齊大夫正提著藥箱從外面走進來,恍然大悟,急忙讓出位置來,于葉京華貼在一處。
齊大夫走進來,先是朝葉京華與趙寶珠見禮,接著很快認準了傷員,繞到程聞脩身邊,一看他耳朵上的傷口就皺了皺眉。
“這藥用的不好,炎癥未消又多加濕熱,里頭生了膿毒。”
程聞脩坐在椅子上,低著頭,不知為何,臉上沒了剛才的笑意,隱約透著股蒼白。
趙寶珠以為他是被齊大夫的話嚇到了,趕忙問:“齊大夫,這可有診治之法?他還要讀書,留下疤痕就糟糕了。”
齊大夫保有名醫風度,晃了晃腦袋,撫須道:“這倒也不難。”
有了這句話,趙寶珠放下心來,只見齊大夫輕車熟路地拿出銀針:“還是先讓老夫施針,將膿毒放出,再敷敗毒消腫的藥上去,不出一月便能痊愈。”
趙寶珠聞言,長舒了一口氣,見程聞脩還是臉色不好,以為他是害怕扎針,出聲安慰道:“聞脩,你不必擔心,齊大夫醫術極好,不會太疼。”
程聞脩聽了,這才緩緩抬起頭來,目光在趙寶珠面上短暫地停留一下,有幾分勉強地沖他笑了笑。接著,他移開目光,看向趙寶珠身后之人。
葉京華半斂著眸,抬起一只手按在趙寶珠肩膀上。
同時,齊大夫看準穴位,一針扎了下去。
程聞脩悶哼一聲,低下頭,額頭冒出些青筋。齊大夫適時用帕子擦掉傷口處冒出來的膿血。
趙寶珠看得皺眉,然而還沒等他看幾眼,一只手忽然捂住了他的眼睛。
趙寶珠一愣,下意識伸手要去掰開葉京華的手:“少爺,讓我看看——聞脩怎么好像很疼似的?”
葉京華順手反握住趙寶珠的手:“外傷和內傷怎能一樣?齊大夫知道處理。”
轉眼間,齊大夫已然拔了針,手腳麻利地將傷口包扎好,拿出一只小瓷瓶遞給程聞脩:“這是金瘡藥,一日換兩次,應夠用一個月。”而后又拿了紙筆出來,寫了張方子遞給他:“這是口服消炎鎮痛的,也是每日兩服。”
葉京華一直在旁邊看著,手穩穩按在趙寶珠肩上,齊大夫話音剛落,便開口道:“陸覃,你送程秀才回去。”
陸覃是留在縣衙上為數不多的葉家仆人之一,葉京華平日里在衙門里辦事,很少使喚他,都是叫趙寶珠手下的人去做,他也就靜靜站在一邊,是個錐子都扎不一聲的沉悶性格。
而如今葉京華開口,他應了聲,立即走向程聞脩。
趙寶珠張了張嘴,下意識想上前,卻又不太想掙開與葉京華交握的手,猶豫之下,又覺得程聞脩剛扎了針,還是早些回去休息的好,于是便遠遠朝他道:
“聞脩,你好好休息,等傷好了再回來當差。”
程聞脩欲言又止地回頭望向他——陸覃站在他旁邊,狀似攙扶,實則脅迫般地抓著他的胳膊,根本掙脫不得。他到頭都沒與趙寶珠說上兩句話,就被這么半護送半強迫地’送’出了衙門。
趙寶珠目送他們走出了衙門,才緩緩收回目光,放下心來,回頭感激地看向葉京華:“還得謝謝少爺,處處為我考慮。”
他這話說的真心,齊大夫的醫術他看在眼里,知道這年頭好醫生有多難得。他和程聞脩都是沾了葉京華的光、
聞言,葉京華垂眸看他,忽然問:
“他在你這當什么差?”
趙寶珠聞言一愣,接著道:“你說聞脩?他在我這做文書,有時還算算賬。”
葉京華聽了,沒說好還是不好,又轉而問:“你說他在讀書?”
“是。”說起這個,趙寶珠有些高興,道:“聞脩剛中了秀才,也算是青年才俊。”
葉京華又看他一眼,不知在想什么,眸色暗了些。
趙寶珠這才恍然,趕緊找補道:“當然,誰也比不上少爺。”現下衙門里沒別人,阿隆去后廚看著飯菜,善儀不知走到什么地方去了,趙寶珠頗帶討好意味地牽著葉京華的手晃了晃:“少爺是最厲害的,天下再沒人能比得上少爺。”
葉京華這才露出一點笑意,抬手刮了一下趙寶珠的鼻梁:“少貧嘴。”順手攬住他,向后堂上走去:“既有科舉的打算,不如讓他好好讀書,文書誰做不得?”
趙寶珠順著他的力道往回走,琢磨了一下葉京華的話,倒覺得有些道理。童試過后,細細算來,離鄉試不到兩年,程聞脩若想下場,確實得好好溫書了。
葉京華領他到屋內坐下,道:“你若實在找不到人,我也可從州府調人來。”
趙寶珠聞言,點了點頭,道:“待聞脩的傷好了,我與他商量。”
葉京華聽了這個回答,面上看不出喜怒。他們雖分別在桌子兩邊兒坐下,手卻還牽在一塊兒。趙寶珠手心雖有幼時干農活留下的厚繭,手背卻是光滑的,葉京華的手指在他白嫩的皮膚上輕輕勾了勾,又問:
“他的傷是怎么弄的?”
一提到這個,趙寶珠來了勁,憤憤道:“還不是那該死的尤賊。”
他皺著眉,義憤填膺地將尤江如何在公堂上暴起,咬了程聞脩一口的事情說了一遍,結語道:“那尤賊實在可惡!尚在公堂之上就敢做出如此無視朝廷法度之事,可見其往日橫行霸道,囂張跋扈之極,如此惡徒,不砍了他實在難以平息民憤。”
說罷他頓了頓,嘆了口氣道:“只是連累了聞脩,白白遭此劫難。”
他說完了這一通,這才轉向葉京華。卻見他不知何時緊緊皺起了眉頭,握著他的五指收攏,手上的玉扳指冷硬地硌手背上。
趙寶珠一怔,問道:“少爺,你怎么了?”
葉京華聞言,似是才從什么情緒脫離出來般,抬眸看了他一眼。趙寶珠被他看得一驚,只見葉京華眸色沉沉,眉眼間收得極緊,打眼看過去竟有點陰鷙的意味。
趙寶珠不禁放輕了聲音:“少爺……可是我說錯了什么?”
葉京華盯著他:“竟有這樣的事?我看你衙門上的那幾個人也不像是沒力氣的,他們幾個都按不住那尤乾一個?竟縱他當堂傷人?”
面對他這一連串的詰問,趙寶珠趕忙解釋道:“也不怪他們,實在是事出意外,陶芮他們也沒反應過來。倒也沒出多大事,后來我揍了他一頓。”
誰知葉京華聽到這話,目光一下子凌厲起來:“什么?”
趙寶珠登時一噎,被葉京華這么看著,額上竟然泌出些許冷汗來,不敢吭聲了。
葉京華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才斂下眸,手緩緩放開,指尖揉了揉趙寶珠手背上被硌出來的紅痕,好半天才低聲道:“你現在是厲害得狠了。”
趙寶珠一聽著半陰不陽的話,背后立即起來一串雞皮疙瘩,鵪鶉似的縮起脖子。
葉京華看他一眼,閉了閉眼,像是極力按捺住自己的情緒似的,長長出了一口氣。睜開眼,將趙寶珠召到身前來,拉著他的雙手道:
“以后萬不可與如此歹徒爭強斗狠,知道了嗎?有什么事,讓下面的人去做,這么多衙役也不是吃干飯的,哪里需要你親自動手?若不長眼的傷了你怎么辦?”
趙寶珠自知做錯事,但又有些不服,他往日也是村中一霸,況且那尤乾是被綁著的,他上手打兩下又怎么了?這話他憋在心里沒說出來,然而葉京華卻像是看出了他心中的不忿似的,語氣重了些:
“聽到了沒有?”他眉頭皺的死緊,下頜微微一動,語氣中竟有些切齒的意味:“下次敢再犯,我親自收拾你。”
趙寶珠聞言登時心肝一顫,不敢想象葉京華要怎么’收拾’他,趕忙軟聲道:“少爺,我都知道了,你別生氣。”
葉京華眉頭皺著,依舊盯著他不說話。現在連那程聞脩都顧不上了,只后怕尤乾那廝若是傷了趙寶珠該如何是好。趙寶珠軟聲討饒了好一陣,又被葉京華抱到腿上摟著,靜靜呆了一會兒,才緩過勁兒來。
·
之后程聞脩果然留在家中養傷,趙寶珠有些擔憂他的傷勢,想親自去程家看看。可那陸覃倒是靈醒得很,先一步提了藥材去探望,回來與趙寶珠說傷口愈合地很好,已經消腫。
趙寶珠這才放下了心來。
同時,葉京華似是在無涯縣衙門上住了下來。天天與他一處辦公,一處安歇,日日看著他吃飯喝藥,趙寶珠有時夜里嗓子癢,還沒咳幾聲,便有葉京華遞來的溫蜜水。
趙寶珠見他如此體貼入微,心里十分感激,只覺日子像是被泡在溫水里似的,過得甜蜜極了,越發舍不得葉京華,也漸漸不問他什么時候回州府上去。
反正葉京華無論呆在哪,似都是耳聰目明,消息靈通,一州之事全在掌握之中。
在葉京華令下,其余幾個縣令果然擬好了公文送上來。有一日趙寶珠走進衙門里,還看見葉京華正在看下頭遞上來的公文,微皺著眉頭,什么都沒批就遞回給阿隆:
“發回去,叫他重寫。”
阿隆諾諾地應了,拿了公文回過身跑出去。
趙寶珠不消問,都知道這定是不知哪個縣令遞上來的,便笑著問:“還不夠好?我看少爺都將他們打回去好多回了。”
葉京華閉著眼坐在椅子里,姿態有些懶洋洋的,抬手看也不看地就拉住了趙寶珠的手:“寫得不誠心。”
趙寶珠深覺好笑,諸位縣令自然是不誠心的,這是在他們身上直接剜肉下來啊。他捉摸著葉京華恐怕是對著寫縣令肚子里有多大能耐十分清楚,不把他們的油水榨干誓不罷休。不過到頭來,也都是為了他罷了。
趙寶珠緊緊回握住他的手:“少爺傾力相助,我與百姓都感念少爺的恩情。”說罷又道:“現今農忙也差不多要完了,今年的糧食收成極好,少爺要不要跟我出去看看?”
葉京華看了一天的公文,聞言回過頭來,朝趙寶珠笑了笑,眼中盡是柔色:“也好。”
于是兩人便出了衙門,一路朝田間走。阿隆聽聞他們要出門,也跟上來,興致勃勃地跑在最前面。時不時跑得太快了,還會停下來回頭望葉趙二人,活像只出來撒歡兒的小狗。
趙寶珠笑盈盈地跟葉京華走在一起,到了外面兒雖未牽著手,卻也靠的很近,陸覃不遠不近地跟在他們后面,看似安靜,實則眼神卻時刻警惕地注意著周邊。
四人自鄉道一路走出城,來到南山坡下。
當初的絲廠廢墟已消失的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百畝良田,金燦燦地在秋風下掀起一陣陣麥浪,收割好的糧食被人們整齊地壘成一個個麥垛,空氣中都是糧食豐收的清香。
田里的勞作的人們見趙寶珠來了,都紛紛停下手中的活向他打招呼:“小趙大人!”
“小趙大人來了——小趙大人吃過了沒有?”
趙寶珠向他們一一回應,笑著招呼道:“吃過了,都好,都好。”
眾人跟他打了招呼,接著用小心的目光打量起葉京華。這么些日子下來,眾人也知道了他們縣上來了個新知府大人,長得比縣老爺還俊,遠遠看去跟神仙似的,偶爾縣老爺不在,就是知府大人審案子。
也不知他們縣得了什么機緣,竟然一連得了兩位容貌談吐如此出眾的老爺。
雖葉京華平日里輕聲細語的,但氣勢擺在那,眾人反而不敢跟他打招呼,只感用小心敬慎的目光遠觀。偶爾有一兩個由葉京華親自審過案子的苦主打招呼,葉京華便對他們報以微笑。
兩人就這么當散步似的,緩緩穿過田野,雖比不上京城繁華,但滿眼開闊的景色也是一番別樣的滋味。
就在他們轉過南山坡時,遠處忽然出現了個纖細的身影。
那是個穿粗布麻衣的丫頭,梳一條長長的辮子垂在肩上,看起來大概十五、六歲上下,身量不高,卻挑了個大大的擔子。擔子的兩端盛著滿滿兩筐果子,重地將扁擔都壓得彎了下去。
正巧走到趙寶珠面前時,她像是踩到了石子,腳一滑,往地上摔去。
趙寶珠見了,急忙一個箭步上去扶住她:“小心!”
他堪堪扶住了姑娘,扁擔卻歪了下來,果子咕嚕咕嚕滾了一地。趙寶珠眼疾手快地截住一只要滑落到山下去的,皺起眉:“哎呀,看看這——你家的大人呢?”
后一句是看著那姑娘問的。是在問她家里的父兄在何處,怎么讓她一個人背著這么沉的擔子。
那姑娘滿臉漲紅,杏眼如波,羞怯地看了一眼趙寶珠,也蹲下去撿果子:“多謝大人……我爹娘都在田里呢。”
趙寶珠聞言,看她一眼,皺著眉幾下將向下滾的果子撿起來:“那也不能留你一個人背這么些果子啊。看看、好好的東西都碰壞了,回頭我得好好說說他們。”
那姑娘聽了,也沒說好還是不好,只抬著盈著滿眸柔色看了趙寶珠一眼,抿唇笑了笑。
黃燦燦的太陽照在那姑娘飽滿的面孔上,雖算不得多美艷,卻也能說一句真情無限。
葉京華站在背光處,看見趙寶珠與那女孩子在夕陽下撿果子。少年撩起官袍,皺著眉,俊秀又英氣,少女的辮子烏黑油亮,濃眉大眼,臉蛋紅紅,倒是十分般配。
第79章 告誡
少女后來由陸覃護送回家,她與她的果子都安然無恙。
葉京華一路上都沉默不語,周身氣壓極低。
然而跟見到程聞脩時的憤怒不同,這次他的沉默中多帶了絲低落。
趙寶珠會討女子喜歡,這是極為正常的事。他長相那樣好,又有官身,秉性純良,進士出身——細細數來,竟是完美無缺的夫婿人選。
不說是這小縣城里的姑娘,就算是京城,或許也少不了人想招這樣一個人品清正、相貌又頗拿得出手的女婿。
葉京華心中生出前所未有的危機感。
回到衙門,趙寶珠看出葉京華的神情有異,湊上去問:“少爺?你怎么了?”
他見葉京華坐在桌旁,閉著眼睛,一只手揉著額角,還以為他是頭疼:“是不是風太*涼吹病了?”
現已到了秋末,外頭是有些涼,再冷點兒估計山里就要下雪了。趙寶珠趕忙回頭吩咐阿隆:“快快熬些姜湯來!”
葉京華聞言睜開眼,輕輕制止他:“不用,我沒事。”
趙寶珠回頭看他,見葉京華眉心若蹙,有些沉郁的模樣,不禁也皺起眉:“少爺有心事?”
葉京華垂著眼,拉著趙寶珠的手,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道:“我記得你是家中獨子?”
趙寶珠一愣,不知葉京華怎么忽然說到這上頭,點了點頭:“是。”
葉京華又是一陣沉默,他像是在思索什么煩難的事項,神情非常沉肅,拽著趙寶珠的五指將的整只手都抱在手心,輕輕摩擦。
趙寶珠茫然地等著,良久之后,才聽到葉京華問:“既如此……你在老家可有婚配?”
葉京華說出這句話,便微不可查地屏住了呼吸,目光緊緊盯在趙寶珠臉上,仿若這屋子忽然成了公堂,他在等趙寶珠的審判。
趙寶珠聞言,臉驀地一紅,立即道:“我、我哪來的什么婚配?”
葉京華聽了這句話,眉眼才略微松開,才稍松了口氣,又追問道:“你是家中獨子,伯父及族中親眷,必是盼著你成親。”
趙寶珠先是聽葉京華稱’伯父’,愣了一瞬才反應過來這是在說他爹爹,遂笑了笑道:“沒有的事,爹爹一直拿我當小孩兒,我族里也沒有旁人,誰管我結不結親?”
“況且——”趙寶珠抿了抿唇,貓兒眼中蒙上一層盈盈水光,羞怯地看了葉京華一眼,卻又極快地垂下眼來:“我……我也沒有要結親的意思。我出身不好,又無家資,還是不要禍害人家女孩子了。”
葉京華聽了這話卻皺起眉來:“這是哪門子的話,你是極好的,不許妄自菲薄。”
趙寶珠聞言笑了笑,抬眼看向葉京華,輕聲道:“只要少爺不嫌棄我,就什么都好。”
葉京華聞言,只覺得趙寶珠因著年紀還輕,沒有過多思慮婚姻大事,不過這也正合了他的意,遂抬手順著趙寶珠的側臉滑下:
“我嫌你?我疼你還來不及。”
趙寶珠頓時笑得跟喝了蜜一樣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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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天天過去,葉京華始終留在無涯縣,與他同吃同住,細致入微地照顧他。趙寶珠在這番悉心照料下,病好得很快,已長久無心口痛的癥狀。
隨著各家的豐收,秋收冬至,趙寶珠的生辰也眼看著一日日近了。
趙寶珠明眼看著縣衙里一不留神便會多出那么一兩件物什。今兒多了盞琉璃燈,明兒糊窗戶的換成了明紙,后兒床腳多了個精致腳踏。趙寶珠知道定是葉京華在搗鬼,問過他一兩次,葉京華都裝聾作啞,久了他便也懶得問。反正是葉家的銀子,他現今是看出來了,那葉家怕是有個百寶箱,一打開便能源源不斷地變出銀子來,由不得他人操心。
不過幾日之后,葉京華到底是要回州府一趟,因著陳斯貪污受賄、官商勾結一案有眾多實證在州府衙門上,還得由他親自清點。
走時葉京華高高坐于馬上,還牽著趙寶珠的手:“我不在,也得好好吃藥,晚上早些安寢,知道了嗎?”
趙寶珠乖順地點頭,一一都應了。葉京華尤舍不得放手,復道:“我只一、兩日就回來。”
趙寶珠哼了一聲,嗔道:“我又不是小孩子,離了少爺就不行了,知府大人還是先把公事料理妥當吧。”
葉京華看著他,唇角勾了勾,心想這沒心沒肺的小東西自然什么都好,是他離不得寶珠,不是寶珠離不得他。可日頭漸晚了,他到底撂開了手,打馬掉頭,還道:
“我定會回來為你祝賀生辰。”
趙寶珠遠遠朝他擺了擺手,讓他放心。
·
日子過得恬靜且安逸,葉京華不在,趙寶珠便卯足了勁料理公務。其余幾縣令對無涯縣的襄助細節差不敲定了,趙寶珠第一時間擬了公文,叫人到青州各縣張貼,很快得了效,漸漸有鄰縣的想找工的人聚集到無涯縣上來,一時新開的酒肆、茶樓等生意都紅火起來。
趙寶珠忙于公務,一時間恨不得長出四個頭八只腳來。然而雖是忙,卻是事事順遂,因而趙寶珠每日臉上都帶著笑意。
唯一的變數,乃是有一日他為了一樁案子要去后山訪人家的時候,善儀忽然攔住了他:
“大人。”善儀不知從什么地方竄出來,目光灼灼地看著他:“·我有一言,還想私下與大人說。”
趙寶珠先是一愣,倒是沒什么不應的,將公文放下便與善儀走進旁邊兒的屋子里,一邊問:“柳兄有什么事?說起來我好久沒與柳兄說過體己話了,柳兄近日里在忙什么?”
善儀在他后面關門、落鎖,聞言心下冷嗤一聲。
趙寶珠當然見不到他。自從那葉二公子來了,就只有他一人近得了趙寶珠的身,勉強再算一個阿隆。其余人等,皆被暗中看得死死的。不知是否是上回的事引起了那葉二的警惕,亦或是顧忌著他的身份,總之這段時間來,善儀硬是沒找著機會單獨與趙寶珠說話。
今兒好不容易逮著機會,還是因著他留了個心眼,趁著葉京華回州府辦事,他將陸覃甩在了林子里,這才得了空借助趙寶珠。
他神色沉沉地望著趙寶珠。
趙寶珠這才看出他神色有異,眨了眨眼,愈加疑惑了:“柳兄,你這是怎么了?”
善儀英俊的面孔上神情冷肅,盯了他半響,才張開薄唇,道:
“我只有一句話要問大人。”他直直看入趙寶珠眸中,單刀直入:“大人可是對葉二公子有意?”
趙寶珠瞪大眼,張大嘴,渾身一震。
接著,粉紅一路自他的脖頸攀到臉頰,貓兒眼也羞得漫上了一層水意。
善儀見他如此姿態,還有什么不明白的,心頓時落入谷底。
趙寶珠的心思被點破,羞臊得半響間話都說不出來。好半天后,他才堪堪閉上嘴,看了眼善儀,在原地來回踱步了兩圈,又看善儀一眼,這才走到桌邊坐下。
“我……柳兄與我有生死之誼,我不能騙柳兄。”
趙寶珠抬起頭,滿臉連著額頭都是紅的,雖是羞臊,目光卻毫不躲閃:“我的確心悅少爺。”
他極嚴肅地看著善儀,說出了這話。
善儀為他的目光所攝,竟然一時無話,遂才回過味來,神情一變:“大人可知自己在說什么?”善儀眉頭緊皺,神情一下子變得嚴肅,沉聲道:“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大人年紀輕,可不要將仰慕誤作了他算,往這些歪門邪道上偏了——”
聽他這樣說,趙寶珠亦皺起眉,道:“我不是鬧著玩兒的。我早想明了心意,我早就、早就心悅少爺了。況且——”
趙寶珠斂下眼,兩頰更紅了紅,因他將柳善儀當做知心友人,雖是羞臊,卻還是將心中所想說了出來:
“況且,我觀少爺似……似也不是對我全無情意。”
此話一出,善儀呼吸一窒,一口氣憋在胸口,差點兒沒翻過眼皮暈過去——
那葉二自然是有意!天天盯著他們這位大人跟狗看骨頭似的,就差沒把他這顆寶珠含在嘴里了!
善儀胸口一陣發悶,著急地一甩披風,在原地來回踱步,走了五、六圈才停下來,惱恨地看了趙寶珠一眼。他往日里因趙寶珠長得好,都提防著旁的男人,就怕有不長眼的將趙寶珠欺辱了去。沒成想一個沒看好,竟是趙寶珠這邊兒出了簍子。那葉二實在太可惡,不知天上哪個玩弄人心的妖精托身,盡使些詭譎手段,將趙寶珠哄騙了去!
善儀重重地嘆了口氣,在趙寶珠身邊坐下,抬手按住額角:“都是我的不是,空口白牙的,跟大人提那些歪門邪道做什么,沒想讓大人移了性情——”
趙寶珠聽了這話,急急打斷他:“沒有這樣的事,柳兄萬不要多心。”他頓了頓,雖是不好意思,但為了不讓善儀多心,還是將話說出了口:“我……我早就心悅少爺了,只是天生愚笨,近日才想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趙寶珠說的坦誠,說完了自己反而不好意思,紅著臉低下頭去:“柳兄,我是真心的。”
善儀一見他的神態,看出他是動了真情,心立即涼了半截,繼而憤怒起來,’騰’地一下從座椅上跳起來:“老爺莫要再說!”
他怒火沖天,倒把趙寶珠嚇了一跳。眼見著善儀急得胸膛上下起伏,一跺腳,咬牙道:“你才多大,知道什么真心!那些個王孫公子,有什么好貨!都是一群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貨色,你切莫被哄騙了去——”
善儀瞪著趙寶珠,聲音低沉:“我知道,你一定是看那個姓葉的長得好,被他蒙騙了去。你放心,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男人多的是——”善儀說到一半,才驚覺自己說的不對,呸呸了兩聲道:“我這說的是什么,大人是正經人,切莫搞這些上不了臺面的把戲,等過幾年大些了叫家里人給你說個姑娘,正正經經的娶妻生子,不是很好嗎?”
趙寶珠聽了,知道善儀脾氣雖急,但待他全然是一片好意,神色柔和下來,抿嘴笑了笑:“但是我心悅的是少爺啊。”
善儀一聽,差點氣得昏死過去,胸中氣血翻涌,脫口而出道:“你待他真心,他待你有真心嗎?”剛說完,他又覺得跟趙寶珠這個被人家騙得團團轉的小東西沒什么好說,冷哼一聲,轉過身去:“跟你說不清,待我去找那葉二問問清楚——”
“誒誒誒——”趙寶珠急忙跳起來拉住他,實在被上次善儀提劍的模樣搞出了陰影:“柳兄,柳兄!你別去,你聽我解釋——”
為了打消善儀的疑慮,他緩聲解釋道:“真心不真心倒也罷了,少爺實在對我恩深義重……不怕柳兄笑話,我當日上京科考,兜里只有二兩銀子,若不是少爺將我我認作了流亡的乞兒,收留了我,我恐怕早已餓死凍死了。光這一條,就算他日后厭棄了我,我也沒什么好怨言的。”
趙寶珠這話說得真心,他深覺歉葉京華良多,身世學問德行無一能與之相配,就算葉京華不是真心,或是日后反了悔,不跟他好了,趙寶珠覺得自己也沒什么好遺憾的。
然而此番話聽在善儀耳里,卻讓他周身一震,似是忽然意識到了什么,緩緩轉過眼來:“大人……大人說你被誤認為是乞兒?”
“是啊。”趙寶珠點了點頭,有些不好意思道:“是呢,當時還鬧出不少笑話來。”
善儀卻是醍醐灌頂,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
他終于想起一日,曹濂自葉府回來,不知吃錯了什么藥,在房里轉轉悠悠坐臥不能安靜,還破天荒跟他說起了葉家二公子的事情:
“我看葉二是栽了。”
他還記得曹濂嘴角都要咧掛到耳朵上了,興致勃勃地念叨:“他不知從哪撿了個小乞兒,乖巧得很,我看他那個勁兒,是疼到心坎上了。我看不日啊,我們就能喝上那葉二的喜酒了!”
善儀還記得他當時聽了雖然驚訝,卻也沒放在心上,倒是滿心諷刺得想,這姓曹的舌頭就該被割了去。明明將他們這一流的人踩在腳下,當成玩意兒,嘴上卻還要說什么’喜酒’——喝誰的喜酒?他倒是才喝過喜酒,尚書之子迎娶國公嫡女的十里紅妝還歷歷在目。
善儀滿心冷意,卻又不屑于作那深閨怨婦的模樣,于是只盯著曹濂,心里盤算著給他開瓢該從何處下手。
現今聽了趙寶珠的話,這段記憶一下子被他翻了出來。善儀恍然大悟,震驚之下踉蹌幾步,抬手撫上額角——他實在沒想到,那傳說中葉二公子心儀的乞兒竟然與考上進士的葉家下人是同一個!
天下竟然有這么巧的事!
趙寶珠見善儀面色蒼白,腳下發飄,驚詫之下趕快將他撫著在椅子上坐下:“柳兄,你這是怎么了?”
善儀踉蹌著坐下,一只手扶著額頭,這才對葉京華的’真心’信了三分。他雖怒氣上頭,卻也不是個蠢的,葉京華放著好好的京城繁華不享受,跑到這么個鳥不拉屎的地方,他之前還想不通。現今想來,必定是一路聞著味兒就來了。男人最重權勢利益,能……能做到這個地步,算他有幾分真心。
然而就算如此,善儀對這樁事依舊不認同。
趙寶珠見他臉色不好,親手斟了茶遞過去:“柳兄,你別著急,先喝口茶。”
善儀將茶水接過來,卻并未收回手,而是抬眼看著趙寶珠道:“大人,您定要聽我一句勸。”
只見他一雙瑞鳳眼中目光灼灼,極嚴肅地看著他,道:
“就算他有那么一分、兩分真心,你們能快活幾日,但男子之間終究是不能長久的。旁的男人倒也罷了,但那葉二是什么人物?他們葉家世代簪纓,他父親是宰相,姐姐是后妃,怕是連公主也尚得!”
這番話砸在趙寶珠頭上,仿若盛夏一桶冰水兜頭澆下來,趙寶珠先是怔愣,接著面色一寸寸白下來。
是了,他怎就忘了,少爺定是要娶親的。
趙寶珠宛若驟然黃粱夢醒,一雙貓兒眼中不禁透出些許空茫來。
善儀注意到他的神情,便知趙寶珠明白了。他看著少年一副茫然無措的模樣,心尖一軟,到底是心疼,趕忙緩聲勸道:“不過大人有官身,又多才學,跟我這種人是大不相同的,如此也愁不到哪里去。大人是朝廷命官,那葉二不管心里再想也輕易拿不住您,若是他意圖不軌,大不了潑著鬧一場,到時候看他那宰相的爹還做不做的下去——”
善儀還說了許多話,然而趙寶珠卻是一句也聽不進去了,他怔怔地發著愣,長久之后才回過神來,一轉頭,便見善儀關切地看著他:
“大人,您可是傷心?”
趙寶珠搖了搖頭,面色雖還是白,卻勉強露出一個微笑來,沖善儀搖了搖頭:
“我沒事。”他看著善儀,軟聲道:“柳兄拿這么多好話來勸我,待我如待親兄弟一般,我很是感激。”
善儀見狀,雖心中存了憂慮,卻算是勉強放下了點心來。趙寶珠與他這等俗人不同,讀過書,又明理,心中定是有數的。只望他不要步了自己的后塵,便一切大好了。
·
趙寶珠與善儀此次對話,沒讓任何他人知道。
葉京華這次回州府,似是被事情絆住了腳,本來說是一、兩日便回來,到了第三日卻還沒回。趙寶珠有些擔憂,卻也知道他是在忙前任知府陳斯之事,有些要緊的公文都在州府衙門上,需得親自去處理才行。
到了趙寶珠生辰前一日,也正好是立冬之時。
因著天氣冷,趙寶珠早早得便爬到了榻上去,將自己裹在被子里。屋子里的炭盆熱騰騰地燒著,帶著淡淡的香味,驅散了空氣中的寒意。
安神香要用完了。
趙寶珠聞著淡淡的香味,在閉眼睡去之前想到。
不知是否是安神香放得少了些的緣故,趙寶珠睡到半夜,竟然忽得醒了過來。
他睡得迷迷糊糊,眼睛還沒睜開呢,就先聞到一股冷香。
一只手正撫在他臉上,趙寶珠先抬手握住了那微涼的五指,才掙扎地睜開眼,模糊地看見一個人影坐在他榻邊兒。
“……少爺,你回來了?”
趙寶珠認出是葉京華,剛想坐起來,卻被輕柔地按回去。那只手收回去,妥帖地為他掖了也被角:
“外頭冷,別起來。”葉京華如琴如瑟的聲音響起,動作見冷香彌漫開來,趙寶珠聞著覺得比往日多了絲冷意,抽出手他的繡面兒外袍上一摸,便沾了一手冷霜。
“外面兒下雪了?”趙寶珠蹙起眉,打眼一看,果然見窗外飄雪,登時覺都醒了:“少爺怎么連夜就回來了?下這么大雪,馬摔了可怎么好?”
葉京華一把抓著他的手就往被窩里塞:“別動,我身上寒氣重。”
趙寶珠被他箍住不能動,嘴里催道:“少爺快將那外袍脫了,上來暖暖。”
他這般說,葉京華自然沒有不應的,將外袍除下,穿著里衣就上了榻。因顧忌著身上的寒氣也沒去動趙寶珠的被子,另拿了一床披在身上,接著張開手臂,連人帶被子的將趙寶珠裹在懷里。
炭火噼里啪啦地燒著。趙寶珠被他緊緊抱著,聽著葉京華極滿足地喟嘆一聲:“還是我們這兒舒服。”
趙寶珠聽了,耳根紅了紅,心想少爺又說傻話,那州府衙門可大得很呢,比他這個窮酸衙門好多了。
“少爺怎得這么著急,這夜里外面那樣黑,若除了岔子怎么辦?”
葉京華閉著眼,臉頰貼在他的烏發上蹭了蹭,在他耳邊道:“事做完就回來了。”遂在他背上拍了拍:“好了,快睡吧,明兒給你慶生。”
趙寶珠埋在被褥里,哪里不知他是特意趕回來給自己慶生的,不禁心中涌出股暖流,在葉京華懷中抬眸看了眼窗外黑沉的天色,簡直恨不得下一瞬就見太陽自東邊兒升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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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理說,他心中鼓動不已,應是很難睡著的。然而不知是見著了葉京華太安心,亦或是天冷了貪睡,他竟是在葉京華懷里睡了個昏天黑地。
待睜開眼時,天色都大亮了。
趙寶珠眨了眨眼,一抬眸就見葉京華穿著白色寢衣,一只手臂自后環在他腰上,胸口微微敞開。不知他什么時候去梳洗過了,現今跟他躺在一個被窩里。
趙寶珠登時鬧了個大紅臉,剛想撐起身子,身后的手臂卻一緊,將他復又攬緊了些:“醒了?”
葉京華睜開一雙星眸,看著他道。
“少、少爺……”趙寶珠雙手抵在他胸前,抬頭往外望了望:“什么時辰了?我們睡得太晚了,阿隆怎得也不來叫人——”
葉京華聞言,放在他身后的手輕輕在少年的腰際摩擦兩下:“別急,今日是你生辰,我已告知他們衙門休沐一日。”
趙寶珠這才松了口氣。沒成想等兩人起床梳洗,他坐在床榻上,看到屋內煥然一新的裝飾是,趙寶珠才是真的驚住了。
只見屋內不僅各式物件都換了新的,各處窗戶上還貼了紅色的’壽’字窗花,床幃上綁了帶金穗子的紅紗,連油燈都沒放過,里頭的蠟芯都換了赤色的紅燭。
打眼看過去,竟不像是做壽,倒像是誰要成親似的。
第80章 生辰
趙寶珠瞪著這滿屋的紅色,愣了半響才說出話來:“少爺,這是做什么?”
葉京華自他后頭起身,一手按在趙寶珠肩上,抬頭看了看:“你過生辰,不得做些裝飾?”
趙寶珠瞪圓了眼睛,裝飾——難道有錢人家過生辰都是這么裝飾的?
待到了外頭,趙寶珠才見不光是屋里,衙門中也到處都裝飾了起來,衙役及下人都換了新衣服,路上遇上翠娘,趙寶珠還瞧見她頭上戴了兩只紅珠花。
“老爺!”阿隆也換了新衣裳,急沖沖跑過來給趙寶珠作揖:“小人給老爺請安,為老爺祝壽!”
“好了好了,快起來。”趙寶珠趕快將他扶起來,見阿隆換了件大紅的新襖子,整個人精精神神的,看得趙寶珠有些稀罕地摸了摸他的臉蛋:“你穿這個倒好看。”
阿隆笑嘻嘻地直起身:“都是托老爺的福,老爺過生辰,我們都跟過年一樣!”
趙寶珠聞言笑了笑,轉過頭道:“要謝你得謝葉大人。”
他哪里不知道,這些添頭定然是葉京華置辦的。
葉京華站在他身后,原本含笑地看著,聞言卻轉過頭,狀似觀看屋檐的紅燈籠:“什么事要謝我?我不知道。”
他裝聾作啞是慣了的。趙寶珠盈著笑看了葉京華一眼,也懶得跟他計較。
衙門上下都打扮得喜慶,看習慣了趙寶珠心中倒是喜歡,早膳時自然比往日更豐盛,各類珍饈,玲瓏糕點擺了滿滿一桌,中間還放了一籃子染了顏色的紅雞蛋。
趙寶珠見了自是大喜,吃都吃不過來。翠娘與葉府下來做飯的老媽媽站在一邊兒,見趙寶珠胃口如此好,都欣慰地笑了。葉京華看他吃的高興,眼角眉梢都帶著笑,修長的手指映在赤紅的雞蛋殼上,襯得更加白皙。
趙寶珠正吃著雞蛋呢,卻聽見外頭好像很鬧騰似的,遠遠都聽得見人聲,疑惑道:
“這外頭怎么了?是不是有急事?”
說罷就要走出去看。葉京華攔住他,道:“先吃飯,待會兒我陪你出去。”
趙寶珠聽了,這才坐回來,心里倒是更加好奇外面在做什么。
待用完早膳,喝了藥,葉京華果然陪他出去逛。一出衙門,便見整個無涯縣城內,距縣府衙門五條街內的人家都張燈結彩,在院子里張起帳篷來,擺了宴席,正吃菜喝酒呢。見趙寶珠走過去,個個都站起身來恭賀他的生辰:
“給小趙大人生辰賀喜了——”
“小趙大人,又長大了一歲了!”
“縣老爺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最后一句不知是誰說的,引得眾人都笑起來:“大人還小呢,這才哪到哪。”
趙寶珠急忙朝眾人還禮,一路拱手彎腰被恭維著過來,又喝了幾戶人家的自己釀的好酒,笑得紅光滿面,嘴角都要勾到耳際。
昨夜天公降了初雪,地上覆了一層冷白,起了霜。趙寶珠喝得微醺,踩在上頭差點滑倒。
葉京華立即將攬住:“好了,喝了幾杯了?不許再喝了。”
趙寶珠搖了搖頭,抬手摸了摸額角,笑著抬頭看葉京華:“少爺說得是,我不不喝了。”
下過雪的日子,天光額外發白,照的趙寶珠的面孔白瑩瑩,臉蛋粉嘟嘟,一雙酔眼里盈著水汽,俊秀玲瓏無雙。
葉京華一抱住他,就松不開手,就著環住少年的姿態伸手替他將披風系得緊了些,低聲道:“今兒是你的生辰,正好讓百姓也跟著熱鬧熱鬧。”
不得不說,葉京華看人極準,將趙寶珠的性子摸得透透的。知道他冰心澄澈,一憐百姓,二憐身邊人,最后才輪得到自己。他要討趙寶珠歡心,自然萬般籌謀,知道要一縣同樂,才最和趙寶珠的心意。
趙寶珠聽了果然感動,卻又擔憂道:“為了我這事家家擺酒,會不會太破費了?”
今年秋收雖然豐厚,但比起他這點兒小事,趙寶珠還是寧愿百姓將銀錢存著過年時再使。
葉京華聞言微微一笑,垂下眼來:“就知道你會這么說。不用你操心,使不到他們的錢糧。”
趙寶珠聞言一愣,接著恍然大悟,必定又是葉京華暗地里貼補。他一時間又是震動又心里犯嘀咕,葉京華外派來做一趟官兒,俸祿沒賺上多少,倒是貼補了他幾車的東西,真真兒是少爺做派。
雖覺得破費,要說趙寶珠不感動也是騙人的。自小到大,除卻爹爹還未有人如此將他放在心上。趙寶珠回過頭,見一片蒼茫中各家各戶窗中透出暖光來,男女老少濟濟一堂,是個安居樂業的模樣,看得他心下不覺發暖。
趙寶珠回過頭,目光粼粼看了葉京華一眼,埋頭投入他懷中:“少爺待我真好。”
有美人入懷,葉京華面上的笑意更深了些,撩起披風將趙寶珠連人帶衣服裹住,指節蹭了蹭少年酒紅的臉蛋,低聲道:“外頭風大,我們回府,還有好東西給你。”
男子的聲音溫柔如水,趙寶珠現今是他說什么就是什么,遂乖乖被葉京華挾著回了府里。等到晚上,又是一桌好酒好菜,衙門上的衙役下人等都另擺了一桌就,連養病的程聞脩和回家開肉鋪的陶蕊都來了。吃過了長壽面,眾人又是一陣笑鬧,劃拳的劃拳,猜燈謎的猜燈謎。
阿隆最為人來瘋,鬧著鬧著就跳到了桌子上,非要給眾人表演舞獅,實則搖頭晃腦的,看著不像是獅子,倒像是只小狗兒。
眾人登時笑作一團,趙寶珠也笑得前仰后合,眼淚都冒出來了,嘴里不住地道:“少爺,你看他、你快看啊——”
葉京華坐在他旁邊,喝了幾杯酒,白若高山雪的面頰上浮起些緋紅,一只手撫在趙寶珠背后,小心不讓他翻過去。
笑鬧了半宿,外頭的天色黑沉下來。翠娘等姑娘家早些時候便回去了,阿隆年紀小,鬧累了挑一張椅子趴在上頭睡著了,被陸覃抱回了房里去睡。
席上只剩陶氏兄弟,善儀等能喝的男子還在喝酒劃拳。程聞脩這個書生也不知為何,喝得滿面通紅,還硬生生地拖到了半夜。
這時,趙寶珠也半醉了,半個人倚在葉京華肩上,還在癡癡得笑。
葉京華抬手摸了摸他的額頭,低頭道:“時候也晚了,咱們去歇息了,嗯?”
趙寶珠半睜著眼,點了點頭,抬手攬住葉京華的肩,半張臉埋在男子懷里。
葉京華見他如此依戀的姿態,面上浮現出笑意,手臂從后邊環住少年的腰身,一下子將人提起來摟在懷里,便往后房里去了。
桌旁,善儀手里端著杯酒,抬起眼來,看著兩人親密的舉止,長長嘆了一口氣。他旁邊兒,程聞脩手里也捏著酒杯,一雙眼眸中陰沉無比,用力到指節青白。見兩人往里去了,張嘴想說什么,卻終究沒說出來,躊躇半刻,一仰頭將酒水灌下去,接著’砰’地一聲朝下磕在了桌上。
陶芮瞧見了:“喲,又倒一個。”
倒也沒在意,轉頭又給善儀斟上酒:“柳兄弟,我算是看出來了,你是個海量!我們哥倆接著喝——”
善儀面上沒什么表情,看了程聞脩一眼,冷嗤一聲,毫不客氣地翻了個大白眼,仰頭就將酒喝了。
那邊兒是個滿肚子壞水的狐貍,這邊是個軟囊包,都不是什么好貨!
·
趙寶珠被葉京華半托半攬地帶進屋里,踉踉蹌蹌地撩開簾子,還沒坐下呢,便見墻角放了兩個大而沉的木箱子。箱子并未完全合攏,箱蓋縫中隱隱閃出光華來,一看里頭放的就不是一般的物什。
“那箱子里頭是什么?”趙寶珠微微睜大了眼睛。
葉京華聞言,便將那箱子打開了來。
一剎那,屋子里光芒萬丈。
趙寶珠驚詫地張大了嘴,瞪著那寶箱。
只見那里面裝了滿滿一箱子稀奇珍寶,打眼看過去,就有各式擺件,扇珠于串,精致玩具。趙寶珠竟然還看到了一只純玉石制成的九連環,以及只鑲金帶珠串的撥浪鼓。
“這些都是拿給你玩兒的。”葉京華低下身,從箱中拿出一只擺件來塞在趙寶珠手里。
趙寶珠眉梢都要翹到天上去了,瞪著葉京華——這是把他當小孩兒呢?況且這也太多了,趙寶珠看著那滿滿一箱子的寶物,簡直頭暈目眩,難不成葉京華是去了那東海龍宮,把龍王的百寶箱給截來了不成?
可葉京華塞在他手里的擺件實在精巧——那是只玲瓏的小象,身子由玉雕,背上搭著金縷織的紗衣,周身鑲了一圈兒綠松石,鼻子高高翹著,極其憨態可掬。趙寶珠一拿著就舍不得松手。
葉京華在他身邊兒坐下,道:“只是暹羅國送上來的貢品,聽說那邊兒有人家專門養象,小一點兒,極可愛。”
趙寶珠愛不釋手地摸著小象的鼻子,驚喜地抬眼看向葉京華:“真的?”
“真的。”葉京華笑著點了點頭,轉頭又拿出一只錦繡箱子出來:“先放著,待日后慢慢玩兒,先來看看你的生辰禮。”
趙寶珠聞言一愣:“什么?那……那箱子里的不是少爺準備的生辰禮嗎?”
“那些只是拿來與你玩的。”
葉京華垂頭,將那繡箱遞給趙寶珠,輕輕將鎖扣解開,登時金光四射。
趙寶珠低頭一看,只見那是繡箱里頭是只小點兒的箱盒,通身都為黃金打造,盒面上雕了各式紋樣,精致好看至極。葉京華將那盒子捧出來,不知往什么地方輕輕一碰,盒子里忽然傳出極美妙的樂聲來。
接著,盒子頂的竟然又不知因著什么力道打開了,里面徐徐升起一枚璀璨至極的夜明珠來。
趙寶珠目瞪口呆,這才知道古人文中的「蓬蓽生輝」是個什么意思。
“這、這是什么東西?”趙寶珠看著盒子上頭緩緩*旋轉的夜明珠,喜歡地挪不開眼:“這兒怎么有聲呢?它怎么會動呢?”
葉京華坐在一旁,面上啜著笑:“這是宮里內司坊照著西洋物件兒制的,當日我入宮伴讀,作了一首詩皇上很喜歡,便賞了我這個。聽宮里的匠人說,番人叫為八音盒。”
說罷,他伸出手,輕輕撥了撥上面的搖臂,原本緩下來的夜明珠再次旋轉起來:“看,是這么玩兒的。”
兩個人肩挨著肩,親親熱熱地坐在一處,葉京華自側邊,看到夜明珠瑩白的光芒趙寶珠頰上,光華細致動人。
今冬瑞雪照豐年,到了夜里,窗外窸窸窣窣地飄起鵝毛大雪。
雪花落到地上,發出細小的聲響。
屋內紅燭昏暗,暖香漂浮,床幃上的紅紗落在兩人頭上。
趙寶珠玩了一會兒八音盒,漸漸地興奮勁兒過了,忽然緩緩抬起頭,看向葉京華。
只見紅燭昏黃燈光照在他面上,一雙星眸中柔情似水,映出滿是他的面孔。
趙寶珠忽然心中一動,眸色也跟著柔和下來,輕聲道:“少爺為何待我這么好呢?”
葉京華聞言眉眼一動,垂眼看向他,趙寶珠亦回視他,目光兩項交錯間,似有什么變了。
葉京華的眉宇間神情收斂,竟漸漸泌出一點兒冷色來,似是有什么讓他忐忑不安似的,下頜的線條都繃緊了:
“那箱子下邊兒,還有一層。”葉京華伸出手臂,將趙寶珠再摟緊了些,低聲道:“你且掀開來,看看底下是什么。”
趙寶珠依言垂下頭,手往盒子里頭一扣,果然察覺底部松動。
他微一使力,便將那隔層掀開來,往下一探,果然碰到了什么東西。
趙寶珠將其提起來,拿到燭光底下一看,竟然是枚同心結。
赤紅絲線彎彎纏繞,中間鑲著一枚青玉。
那玉石算不上多好的品質,跟前頭的奇珍異寶比起來,實在平凡。可趙寶珠卻對之極為熟悉——那玉上頭刻著’寶珠’二字。
竟正是他在葉府之時隨身戴的腰牌,
趙寶珠眉眼皆震,心中若雪山崩裂,轟然一聲。
“你可知這是什么意思?”葉京華在他耳邊低聲道。
趙寶珠握緊了那只同心結,什么都沒說,緩緩轉過頭來,目光在葉京華面上一晃,忽然一聲不吭地站起身來。
葉京華見狀,面上猛然變色,一把拽住他:“你干什么去?”
他見趙寶珠的樣子,還以為是他不樂意,心中登時涼了半截。原本行事之前他已下定決心,就算寶珠不應,也萬不能為難于他,只徐徐圖之,再等良機便罷了。
誰知真到了當場,他是半點兒也忍不住,手一拽上便松不開了。
趙寶珠回過頭,一雙貓兒眼亮得驚人,看著到似無怒意,眸光閃爍道:“少爺別急,我去拿東西來給少爺看。”
葉京華聞言,神色一滯,輕蹙起眉心。見趙寶珠的神情不似作偽,到底放開了手。
趙寶珠轉身去,果然沒出屋子,走到一旁的柜子邊上,拿出厚厚一疊信紙來,遞給葉京華看。
“這都是我給少爺寫的。”
當日被阿隆取笑之后,趙寶珠其實私底下寫了許多信,里頭全都是他想跟葉京華說的貼己話,不過還沒來得及寄出去,葉京華的人便先到了。
見這一大疊信紙,葉京華難得露出驚訝的神色來,低頭一看,開頭便是:’青州秋意晚,夜半睹物思人,情絲入懷,宛若火燒,再不能眠矣——‘
葉京華見了,立即神色震動,一行行看下去,字是他親手教的,的確是趙寶珠親手所書。
他越看,心頭越熱。白皙如玉的面孔上眸愈發黑,薄唇朱紅如血,信讀到一半便再也讀不下去,丟下信紙轉頭便抱住了趙寶珠。
兩條胳膊緊緊箍住趙寶珠的肩背,若鐵鎖一般,趙寶珠他揉進懷里,只覺得葉京華渾身都熱得驚人:
“寶珠……”男子聲音低啞,趙寶珠感到葉京華微熱的面頰蹭在他的耳廓上,用力蹭了蹭:“寶珠,寶珠。”
他也不說旁的話,就一個勁兒叫趙寶珠的名字,一聲又一聲。
趙寶珠于他懷里睜開眼,伸手一抹,竟覺得男子的身體隔著衣物都透出熱意來。抬眼一看,便見他額角都繃起了青筋來,仿佛忍耐著什么似的,濃睫之下眼皮都微微泛著粉。
他的心跳漸快了,微微屏住呼吸,面上飛起紅暈,一雙眼中目光飄忽。
半響后,趙寶珠咬了咬嫣紅的下唇,忽然伸手抱住葉京華的腰,湊到他耳邊,低低道:“少爺,你是不是想跟我圓房?”
他聲音很輕,卻一下子定住了葉京華的動作。
似是過了半息,又似是過了好幾個時辰,葉京華微微抬起頭,眸色沉沉,手在他后腰上掐了一下,低聲喝道:
“胡說,從哪聽得這樣的話?”
說罷又安撫般得輕輕吻了吻趙寶珠的額角:“你還小呢。”
“我不小了。”趙寶珠被葉京華親近得臉頰緋紅,抿了抿嘴,抬起眼,雙眸中情意綿綿:“我都知道了,男子間也可以圓房。”
說罷,竟然抬起手,直接將官服的領口扯開了幾顆扣子。
縱是葉京華勸阻,趙寶珠卻堅持穿著那身半新不舊的官服。往日里葉京華看在眼里都是要皺眉頭的,然而此刻,系到領口的半舊官服散開一線,從下頭漏出白若凝脂的肌膚來,在紅燭昏黃的燈光下,竟說不出的香艷。
葉京華眸色驟然一暗,握著趙寶珠手臂的五指緊了緊,手背上青筋直跳。
趙寶珠沒覺出危險,還敞著領子欺身而上:“我……男子間的事,我都知曉了。”
他湊近葉京華,低聲耳語了幾句,將從善儀哪兒聽來的細巧都說了,復抬起頭,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看著葉京華:“少爺,我說得對不對?”
葉京華渾身硬若磐石,眉眼間受的極緊,一雙星眸盯在趙寶珠面上。
趙寶珠對上他的目光,忽然頓住,心生不妙——
然而已晚了,只見葉京華忽一抬手,紅紗羅帳在他們身后輕柔落下。
趙寶珠驚了一跳:“少爺——”
然而他話還未說完,就被葉京華一把按倒,一只手扯開他的領口,幾顆盤口應聲崩落,灼熱的吻終是落在了那截耀武揚威的白脖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