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江湖再見
趙寶珠十七歲生辰這日,外邊兒下了一夜的雪?裳╇m下的急,卻并未刮風,安安靜靜的, 第二日倒是個大晴天。
日光亮堂堂地灑在雪地上,清亮又白凈。
昨日一縣為趙寶珠慶祝生辰,眾人喝酒吃肉,玩鬧到深夜,今日都起來的晚。待日上三更了,才有人家出來,哈切連天地掃門前的雪。
縣衙里,后堂上,屋內一片昏暗。
紅紗羅帳層層疊疊,遮掩住了窗外透著明紙照進來的光。炭盆只余一點溫熱,榻上的人卻還磨蹭著沒起來。
葉京華半倚在榻上,拿著趙寶珠的情信在看。
那么一大疊信紙拿在手里,他倒是極有耐心,垂著眸一個一個字地看過去。見其中一封信上趙寶珠寫了一通軟話,最后還賦了首情意綿綿的詩。讀起來差強人意,比起他往日的水準卻已算是極好的了。
葉京華來回讀了三遍,眸中光芒流轉,低笑出聲。
趙寶珠趴在他懷里,手里拿著串著玉珠的撥浪鼓在玩,感到男子胸膛的震動,緩緩抬起頭來,在看清葉京華讀的是什么后臉頰登時一紅:“少爺!別看了——”
他羞臊得很,試圖伸手去奪,卻被葉京華反手握住了五指,順路低頭在他手背上親了親:“你的詩寫得極好!
葉京華垂下眼睫,低聲道:“待回京讓他們繡在荷包上,我隨身帶著!
趙寶珠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寫的一手爛詩,只不過是葉京華抬舉他罷了,登時更不好意思,嘟嘟囔囔道:“還是別了,我寫的不好……”
葉京華越看越喜歡,抬手摸了摸少年披散在身后的烏發,遂伸出手,一把將人撈到懷里,低頭在趙寶珠的臉蛋上極響亮地親了一口:
“我覺著就很好,堪比李杜!比~京華偷了個香,眸光柔和地能化出水來。
趙寶珠無故被他輕薄,一時臉更紅了,可更親密的事情都做過了,也不好說什么,只能咬了咬唇扭頭道:“少爺就知道打趣我。我,我要起來了,都晚了——”
“這么冷,起來做什么!彼艅傄粍,葉京華立即收緊手臂,將人箍住。趙寶珠貼在男子胸膛上,猝不及防地又被親了好幾下。
“昨日都吃了酒,今日定都起來得晚,不會有事的!
葉京華在他耳鬢間落下一吻,趙寶珠覺得癢癢,下意識地一偏頭,結果不留心將纖長的一截頸子露了出來,上面的痕跡一下子落在葉京華眼中。
趙寶珠皮膚白,若紅梅落雪地。
葉京華看了看,抬手用指尖輕輕碰了碰那紅梅,又低下頭吻了吻。
“嘶——”趙寶珠一陣麻癢,忙躲避起來:“少爺,別鬧我了!
昨夜他們做了男子間做的那事。葉京華是疼他,但也火急火燎的,后頭動作才緩下來,趙寶珠現在還覺著屁股疼呢!好在葉京華也知道分寸,聞言,親吻趙寶珠的動作一頓,遂緩緩抬起頭來,手在少年光裸的肩頭上一抹:
“好,不鬧你了!
屋子里靜靜的,香爐中僅存的一點兒幽香隨著碳爐的余熱飄散,趙寶珠枕在葉京華腰腹處,輕軟的被子蓋到肩頭,一點冷風也鉆不進來,聽著頭頂上傳來葉京華翻信紙的聲音,也懶得管了。
葉京華一邊看信,手一下一下扶著少年蜿蜒至他膝上的長發,這么兜兜轉轉的,竟就混到了午時。
也真被葉京華說中了,這一整日,都沒人找上衙門來。葉京華不知是心疼他還是旁的什么,一日都沒讓趙寶珠出屋子,自己披了衣服出去,親自端水進來給他擦洗,又去后廚拿了各樣易克化的飯菜,一口口喂。趙寶珠哼哼一聲,他就要問一句,說口渴了,調了蜜的水都要遞到他嘴邊。上下打點,殷勤備至。
趙寶珠硬是被他這么纏磨著荒廢了整整兩日,像是掉進了妖精洞,到了第三日,才堪堪自床榻上爬起來。
“不成了,實在是不成了!”
趙寶珠終于再穿上官服,端坐于高堂上,自覺逃出升天,重重松了口氣。少爺是俊,在床榻上垂頭看著他的時候更俊,每每勾地他亂了心智,宛若鈍刀子割肉,割得他在硬木頭造的太師椅上坐下時神情都凝滯了一瞬。
葉京華在下頭看了,隨手拿了一個軟枕遞給阿。骸敖o你們老爺拿去!
阿隆接過軟枕,卻沒有像往日般屁顛屁顛地就去了,而是神情頗為古怪地看了葉京華一眼。在趙寶珠的生辰宴上,他被陶章等一干哥哥攛掇著嘗了幾口酒,睡到半夜口渴醒了,起床找水喝。誰知剛走到院里,就聽見似是有人在哭,嗚嗚咽咽的,可憐極了。
他尋著聲去,發覺聲響是趙寶珠房里傳出來的,還怕是葉京華生了氣,在打他老爺的屁股。但是細細一聽,又聽到葉京華的聲音,似是低柔地在哄著什么人。
他一頭霧水,隔日早上起來跑去善儀。沒成想善儀聽了,神色一變,接著伸出手用力地擰了兩把他臉頰上的軟肉:
“還問?你老爺都要被人拐跑了,你還問!”
阿隆臉蛋被揪出了兩個紅手印,心下亦大驚,從此看葉京華的眼神就不一樣的——這知府大人看著斯斯文文的,沒成想竟然是包藏禍心,要拐跑他的老爺!
阿隆雖然心底暗暗懷疑上了葉京華,卻又不太相信這個俊美無雙的公子哥會是那做壞事的拐子,因為看了葉京華兩眼,到底是將軟枕遞上去了。
只是趙寶珠不知為何兩頰紅紅的,似是很不好意思的模樣。
實際上,葉京華怎樣對趙寶珠,縣衙上下人等都看在眼里,凡是留了心的,眼見著葉京華容光煥發,笑意啜在嘴邊兒就沒淡下來過,而趙寶珠一雙大眼睛水淋淋,臉頰紅彤彤,活像枝頭沾了露珠的荔枝,便知是怎么回事了。
按理來說,這男子與男子之事在他們這個小地方是很駭人的,可葉京華長相實在好,又氣質卓然,家財萬貫,平日里將縣衙里里外外打點得極為妥當,對趙寶珠又是細致入微,寵得就差放嘴里含著了。眾人看著,倒覺得兩人也算登對,甚至有人之前就想著,不知這二人何時能生米煮成熟飯。
葉京華不知自己正被這群’娘家人’放在心里衡量,只煩惱趙寶珠今日看到他像是老鼠見了貓,頗有些唯恐避之不及的樣子,要好好說一番軟話,才能哄著親一口。
這日清晨用過早膳后,趙寶珠人就又不見了。
但這次倒不是為了躲葉京華,而是他想順路看看隔壁丘家傷了腿的小狗怎么樣了,結果半路上被善儀截了個正著。
“大人。”
善儀站在雪地里,身披赤金對蝶大氅,脖子邊兒圍了一圈兒火紅的狐貍毛,濃眉鳳目,儀表堂堂地站在雪地里,朝他道:“我有話要跟大人說!
趙寶珠怔了怔,目光順著善儀的一身裝扮向下,先看到他背上的包袱,又看見他腳上穿著獸皮的靴子,踏在雪地里。
“柳兄,你這身打扮是做什么?”趙寶珠疑惑地抬眼看他:“柳兄要出門?去哪?”
善儀聞言,神情柔和下來,朝他笑了笑:“我是來跟大人辭別的。在衙門上叨擾了這么久,差不多也該走了!
趙寶珠登時瞪大了眼睛,實在沒想到善儀竟是要走,張著嘴愣了好半天,才道:“怎、怎么這么突然?”他不禁朝善儀走進了一步,蹙眉道:“在這兒待得好好的,怎么就要走了?”
善儀笑著斂下眼看他,道:“終究是要辭的。我看那姓曹的沒再派人來,也是時候該再上路,行我云游四方之志!
趙寶珠聞言,眉目微動,倒沒什么好說的了。他早知善儀在此只是暫時歇腳,早晚是要走的,但見善儀就一個包袱一把寶劍,孑然一身的就要走,還是放心不下:
“就算要走,也得收拾好才是啊!壁w寶珠低頭自袖中摸出荷包,一打開,里頭全是亮晶晶的銀子和大疊的銀票。葉京華因著上次的事不許他不帶錢就出門,總是給他的小荷包塞得鼓鼓囊囊,趙寶珠將錢銀一起拿了出來,塞給善儀:“柳兄把這些拿去!
“這怎么好!”善儀登時皺起眉,推拒著不肯收。
趙寶珠也不肯松手:“自于柳兄相識以來,柳兄助我良多,幾次出生入死,這點錢財乃身外之物,柳兄就拿去吧!”
兩人在雪地里拉拉扯扯半天,最終是善儀顧忌他的方大病初愈,道:“這兒不是說話的地方,我們到一處可避風雪的地方去。”
兩人各退一步,進到了路旁的一處寺廟中。這廟子立在樹林后頭,平日就少有人煙,正好方便了兩人說話。
趙寶珠道:“這大冬天的,柳兄此去若無車馬,凍壞了怎么好?這些銀錢必得拿去。”
見他這般,善儀心中感念,嘴上卻依舊不松口:“大人實在不必擔心,我已買好馬匹,現雖有雪,卻還不大,腳程快些不出兩日便能到資縣!
趙寶珠聞一怔,:“柳兄要回資縣去?”
“是!鄙苾x說到這兒,略嘆一口氣:“我到底還是想著幼時將我帶大的那位算命先生……雖過了這些年歲,他恐怕已不在人世,可我還是得去尋一尋,若有什么家人兒女,找到了也好報道他對我的養育之恩!
趙寶珠聞言,亦是感念:“柳兄真是至情至義之人!彼斓溃骸叭羰沁@般,那柳兄更要手下這錢財了。就當我孝敬老人家,若無他庇護柳兄,我恐怕日前便喪于那賊人之手了。”
善儀見他話都說到了這份上,也不好再推拒,終究是將銀錢收下了。接著,他抬起頭,向四周看去,忽然對趙寶珠道:
“既然這般,我與大人不若結為義兄弟。”
趙寶珠一愣,便聽到善儀接著說:“我既受惠于大人,若大人不棄,今日我們便在關公面前起誓,若來日大人有什么難處,我必千里來援,萬死不辭!”
趙寶珠扭過頭,這才見他們隨意鉆進來的破廟竟然正正好是一座關公廟。他面上一驚,頓覺是天命所歸,隨即便一口答應下來:
“這番倒正好。”他回望向善儀,堅定道:“今日我便認柳兄為義兄!”
隨即,兩人自破廟中摸出了幾只放了多時的舊香,在紅面關公面前下跪三叩首,起誓結為義兄弟。
廟外,趙寶珠站在雪地里,眼見著善儀翻身上馬,大氅在空中畫出一道弧線,繡面上的蝴蝶在日頭下閃爍,仿若金蝶振翅。
“大人,這些時日來,多謝大人的照顧!鄙苾x高坐于馬上,垂眼看趙寶珠:“終究是到了要別過的時候了!
趙寶珠想起這段時光,一時也十分感念:“柳兄——”
“只一件事,我實在放心不下大人。”善儀用溫和的目光在趙寶珠身上轉過一圈,勾了勾唇角,抬手指了指脖側。
趙寶珠見狀一愣,抬手一摸,才發覺領口不知何時散開了一枚盤扣。而下面露出了什么,他自己是最清楚的。
晶晶雪地,點點紅梅。
趙寶珠’騰’地一下漲紅了臉,猛地抬手捂著脖子,接著又慌亂地系起領口前的盤扣來。
“柳、柳兄,實在失敬——”
善儀見少年兩頰紅彤彤,雙眸水靈靈,一副慌張的模樣,嘆了口氣。
現今就羞成這樣,往后又要怎么辦呢?不得被那天潢貴胄的葉二公子扒了吃去了。
“到底是我的過錯,平白讓老爺知道了這歪門邪道的事。”善儀頓了頓,而后道:“既是我結了這冤孽,我免不得要勸大人一!
他看著趙寶珠茫然的眼睛,道:“雖現今千好萬好,可男人之間終究不能長久,無論何時,大人還需留了心眼,就當是玩玩兒,萬不可真的陷進去了。”
趙寶珠聞言,神情變了變,臉上的緋紅漸褪了,眉眼間沉肅下來。
“柳兄說的,我都明白了!壁w寶珠拱手道:“義兄待我情真意切,今又勸此良言,小弟必謹記在心!
善儀聞言,神情溫和下來,朝趙寶珠拱了拱手,道:“大人,就此別過了!”
趙寶珠一時不忍,紅了眼圈,也抬起手:“祝柳兄,一路順風!
善儀消散一笑,抬手一揮,大氅飄向身后,一拉馬繩,拔蹄飛奔而去。
趙寶珠看著他赤紅的背影消失于風雪中,神色微凝,久久遠望。
·
待葉京華找到趙寶珠之時,便見他正蹲在一處小溪旁,手里拿著老丘家小狗受傷的后腿。
棕黑相間的小狗顯然很親近他,傷腿都被人逮住了還在搖尾巴,晃頭擺腦地朝著趙寶珠膝上蹭。
“別動!”趙寶珠瞪著一雙大眼睛,狀似嚴厲地呵斥它:“抹藥呢!別亂動!
小狗倒也通靈性的很,嗚咽了兩聲,拿黑葡萄般水潤的眼睛瞅著趙寶珠,不敢動了,但還是照樣擺著尾巴,將雪地打得飄起白霧來。
“乖狗!壁w寶珠摸完了藥,稱贊了它一聲,轉頭便想將沾滿了藥汁的五指往溪水里放。
然而下一瞬,一只手憑空伸過來拽住了他:“干什么?”
趙寶珠一抬頭,忽得望見葉京華俊美的面孔出現在他面前。
接著,一件披風兜頭將他罩住,手被人握住,拿絲絹細細擦起來:“那水都快結冰了,還里面放!
趙寶珠愣了愣,在披風中掙了掙,將頭露出來,看向葉京華:“少爺怎么來了?”
話音剛落,便有股巨力將他連人帶披風從地上拽了起來,兩條手臂跟烙鐵似的,將他箍住用力從身后抱了抱:
“還敢問,一大早的跑哪去?”葉京華的聲音有些低:“我說過什么?到哪去要說一聲,不記得了?”
他略微一頓,接著像是不解恨似的,輕輕往趙寶珠屁股上拍了一下:“不聽話。”
趙寶珠臉紅了紅,艱難地在他懷抱中轉過身,仰起頭望向葉京華:“我本是想出來看看狗兒,想著快,就沒跟少爺說,誰知中間出了岔子!
小狗被葉京華的一連串動作嚇住了,以為這是歹人,此時正瘸著腿在原地又跳又叫。葉京華看它一眼,就為這么個黑毛球?
他那出一顆果子來,朝遠處拋去,小狗嗚咽一聲,看了看滾的吃食又,看了看被挾在懷里的趙寶珠,終是抵不住吃食的誘惑,朝果子跑去了。然而一邊跑,還要一邊扭頭對葉京華叫兩聲。
葉京華回過頭來,將趙寶珠身上的披風系好:“什么岔子?”
趙寶珠聞言,神色有些黯然:“柳兄與我辭別,方才便出城去了!
葉京華聞言,心里暗道一聲‘好’,然而見趙寶珠的神色,到底壓了下去,抬手撫開趙寶珠額角的亂發:“有緣分,自然會再相見。”
趙寶珠垂著眼,卷翹的眼睫在面頰上落下一扇陰影,臉蛋晶瑩雪白,低落的模樣可憐又可愛。
葉京華見了,愛得不行,低下頭在他側頰上落下一吻:“怎么了?不高興?”
趙寶珠被親得顫了顫眼睫,道:“少爺,雪這么大,我放心不下,你能派人暗中保護柳兄?”
葉京華聞言,略頓了頓,而后道:“當然。”
趙寶珠這才松了口氣,抬起眼,眉眼間卻始終縈繞著絲縷憂色。葉京華見了就心尖發疼,低頭湊近了些,不錯眼地看著他,軟聲道:“寶珠,你有心事?”
趙寶珠搖了搖頭,斂下眼沉默了半響,接著忽然道:“少爺。”
他抬眼看葉京華,神情分外真摯,堅定道:“現今我們這般,也就罷了?纱蘸笊贍敹擞H,一定要告訴我!
葉京華放在他肩膀上的手一頓。
趙寶珠想了想,猶不放心,囑咐道:“待少爺與哪家小姐說了媒,不等下聘禮就得告訴我,我當即就走,一定不會糾纏。”
第82章 結發
葉京華許久沒有說話。
好半天后,趙寶珠覺得自己的肩膀被攥得生疼,不住’嘶’了一聲。
他肩上的力度這才小了些。
趙寶珠也自知在他們二人濃情蜜意之事說這種話有些不解風情,可他實在不愿意自己與葉京華也落得和曹濂與善儀兩人這般的境地,故而先把話說到前頭。
少爺一向知書達理,想必能明白他的意思。趙寶珠極其信任地望著葉京華。
葉京華也正看著他,雪地上的光打在他面上,顯得有些白。
他眉心若蹙,眸中的驚訝漸漸去了,眸色暗下來:“你說……我要訂親?”
他緊盯著趙寶珠,聲音低下來:“那你以為我們現在算什么?”
他這句話其實是帶了氣的,目的是為了反問趙寶珠,誰知卻被他當了真。趙寶珠一愣,遂細細想了想,而后抬眼看向葉京華,有些猶豫道:
“……玩玩兒?”
他不知如何描述男子與男子之間的關系,只好引用善儀的話。
此話一出,葉京華立即變了臉。
他只覺耳邊轟然一聲,全身血液倒灌。
他從未有過如此控制不好自身情緒的時刻,只覺怒氣急速上涌,額角青筋直跳:“玩玩兒?”
他盯著趙寶珠,向前邁出一步,貼近了趙寶珠:“你覺得我在玩兒你?”
他靠的如此近,趙寶珠倒是驚了一驚。葉京華雖待他溫和,可身量擺在那兒,離得如此近,將日頭都罩住了。
“我……”趙寶珠不知如何回答,猶豫了一下。
沒成想他這一猶豫卻像是更加刺激了葉京華,他眉眼中浮現出陰鷙:“在你心里我就是那樣人品卑劣之人?”
趙寶珠早些時候忽然不見,已讓他心里存了氣,此時新仇舊賬疊加,一時心中恨極,只想把趙寶珠抓住,狠狠收拾一番,不禁嘴上帶了刺:
“你以往便與我多有疑心,時不時便說生分的話來氣我,如今更不得了了,我竟不知,你在心里如此看低于我——往日里我誤認與你交心,現今看來竟是錯付了!
他字字錐心,趙寶珠一時被說蒙了,張著嘴不知說什么。
葉京華說完,其實當即心中便閃過一絲悔意,可他在氣頭上,話又已出了口,遂繃著一張臉盯著趙寶珠。
好半會兒趙寶珠才回過神來,唇顫了顫,胸膛上下起伏,抬頭望向葉京華:“少爺……少爺這是什么話!”
他又急又傷心,一時跳了腳,瞪著雙大眼睛氣極道:
“我怎么看低少爺了?就算要玩,也是我樂意給少爺玩兒的,換別人我還不樂意呢!”
他一時說順了嘴,誰知話一出口,就戳到了葉京華的肺管子。
他臉色鐵青,星眸中竟隱隱泛出猩紅:“別人?你還想和誰‘玩’?”
趙寶珠聞言,又是一愣,隨即登時怒氣燒到了天靈蓋:“少爺當我是什么人?!你、你——”
趙寶珠氣的兩頰通紅,連話都說不出來,一時惱了,用力將葉京華一把推開:“我、我再不理少爺了!”
葉京華被他推得退后了兩步,抬起眼,唇線擰地死緊,伸出手就想拽住趙寶珠:“先跟我回去!
趙寶珠在氣頭上,一把揮開他的手:“我不回去!!”
他一個不留神,使得勁大了些,葉京華的手背浮現一塊紅痕。趙寶珠見了,登時有些后悔。然而葉京華卻像是覺不出痛似的,還要伸手來拽他。
然而就在此時,吃了果子的狗兒又轉了回來,竄到趙寶珠身前,朝葉京華大聲吠叫。葉京華一時不能上前。趙寶珠抓住了機會,狠狠瞪了一眼葉京華,往雪地里跺了一腳,冷哼一聲,轉頭飛快的跑了。
見趙寶珠跑了,狗兒又朝葉京華叫了兩聲,也跟著跑了,獨留葉京華一人站在雪地里。
·
趙寶珠生了半日的氣,也生生在縣里晃悠了半日。
丘家的狗兒一路衷心地跟著他,趙寶珠憐惜它的傷腿,又怕冷著它,將狗兒抱起來團在披風里。下午無涯縣里的風又大了起來,這披風起了大作用,趙寶珠半點兒也沒冷著,狗兒也暖融融的,歡喜地卷著尾巴舔趙寶珠的臉。
趙寶珠雖是氣著,卻也沒拉下公事,挨家挨戶地敲門,一是感謝日前百姓慶賀他生辰費的功夫,二是通知各家各戶,來月又朝廷放的炭火銀下來,不要忘了到衙門上去領。
百姓皆是意料之外,見趙寶珠著大紅披風,懷里團著只狗兒的樣子,都又驚訝又喜歡,忙不迭將他迎進去,又是倒茶又是拿果子給他吃。
待趙寶珠走了,眾人嘆道:“這小趙大人長得真是好,穿著那紅披風,打眼一看跟畫上的人似的。”
卻亦有人奇怪道:“我看著,倒覺得小趙大人似是不高興。瞧那小嘴撅得,都能吊油壺了。誰惹他不痛快了?”
旁人也覺得奇怪:“誰能給他氣受?現今有知府大人在后頭撐腰,我見那日幾個縣令巴結他還來不及呢。”
眾人百思不得其解,另一邊,趙寶珠在繞遍了全縣后終于消了氣,忙把狗兒還給丘家老漢,才踱步朝縣衙門去了。
待到了門口,還沒等他邁進門檻里,阿隆便迎了上來:“老爺,您終于回來了,冷著了沒有?”
趙寶珠搖了搖頭:“我不冷!
阿隆嘆了口氣,隨趙寶珠走進去,接過趙寶珠肩上的披風,道:“老爺要到什么地方去,也得說一聲啊,這一日都不見人,不說是——”
他說到這兒,話頭一頓,小心地看了一眼趙寶珠,到底改了口:“就是我們……也放心不下啊!
趙寶珠見他的情態,就知道他與葉京華鬧脾氣的事情恐怕衙門上下都知道了,一時有些臉紅,卻又繃著面子不愿意說軟話,只嘟嘟囔囔道:
“啰嗦得很,我都知道了!
阿隆看他一眼,就知道趙寶珠還沒完全消氣,機靈地選擇順毛摸:“老爺忙了一日,定是累了,快跟我去用飯吧!
趙寶珠生著悶氣,又在外面走了半日,確實是餓了,遂跟著阿隆向后堂上走去。待凈了手,吃好了飯,趙寶珠才覺得舒坦了些。只是這過了好半天,卻始終沒看見葉京華。
不見倒也好。趙寶珠一邊想,一邊在心里哼哼,他還沒完全消氣呢。
誰知他起身,走到后屋里準備沐浴,就聽到后頭傳來敲門聲。
一回頭,便*見葉京華站在門口。
大門本是開著的,自到了衙門上,葉京華都與他同吃同住,往日也沒見著他敲門,臥房說進來就進來了,今日倒是守禮起來了。
趙寶珠見他換了身月白的袍子,袖口上繡著云紋,像是才沐浴過,濃眉玉面,豐神俊逸地靠在門邊,做出一個詢問的神情。
趙寶珠沒吭聲,葉京華就當他是默認了,斂下眼往門檻里跨了一步。
誰知他才一只腳進了門檻,趙寶珠便別過頭,冷聲道:“我今日抱了狗兒,身上臟得很,怕污著了少爺,少爺還是出去吧!
葉京華登時腳步一頓,半響后,才收回腳。
他站在門外,抬眼看了看趙寶珠滿面冰寒的樣子,也不敢說話,悄不聲兒地就轉身走了。
阿隆遠遠地在墻角邊兒看著,一見葉京華半個人進去,又退了出來,心立即涼了半截。
今兒一早趙寶珠不見,葉京華就差點將衙門翻了個底朝天。后聽聞趙寶珠在溪邊兒,怕他凍了著急忙慌地出了門,沒成想過了會兒回來了,臉色卻比出去之時更差。
聽聞趙寶珠跟葉京華拌了嘴,阿隆驚訝之余也有些忐忑,這兩個人往日里好得跟什么似的,怎么忽然拌了嘴?再者這葉公子一是上官二是大舅子,真鬧掰了可怎么好?他見葉京華也有意和好,便出謀劃策,說趙寶珠貪嘴,每天都是吃飽了飯后心情最好,便出主意讓葉京華晚飯后再去找他們老爺。
沒成想飯都吃了,還被趕出來了!
阿隆抹了把冷汗,看著默默走開的葉京華,暗自嘆道,我的爺、您到底是說了什么不得了的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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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聽到腳步聲走遠了,趙寶珠才緩緩轉回頭來,往門口看了一眼,氣沖沖地上去將門關了。關了走回來,又在氣得在原地轉了兩圈,才想起要沐浴,復又走到門口拉開門:“阿隆!給我端盆熱水來!”
阿隆遠遠地應了一聲,不一會兒便端了熱水來。
趙寶珠好好沐浴了一番,從頭暖到了腳底,將狗兒蹭在臉上身上的口水都洗凈了,心中的氣才微微緩下來,生出一份悔意來。晚上又起了風,這外頭冷得很,葉京華被他趕了出去,也不知道現在人在哪,冷著了沒有,又凍著了沒有。
兩人雖然拌了嘴,趙寶珠卻依舊牽掛葉京華,只是一見著他的面,就想起早上的那些話,心頭火怎么壓都壓不下去。
他沐了浴,換上了寢衣。今日他走訪人家也疲累了,便早早爬上了床,熄了油燈,沒多久睡意便涌了上來。
屋里的炭盆緩緩燒著,被褥輕軟,身子暖融融的,睡意昏昏,不多時眼睛便闔上了。
半天后,趙寶珠正睡得昏沉,忽然聽到一點聲音。
一片寂靜之中,似是誰悄悄推開了門,門環叩在門板上,發出一聲脆響。
趙寶珠本未睡熟,聽見了聲音,驚覺有人進了屋子,扭過頭去看:“誰?!”
下一瞬,床榻的另一邊兒陷下去一塊兒,一雙略帶寒意的手伸過來,從身后一把抱住他:
“別怕,是我!比~京華的聲音在離他極近的地方響起,趙寶珠一僵,還沒來得及說話,就感到那雙手在他腰上摸了摸:“是玫瑰油的味道,你沐浴過了?”
自葉京華來了,格外照料他一頭烏黑的長發,每回趙寶珠沐浴過后,葉京華都要拿了精釀的玫瑰油給他細細涂上,因而養的趙寶珠的長發烏黑油亮。
趙寶珠也因此習慣了洗了頭要擦玫瑰油,今日也擦了。
“我——”趙寶珠沒想到他竟然會直接就上榻來,一時舌頭打結,就感到腰上的一雙手順著摸了上來。
“干什么!”趙寶珠一把捏住作亂的手,在窄小的床榻上不好轉身,故而低聲道:“你、你的手涼得很。”
“還涼啊?”葉京華聞言松開了手,改為用手臂摟著趙寶珠的肩膀,將人揉在懷里,低頭他耳旁:“我用湯婆子捂了半天!
其實葉京華的手一點兒都不冷,趙寶珠只不過是面子下不來罷了。聞言,他哼哼了幾聲,嗔道:“誰讓你進屋了?”
這句話嗔是嗔,尾音卻軟了,帶了點兒嬌嗔的意思。
這大冷天的,他倒真不忍心將葉京華趕到外邊兒去睡。他這衙門如此寒酸,其他房子里冷炕冷榻,萬不能讓葉京華委屈了睡在哪兒。
葉京華聞言,摟著他的臂膀緊了緊,緩聲道:“還生氣呢?”
趙寶珠不答。
葉京華摟著他,一只手緩緩順著趙寶珠的一頭烏發撫下,一邊兒安撫一邊兒柔聲討饒:“早上是我口無遮攔,小趙大人英明神武,就饒恕我不知之罪吧!
此話一出,趙寶珠心尖兒一麻,什么氣都沒了。葉京華如此人物,什么時候如此低三下四地向誰討過饒,這話葉京華倒是說得坦然,趙寶珠聽在耳朵卻是心里又酸又軟。
“外頭可刮著風呢!比~京華語氣溫柔似水,半點兒不見早上的氣勢:“小趙大人賞個臉,就讓我在這兒避一避吧!
趙寶珠聽到這兒,已經徹底投降,自葉京華懷中轉過頭來:“少爺——”
誰知他一轉頭,就被葉京華逮了個正著,一口親在他的嘴唇上。
趙寶珠驟然瞪大了眼睛,葉京華趁人還懵著,又摟著他親了幾口:“原諒我了?”
“少、少爺——”趙寶珠雙手撐著男子的胸口,被親得漲紅了臉,瞪圓了貓兒眼,他雖是已消了氣,可、可還沒想跟葉京華做那事的:“少爺不要動手動腳的!”
他剛沐了浴,渾身皮肉溫軟,又香又白凈地團在被褥里,這等良辰美景,葉京華豈能放過?他雙臂緊了緊,又往趙寶珠微蹙的眉心親了親:
“不是寶珠說愿意跟我玩兒的?”
他故意開趙寶珠的玩笑,語氣柔和又帶這些輕佻,目光往下一掃。
趙寶珠見他用早前些的話打趣自己,還這般輕佻作態,又羞又惱,咬了咬唇瓣瞪向葉京華:“少爺又提這話——”
葉京華適可而止,趕忙哄他:
“不提了,日后再不敢提!彼旁诒蝗斓紫碌氖窒蛳绿饺,低頭含吻住趙寶珠珊紅的嘴唇,聲音低若嘆息:“寶珠容我這一回,是我迷了心竅,定要與你同心,這輩子才不算是虛妄了——”
黑暗的屋子里,趙寶珠恍然真覺得自己成了一枚蚌珠,被葉京華捧在手里揉搓。男子璨燃眉眼在前,他一時又酥又軟,抗拒不能,被葉京華翻身拿被子罩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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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久之后,屋內云歇雨霽。
趙寶珠昏昏沉沉,半趴在榻上,前些時候沐浴的功夫都白費了,葉京華正拿著打濕了的帕子,緩緩擦拭著他落著點點紅梅的肩背。
“還疼嗎?”
葉京華軟聲問。
趙寶珠連回答他的力氣都沒有,只覺得渾身的皮肉都要被葉京華揉碎了。這人嘴上雖說的軟,心里卻暗地憋著氣,都撒在他身上。趙寶珠不想理會他,扭過頭去不答。
葉京華擦洗的動作一頓,伸出手輕輕撫著他的臉轉過來:“說話,疼不疼?要是不成,我還是去叫齊大夫來!
趙寶珠這才睜開眼,紅著臉道:“我不疼……不、不必勞師動眾的!
葉京華見他神情不似作偽,這才放下心來。今日他是有心沒留手,狠狠將人折騰了一回,怕沒輕沒重,傷著了趙寶珠,F見著沒事,想是近日來的功夫沒白費,兩人到底是親近了許多。
葉京華將趙寶珠擦洗干凈,摟著人將他放在身上伏著,手一下下撫著烏發。
小夫妻床頭吵架床尾和,兩人親近了一回,什么氣都消了,倒能平心靜氣地說前頭的事。
“沒留心你還有這個顧慮,是我的不是!比~京華捋著趙寶珠的長發,垂下眼看他:“你不必多心,我們既然交心,便不會有什么旁的小姐。我不是曹濂,不會做那蠢事。”
趙寶珠聞言,手指蜷了蜷,在葉京華肩頭轉過臉,望著他:“可……少爺怎么能不結親呢?這于人倫仕途,都沒有益處啊!
葉京華聞言,眉頭便一蹙,臉色沉了沉:“誰說我不結親?”他伸手按在趙寶珠的肩上,忽然發狠道:“最好你同我速速回京,當日就找媒人,三書六禮,接了親就擺酒,拜宗祠!
聞言,趙寶珠大驚失色:“少、少爺——”怎么他提一句,這人就瘋了?趙寶珠小心地打量了一眼葉京華的臉色:“少爺是在跟我說笑呢!
“誰跟你玩笑?”葉京華眸含冷光,神情陰沉,手上收緊了些:“你若還不放心,我回了圣上,請一道圣旨,到時候看你還能往哪跑。”
這話說出口,本是順嘴,然葉京華一想,倒真上了心,F今他的事雖已算在元治帝那里過了眼,但到底是私下,不算過了明面兒。不如討一道圣旨,雖隱而不發,到底是個保障。
趙寶珠見他真上了心,嚇得不行,趕忙勸道:“少爺,是我說錯了,你可萬萬別讓皇上知道了。
旁人也就罷了,趙寶珠并不顧忌自己的名聲。但若此不顧人倫之事讓葉家雙親,或是皇帝等要緊的人知道了去,于葉京華可是大大的不妥。
“我再不敢疑心少爺了!壁w寶珠執起他的手,用臉頰蹭著男子的手心:“少爺可別告訴去啊。”
葉京華掃了他一眼,見他嚇成這樣,便沒把皇帝及葉家人都知道了的事情告訴他,只拍了拍他,道:“行了,我心里有數!
說罷,他忽然自床頭拿出一只剪子來,捋過長發,剪下一小段,也照樣剪下趙寶珠的烏發,兩股結成一縷。
趙寶珠愣愣地看著他,便見葉京華將那同心結拿出來,不知往哪一暗,鑲在中間的玉佩竟滑開一指甲蓋的小洞,由葉京華將那結成一縷的頭發放了進去。
做完這一切,葉京華將那同心結拿給趙寶珠:
“此結,便同我心。”他執起趙寶珠的手,引導他將這同心結握入掌心:“如今你我結發,若他日我變心,自當不得好死!
趙寶珠心中震動至極,怔怔地接過同心結,好半天才回過神,猛地望向葉京華:“這是什么話?白白起誓做什么?少爺別說這樣不吉利的話!
葉京華聞言笑了笑,摟著他躺下來,用被子將兩人蓋住:“那你是信我了?”
趙寶珠躺在他懷里,心口酥麻一片,往葉京華懷里靠了靠,蹭了蹭男子結實的臂膀:“我自然是信少爺的!
“我就要你這一句話。”葉京華摟住他的腰,俯首在額角上吻了吻:“這世上其余事,我并不關心,只要你肯跟我好好過,便能了我此生之愿了。”
趙寶珠聞言,心中怎能不感動,頓時捏緊了手里的同心結,偏頭埋進了葉京華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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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起來,兩人又是同進同出,親密無間。
阿隆見兩位主子和好如初,大大得松了口氣,不知大舅子是使了什么兵法,讓老爺那個倔脾氣也能回心轉意。葉京華現在在他心中的形象尤為高大,只因他能捏的住趙寶珠。要知道他們這位老爺一是脾氣爆,二是性子倔,倘若鉆了牛角尖,一時可是回不來的。
到底是讀書人有辦法,阿隆想到。
隨著時日過去,無涯縣的冬意逐漸深了,趁著除夕前,土還沒完全凍上,趙寶珠馬不停蹄地召集人手將學堂壘了起來,又拿尤家往日的舊廠房做地方,將木頭水輪造了出來,只等來年開春凌汛一開,便能投入使用,再找些先生,學堂也能開始授課了。
事情如此順遂,是趙寶珠行事利落,也是其余幾縣縣令不敢誤他的事,但凡是無涯縣發來的公文,永遠放在第一排。
正巧除夕前夜,葉京華作為青州知府,與遼東巡撫之聯合彈劾的折子送上去,元治帝讀而驚怒,當即就判了罪人陳斯及尤家大哥尤僉死刑。尤僉被收監在知府上,當即拉出來上了鍘刀臺。而陳斯則被一路送至京城,只待過了年,開了春,立即砍頭。
元治朝重文人,自開朝以來,還少有正經科舉出身的官員被判極刑問斬。
一時之間朝野上下震動,大多是嘆青州天高皇帝遠,竟然出了如此貪贓枉法之徒,還蟄伏了這么多年,可見本朝吏治雖然在皇帝開年之鐵碗下晴明了幾十年,到了這會兒,到底是多出幾個害群之馬來。
此次乃地方出了事,吏部雖脫不了干系,到底能爭辯一二句,來日若是查到了京官頭上,就不知道那曹公臉上還過不過得去咯——
朝中此般論調不絕于耳,一時間眾官員的眼睛都盯在吏部上。有說是曹相公自從失了那貴為太子的嫡親侄兒就得了失心瘋,早該從吏部退出來了,也有人說這事皇上故意為葉京華撐門面,這才雷厲風行地發落了那陳斯。凡此種種,在朝堂不同派系間吵了個天翻地覆。
第83章 除夕
葉京華與趙寶珠偏安一偶,倒是不受其擾。
時近除夕,無涯縣中的雪下得越發大了。
趙寶珠立于風雪中,身披一見厚實的寶藍繡飛鳳披風,脖子邊兒一圈白狐毛,將風雪壓得嚴嚴實實。那雪狐皮毛成色極好,越發襯得趙寶珠面冠如玉,睫如黑羽,唇不點而朱。他皺眉站在雪地里,看著工人將剛完工的學堂拿棚子干草罩起來,以防深冬雪下得大了,將學堂壓塌。
趙寶珠擰著眉,見工人們有些手腳不麻利,急得在一旁伸著脖子指揮:“把那邊也蓋上,把木榫凍壞了可怎么好?”
工人趕忙將另一邊兒也蓋上。他們都是青州其余縣城上的閑散工人,因著在本地找不到活,方才來無涯縣尋門路。眾人來了這么些時日,也摸清楚了這縣老爺的脾氣。旁的縣老爺只動動嘴皮子,將活分派下去,就撒手不管了。這位小趙大人卻不一樣,極其務實,工程上但凡大小事都得過他的目,是不是就要來瞧一趟。他雖要求頗高,可但凡活干好了,都有賞錢,工款一日都不用等就能拿到手上。故而雖他嚴苛些,工人們卻愿意在這兒干活。
工人們忙忙碌碌,趙寶珠在怕旁邊兒不錯眼地看著。
忽然,一雙手伸出來,趙寶珠感到什么毛茸茸的東西觸到了自己的耳朵,抬眼一看,竟然是葉京華拿了個毛絨耳罩來給他戴上。
“風大,帶著!比~京華低聲道。
趙寶珠微微睜大眼睛,趕忙伸手去攔:“我不戴!”
這耳罩是拿鹿皮和兔子毛制的,雖是保暖,可看起來卻像是小孩子戴的玩意兒。這兒還有這么多工人,叫人家看了去,豈不有損他的威儀?
趙寶珠堅決不肯戴,葉京華無奈將東西收了起來,卻忽然伸出手,用手掌捂住了趙寶珠的兩只耳朵:
“你不愿戴,我給你捂著。”
葉京華溫熱的掌心貼在他冰涼的耳廓上:“看,冷成這樣!
趙寶珠被耳朵上的熱度驚得一跳,趕忙轉過身:“別!少爺,我們還是回去吧!
他實在拗不過葉京華。往日里這人就少有顧忌,現今兩人通曉心意,又結了發,這人就更大膽了!
“回去做什么?”葉京華仗著身量高,用披風將他罩住,兩只手捧著趙寶珠的腦袋,不讓他動:“趙大人不是要監工嗎?”
趙寶珠面皮薄,臊地不行,只得拉住他的衣角軟軟哀求:“別鬧我了,外頭冷,咱們回去吧!
葉京華方才滿意,放下手與趙寶珠十指相扣:“你也知道冷?讓陸覃他們留著看著便是了,出不了岔子!
趙寶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性子急。不親眼見著事情做好總是心里不踏實,故而總不習慣將事情交給下面的人做。這幾日風雪交加,他出來多久,葉京華便陪他多久,細細想來,竟然是他多勞累了少爺。
走之前,趙寶珠還不忘囑咐陸覃與陶章:“今日是最后一日開工,大家都等著拿錢回家過年呢,待會兒你就先將賞錢和工錢都散了,叫他們明日就不必到衙門上來了。”
陸覃與陶章點頭稱是。
趙寶珠這才放了心,與葉京華手牽著手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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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夜,縣里一片張燈結彩,今年收成好,家家戶戶都殺雞殺豬,大擺筵席。一些更有家資的還從州府城里買了煙花炮竹來放,噼里啪啦的好不熱鬧。
葉京華更是大手筆,早便自京城找煙火販子定了煙花,還叫府中手巧的下人剪了窗花,扎了精巧的燈籠花燈,現從京城一路運過來。
那擅扎燈籠的丫鬟在葉家本府里,于是這樁事便是由葉夫人親自經手,都是先緊著將葉京華要的東西做好了,再來做葉府過年要用的。
丫鬟彩云站在她侍候在旁,看著下人們將一個個精致的宮燈疊好裝箱,有些憂慮地蹙起眉,向葉夫人道:“夫人,這些都送到二少爺哪去,我們府里——”
葉夫人站在門檻上,聞言立即橫了她一眼:“值當些什么?都是小孩子玩兒的東西,我和老爺兩個,難道還稀罕這些不成?”
丫鬟立即便喃喃不敢說話了。今年葉家大少爺葉宴真在外辦差,大奶奶也跟去了,府里除了夫人老爺,便是后院里的姨娘和庶子庶女。自然什么都是先緊著葉京華那邊兒。
葉夫人轉過頭,又吩咐下人:“將那新得的狐貍皮子也給裝上,傳我的話去,青州冷得很,讓卿兒做幾身好衣服來穿。”
下人應了,轉身去拿皮子。葉夫人站在門前,美眸中光芒閃爍。葉京華之前犟著定要去青州,她差點兒哭得暈過去,可這日前葉京華與那遼東巡撫大人遞了折子上來,剛上任便了結一樁大案,連皇帝都連連稱奇,贊嘆葉京華才入官場,折子便寫得條理清晰,滴水不漏。
葉夫人這才回過味來,覺得先前圣上說得不錯,青州雖是偏僻,可葉京華順風順水慣了,到地方上去歷練一番,倒也很好。
不一會兒,去拿皮子的下人回來了,卻是兩手空空:“夫人,老爺不準我們拿,說是東西已經夠多了!
葉夫人一聽,立即高挑起柳眉:“什么?!”
葉執倫跟葉京華的父子關系本就疏遠,先前葉京華才入翰林不到半年,便請旨要到青州去,更是踩了葉執倫的老虎尾巴,說什么都不許。葉京華在門口硬生生跪了一夜,才求得父親松口,連休整都未休整,當夜站起來便往青州去了。
自此,葉執倫便對這個二兒子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葉夫人大怒,指著下人道:“這是哪門子的話?我倒不知道他們葉家連一匹皮子都拿不出來了!什么好東西,他不心疼我兒子,我自己心疼。你回去告訴他,要想攆我們娘倆出去,今日就寫了休書來!!”
下人無故被臭罵一通,心里叫苦不迭,趕緊轉身去回老爺,不一會兒便捧了皮子回來。
葉夫人見他捧了自己說的那匹火狐皮,還加了兩匹錦緞,心氣兒這才順了些。
這時,葉寧葉淼兩個小丫頭穿著火紅的新衣裳從墻角跑過來,一人手上捏了一串糖葫蘆,好奇地看著門前的車隊:
“夫人,這些是什么啊?”
葉夫人將兩個丫頭樓到身前來,一手一個摸了摸頭:“這是給你們二哥哥的東西。”
葉寧葉淼嘴角沾著糖絲,聞言四雙眼睛一齊亮起:“二哥哥?”說罷便朝馬隊跑過去:“我也要去見二哥哥!”
葉夫人和丫鬟趕緊一人逮住一個,好笑道:“你們二哥哥是去做官的,可不許胡鬧!
兩個小丫頭這才作罷,轉而又被下人們拿著的宮燈吸引了注意。葉淼指著一個做成金魚形狀的燈籠道:“夫人,這個燈籠可真好啊,我們也有嗎?”
葉夫人見了,看著那金魚在風中輕輕擺動的背鰭,笑了笑,道:“你們想要,還得向你們二哥哥討去,這都是按著他畫的圖紙扎的!
葉寧葉淼聞言,驚嘆之余,也懂事地撒開了手,回到葉夫人身邊:“那我們下一年都乖乖的,來年向二哥哥討去!
葉夫人見兩個小丫頭如此乖巧,愛憐地捏了捏兩個的面頰,又忽得想起了什么,’噗嗤’一聲笑起來:“討好你們二哥哥是一樁,怕是更要討好你們那小嫂子才是——”
葉寧葉淼聞言,疑惑地看著葉夫人笑得花枝亂顫,她們何時多出了個小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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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兒,趙寶珠不知葉府上發生的事。葉京華用各類精致的宮燈將衙門上下妝點一新,趙寶珠邀請了所有衙役極其家人,連帶著翠娘一家人一起到衙門上過年。所有人濟濟一堂,看著被裝點得像天宮一般的大堂都驚呆了。
趙寶珠看著一屋子各種樣式的宮燈,目不暇接,個個都喜歡,恨不得長出八只手來,每個都摸一摸。
葉京華陪著他一個個看過去,賞玩夠了才擺飯,吃了又拿出燈謎來大家猜,玩兒的不亦樂乎。趙寶珠捧著一只金魚形狀的宮燈,細細讀了上邊兒的燈謎,不出片刻就猜了出來:
“這個說的是云!”他兩頰紅紅,轉頭興奮地望向葉京華:“這個必定是鄧云編的!”
葉京華含笑垂眼看著他,點了點頭:“確實是他寫的。”他知道趙寶珠重人情,燈謎中除開他自己寫的以外,還有一些是讓鄧云、方家兄弟等人作的,趙寶珠一聽很是高興,將他們作的一一猜了出來,感慨道:
“要屬方勤哥哥寫的最好!编囋茖懙淖畈,字又大又丑,謎底略一想就能猜出來。
葉京華一手攬著他,低頭道:“難道不是我作的最好?”
趙寶珠含笑望向他,故意拿喬道:“還未看過少爺的,故而不能定論!
葉京華也笑了,用手撓他的腰,把趙寶珠捉弄得咯咯笑起來:“既然如此,你就一個個猜我作的燈謎,若不能全部猜出,就算是輸了!
趙寶珠笑得眼角泌出淚來:“若輸了又如何?”
葉京華垂眼看著他,趁著眾人不查,低下頭極快地往少年頰側親了一口:“那我要罰你!
趙寶珠喝多了酒,些忘形,聞言欣然迎戰。哪知葉京華出的燈謎雖大多通俗易懂,卻有一兩個頗有些難度,趙寶珠冥思苦想,待外頭都打更了還未想明白。
葉京華拿著酒杯,坐在一邊兒悠然看著趙寶珠。見他眉頭皺的快要打結,偏過頭吩咐道:“將炮竹拿出來放了!
隨即將趙寶珠召至身前,將人摟到腿上抱住看小廝放炮竹煙花。
葉京華專門尋來的,自然是不同凡響,眾人見那一朵朵煙花在夜空中炸開,一時間縣衙里恍然若白日,個個驚艷地合不攏嘴。后面兒又放炮竹,聲勢極大,阿隆被嚇得吱哇亂叫,幾個跟著自家男人來的婦人忙不迭將他護在懷里。
趙寶珠有葉京華疼,還不讓他捂著自己的耳朵,炮仗放得越大笑得越開心。
待滿箱子的炮竹煙火都放盡了,趙寶珠還意猶未盡,摟著葉京華的肩膀道:“少爺從哪找來的這么好的炮竹?來年再放好不好?”
葉京華摟著他,聽他說’來年’,心里一喜,語氣溫柔如水:“來年我給你尋些更好的。”
趙寶珠高興極了,然而高興勁兒一過,卻忽然想起燈謎他還未猜出來。這會兒一琢磨,連方才是想到哪兒都忘了。他懵懵地眨了眨眼,猛地回過神來,瞪向葉京華:
“少爺是故意的!”
葉京華笑而不語,此時其他人都回大堂上喝酒劃拳去了,他一使力,將趙寶珠打橫抄起來:“我早說過要罰你的!
趙寶珠啞口無言,可憐君子常常被小人所欺,只好被葉京華抱進了后屋,好好受了一番懲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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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節之時,朝廷休沐十日;实鄄簧铣泄賳T也都各回各家,各自休整。
趙寶珠在除夕夜被葉京華狠狠’罰’了一通,第二天就起不來了。頭因喝多了酒頭疼,身上特別是腰也酸疼無比,趴上床上哼哼了一整天。葉京華一通心肝寶貝兒地哄著,又是給他揉太陽穴,又是揉腰,前后殷勤伺候,才能得一個好臉兒。
年節無事,也不必早起,趙寶珠難得的閑下來,果子和清茶擺在床頭,他與葉京華窩在榻上,說貼己話。
趙寶珠靠在床頭吃著果子,葉京華將他的兩只腳揣在懷里,給他暖著,一邊兒拿了本話本在讀。
話本說的是一書生上京趕考的故事,由葉京華優美的聲音念出,低沉婉轉。趙寶珠留心聽著內容,發覺這話本寫的很一般,是通俗的大路貨。書生本來在家鄉便與表妹有婚約,上京之后卻貪圖宰相家的富貴,令娶了宰相的千金小姐為妻,故鄉的表妹聞此噩耗,萬里上京問情郎,卻被書生拒之門外,而后萬念俱灰,一頭碰死在了宰相院墻上。后宰相聽聞此事,感念那表妹之忠貞,便命女兒與書生和離,書生也被朝廷罷了官,回鄉途中被表妹的父親截住,扔進了湘江之中。
到頭來也算是大仇得報。趙寶珠聽在耳朵里,卻想起另一樁事:
“少爺。”他湊過去,喂了葉京華一顆果子,道:“你說這往后朝廷上人人都有婚配,就你沒有,會不會太突兀了?”
趙寶珠想著,正如那話本中說的,男子娶親,老丈人也算是助力。再者若是遲遲不娶親,放在朝廷上,未免有輕浮之嫌。
葉京華聞言,眉頭一蹙:“這有什么。”
趙寶珠湊近了些,靠在葉京華胸膛上看他:“縱然少爺不覺得什么,可京城到底人多眼雜,恐怕那些閑人多有議論,連帶著夫人和宰相大人面子上也不好看!彼f著頓了頓,越想越心驚:“旁人倒也罷了,若是有心人參一本,讓皇上罷了你的官怎么辦?”
葉京華聽他叨叨半天,終于耐心告罄,將手里的書合上一扔:“那倒正好,本來就不想做什么勞什子官!
趙寶珠一驚,心中頓覺不妙,果然下一瞬便被葉京華一把抱住,歪倒在榻上:“你我不如就呆在這地方。再不回京城去!
葉京華低聲道。
趙寶珠一聽便睜大了眼,在葉京華懷里抬起頭:“那怎么行?”少爺定是要回京城,加官進爵的。
葉京華攬著他,閉上眼:“這兒有什么不好?清凈。”
趙寶珠見他竟真心說出這種瘋話來,更覺好笑,湊上去在男子唇角親了親:“如今我算是看明白了,少爺就是懶!”
葉京華也不反駁,閑閑撩起眼,含笑回吻過去:“是,寶珠乃我之知己。”
說罷,被子下的手順著他的腰線向下。趙寶珠感到那只手,瞪了葉京華一眼,可多日親近下來,那眼中含著盈盈水意,葉京華權當做邀請,翻身便將人壓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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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漸深,無涯縣一片冰封,這衙門上卻是暖意融融。
葉京華不愿辜負這難得的空閑,變著法子地引誘他,趙寶珠雖沒了公事,卻依舊是日日勞累,往往事情行了一半就昏睡過去。
某日,他再次從睡意中醒來,卻見屋內昏暗一片,窗外隱隱有微光透入,可見時候還早。
趙寶珠迷糊著翻了個身,習慣性地伸手往旁邊兒一摸,卻只觸到了一片冰涼的床鋪。
奇怪。
趙寶珠心中一驚,睡意立即去了大半,剛想撐起身,一只手卻忽然伸過來,按住他的肩膀。
“無事,你接著睡!
有人坐在了床榻邊兒,趙寶珠睜眼一看,便見葉京華已穿戴整齊,頭上的玉冠閃閃發光。
“州府上有事,我得回去一趟!
他拉過被子,替趙寶珠掖了掖被角:“不出一日便回!
趙寶珠點點頭,聽了沒事,便點了點頭,復又睡了回去。
待到日上三竿,趙寶珠才再次醒來,坐在床邊按了按酸疼的腰,又醒了會兒神,才后知后覺地覺出不對。
這正休沐的,州府衙門上有什么事情需要葉京華去做?
第84章 吵架
況且還是天不亮就出門了,是什么事情這么緊急?
趙寶珠一聽,忽然覺得不對,當即便站起來穿衣服。然而他剛要出門,便忽然聽到一陣焦急的腳步聲在門外響起。有人跑過來,’咚咚咚’狠敲幾下門,便一把來開門。
“老爺!”來人正是阿隆,只見他出了滿頭的汗,焦急看向趙寶珠:“老爺!京、京城里來人了——”
京城?趙寶珠一愣,遂皺起眉,京城中怎么會有人來?無數種可能頓時出現在他腦海中,難不成是葉家發現了他們的事,要把少爺抓回去,順便將他也抓去扒皮抽筋?
趙寶珠想到這兒便打了個冷顫,小心地問阿隆:“來的是什么人?長什么模樣?”
阿隆形容道:“我也說不清楚,來人白面無須,穿著身*葵領藏青色的袍子,帶著高帽——”
聽到他的描述,趙寶珠略微睜大了眼睛——這說的,怎么聽著像是宮里的內監?
趙寶珠心思一動,趕忙將身上的常服換下來,穿上了官府,又拿了烏紗帽帶上,對阿隆道:“快陪我出去見客,待會兒我跪,你就跟著跪!
阿隆連忙點頭,兩人走出后院,到公堂上一看,果然見一年輕內監站在公堂上,白面上一雙細眼,微微含著笑,見趙寶珠自后堂上走出,立即俯身向他作揖:
“咱家見過趙大人!
“快快請起。”趙寶珠忙上去將他虛扶起來:“不知公公遠道而來,有失遠迎,還請公公見諒!
那內監笑著道:“無妨,無妨。咱家來的突然,還請趙大人恕冒失之罪!
兩人一番見禮,都是和和氣氣的。趙寶珠見他面含笑意,想必不是什么壞事,才放下了點兒心,可依舊滿心疑惑,不知宮里怎會突然來人到了他這個地方。
趙寶珠小心地看了眼內監,詢問道:“不知公公前來,所為何事。俊
那內監聞言微微一笑,目光自趙寶珠面上一掃而過,隨即自袖中抽出一只明黃卷軸來,朗聲道:“青州府無涯縣縣令,趙寶珠聽旨!
趙寶珠耳中翁鳴一聲,目光落在內監手上展開的卷軸不能移動,竟然是圣旨!他心神震動,趕緊跪在了地上。
而此次不必趙寶珠囑咐,阿隆也’噗通’一下跪在了地上,不敢直視那金光燦燦的圣旨,被嚇得身體都在微微發顫。
那可是圣旨!
阿隆跟著前任縣令數年,連知府都極少見,更別提圣人的只言片語了!
阿隆嚇得發抖,死死盯著眼前的磚石,便聽得那內監尖細婉轉的聲音道:
“奉天承運,皇帝制曰:”
“青州府無涯縣縣令趙寶珠恪盡職守,體察民情,正義敢言,清君側弊,特召回京述職,顯官需而后效。”
隨著內監悠揚之聲,趙寶珠暗中屏住呼吸,微微睜大雙眼。
竟然是要他回京述職?!
趙寶珠內心震動,一時不能言語;鼐┦雎氁菜闶窃纬畱T例,多用于地方官員政績突出之時。一般受此詔書回京述職后,該官員便會高升。故而眾多地方官往往盼這一道回京述職的詔書如盼甘霖,然而趙寶珠才到任無涯縣大半年,竟然就接到了這道詔書。
趙寶珠滿面怔愣。
內監宣完了詔,將圣旨收起來,遂彎下腰笑著將趙寶珠扶起來,恭維道:“趙大人,咱家在這兒可恭喜您了!
趙寶珠這才回過神,立即從腰間解下錦囊,雙手遞給內監:
“大正月的,公公操勞辛苦了,還請拿去打點車馬。”復又轉頭吩咐:“阿隆,去倒熱茶來!
這寒冬臘月,內監自京城趕來確實也廢了不少功夫,結果趙寶珠給的錦囊,顛了顛分量,心下滿意,面色更和緩了幾分。
不一會兒,阿隆沏來熱茶,還一并拿了茶果來。
內監由趙寶珠邀著坐下來,喝一口茶,感嘆一聲:“好茶!
趙寶珠道:“這茶若公公喜歡,便帶些去!
內監聞言眸光為閃,看向趙寶珠,柔聲道:“今兒托趙大人的福,才有幸品此茶,可這萬不是咱家這等人該享用的!
趙寶珠一愣。
內監見他年歲雖小,卻待人有禮數周全,又像是個實心眼的,便開口道:“咱家再多嘴一句,正月一過,趙大人便與葉大人一同上京去吧,別讓圣人久等了!
趙寶珠聞言,結結實實地一愣:“少……葉大人?”
那內監笑了笑,抿了口茶,道:“葉大人的圣旨與趙大人的一日到,現下應已在宣旨了。”
趙寶珠怔然。
內監只當他是太過驚喜,一時間高興呆了,看趙寶珠待他彬彬有禮的份上,道:“趙大人與葉大人交情甚篤,實乃一樁幸事,往后趙大人合該珍惜這機緣,在朝為官盡職盡責,方才算不負皇恩啊!
趙寶珠聽了,眉梢微不可查地一動,低下頭道:“謝公公提點。”
那內監含笑點了點頭,放下茶盅站起身:“時候不早,咱家也該走了!
趙寶珠跟著站起來,一路送內監走到門外,待一路人馬沒了影子,方才放下手直起身,臉色驟然陰沉下來。
方才的圣旨,阿隆只聽懂了’進京’兩個字,好奇地拉了拉趙寶珠的衣袖:“老爺,那圣旨上說的是什么?您要回京城去了嗎?”
趙寶珠不答,只是眸色沉沉地看向城門口,而后冷哼一聲,驟然轉身走回了衙門里。
阿隆茫然,難不成圣旨上的不是好話?可聽那太監說的都是恭喜的話,也不像?他滿心疑惑,當即旋身跟了上去。
·
當日下午,葉京華才至州府上趕回無涯縣。
一回來,下了馬,葉京華張口便問:“寶珠呢?”
阿隆迎上來接過他的披風:“在里間呢,剛用了茶點,補藥也吃過了!
葉京華點點頭,伸手撫了撫肩上的落雪,便要朝里間走。
“誒,大人先站一站。”阿隆卻伸出手攔了他一下,低聲道:“老爺正生氣呢。”
葉京華腳步一頓,看向阿隆。阿隆背著主子當小探子已出心得,詳述道:“早些時候有太監來傳了圣旨,老爺臉色就不對,一直生悶氣到現在。”
葉京華聞言,眉頭微蹙,略微思索一瞬,方抬腳朝著里間去。
此時,趙寶珠正負手站在屋里,背對著大門,雙眼凝在墻上掛的「正大光明」四個字上。忽得聽聞腳步聲由遠及近地傳來,趙寶珠猛地回過頭,看向門口的葉京華。
“你站住!
他厲喝一聲,葉京華身形一頓,看他一眼,將邁出半步的腳收了回去。
趙寶珠滿面冷色,目光悠悠在葉京華面上轉了一圈兒,緩緩坐下,抬起下頜道:
“我有話要問你!
葉京華神色未動,垂在身側的手微微一緊,垂下眼道:“什么話都不要緊,你先消消氣。”
誰知趙寶珠聞言似是氣的更厲害,眉梢一抽,貓兒眼中目光灼灼,瞪向葉京華:
“少爺先起誓,無論我問什么,都得據實回答,不得騙人!否則——”
葉京華沒等他將后半句說完,便道:“我可以性命起誓,絕不騙你!
趙寶珠一噎,半句話吞回肚子里,心尖微微軟了一瞬,卻很快硬起來。這樣正好,方便他將事情問個清楚——“我且問你!
趙寶珠緊盯男子如落星辰的雙眸:
“圣上突然下旨召我回京,是不是與你有關?”
葉京華一怔,似是沒想到他竟然是問這件事,不敢立即作答,抬眸小心地看著一眼趙寶珠。
趙寶珠見他看眼色的模樣,登時怒了,一掌拍在桌面上:“還不快從實招來!”
葉京華眉尾一跳,極快地說:“是!
早在他離京之初,就和元治帝提了兩個要求。一是將他外放去青州,二是待召他回京之時,也要將趙寶珠一同調回京城。彼時元治帝正為了將小妻弟的心肝肉弄丟了而歉疚,自然二話不說就應了下來。
趙寶珠聞言,登時瞪大了眼,臉色驟變。
他就知道,怎么會有這般天上掉餡餅的事!趙寶珠雖然年輕,卻并不天真。相反,因著早年清苦的緣故,他深知’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飯’這個道理。他方到無涯縣一年不到就得詔進京述職,這可是其他縣令幾輩子都盼不來的好事,哪有這么巧的,這大好事就從天上掉下來往他頭上砸?!
趙寶珠一聽,心下當即便有了猜測。而后那內監又多次明著暗里提示,更加做事了趙寶珠心中的猜疑。
他秉性純良,自小讀書明理,被教導要衷心守節,正義行事,最看不慣那些趨炎附勢、借機攀附的小人,沒想到這種事竟然發生在了他自己身上。
趙寶珠一時怒氣上頭,死倔的牛脾氣也上來了,脫口而出:“誰叫你多管閑事的!”
這話葉京華一聽,頓覺刺耳,眉頭一下子便皺了起來:“什么叫閑事?你的事我能不管嗎?”
誰知趙寶珠更生氣,’騰’地一下站起來:“我就不要你管!”
葉京華登時面色一變,也黑了臉,眸色沉沉得看向趙寶珠,頓了頓,才道:“寶珠,你說的是氣話。”
“誰跟你說氣話?”趙寶珠盛怒之下,在原地轉了好幾圈,回頭瞪向葉京華:“少爺王孫公子當慣了,動動嘴皮子就能定人生死,翻手為云覆手為雨,沒成想對我也來這一套——”
他氣得小臉發白,貓兒眼中燒著火,說出來的都是誅心之語:“少爺口口聲聲說明白我的志向,原來都是哄人的,我算是錯認得了你!”
葉京華愕然,而后面色更沉,站在原地壓了壓火氣,才低聲道:“你先冷靜些!
他朝趙寶珠走進幾步,也不敢離他太近,緩聲勸道:“我怎么放著你不管,你也知道呆在這兒于仕途無益,回京城去有什么不好?憑借你的能力,一兩年便能顯聲揚名。一則便利,二則能全你的志向,再來我也好照顧你啊!
葉京華一番話入情曉禮,然而卻不了正戳中了馬蜂窩,趙寶珠一抬眼,眸子里盡是冷意:“那是你的志向,不是我的。”
葉京華一愣,被趙寶珠冰冷地臉色戳得心尖生疼,只見少年滿面冰寒,轉過身去,只留給他一個背影:“少爺若要回京城,便請自己回去吧,我哪也不去!”
趙寶珠語氣決然。葉京華看著他的背影,唇線擰緊,眸色徹底暗了下來。
他到底也是大家公子,向來是說一不二,何時被人如此甩過臉子?先前強壓下的怒氣翻上來,葉京華面色陰沉,伸手便要拽住他的手:
“聽話,有什么話好好說!比~京華一把抓住他,試圖將人往自己懷里拉:“你也不想想這是什么地方,豈能久待?先前跟那些賊人爭強斗狠,差點兒傷了你,我絕不許你一個人待在這兒——”
誰知他剛握住趙寶珠的手,就被一把甩開:“別碰我!”
趙寶珠猛然回頭,瞪著葉京華道:“我要你許不許?這官位是皇上許我的,我就算是死,也算是死得其所!”
葉京華最聽不得一個’死’字,聞言瞳孔猛然收縮,額角崩出青筋,心口一緊,竟然半響說不出話來。
第85章 捉迷藏
阿隆與翠娘、陶氏兄一干人等躲在院子里,聽著屋內越來越大的吵鬧聲,不敢說話。
趙寶珠本就是大嗓門,一聽他發火眾人就打顫。
那位葉大人本來看起來斯斯文文的,最開始還壓著聲音,然而越吵,聲音也大了起來。暗藏怒火的低沉聲音聽得眾人心驚不已。
眼見著越吵越兇,眾人開始攛掇阿隆上去勸架:“阿隆,老爺最疼你,你去看看。”
阿隆嚇得跟個鵪鶉似的,縮著脖子搖頭:“我不去!”
他才不敢去!阿隆盯著那傳出吵架聲的屋子,如同看著個巨大的陷阱。他們老爺是個怒目金剛,力大無窮。葉大人堅冷如冰,有權有勢,他可哪個都得罪不起!
阿隆緊緊扒著門框不敢過去,見他這么慫,其他人也不敢去,只能戰戰兢兢地看著那邊的’戰況’。
屋內,兩個人臉色都不好看。趙寶珠認為葉京華以權謀私,一身牛勁上來,葉京華越解釋他就越生氣。葉京華被戳到了痛腳,此刻也說不出軟話來,只想把趙寶珠捉著好好教訓一番,讓他再說不出來一個死字。
葉京華黑著臉道:“跟我回京城。”
趙寶珠見他如此油鹽不進,大為光火:“你想都別想!”
葉京華胸膛大大起伏,又伸手拉住他:“你再這樣不聽話,我就綁了你回去!彼嫔习朦c兒往日里溫文爾雅的樣子都沒有,盯著趙寶珠的眼睛都有些微微泛紅:“往后就在我眼皮子底下做官,哪兒都不許去!”
他這幅樣子,估計叫葉寧葉淼兩個小姑娘見了能嚇得哭出來。然而趙寶珠只是微微一愣,接著怒火’噌’地一下就竄了起來,一把甩開葉京華的手:“你少放屁!”
趙寶珠以往在葉京華面前都十分收斂,什么村話、野話都未在他面前說過。現氣得狠了,一不留心順嘴就說了,反倒讓葉京華愣了一愣。然而他只頓了一息,便回過神,陰沉地盯著趙寶珠,一字一句道:“你說什么?”
“我說讓你g——”
趙寶珠本來想叫他滾開,但是眼見著葉京華這張臉,到底沒能說出口。一腔怒火無處發泄,趙寶珠狠狠喘息兩聲,回過身一腳將旁邊的花臺踹倒。
那小花凳歪倒下來,連帶著花瓶’啪’得一聲摔了個粉碎!
葉京華睜大了眼睛。
趙寶珠回過身,瞪向他,厲聲道:“你出去!”
可憐的官窯花瓶成了戰場的犧牲品,碎成千百塊躺在地上。葉京華站在一地的碎片中,臉色比那細膩的瓷片還要白些,因而顯得一雙眼眸格外的黑。
他站在原地,深深看了趙寶珠一眼,而后扭頭就走。
好瓷摔在地上的清脆響聲讓趙寶珠的腦子清醒了些,眼見著葉京華的背影,他心頭驀得一痛,垂在身邊的手指微微動了動,卻到底沒追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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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眾人聽見東西摔碎的聲響,一下子慌張起來:“完了完了,快快快,去看看!不是打起來了吧——”
眾人推搡阿隆,搞得小孩兒如同一葉扁舟晃來晃去,說什么都不愿意去。
幸而片刻后,眾人便見葉京華自屋中走出來,面色冷白,隱約含怒,衣訣翻飛、大步流星地走過,半個眼神都沒分給他們。
阿隆眼見著葉京華走過去,見他雖是臉色難看,卻好歹沒少胳膊少腿,身上也沒有肉眼可見的傷口,大大地松了口氣。
還好,還好,看來他們老爺還是有理智的,沒把大舅子打咯!
阿隆見葉京華的身影消失于門外,幽幽嘆了口氣,小大人似的搖了搖頭,憂愁道:“又吵。真是的,之前都好好的,怎么忽然鬧起來了?”
眾人一時不敢去打擾趙寶珠,也都站在原地沒動。聞言,已討了老婆的陶章笑了笑,順嘴道:“這小兩口、小夫妻的,吵架不是正常?”
阿隆愣住。好半天后,才一臉癡呆地轉過頭。
陶章的話說的很清楚,可他怎么聽不懂了。什么兩口?什么夫妻?
就在這時,葉家下人陸覃忽然從外頭向他們走來,略微俯身,一板一眼道:“少爺讓我來傳話,待趙大人消了氣,還請諸位去看看他的腳是否受傷。趙大人右腳以往有舊傷,輕易動不得。”
傳完話,他欠了欠聲,便離開了,留下眾人面面相覷。
另一已有家世的衙役大哥噗嗤一下笑出聲,轉頭沖陶章道:“看到沒,床頭吵床尾和!我看這都還沒到床尾呢……真利索,我估摸著跟我婆娘剛成親那會兒,也沒這么黏糊。俊
“別胡說,大人們的事,是你我能議論得嗎?”陶章斥責他,面上卻帶著笑,轉頭朝眾人道:“行,我看等一炷香的功夫咱就去看看吧,得把摔碎的東西收拾了,別傷著了老爺。
“等等!卑⒙∵@時才找回一點神智,瞪大了眼睛看著陶章:“什么叫夫妻?葉、葉大人,不是老爺的大舅子嗎?”
陶章聞言,先是一愣,接著嗤笑一聲,道:
“這小子,傻了不成。”他伸手拍了拍阿隆的腦袋,指了指屋子道:“你看過哪門子的大舅子睡一個被窩的?”
阿隆如遭雷擊、剛要說話,忽然又想到了什么——之前他認為老爺給葉京華妹子寫的哪些情信,細細想來,也可能是寫給葉京華本人的!阿隆目瞪口呆,什么話都說不出來,往日種種重新出現在他眼前,頓覺天旋地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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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京華走后,趙寶珠一個人在屋子里坐了好半天。期間陶章等人進來將滿地的碎瓷片收拾了,靜悄悄地走出去,趙寶珠也沒出聲。眾人也知趣,不去打擾他,又過了一會兒,因趙寶珠氣得未吃午飯,翠娘端了些易克化的糕點果子及熱茶進來。
進屋后,她便見趙寶珠坐在椅子上,雙手撐著膝蓋,低著頭看不清神情。
翠娘一瞧,就覺得這架勢跟自家犯倔的小弟十分相似。她悄聲走近,柔聲道:“大人,吃點東西吧!
趙寶珠聽到聲音,才猝然回神,望向翠娘:“……怎么是翠娘姐姐,阿隆呢?”
翠娘笑了笑,道:“不知那小子到哪傻玩兒去了!
方才阿隆跟他們說了幾句話,不知怎么就瘋起來,嗚哇亂叫地就跑了出去,翠娘等人只當他發羊癲瘋,也沒去管他。
趙寶珠聞言’哦’了一聲,忙結果翠娘拿過來的茶點,看了眼翠娘,乖順道:“讓翠娘姐姐擔心了!痹从诩医,他總是對女性,特別是女性長輩尤為尊重。
翠娘見他如此乖巧,心頓時軟成一灘水,勸道:“老爺午時都未用飯,還是吃些茶點吧,餓壞了可怎么好?”
趙寶珠實則是有些餓了,聞言看了眼茶點,便隨手拿了個芝麻餅來吃。這餅子做得極好,一口咬下去焦香撲鼻,脆中回韌,回味悠長。
趙寶珠只吃了一口,便雙眼一亮,贊道:“好吃!”
然而他接著咬了幾口,越嚼卻越覺得這味道熟悉。趙寶珠皺起眉,細細一想,忽然想起上次是在何處吃到這個滋味。
正是春闈之時,葉京華給他的食盒之中。
趙寶珠面色一怔,接著心尖像是被狠狠掐了一下,當即酸疼起來,心中五味雜陳,心里僅剩的那點兒氣也沒了。
翠娘見他的神情,登時有些慌張:“大人是怎么了,可是身上不舒服?”
趙寶珠搖了搖頭,悶聲悶氣道:“沒有!
翠娘松了口氣,道:“大人生氣便罷了,可千萬不要傷著自己的身子。方才……陸覃還來問呢,說是老爺右腳受過傷,切莫再傷著了。”
翠娘說得委婉,然趙寶珠一聽,便猛地抬起頭看向她。
他怎會不明白,這哪里是陸覃的話?陸覃怎會知道他右腳受過傷,還沒得來祝福這些話——一定是少爺放心不下罷了!
趙寶珠登時眼眶一紅,嘴唇微微顫抖,少爺總是這般,一點點小事都放在心上。往日葉京華對他的種種好處浮上心頭,趙寶珠心尖發顫,抽了抽鼻子,低下頭去。
到底,還是他欠少爺良多。趙寶珠心道他,有些后悔早些時候對葉京華那樣發脾氣,可他秉性剛直,一時又無法原諒葉京華自作主張的行為,心中很是糾結。
這種糾結一直持續到晚飯后。飯桌上,葉京華自然不在。
趙寶珠按耐著沒問,繃著臉吃完了晚飯,席上有一道醬骨頭,他就把骨頭咬的咯吱作響。
滿屋的人都看得出趙寶珠這是在賭氣,皆眼觀鼻鼻觀心,不敢做聲。
可等到外邊兒的天徹底黑了下來,葉京華還不見蹤影,趙寶珠終究是有些急了。他滿屋子轉了好幾圈,停下腳步,又坐會椅子上,抬聲問道:“葉大人現在何處?”
陶章在外頭答道:“未見葉大人!
趙寶珠一聽,便皺起了眉頭,’騰’地一下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什么叫沒看見?他是出門去了嗎?”
說罷他又一揮手,道:“算了,跟你們說不清楚,叫陸覃來見我!”
外頭頓時響起一陣腳步聲,不一會兒,陸覃的剪影出現在窗戶紙上:“趙大人!
“進來。”
趙寶珠將他叫進來,撩起眼皮看了低眉順目的陸覃一眼,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坐回椅子上,抬眉道:“你們家少爺出門去了?”
陸覃俯身道:“未見少爺出門。”
趙寶珠一皺眉,道:“那他在何處?”
陸覃抬起眼,略帶小心地看了趙寶珠一眼,復又低下頭,道:“應該還在衙門內!
趙寶珠聽到這話就不太高興:“什么叫應該?”他站起來,負手皺眉道:“還不快去找找你們少爺在哪?”
陸覃聞言,點頭稱是,便轉頭出去了。
趙寶珠坐在屋內,聽著外頭喧鬧起來,響起一陣陣腳步聲。應是陸覃領著陶章等人去找葉京華了。趙寶珠看著窗戶上一個個影子閃過,心里似是隱隱燒著一團火,屁股下面像是有針似的在椅子上移來移去,活靈活現地演繹了什么叫’如坐針氈’。
衙門上就這么巴掌大點兒的地方,能躲到哪去?
趙寶珠眉頭皺的死緊,心中逐漸焦急起來,一著急就喜歡胡思亂想,一會兒想少爺會不會是被他傷了心,躲到哪去抹眼淚了,另又覺得葉京華會不會是故意跟他賭氣,后又忽然想起來離縣衙不遠的那條小溪冰面怕是還未凍實,萬一葉京華走路不當心,踩上去了——
趙寶珠越想越心驚,’騰’地一下從座上站了起來,幾步走到門前一把將大門推開,大聲道:“找著了沒?”
聽到他的動靜,一陣腳步聲響起,陸覃出現在他面前,這次身子欠得更低了些:“回大人,還未找到!
“誒!”
趙寶珠恨恨往地上跺了一腳,急急往外走:“算了,我自己去找!”
趙寶珠著急上火,也沒問陸覃等人都找了什么地方就沖了出去,心想統共就這么大點兒地方,怎么會就找不著人呢?!
趙寶珠急得出了一額頭的汗,他先走到前院里,左右看了沒人,又沖到公堂上,一眼便望盡沒人,便朝后堂上走去。縣衙門雖狹小,可后院里到底有七、八間屋子。其中大多都空置著,趙寶珠一個個打開門,里頭沒放油燈,都是黝黑一片,必得走進去才能看清楚有沒有人。然而趙寶珠一連將所有屋子都檢查了,卻半點兒人的影子都沒見著。
趙寶珠這下徹底慌了,轉頭走出后院就想往外頭走,到外面去找葉京華。他太著急,因此沒主意到所經過的小道竟也沒有點油燈,幽暗一片。
忽然,一雙手從黑暗中伸出,從身后一把抱住了他。
“!”
趙寶珠嚇了一大跳,還未能叫出聲,就被人捂住口鼻,接著腳下一滑,失去了平衡。
接著他感到自己的身體騰空,視野頓時顛倒,只看見那抓住他的人肩上一縷烏發飄揚,落在于黑暗中隱約泛出銀光的月白衣袍上。
“……嗚嗚!”少爺!
趙寶珠被捂著嘴巴,喊不出聲,只能驚詫地看著葉京華冷凝的側臉,遂忽然一驚。
他中計了!
電光火石之間,趙寶珠忽然想起之前葉京華為拒絕下場科考將名帖藏起來,全府的人都找不到的事情,登時瞪圓了一雙貓兒眼。
這人明明就是個躲迷藏的高手,將他騙得團團轉!
第86章 解氣
知道來人是葉京華,趙寶珠松了口氣,放下了心。幸好人還在,不是真的掉進了溪水里。
這一放松,他也想起來抵抗,被葉京華抱住一路走出幽暗的小巷,待他反應過來時,已經被一把扔到了榻上。
“啊!”
趙寶珠忽然失重,摔在柔軟的榻上,雖然不痛,卻還是讓他嚇了一跳。
趙寶珠回過頭,還沒來得及出身,便被人死死抱住壓在了榻上。
葉京華雖然不像趙寶珠一般從小村頭巷尾地打著架長大,但個頭擺在哪,壓在趙寶珠身上,竟一時讓他動彈不得。
“唔!”趙寶珠差點被壓得岔了氣,整個人都懵了。屋里的油燈不知為何也沒點,一片黑暗之中他只能聽到耳邊男子壓抑的喘息聲。下一瞬,一陣涼意傳來,趙寶珠猛然瞪大了眼睛——葉京華竟然手腳麻利地一下就把他的衣帶子解開了。
趙寶珠一驚,捉著那只作亂的手,壓低聲音道:“你干什么?”
葉京華沒回答他,掙脫趙寶珠的手,下一瞬,趙寶珠便感到胸膛貼上了個微涼的溫度。
“!”
黑暗之中,趙寶珠被上下其手,臉上的熱度節節攀升。
這……這還了得!
趙寶珠一時感覺自己成了被歹人輕薄的黃花姑娘,終于,才被人用力掐了一下之后,他終于忍無可忍——
“咚!”
葉京華被他一腳踹到了榻下,似是撞到了什么地方,發出一聲悶哼。
趙寶珠翻身起來,趕緊伸手將床邊的油燈點開,暖黃的光芒頓時灑滿了屋內。他坐在榻上,扯開衣領一看,登時’嘶’了一聲。
都紅了!
趙寶珠抿緊了唇,氣勢洶洶地看向榻下,然而這一看,他就愣住了。
只見葉京華坐在地上,形容甚為狼狽,頭上的玉冠歪了,一縷烏發落在額前,月白的衣襟松了,領口中露出一小片胸膛來。似是被撞疼了,一雙星眸眼尾微紅,濃眉微蹙,目光沉沉地看著他。
燈下看美人,越看越美。
趙寶珠眼見著那燭光照在他面上,竟然從葉京華龍章鳳姿的面孔上讀出了一點委屈的意思。
他抿了抿唇,心里的氣一下子便散了,略有些不自在地咳嗽了一聲:“你……突然間做什么,嚇我一大跳!
葉京華坐在地上,沒說話,而是低低斂下眼,抬手撫了撫后腦勺。
趙寶珠見他的動作,頓時心頭一緊:“是不是磕著了?”
他脫口而出,葉京華放下手,搖了搖頭道:“沒事,只是碰了一下!
“那怎么叫沒事。”趙寶珠聽了這話,哪里還坐得住,幾步上前將葉京華扶起來做到床邊,伸手去摸他的后腦,沒摸到什么包塊,這才放下心來。
“碰了頭可不是小事!壁w寶珠低聲嘟囔道:“誰叫你嚇我的?到時候你到我這兒來一趟,不能全須全尾地回京城去,葉夫人看了豈不傷心?我就成了千古罪人了!
葉京華聞言,沉默一瞬,而后低聲道:“你又不跟我回去,哪來的這些話。”
趙寶珠一聽,噎了一噎,白天的種種浮上心頭,也沉默下來。
這么折騰了一遭,他的氣雖消了大半,卻還是不能認同葉京華的做法。前些時日,他連葉京華的錢銀都不收呢,不過是兩人如今的關系日加親密,左右這些俗物是算不清了?捎跒楣僖坏郎项^,若他還要接著沾葉京華的光,又算什么呢。
趙寶珠半響沒說話,葉京華看了眼他的神色,垂下眼,道:
“你若實在不想,我明日便上奏皇上,我們就都不回去了。”
他語氣淡淡,似乎在說什么不值一提的小事般。
趙寶珠猛然瞪大了眼睛,’騰’地一下站起來:“少爺這是什么話?難不成我還能讓你去抗旨不成!”
圣旨是內宮太監親自來宣的,還是這朝廷休沐之時冒著雪前來的,皇帝的重視可見一般,F今傳都傳了,圣旨也接了,再上書去說不回去,這不是抗旨是什么?趙寶珠再氣,也絕不會讓葉京華處于那般險境之中。
葉京華聽了他的話,抬眸看他一眼:“你不必擔心,我自有辦法!
趙寶珠一聽他還真有要去的架勢,瞪大了雙眸,更著急了:“你說什么胡話?圣旨都下來了,你能有什么辦法?”
葉京華默而不語。
趙寶珠看他不說話,反倒一凜。旁人便罷了,葉京華說不定真有辦法。趙寶珠深知他心有七竅,怕他真去用什么歪門邪道的手段,忙勸道:
“你別動那些歪心思,不說旁的,皇上這么大正月的就派人來,這么一番苦心,你也要體諒啊!壁w寶珠苦口婆心地勸道:“以少爺的才智,來此處本就不應該,此番回京,皇上定是有要事要派給你,難不成你真的在這窮鄉僻壤一輩子不成?”
葉京華本默默聽著,聽到最后一句,忽然抬起眼來:“就呆一輩子又如何?”
趙寶珠猛地一愣,見他眸中光芒閃爍,竟是說真的。
趙寶珠眉梢一顫,抿了抿唇,心頭軟了軟。想到那雕梁畫棟,金堆玉砌,亭臺樓閣仿若天宮的葉府,隨意一間得用下人的臥房都比他這間臥房大。葉京華這么個自小含著金湯匙長大的公子哥,竟跟他擠在這一處寒舍中,一住就是好幾個月。
那京城的榮華富貴,高官厚祿是多少人畢生之愿,在他眼里竟似輕若鴻毛,一點兒不值得在意似的。
這番情意擺在面前,趙寶珠只覺自己修行不夠,無法不動心。
趙寶珠眸光微閃,緩緩低下頭,在葉京華身邊兒坐下,良久之后長嘆了一口氣。
“這次……便罷了!
他咬了咬下唇,看了眼葉京華:“若有下次,我再不饒你!”
葉京華聞言一振,連背脊都直起了幾分,一把捏住趙寶珠的手:“你答應跟我回京?”
趙寶珠沒好氣地甩開他的手,嘟囔道:“皇上都傳了旨了*,我到底是要回去的,只是你不許給我謀官位!而后該我往哪去,就該往哪去。”
葉京華聞言,眸色暗了暗。今日這般一鬧,他的確不敢明面上動什么手腳了,不敢惹趙寶珠生氣。他是愛趙寶珠的高潔,又恨他脾氣太倔,連個鞍前馬后的機會都不給他。聽聞有百姓受了冤屈,他恨不得自己提了劍沖上去,又讓他怎么放心得下。
往后的事,還得慢慢籌劃才是。
葉京華心思已轉了幾圈,面上卻是紋絲不動,點了點頭:“我知錯了。”
說罷,他伸手將趙寶珠的手牽過來,低頭在那白嫩的手背上輕輕落下一吻:“寶珠寬宏大量,饒了我,我往后再也不敢了!
他現今道歉已道出心得,這么一個堂堂貴公子,從未跟誰做小伏低過,在趙寶珠跟前倒是很得心應手。
趙寶珠也吃這一套,每每見了葉京華頂著張俊臉跟他討饒,就忍不住心軟。葉京華每每抓著他這個弱點,在床底間欺負他欺負得狠了,就做無辜狀說一兩句軟化,趙寶珠便不從也從了。
這不,話說著,葉京華便把他的鞋襪脫了,將人摟到腿上抱著,伸手按了按他的腳背:
“腳踢疼了沒?”邊問邊啄吻他的側臉:“你說你,生氣便生氣,那自己的身子作弄干什么?”
趙寶珠團在他懷里,禁不住仰起頭,要跟他拉開距離:“少爺別這樣——”他雙手抵在葉京華胸膛上,拿大眼睛瞪他:“我還沒消氣呢!不……不想做這事!
葉京華聞言,動作頓了頓,默了默,抬眼看向他:“寶珠這是要和我生分了?”他摟著趙寶珠肩膀的手微微用力,將人攬近了些:“做夫妻的,都是夜夜圓房!
趙寶珠聽了這話,猛得一愣,遂兩頰驟然竄紅。
他自窮鄉僻壤長大,家里母親走得早,雖知道男女之事,可到底沒人教真正結了親后是怎么過日子的。聽了葉京華的話,竟是半信半疑,眼中蒙著水汽看了他一眼,狐疑道:
“真是嗎?少爺可不要騙我!
葉京華是變臉的高手,自然是一臉真誠:“當然是真的!
趙寶珠果然信以為真,羞怯地咬了咬唇,看了葉京華一眼。而后垂下頭,決心還是要履行’職責’,窸窸窣窣地將已被扯松的衣袍脫了,
“那、那好吧……”趙寶珠覺得有些冷,縮了縮脖子,用手臂環住自己,眼里汪著水看向葉京華,嘟著嘴道:“我還生氣呢,今日、今日只能圓一回——”
葉京華眉眼發緊,早已按耐不住,伸手一把扯開趙寶珠遮在胸前的手臂,撲上去將人抱了個滿懷:
“好,就一回。”
趙寶珠仰倒在榻上,烏黑的發絲鋪了一床,不覺伸出雙臂攬住葉京華的背,由著他動作,心里卻隱隱覺得有什么不對——然而他腦子里只有絲若隱若現的線索,卻很快不由地他去想,終究是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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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又是一場大雪。
阿隆遭受重大打擊,出了衙門在縣城上晃了大半天,在城里炊餅店的老板娘哪兒混了個兩只爐肉火燒加芝麻燒餅,香噴噴地吃了,又在大娘家里烤了會兒火,眼見著外頭的風雪大了,才磨磨蹭蹭地往回走。
冒著風雪,阿隆好不容易回了衙門,一抬眼,整個宅院內一片昏暗。
因雪下得大,院子里已鋪了厚厚的一層白雪,阿隆凍得直哈氣,急急得就想往自己屋子里走。然而他的屋子也在后院,要過去,便必定要經過趙寶珠的臥房。
阿隆半只腳剛邁進后院里,就忽然聽到了什么聲音。
雪夜中,周遭十分寂靜,那叫聲十分明顯,阿隆一耳朵就聽見了。
有誰’啊’了一聲,接著還很委屈地抽泣了兩聲。
阿隆猛地一驚,認出了那是趙寶珠的聲音。
可趙寶珠每天不是在發火就是在罵人,中氣可足了,經常嚇得他們不敢說話。何時發出過這種楚楚可憐、仿佛被欺負得很了的聲音?
阿隆杵在雪地里,目瞪口呆,忽然聽到趙寶珠驟然抬高的聲音:
“少爺騙人——”少年略帶沙啞的聲音又嬌又軟:“明……明明說了只要一回的!
阿隆如遭雷擊,聽得似懂非懂,可已經震驚地不能動了。
屋里趙寶珠哼哼唧唧得抱怨,似乎有什么在耐心地哄,可聲音太低了,阿隆聽不清。他站在原地,探頭探腦了一會兒,終究是抵不過好奇心,竟然像只小狗兒一樣向前匍匐在雪地里,朝前面蛄蛹,一路爬到了窗下。
屋里沒開燈,什么都看不見,可阿隆終于聽清了葉京華的聲音。
男子的聲音悠然若古琴,已沒了半分之前的冷漠,滿是柔情蜜意:“寶珠,再饒我一回。”
趙寶珠似是不愿,說了些什么,葉京華又是一陣輕哄:“娘子——”
阿隆發出無聲的驚呼,倒退了好幾步,不可置信地瞪著窗口,踉踉蹌蹌地跑開了。
少年的小黑臉在雪地里兩頰通紅,老、老爺和葉大人竟然真的是一對夫妻——
阿隆一邊奔跑,一邊聽到了自己耳邊’啪嚓’一聲,是他腦中寒門學子和侯府小姐愛情故事夢碎的聲音。
“啊啊啊啊啊——”
阿隆跑到房內,一關上門,就忍不住大吼起來宣泄心中的郁悶。在原地氣得跳腳,接著往榻上一跳,將臉埋進軟枕中,悶聲吼了好幾聲。
可惜阿隆的郁悶,只有他自己知道。
雪夜靜謐,院中暗香浮動,雖是深冬,這間小屋四周卻隱隱已彌漫了春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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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回京
幾日后,清晨。
葉京華自給趙寶珠定下了’夫妻日日都要同房’的規矩之后,堅持身體力行這項鐵則。趙寶珠叫苦不迭,幸而正月里不用辦公,他還能勉強應付。
兩個人膩在一塊兒,正月休沐的十日一眨眼便過去,到了兩人該進京述職的時候。
趙寶珠還團在被褥里,睡得正香,忽然聽到一陣窸窣聲,身邊的床榻微動,似是葉京華起身下了榻。
這些日子下來,趙寶珠已習慣了葉京華比他起得早。他起不來床,好幾天連早飯都是葉京華端到床邊來伺候他吃的。
趙寶珠俯趴在床上,將軟枕抱在懷里,又瞇了半刻鐘,才掙扎著撩起眼皮。
就在這時,木門一響,冬日凜冽的冷氣隨著濕潤溫和一并涌入。
葉京華雙手端著只盛滿熱水的木桶自外頭走入。
趙寶珠登時瞪大了眼,騰地一下自床榻上坐起來,看著葉京華走進來,俯身穩穩放在地上。
“少爺——”趙寶珠不可置信地看著他,舌頭打結:“少爺,少爺怎么能做這種事?其他人呢?”
葉京華倒是神情平靜,似乎并不覺親手打洗澡水是什么了不得的事,直起身后,緩緩卷起衣袖,淡聲道:
“我打發他們先回州府打點了!彼藨B自然地抬頭招呼道:“來,我給你洗澡!
趙寶珠羞得兩頰通紅,可葉京華親手端來的水,到底不好拒絕。他將自己縮成小小一團,坐在浴桶里面,低頭乖順地讓葉京華拿用溫水沾濕的巾帕擦拭自己的肩背。
屋里回蕩著輕微的水聲,葉京華挽著袖子,做起事來竟然很想那么回事,極其細致地為趙寶珠擦洗。
趙寶珠渾身被水汽蒸得粉紅,看了葉京華一眼,低聲道:“……少爺怎么能做這樣伺候人的事呢?”
他嘟嘟囔囔,葉京華在他心中就是高懸于夜空的月亮,合該仆從環繞,十指不沾陽春水地過一輩子。然如今葉京華為了他來到這偏僻地界,還被連累著做這些下人的活路,趙寶珠心里很是過意不去。
然而做這些活路,葉京華竟很開心似的。他連照顧趙寶珠洗澡都不緊不慢,聞言,他低下頭在趙寶珠臉頰旁親了一口:
“我喜歡伺候你!
趙寶珠被他親得縮了縮脖子,忍不住環抱住自己蜷起來,整張臉連帶著脖子都紅了。雖是躲,貓兒眼卻是濕淋淋地望著葉京華。
葉京華被勾地更想親他,待澡洗完了,衣袖也濕了大半。
待兩人洗漱好,吃了早飯,兩人就該啟程了。
這些時日,葉京華的衣物都跟他的混放在一塊兒,趙寶珠將回屋將兩人的行李收拾出來,一走出,便眼見葉京華站在前院,往墨林脖子上套馬鞍。
因著要干活,葉京華打扮地很利落,只穿了件短褂,外頭披著大襖,長發用一只素木簪挽起來,此刻正皺著眉,雙手扶在墨林背上將馬鞍撫平。
趙寶珠見了這幅場景,一時恍然,不禁心道:“糟糕,少爺被我變成野男人了!
遙想他頭一次見葉京華,對方烏發玉冠錦衣,腰佩環玉,一副疏冷貴公子的模樣,趙寶珠便感覺恍若隔世。
“說什么胡話?”
葉京華的聲音傳來,趙寶珠猛然回神,這才發覺自己竟一個不留神將心里的話說了出來。
葉京華撂下馬鞍,伸出手將他拉到身前,在趙寶珠頰上親了一下:
“什么野男人——”葉京華垂眼,捏了捏他的手:“寶珠是嫌我沒給聘禮,不肯給我名分?”
趙寶珠被他鬧了個大紅臉,嘟囔道:“什么聘禮不聘禮的,少爺才在說胡話!
葉京華沒做聲,微微笑了笑,便轉頭去繼續套馬鞍。
等到日上三竿,兩人也準備好要啟程了。正當趙寶珠準備好要往馬車上走時,阿隆忽然不知從什么地方沖了出來,一把撞進了趙寶珠懷里,眼淚汪汪地抬起頭:
“老爺!你要去哪?你不要我了嗎?”
這幾日他因為不能接受自己愛情故事里的人物忽然從深閨小姐變成了位大官人,都躲著趙寶珠和葉京華走。而今早忽得聽說兩人要上馬車走了,這才著急,抱著趙寶珠的腰就不放了:“老爺,你別不要我——”
阿隆雙腿一軟,放開了嗓子就想嚎,大有要撒潑打滾的架勢。
趙寶珠趕忙一把摟住他:“干什么狼嚎鬼叫的?起來、誰說我不要你的?”
阿隆哭聲一停,眨了眨眼睛,抽噎一聲:“可……他們說老爺要回京城去了,再也不回來了!
趙寶珠聞言笑了笑,拿出帕子去擦男孩兒臉蛋上的眼淚,哄道:“誰跟你說的?只是進京述職罷了,哪里就不回來了?你放心,我不出一月定然會回來的。”
阿隆聞言,這才半信半疑地停止哭泣,抹了抹眼睛,嘟著嘴道:“老爺是說真的?老爺可不要騙我!
趙寶珠看他可愛,拍了拍男孩的頭,將他揉搓了一番:“我的話你還不信?好好呆著,別一天到晚調皮搗蛋的。”
趙寶珠還從未言而無信過,阿隆勉強相信了他,卻還是耿耿于懷。拽著趙寶珠的衣袖,暗中瞪了葉京華一眼。
還真被善儀哥哥說對了,這人就是來拐跑他們老爺的!阿隆憤憤不平,用自認為很隱蔽的、不懷好意的目光瞪視葉京華,F今男子的好皮相也不管用了,他的小腦袋里壞水直冒,心想什么進京述職、圣旨等等不會都是這位葉大人偽造出來的吧?
善儀哥哥說過,這些京城的世家子弟都不是什么好貨!
將阿隆托付給翠娘與陶章等人照顧后,趙寶珠便與葉京華上了馬車,在眾人的目視下朝著城外去駛。這次回京,兩人輕裝簡行,只一匹馬一頂軟轎,趙寶珠本想上前打馬,卻被葉京華溫柔地哄著攔了回去。
葉京華坐在轎外馬架上,肩上披著寶藍繡面大襖,一手執著韁繩,自然地當起’馬夫’來。
趙寶珠忐忑不安地坐在轎子內,時不時就要挑開簾子去看。
馬車駛出無涯縣城,便進入了條鄉村小道,四周都是田野,此刻覆上了層晶瑩的積雪,盡頭還模糊能見遠山在浮云后隱約投射青影。
趙寶珠撩開厚厚的轎簾,映入眼簾的便是這般遼闊的景象之前,葉京華側臉疏冷,濃眉朗目,微微呼出一口白氣。
墨林叫了一聲,由鼻子中噴出一口氣,葉京華垂下眼,伸出手輕輕摸了摸它的鬃毛。一縷烏發隨著動作由玉簪中滑落,垂在他額前。
他雖是在做這架馬這種平常之時,動作間卻依舊有一番風流自得,十分瀟灑。
趙寶珠一下子就迷了眼,略微長大嘴,在心里嘆道:“就算成了鄉野之徒,少爺也定是隱士高人,是個十分瀟灑的野男人!
葉京華注意到了后頭的動靜,偏過頭,見趙寶珠半個人已探了出來,皺起眉:“外頭冷,快回去!
趙寶珠嘻嘻笑了笑,擁著大襖,抱著湯婆子鉆了出來,非要擠到葉京華旁邊:“沒事,我很暖和的。”
葉京華見狀,伸手摸了摸他的手,感覺是溫熱的,才點了點頭:“把帽子戴上,別被風吹著。”
這兒田野中間,周圍沒人,趙寶珠也不用擺官威架子,乖乖地將轎子里的軟兔皮帽子拿來戴上了。這兔皮帽子是用的葉家送來上好的皮子,翠娘拿來現縫制的,用的是當地官場的款式,兩邊兒留了兩條垂下去,柔和地罩住他被凍得冰冷的耳朵。棕紅的兔子毛貼在趙寶珠白里泛粉的臉頰旁,很是可愛。
葉京華手里拿著韁繩,朝他看了一眼,不一會兒,又看了一眼。
后實在忍不住,伸手將趙寶珠摟過來,往人臉上’吧唧’親了一口。
趙寶珠猝不及防,臉上的軟肉都被親變了形,抬手捂住自己的臉:“少爺!”
葉京華不著痕跡地收回手,又是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樣了:“嗯?”
趙寶珠見他裝傻,也懶得跟他計較,怕葉京華冷著,將湯婆子勻了一半,半邊兒放在葉京華腿上,半邊自己捧著。因著如此,兩人的姿勢也貼在了一起。
趙寶珠像塊小黏糕,粘在葉京華身上,帶著冰雪晶瑩氣息的涼風吹在兩人的臉頰上,耳邊只有馬蹄嗑嗒嗑嗒的聲音,山脈在道路盡頭涌動,一切安寧而美好。
墨林很乖,在鄉道上走得不快,但很穩,過了一會兒,葉京華騰出一只手來摟住趙寶珠。
趙寶珠也很乖,在他的臂彎里縮成一團,抱著湯婆子,還將臉埋進葉京華的衣服里蹭了蹭。
一時間,葉京華恍然間真覺得他和趙寶珠成了一對農家夫妻,家里還算過得去,趁著正月上州府上去置辦年貨。葉京華一時怔松,胡思亂想起來,他以往從不屑做那庸人之擾,想若他生來不是葉家的二少爺會怎么樣。而如今想起來,葉京華竟覺得他若投身寒門農家,只要能與趙寶珠相遇,兩人做一對貧賤夫妻也很好。
房子不用太大,反正兩個人都是擠一張床,田也不用太多,太多他一個人恐怕打理不過來。葉京華不想讓外人介入他們倆的生活,也不想讓趙寶珠干活,故而小小一點田就夠了。若是有人閑話,他們就搬到一處偏僻的地方去,過與世隔絕的生活。
葉京華越想,竟越覺得不錯極了。
兩人路走得好好的,眼看著不出半個時辰就要抵達青州州府,葉京華忽得低頭對趙寶珠道:“要不然,我們回去算了!
葉京華低聲道。
趙寶珠聽了,一愣,將半邊臉自大襖腫抬起來,睜著大眼睛看向葉京華,眨巴眨巴:“……少爺忽然說什么。俊
葉京華摟緊了他,在趙寶珠的眉眼處落下一吻:
“我覺得就在那兒……也挺好的!彼Ьo趙寶珠,在他耳邊低低道:“不如我回了皇上,今后就當我死了,我們就在這兒呆一輩子。”
趙寶珠瞪大了眼睛,在葉京華懷里偏過頭,叱責道:“少爺說什么胡話?什么死不死的,大正月的說這種不吉利的話!
葉京華默不作聲。趙寶珠趕緊呸呸呸了幾聲,而后伸手回抱住葉京華:“少爺怎得忽然說這樣的話?皇上一片苦心,少爺怎么好辜負陛下的好意呢?”
這話葉京華聽了,面上沒什么變化,抿緊了唇。
趙寶珠抱著他拍了拍背,貓兒眼中一片澄澈,柔聲哄道:“我知道,少爺是不是怕我往后跟你分開?”
他話音剛落,趙寶珠便感到摟著自己的手臂緊了緊,箍得他有些疼,逐漸喘不上氣,輕輕哼了一聲,葉京華才放開些許。
趙寶珠吸了幾口氣,趕緊安撫道:“少爺不要怕,我已經和少爺結發,無論如何定不會負了少爺!彼蛄嗣虼,雙手抱緊了葉京華,低聲道:“況且……我也舍不得少爺啊。少爺不在的時候,我心里就難受得很,還老是哭鼻子,丟了好幾次臉呢,所以少爺還是在我身邊的好!
此番話聽進葉京華耳朵里,心頭仿若注入一股暖流,很快滾燙起來。葉京華摟著人的手都在微微發抖,良久之后,他抬起頭,深深看了趙寶珠一眼,而后用力地咬住了他的嘴唇。
趙寶珠本來很溫順,但葉京華在他唇上印了一個牙印后,不覺發出聲痛呼,將葉京華用力推開:“少爺!”
葉京華被推開了,卻也不惱。他玉面之上眼眶微微發紅,斂下眸,執起趙寶珠的雙手,在上面輕輕落下一吻:
“我們回京后,還是成親吧。”
他望著趙寶珠低聲道:“就擺幾桌酒,只請親近的人,不讓別人知道,好不好?”
趙寶珠聽了,雙頰立即漲紅,葉京華已經提了幾次要和他擺酒成婚,趙寶珠都只當他是說笑,垂眸嘟囔道:“少爺別說笑了!彼麄冞@般偷偷摸摸的倒也罷了,若是真大張旗鼓地成親,葉夫人不得把他的皮撕了?
趙寶珠不好意思地收回手,暗地里輕輕踢了葉京華一腳:“我們快走吧,別誤了時辰!
他們兩人在這邊兒又摟又抱的,墨林沒得到指令,茫然地站在原地,鬃毛上都落了一層潔白的雪花。
趙寶珠心疼地去撫開墨林背上的雪花,葉京華這才放開他,繼續趕路。
不出一個時辰,他們到了青州州府上。葉京華雖名義上是青州知府,實際上卻都沒在這府上住兩天,都是葉家的下人在打理。此時,一干人等已將行李車馬都打理好,待葉京華與趙寶珠一道,就被請到了最前頭的軟轎里,陸覃在前頭趕馬。
這轎子就大多了,里頭不僅鋪了休息用的軟榻,還有張辦公用的桌案,無數暗格里放了公文,書籍,和打發時間的話本,不是還有也家下人遞進來熱茶和各類點心。
葉京華倒也不急著辦公,將趙寶珠抱到了軟榻上,讓他枕在自己腿上,手輕輕撫過趙寶珠的額頭:“今兒起來的早,你睡一會兒!
趙寶珠還有些不放心,起身朝窗外看了一眼,見墨林被分配了最悠閑的活路,什么包裹都不用馱,嚼著半根紅蘿卜跟在馬隊后頭。
趙寶珠這才放下心,轉頭窩回了葉京華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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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家的車隊訓練有素,腳程又快,本來一月有余的行程,他們不到一月就趕到了。
進京前一夜,車隊在離京城最近的驛站南陽下榻。
趙寶珠躺在床榻上,兩只眼睛瞪得溜圓望著窗外黑夜中的星辰,眉間似有愁意。葉京華自行李中拿出兩個人的寢衣,坐到他身旁,俯身摸了摸他的額頭:“怎么了?”
趙寶珠在床榻上打了個滾,伸手抱住葉京華,嘆了口氣。
葉京華見他這可愛的模樣,不禁輕笑出身:“可是困了?待我打點水來,洗了臉再睡!
現今他真像是喜歡上了伺候趙寶珠,凡是都要親手做,都不許丫鬟下人進屋,非要親自給趙寶珠擦手擦臉。
趙寶珠聞言,心狠狠一酸,自葉京華懷里抬頭望向葉京華,憂慮道:“這可怎么辦?我把少爺變成了這個樣子,夫人定要惱我的!
趙寶珠深知葉夫人對葉京華這個小兒子萬分珍愛,葉府上仆從如云,何時需要葉京華做這種粗活,F今葉京華變成了如此模樣,讓葉夫人看了還不知心疼成什么樣子呢。在趙寶珠心中,葉府上下一家都是他的恩人,他深覺對不起葉夫人,越想心里越難受。
人家金堆玉砌養出來,好好一個公子,沒正正經經地娶親不說,還跟男人不清不楚地混在了一起。放著好好的京官不做,跑到了青州來繞一圈,凡此種種,他都是罪魁禍首。
眼見著趙寶珠情緒低落,葉京華趕緊俯身哄道:“沒有這回事,母親常說我不近人情,又不理凡事,如今我會了這些,她高興還來不及呢!
趙寶珠卻還是愁眉苦臉,嘆息道:“可我們偷偷摸摸地做出這種丟臉的事,有違人倫孝道……讓夫人知道了可怎么好?”
趙寶珠滿心憂慮。葉家上下全族在他眼中都是恩人,特別是一直待他很友善的葉夫人,他不想因為自己,鬧得葉家家宅不寧。
聞言,葉京華有片刻的沉默。
他看了趙寶珠一眼,默默抬起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低聲道:“其實,我母親已經知道了!
他因著心虛,聲音都是低而輕的。
趙寶珠聽了,猛然抬起頭,硬生生愣了數十息,才道:“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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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車隊進京。
一路人馬綿延至京城郊外,越靠近京城,便越繁華,路上的人也就越多。其中許多人認出了這是葉家的馬車,其中有在朝為官的,紛紛大驚失色,開始猜測這對人馬到底是被外出辦案的葉家大少爺,還是年前被外派到青州的那位二少爺。
若是前者便罷,若是后者,便能說明許多問題了。
若外派還不到半年就讓葉京華進京述職,那就說明他根本沒在皇帝哪兒失寵!如今回來定是要高升的。
各干人等紛紛不著痕跡地避開了葉家的馬車,同時又探頭探腦的,好奇地想往馬車窗戶里瞧。
然而當馬車靠近城墻之時,車馬忽然少了許多。葉家的馬車并未走常用的南門,而是往平日里只有國公侯爵以及皇親國親才能走的東門去了。
到了城門下,遠遠地便能看見一票人馬等在門前,一位身著五彩宮絳金鳳群,頭戴點翠攢珠冠的貴婦人正翹首以盼。
她眸中含淚,眼見著車馬駛到近前,立即激動地由侍女扶著走上前去。
葉京華首先自馬車上下來,他站定,看向葉夫人,烏發上的紫金雙珠冠在日光下閃閃發光。
昨夜因惹了趙寶珠生氣,他被趕到隔壁屋睡了一晚,冷枕冷榻起來,還被趙寶珠勒令要換上最華麗的衣衫,也不能在葉夫人面前不莊重,不能有任何與他親密的舉動,趙寶珠怕葉夫人看了膈應。
頭一晚沒睡好,葉京華心情很一般,他看向葉夫人,俯身行禮:“母親。”
葉夫人則比他激動得多,沖上去扶住了葉京華,兩滴淚登時自眼尾落下:“我的兒!”
葉京華被她扶起,垂眸道:“兒子不孝,讓母親擔心了!
葉夫人緊緊抓著他的衣袖,將葉京華從頭到尾看了一遍,才放下心,低下頭用絲帕拭去淚,抬起頭來向葉京華嗔道:“如今見了你沒事,為娘才算放心了,跑到那么遠的地方去做官——”
她說到這兒,到底沒在朝政上置喙,搖了搖頭道:“罷了,回來了就好!
雖知道葉京華帶了人去,可青州到底偏遠,葉夫人日夜懸心,如今見葉京華沒傷著、也沒瘦,還是龍章鳳姿、儀表堂堂的樣子,才算是放了心。
她拍了拍自家兒子的肩,剛想張口說些什么,就見葉京華雖是站在她跟前,目光卻往身后飄去。
葉夫人跟著他的目光看去,才發現趙寶珠下了車,此時正略微局促地站在馬車邊。
見葉夫人看過來,趙寶珠立馬彎下腰行禮:“寶珠見過夫人。”
“喲——”葉夫人立即雙眼一亮,趕忙上前去將人扶住:“差點忘了這么個寶貝疙瘩!
趙寶珠因著愧疚,這個禮行得尤為瓷實,雙手都快觸到了地面。葉夫人看著弱柳迎風,力氣卻不小,這么一下子就將他整個人拽了起來,美眸看著趙寶珠瞪圓的貓兒眼道:“趙大人,往日里我們葉家多有怠慢,還請您大人不記小人過,饒恕我們母子不知之罪!
葉夫人說完這席話,作勢就要往下面福。趙寶珠哪里敢受這個禮,趕緊將葉夫人扶住:“夫人!這可使不得啊!”
趙寶珠急得滿面通紅:“我、我哪能受夫人的禮呢?夫人是我的恩人,我愿結草銜環以報。”
葉夫人直起身,順手就牽住了趙寶珠的手,拍了拍他的手背,含笑道:“好孩子,真虧你是心胸寬大的人,才不與我那孽子計較!
說罷飛了一眼葉京華,道:“我生的孽胎我知道,他看著好,內里卻霸道得很,心思又深,往日里定是他對不住你。若往后他有什么不好,你只管來告訴我,我教訓他。”
趙寶珠哪里見過這陣仗?被葉夫人這一套哄得團團轉,臉頰漲紅,嚅喏著說:“沒、沒有的事……少爺很好。”
見趙寶珠羞中情意閃爍的神情,葉夫人的神情更柔和了幾分,心想到底這趟青州到底是沒白去,可算把人哄到手上了,還不算太沒用。
葉夫人笑呵呵的,將趙寶珠牽著走到葉京華身邊,看了看這兩人站在一塊兒,從相貌到性情都很是登對,笑得越發慈祥。
她拉起兩人的手,一人一只,放在一塊兒,笑盈盈地道:
“你們打算何時成親?日子我都看了,下月十八、二十二,都是好日子。”
第88章 進宮
這么光天化日,當著長輩的面,和葉京華手牽著手,趙寶珠就已經抬不起頭了。誰知下一句直接讓他晴天霹靂。
趙寶珠驀得瞪大了眼睛,驚詫地看向葉夫人,從臉到脖子都紅了:“夫人!這、這是從何說起啊——”
葉夫人疑惑地看向他:“怎么了,真都是好日子,我已找高僧算過了,也合過了八字——”她說到一半,忽然意識到了什么,恍然道:“瞧瞧我這記性!彩月,將東西拿過來!
后一句使她對丫鬟說的,那位名叫彩月的侍女捧著只盒子上來,葉夫人接過來,將上頭的金扣啟開,拿出一只金項圈來:“好孩子,先前是我們無禮,這就算是見面禮。”
按理說婆婆頭一次見兒媳,合該給個鐲子簪子的,可趙寶珠是個男孩子,葉夫人便提早畫了紋樣,找人打了這幅金項圈來。
這項圈是叫匠人特別打出來的樣式,赤金中嵌著碧璽,上面雕著幅鴛鴦戲水圖,下邊兒掛著瓔珞,十分華美,全天下只此一件。
趙寶珠一眼便看出這定不是俗物,雖他已然習慣了葉家人的大手筆,可葉京華便也罷了,葉夫人的東西他是萬不敢收:“夫人,這太貴重了,我不能收——”
葉夫人立即蹙起眉,道:“值當些什么?快收下,都是些身外之物!币娳w寶珠還是猶猶豫豫的,葉夫人直接上手要往趙寶珠脖子上戴,還調笑道:“不然,是趙大人看不上我葉家,不愿和我那孽子做一家人了?”
趙寶珠一聽這話,推拒的手立即軟了。他做夢都想和葉京華做堂堂正正的一家人,一時又是感動又是羞怯:“這……我……”
葉京華見他被葉夫人戲弄的模樣,心癢又心疼,主動解圍道:“母親,還是待我們回府梳洗一番再戴吧!
葉夫人這才作罷,將項圈收回了盒子里交給趙寶珠:“我的兒,你年紀還小,這個萬萬得貼身戴著,不能輕易離身,方能保平安啊!
趙寶珠兩頰通紅,諾諾接下了盒子,卻暗中想著,葉家母子老是把他當小孩子,其實他已經很大了?傻降撞辉笒唛L輩的興,趙寶珠暗自決定下次見葉夫人之時定得戴上,不要辜負夫人的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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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人這么折騰了一番,待真正進城,天邊已被燃燒般橙紅的黃昏覆蓋。
待馬車沿著主街,一路走到能看見宮墻的地方,葉京華忽然道:“母親,今日勞煩您前來為我們接風,還請早些回去歇息吧,我們來日再到府上拜訪。”
葉夫人聞言一驚,回過頭道:“你不跟我回府?”
葉京華微微斂下眼,淡聲道:“我們明日便要進宮述職,還需早些準備!
這倒也在禮,葉夫人聽了,也不好說什么,卻仍是有些不甘:“今日知道你要回來,府里設了宴*,你三妹妹、四妹妹,都盼著你回去呢!
三妹妹四妹妹指的就是葉寧葉淼兩個小丫頭。
趙寶珠聽了,有些不安地望向葉京華,扯了扯他的衣袖。葉京華暗中按住他的手,看向葉夫人,低聲道:
“如今還未跟皇上回明,貿然到府上,于禮不合,待我明日述了職,再去回父親!
葉夫人聞言,又是一噎,接著長嘆了一聲。
葉京華雖數年前便已在名義上獨立分了府出去,可實際上往來還是非常緊密?勺匀~京華執意要外放到青州去,并因此在本府正屋前長跪不起后,葉執倫就徹底惱了這個二兒子。放話讓葉京華除非回來繼續做京官,否則不要來見他。
葉夫人也是無奈,不知這兩父子上輩子是結了什么孽緣,難不成是上輩子的仇人這輩子偏生投身做了父子?
話說到這份上,葉夫人也不好再阻攔,只能由著葉京華去了。
待兩人的馬車往小葉府去了,趙寶珠扯了扯葉京華的衣袖,擔憂道:“少爺,你跟宰相大人吵架了嗎?”
雖未道明,趙寶珠也從兩人的神情中看出了些端倪,有些不安道:“是不是我們的事被宰相大人知道了?”
葉京華看他一眼,伸手將趙寶珠攬入懷中,閉了閉眼:
“不用管他!
語氣竟很嫌棄似的。
趙寶珠聞言,有些無奈。這滿京城中能用這樣的語氣與宰相說話的,也就只有葉京華了。也真不知這兩父子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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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馬車行入熟悉的小巷,趙寶珠趴在窗邊,不禁有些緊張起來。
馬車在巷口一轉,遠處葉府的白墻黑瓦便已映入眼簾,趙寶珠探出頭看去,果然模糊見三個影子站在門口。
“寶珠!”
還未等他們走近,鄧云中氣十足的聲音便傳了過來。
“是鄧云!”趙寶珠登時雙眼一亮,興奮地看向含笑的葉京華。待馬車一停,他頭一個先蹦了下去,抬眸便見鄧云與方家兩兄弟站在門口。
“鄧云!”
趙寶珠興奮地叫起來,跳起來就抱住了鄧云。鄧云也很是高興,他似是又高壯了些,一把便將趙寶珠從地上提了起來,還在空中轉了一圈“寶珠,你長大了好多了!”
鄧云一雙濃眉都要挑到鬢角上去了,他將趙寶珠放下來,上下看了看,大手用力拍了兩下少年的肩膀:“你這小子,還是能長高的嘛,你這半年多得長了有好幾寸吧!
趙寶珠聞言,驕傲地抬起了頭哼哼幾聲,他這幾個月來確實長高了不少,以往都只到葉京華的肩膀下方,現今都能到肩膀上面一點點了。
然而就在這時,方勤伸出手把鄧云往后拉了拉。同時,葉京華由趙寶珠身后走出,將手搭在了方才鄧云放過的地方,輕輕揉了揉。
三人神色皆是一凜,俯身道:“見過少爺,恭迎少爺回府——”
葉京華神情平淡,掃了他們一眼,輕聲道:“我說過,要怎么稱呼?”
三人一聽,復又轉向趙寶珠:“見過趙大人!
趙寶珠連忙道:“哎呀,不必不必,我們之間,無需有這些虛禮。”他抬頭看向葉京華:“我真的不在意這些!
葉京華斂下眼,神情和緩了些,手指在他面上輕輕一捻:“禮不可費。”
趙寶珠紅了紅臉,無法,只好回頭道:“快快請起。”
三人這才起身。待葉京華率先走進府中,去安排各項事宜,三人才似是松了口氣。趙寶珠眼見著鄧云抬手擦了擦額上的冷汗,有些疑惑道:
“你們這是怎么了?”往日里,也沒見他們這般怕葉京華啊。
鄧云長長出了一口氣,看了趙寶珠一眼,見葉京華走遠,這才敢壓低了聲音跟趙寶珠說話:“你不知道,自從你走了,少爺便看我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已經好些日子不搭理我們了!
方勤聽到了他的話,皺著眉上前道:“你這是什么話?少爺規范這府里的規矩是分內之事,你也太不像話了些,跟你說了多少回——”都不知道避諱。
礙著趙寶珠在跟前,方勤沒把話說透,鄧云倒是聽懂了,訕訕道:“我、我這不是太高興了嗎!
趙寶珠沒聽懂他們在打什么啞謎,歡歡喜喜地迎上去:“勤哥哥,理哥哥,你們都好嗎?”
方勤與方理見他這般,面上帶上幾分笑意:“我們都好!闭f罷,拿出了一個錦囊遞給趙寶珠:“前些時候是你的生辰,這是我們的一點兒心意,還望趙大人手下。”
“真的?”趙寶珠驚喜極了,當即便打開來一件,便見里面裝的是一只小小的護身符。
鄧云湊過來,道:“這是我們往北山靈臺寺上求的,聽說很是靈驗,你日日戴在身上,保管能加官進爵。”
方理瞪他一眼,簡直要被氣笑了:“這是求的平安符,你又胡說些什么?”
鄧云回嘴道:“我拜佛的時候許了加官進爵的愿,神仙難道就不管我了?”
趙寶珠看著他們吵吵鬧鬧的,眼底都是柔和的笑意,他眸光閃爍,當即拿了護身符戴在身上,微笑道:
“謝謝你們,我很高興!倍笥值溃骸耙院蟛灰形掖笕,還是叫我寶珠吧。”說罷,他悄悄朝葉京華的方向看了一眼:“在少爺面前叫叫就是了!
聞言,鄧云笑開了,方勤方理也是相視一笑。他們對趙寶珠的人品從未有過懷疑,但真眼見了他雖是當了官,卻還是待他們如故,心頭依然漫上了一股暖意。
幾人低聲說說笑笑,儼然有要背著葉京華造反的意思。正在這時,趙寶珠向四周看了看,忽然道:“李管事呢?怎么沒看見他!
此話一出,幾人間頓時靜了一瞬。
趙寶珠眼見著三人面上的神情變得有些奇怪,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緩緩蹙起眉間:“……到底怎么了?”
鄧云知道自己有大嘴巴的毛病,這半年間他在葉京華的嚴加管教下已經好了些,一說到敏感話題,便閉嘴不敢言,小心地看了一眼方勤。方勤和方理對視了一眼,到底是方勤開了口,他放低了聲音,小心措辭,將李管事被趕到農莊上面的事情跟趙寶珠講了一遍。
“……大約就是這般!狈角谥v完,見趙寶珠神情陰沉,眉頭皺的死緊,越發放輕了聲音:“其實,那莊子就在郊外不遠,是最大的一個,條件也很不錯,現在還有兩個小廝、一個婆子照顧李管事的生活!
他是想表達葉京華對李管事還是非常仁慈的,然而趙寶珠眉頭抽了抽,臉色沒有絲毫好轉,顯然并不很不高興。
鄧云也湊過來道:“是啊,你不知道少爺從瓊林宴上下來看見你不在,著急得跟什么似的,一晚上都沒睡。我們眼見著都不敢說話,生怕被趕出去發賣了,幸而少爺到底心善,沒對我們怎么樣。
聽了這話,趙寶珠眉眼顫了顫,臉色這才好轉了些,抿了抿唇道:
“這件事……是我做的不對!彼牭饺~京華一晚上都沒睡,有點心疼,但很快又道:“那無論如何,這都不管李管事的事,我一人做事一人當,他拿李管事出氣干什么!
他說著,似是氣不過一般,跺了下腳:“不行,我去跟他說!
說罷,便轉身向屋內跑去,留下三人詫異地張大嘴,看著他的背影。趙寶珠話里的’他’自然是葉京華。方勤、方理兩人敏銳地察覺到趙寶珠對葉京華的態度發生了些微妙的變化。以往兩人就是很親密的,可到底隔了一層,趙寶珠對葉京華依戀之余,還十分崇拜,甚至有些時候還有點兒誠惶誠恐。
而如今,那層隔閡消失了。方勤思慮良久,才想出一個不太恰當的比喻,似是還未成親時,鄉下來的姑娘覺得自己配不上高門繡戶的公子,小心翼翼地學著城里的貴女涂脂抹粉,然而待真結了親,就露出了河東獅的真面目,貴公子到了她面前也得跪搓衣板兒。
男朋友得哄著,老公自然是打得罵得。
鄧云迷迷糊糊的,只是挑起眉,拿手肘戳了戳其他方勤:“誒,寶珠當了官就是不一樣哈,氣勢怪唬人的。”
又說:“誒,要不我們也去看看?”
幾人對視一眼,到底是好奇,于是默不作聲地采納了悄悄跟了上去,進了主屋,卻也不敢靠的太近,就站在前廳內,豎起了耳朵。幸而在里屋的葉京華沒有屏退周遭下人,他們也算不上偷聽。
不一會兒,他們便聽見了趙寶珠的聲音:“少爺,你干嘛趕走李管事?”
屋內,葉京華正忙著布置他們以后的’婚房’,將趙寶珠鐘愛的那只暹羅國的小象擺件放在床頭。聞言,他動作一頓,緩緩轉過身來:
“怎么了?”葉京華抬手將趙寶珠攬近些,垂眼溫聲道:“他做錯了事,自然該受到懲罰!
趙寶珠不贊同地皺起眉:“李管事有什么錯?是我執意要走的,他攔了我,也給了我錢銀,那二十兩銀子幫了我許多忙,少爺要怪也該怪我!
葉京華聞言,沉默了一瞬,抬眸道:“……他篡改你的信件,放在別的府里,只此一件已夠將他趕出去!
趙寶珠頓時噎住,這話葉京華說得很在理,讓他無法反駁。趙寶珠思慮了一瞬,他當然還能找理由跟葉京華繼續爭論下去,但那很麻煩,趙寶珠選擇了最快捷的方法。他伸手揪住葉京華的衣袖,嘟起嘴道:
“我早已經原諒李管事,我不管,你明天就去接他回來!
聲音黏黏糊糊,還搖了搖葉京華的衣擺。
葉京華立即投降,道:“好!
趙寶珠大獲全勝,外頭偷聽的幾人大受震撼,微不可查地屏住呼吸,互相對視了一眼。若是李管事在,見他們小夫妻如此恩愛,大概會感動得老淚縱橫,但外頭的幾個單身漢顯然還境界不夠,眼見著在他們面前從來是冷面冷清的葉京華這般’聽話’,都十分不適應。
更有甚過,過了一會兒,一陣衣物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兩人像是抱在了一塊兒,他們聽到葉京華低沉了聲音:
“親一個!
那聲音聽得三人從身上到背上起了一陣排雞皮疙瘩。
不知趙寶珠到底親沒親,總之他們三個人是聽不下去了,紛紛低頭斂眸,繞開一眾紅著臉的丫鬟,悄無聲息地從哪來回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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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夜,小葉府里擺了接風酒,葉夫人將本家里備下的酒菜都送了過來,夠全府上下的所有下人吃三天。
趙寶珠喝了幾杯酒,又在葉家比他衙門上主屋還大的浴房里痛痛快快地洗了個澡,舒舒服服地躺在鋪了大紅錦繡的被子上,卻怎么都睡不著。
葉京華今夜很規矩,沒對剛沐了浴跟塊香甜小點心般的趙寶珠動手動腳,只是攬著他,一下下拍著趙寶珠的背,低聲哄著:
“怎么了?”
趙寶珠雙臂環著他的脖子,臉埋在葉京華的頸窩里,一下一下蹭著他,哼唧道:“……明天面圣,我緊張!
明日他們便要進宮述職。
趙寶珠長這么大,還沒見過皇帝,只遙遙覺得元治帝是名極英明的君主,他既興奮又惶恐,生怕自己不會說話,在元治帝跟前會丟葉京華的臉。
葉京華聞言,低低笑了兩聲,抱緊了趙寶珠,帶著安撫意味的吻不斷落在少年面上:“不怕,圣上不會為難你!
元治帝到底先前的烏龍抱有些許愧疚,明天頭一次見妻弟的小媳婦兒,就算趙寶珠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元治帝大概也只會慈祥地笑兩聲。
可趙寶珠到底緊張,安靜不下來,葉京華不得不叫人熬了濃濃的安神湯來,喂趙寶珠喝了下去,才勉強將人哄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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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天還不亮,葉京華與趙寶珠便換好了官服,乘坐馬車進宮面圣。
出來接應他們的還是夏內監,他將兩人引到御書房旁邊西暖閣坐著,說元治帝下了朝便會來。大正月剛剛過完,想見元治帝的人不少,但顯然葉京華和趙寶珠排在第一梯隊,不用在宮外苦等。
趙寶珠惴惴不安地等著。額頭上緊張地出了一頭冷汗。
四周侍候的太監宮女低眉斂目,不發出一點聲音,基本跟死人沒什么兩樣。暖閣里氣氛十分凝滯,只有炭盆中時不時發出一點火花迸濺的聲音。越安靜,趙寶珠就越緊張,連放在腿上的手都在微微顫抖。
葉京華看了他一眼,暗自在桌下伸出手,借著寬大的袖袍握住了趙寶珠的手。
不知過了多久,暖閣外終于傳來夏內監拉長聲音的通報聲:“皇上駕到——”
暖閣內,所以太監宮女跪了一地,葉京華與趙寶珠站起來,朝入口處俯身行禮。
不過半息,一只金繡盤龍踏云靴踏入,元治未露面,聲音先到了:“都起來。”
暖閣內的眾人又嘩啦啦地站起來。
元治帝走入暖閣中,精神爍立的臉上滿是喜意,一雙虎目炯炯有神,一進門便先看向了葉京華,喝道:“慧卿,你小子還知道回來!”
其中熟稔的語氣讓趙寶珠睜大了眼,葉京華卻像是習慣了似的,垂著眼道:“幸賴圣上所召,臣等回京述職!
“好好好——”元治帝連稱三個’好’字,拍了拍葉京華的肩膀,贊賞道:“你那封奏疏寫的極好,若不是你與盛淵上奏詳敘,朕還不知道稅律中竟有如此漏洞,此事朕必得記你大功一件!”
趙寶珠聞言,詫異地看向葉京華。他不知道的是,葉京華的奏疏中不僅陳述了青州州府與當地鄉紳尤氏勾結亂政之事,還闡明了當今大行課稅律法的漏洞。生絲稅一事不止在無涯縣有,在其余洲縣也有同樣的情況,而這種亂象之所以會出現,雖和青州知府的腐敗有關,可究其根源,還是與稅法中本就存在的漏洞有關。
葉京華人不在州府上,是因為青州州府實則沒有太多事情需要了解,說到底,那前任知府陳斯也不過是個地方小吏。這樣的人再貪,也作不出什么大亂子來。
而稅律就不一樣了。葉京華花了小半年研習稅律,一點點陳清其中的漏洞,再加上遼東巡撫盛淵在其治下觀察到的實際問題,將實證輔以理論,上奏給了元治帝。
趙寶珠更不知道的是,那封奏折上不僅屬了遼東巡撫和葉京華的名,還加上了他的名字。甚至他的名字還是與葉京華并排呈上去的。
葉京華聽了元治帝的贊賞,臉上沒有什么多余的情緒,而是俯身,讓開了些許位置:“回陛下,此功臣萬不敢擅攬,能揭發稅法之亂,首功當屬趙大人,沒有他于無涯縣矜業于稅制,勇斗賊人尤氏,我等必定還蒙在鼓里,無有追根溯源,清弊通政之機!
趙寶珠站在一邊兒,聽到葉京華話里的’趙大人’,一時還沒聽懂是在說誰。在元治帝看過來,他才猛然反應過來,當即噗通一下跪在地上,結結實實地向元治帝磕了個響頭:
“臣、臣無涯縣縣令趙寶珠,見過皇上!”
他這一下磕得瓷實,若不是趙寶珠天生頭鐵,換個人早磕暈過去了。趙寶珠聲音洪亮,頭一次面圣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磕巴了一下,只好把過年的吉祥話都說了一遍:
“;噬细H鐤|海,壽比南山,歲歲平安,洪福齊天!”
第89章 對奏
趙寶珠跪下去時就是’咚’一聲,磕頭的時候又是’咚’的一聲,聽得生下來就見人跪的元治帝都不禁牙酸。
夏內監站在身后,眉尾顫了顫,不禁抬眸看了趙寶珠一眼。
這孩子也太老實了些!這小頭磕得砰砰砰的,還不得給人心疼壞了。
不得不說,夏內監伴隨元治帝多年,很能揣測帝王的心思。元治帝本沒想讓趙寶珠跪,誰知一個沒看住,這孩子瓷瓷實實地就跪下去了。元治帝暗地里轉過眼,往葉京華臉上看了一眼,果然見他古井無波的臉上出現一道裂痕,目光落在地上蜷成一團的少年,眉心不自覺地蹙了蹙。
小狐貍到底年輕,若是葉執倫,估計就算聽到元治帝要他去死,估計眉頭也不會皺一下。
但其中,也有他愛人心切的緣故。到底是年輕夫妻,正是蜜里調油的時候。
元治帝感慨又調侃地想著,又轉回目光看趙寶珠。他自十六歲繼位以來便是實權皇帝,在他面前下跪的官員數不勝數,其中舌燦蓮花,說話中聽之人如過江之鯽。然而不知是否是年歲上來的原因,他如今倒是更待見這種實心眼的小孩兒。
比起各路官員拍的馬屁,倒是趙寶珠磕磕巴巴的幾聲吉祥話讓他聽著順心。
“好了好了,快起來。”元治帝笑得像在過年宴席上看到可愛侄孫的老人,轉頭向夏內監道:“快扶起來!
夏內監笑呵呵地應了一聲,上去要將趙寶珠扶起來,沒想到這么小小一個人就跟鐵塊一樣垛在地上不肯起來。
趙寶珠跪在地上,緊張地說:“皇上對臣有大恩,臣出身貧賤,亦無才學,無法回報皇上之恩情,臣深知無能,日夜不能寐。如今得見天顏,還請皇上容我行大禮,以彰感恩之意。”
元治帝聽著,略有些意外,倒是被勾起了些許興趣,抬手揮退了夏內監,好奇道:“你且說說,朕對你有什么大恩啊?”
一般來說,靠科舉入仕的官員名義上都算是他的門生,若從設科舉、招賢才這個層面上來說,所有官員都能說皇帝于他們有恩。
但元治帝直覺,趙寶珠不會是那般阿諛奉承之人。
下一瞬,他便眼見著伏跪在地上的趙寶珠微微顫抖著,伸手從衣襟里掏出兩本書來,恭敬地用雙手高舉過頭頂。
元治帝微微蹙了蹙眉,定眼看去,發現那是兩本非常破舊的書,封線已經開裂,就在散架的邊緣,封面上面的墨字已經褪色,隱約能看出一本是《子書全集》,另一本是《論語》。
趙寶珠捧著兩本書,始終不敢抬頭直視圣顏,聲音略微顫抖,卻十分堅定:“臣出身于寒微之家,自小家無筆墨詩書,亦無師長教養,若無際遇,恐怕終其一生便是目不識丁,胸無點墨之人罷了。”
“幸而元治十三年,皇上為教化眾民,廣印詩書,下方至各州縣,不取銀錢。臣父得幸,取得此書,臣方得以啟蒙,后至童試,鄉試,乃至于會試——”
趙寶珠極真誠,說道此處,緩緩抬起頭,目光落在元治帝的衣袍處:“臣能有今日,全賴皇上當年廣印詩書之善政,皇上于臣之大恩,臣無以為報,愿今后凡有得用之處,陛下切勿掛念,臣必當鞠躬盡瘁,死而后已,以還皇上之恩情!”
說罷,他將書本放下,結結實實往地上磕了三個響頭。
暖閣中回蕩著他額頭磕到地上產生的悶響。
趙寶珠伏在地上,閉了閉眼,昨夜他在夢境里已將這段話排練了無數遍,如今終于說了出來,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他口中一字一句,都發自真心。
趙寶珠幼時家中貧寒,彼時趙母剛剛去世,趙父悲痛異常,拿出全副身家打了副上好的棺槨,將愛妻下葬。之后趙家父子兩個的生活一度極度困苦,有時連過冬的余糧都拿不出來,還得餓肚子,什么拿錢買書,買筆買墨,甚至送趙寶珠去學堂念書的事于當時的趙家來說可謂是天方夜譚。
然而有一日,趙父去縣城上賣田里剛挖出來的土豆,晚上回家,難得的給年僅五歲的趙寶珠帶了禮物。
趙寶珠現在還記得,趙父用那雙凍紅的,無數次托起過他的,蒲扇般的大手拿出兩本書來,小心地遞給了趙寶珠,生怕他做慣農活的手將那又薄又細的紙張弄破了:
“小寶,這是縣衙門發的好東西,爹爹看不懂,你拿去看吧。”
彼時的趙寶珠接過書,也看不懂,可他很聰明,知道拿著書去問村子里識字的大人,一點點兒地將書上的字都認全了。
那是他求學之路的伊始,也可以說是他仕途的開端。
趙寶珠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十分幸運的人,他雖出身貧寒,卻一路都有貴人相助。若是沒有元治帝廣印詩書,他根本不會有機會啟蒙,若不是周圍斷斷續續有好心人教他讀書,他或許考不過鄉試,若沒有葉京華,他或許早就凍死在京城的冬天里。
所以趙寶珠從不怨懟,他真心覺得自己的命很好。
同時,元治帝的神情已經完全變了。
一開始,他的神情只是好奇,然而隨著趙寶珠的敘述,他的目光越來越認真,由驚訝緩緩變為嚴肅,雙眸發出興奮的光。
“夏長春。”他的聲音因為壓抑著興奮而有些微微發抖:“給朕把那兩本書拿過來!
夏內監應聲去接過趙寶珠手上的書,元治帝接過來一翻,果然看見書本背面有個已經有些看不清的日期,年份果然不錯,旁邊兒還有他的寶璽。
元治十三年,他下令廣印詩書,免費分發于各州縣以勸學。這本不過是他眾多政績中的一項,印幾本書而已,花不了幾個錢,元治帝原本也沒指望能有什么大效用。
所以,當趙寶珠真的拿著這兩本書,一路走過童試,鄉試,會試,作為朝廷命官站在他面前,元治帝才尤為觸動。
于一個當權者,一位有抱負的中興之君來說,沒什么比親眼看著自己的政令化作現實來的振奮人心。
“好!”
元治帝斷喝一聲,一雙虎目放光,上前幾步親自將趙寶珠扶了起來,口中道:“趙卿,快快請起!
趙寶珠哪里敢皇帝扶,乖乖地自個兒站了起來,卻還是不敢看元治帝的臉、元治帝激動地面帶紅光,目光如炬,將趙寶珠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命道:“抬起頭來!
趙寶珠這才敢抬起頭。
元治帝又細細打量他的眉眼,見少年五官端正,修眉大眼,鬢角眉梢,一看就是剛正不阿的性子。特別是那雙眼睛,里頭清澈一片,便是少年人的忠誠赤膽。
“好、好、好——”
元治帝連道了三個好字,大喜道:
“這才是我朝男兒,真當是寒門出貴子,此佳話可傳千古,叫外頭那些個驕奢淫逸的看去了,還不叫他們無地自容!“元治帝一邊稱贊,忽得想到了什么,轉頭點了一個小太監道:“你、傳話出去!叫國子監學監明日一早滾來見朕!”
那小太監趕忙轉身出去傳話。夏內監在一旁聽了,眉梢一跳,盤算著待會兒悄悄叫人見堂上的黃梨木四開彩雀屏風拿遠些。那可是北邊兒新上供的好木頭,小心別給糟?。
趙寶珠沒想到元治帝這么高興,被夸的十分不好意思,話都不會說了:“陛下過譽了,微臣才疏學淺,年前會試不過三甲,實在當不得陛下如此盛贊——”
元治帝當即搖了搖頭,道:
“愛卿不必妄自菲薄,先祖開恩科,本為納天下良才,非僅限于前三甲!彼澷p地看向趙寶珠,道:“你出身寒微,如此稚齡便能力壓這京城眾多學子考取進士,其中勤勉刻苦必當是尋常人之百倍,有如此心智,怎不算是千古難得之良才?”
趙寶珠初次面圣,便被這樣夸獎,一時間渾身氣血上涌,暈乎乎地仿若踩在棉花上:“陛下——陛下如此謬贊,微臣愧不敢當!
“當得,當得!
元治帝是越看趙寶珠越喜歡,拍了拍他的肩膀,直接道:“你與慧卿兩人既入了京,便別走了,改日朕有要事要交與你們辦!
他朗聲道,此刻,方才一直站在一旁沒出聲的葉京華眉梢一挑。
趙寶珠聽到元治帝的話,登時一怔,半響才反應過來——這是不讓他會無涯縣了?趙寶珠臉色登時一變,想都沒想就又一次’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陛下!”他伏跪在地上,急切道:“還請陛下三思,微臣、微臣無能,呆在無涯縣就很好,切不能受此重任。”
此話一出,連在御前侍奉了多年的夏內監都不禁眉頭一跳,抬眸看了眼趙寶珠。官員在皇帝跟前下跪要不是求饒要不就是謝恩,上趕著拒絕恩典他還是頭一次見。
這孩子莫不是磕頭磕壞了腦子?皇上的恩典也敢拒絕?夏內監心思飛速運轉,正想著要不要上去打個圓場,便聽聞元治帝道:
“別動不動就跪。”
元治帝雖年過半百,卻是個身高八尺、孔武有力的老人,一把就將趙寶珠從地上提溜了起來。
趙寶珠只感到手臂上一股巨力,就忽然站了起來,一時像只被捏住了后頸皮的小貓崽,瞪圓的眼睛茫然地看向元治帝。
元治帝背著手,微笑著看他:“朕給你升官,你還不樂意啊?”
趙寶珠心神慌了一瞬,卻又很快冷靜下來,他小心地打量了一下元治帝的神情,斟字著句道:“實在是微臣為官資歷尚淺,言輕力微,行事莽撞,還需多多歷練。陛下英明,既有要事,必定是先納有才之人取用,微臣行事不謹。若……若因僥幸被陛下采用,于大計無益,不能報陛下之恩,微臣則萬死不能辭其咎!
趙寶珠頓了頓,深深俯下身:“還請陛下準許臣留在無涯縣,臣愿為該縣百姓、于陛下之福祉效死!
少年堅定而明亮的聲音在暖閣之中回蕩。
元治帝停了,許久都未說話。
夏內監低眉斂目,面上雖未有變化,心中卻深深提起了一口氣。這位趙大人看著乖巧,沒想到骨子里是這么個倔脾氣!連皇上也敢叫板,且放著好好的京官不做,竟然就甘心做那無涯縣的一個縣令……夏內監心中五味雜陳,不得不承認,其中是有些許敬佩的。
從一個三甲進士、小縣縣令一躍成為京官,這是多么大的恩典。
趙寶珠竟能斷然拒絕,連一絲猶豫都沒有。
他跟在元治帝身邊,見過那么多功臣名將,其中幾乎所有都比趙寶珠官位高得多,可甚少有人能有此氣節。
是少年不知愁滋味?亦或是赤膽忠腸,難涼熱血?
暖閣中陷入沉默,趙寶珠彎著腰,額角都因著緊張泌出了一頭冷汗。他并非不知此番舉動實為不識抬舉,再往深處些說,也可謂是抗旨。可若元治帝因著葉京華的緣故,就要升他的官,趙寶珠實在難以接受。故而今日就算惹得圣怒,他還是要將自己的話說明白,方才算無愧于心。
就在這時,他忽然聽到一聲嗤笑自頭頂傳來,他一抬頭,便見元治帝神情玩味,挑眉道:
“你這小子,真以為朕是單因慧卿的緣故,才傳你入京的?”
趙寶珠驟然被點破心思,一時愣住了。且沒想到元治帝真的不避諱,就大喇喇地將事情擺在臺面上說,被打了個措手不及,臉頰頓時急速升溫:
“臣……臣不知……”
他磕磕巴巴,連句整話都說不出來,臉到脖子都紅了個遍。元治帝見了,呵呵笑了一聲,不再逗他,怕有人見了心疼,轉身自桌上拿起一封奏折遞給趙寶珠:“你拿去看看吧!
趙寶珠茫然地接過,低頭一看,便見黃澄澄的奏折上提著一行筆力遒勁的墨字:「遼東巡撫盛淵啟奏」
竟然是巡撫大人的親筆奏折!
趙寶珠的心跳漏跳了一拍,下一瞬,便聽聞元治帝道:
“這是盛淵遞上來的折子,特意向朕保舉了你。言你有大才,要朕不棄出身,施以重用!
第90章 保舉
趙寶珠一時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與遼東巡撫連一面都未曾見過,唯一的交集不過是他收集尤家罪證遣善儀前去求援那一回,對方怎么會保舉他呢?趙寶珠低頭翻開手上的奏折,一目十行,果然見上面寫著:「無涯縣縣令趙寶珠,乃元治三十六年進士,此子秉性剛直忠勇,敢為人先,不懼權貴,今揭發尤家貪贓枉法,盤踞剝掠一事……」
趙寶珠見了奏折,才不得不相信,真是遼東巡撫盛淵,這位朝廷封疆大吏、二品大員親自上書保舉了他!
元治帝背靠太師椅,抬頭看了眼呆愣在原地的趙寶珠,接著又移過眼,看向一旁還是冰著一張臉,眉宇間卻難掩絲縷訝異的葉京華,眸中浮現出笑意,在心底哼了一聲。
這些個后生崽子,不知天高地厚,慣?摧p與他。
若趙寶珠真只是個尋常小吏,不過是得了葉京華的喜愛,他何必巴巴得將人傳喚入京中述職?不過下道旨意,隨便找個京中閑職打發過去便罷了。
可青州一案不僅牽涉地主豪強,還涉及到了稅律,本就算*是年末一樁大案。元治帝自然就注意到了趙寶珠,他在烏龍之下將人弄到了無涯縣,本來沒想著這個剛入仕途,還未及弱冠的進士能做出什么功績,只想趕緊將人家的心肝兒撈出來,別傷了君臣和氣。沒想到他還沒來得及細問,青州知府與尤氏勾結一案就先奏了上來。
元治帝看了趙寶珠在無涯縣所為之事,十分驚訝,沒想到他竟是個如此有血性的,派去個青瓜蛋子還真把馬蜂窩捅下來了!后又有盛淵的舉薦,奏折中對趙寶珠大加贊賞,這才讓元治帝對這個趙姓后生另眼相看。
出身寒微,正經科舉出仕,剛正不阿,做事雖略顯青澀,卻也稱得上一句有勇有謀。
元治帝都不記得上次他碰到這么合心意的非世家子是什么時候了。
所以他才會召趙寶珠也一同進京述職。現今提溜到面前來一看,更是大為驚喜,在趙寶珠那一連串的好處后頭,還得加上秉性純良,忠君愛民這兩條。
元治帝非常滿意,虎目中眸光愈盛,老天果真是待他不薄,他還真好就缺這么一個人!
“行了,你也不必再說!
元治帝右手扣了扣太師椅的扶手,下了定論:“朕心已決,你就在京城呆著!”
趙寶珠聞言,猛地抬起眸,捧著奏折一時不知如何是好。見真是遼東巡撫的舉薦了他,還得到了元治帝的欣賞,他怎能不激動,可是無涯縣,他的百姓——
就在這時,一直在旁的葉京華忽然踏出一步,朝元治帝躬身道:“陛下,臣有一言!
元治帝看向他,一抬手:“說。”
葉京華低眉斂目,面上已看不出方才一閃而逝的驚訝,語氣沉靜,徐徐道:
“近月來趙大人勇斗鄉紳,清除弊病,興修水利,建造學堂,無涯縣變革頗多,皆是為民生之利。如今臨陣換帥,恐后繼無力,青州州府陳斯所留弊病頗多,也需籌備整肅,還請陛下開恩,容許下臣與趙大人一暫返,將交接事宜安排妥當,確保萬事俱宜!
這番話葉京華拿捏得極為恰當。方才趙寶珠已提過一次要回無涯縣繼續當縣令,元治帝已經駁回。若再奏,便是不敬了。他退而求其次,以無涯縣百廢待興為由,請求’暫返’,這個要求十分充分恰當,提出的時機也恰到好處。
公事講完,葉京華緊接著又道:“再者,臣等此番進京倉促,許多車馬物什都并未帶上,還請陛下恩準,讓臣等返回收拾妥當。”
果然,元治帝略微思索片刻,點頭道:“也罷,是倉促了些。那你們便先回去,只是一月內必須給朕回來!“
聞言,趙寶珠登時松了一口氣。雖然不是他想要的結果,可至少能再回去把事情安排妥當,總比連回去一趟都不能的好。
葉京華聽了,卻沒當即應下來,而是俯身再道:“青州臨益州,乃趙大人籍貫所在,還請陛下再下恩典,容臣帶趙大人回鄉!
這句話說得沒頭沒尾,算得上是得寸進尺。若有任何其他官員在場,此時定然眼珠子都瞪出來了。而事實上,趙寶珠也差不多,他猛地回過頭瞪向葉京華,差點把脖子都扭斷。
元治帝也瞪著葉京華,下巴上的一縷美須都差點被氣得飄起來。
你小子,還想得寸進尺?!
葉京華卻巋然不動,保持著躬身的姿勢,兩手舉在身前。
元治帝瞪了他一會兒,忽然像是意識到了什么,眉眼間動了動,接著神情微變,仿佛無事發生般直起身,握拳抵在唇邊清了清嗓子:“哦……益州是吧,嗯,確實得去一趟!
隨后,他一抬手道:“那朕就再許你們些時日,速去速回,聽到了沒有?”
葉京華這才動了起來,俯身道:“謝陛下恩典!
趙寶珠還懵著,見葉京華行禮,這才反應過來,也同他一起俯下身:“謝、謝陛下隆恩!
“好,好!痹蔚蹖扇朔銎饋,好好大量了一番兩個青年,笑起來,抬起手一邊拍了拍一人的肩膀:“你們兩個很好,很不錯!
趙寶珠今天受的夸獎太多,有點被夸懵了,怔怔得沒反應過來,只覺得元治帝笑越發友善,連眼尾的皺痕都透著慈祥。
葉京華八風不動,一雙眼沉若深潭:“陛下謬贊,臣等愧不敢當!
元治帝看著面前這兩個后生,一個恨不得什么都寫在臉上,一個小小年紀就跟他那爹一個模樣,真恨不得將兩人捏成一塊兒。葉家小兒才華橫溢,足智多謀,就是太過聰明,出身又太好,骨子里少了份忠順,事不關己,高高掛起。而趙寶珠正好是他方面,雖才華不及,于官場之道尚且青澀,卻忠心耿耿,先天下之憂而憂,一心為民。
不過如今看來,也正好是這兩個人綁在了一起。
有趙寶珠,不怕葉京華不入世。旁人的事他能不管,媳婦兒的事這小子還能硬得下心腸不管?
元治帝笑得眼不見牙。到底是先祖保佑,這兩人結親,他是最大的獲利方。
拿后世的話說,他這些年在葉京華身上下的功夫,是買一送零,有時連買的一都會被賴掉,現在隨著趙寶珠的出現,變成了買一送二,送的那個’二’還得巴巴地上趕著鞍前馬后,給他賣命。
元治帝回頭便吩咐道:“把前陣子西邊兒獻上來的玉如意給朕拿上來。”
夏內監俯身稱是,沒過多久就捧了個長條狀的盒子上來,遞給趙寶珠:“趙大人,請收下吧。”
趙寶珠哪里敢收,登時像捧了條燙手山芋:“臣、臣不敢——”
葉京華卻暗中扯了扯他的袖子,低聲道:“收下吧。”
趙寶珠一頓,他雖私底下愛和葉京華發脾氣,但因著見識淺,在宮里被嚇得戰戰兢兢,此時很是聽話,乖順地便把玉如意收下了,喏喏道:
“臣、臣謝皇上恩典!
見他哄著臉,一副感激得不知怎么樣才好的模樣,元治帝圣心大悅,久違得找到了逗弄晚輩的快感,待葉京華與趙寶珠走出暖閣,一路來到宮墻外,后面還跟著一長串拿著皇帝賞賜的太監宮女。
待上了葉家的馬車,趙寶珠還是懵懵地捧著那柄玉如意。懷里還揣了兩本新書,是元治帝賞賜給他的精編《子書》和《大學》。
葉京華見他一直發愣,低下頭將人攬在懷里,輕聲問:“怎么了?”
“我……”趙寶珠一陣發愣,緩慢地眨了眨眼睛,看向葉京華:“少爺要帶我回鄉?皇上怎么就同意了?”
趙寶珠懵懵的。要回鄉他自然很高興,他已許久未見父親。之前的做縣令的俸祿,除開縣衙的開支外他全數都換成了銀票托錢莊寄回了老家,故而縣衙在葉京華去之前都那么寒酸,連見能住人的客房都沒有。
如今能回鄉見父親,他很是開心,可實在想不通皇帝怎么這么輕易地就同意了?
葉京華仿若看出他的疑惑,微微一笑,摸了摸趙寶珠呆愣時顯得格外圓潤的臉蛋:“我們要成親,怎能不拜見岳父?”
他說著,頓了頓,思索道:“蜀道艱難,也不知聘禮車隊能否通行,還得好好籌劃一番才是!
趙寶珠聽了,怔愣好一會兒,臉色才驟然爆紅:
“什、什么岳父!”他瞪大了眼睛,圓溜溜地看著葉京華:“我,我可沒跟爹爹說過……你不要亂來!”
葉京華見狀,勾了勾唇,摟緊他道:“不必你開口,自然是我上門提親!
趙寶珠目瞪口呆,茫然地被摟著偷親了幾口,才抱著懷里的玉如意、茫然道:“那……那皇上為什么要賞賜我這個?”
葉京華垂眸看了一眼,嘴角的笑意更深,握著趙寶珠的手,將人整個報到了腿上摟著:“我自小在御前長大,皇上于我如師如父。這是見面禮,自然是祝你我姻緣稱心如意,和和美美!
趙寶珠靠在葉京華懷里,聽了這番說辭,腦子里暈乎乎的,幾乎被這天降的好運砸暈了。要知不久之前,他還在擔憂葉京華會另娶別家的小姐,認為兩人終不能長久,沒想到他所預料當中的障礙都早已不復存在,葉夫人,甚至連皇上都已知曉他們的事。
要說這其中沒有葉京華上下疏通,趙寶珠是不信的;蛘哒f,葉京華若有一絲一毫要負他的念頭,甚至都無需做什么,只需稍稍透露出愿意結親的念頭,各路姻親便會紛至沓來。他便輕易地連一絲立足之地都沒有了。
然而自打他入京,周遭無不以禮相待,一點兒委屈都沒叫他受。
在他不知道的時候,葉京華早已做好了要和他過一輩子的準備。
這其中的情義讓趙寶珠不禁紅了眼眶,他主動抬起手環住了葉京華的肩,湊上去在男子的頸窩里蹭了蹭,啞聲道:
“我……”他愧疚地說:“少爺待我這般真心,我先前卻那般疑心少爺……是寶珠錯了。”
葉京華聞言,一挑眉,含笑著低下頭:“如今倒是知道了?”
他將人摟緊了些,壓低了聲音,哄誘般地對懷中人道:“親一口,我就原諒你。”
趙寶珠沒有即刻回答。葉京華像個耐心的獵人,靜靜地等著懷中的貓兒探出小尾巴來。果然,不過片刻,懷中傳來衣物摩擦的窸窣聲,一片溫軟的唇貼上他的下巴,一觸而分。
葉京華感覺像是被貓兒舔了一口,眉尾微顫。若是在家中,他必不會讓趙寶珠就這么蒙混過關,但馬車還沒出皇城,葉京華只能作罷。
他默默將趙寶珠摟緊了些:“此事……也是我的不是!
他習慣了安排好一切,在背后使手段,許多事情,都沒想過要跟趙寶珠先商量一番。此番入宮著實出乎了他的意料,葉京華再次意識到,他傾心的少年是個極好的人,就算沒有他,也許會一時寶珠蒙塵,可終究會散發其光華,為世人所發現。
他總想著為趙寶珠掃清一切障礙,實際抬頭一看,卻見趙寶珠已經走到更前頭去了。
葉京華慣于掌控人心,善弄權之術,然而在趙寶珠面前,這些似乎都成了虛妄。
他抱緊懷里的人,低頭輕輕貼上趙寶珠的鬢旁:“寶珠……”
趙寶珠抬起頭,以為是葉京華還想要親親,便湊上去在男子頰側印下兩個吻。而后眨巴著眼睛看向葉京華:“少爺,這下能原諒我了嗎?”
葉京華看著他,眸色有些發沉。忽得低下頭,手輕輕按中趙寶珠的胸口:
“寶珠志存高遠,一心為民……我都知道。”
他閉上眼,執起趙寶珠的手,埋入他的掌心,睫羽在肌膚上微微晃動:
“這顆心,能否也分一點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