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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回青州

    葉京華的嘴真是厲害,饒是趙寶珠聽慣了他的甜言蜜語,驟然聽聞此言,心尖也是一跳,登時軟作了一灘水。他紅了臉,抬眸看目光盈盈地看向葉京華,有些羞澀,卻又真情無限地道:

    “我的心早就是少爺的了啊。”

    他自認為已將一顆心全數交給了葉京華,這世上他再不會心儀哪個女子,也不會心儀其他男子,只希望能和面前這個人相守一生。

    葉京華看見他眸中的真誠,眉尾一動,竟然生出股沖動,想問問他是皇命重要,還是他重要。

    可這話太像那些拈酸吃醋之輩說出的話,葉京華拉不下臉問。且他冥冥之中有所預感,總覺得問出來也是自取其辱。

    到時候趙寶珠說出什么忠臣死節之類的話,被氣得心口疼的還是他自己。

    葉京華在不恰當的時候領悟了有家室的男子維護家庭和美的一大技巧——揣著明白裝糊涂,得過且過,凡事不要問得太明白。葉京華是聰明人,沒兩下就領會了其要義,默默將問題咽了回去,摟緊了懷里的趙寶珠,滿足得沉溺于糊涂人的幸福里。

    ·

    兩人回到小葉府,趙寶珠剛下馬車,一抬頭便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葉府門口。

    趙寶珠定眼一看,立即雙眼一亮:“李管事!”

    他立即跳下車迎上去。李管事還是穿著那身管事服,微笑著朝趙寶珠俯身行禮:“老奴見過趙大人。”

    趙寶珠一把扶住他,不讓李管事將腰徹底彎下去:“別這么見外,叫我寶珠就好。”言罷,立即便癟嘴撒起嬌來:“李管事,我好想你。”

    彼時在葉府,除開葉京華,便是李管事最照顧他了。趙寶珠還記得春初京城還有些冷的時候,到了晚上,李管事常常灌了湯婆子先給他放在被窩里,待趙寶珠上床睡覺時,被褥都是香香暖暖的。

    剛到無涯縣時,趙寶珠晚上睡在帶著霉味房間里,一閉眼面前就是李管事的慈祥的臉。

    李管事聽了這話,心中涌出一股暖流,十分妥帖。想到趙寶珠孤零零地就去了那么遠的地方,李管事心疼得不行,很想拉著趙寶珠的手拍一拍小孩兒,但礙于趙寶珠的身份,他克制住了自己,只是道:

    “是老奴糊涂,沒福氣伺候大人,讓趙大人受苦了。”

    他的聲音中有些哽咽,說著,還低下頭用袖子擦了擦微紅的眼角。

    趙寶珠細細打量李管事,越看眉心蹙得越緊。李管事臉上的皺痕較先前深了許多,身軀微微佝僂,消瘦了許多,衣袍都顯得有些空落落的。趙寶珠看得心酸,道:

    “怎么瘦了?管事看著氣色不好,是不是莊子上有人刁難您?”

    李管事趕忙道:“沒有那樣的事。”

    李管事是葉府上的老人了,又是葉夫人從娘家帶來的,資歷深,在仆人中間德高望重,縱然是做錯了事被發配到莊子上去,也沒人敢為難他,都是好吃好喝地供著。然李管事乃忠仆,在葉府上伺候了幾十年,葉家幾位少爺小姐都是他看著長大了,如今主子不在跟前,做什么都不得勁。老人日日無事可做,反而憔悴下來。

    李管事看向趙寶珠,眼尾的皺痕微微一彎:“我老了,不中用了。如今能回來伺候大人,我這把老骨頭也算是有些用處。”

    李管事本以為自己會老死在莊子上,沒想到還有能回來繼續伺候主子的一天,因而十分感激。

    此刻,葉京華從后頭走上來,看了趙寶珠一眼,見他似乎是沒注意到他的接近的樣子,便輕輕咳嗽了一聲。

    趙寶珠面上的神色一頓,偏過頭,冷冷瞪了葉京華一眼。

    葉京華看到他的神情,動作微不可查地一頓,本來想往趙寶珠肩上放的手立即收了回去。

    趙寶珠回過頭,面上重新掛起微笑:“我們站在這兒干什么,李管事舟車勞頓,一定累了,快快進屋去坐著吧。”

    說罷,他便攙著李管事往里走。后頭的葉京華落下一步,什么話也不敢說,悄悄跟在兩人身后也走了進去,動作間很有些小心翼翼。

    李管事將一切盡收眼底,眉梢一動,暗自壓下心中的驚訝,他竟然也有看走眼的時候。

    以往,他還覺得趙寶珠又乖又聽話,被葉京華哄得團團轉。

    如今一看,誰拿捏誰還說不一定呢。

    ·

    因著皇帝催得緊,隔日,兩人便準備再次啟程趕回無涯縣了。

    葉夫人很是意外,手里捏著絹帕,柳眉微蹙:“怎么這么快就要走?多少也再歇息幾日啊。”

    葉京華道:“陛下叫我們速去速回。”

    聞言,葉夫人也沒什么好說的了,只是低低嘆了口氣,在心中暗道兒大不中留。

    另一邊,趙寶珠看著正源源不斷自葉府中捧出各種箱籠細軟的仆人們,有些疑惑:

    “這是做什么?”他扯了扯葉京華的袖子,道:“少爺,我們要帶這么多東西走嗎?”

    明明無涯縣的衙門上還有一堆葉京華先前送的寶貝呢。

    葉京華聞言,抬眸看去,一個仆人正抱著一只木箱走過來,隱約能見其中金黃的光澤。

    民間尋常嫁娶,尚且要三書六禮,富貴人家就更加繁瑣。葉京華收回目光,抬手將垂在趙寶珠鬢旁的一縷烏發捋過耳后:“沒什么,不過是多幾匹馬的功夫罷了。”

    趙寶珠有些疑惑,倒也沒深究。

    待所有東西裝箱完畢,葉家的車隊已經長到排出了兩條街去。前后都是葉家為護送車隊特意聘用的鏢局人馬押陣,葉京華與趙寶珠所乘的馬車在隊伍中央,前面是陸覃和鄧云的馬車。

    此次李管事本也想跟著一起去,但他年事已高,身體狀況看著又不是很好,趙寶珠放心不下,還是讓他留在府上靜養,轉而帶上了皮糙肉厚的鄧云。

    車馬整頓完畢,臨出發前,兩人辭別葉夫人。葉夫人看著他們,到底是有些憂慮地道:“卿兒,你要不還是去辭一辭你父親吧。”

    此次回京,這兩父子連面都沒見著,這傳出去像什么話?

    然而就在此時,一個仆人忽然從屋內走出來,向幾人鞠了一躬,低聲道:“回夫人,二少爺,老爺讓二少爺謹遵皇命,不必去回他,速速出城。”

    這話,表面上是讓葉京華遵守圣旨。然而稍微對葉家這對父子倆的關系有所了解的人,都能聽明白,這不過是葉執倫找的借口罷了。昨日在宮里葉京華不僅拒絕留在京城,還自請要回去青州的消息一傳出來,葉執倫當即沒說什么,實則當夜仆人就掃了兩套摔碎的杯具出來。

    葉京華聽了,沒什么反應,葉夫人倒是當即皺起秀眉,面上泛起怒意:“什么?那姓葉的——”

    她剛要發火,卻被葉京華攔了下來:“母親,算了。”

    葉夫人看向葉京華,又看了眼神情有些詫異的趙寶珠,到底在小兒媳面前壓住了脾氣,用絹帕暗了暗唇角,道:

    “算了,你們不必管他,他近年來脾氣越來越古怪,快些出城吧。”葉夫人溫聲道,而后轉眼瞥向陸覃及鄧云:“此番你們少爺和少夫人去那么遠的地方,選了你們兩個伺候,若是回來有什么不妥,我只找你們問。“

    她說這番話時聲音雖不大,語調卻暗含威勢。鄧云、陸覃二人登時頭皮一緊,趕忙俯身道:“是。”

    趙寶珠有些怔愣地站在一邊。他方才好像聽到了什么,什么夫人?可惜還沒來得及細問,就被葉京華哄上了車。

    車隊一路向巷外走去,到了街口,趙寶珠探出窗口回頭看,見葉夫人在站在府外,逐漸變成一個縮小的倩影。

    趙寶珠嘆息一聲,放下簾子,轉頭對葉京華道:

    “待下次回來,少爺還是要多多去夫人面前盡孝才是,她那樣憂心你,這次一走,又那么遠……”趙寶珠頓了頓,想到方才葉夫人偶然露出的怒容,低聲嘟囔道:“沒想到夫人還會生氣,生起氣來還挺嚇人的。”

    他一直覺得葉夫人如九天神女下凡,容貌美麗,性情又溫柔,說話都是輕聲細語的,沒想到她罵起葉執倫來嘴下一點兒都不留情。趙寶珠暗自感慨,卻沒注意到葉京華暗中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很是令人玩味。

    ·

    葉家的馬車整整排了三條街,一路綿延到了數里開外,十分引人注目。若不是馬車上沒系紅繩,前頭也沒有喜轎,眾人恐怕會誤以為這是哪個公侯小姐要帶著十里紅妝出嫁呢。

    這隊伍在京城受人矚目,待到了青州,就更加打眼了。

    自趙寶珠走后,阿隆就一直悶悶不樂。雖趙寶珠承諾過很快就會回來,但他有點不相信葉京華,總覺得那位權勢滔天的葉大人將他們老爺拐去京城,必定不舍得將他還回來的。憑葉大人的財力,說不定會建一座金屋,再搜羅天下的山珍海味天天變著法子做美食給趙寶珠吃,將他們老爺勾住關起來。

    阿隆不大的小腦袋里想法一茬跟著一茬,愁得連肘子都少吃了兩個,天天蹙著眉頭坐在城門口,像只忠誠得等待著主人回家的小土狗。

    于是今日,當葉家浩浩蕩蕩的車隊出現在村道盡頭,阿隆第一個就跳了起來:“是老爺!一定是老爺回來了!!”

    趙寶珠的馬車一駛入無涯縣,便見阿隆在前頭一蹦三尺高,小黑臉蛋上都是亮晶晶的汗,一見真是他,興奮得臉都紅了,當即湊到馬車前面團團轉:“老爺!老爺你回來了!我等了您好久啊!”

    趙寶珠怕他被輪子碾著,撩開簾子一把將人提溜進了馬車里,阿隆像只被捏住后頸皮的小狗,落到趙寶珠身邊的一剎那就撲了上去,上首緊緊箍住趙寶珠的腰,一股腦往他懷里蹭:

    “老爺,老爺,我想死您了——”

    “唉,行了行了。”趙寶珠哭笑不得,摟著男孩兒摸了摸他滾圓的后腦勺:“我這不是回來了嗎?”

    阿隆抱著他死死得不放手,只覺得懸在空中的心終于放了下來,依戀地動著鼻尖嗅趙寶珠身上的氣味。然而,就在這時,他忽然感到身后似乎有誰正在看著他。阿隆一抬頭,這才忽然看見葉京華正坐在趙寶珠身邊,微微向后靠在車廂里,正垂著眸,目光不咸不淡地落在他身上。

    阿隆一個機靈,頓時感到背上的寒毛都豎了起來,一骨碌便從趙寶珠懷里滾了下去。

    葉京華這才收回了目光,手臂放上趙寶珠的肩,不著痕跡地將人朝自己的方向摟了一點兒。

    ·

    趙寶珠回來的消息很快傳遍了無涯縣,但百姓們沒能高興太久,便聽聞趙寶珠很快要走,不再在此處當官了。

    百姓們一時都亂了套,接受不了:“小趙大人才來了多久,怎么就要走了?”

    “好不容易來了個福星,才過了兩天好日子,趙大人走了,我們怎么辦?”

    “是不是有人陷害大人,難不成是尤賊?”

    “尤賊都死了!連家仆都被判了流三千里,肯定不是他們。”

    眾人七嘴八舌,也說不出個所以然。還是程聞脩算是略微懂行些,解釋道:“小趙大人先前被召入述職,地方官述職后都是要升官的,這是好事,說不定趙大人能回去當京官呢。”

    聞言,眾人才恍然大悟,這才安靜下來。若是趙寶珠要升官,那是天大的好事,他們雖然希望趙寶珠能繼續待在無涯縣,帶他們過上好日子,可也知道仕途于官員有多么重要。趙寶珠是他們的恩人,他好,他們也跟著高興。

    另一邊,趙寶珠已經連續熬了好幾個大夜,他想趁著離開之前,將能安排的事情都安排好,該敲定的政令都先落實,避免新縣令來了之后其余六縣的縣令背信棄義,將承諾的好處都收回去。因著時間太短,這幾日無涯縣縣衙內的燈光就沒熄滅過。

    葉京華看得心疼,好幾次來勸他去休息,趙寶珠聽煩了就沖他耍脾氣:

    “若不是少爺求了皇上,我還能在這兒多呆幾年呢,哪里需要如此,哼!”

    葉京華登時啞口無言。

    他有愧再先,本來就不敢在這事上惹趙寶珠,話說到這份上,他也無所反駁,只能默不作聲地陪趙寶珠一起做事。

    這樣幾日下來,事情總算做的差不多了。

    趙寶珠伸了個懶腰,揉了揉眼睛,偶然朝窗外一瞥,便見后院里里屋的燈還亮著。

    少爺也還沒睡呢。

    趙寶珠心中一動,將油燈熄了,走到后院,輕輕將門推開,便見葉京華靠在床頭,正翻開一本書在看。聽到動靜,他自書中抬起眼,望向趙寶珠,眉眼立即浮現出幾分笑意:

    “寶珠。”他將趙寶珠招至身前,摟著親了一口:“事情做完了?”

    趙寶珠伏在他懷里,抬頭看見葉京華微微泛紅的雙眸和眼下的青黑,心中一痛,泛起些許愧意。這幾日他不管忙到多晚,葉京華都要等他回了房才睡,應當是很累的,他卻還老是發脾氣。

    趙寶珠想著,將臉埋進葉京華頸窩里,低低哼唧了兩聲。

    葉京華有些驚訝地挑了挑眉,將他摟住,聲音溫柔似水:“怎么了?”

    趙寶珠感受著男子身上溫暖的熱度,頓了頓,有些糾結地低聲道:“少爺……我是不是脾氣很不好?”

    葉京華一頓,接著低笑出聲:“我當時什么事。”接著他長臂一攬,將人整個抱到榻上拿被褥罩住,安全又溫暖地團在自己懷里,垂下眼輕吻少年的側臉:“不必因此掛懷,在我心里,寶珠做什么都是極好的……你若不跟我發脾氣,活著還有什么樂子?”

    葉京華說著,在心底暗暗笑了一聲。他與葉執倫一向水火不容,也許是太過相似的緣故。連挑夫人的眼觀上,都如出一轍。都喜歡長得漂亮,脾氣火爆的烈性美人。當年葉執倫亦是三元及第,名門之后,什么樣溫柔小意的閨閣千金找不到?可他偏生選了武將出身的葉夫人。成了親三天兩頭被葉夫人指著鼻子罵,他堂堂一國執宰,還不是半點怨言也沒有?

    葉京華并不介意趙寶珠跟他發脾氣,雖然時不時會被氣到,但他深愛趙寶珠的生動,他的倔強,他的不妥協。

    “寶珠這般,就很好。”葉京華輕輕撫上他的側臉。趙寶珠被他用無比溫和而包容的目光看著,一時心神震蕩,不覺低頭埋進葉京華懷里,撒嬌般得蹭起來:

    “少爺,少爺——”他雙手緊緊抱著男子的腰,將臉蛋貼在那溫暖的胸膛上磨蹭:“我,我好心悅你——”

    葉京華啜著微笑任由趙寶珠在懷里亂拱,聽了這話,他神情微微一變,輕撫趙寶珠長發的動作逐漸變了味道。

    下一瞬,蹭得正歡的趙寶珠忽然動作一頓,被一只手扣住肩膀,拉開按在了床榻上。

    趙寶珠的后腦磕在軟枕上,輕輕回彈了一下,瞪大了眼睛看著葉京華翻身壓在了他上頭,眼角微紅的星眸瞥了他一眼,便埋下頭去。

    “嘶。”

    細小的痛楚讓趙寶珠瞇了瞇眼,雙手不禁撫上葉京華的后腦,拉著男子的黑發將他往后拽了拽:“少爺,你干什么?”

    葉京華被扯了一下,頓了頓,才頗有些依依不舍地放開,抬起頭,看向趙寶珠:“怎么,許你蹭我,就不許我蹭你?”

    屋內昏黃的燭火打在男子英俊的面孔上,玉面濃眉,眸如點墨,深處翻滾著欲念,若阿隆在這兒,看到這幅場景,定會嘆一聲男妖精。

    趙寶珠被攝去神志,一時沒能說出反駁了話來,便被葉京華再次拉開衣襟低下頭去。他不得不仰起頭,在一片迷亂中模糊地想,這個’蹭’和他的蹭,怎么能一樣呢——

    第92章 二卷終

    趙寶珠離開的那天,幾乎全縣的人都來送行。

    百姓們知道趙寶珠饞嘴,都自家里拿了過年時制作存儲起來的蜜餞,堅果,糕點,臘肉香腸等,像是孩子要出原門的父母,一定要讓趙寶珠帶上。

    趙寶珠推拒不過,只能挑了些輕便的帶上,忙對百姓們說:“行了行了,大家的好意我心領了,拿回去留著自己家里人吃吧。”

    百姓們聞言,依舊十分地圍在趙寶珠的馬車周圍,有人還在說:“老爺,我們家糟的蜜餞比老李家的好吃,帶上我們家的吧——“

    老李家聽了這話哪能罷休,當即跟他拌嘴起來。眾人也跟著七嘴八舌地說起來,現場一時十分混亂,趙寶珠無奈極了,不得不勸起架來。

    鄧云正幫他收拾百姓給的東西,看著馬車中壘起的、小山一般的各類糕點蜜餞,一邊收拾一邊低聲嘟囔道:“這可不能全吃了,要不然可是要牙疼的。”

    說完,還意有所指般看了眼趙寶珠。

    趙寶珠看見了,立即氣沖沖地瞪回去:“你看我做什么,我難道會偷吃?”

    他坐在車轅上,懷里團了一只絨球,隨著他的動作,那毛球發出汪汪的叫聲。

    這是縣衙旁邊的老丘家送趙寶珠的禮物,一只剛出生沒多久的小狗崽,是他們家之前摔斷腿的狗兒剛下的一窩崽里最大最肥的一只。

    小狗崽太小,趙寶珠怕冰天雪地的將它凍著了,用湯婆子暖了手,再將小狗崽團進大襖里。小狗崽活潑好動,叫聲非常清脆,趙寶珠愛憐地低頭親它濕潤的小鼻頭:“雪球也覺得是我說得對,是不是?”

    小狗崽渾身雪白,一絲雜色都沒有,因而趙寶珠為它命名為雪團。*

    雪團一個勁兒地往趙寶珠懷里鉆,嚶嚶地朝他撒嬌,接著又轉頭向鄧云汪汪叫起來,大有耀武揚威之意。

    鄧云瞪著狗崽,心中暗道真是狗仗人勢!真是跟主人一個樣,小小那么一點兒,脾氣卻大得很!鄧云懶得跟還沒斷奶的小狗崽計較,哼哼著轉身走了。

    雪團旗開得勝,得意洋洋,搖頭晃腦地趴回趙寶珠懷里,沒多久就睡著了。

    趙寶珠愛憐地摸了摸它的腦袋。

    就在此時,一股力量忽然從身后撞在了趙寶珠身上,差點沒把他給撲倒在地上。

    趙寶珠護住懷里的狗崽,轉頭向后看:“誰?干什么!”

    “老爺……“

    男孩兒的聲音帶著顫抖,委屈極了,雙手抱著他緊緊不放手。趙寶珠一回頭,便見阿隆眸中盛著淚光,憋著嘴巴,一串串的淚水順著臉蛋滑下,頓時一曬,這兒還有只小狗被他忘了。

    阿隆委屈極了,說話都是一抽一抽的:“老、老爺……你真的不要我了,我……”小孩心里難過極了,卻也想不出什么太惡毒的話,只得一抹眼睛,梗著脖子大喊:“我以后死掉了,做鬼也不會放過你的!”

    旁邊的陶章聞言眉頭一蹙,張嘴就要呵斥:“說什么胡話!”

    趙寶珠卻攔住了他,將懷里的雪團放下,將另一只小狗抱起來,抹了抹阿隆哭得臟兮兮的小臉:“誰說我不要你的?”

    他垂下眼,看著阿隆長著嘴,表情茫然的阿隆,輕輕笑了笑,道:“我此番一走,便不會再回來了。你若想跟我走,就得和我回京城去。到時候我會送你去讀書,若讀書不成,就學著做生意,整天只憨吃貪玩可是不行的,你可想清楚了?”

    阿隆徹底呆住了,他不可置信地看著趙寶珠,就像是被天上掉的餡餅砸傻了。好半天后,才驟然回過神,一把拽住了趙寶珠的衣袖:“我、我愿意!我要跟著老爺,跟老爺一輩子!”

    他當然愿意,愿意的不得了。阿隆想道。他本就不是在這兒生的,被賣到這兒來,孤苦伶仃,只有趙寶珠來了他才有了靠山。阿隆將他當成主子,卻也早就把趙寶珠當成了親人,他什么都可以不要,只想跟著趙寶珠,對方走到哪,哪里就是他的家。

    趙寶珠聞言,笑著摸了摸他的額頭:“既然這樣,你以后就算是我的弟弟,就叫趙隆,可好啊?”

    趙寶珠剛來無涯縣時,聽聞阿隆是個被人牙子賣過來的孤兒,沒有姓,也并未說什么。人生在世,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姓名也同樣重要,趙寶珠將此事看得很重,提出讓阿隆跟著他姓,他就做好了要為這個孩子的一輩子負責的準備。

    趙寶珠有些緊張地看著阿隆,便見小孩兒愣了半響,接著忽然從他懷里掙了出來,’噗通’一聲就跪在了地上,咚咚咚給他磕了三個響頭。

    “趙隆拜見兄長!”

    小孩聲音洪亮地道。

    趙寶珠一愣,接著笑開了,趕緊將他扶起來,摸了摸小孩兒磕得發紅的額頭:“行這么大禮做什么?”

    阿隆抬起頭,不僅額頭是紅的,眼圈也紅了。他久久地凝視趙寶珠,抽了抽鼻子,遂低下頭將臉埋進他的官袍里,嗚咽著道:“我還是想叫兄長老爺。”

    趙寶珠似他的家人,又似師長。雖如今趙寶珠愿認他為弟弟,可阿隆骨子里還是覺得趙寶珠是自己的主子。他想伺候趙寶珠,等他長大了,可以保護趙寶珠。老爺和葉大人做了夫妻,若無后,那等趙寶珠老了,他再做他的弟弟,給兄長養老送終。

    趙寶珠不知道阿隆的小腦子里將前頭的一輩子都想好了,只是柔和地笑了笑,將小孩兒摟緊了些,哄道:“你想叫什么就叫什么吧,乖,別哭了。”

    阿隆緊緊抱著趙寶珠,享受著這一刻的溫馨。就在這時,他忽然聽到一點響動,像是馬車的簾子被掀開了,一點兒冷風透進來,吹到阿隆后頸上。阿隆覺得好像是有人進來了,但趙寶珠的懷抱太溫暖,他舍不得回頭。幸好那掀開簾子的人沒進來,也什么都沒說,默默地就將簾子放下了。

    阿隆緊緊抱著趙寶珠,兩人又依偎了好半天,外面才遲遲傳來兩下清脆的敲擊聲,似是有人敲了轎子。

    “寶珠。”葉京華的聲音從外面傳進來,輕飄飄的:“差不多該啟程了。”

    趙寶珠聽到了聲音,抬起頭,忙答道:“是少爺嗎?快進來。”

    聽到’少爺’兩個字,阿隆一個機靈,伸手利索地一彎腰從趙寶珠的懷中鉆出來,找了個角落將自己縮了起來。

    下一瞬,葉京華掀開簾子,玉面晶瑩如雪,幾縷烏發垂于濃睫之上,唇邊呵出一縷白氣。趙寶珠見了,趕緊伸手去將他拉到馬車內,一摸到男子的手背,立即變了臉色:

    “手怎么這樣冷?”

    趙寶珠趕緊將他的手拉進懷里,拿湯婆子捂著。葉京華垂下眼睫,落座在趙寶珠身旁,仍由少年揉搓著自己的雙手,低低道:

    “方才見你在跟人說話,就在外面等了一會兒。”

    趙寶珠聽了,立即埋怨道:“少爺怎么不知道說一聲,那外頭多冷啊,就生凍著。”隨即心疼地就要將手爐放到葉京華懷里:“我再去給你燒個湯婆子去。”

    葉京華攔住他,拉著他的手,讓兩人四只手捧著一個手爐,他的手覆在趙寶珠的手上頭,將那略小一圈的五指完全包裹住:“不用,一個就夠了。”

    趙寶珠的臉紅了紅,睫羽顫了顫,不說話了。

    阿隆見狀,屏氣凝神,撈起旁邊睡得正香的小肥狗,一溜煙鉆出了轎子里。雪團驟然落入個陌生的懷抱中,醒了,瞪著黑豆似的眼睛對阿隆汪汪了兩聲,卻被他眼疾手快地捂住:

    “別叫了!”阿隆惡狠狠地威脅狗崽:“你和我是一條船上的螞蚱,要是沒眼色,老爺就會被壞人拐走藏起來,就再也見不到了!”

    小狗崽倒是很有靈性,聞言,似是聽懂了,嗚嗚叫了兩聲,窩在阿隆懷中不動了,被他團在懷里抱到了鄧云等人的轎子里。

    ·

    日上三竿,暖陽照在雪地上,葉家的車隊綿延橫貫整座縣城,終于裝戴完畢,準備出發了。

    趙寶珠一一辭別了陶章陶芮兄弟,翠娘等人,將年前還剩的俸祿都拿了出來,分給眾人。幾人都推拒著不接,然而在葉京華隨即拿出整整多了一倍的銀子,散給他們當做賞錢之后,眾人遂吶吶不言,將錢銀都收下了。

    這位葉大人財大氣粗,他們都看在眼里。趙寶珠縱然是一分俸祿都不掙,估計也是一點問題也沒有的。

    趙寶珠辭別了眾人,就到了要啟程的時候了。然而就在這時,縣衙前忽然出了變故,一個人影掙扎著從人群中擠了出來,’噗通’一聲跪在了馬車面前。

    “小趙大人!”

    來人頭上戴著方巾,白皙的臉略微瘦削,凍得發紅的耳廓上有一點不顯眼的傷痕——竟然是程聞脩。

    他跪在雪地里,看了神情驚訝的趙寶珠一眼,接著深深俯下身,額頭埋入雪地中,向趙寶珠行了個大禮:

    “大人高義,聞脩愿誓死跟隨!請大人也帶上小人吧!”

    程聞脩人雖瘦,這次聲音卻鏗鏘有力,眾人一時都被他的架勢驚著了。趙寶珠也愣了愣,隨即皺起眉,低聲道:

    “此事不可,聞脩,你快起來。”

    他本想親自下車去扶,然而葉京華忽得拉住了他的手,趙寶珠慢了一步,陶氏兄弟已經先一步將程聞脩從地上拽了起來。

    程聞脩還想掙扎:“放開我!大人——”

    趙寶珠見他如此,溫聲勸道:“聞脩,你不必如此。你的好意我心領了,可你還有父母弟妹在此地,怎好跟我走啊?”

    他倒是不介意把程聞脩也一同帶上到京城去,畢竟京中的學業資源比這小小無涯縣不知好上了多少,但程聞脩全家都在無涯縣,他是長兄,上有老父老母,下有年幼弟妹,怎么走的開?

    程聞脩聞言,掙扎的動作一頓,面上極快地閃過一絲不自然。他當然知道自己家中的情況,對自己肩上的責任也心知肚明,他也知道,那些都是他甩不開的——可他就是不甘心,那股灼燒的妒火將趨勢他來到了這里,做出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樣。說白了,就是無能之輩,要靠耍無賴才能博得高尚者的一絲垂憐。

    葉京華沒有錯過那一閃而逝的羞愧。他看見了,什么都沒說,眉目淡淡,垂首拿出了什么東西,遞給趙寶珠:

    “這是我的一點心意,你拿給他吧。”

    趙寶珠不知所以,低頭一看,見那是只薄薄的信封,沒有封口。趙寶珠將信紙拿出一看,一目十行地讀了,登時驚詫道:

    “滎陽書院?”

    他手上拿的,赫然是由葉京華親筆所書,薦童生程聞脩入滎陽書院的薦信。

    本朝學子中間,有一句流傳甚廣的俗語。國子監生多顯貴,滎陽攬入天下才。其中點出了本朝兩個資源最好的教育場所,一是大多由蔭封貴子入讀的國子監,二是不計出身,靠才華取用的滎陽書院。此兩處培養出來的學子加起來,幾乎占據了朝堂上官員群體的半數有余,民間甚至有在滎陽書院交了束脩,便已是半個舉人的說法。

    然而鮮少有人知曉,滎陽書院培養的第一個權臣,乃是當朝執宰,葉執倫。

    葉家清貴,然而和京城其余的皇親國戚相比,多出的這個’清’字,便是由于葉家上數幾代皆是不出世的大儒。平生都避世而居,族人整日里就是研究典籍,著書,育人。而滎陽書院的締造者算起來,正是葉京華的太祖爺爺。

    葉執倫乃是葉家第一個出仕的嫡系子弟,故而雖位極人臣,卻慣常被葉家老爺子嫌棄渾身都是官場濁氣。反倒是自小就有出世之才,不染凡俗的葉京華更受葉老爺子的青睞。

    “拿這封信去,他便能被納作’甲’字生。”

    葉京華在趙寶珠耳邊輕聲道:“他也算是為你擋了一災,這就算是謝禮了。”

    趙寶珠聽了,非常高興。就連他這般出身寒微之人,都聽說過滎陽書院的大名,知道其中的教諭都是赫赫有名的大儒,連翰林院出來的都有好幾個。他自己在幼時連縣學都讀不起,于是萬分珍惜能上學的機會,激動地將薦信遞給程聞脩:

    “聞脩,快拿著。這樣一開春你就可以去上學了,能在滎陽書院求學,你的學問定然能在再上一層樓!”

    程聞脩聽到滎陽書院的大名,也愣住了。去大名鼎鼎的滎陽書院讀書?這是往日里他連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然而當他低下頭,目光落在趙寶珠手中的信紙上,那翩若驚鴻般的字跡時,程聞脩的神情猛然一變。瞬間,屈辱混雜著不甘沖上他的心頭,程聞脩咬緊后牙,紅著眼圈抬頭瞪向趙寶珠身后之人——

    然而那人坐于趙寶珠身后,微偏著頭,像是根本沒看見他這個人。

    他坐在哪兒,如同閑云野鶴一般,也未著官服,但坐在哪兒,就讓人望而生畏。

    這種畏懼并不是直接的恐嚇,而是一種疏離,高傲,而冰冷的審視。說是審視也不太合適,畢竟葉京華壓根沒有正眼看他。

    程聞脩油心中的屈辱和不甘忽然都消失了,反而油然而生一股深切的自卑。對方甚至不需要正視他,隨意使某些小手段,就能將他如踢開路上的一顆石子般推開。

    無數復雜的心緒在程聞脩心中翻滾,將他的雙眼熏得通紅。

    他愣得有些久,趙寶珠眨了眨眼,神情逐漸浮現出些許疑惑:“聞脩?”

    程聞脩緊緊咬著牙關,下頜都在微微顫抖,他緊緊盯著趙寶珠,張嘴像是想要說些什么。

    這時,葉京華回過頭來,伸出手,自后隱隱攬著趙寶珠的后腰。隨著他的動作,原本閑散站在四周的葉家仆人以及鏢局的伙計的神情都有微妙的變化,身體前傾,目光鎖在程聞脩身上。

    就在這時,人群中忽然走出一個老人,手搭在了程聞脩肩上:“收下吧。”

    看見老人,程聞脩神色一變,眉尾都因為心中巨大的拉扯而微微抽搐。片刻后,他接過了趙寶珠手中的書信,低下頭,退到一旁。

    趙寶珠見狀,雖覺得有些奇怪,倒也沒放在心上,而是驚詫地對走出來的老人道:“程太爺,您怎么也來了?這天可冷呢!”

    出面的正是程聞脩的太姥爺,老爺子今年已有九十三歲高齡,是無涯縣上最年長的一位老人。

    程太爺向前一步,代替幺孫朝趙寶珠彎下腰:“老夫替幺孫謝過趙大人,葉大人。”

    “唉程太爺——”老人腰才彎下去一點,趙寶珠就撲上去將他扶住:“您這不是折我的壽嗎,快起來!”

    這次,葉京華沒攔他,而是跟著趙寶珠下了車,扶起程太爺:“老人家不必多禮。”

    程太爺緩緩直起身,看著趙寶珠和葉京華,飽經風霜的面孔上露出一個微笑,低下頭,抬起手,似乎是想從包裹里拿出什么。老人家動作慢,趙寶珠站在一旁等著,還隱隱伸出手護在老人身后,害怕他摔倒。

    “這個……”程太爺摸索了半響,終于顫顫巍巍地捧出了見什么東西,遞到趙寶珠面前:“這是我全縣上下的一點心意,還請趙大人收下。”

    一點光亮照在趙寶珠臉上,他定眼一看,見老人手中的是一件寶藍色的小坎肩,做工極為精致,由絲綢做面,棉花做里,錦緞表面上用金銀絲線繡著栩栩如生的龍鳳呈祥圖樣。趙寶珠驚訝地長大了嘴,訝異道:“太爺,這是——”

    程太爺眼尾的皺痕彎了彎,已經有些昏黃的眼中閃爍的笑意,緩緩地說:“這是拿大人給我們的生絲做的,每家每戶都出了一段,給大人縫了這個……今年冬天雪多,大人要出遠門,穿在衣服里暖和,別病著了。”

    在收繳尤家的家產之后,田地物歸原主,這些強賣給百姓又當做稅銀收上來的生絲也兜兜轉轉,再次回到了百姓手中。

    而百姓又用它制了衣,送還給趙寶珠。

    無涯縣的故事,自絲起,又由絲終。

    趙寶珠啞口無言,半響都沒說出一句話。周圍的百姓見狀,都道:“穿上吧,小趙大人,冬天可冷呢,別凍著了,穿上吧。”

    他們看趙寶珠的目光似是在看救一縣于水火之中的父母官,又似是在看自家要出遠門的子侄。趙寶珠回過頭,緩緩環視周圍的百姓,他們有些人的手已凍得有些發紅,粗壯又厚實,這些百姓也許一輩子都未穿過絲制的衣服,卻交了幾十年的生絲稅,如今有了絲,卻拿給他做了衣裳。

    趙寶珠雙眸發紅,抿緊唇,一言不發地脫下了官府,將小坎肩穿在了身上。

    周遭的百姓臉上露出了微笑,親手做了衣服的婦人們慈祥地看著趙寶珠,嘴里低聲喃喃’正好,做大一點兒,來年長高了還能穿’。

    因著中間夾了棉,這小坎肩穿著極其暖和,趙寶珠眼眶發紅,坐在馬車里,跟隨著長長的車隊一路走出無涯縣城門。

    他們的車隊很長,趙寶珠和葉京華的轎子出了城門,后面的車隊卻還在城里。百姓也一路跟著車隊走到了城門前,左右分成兩隊,給車隊讓出道路,卻完全沒有要回去的意思。

    趙寶珠由窗口探出頭,看見遠處百姓站在晴雪之中,身后是青霧般的遠山。他們看見他,紛紛伸出手,在空中搖擺起來。

    趙寶珠本想開口叫他們回去,聲音卻哽咽在了后頭,言未盡,淚先流。

    葉京華見少年神情怔愣,豆大的淚珠順著通紅的眼眶啪嗒啪嗒地落下來,還要死咬下唇不出聲的樣子,心碎成了一片一片。

    “……寶珠。“

    他伸出手,自身后小心翼翼地覆上趙寶珠的緊握住簾子的手,似是忽然驚醒了他。趙寶珠雙眸含淚,怔怔回頭,在看見眉心微蹙、滿眼痛惜的葉京華時,像是終于不能承受似的,轉身將面孔埋進了葉京華懷中。

    尾卷:太子歸掀京城風波

    第93章 回鄉

    二月,北方尚在寒冬之中,南方已悄悄回暖。

    越往南走,雪便越少。山谷之中,雪化為水,隨著河道蒸騰而上,空氣中彌漫著高山溪水冰澈純凈的氣息。

    葉家車隊橫貫于山谷之間,如一條巨龍,盤桓至數里開外。深入蜀山腹地之中,隨行的鏢局都打起了十二萬分的警惕,隨時抬頭看著山頂的情況,以防有山石滾落。

    鄧云自馬車中探出頭,看著前頭的深山巨谷,微微一憷,回頭對陸覃道:“這路也太不好走了,怪不得夫人日夜懸心,寫了這么多封信來。”

    葉夫人擔心兒子兒媳的安危,幾乎每十天就要差人送信來。葉家家大業大,直接在青州與益州的交界處找個驛站,將里頭的伙計全部包了下來,專為葉家往返益州與京城送信。

    陸覃聞言,看了他一眼,道:“蜀道之難,天下皆知,自然不會好走。”

    鄧云點了點頭,忽而想到了什么,嘆了口氣,道:“……寶珠也太不容易了,這路,也不知他們怎么走過來的。”

    葉家人馬如此齊全,尚且如此艱難,趙寶珠出身貧寒,家里連匹馬也沒有,也不知一路上遇到了多少困難,有沒有凍著、累著。鄧云想著,心里便有些難受,又十分欽佩,趙寶珠能靠一己之力走出這十萬大山,還考上了進士,堪稱人杰。

    誰知聽了鄧云的話,陸覃一眼掃過來,道:“不可直呼大人名諱。”

    鄧云聽了,撇了撇嘴,嘟囔道:“私底下叫一叫嘛。”還不服氣地瞪了陸覃一眼,冷哼一聲,心想陸覃哪里明白他們和趙寶珠的交情,他們可是相識于微末。陸覃被他瞪了,倒是也沒說什么,像塊石頭似的,默默做著手上的事。鄧云也懶得跟他多說,一扭頭,就拿著剛拿著剛拿熱水浸了的絲絹跳下馬車,朝前頭走去:

    “我去看看趙大人今日還哭了沒!”

    沒錯,自離開無涯縣后,趙寶珠情緒一直十分低落。剛離開那幾日,更是想起來就要哭一次,百姓們送的小坎肩更是穿在身上不愿意脫,前些時候好不容易哄著脫下來洗干凈,剛晾干就又巴巴得拿過去穿上了。

    葉家車隊里的眾人都習慣了轎子里時不時傳來的哭聲,知道的是官員衣錦還鄉,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哪家閨閣小姐要遠嫁呢。

    其實,趙寶珠并非心智脆弱之人,會這般,一是由于無涯縣是他頭一次真正執政之地,所廢心血頗多,二是由于,葉京華就在他身邊。

    葉京華哪里看得下去他難過,一見趙寶珠掉眼淚就要去哄,越哄趙寶珠就越癟嘴巴,一來二去,哭得更兇。

    趙寶珠雖在外人面前剛強,在葉京華跟前卻愛撒嬌。每日葉京華就見少年方才好好的,忽得吃了什么,或看見了什么,又想到了無涯縣的百姓,小嘴一撇,貓兒眼里立刻蘊起水汽,往他懷里一鉆,吧嗒吧嗒地就開始掉眼淚。

    葉京華的心都快被揉碎了,愧疚得恨不得回去扇跟皇帝提要求要將趙寶珠調回去的自己兩巴掌。

    無涯縣多好,山清水秀的,他就是陪著再呆上兩年又怎么了?

    可惜悔之晚矣,聽到鄧云在簾外的聲音時,趙寶珠正枕在葉京華腿上,雙手緊緊抱著他的腰,臉埋在他懷里。

    葉京華五指撫著趙寶珠的后腦,一下一下捋著少年的烏發,俯下身,聲音比動作更輕柔:“寶珠,鄧云端了水來。”

    趙寶珠聽了,微微動了動,將自己縮進葉京懷里:“……我不要見。”

    哼哼唧唧的。葉京華趕忙哄道:“好,好,我不讓他進來。”說罷,他向外將盆子接了進來,便讓鄧云回去。鄧云見狀,心里也有了數,今日也在哭鼻子呢。趙寶珠一哭就不愛見人,怕人家笑他,殊不知車隊里上上下下早都知道了。要是見葉京華頻頻叫水進去,又總不見人出來,就是里頭在忙著哄人呢。

    “來,擦擦臉。”

    車廂內,葉京華將巾帕擰干,輕聲道。趙寶珠在他懷里拱了拱,才不情不愿地抬起頭,今日倒是沒哭,臉蛋上沒有淚痕,神情卻有些低落,整個人蔫兒巴巴的,也沒個笑臉。

    葉京華心疼極了,細細將少年的臉蛋擦干凈了,再將人抱進懷里,摟著哄道:“乖,不難受了,嗯?再有十日,我們就到家了。”

    趙寶珠聽了,驟然抬起頭,眼睛都亮了些:“真的?”他沒成想車隊的腳程這么快,要知道他當初出蜀,可是走了好幾個月呢!

    葉京華俯身親了親他的額角,“我騙你做什么?自然是真的。”他知道趙寶珠返鄉心切,早就做好了計劃,馬都在趙寶珠不知道的時候換了好幾匹,銀子流水一般地花,日夜兼程,將時間縮短了不少。

    趙寶珠的心情立即好了不少,嘴角一翹,唇角立即浮現兩顆小梨渦,甜甜地笑起來。他許久未見村里的人了,還有爹爹,家里應該還有過年剩下的年貨,他饞家里做的辣味臘腸了。

    他一高興,伸手便抱住了葉京華的脖頸,’吧唧’往男子嘴巴上親了一口:“少爺!我心悅你!”

    兩人’圓房’已有數月,趙寶珠已沒了以往的生疏,自然地做出這種親密的舉動也不會臉紅了。

    葉京華笑了笑,反手便將趙寶珠摟在懷里,加深了這個親吻。

    半晌后,他松開略有些氣喘的少年,垂眸看了趙寶珠一眼,在他紅的快要滴出水的唇上吮了一口,微微蹙起眉:“怎么這么甜?”

    趙寶珠還在長著唇喘氣,聞言一凜,心虛地斂下眼:“什、什么?”緩緩就要從葉京華懷里爬出去,卻被人捉住手臂扯回來,掰過下巴親了一口。

    “是甜的。”又一吻畢,葉京華舔了舔嘴角,一手捉住趙寶珠的下巴,確信道:“又偷吃蜜餞了,是不是?”

    趙寶珠羞恥又心虛,雙頰粉紅,眼神飄忽:“沒有……”

    “撒謊。”葉京華低聲呵斥,遂一把將趙寶珠推倒在馬車里。

    趙寶珠向后倒在車里,幸而軟轎中用獸皮包裹,又在上頭鋪好了松軟的被褥,趙寶珠倒是沒摔疼,一抬眼,便見葉京華按住他的肩,俯身下來,又來找他的唇。

    趙寶珠說不出話,哼哼了兩聲——少爺要做什么。

    葉京華卻聽懂了,他品著少年唇齒間甜絲絲的味道,斂下眼,眸色深沉,低聲答道:“自然是罰你。”

    馬車外,車隊翻過一座山頭,此時正在一條小溪旁略做修整。葉家的下人忙著生火燒水,鏢局的人抱著劍守在一旁,不會兒,便聽到轎子里傳來隱約的嗚咽聲。

    這幾日下來眾人早已習慣,心想定是里頭的大人又在哭了。沒人多想,過了許久,那哭聲低下去,里頭的葉公子叫了比往日更多的水進去,也沒人起疑心。

    ·

    葉京華沒說謊,過了十日,車隊果然來到了趙寶珠的故鄉。

    他家村子所在的山南縣顧名思義,位于大山南側,日照充足,有溪水橫貫其中。自北面翻南面,天氣一下暖和了很多,地上只有一層薄雪,山林中一些不知名的灌木已長出了嫩芽,葉京華抱著趙寶珠坐在轎旁,看著外面的景色,不禁嘆道:

    “果然是人杰地靈。”

    他望著遠處群山之下,牛羊零星散布在草甸上,有人家屋頂上緩緩升起炊煙,廣闊的河川一望無際,云層像是飄在半山腰,實在是在京城無所得見的景色。

    葉京華感嘆得真心實意,趙寶珠卻以為他是在哄自己開心:“少爺又哄我。”

    葉京華聞言,低下頭親了親趙寶珠,低聲道:“我句句真心,寶珠的故鄉極美。”

    趙寶珠聞言,反倒不好意思地紅了臉,望著窗外的景色,待冷風將臉吹得通紅都不愿收回目光。這里偏僻又貧寒,他們村上恐怕連能住下這一車隊的人的地方都沒有,可這好歹是生他養他的土地,趙寶珠猶如倦鳥歸林,看著遠處的炊煙,望眼欲穿。

    葉家的車隊在這樣一個偏僻的地方顯然十分突兀,長長的車隊在田野上綿延,還沒到村口,就吸引了十幾個百姓。

    只見幾個身著麻布襖子,頭戴獸皮帽的男人站在村頭,手上舉著鐵鍬、木棍等物,目光警惕地看著不斷靠近的車隊。他們身后站著幾個夫人,神情緊張地探頭探腦。

    也不怪他們如此警惕,車隊打頭的是葉家雇傭的幾個鏢局伙計,都是走南闖北慣了的,一臉兇相的樣子十分駭人。

    然而,就在綿長的車隊漸漸逼近之時,一道清脆的聲音忽然傳來:

    “梁姨,張伯伯——”

    幾人聽到熟悉的聲音,朝車隊看去,便見車廂里探出了一顆腦袋,烏發在風中飛舞,露出一張白皙俊秀的面孔來。

    被叫做梁姨的婦人一看就把人認了出來:“是小寶!是趙家的小寶回來了!”

    其他人也跟著看清了人,神情登時由憂轉喜,男人將手上的鐵鍬一扔,轉頭就往村里跑——得快讓那姓趙的知道,他的寶貝蛋子回來了!

    葉京華在趙寶珠旁邊,聽到了婦人的聲音,眉梢微動,看向趙寶珠:“小寶?”

    趙寶珠見自己的乳名被葉京華聽了去,臉頰一紅,小聲嘟囔:“爹爹喜歡這么叫我,大家都跟著叫。”

    葉京華聽了,輕輕笑了笑,又將趙寶珠摟緊了些。心中卻微微一凜,單看趙父給趙寶珠取的名字,便能見其對小兒的珍愛。定是自小捧在手心里寵著的,要達目的,他此行恐怕是困難重重。

    趙家村并不大,全村加起來也不過幾十戶人家,很快趙寶珠帶著一大隊人馬返鄉的事情就傳遍了整個村子,幾乎所有人都放下手中的活出了村,在村頭將葉家的車隊圍了個水泄不通。

    “趙小寶,真是趙小寶回來了!”

    “趙家的從京城回來了!”

    “小寶,聽你爹說你考上咧?當上官啦?”

    趙寶珠鉆出轎子,走到車轅上,一時竟因為人太多找不到下腳的地方,看到一張張熟悉的面孔,不禁眼圈發紅,伸手握住向他伸出的手:

    “張伯伯,王叔,齊嬢……我考上了!”

    眾人一聽,都是為之一振,一個個都咧開嘴,比家里過年殺了豬更高興:“考上了!真考上了!”

    就在人群振奮之時,一個尤為高大的身影忽然出現在村頭,他比周遭的人都平白高上一大截,一些身材嬌小些的婦人竟然只到他的胸口。

    他一走過來,登時宛若巨船入海,一下便把人群如海水般分成了兩半,幾步就走到了馬車跟前,去叫人的男人在后頭沖趙寶珠道:

    “小寶,你爹來了!”

    趙寶珠一抬頭,貓兒眼立即睜得溜圓,葉京華就在他旁邊都沒看住,眼見著趙寶珠一下子就蹦下車轅:

    “爹爹!”

    那身高八尺還有余的大漢一伸手,像撈小貓崽一般將趙寶珠穩穩抱了起來,呵呵低笑兩聲,胸膛都跟著他渾厚的聲音顫動:

    “小寶,終于舍得回來看你爹爹啦?”

    來人正是趙寶珠的爹爹,趙八。這個名字沒什么特別的意思,純粹是因為趙父在家中排行老八。村里的人大多都用諢名,叫他’趙熊八’,因為趙父的體格實在驚人,在滿村的男人中屬他最強壯,像頭黑熊一般,故而起了這個諢名。

    趙寶珠早逝的娘親,是隔壁村的白族女,年輕時可是十里八鄉都有名的美女。正是因為趙父身強力壯,這位白族美人才看上了他,說什么都要出村去嫁給一窮二白的趙熊八。

    后來生了趙寶珠,卻沒能遺傳趙父健壯的體格,反而和娘親像了個十成十,生得又白又嫩,一直比村里其他的男孩子要矮一截。

    趙父痛失愛妻,見小兒和亡妻如此相似,更是滿腔憐愛,慣得不行,三歲前都沒讓趙寶珠下過地。于是村民們就整日看著黑熊一樣的趙父懷里揣著個白嫩的小娃娃進進出出,連干活都要背在背上,生怕村里的土路磕著了小兒白嫩的小腳。都紛紛在后頭議論,著熊八長得那樣強壯,生出來的兒子卻跟只小貓崽子似的,看那寶貝的樣子,比養閨女還嬌慣。

    趙熊八家里的趙小寶,成了這村子里的一大景觀。

    待趙寶珠大點兒,走路走得很好了,村民們便天天見他小貓崽兒似的跟在趙熊八身后,身量才堪堪到父親的大腿處,看著可愛極了。

    如今,趙寶珠雖已長大了,一到了趙父懷里,卻很自然地抬手環住爹爹的肩,頭靠在胸膛上,跟小時候一模一樣:

    “爹*爹……”

    “哈哈哈哈——”趙父仰天長笑,蒲扇般的大手拍了拍兒子的背,強壯的手臂顛了顛:“讓爹爹抱抱,重了點兒沒?”

    周圍的人見了,都紛紛笑起來,婦人們捂著嘴,看著穿著一身錦緞衣裳,頭戴玉冠的趙寶珠被趙父抱在懷里,明明都已長成位俊俏少年郎了,在趙父懷里卻還是像只貓崽,紛紛打趣道:

    “小寶都有十七了吧,還跟小時候似的——”

    趙寶珠這才反應過來這是當著眾人的面兒,一下子撐起身子來,紅了臉,對趙父道:“爹爹,快放我下來!”

    趙父笑呵呵的,依言將趙寶珠放了下來。看著兒子站在自己跟前,錦衣玉戴,身姿挺拔如小白楊,眉眼間皆是少年人的意氣風發,滿眼都是驕傲:

    “小寶長大了。”

    趙父感慨著,手在趙寶珠頭頂比劃了一下:

    “我兒長高了,我看跟隔壁二狗也差不多了!”

    二狗是老趙家鄰居的兒子,雖小了趙寶珠幾歲,卻一直比趙寶珠高一截。不過話說回來,雖然趙寶珠在葉京華的嬌養下竄高了一截,卻還是只到趙父的胸口處,趙熊八實在是太高了。

    趙寶珠聞言,嘴硬道:“我本來就跟他差不多高。”

    隨即,他聽到周圍的人群發出驚呼:“哎呀,這還有個更俊的。”

    趙寶珠回頭一看,原來是葉京華下了馬車。葉京華在青州被他連累成了野男人,到益州這一路上都穿的很隨意,今天卻像是刻意打扮了一下。只見他穿著身藏藍袍子,腳踏玄色銀云靴,一頭烏發全數束起,戴了頂沒鑲金的素玉冠,既莊重又不顯得過于華貴,雖身上半點兒配飾都沒有,卻叫人一眼看過去就覺得挺拔又俊美。

    趙寶珠雖也煥然一新,但眾村民是看著他長大的,在他們眼中趙寶珠還是當年那個只有小小一點的小寶。

    可驟然見了葉京華,眾人卻有些被震懾住了。

    不知怎么的,他們一見這俊美得驚人的年輕男子,便覺得他一定官位不低。似是他身上有種特別的氣質,不是尋常百姓可以比擬,非池中之物。葉京華一走過來,周圍的村民都不自覺退后,為他讓出一條道來。

    趙父也看見了他,愣了一下,有些猶豫地看向趙寶珠:“小寶,這位是?”

    趙寶珠見葉京華走過來,面上一喜,讓開一步讓葉京華走到自己身邊來:

    “爹爹,這是——”說到這,趙寶珠忽得頓了一下,想到這是在眾人跟前,想了想,還是改口道:“這位是我的同僚,葉大人。”

    趙父恍然大悟,原來是兒子的同僚,他見葉京華這架勢,覺得這官老爺定是來頭不小,便抱拳朝葉京華彎下腰:

    “葉大人,我兒一路上受您照顧了。”

    趙父知道自己長得比常人高,因此腰也比常人彎得更低,然而他才剛剛一低頭,那位葉大人卻忽然上前來扶住了他:

    “趙伯父萬萬不可。”葉京華將趙父扶了起來,沒有受他的禮,反而朝他行了晚輩禮:“我與寶珠情同兄弟,互相照料乃分內之事,如今前來拜見,需叨擾伯父,還請伯父見諒。”

    他這一番話說得極其謙遜,不僅后頭的葉家仆從目瞪口呆,連趙父自己也都愣了一下,心想這官老爺也太客氣了,不愧是讀書人,說話就是好聽。

    見葉京華文質彬彬,談吐不凡,也很為趙寶珠交到了這樣的好友而高興,心想京城就是不一樣,讀書人多,都很斯文,不像他們村里的那些粗野小子,就知道欺負小寶。

    這么多年過去,趙父還是對當年村里的幾個小孩因為看不慣趙寶珠長得白就欺負他的事情耿耿于懷。雖然結局是那幾個小孩都被趙寶珠打的吱哇亂叫,最后對趙寶珠俯首稱臣,甘為小弟,趙父卻只記得那天趙寶珠回家時小小的手腳上青一塊紫一塊的樣子,可把他心疼壞了。

    小寶那樣小,又乖,被人欺負了都不知道哭。

    趙父自從那時,就想讓趙寶珠讀書,今后考到外頭去做官,做了官,就沒人能欺負得了他了。

    “好說,好說。”趙父對葉京華的印象很好,既是自家小寶的朋友,那定要好好招待一番才是,他大手一揮,熱情道:

    “沒什么叨擾的,葉大人不如就住我們哪兒吧,我昨日才打了一頭野豬,等會兒殺了把肉炒來吃,可香了!葉大人喜歡吃什么?玉米饃饃吃不吃?我等會兒去柳嬸哪兒換幾個來——”

    “爹爹!”趙寶珠見趙父這么自來熟的樣子,害羞地臉頰通紅,扯了扯他的袖子。

    趙父被他打斷,茫然地低下頭:“啊?咋了?”像頭呆呆的大熊。

    趙寶珠有苦說不出,瞪著眼睛試圖傳達自己的意思,怎么能讓少爺吃那些!他們家也太寒酸了,他還想著讓葉京華住到縣城上去呢——

    然而就在此時,葉京華忽然開口:

    “伯父盛情,小子不敢辭。”葉京華微微俯首,始終保持著謙遜的姿態:“我虛長寶珠幾歲,伯父可隨意稱呼。”

    這話說出來,不管他人是什么反應,葉家的下人們已經快要暈過去了。鄧云瞪著葉京華的背影,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這還是他們那位眼高于頂、目下無塵的二少爺嗎?

    淡定如陸覃,看到如此場景,眼角都抽了抽。

    看見他們家少爺,一個堂堂宰相之子對一個鄉野村夫這般放下身段,簡直都算是上趕著討好了,紛紛有些不能接受,還是靠葉京華此前對他們反復叮囑,他們才強撐著沒發出聲音,安靜得像一群死人。

    幸好趙父沒受他這個禮,道:

    “唉,大人不必如此,我雖是粗人,也知道禮數,大人不必謙虛——”他一手攬過趙寶珠,另一只手將腰間的鐮刀一甩掛到背上,本來想伸手拍拍葉京華的肩以示友好,但又覺得讀書人可能不興這些,遂作罷,只熱情道:“走走走,這外頭可冷得很呢,我們回家去,殺豬,吃肉!”

    隨著他的動作,那鐮刀鋒芒上的光在葉京華臉上一閃而過,看著極其鋒利。

    葉京華看見大漢身后幾乎有半個人高的大鐮刀,一時姿態微不可查地更端正了些。

    第94章 坦白

    趙父最終帶著葉京華和趙寶珠回了家。

    趙家的房子是當年趙父親自一磚一瓦建起來的,雖然寒酸,但非常結實,且打掃得也很干凈。小小的幾肩平方坐落在一處山坡上,下邊兒就是一條清澈的小溪,一頭水牛正在溪邊喝水。

    “阿福!”

    趙寶珠一到了家門口,就撒丫子朝那頭牛跑過去,一下子抱住水牛健碩的身軀。水牛緩緩自溪水中抬起頭,回過牛臉,大而黑的眼珠看向趙寶珠,極其溫順地哞了一聲。

    “少爺,阿福還記得我!”

    見水牛如此反應,趙寶珠驚喜又興奮地看向葉京華。

    葉京華方才見他悶頭就抱了上去,暗自屏息,他看著水牛頭上的兩個彎角都覺得懸心。幸而水牛似乎很溫順,當趙寶珠回過頭來時,他神情一緩,溫柔地笑道:“是,真有靈性。”

    趙寶珠登時笑得比蜜還甜。

    趙家不大,大概有四、五間房,趙父站在山坡上朝他們二人招手:“快上來,火爐我都燒上了,你們快去歇著,小寶,你的屋我都給你收拾好了——”

    說罷,他有些猶豫地看向葉京華:“葉大人——”

    葉京華立即道:“我和寶珠一間就行。”

    趙父松了口氣:“也好,也好。”

    趙家里,屬趙寶珠住的屋子的最大,住兩個人也綽綽有余,火爐也是燒得最旺的,他是生怕招待不好趙寶珠的這位同僚摯友。雖然趙父是個大老粗,卻也知道官場不簡單,多個朋友多條路,人家大老遠地來了,一定得招待好咯!

    趙寶珠見爹爹沒有懷疑,松了口氣,暗中看了葉京華一眼。這么明目張膽,也不怕他爹爹看出來?

    葉京華回以安慰的眼神,隨后向鄧云和陸覃拋去一個眼神。

    兩人立即行動起來,和其他人一起,將一箱一箱的東西往下搬。趙父見了,登時驚訝道:“這是干啥?怎么這么多東西?”

    葉京華在旁邊道:“初次拜見伯父,這是我的一點心意。”

    趙父大為吃驚,看著那一只只沉重的木箱被抬進來堆在院子里,疑惑地上前,隨便打開一個,一眼就看見一張火紅的狐貍皮子,成色極好,里頭半點兒雜色都沒有,摸上去輕軟又順滑。趙父自己也打獵,自然識貨,登時關上了箱子,回身正色道:

    “葉大人,這個禮我們不能收,太貴重了。”

    趙父保持著本分農戶的偶素堅持,日子過得再差,也絕不接受施舍。再說他們雖窮,可也是有手有腳,這幾年日子也眼看著越過越好了,也不好無故拿人家這么好的東西。

    葉京華聞言,眸光閃了閃,倒也沒有堅持,只是道:“那便讓他們抬進來,先放著,伯父改日挑一兩件好的罷。”

    趙父聽了,總覺得有什么不對,可葉京華如此盛情,他也不好拒絕,只是覺得奇怪,這位葉大人未免也太殷勤了點兒。看看過年時旁邊兒老沈家一口氣嫁了兩個女兒,新姑爺們上門,禮也沒這么重啊?難不成讀書人都是這么交朋友的?

    趙父有些茫然。

    趙寶珠見狀,趕緊轉移話題:“爹爹,咱們家怎么還是這樣啊,我寄的錢呢,怎么沒拿來多修幾間房?”

    農村人雖質樸,卻也愛攀比,那些個愛慕虛榮的,一天到晚就比誰家生的兒子多,誰家修的房子更多。趙寶珠雖不屑做此比較,卻不想爹爹在村里過得不好。

    “唉,修那么多間房來干嘛?”趙父果然輕易地就被轉移了注意,搓著手對趙寶珠道:“錢爹爹都給你存著呢,以后拿來娶個能干媳婦兒。”

    聞言,趙寶珠登時一僵。果然見身邊的葉京華呼吸一滯,神情淡了些。

    趙寶珠咽了口唾沫,只好再次扯開話題:“爹,我們晚上吃什么啊?”

    提起這個,趙父來了勁,葉京華拿出這么貴重的東西來,趙父雖不打算收,卻也十分感念他這份誠心,決定今晚不僅要殺豬,還要再提兩只雞來殺了,好好招待一下這個好心的年輕人。

    “行了,你們也別忙活了,趕緊去歇著。”趙父說著,一轉身,將背上的鐮刀放下,又’唰’得一聲抽出一把殺豬刀:“我去把豬殺了。”

    葉京華站在近前,略微一頓,接著點了點頭:

    “辛苦伯父了。”隨后轉頭吩咐:“鄧云,陸覃,你們去幫忙。”

    趙父是自己干活干慣了的,本想讓他們去休息,無奈鄧云和陸覃兩個怎么趕都趕不走,便把他們一個趕去喂雞,一個趕去生火。

    ·

    到了黃昏,趙家升起裊裊炊煙,里頭的肉香全村都能聞見。

    趙家住不下那么多的人,車隊已返回山南縣城,在城里的客棧暫時落腳。然而在他們走之前,先挨家挨戶送上了謝禮,加一份豐厚的年貨,一是答謝眾多村名當日鼎力相助,湊錢送趙寶珠進京趕考的恩情,而也有同喜之意,算是變相地發喜糖了。

    收到答謝的村民都驚喜不已:“小寶真是出息了!看看、這些東西,這皮子,真好。”

    有人感嘆道:“做了官就是不一樣,聽說光是俸祿都有好幾兩銀子呢,那孩子孝順,都巴巴得寄回來給他爹了。“

    一時眾人都紛紛感嘆趙熊八生了個好兒子,長得跟個瓷娃娃似的不說,還這么出息,也算不枉費他爹眼珠子似的寶貝著。

    說著說著,便有人疑惑道:“既然寄了錢,怎么都沒見趙熊八蓋個房子啥的?”

    有人答道:“說是在給他兒子存老婆本呢!”

    眾人恍然大悟,感嘆道:“也不知誰家女兒有這么好的福氣,能嫁給小寶……恐怕得找個美人兒才行吧。”

    趙寶珠他娘就是個十里八鄉有名的美人兒,一身皮膚若凝脂,趙寶珠長相隨娘,小時候跟個女娃子似的,這樣的男孩兒,也不知得找個什么樣的媳婦兒。

    “唉,我們跟著瞎操什么心,人家說不定在京城找個有錢人家的小姐呢。”有人道。

    聽了他的話,眾人深以為言。也是,趙寶珠考上了進士,又長得俊,想必放在京城也是碗香餑餑吧!要不然怎么有「榜下捉婿」這一說呢?

    “過幾年,要是相個公侯小姐回來,怕是趙熊八就不好交代了哦!還不得連夜把房子蓋了——”

    眾人頓時笑起來,紛紛打趣說話的那人,人家京城的貴小姐難不成愿意跟趙寶珠這個窮小子大老遠地跑回益州來,怕是想得太美!

    然而眾人不知道,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們也算是歪打正著。

    此刻,葉京華正坐在趙家的餐桌上,與趙家父子相談甚歡。趙父親手殺了野豬崽,燒了一桌子的好菜,益州人愛吃辣,一吃辣又愛配酒,趙父拿出了花根底下埋著的女兒紅,跟葉京華對飲了好幾杯。

    葉京華倒也不推脫,默不作聲地喝了好幾杯。

    “爽快!”趙父喝多了,兩頰都漲紅,高興起來就拿蒲扇般的大手拍葉京華的肩:“大人,沒想到你長得斯斯文文的,還挺能喝!”

    葉京華笑了笑,面孔依舊白如冷玉,低聲道:“趙伯父海量,小子不及。”

    趙父被恭維地舒舒服服,覺得這葉大人說話真是好聽,只是這葉大人實在是太白了些,長得跟那畫里似的,看著覺得不怎么踏實。那個姓鄧的小子倒是不錯,長得結結實實的,能干活。

    這些腹誹趙父當然沒說出來,而是覺得葉京華這么個斯文的讀書人能這么放下身段,看得起他這個莊稼漢,實在是難得,十分受用。他也說不出什么好聽的話,只一個勁兒地往葉京華的杯子里倒酒:

    “哈哈哈哈哈,好!我們再來,再來——”

    趙寶珠在一旁看著眼饞,拉了拉葉京華的袖口:“少爺,我也想嘗一點兒。”

    葉京華還沒來得及說話,趙父便先道:“小寶也想嘗?來,爹爹給你嘗一點兒。”說罷,他拿筷子頭小心翼翼沾了一點酒液,就要往趙寶珠那邊遞。

    趙寶珠見狀,哭笑不得,嘟起嘴道:“爹爹還當我是小孩子呢,我又不是沒喝過酒。”

    趙父聞言,有些訕訕:“哦,是嗎。”想來也是,趙寶珠都在京城考了進士呢,肯定少不得有個宴席啥的,他還將趙寶珠當三歲小孩兒呢。

    葉京華唇角啜著笑,拿自己的杯子給趙寶珠倒了小半杯,遞給他。

    趙寶珠一口氣喝了,登時被辣得睜不開眼:“好辣!”

    見他這幅沒出息的樣子,趙父大笑出聲,那洪亮的笑聲震得整座房子都在發顫。葉京華也是面容含笑,伸手輕拍趙寶珠的背,一雙星眸中滿是柔情,目光始終凝在趙寶珠身上。

    趙寶珠緩過勁,埋怨地瞪了葉京華一眼:“這酒這么辣,少爺也不告訴我。”隨即又擔憂道:“少爺喝這么多酒,小心夜里難受。”

    而后轉頭瞪了眼趙父:“爹爹不許再灌少爺酒了。”

    他在家時,趙父都不讓他喝酒,沒想到他自己釀的女兒紅這么辣。想到剛才葉京華悄不聲兒地就喝了那么多杯,趙寶珠擔心他過后不舒服。

    趙父像頭做錯了事的大熊,憨憨道:“好,好。”說罷將比飯碗還大的酒碗往自己面前攬了攬,心道他自己喝就是了,趙父這般想著,忽然抬起頭,問道:

    “不過小寶,你為什么叫葉大人’少爺’啊?”

    葉京華聞言一凜,趙寶珠也慌張了一瞬,但很快解釋道:“這個說來話長,還是我當初上京時,葉大人幫了我——”

    他將當初在葉府上的事情粗略地說了一遍,對葉父道:“若不是葉大人收留,我當初還不知怎么才能在京城立得住腳呢,葉大人對我有大恩,而且,叫少爺我也叫慣了——”

    趙父聽了整件事,面上的笑容沒了,神情很是嚴肅,握著酒碗的手因著太用力都在微微發抖。許久之后,他才道:

    “此事,是葉大人對我們父子有大恩。”

    趙寶珠寄回來的信一向是報喜不報憂,因而趙父都不知道,小兒上京還有這么一番磋磨。身形那樣巨大的一個漢子,此刻心疼得眼圈都紅了,默不作聲地站起來,就要朝葉京華跪下去:

    “請葉大人受我一拜!”

    葉京華大驚,眼疾手快地上去扶住他,幸好他力氣不小,要不然還真扶不住趙父這么大的塊頭:“伯父萬萬不可!”

    趙父卻說什么都要跪:“不行,我必須拜謝大人!”

    見兩人僵持不下,趙寶珠有些緊張地朝葉京華看了一眼,葉京華也回他了一個眼神,神情緩緩變得整肅,就這扶住趙父的姿勢朝他道:

    “伯父,有件要事,小子還需告知。”

    趙父聞言,從葉京華的神情中看出這事或許很重要,疑惑道:“什么事?”

    葉京華將他扶到桌邊坐下,趙寶珠也跟著坐下,很緊張地抿起了唇。葉京華在他身旁落座,忽然抬起手握住了趙寶珠放在桌上的手,抬眼直直看向趙父,語氣定地說:

    “我此番陪寶珠回鄉,一是拜見伯父,二是來向伯父提親。”

    他緩緩道:“我與寶珠兩情相悅,還望伯父恩準。”

    第95章 過關

    此話一出,趙父好半天都沒說話。

    不得不說,趙父雖然對他們一直和顏悅色,看著很好說話,但這么個身軀龐大、孔武有力的漢子猛地沉下臉,不說話的樣子還是十分駭人。

    葉京華不覺屏住呼吸,面上更加正色。不得不說,面對自己的親爹,堂堂一國執宰葉執倫,恐怕他都沒這么緊張過。

    好半天,趙父才出了聲,皺著眉頭困惑道:“什么意思?你們兩個男的,怎么兩情相悅?”

    葉京華聽了,登時一噎,他自小就有出口成章、舌燦蓮花之才,沒成想卻被自己大字不識一個的岳父問住了,半天沒說出話來。

    這話倒是趙寶珠接了:“爹爹!”他紅著臉,有些不好意思,但分外堅定地道:“我、我跟少爺,就跟其他男人和女人一樣,已經是夫妻了。我心悅少爺,想跟他成親!”

    他話說得直白,趙父這才聽懂了,又是渾身一顫,’唰’得一下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頭頂差點觸到天花板:“小寶!你、你這是什么話……男人和男人怎么成呢?”

    趙寶珠羞得滿面通紅,氣勢卻絲毫不落下風,’蹭’地一下也站了起來,沖著趙父道:“就是行!我就喜歡少爺,別的誰都不要!”

    趙父本就對趙寶珠百般寵愛,從來都是順著他,一句重話都沒說過,見兒子這般氣焰洶洶的,他的聲音一下弱下來:“小寶……”

    趙寶珠順勢撲倒趙父身前,雙手抱住爹爹比樹干還粗壯的腰,撒嬌道:

    “爹爹,少爺很好的,又會做文章又會做官,很照顧我的……爹爹,你就同意我們成親吧!”他眨巴眨巴眼睛,還加了一句:“爹爹,少爺還是我們那一科的狀元呢!”

    趙父本來還很猶豫,然而一聽葉京華是狀元,神情頓時一凜:“真的?”

    不得不說本朝對科舉的推崇十分深入人心,他們這些農家人或許不懂官場上的彎彎繞繞,卻對「狀元」二字有種別樣的崇敬。要是哪個村里有人考了狀元,可是要專門立牌坊的,聽說江南那邊兒的潮州就有整整一條狀元街。

    聞言,趙父猶豫地看了葉京華一眼,神色倒是好了一些。

    葉京華從未像今日一般慶幸當日自己下場考了科舉。

    見趙父看過來,他正色道:“伯父,我與寶珠雖定情,但無長輩之言不敢妄為,還望伯父成全我們二人。”

    趙寶珠趁熱打鐵,抱著爹爹不撒手,軟聲懇求:“爹爹,你就依了我吧,好不好?”

    趙父哪里經得住他如此,當即應道:“好好好,依你,爹爹都依你。”

    聞言,趙寶珠登時喜笑顏開,抱緊了趙父:“爹爹,你真好!”

    見他這么高興,趙父緊繃的臉和緩下來,憐愛地摸了摸小兒的發頂,也回抱了他一會兒。屋里的氣氛登時為之一松。

    半響后,趙父放開小兒,拍了拍趙寶珠的肩:“小寶,你先回房,我跟……跟葉大人還有幾句話要說。”

    趙寶珠聞言,登時瞪大了一雙貓兒眼,警惕道:“爹爹要說什么話?什么話我聽不得?”

    趙父是真的拿他沒辦法,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這時,還是葉京華走了過來,對趙寶珠道:“寶珠,聽伯父的話,先回去吧。”

    趙寶珠看了他一眼,見葉京華眼中含笑地朝他點了點頭,才猶猶豫豫地走了,出去之前還不忘囑咐趙父道:“爹爹,可不許為難少爺!”

    趙父都一一應下了,趙寶珠才放下心離開。

    一時,屋子里只剩下兩人面面相覷。

    趙父面上慈愛的笑容褪去,眉目嚴肅起來,露出些兇相,極認真地將葉京華上下打量了一通。

    葉京華不著痕跡地咽了口唾沫,暗中微微挺直了腰板。趙父將他從頭到腳,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通,不得不承認這是個俊美得過分的男子,讓那些個小姑娘小媳婦看去了,還不知怎么喜歡呢,還是個狀元……

    趙父呼出一口氣,像山一樣的身軀沉下去,朝葉京華道:“葉大人請坐。”

    葉京華知道,這第一關算是過了,心里暗暗松了口氣,在桌邊坐了下來。

    趙父也坐了回去,端起桌上的酒碗一飲而盡,低著頭沉默了好半天,才抬起頭,略帶審視地看向葉京華:“你與我兒這事,家里知道嗎?”

    趙父雖沒什么見識,這一通下來也看出葉京華絕不是什么普通人家,那長得能貫穿整個村子的車隊,好有拿出來的東西,都是些他們八百輩子都掙不出來的寶貝,想必就算在京城也算是大富大貴的人家。

    這樣的公子,難不成家中沒有婚配?

    趙父狐疑得盯著葉京華,銳利的目光像是鐮刀般試圖刺破這個貴公子的面皮,看看他的心是好是歹。

    在他的審視下,葉京華神情紋絲不動,也未回答,而是轉而拿出來了一只赤紅信封,將里頭的宣紙拿出來雙手呈給趙父:“這是家慈寫的婚書,還請伯父過目。”

    趙父聞言,愣了半響才明白葉京華是什么意思,將宣紙接過來一看,發現上邊兒是娟秀的字跡,寫了滿滿一頁,右下角還有兩個印章。趙父沒上過學,大字不識一個,自然也看不懂婚書,但是他認得那兩個紅印,知道凡是蓋了印的,那就是極其正式的東西。

    這是葉夫人親筆寫的婚書,下方是葉夫人與葉執倫的私印。

    當初寫婚書的時候,葉執倫是避而不見、百般推拒,但最終還是被葉夫人強行奪了私印蓋了上去。

    趙父見了婚書,雖是看不懂,但知道兒子可也是讀書人,若此物是葉京華拿來糊弄他的,兒子不可能不知道。他非常驚訝,沒想到這位葉大人不僅告訴了家里人,還真是這么正經地來提親,神情一下子就好看了不少。

    他雖不識字,卻還是把婚書翻來覆去地看了幾遍,再遞還葉京華:“既然你爹娘都知道了,我也沒什么好說的。”

    趙父嘆了口氣,搖了搖頭道:“我本想著給小寶娶個能干的婆娘,沒想到他沒給我相個媳婦兒回來,倒是給你相去了。”

    這話他說得心酸,葉京華聽著,也有些不好受,小心道:“伯父可是憂慮子嗣一事——“

    他本想說,若是這般,不如從趙家親戚中間過繼一個孩子來。誰知話還未出口,就被趙父一揮手打斷道:“子嗣我不關心。”

    他雙手撐在膝頭,沉聲道:“小寶他娘沒福氣,去得早,我就小寶這么一個兒子。自他生下來,就是我的命根子,我只要小寶過得好,旁的都無所謂。”

    葉京華聞言,眉目一顫,心下震動。趙父如何待趙寶珠,他都看在眼里,可這位莊稼漢對兒子滿腔憐愛還是超出了他的意料。能讓一個傳統的農戶說出不關心子嗣的話,他對趙寶珠之珍愛可見一般。

    葉京華看趙父的目光愈發尊敬,心中還暗暗松了口氣。他知道趙寶珠出身寒微,自小吃過許多苦,常常因此胡思亂想,遺憾未能早一點遇到趙寶珠。可如今看來,幸而有趙父這樣一個父親,就算家中貧寒,趙父也定然是將最好的都留給了趙寶珠。

    “小寶那樣聽話,自小就乖巧,身子又弱,我一直擔心他被人欺負,所以想給他找個能干的婆娘——”

    趙父絮絮叨叨地說著,在他心里,細胳膊細腿的趙寶珠就是個水晶玻璃人,只要不在他跟前,趙父一天到晚都懸心趙寶珠在外頭是不是又磕著碰著了?有沒有人欺負他?

    “沒想到他找了你。”趙父說著,將酒碗往桌子上一放,發出一聲脆響:“我能看得出來你跟我們不是一路人,我從來不期望小寶能有什么榮華富貴,做什么高官,你說想跟他在一塊兒,我只要你一句話。”

    他抬眼盯住葉京華,沉聲道:“你發誓,要好好待他,不要欺負他。若來日有什么事,你不喜歡他了,也不能傷害我兒。“

    葉京華聽了,知道趙父打心底里還是不信任他。他明白趙父的擔憂,故而也沒有反駁,而是一口答應下來:“我愿以性命起誓,一生愛護寶珠,除了他再無旁人。若有一日我傷了他,萬世不得超生。”

    見他愿意發這么重的誓,趙父也有些意外,旋即神情一緩,抬手在葉京華肩上拍了拍:“算你是個實誠人。”

    他能接受葉京華,也是看著這小子確實有誠心的份上。他不是沒長眼睛,自打一見葉京華,便注意到了自家兒子這個’好友’是寸步不離地跟著趙寶珠。兩人看著比親兄弟還親,做什么都要在一塊,就是看個牛,這小子都要在旁邊兒守著,像生怕那老牛傷著了他兒似的。原本他還粗心大意,以為就是兩個小子感情好,沒想到這不是做兄弟,是在做夫妻!

    趙父拿眼睛瞥著葉京華,內心嘆了口氣,心道也好,找個有擔當有力氣的男人,能照顧他家小寶。要是找個嬌嬌弱弱的女娃子,兩個人裹在一塊兒,葉父真怕兩個人日子過不下去。

    “既然這樣,你們便成親吧!”趙父是個爽快人,自己想通了,便一拍桌子同意了這門親事。

    葉京華面上一喜,當即站起來,要朝趙父拜下去:“岳父請受小婿一拜。”

    “誒。”趙父一把扶住了他,沒讓葉京華拜下去:“你是我們家的大恩人,我還得拜呢,這樣我們就算是扯平了!來,快坐,坐著我倆喝酒——”

    葉京華被他拉著坐下來,這下更是對岳父勸的酒來者不拒。趙父一高興,早就將趙寶珠的囑咐拋在了腦后,原本是客人還得顧忌著,如今是女婿,還不得把這小子好好灌一回?

    ·

    另一邊,趙寶珠坐在屋里等兩人說完,卻遲遲沒有等到葉京華。在等待中,他剛才喝下去的那半杯烈酒在胃里蒸騰,趙寶珠的頭開始發暈,同時又覺得夜里越來越冷,不知不覺之間就爬上床榻,縮進了被窩里。

    被窩里太暖和,沒一會兒,趙寶珠就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趙寶珠被一股寒氣驚醒。

    他正睡得舒服呢,不知從哪里伸出一雙微涼的手,將他緊緊扣住,落入一個溫熱的懷抱里。趙寶珠模模糊糊地醒了,摸到了腰上的手,哼唧道:“……涼。”

    “涼嗎?”葉京華沙啞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同時腰上的手也挪開了:“不碰了,別冷著小寶。”

    趙寶珠模糊地覺得葉京華的狀態有些不對,接著突然清醒了過來——對啊,他剛剛還在等著葉京華呢!

    他回頭一看,借著月光見葉京華蹙著眉,閉著眼躺在他身邊。趙寶珠伸手去摸了摸他的臉,發覺那里的皮膚有些燙:

    “少爺,我爹為難你了?怎得臉這么燙?”他湊上去,像小狗似的聳了聳鼻尖,聞到了一絲酒味:“爹爹灌你酒了?”

    葉京華沒睜眼,反手捉住他的手,塞進被窩里:“和岳父……喝了酒……”

    他喝酒不上臉,故而讓人覺得海量,實際上已經醉得不清,此時說話都有些顛三倒四,在被窩里握著他的手,低聲道:“……岳父說,要我照顧好你……要我們成親。”

    “爹爹答應了?”趙寶珠,很是高興,湊過去在葉京華臉上啵了一口:“我就知道,沒有人會不喜歡少爺。”

    在他心里,葉京華就是天下最完美的人。學問,人品,姿容,等等一切。

    葉京華感到他靠過來,下意識地抬臂將人圈住,微微抬起眸:“叫我什么?”

    趙寶珠伏在他胸口,沒聽懂,疑惑道:“少爺說什么?”

    “你該叫我什*么?”葉京華眸色沉沉,因著喝醉了,目光有些直愣愣地定在他身上:“我們成親……你該叫我什么?”

    趙寶珠先是一愣,接著回過味來,臉頰有些微紅,咬了咬下唇,道:“少爺說什么,我聽不懂。”

    然而葉京華卻沒有放過他的意思,喝醉了酒似乎讓他變得更加執拗,摟住趙寶珠的手用力將他箍住,緊盯著他不放。

    趙寶珠被他盯得心里發毛,很快敗下陣來,主動靠近了些,雙臂環住葉京華脖頸,低低吐出兩個字:“……夫君。”

    這個稱呼說出來,他的臉比醉酒的葉京華還燙。

    葉京華似是才滿意了,嗯了一聲,將趙寶珠攬入懷中裹住,連腿也要壓著。等將人在懷里安置好了,他拍了拍趙寶珠的背,還在他耳邊低聲道:

    “乖娘子,睡覺了。”

    趙寶珠的耳朵也連帶著紅了,覺得醉酒的葉京華比平日里還要更讓他招架不住。

    第96章 太子

    后面幾日,葉京華都在趙家歇著。

    趙寶珠一開始還怕家里太寒酸,他住不慣,可過了幾日,見葉京華竟像是十分閑適的樣子,也就放下了心。

    趙父是干活的一把好手,且是個閑不下來的性子。村里的雪還沒化,大多人家還在休息之時,他就已經去山上砍柴打獵去了。鄧云和陸覃天天輪流著跟著他上山打獵,眼看著人都結實了不少。

    這天,趙寶珠剛睡醒,就聽聞趙父洪亮的聲音:

    “小寶,小寶,出來吃飯!”而后又是:“女婿!我女婿呢?”

    他在外頭大呼小叫的,倒讓里頭的趙寶珠紅了臉,急急跑出去,沖趙父瞪眼:“爹爹!小聲點!等會兒叫人家聽去了——”

    趙父正放下背上有半個人那么高的柴火,放在地上發出沉重的悶響,抬頭憨憨地笑了笑:“我們住得遠,誰聽得見?沒事。”

    自從葉京華在他哪兒過了明路之后,趙父對他的接納出人意料的迅速,沒幾天就開始一口一個女婿得叫,趙寶珠試圖制止也沒用,就隨他去了。反而,葉京華聽著倒像是挺高興似的。

    “岳父。”

    就在這時,葉京華跟著從里間走了出來,隨手拿一見大襖給趙寶珠披上:“仔細吹著風。”

    而后他抬起頭,看著趙父砍得那有半個人高的一捆柴,頓了頓,道:

    “岳父辛苦了。”

    趙父笑呵呵地搓著手:“不辛苦,不辛苦。”又把今天陪他上山砍柴的鄧云扯了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女婿帶來的鄧小子很不錯啊,干活真利索!”

    鄧云在這些天的操練下結實了不少,就是被曬得更黑了,聞言嘿嘿笑了幾聲:“趙伯父謬贊了,我砍得還不如伯父的一半兒多呢。”

    “誒——”趙父搖了搖頭,仿佛很欣賞地看著他:“你才多大,多干幾年就干熟了。”

    鄧云聽了這話,倒真像是受了鼓舞似的,趙寶珠在旁邊看得好笑又無奈,感覺再多待幾個月,鄧云就真要變成農戶了。

    他覺得好笑,沒想到葉京華竟然把這些話記近了心里,一整天看著都有些淡淡的。趙寶珠后來也看出他心里有事,便去問他:

    “少爺,你怎么了?”

    葉京華一開始還不說,被趙寶珠纏著問了好幾遍,才答道:

    “岳父……是不是喜歡會干活的?”

    早些時候趙父對鄧云的夸贊,讓他生出了些危機感。葉京華自然有很多優點,可在這小村子里一項都用不上,他可即興作出錦繡文章,但趙父大字不是一個,恐怕遠沒有鄧云砍的那半捆柴能討趙父歡心。

    葉京華有點擔心他不會干活,被岳父嫌棄。

    趙寶珠目瞪口呆,沒想到葉京華還會多這個心,笑道:“這是哪門子話,沒有的事。”

    葉京華還是不說話。

    趙寶珠見狀,反倒有些急了:“少爺,你可別是想去干活吧?要是讓皇上知道你被我連累地去做那些事,恐怕要砍我的頭呢!”

    讓葉京華陪他住在這兒,趙寶珠已經跟不好意思了,一想到讓葉京華也去砍柴喂雞,趙寶珠就頭皮發麻。

    “別說胡話。”葉京華攬了攬他的腰,道。可從神情上看,他還在盤算些什么,似是并沒有放棄這個想法。

    次日,趙寶珠就在趙父身上看到了一個奇怪的東西。趙父背著柴火,手里抓著兩只野兔回來,胸前晃蕩著一個長條形的物體。看著有些像葉京華送給他的那只西洋畫筒。

    “爹爹,這是什么?”趙寶珠好奇道。

    葉父很是高興,拿起胸前的長條狀的物什道:“這個東西好啊!這是女婿送我的鏡子,帶上看得老遠了,虧得有這個,今兒這兩個兔子被我從幾百里外就瞅著了!”

    原來是葉京華連夜從聘禮箱子里翻出了這個西洋鏡子,這也是皇帝賞賜的洋人物什,戴上就能看得很遠。

    趙父果然非常滿意,大笑著拍了拍葉京華的肩膀:“看看我這個女婿,真好!什么稀奇玩意兒都有!”

    葉京華回以微笑:“岳父喜歡就好。”

    不知是不是趙寶珠的錯覺,他從那笑容里覺出了幾分志得意滿的味道。

    ·

    幾日下來,趙寶珠和葉京華像是迎來了又一個休沐,天天就是喂喂雞,放放牛,然后就是躺在草地上數云朵。因著兒子女婿在家,趙父跟打了雞血似的,一天到晚身上有使不完的牛勁,將打獵砍柴生火燒飯包圓了不說,還把年前新打來的鹿皮炮制了,給趙寶珠做了頂鹿皮帽子,葉京華也沒落下,得了雙鹿皮靴子。

    其實葉京華哪里缺得了獸皮靴子?但趙寶珠看他也挺開心的,第二天就穿上了。

    這天,趙寶珠將水牛阿福趕去吃了草,看著天氣好,便順手將它趕到了旁邊兒的一條小溪里,讓阿福將身上的污垢洗洗干凈。

    阿福已經是頭老牛了,非常溫順,整個身體沒入清澈的溪水中,長長地哞了一聲,兩個黑溜溜的大眼珠半闔著,很是愜意的樣子。

    趙寶珠心疼地摸了摸老牛的腦袋,抬起頭,便看見葉京華坐在不遠處的樹下。

    那是一棵高而大的大榕樹,樹葉隨著微風,發出窸窣的沙沙聲。

    葉京華穿著一身天青色的袍子,坐在樹下,手上不知拿了什么在看。一頭長發用只玉簪聳聳挽著,幾縷烏發垂在兩側,玉面照雪,好一個無雙公子。

    趙寶珠仿若受到蠱惑,悄悄走過去,便見葉京華手上拿著一片樹葉,不知在琢磨些什么。

    “少爺在干什么?”

    趙寶珠走過去跟他坐在一塊兒,問道。

    葉京華抬起頭,對他微微笑了笑,遂拿起那片葉子,道:“我以往看見別人做過,就想自己試試。”

    隨即,他將那片扁而平的樹葉放到唇邊含住,微微斂下眼,下一瞬,悠揚的樂聲自他口中響起。

    趙寶珠睜大了眼睛看他。

    葉京華緩緩吹著葉笛,纖長的睫羽在眼瞼下投映出一片陰影,那樂聲悅耳極了,趙寶珠聽不懂到底是什么曲子,但心里十分喜歡。

    待一曲畢,葉京華抬起眼,笑了笑道:“這葉笛我也是頭一次吹,吹得不太好。”

    這天下哪里有葉京華做不好的事?趙寶珠的頭搖得跟撥浪鼓一樣:

    “不,少爺吹得極好!”遂扯了扯葉京華衣袖,湊近他撒嬌道:“少爺再吹一曲,好不好?我還沒聽夠呢——”

    葉京華面上的笑意更深了些,伸手將趙寶珠攬進懷里,不一會兒,悠揚的笛聲再次響起。

    趙父新得了葉京華送的西洋鏡子,正是新奇的時候,今兒一天早又鉆進了山里,打了一只膀大腰圓的獐子回來。他正扛著獵物往回走呢,就聽見了這聲音,登時疑惑道:

    “誰在唱歌啊?”

    走進了,才發現是女婿在給他的小寶吹笛子。

    趙父站在遠處,看著小寶的頭擱在女婿肩膀上,那姓葉的公子哥正用一片葉子吹小曲兒,兩人皆是俊秀無雙,坐在大樹底下像幅畫似的。

    趙父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說不上心里是個什么滋味,半響后轉頭回了屋,將肩上的獐子’砰’地一聲放在地上,嘟囔道:

    “吹曲兒能干什么?都是他們斯文人搞的玩意兒、又不能當飯吃。”

    而后瞥了眼屋外,又長嘆了一聲。到底是他們讀書人會唬人,說話又好聽,還會搞這些七七八八的,這不,就把他的小寶哄走了!

    ·

    兩人就這么在鄉間消磨著時光,又過了幾日,趙寶珠怕葉京華在家里呆著無聊,便準備帶著他去村子里逛逛。

    已有好幾個月大的雪團也跟著出來逛。

    雪團被趙寶珠抱回家時,趙父一看就心疼地不得了,隔日就提著東西去隔壁老沈家換了羊奶來,裝在牛皮袋里隔著水燙熱了喂給小狗喝。雪團好吃好喝,一下子長大了不少,已是條半大的狗子了。

    它圓頭圓腦的,眼睛像兩顆黑葡萄,胸前的皮毛尤其豐厚,昂首挺胸得跟在趙寶珠身后的樣子可愛極了。

    老趙家的鄰居看到小狗,都很喜歡,不住地拿出東西喂它吃。正好趙寶珠也不是空手來的,一邊兒在村里走,一邊給周圍的人家散果子:

    “李嬸!”趙寶珠將手里的東西遞給站在門口的婦人,笑著道:“當年鬧雪災,您送了我們家三筐木炭,真是謝謝您了!”

    李嬸雙眼含著淚光,低頭看了眼趙寶珠給的東西,登時推拒著不要收:“那算個什么,你也太客氣了,我們不能要——”

    趙寶珠卻堅決要給:“不算什么,您就收下吧。”

    李嬸道:“你這孩子,那天不是已經給過我們東西了嗎,你才當上官,有多少錢能這么使?”

    趙寶珠聽了這話,一愣,接著意識到了什么,回頭看了眼葉京華。葉京華回以微笑,趙寶珠心里便有了數,回過頭對李嬸道:

    “他的算他的,我的算我的。”

    李嬸沒聽懂他這話,茫然地將東西收下了。過了半響,等兩人都走遠了,她才回過神來,低頭看了看手上的東西,這才意識到那天他們收到的東西是那位葉姓的大人給的,頓覺小寶的這個同僚也太友善了些,怎么還跟著給東西呢?這般做派,不像是朋友,倒像是兩口子走親戚似的。

    ·

    趙寶珠也不管鄉親們怎么想,就這么一家一家拜訪過去,到了一家門口,卻怎么敲都沒人來應門。

    “咦?張叔張姨不在家嗎?”

    趙寶珠疑惑地踮起腳往院門里看了看,見似是真沒人在家的樣子,便回頭對葉京華道:

    “少爺,我們去他們田里看看吧。”

    葉京華自無不應,手上還幫趙寶珠提著要給的東西,點了點頭:“好。”并且示意后面拉著小車的陸覃跟上。

    幾個人便往田埂上走。此時正是化雪的時候,不少田地已從冬日的雪層里露了出來,需要挖出槽溝排水,準備好開春耕作。

    趙寶珠一走到田地邊,便遠遠看著其中有一個高大的身影,正低著頭耕田。離得這么遠,也能看得出那男子身極高,他穿著身精干的麻布短褂,健壯的手臂舉起鋤頭揮舞而下,鑿在土地上的悶響隔著老遠都能聽見。

    “鐵牛哥——”

    趙寶珠大聲喊他,田里的人像是聽見了,停下了動作,遠遠地朝他揮了揮手。

    見他朝這邊走,趙寶珠放下了手,回過頭對葉京華道:

    “這是張叔張姨家的鐵牛哥。想是他們不在,找他也是一樣的。”說罷,頓了頓,又補充道:“鐵牛哥是張叔張姨家撿來的,雖不是親生兒子。,但是又識字又能干,人可好了!以前就是鐵牛哥教我讀書,我覺著他學問極好,還問他要不要一起去考科舉,可惜鐵牛哥說什么也不走。”

    說到這里,趙寶珠還覺得有些可惜。在他知道這位鐵牛哥識字之后,就常常拿著自己的文章找他討教,本來他也沒抱什么希望,沒成想鐵牛哥學問極好,總是能給他一些非同一般的建議。趙寶珠如獲至寶,三天兩頭地就往老張家跑,鐵牛哥人也很好,總是不厭其煩地教他。

    當趙寶珠上縣城去考鄉試時,本也想勸鐵牛哥跟他一起去,鐵牛哥卻拒絕了。

    趙寶珠還記得當時鐵牛哥沉默了許久,才道:“我總覺得,還有些事情沒搞清楚。”

    聞言,趙寶珠也不好再勸。他知道這個鐵牛哥是張叔張姨在山里撿到的,似是摔著了,腦子出了什么問題,連自己姓什么、名字叫什么都忘了。趙寶珠只好一個人上了縣城,而后又上了京,只是心里一直有些放不下這位鐵牛哥。

    葉京華聽了,也沒說什么,只是覺得有些奇怪。這荒郊野嶺的,竟有連趙寶珠都覺得學問好的人?

    他微不可查地蹙了蹙眉,抬頭望去。

    只見田野間,那高大的人影漸漸走進,陽光自云層中射出,在他的濃眉和深邃的眼窩上一閃而過。

    葉京華的眼角猛地一跳。

    “鐵牛哥!”沒等男子走到近前,趙寶珠就迎了上去。

    名為’鐵牛’的男子見他跑過來,面上浮現出些許笑意:“好久不見,小寶長大了,高了許多。”

    說罷,他又像是抱小孩似的,捉住趙寶珠的腰將人挾起來:“嗯,也重了。”

    他以往見到趙寶珠,總覺得這孩子太瘦弱了些,明明是個男孩兒,卻總也長不高,臉只有巴掌點兒大,雖是惹人疼,看著終究是不大妥當。如今倒是好多了,高了些,眉目也張開了,看著是個俊秀兒郎的模樣。

    “鐵牛哥!”趙寶珠忽然被他抱起來,嚇了一跳,忙道:“快放我下來!”

    男子聞言,笑了笑,依言將他放下來,抬手摸了摸趙寶珠的發頂:

    “怎么?還跟哥見外起來了?”

    趙寶珠紅了紅臉,以往他和鐵牛哥是很親近的。再小一點的時候,鐵牛哥還常常將他抱起來拋到空中再接住,兩人跟親兄弟也沒什么兩樣……可現在他是有家室的人了,趙寶珠也漸漸意識到,他既和葉京華做了夫妻,就不能再跟別的男子太過親近。

    “哥別這樣,我都長大了。”趙寶珠嗔道,遂心虛地回頭看了眼葉京華,他知道少爺是個心細的人,故不想叫他多心。

    誰知這么一看,他卻見葉京華的神色不知什么時候變得極其嚴肅,目光并沒有看向他,而是——而是盯著他身后的鐵牛哥。

    葉京華面色冷白,一雙星眸中神色沉肅,下頜繃得極緊。

    趙寶珠已經許久沒見過他這個樣子,驟然一愣,像是看見了在葉府初見時那位高高在上的葉二公子。

    “……少爺?”趙寶珠吶吶出聲。

    忽然,空氣中發出’砰’的一聲脆響,趙寶珠轉頭一看,見是陸覃扔下了裝賀禮的小車,忽然轉身跑了。

    他一向穩重,此刻的背影看著竟然有幾分慌張。

    趙寶珠茫然地看向葉京華,卻見他依舊沒有看向自己。

    葉京華沉默著,上前一步,手輕輕拉開趙寶珠,將他隱隱護在身后。

    下一瞬,趙寶珠詫異地看著葉京華屈膝,竟然跪在了鐵牛哥面前。

    他抬起雙手舉在身前,低下頭,唇中緩緩吐出幾個字:

    “臣,參見太子殿下。”

    第97章 憶往昔

    好幾息內,趙寶珠都懷疑是自己聽錯了。

    太子?什么太子?

    趙寶珠的目光自葉京華的發頂移開,轉到鐵牛哥身上,發覺他也愣住了。

    他的五官是十分硬朗的英俊,和葉京華俊美得有些過分的眉眼不同,被他們叫做’鐵牛’的男子五官方正,一雙劍眉斜飛入鬢,眼窩深陷,長著雙虎目,鼻梁挺立于面中,不笑的時候其實氣勢十分剛硬,但他平日里臉上都帶著笑,只讓人覺得老實忠厚,村里的老人小孩都很喜歡這個高大又溫和的年輕人。

    此時,他一言不發,面上的笑意褪了,身上的氣勢流瀉出來。

    趙寶珠才驚覺他的眉眼看著,竟然與當日在皇宮中地見的元治帝十分相似。

    趙寶珠眉梢一抽,頓時胸口一沉,覺得自己的心掉進了胃里。

    他的’鐵牛哥’許久都沒有說話,他沉默著,面上的神情逐漸從茫然變為沉肅。

    他看著跪在自己面前的葉京華,緩緩閉上眼,良久之后再睜開時,眸中已是一片清明:

    “京華。”

    他道。

    趙寶珠的心頭猛的一跳,眼看著’鐵牛哥’俯下身,將葉京華從地上扶了起來,朝他笑了笑:

    “好久不見,我——”他話頭頓了頓,再開口時,已換了稱呼:“孤都想起來了。”

    葉京華順勢站起來,姿態依舊十分恭敬,道:“見殿下無恙,臣喜不自勝。”

    一旁的趙寶珠這才反應過來,當即也要往地上跪:“微臣拜見太子殿下——”

    太子眼疾手快,扭頭一把將他扶住,穩穩抓住了趙寶珠,沒叫他跪下去

    “不必多禮。”

    趙寶珠見狀,也不知該說些什么,有些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

    他腦中充滿了紛亂的想法,張家的鐵牛哥竟然真的是太子?怎么會如此……然而趙寶珠想到,他上京趕考之時聽聞太子已失蹤了三年,如今算來,就是四年,張叔張姨在山里撿到了鐵牛哥,也不多不少正好是四年前。

    趙寶珠腦中飛速運轉,回憶起了早年間的諸多細節,鐵牛哥的學問極好,待人接物彬彬有禮,跟村里人完全不一樣,剛被撿到的時候,也不會做農活,身上還有類似被鐮刀劃傷,才剛剛結痂的傷口——

    趙寶珠所在的山南縣趙家村已臨近邊界,翻過重重山脈,就是禪國,而鐵牛哥正是在那匹山脈中、最接近趙家村的一座山里被找到的。

    一切細節,全都對得上,趙寶珠越想越心驚,他到底是官員,想得比常人更深遠些,已經開始擔心起來這么多年村子里的人沒有察覺他的身份,讓堂堂太子殿下在這個小村莊里委屈了這么久,還讓他做農活,會不會被官府治罪。

    一時幾人間沒人說話,氣氛有些凝滯。

    就在此時,遠處忽然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趙寶珠轉頭一看,見是陸覃帶領著一票葉家家仆,正急速朝這邊跑過來,將幾人所在的這塊田地團團圍住。

    原來陸覃是去叫人了。趙寶珠恍然大悟,卻還是被這個陣仗嚇了一跳,不覺向葉京華身后縮了縮。

    太子見了,倒是沒什么大的反應,像是早已習慣有這么多人。

    不如說,他在看到葉京華時,以往作為太子的回憶如同浪潮般席卷而來,他這四年來在趙家村平靜的生活反倒像是一段幻夢了。

    待所有人都站定,葉京華道:“殿下,這些都是葉家家仆,還請準許他們保護在側。”

    找到失蹤多年的太子并不是小事,葉京華的警惕是十分適當的,太子點了點頭,道:“勞你費心了。”

    葉京華道:“此乃臣之本分,殿下不必言謝。”

    而后向陸覃看去,后者接收到指令,便領著幾個人走進張家的院子里。趙家村氛圍很好,鄰里關系都不錯,村中夜不閉戶,葉家人一推門就開了。幾個人進去探查了一番,確認沒有危險之后,葉京華向太子道:

    “請殿下進屋暫避。”

    太子點了點頭,從田埂上下來,朝張家的院子里走去,剛要跨過門檻,他頓了一頓,回頭道:

    “還請你家的人走一趟,去縣城將張家夫婦接回來。”

    張叔張嬸今日一早就上山南縣城趕集去了,故而家里只有太子一人。也幸好他們老兩口不在,要不驟然遇見這個場面,還不知會被嚇成什么樣呢。

    葉京華聞言,頷首道:“臣遵旨。”轉而便命人發信鴿,先讓歇在縣城的葉家人將張家夫婦找到,再好好給送回來。

    太子點了點頭,這才轉頭走進屋內。

    葉京華跟在后頭,趙寶珠愣了愣,慢一步也跟了上去,兩人也往張家的院子里走去。

    在進門之時,一只手忽然抓住了他冰冷的右手,安撫似的捏了捏,趙寶珠一怔,抬起頭,便見走在前頭的葉京華略微偏過頭,沖他微微一笑。

    看到他的笑容,趙寶珠的心忽然就安穩了下來。

    他知道無論發生什么,葉京華都會護著他。

    他回握了一下葉京華的手,也笑了笑,兩人像是有了什么默契,一前一后地走進屋子中。

    張家的屋子修得很樸素,甚至還沒有趙父一手搭建的屋子大,張家夫婦命苦,成親數十年來也沒有子嗣。張叔身體不算強壯,家里雖然有祖田,卻無法耕種,夫婦倆只能靠在山腳下種一點辣椒為生。還是撿到了’鐵牛’之后,他們夫婦的日子才好起來,屋子里有好幾處破漏的地方都是有他幫忙才勉強修好的。

    此刻,太子坐在屋子中央的木凳上,抬頭打量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屋子,神情有些復雜。

    他好歹在這里住了四年,驟然找回記憶,心緒沒那么容易平復。

    葉京華和趙寶珠都沒出聲打擾,只靜靜地站在一旁。

    良久之后,太子才回過神,趕忙朝兩人道:“京華,小……寶珠,你們都坐。”

    葉京華和趙寶珠這才落座。

    趙寶珠有些緊張地看著這位’太子殿下’,見他神情復雜,眉目間似有感傷之意,微微松了口氣。看來這位太子并不是鐵石心腸之人。他往日里和鐵牛哥關系親密,知道這個哥哥是最心善的,對張家夫婦十分孝順,可他驟然成了太子,竟叫趙寶珠心里有些沒底。但仔細想想,元治帝是明君,以往東宮太子也是素有賢名,結合他們以往的相處,趙寶珠覺得這位太子應該是個純善仁厚的人。

    在他們面前,太子沉默了一會兒,先是抬頭看向了葉京華,問道:

    “朝中如何?”

    葉京華先是答道:“朝中一切都好。”而后刪繁就簡地將近四年朝中的大事向太子敘述了一番。

    葉京華敘述地非常清晰,可以說是無一遺漏,當說到宸妃晉位貴妃之時,趙寶珠一凜,暗自為葉京華捏了把汗。

    要知道最近,朝中葉家風頭無兩,見元治帝似是有認命的意思,朝中某些心思活絡的大臣隱隱有擁立新君的苗頭,趙寶珠怕這事說出來,太子會介意。

    太子聽了,臉上倒是沒什么變化,反倒是聽聞葉京華自請出宮,年前才終于下場考了科舉之時,還嘆息了一聲:

    “是孤連累你了。”

    葉京華忙道:“殿下言重了。”

    太子看著他,忽然一笑,道:“孤知道你,你避嫌是假,恐怕躲懶才是真。”

    葉京華聞言,也抬起頭,冷峻的臉上浮現一點笑意:“殿下這么說,臣不敢駁。”

    兩人相視一笑,氣氛登時緩和了不少。趙寶珠在旁邊看著,察覺兩人言語中的熟稔,也松了口氣,看來以前鄧云跟他說少爺和太子殿下關系很好,倒是沒有騙他。

    實際上,太子也并不介懷宸妃晉位之事。于私,宸妃是在他母親——先圣懿孝善皇后薨逝十余年后才進的宮,因而他并不介懷元治帝對宸妃的寵愛,甚至還有些慶幸父皇能在晚年有貼心之人陪伴。于公,他失蹤了整整四年,元治帝另尋儲君并無不妥,甚至就算元治帝將五弟立為太子他都并不意外,更何況只是給宸妃晉了個位份。

    再者,他確實與葉京華交情甚篤。

    早在葉京華受命入宮伴讀之時,元治帝就是沖著要將葉京華培養為太子的心腹臣子去的。因者皇后早逝,皇后的母家曹家又是個無甚根基的新貴,且皇后的嫡親大哥曹尚書能力十分一般,元治帝怕兒子往后獨力難支,一心想從京中貴戚中給兒子扒拉個能臣,葉京華自然就成了其中最出挑的一個。

    讓太子與葉京華綁定,不僅于國事有益,也有利各大世家的平衡。元治帝雖憐愛幼子,卻也知道五皇子自小太過嬌慣,不是擋皇帝的材料,前頭的那幾個他更是提都不想提,若太子與葉京華能搞好關系,待他百年之后,宸妃與五皇子也算是有了依靠。

    而這兩人也不出他意料,十分投緣。兩人都是京城新一代中的佼佼者,說得到一塊兒去,更難得的是在政見上也十分一致,眼看著就是對能合力開辟盛世的明君能臣。

    葉京華道:“臣已命人快馬加鞭,將消息送入京城。不過益州偏僻,若等皇令下來耽擱太久,恐生變數,為殿下安全考慮,不如盡快與我們共同返京。”

    太子返京無疑是件大事,待消息傳出去,不知多少人的眼睛要盯在這上頭。益州偏僻,深山巨谷中本就不安全,與其坐等,不如趁著消息還沒傳開暗中返京更加安全。·

    果然,太子聽了,也覺得有道理,點頭道:“你說的是,此事宜早不宜遲,我們明日便啟程。”

    趙寶珠聞言,心中一跳,明日?那滿打滿算也只有不到一天的時間。

    按理來說,收拾人馬,將事情準備齊整也需要時日。但葉京華沒說什么,只點頭道:

    “臣遵旨。”

    太子見他一口答應,笑了笑,道:“你辦事孤是放心的。”然而隨后,他頓了頓,像是想到了什么,神情變得有些疑惑:

    “說起來,你怎么會到這兒來?”他看了眼趙寶珠,狐疑道:“你……是跟小、寶珠一起來的?”

    趙寶珠一聽,剛放松沒多久的神經一下子又繃緊了起來,貓兒眼也瞪圓了,結巴道:“回、回太子殿下,臣是跟少、葉大人一起來的——”

    太子見他說一句話磕巴了好幾次,,眉眼間浮現出笑意,道:“別緊張,慢慢說,可別把舌頭給咬掉了。”

    趙寶珠被他開了玩笑,更加不好意思,臉頰紅得幾乎能滴出水。見他這幅模樣,太子笑得更厲害了,葉京華見狀接過了話頭,道:

    “臣是與趙大人一起來的,此乃事出有因——”

    說著,他便將青州的事情說了一遍。趙寶珠因著羞臊,一句話都不敢說,就差把頭埋到胸口上了。他聽著葉京華回話,發覺他著重說了兩人在公務上的往來和青州的貪污之事,倒是沒怎么提兩人私下有什么交情,登時松了口氣。

    他可還沒準備好讓當今的太子殿下知道他與葉京華的關系。

    太子聽聞青州之事,皺緊了眉頭,似是有些不忿:“竟有此事,這地方作亂之風,是得好好整治整治。”

    他在趙家村生活了這么多年,親眼目睹民生之多艱,比起以往對底層百姓生活的感悟更上了一個層次,自然是看不過這種盤剝百姓的貪官污吏。

    他沉沉地說了句,繼而看向葉京華與趙寶珠,神情緩了緩:“幸而有你們輔佐父皇,將那賊人斬草除根,此事辦得極好。”

    葉京華與趙寶珠忙道:“殿下謬贊。”

    “不必謙虛。”太子一擺手,看向趙寶珠:“說起來,還未恭賀寶珠,想來你是考中了進士吧?”

    趙寶珠紅著臉道:“是,托殿下和葉大人的福——”

    葉京華接著道:“趙大人與臣乃同榜進士,聽聞趙大人要回鄉,臣知蜀道艱難,故來送他一程,誰知竟偶然找到了殿下,也是托殿下與趙大人之福。”

    他這話,也算是為自己為什么會和趙寶珠一同出現在趙家村給出了個解釋。

    太子聽了,也笑了笑,目光溫和地看向趙寶珠:

    “寶珠的確是有福之人。”

    第98章 再啟程

    趙寶珠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紅著臉說不出話:“太子殿下謬贊了,臣、臣不敢受……“

    他見太子待自己如此溫和,有些慶幸他的’鐵牛哥’還是如往常一樣,另一邊又有些惶恐,沒想到他竟早早就認識了大名鼎鼎的當朝太子,還跟對方朝夕相處了這么些年,還叫堂堂太子教他讀書——這等殊榮,一時將趙寶珠砸得暈了頭了,不知如何是好了。

    幸而葉京華很快岔開了話題:“還有一事未曾請問太子殿下,不知殿下是如何淪落到此地的?”

    太子也看向了他,眸中閃過復雜的情緒,道:“此事說來話長……”

    他嘆了口氣,低下頭,沉聲道:“當日戰事焦灼,禪國軍隊忽然偷襲,我軍被逼入山谷,又遭禪國歹民自高處投擲重*石,死傷慘重……還是常將軍拼死為孤斷后,才爭得了一線生機,孤不得不遁入深山之中,又拋下盔甲,只著內袍,裝作村民這才逃過追兵。后來孤不慎墜落山崖,撞到了頭,醒來時便什么都記不起來了。”

    太子說到這里,很是感慨,他摔傷腦袋的同時,還摔傷了腿,在山崖地下動彈不得,幾日間全靠著雨水和周邊的雜草過活,幸而張家夫婦剛好路過,將他撿回家去,還替他療了傷。他在趙家村中,被當作’鐵牛’的時光里,什么都沒想起來,卻一直感到一股深入骨髓的茫然,仿佛他還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沒做完。

    直至今日,見到葉京華的那一剎那,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名字。

    他姓李,名瑱,乃當朝元治帝與先圣懿皇后所出嫡子。

    太子萬般感慨,拍了拍腿,道:“許是孤命中該有此劫……幸而村中百姓純善,對孤多有關照,特別是張家夫婦,他們救了孤的性命,于孤有大恩。”

    趙寶珠在旁邊兒聽著,松了口氣。有了太子這句話,算是為這件事定了性,想必待太子返京也不會有官員為難趙家村的百姓。

    葉京華道:“殿下受苦了。”

    就在這時,外邊兒傳來一陣喧鬧聲,有葉家仆人進來通報,道:“張家夫婦到了。”

    聞言,三人都轉過頭來,其中太子眉目微微一動,卻到底是坐在椅子上沒有動,抬了抬手道:“請他們進來。”

    仆人轉身出去,不多時,扶著一對年邁的老夫婦走了進來。

    張家夫婦本來在縣城上擺攤賣辣椒,忽然被一群人圍了起來,坐上了他們這輩子都未見過的軟轎馬車,被拉回了趙家村。他們一路上被這架勢嚇得不清,一進門,目光就盯在了坐在中央的太子身上,有些慌張地道:

    “鐵、鐵牛,這是怎么回事啊?怎么家里這么多人?”

    往日里,鐵牛是個極其可靠又貼心的孩子,他們老夫婦腿腳不好,每每他們回家,還沒進門鐵牛就要來扶。

    可今日不知怎么的,鐵牛看著他們,沒起身,也沒說話。

    老夫婦驚慌又無助地看著他,忽然感覺鐵牛身上有什么變了,那張熟悉的面孔都變得陌生起來。

    還沒等他們再開口,趙寶珠先站起來扶住了他們,低聲道:“張叔,張姨,這位是太子,要稱殿下。”

    張家夫婦怔然,這才想起來來時的路上葉家的下人曾跟他們說過,鐵牛是失蹤的太子,他們來時神情恍惚,竟是忘了。

    如今趙寶珠一提醒,他們才又想起來。可、可這怎么可能呢?他們的鐵牛,竟然是當朝太子?

    老夫婦在驚詫之下,交握在一起的雙手都在顫抖,可此事容不得他們不信,就算是遠離京城的小老百姓也知道,對皇族不敬是要砍頭的。

    老夫婦雙眸含淚,蹣跚著便要朝地上跪:“草民,見過太子殿下——”

    太子見狀,終于自座上站起,疾步上前扶住老夫婦,沒讓他們跪下去:“不必多禮。”

    他將兩位老人攙扶到桌邊坐下,抬起頭,環視周遭,道:“傳孤的命令,張家夫婦于孤有大恩,為盡孝悌之道,往后他們見孤不必跪,諸人皆需尊他們以長輩之禮。”

    太子發話,周遭登時刷啦啦跪倒一片,齊呼遵旨。

    張氏夫婦坐在中間,見如此陣仗又是一番驚訝,他們茫然又無助地看向身旁的男子,還是想不明白他們身邊兒溫厚老實的鐵牛,怎么忽然就變成了眼前這個眼含鋒銳,面露威儀的太子殿下。

    ·

    太子一聲令下,葉家的下人如陀螺般忙得打轉,開始整理回京的行李物什,一直忙碌到入夜,才堪堪準備了個大半。

    趙家,趙寶珠正在與趙父道別。

    趙父聽聞他們明日就要走,很是驚訝:“怎么這么快就要走?不是說月末才走嗎?”

    太子的事情如今還不好讓太多人知曉,故而趙寶珠不敢說出實情,只能道:“朝廷有事,急召我們回京——”

    趙父聞言,雖是萬分不舍,可也說不出阻攔的話來,只能將小兒緊緊抱入懷中,蒲扇般的大手反復摩擦趙寶珠的頭頂和背脊:

    “小寶,爹舍不得你啊。”

    趙寶珠聞言,立即紅了眼圈,道:“我也舍不得爹爹。“

    益州這么遠,這是還是葉京華求得了皇命,才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往后官員日日都要在朝中當值,他不知要多久才能回鄉見爹爹一面。

    趙寶珠想到這里,不禁悲從中來,眨了眨眼,卷翹的睫毛上便落下兩顆豆大的淚珠來。

    葉京華看著心疼,上前去,一手放在趙寶珠的肩上,溫聲道:“既然這樣,不如此番就帶岳父一起回京如何?”

    這話一出,趙氏父子都齊齊愣住了。葉京華斂下眼眸,緩緩道:“益州天險,道路曲折,與其父子分離,不如將岳父接進京中榮養,也免去岳父相思之苦。”

    他之所以提出這個想法,還是受了太子的啟發。前些時候太子便找到他,說要帶張氏夫婦一起上京。太子感念張氏夫婦年老,又沒有子嗣,實在不放心將他們留在村子里,干脆一起帶回京城。待他歸位,給老夫婦找十個仆人伺候都是小事一樁,子嗣之事更是不難解決,隨便挑一個好的過繼便是。

    葉京華聽聞此事,直呼先前他是暈了頭——怎么就沒想到把趙父也一同帶回京呢?

    這樣一是能哄趙寶珠開心,二是他實在不遠趙寶珠次次都冒險跨越蜀山回家探親,想到也許什么時候就會再遇上落石,葉京華就遍體生寒。

    趙寶珠聞言,先是怔愣,接著便是大喜:“是啊!少爺說的對,我怎么沒想到?”他轉而抱住趙父,央求道:“爹爹,你也同我們一起回京城去吧!”

    趙父聽了,面上也浮現出喜意,但很快又皺起眉:“可……家里怎么辦?有好幾頭母豬就要生了——”

    趙寶珠聞言,想了想道:“這倒也好辦,讓隔壁老沈家幫我們看著屋子,豬和雞鴨可以賣了,實在舍不得的,就讓老沈家幫忙養著——”

    說到這兒,他略一頓,有些憂愁地看向葉京華:“可是少爺,爹爹是在村子里住慣了的,到了京城若是日日拘在家里,爹爹一定不會高興的。”

    趙寶珠擔心趙父在京城里住得不適應,爹爹在村子里,天天就是種田打獵,若去了京城,這些可就都沒有了。

    葉京華聞言,略一思索,便道:“這倒也好說,京郊有幾個莊子,雖不似這里天地廣闊,卻也有些牛羊田畝,若岳父不棄,不若就將那幾個莊子交給岳父打理。”

    他這話雖說的輕巧,實則葉家世代清貴,自然也是京城一等一的大地主,賬上良田莊子鋪面無數。葉京華說話間,心里已經將家里最拿的出手的田莊扒拉了一遍,想出了幾個有山有湖,景色優美的地界,準備一回京就將地契拿給趙父。

    只要能討好岳父,讓趙寶珠不用老是往外跑,他什么東西給不得?

    趙寶珠不知他心里的彎彎繞繞,聞言大喜,回頭向趙父道:“這太好了!爹爹,你跟我一起回京城吧!”

    趙父聞言,確實有些猶豫。不夸張地說,他們趙家一脈往上十幾代人都是村子里土生土長,終其一生,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縣城。他在村子上呆慣了,乍聽了要上京城去,心里怵得慌,二則他也舍不得老屋,這兒是他的根——

    但是,趙父轉眼看見趙寶珠充滿希翼的眼神,紅撲撲的小臉蛋,一咬牙,狠下心腸:

    “好,我跟你們一起去。”

    家鄉再好,沒了妻兒,就他一個單身漢孤零零的,又有什么意思?趙父是萬事以小兒為先,見到趙寶珠臉上驟然綻放的笑容,心里那點兒不舍也就被沖刷掉了。

    “爹爹!”

    趙寶珠激動地撲進趙父懷里。

    “好,好,爹爹的好小寶。”

    趙父將他一把摟住,兩條結實的手臂抬起,像小時候似的將他往空中拋去。葉京華見了,眉梢微不可查地一顫,面上繃緊了些,很有些心驚肉跳,幸好趙父穩穩地將兒子接住,將他放了下來。

    “少爺!”趙寶珠一轉頭又撲進葉京華懷里,蹭著他的頸窩撒嬌:“少爺,我好心悅你……”

    葉京華將他抱了個滿懷,面上才浮現出笑容,摸了摸他的頭發。

    趙父見了,也沒說什么,只趕緊背過身去收拾東西,心里卻暗自有些悻悻。

    他不是沒長眼睛,看葉京華緊張他兒的那樣,一邊兒心悅,一邊兒又有些不服氣。小寶是他抱著長大的,不過拋一拋玩兒,還能摔著了不成?

    ·

    夜晚,趙寶珠和葉京華忙里忙外,到了三更才堪堪歇下。

    趙寶珠確實沒有睡意,他想著能跟爹爹一同回京就很開心,緊緊抱著葉京華一個勁兒地在他胸口蹭:“少爺……少爺待我真好,我心悅少爺——”

    葉京華環著他,掌心一下一下撫摸著少年順滑的長發,聽著他一口一個’少爺’,眉心漸漸蹙了起來。

    “行了。”終于,葉京華拍了拍趙寶珠的屁股,低聲道:“睡覺,再不睡,就別睡了。”

    趙寶珠一頓,接著忽然碰到了什么,神情登時一變,有些臉紅地伏在葉京華懷里乖乖地不敢不動了。

    葉京華摟著他,手有力地撫過他的背脊,次日事多,他到底沒做什么。

    又過了一會兒,趙寶珠卻是睡不著,今天發生了這么多事,他腦袋里全是紛亂的思緒,半響后嘆道:“真沒想到鐵牛哥竟然是太子。”

    現今想起來,雖然有諸多疑點,但在幾年間他與’鐵牛哥’相處之時,是真沒覺得這個又高大性子又溫和的大哥哥有什么不對。他是真心將鐵牛哥當成兄弟相處,因著他學問好,還十分仰慕他。

    想起往昔種種,趙寶珠不禁有些唏噓:“鐵牛哥人可好了,以往我念書時,有什么問題,他都是知無不言。”

    他跟葉京華念叨著鐵牛哥的種種好處,低聲道:“有一次……在田地里我腿上扒了個水蛭,還是鐵牛哥幫我撬下來的。”趙寶珠道:“如今,倒是全都不一樣了——”

    他想著,遂又道:“不過,我看著太子殿下人也很好,并非是不念舊情之人。”

    從他對張家夫婦的態度就可以看出來,這位太子殿下是很仁愛的,趙寶珠覺得他認識的那個鐵牛哥并沒有完全消失。

    然而,一直靜靜聽他說話的葉京華此時卻開口道:“往后跟他說話要小心,他是儲君,并非常人。”

    趙寶珠聞言,點了點頭,往葉京華頸窩里靠了靠:“我知曉,太子殿下,是儲君,我往后一定要好好當差,可不能讓太子殿下傷著了——”

    他說著說著,困意上涌,便在葉京華懷里睡了過去。

    黑夜中,窗外傳入風吹入山谷的聲音,聽著格外空曠悠遠。

    葉京華眼中半點睡意也無。他摟著趙寶珠,手一下下拍著少年的后背,寶珠是寒門出身,不知宮中陰私,只知道要敬重皇族,為天子效忠。然而能在宮廷斗爭中脫穎而出的豈有簡單的人物?真的良善之輩又哪能穩坐太子寶座十余年,而同時年長的相王、平王紛紛為皇帝所厭棄?

    他心思百轉,凝視趙寶珠的側臉,低下頭親了親少年睡得泛粉的臉頰,嘴角不禁浮現出一絲微笑。

    罷了,到底有他護著。

    葉京華默念一聲,也緩緩閉上了眼。

    ·

    次日,葉家的車隊浩浩蕩蕩,全部人馬嚴陣以待,自村頭排到了村尾。

    這次的陣仗之大,幸而是在趙家村,人口少,否則換了個大點兒的地方,定會引起騷亂。

    趙家村中的村民都站在門前,茫然地看著自村頭排到村尾的一大隊人馬,但這些人送過他們東西,他們知道這些人是小寶的那個同僚從京城里帶來的,故而沒有太恐慌,只是疑惑得問:

    “這是搞啥勒?搞這么多馬干什么?”

    有人答道:“聽說是張家的鐵牛要帶他們老兩口一起進京勒,還要趙熊八,也要跟他家小寶一起去。”

    “哦,這樣嗦。”聽了這話,眾人明白過來,嘆道:“小寶心真好,還帶著鐵牛他們家一塊兒去。”

    鄉親們還以為是趙寶珠要帶張姓一家進京的。老張家日子過得不好,他們全村都是知道的,前些年都差點兒活不下去,幸好撿了鐵牛這么個能干的兒子,他們的日子才好點兒。

    眾人紛紛道:“都要上京城去享福了——”

    他們說歸說,心中倒是沒多少嫉妒,因為張家趙家這一走,家里的雞鴨牲畜都分給了他們。兩家都是實誠人,連錢都沒要他們的,只讓鄉鄰間幫忙把屋子看好。張、趙兩家都是厚道人,故而鄉親們也很樂意投桃報李,一時都興致勃勃地蹲在村口磕著瓜子看熱鬧。

    待趙父走出來,一大堆人都跟著起哄:

    “熊八,你要享福去咯!”

    “得虧生個好兒子,你這粗人也有坐馬車的一天,哈哈哈”

    “熊八,沒了你,那一山頭的菌子可都歸我咯——”

    趙父走出來,瞪圓朝他們一揮手,聲音洪亮:“去去去、都去采你們的菌子去,我看你們一個兩個瘦猴似的能吃多少!”

    眾人知道他在開玩笑,趕也趕不走,還是蹲在路牙子旁邊兒哈哈得看他笑話。見趙父沒坐過馬車,那么大的塊頭在轎子前頭手足無措,有人過來幫他打簾子,又因為趙父身量抬高怎么打都打不上去,好不容易上去了,趙父所在的轎子像是不堪重負似的歪了一歪。

    眾人登時笑得七倒八歪,趙父在轎子里聽見了,伸出頭來怒瞪他們:“笑什么?都給我起開——”

    見他生氣,眾人采有說有笑地散開。趙寶珠倒是有些憂心趙父不習慣坐轎子,擔憂道:“爹爹,是不是轎子太小了?”

    趙父坐在轎子里頭,高大的身軀有些委屈地佝僂著,聞言連忙搖頭:“不小,不小,剛剛好。”

    他對面坐著張家夫婦二人,他們兩個都瘦小,兩個人擠在馬車里還覺得十分寬敞,多了許多地方呢。

    張家夫婦倒是有些慶幸他們能跟趙父坐在一處,好歹是鄉親,互相也有個照應。他們這兩天遭遇巨變,一會兒是養了好幾年的兒子忽然變成了太子,他們實在惶恐,跟趙熊八這么個強壯的老相識在一塊兒也能安一安他們的心。

    “熊八啊,真是委屈你了。”張父看了看他,道:“要不然,還是把家伙放到別處去吧,這樣你坐著地方也大些。”

    沒錯,趙父收拾了一晚上的東西,最后竟然只帶了他的兩把鐮刀,一把殺豬刀,還有一把自制的木弓。旁的什么也沒帶,問就是其余的都是身外之物,只有這些家伙什是他的老伙計,不能不帶上。

    趙寶珠也勸道:“張叔說得對,爹爹就給我吧,我給你好好放起來,不會丟了的。”

    趙父卻抱著鐮刀不肯撒手,吭哧吭哧道:“不、不用。”

    趙寶珠見他這幅模樣,眉毛一豎,抬手就將他手里的刀奪了過來。趙父目瞪口呆,被趙寶珠劈頭蓋臉地呵斥了一頓:“爹爹把刀帶在身邊,待會兒轎子碾到了石頭,不當心傷著自己怎么辦?不許拿著!”

    趙父那么大的塊頭,在兒子面前卻一點兒氣勢都沒有,像只委屈的大熊:“嗯,都聽小寶的。”

    趙寶珠哼了一聲,收繳了趙父的三把刀,只將木弓留給了他:“爹爹好好坐著,要是有什么想要的,一定要跟小年說。”

    小年是專門遣過來照顧趙父和張家夫婦的葉家下人,得到趙父的點頭后,趙寶珠還是放心不下,又轉頭和小年細細吩咐了一遍吃穿用度上的細節,小年趕忙一一應了,趙寶珠這才算是勉強放心。

    將三人安頓好,趙寶珠才轉過身,準備朝自己的轎子走。

    然而他剛一轉身,便忽然看到太子正站在不遠處,含笑地看著他。

    趙寶珠愣了一愣,才反應過來,上前俯首道:“微臣見過太子殿下,問太子殿下安。”

    他彎著腰,小心翼翼道。只是過了許久,太子都未叫起。趙寶珠等了好一會兒,有些奇怪,悄悄地撩起眼皮瞧了一眼,正巧對上了太子有些揶揄的目光。

    “寶珠如今也大了。”

    他將趙寶珠扶起來,笑了笑道:

    “孤看著你行事甚有章法,覺著有意思,就多看了一會兒,寶珠莫怪。”

    趙寶珠聞言,兩頰不禁紅了紅,心里卻覺得鐵牛哥變成太子之后性子變得古怪了,他有什么好看的?

    太子倒是真心覺得看趙寶珠做事有趣。之前他看趙寶珠像看個小孩兒,讀書的時候是乖乖的,比別的男孩子都溫順文靜,但到了飯點,或是有什么有趣的事,嘩啦一聲撒丫子就跑了,像只快活的小兔子。如今見他長大了許多,照顧老人,在他跟前行禮都像模像樣,倒是比之前穩重許多。

    太子笑了笑,似是還想說什么,后頭卻傳來了陸覃的聲音:“太子殿下,您的轎子準備好了。“

    太子聞言,轉過頭道:“我知道了,多謝你們主子。”

    陸覃站在不遠處,身子俯得更低了:“殿下言重了。”而后讓開了一步,朝太子道:“殿下請。”

    太子見狀,便回頭朝趙寶珠道:“既這般,你就也回去吧。”說罷,他便走過去上了轎。

    趙寶珠見那轎子看著很寬大,雖然太子身量高,走進去也堪堪沒碰著頭,長長松了一口氣。幸好這次東西戴的多,擠一擠倒能騰出些空轎子出來,若是他和葉京華兩個人一頂轎子就來了,此時還真不知如何是好。

    幾人陸陸續續都上了轎子,差不多到了啟程的時候。

    趙寶珠一個人坐在馬車里,看著空曠的轎子里外頭珠簾晃動,有些孤單。

    葉京華一大早就先領著人馬去了縣城上,為的是提前安排好那邊的事宜,因此這時只有他一個人。自從兩人通曉心意后,還沒怎么分開過,趙寶珠一時竟覺得有些無聊,頭一歪倒在了軟枕上,他昨夜也沒怎么睡,不多時便昏昏欲睡。

    然而就在他快要陷入深眠之時,外面兒忽然傳來聲音,讓他一個打挺就醒了過來。

    那個聲音說:“趙大人,太子殿下叫您到前頭去。”

    第99章 下棋

    趙寶珠聞言一愣,認出是鄧云的聲音,一骨碌就從轎子里爬起來了:“太子殿下?”

    他趕緊將微亂的鬢發理了理,又將衣袖理整齊,趕緊跳下車,對鄧云道:“太子叫我去干什么?”

    鄧云也是面露疑惑,搖了搖頭:“不知道。”說罷,他又壓低了聲音,向趙寶珠道:“要不然還是等少爺回來了再說吧,我回去跟太子殿下說你還在睡覺。”

    趙寶珠聞言瞪了他一眼:“那怎么行?”顯得他很憊懶似的。

    鄧云縮了縮脖子,看他一板一眼的樣子,也不敢再出餿主意,陪著他一路走到了前面的馬車前。

    太子所在的馬車自然是最大的,旁邊圍著一整圈人馬,將轎子護得嚴嚴實實。趙寶珠靠近轎子便,朝里頭叫了聲:“太子殿下。”

    里頭傳出男子低沉的聲音:“是寶珠嗎?快進來。”

    旁邊的下人幫他撩起簾子,太子的馬車自然是最高最大的那一架,趙寶珠不得不踮高了腳,才爬了上去。

    進了轎子,趙寶珠也不敢抬頭,順勢就跪了下去:“微臣拜見太子殿下。”

    他低著頭,聽到耳邊傳來男子一聲嘆息:“行了,快起來吧。”

    趙寶珠低低道了聲’是’,一抬頭,便見太子有些無奈地看著他,唇角帶著些笑意:“你如今倒重規矩得緊。”

    趙寶珠一聽這話,想起自己之前在’鐵牛哥’之前放肆的樣子,登時紅了臉,他當時還是個小孩子呢,知道些什么——

    “臣、臣以往年少不知禮數——”趙寶珠磕磕巴巴,低下頭道:“還請太子殿下恕罪。”

    太子見狀更加無奈,擺了擺手道:“罷了罷了,不敢跟你這個小夫子多說。”他繼而拿出一個軟墊放在自己對面,朝趙寶珠道:“坐吧,陪孤下兩盤棋。”

    趙寶珠聞言低頭一看,這才發現太子面前的矮桌上放了一個棋盤。他登時一愣,遂慌張道:“殿、殿下,我不會下棋啊。”

    他知道這些個京城的皇親國戚,顯貴公子都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往日里葉京華有時也會和曹濂下棋,但趙寶珠是半點兒也不會。他念書已是花了十二分精力了,哪里還有余力去學這些?

    太子聽他推辭,倒也沒生氣,而是溫和地笑了笑:“無礙,孤教你便是。”

    好歹是太子,趙寶珠也不敢太推辭,想著是太子一個人坐車坐得太無聊,想他陪著解解悶,便硬著頭皮坐了下來:“那、那臣斗膽,請殿下賜教。”

    太子微笑,也沒說什么,自棋簍中拿出一顆棋子:“你執黑子。”

    趙寶珠有些緊張地接過棋子,心中忐忑,害怕自己學不會惹怒了太子。然而,真等講解起來,太子倒是十分耐心,聲音低沉而和緩,一點點詳細地教他規則。趙寶珠一開始還有些緊張,慢慢地便放松了下來,無他,實在是太子跟他說話的態度跟以往教他讀書時一般無二,還是那般溫和體貼。

    來回行了半句棋,趙寶珠便學了個七七八八。待他頭一次圍住了太子的白子將棋子都吃下之后,趙寶珠驚喜地抬頭看向太子:

    “殿下,我學會了!”

    他高興起來,一時放松了不少,連’我‘都脫口說了出來,臉蛋紅撲撲的,貓兒眼睜得溜圓,樣子很是可愛。

    太子勾了勾唇角,心想這還差不多,比方才嚇得那個鵪鶉樣子好多了,遂認可地點了點頭:“寶珠聰慧,學什么都快。”

    趙寶珠聞言,倒是不好意思起來:“殿下總是這般夸臣,臣不敢當。”

    以往他向’鐵牛哥’請教學問時,他也愛這般夸獎他,趙寶珠每回都大受鼓舞,往張家跑的愈發的勤了。

    太子聞言,笑了笑,只道:“當得。”

    說罷將棋盤上棋子全都掃到了棋簍子里,抬眼朝趙寶珠道:“再來一局?”

    趙寶珠搞懂了規則,倒是品出些趣味來,聞言興致勃勃地挽起袖子,對太子道:“殿下不必留手,臣陪殿下好好下一回。”

    太子見他這幅樣子,挑了挑濃黑的眉鋒,壓下舌根的笑意。面兒上看著是長大了,里頭卻還是小孩子,這才剛學會,就敢叫他’不必留手’了?

    太子心下覺得好笑,面上卻八風不動,將黑子遞給趙寶珠:“好,那寶珠便好好陪孤下一局吧。”

    這一回,趙寶珠便下的艱難多了。不像之前,太子時不時會故意喂他子,這回太子真沒留手,趙寶珠下棋如同其人,喜歡入陣沖殺,可棋下的還很青澀,太子隨意布了個陷阱,就讓趙寶珠陷了進去。

    太子眼見著趙寶珠的眉頭越蹙越緊,落子越來越慢,勾了勾唇。

    很快,趙寶珠便一子也落不下去了。他眉頭鎖得死緊,雙手環在身前,繃著一張小臉,嘴也微微撅著,一副嚴肅的模樣。

    太子等了許久,也不見他落子。但他倒也不著急,所幸略微歪了身子,一手抵著額角,饒有興味地看著趙寶珠煩惱的模樣。

    “殿下稍等。”趙寶珠手里拿著一枚棋子,頗有些咬牙切齒地說:“我定能破此局!”

    太子喉結微動,咽下喉中的一聲低笑,輕聲道:“好,不急。”

    說罷還看了眼他手上拿的棋子,看著倒是怕他等會兒想著想著把棋子往嘴里塞。

    趙寶珠這邊兒還在冥思苦想呢,然而就在此時,一道聲音忽然自轎子外響起:“太子殿下,葉大人回來了!”

    太子聞言,看向賬外,果然見一道人影在外面兒,趕忙道:“快請進來。”

    趙寶珠一怔,接著意識到外面兒的人是誰,也回過頭。

    他話音剛落,一股冷風便吹了進來,帳子掀起又放下。葉京華行動利落地走上馬車,目光先落在趙寶珠身上,再看到兩人間的棋盤,最后才落到太子身上。

    他掀開披風,單膝下跪,朝太子道:“殿下,縣城的人馬已安排齊整,不必過多停留,今夜便能抵達益州州府。”

    見他進來,太子微微直起身,笑著點了點頭:“好。”遂道:“京華,這么大清早的,真是辛苦你了。”

    葉京華站起來,垂眸道:“殿下言重了。”

    說罷,目光暗中掃向了趙寶珠。

    趙寶珠此時連下到一半的棋也忘了,礙著太子在場,也不敢說話,只能在一旁眼巴巴地看著葉京華。

    葉京華右手小指微微一蜷,不著痕跡地收回目光,看向棋盤:“殿下在和趙大人下棋?”

    “是。”太子點了點頭,微笑著看了眼趙寶珠:“寶珠不會下棋,孤閑來無事,便想著教一教他。”

    語氣倒是很熟稔似的。

    葉京華面上看不出什么神情,眼睫微斂,道:“臣與殿下也許久未下過棋了。”

    太子聞言,嘆道:“是啊。”葉京華在宮中做伴讀之時,兩人常常切磋棋藝,可以說整個宮廷之內棋藝最高的便是他們兩個。只不過后來他出戰,后又失蹤了這么些年,確實是許久未下棋了。

    這么想來,太子倒是來了些興趣:“也好,不如京華陪孤切磋一局?過了這么些年,你的棋藝必定是更精進了。”

    葉京華口道:“不敢。”人卻在棋盤邊坐了下來。

    見狀,太子便抬了抬手,向趙寶珠道:“寶珠,你便先回去吧。孤改日再繼續教你。”

    趙寶珠聞言,有些舍不得地看了葉京華一眼,心想好不容易見著了今天的第一面,這人卻要下棋。但當著太子的面,他終究是收回了目光,低頭道了聲’臣告退’,便走出了馬車。

    他一下馬車,便見鄧云、陸覃兩個人杵在跟前,神情有些奇怪,似是有些緊張似的。

    趙寶珠疑惑道:“怎么了?”

    陸覃見他神色無恙,頓時調整好了表情,向他道:“趙大人,我送你回馬車。”鄧云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唇,到底沒說什么。

    趙寶珠眨了眨眼,雖覺得有些奇怪,但外邊兒的風冷得很,他便很快將這點疑惑拋在了腦后,跟著兩人回了自己的馬車。

    待看著趙寶珠好好地回了轎子里,陸覃、鄧云二人才松了口氣。鄧云心有余悸地看了陸覃一眼,小聲道:“幸好沒出什么事,剛才見少爺那副樣子,我都不敢說話。”

    陸覃聞言,眉頭一蹙,回頭道:“不要多言。”

    鄧云被訓斥,只好閉上嘴,卻暗中不服氣地撇了撇嘴。心想這人又人五人六地裝起來了,方才明明也嚇得屁都不敢放一個。

    他們都沒想到葉京華會忽然帶著人馬從縣上回來。原本的計劃是太子的車隊跟縣城上的人馬就在縣城會和,不知是葉京華想趕緊將太子護送回京,還是因著舍不得趙寶珠的緣故,急忙著就帶人回來了。

    一回來,話還沒說兩句呢,一聽鄧云說趙寶珠被叫到了太子的馬車里,臉上一下子就變了。

    那神情,鄧云現在想起來都發憷。他許久未見過葉京華如此情緒外露的樣子了。

    說是憤怒,也不太準確,更像是一種復雜的情緒——鄧云想來想去,終于想明白,簡直像抓著夫人紅杏出墻的男人似的。

    不過這個想法剛冒出來,就被鄧云自己搖了搖頭否認了。那可是太子,約莫是少爺擔心寶珠一個人在太子面前不知如何應對、失了禮數,這才急急進去。

    鄧云這般想著,松了口氣,轉身去給趙寶珠拿溫水和安神香去了。少爺今早臨走之前就吩咐過了,說寶珠昨夜睡得晚,怕是沒休息好,要他點一些安神香好好補一補覺。太子也真是,偏要這個時候叫人過去,害得寶珠覺也沒睡,現在可得好好歇一歇。

    ·

    同時,太子馬車中卻是另一番氣象。與方才太子和趙寶珠對弈時的隨意不同,轎中,葉京華與太子相對而坐,面上都十分嚴肅。

    太子一改方才隨意的姿態,雙手撐在膝頭,略微躬*身,高大的身形帶著些許壓迫感。葉京華跪姿端正,背脊挺直,面色冷白如同玉像,臉上神情很淡。

    棋盤上的光景也是大不相同。趙寶珠留下的殘局是黑子左右突刺,卻被白子牢牢截斷在其中,然而此刻,原本七零八落的黑子卻已擰成了一條巨龍,深深刺入白子腹地,已將趙寶珠先前的頹勢扭轉了大半。

    太子反倒是有些頭疼的模樣,他盯著器具,左手輕輕摩擦了一下額角,抬眸看了眼葉京華。

    葉京華垂著眼睫,看不出在想什么。

    縱然到了如此地步,他臉上也一絲得意之色都無。

    太子笑了笑,執起一顆棋子,落在棋盤上,發出一聲脆響。

    許久后,棋盤上最終落局。

    太子險勝一子。

    葉京華眼睫微顫,道:“太子棋力不減。”

    太子長舒一口氣,向后靠了靠,挑眉看向葉京華:“怎么?你現在對孤也沒有實話了?”

    這局是接著趙寶珠先前的殘局下的,方才趙寶珠輸的可不止這么點,葉京華接手后力挽狂瀾,只輸了他一子,這局誰勝誰負非常明顯。

    聞言,葉京華笑了笑,沒有回答。顯然是默認了他方才就是在恭維太子。

    太子嘆息一聲,搖了搖頭:“到底是生疏了。”他在趙家村干農活干了這么些時日,棋藝自然是拉下了,但體格倒是練的更加結實了。太子默默回味,只覺得實在是造化弄人,不過也算是幸運,他到底是活了下來,能夠不負江山社稷。

    見太子沉默,葉京華也不說話,靜靜地坐在一旁。

    半響后,太子回過神,朝他道:“你先回去吧,一大早得跑那么遠,你定是乏了,還勞煩你陪孤下棋。”

    葉京華遂起身,道:“殿下言重了,確保殿下的安全乃臣之本分。路途尚遠,往后若殿下往后還想下棋,臣愿奉陪。”

    太子笑道:“好,你定要好好陪孤磨礪一番棋藝才是。”又道:“行了,快回去歇著吧。”

    他面帶笑意,說話間十分溫和,一舉一動確實不負太子仁厚之名。

    葉京華俯首道:“容臣告退。”遂轉過身,要往轎下走。

    然而就在他撩起簾子,方要下轎之時,身后忽然傳來太子的聲音:“不過京華,你跟寶珠看起來交情似乎很好?”

    葉京華身形一頓,緩緩轉過頭。

    他身后,過來接應的陸覃眉梢微不可查地一動,差點將手上拉起的簾子滑落,他趕忙低下頭,掩住自己的神情。

    馬車內,太子面上帶著淺笑,像是只是忽然想起來隨口問一句的樣子。

    葉京華的神情亦是十分自然:“是不錯。”他看向太子,語氣低緩:“如今像趙大人這般性情赤誠,為政勤勉的官員已是十分難得了。”

    太子聞言,眉尾一動,贊同地點了點頭:“這確實,寶珠是個實誠的孩子。”

    現今朝廷官場上的那些彎彎繞繞,太子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細細想來,那些個京城里所謂的書香世家,大家公子,大多都是攀附權貴,見風使舵,唯利是圖的貨色。光是靠葉京華昨日向他簡單的敘述,太子便知道他失蹤了四年,不知多少人都早已改換門庭,此番回京,定是有一番波瀾的。真想起來,那些人還不如他親手教出來的寶珠來的好,又勤勉又乖順,沒那么多烏七八糟的心思。

    這么想來,倒是不怪葉京華與他交情好,想來兩人也是投緣。

    太子想著,倒是笑了笑,抬頭朝葉京華道:“我往日糊涂著,只教他讀書,也沒想到要教他官場之事。寶珠性子直率,你們既然有這樣的緣分,往后還請你多多看顧于他。”

    太子這番話說的很是關切,然而外頭的陸覃聽著,冷汗’唰’得一下就下來了。

    葉京華這次沒有立即回話,面上冷白,看不出什么情緒。

    兩人間一時留了段略微尷尬的沉默。

    太子微微蹙眉,還以為是他嫌麻煩。也是,葉京華他是知道的,最是個冷清冷意之人。要他照顧旁人,也許是有些勉強他了。

    他方要開口,葉京華卻忽然道:“臣遵旨。”

    見他答應下來,太子愣了愣,而后松了口氣。也不知是看在他的面子上還是旁的什么,但能有葉京華的這句話,他倒是能放心些。寶珠年紀小,不知世間險惡,此番和他一通回京必定要將他推到風口浪尖的,到時候若沒人幫他,寶珠恐怕會被旁人算計了去。

    太子點了點頭,微笑道:“如此甚好。”

    葉京華也點了點頭:“臣告辭。”

    陸覃忙幫他掀起簾子,看著葉京華走出來,便大步流星地走開了,也趕忙跟上去。

    轎子外的簾子垂下,將太子的身影隔絕在內。

    葉京華轉身走入風雪之中,面色驟然冷了下來。

    陸覃落后一步跟在他身后,靜若寒蟬,一句話也不敢說。

    方才太子殿下說那句話,他心中就大叫不好。陸覃自認和鄧云那等棒槌不同,對自家少爺,他雖不能說是全然了解,但也算是熟悉他的習慣。葉京華自小便聰慧過人,看起來風輕云淡,實則掌控欲極強,葉府上下無人能忤他的意,也無人敢染指他的東西。

    旁人覺得他大方,不過是由于葉京華對于大多數的事物都可有可無,他人看得極重的東西,他也許想都不想就能給出去的。

    但真正上了心的,怕是旁人碰了一根毫毛他都要記在心里。

    方才太子對趙大人態度親昵,必是惹得少爺不快了。陸覃心將頭埋的更低了些。

    他跟著葉京華走到馬車前,剛要服侍他上車,卻忽然見他頓住腳步,側過頭,道:

    “這段時間,你跟著我。”他語氣有些冷:“讓鄧云別往太子面前湊。”

    陸覃心頭一跳,趕忙點了點頭,眼見著葉京華撩起簾子,上了馬車,才微微松了口氣。

    他大概能知道葉京華為什么要讓鄧云離遠一些。說起來,對于趙寶珠和葉京華的事情,鄧云比他們都清楚。而他又是個沒心計的,今兒在太子面前他都差點露出馬腳,要是鄧云被太子看出什么,肯定是守不住的。

    以防壞事,還是將他打發遠些的好。

    陸覃在馬車外站了半刻,抬手擦了擦額角的冷汗,心想太子殿下其人果然十分厲害,真是慧眼如炬,不出一日便看出他們少爺和趙大人關系不一般。此番試探,也只有少爺能糊弄得過去了,看來往后在這位殿下面前還需打起十二萬分的警惕才是。

    同時,馬車內。

    趙寶珠睡得正香。

    他昨晚沒休息好,學下棋又廢了一番心神,一回馬車便睡意上涌,此時正像只小豬似的睡得分外香甜。

    忽然,一股冷氣吹進來,趙寶珠打了個機靈,模模糊糊地醒了,轉頭便聞到了股熟悉的冷香。

    “……是少爺嗎?”他困得迷迷糊糊,隱約看見一個模糊的身影從外面走了進來,定在他面前,卻沉默著沒有說話。

    趙寶珠沒察覺到有些凝滯的氣氛,閉著眼直起身,一下子就撲到了葉京華懷里:

    “……少爺。”趙寶珠的臉埋進男子懷中,嗅著他披風上冰霜的涼意,手在他的袍子上摸了摸,道:“怎么這么涼?外頭下雪呢……”

    葉京華垂下眸,心一下子就軟了。

    他原本心中是有氣的。但他一進來,趙寶珠眼睛都還未睜開呢就上來抱他,還關心他冷沒冷著,可愛的模樣讓他心中十分妥帖。

    葉京華閉了閉眼,罷了。他與’太子’相識得早,有一兩分親近也正常。

    “離遠些,小心著涼。”

    葉京華將他推開些,將身上沾著雪水的袍子除下,換了身衣服,又去拿湯婆子暖手。趙寶珠坐在一旁,還半困著,眼見著葉京華好不容易回來,卻不跟他說話,也不許他親近,有些委屈地癟了嘴。

    葉京華方將手捂熱些,身上的寒氣褪去了些許,便聽到趙寶珠的聲音從身后傳來:“現在可以抱了嗎?”

    葉京華動作一頓,回過頭,就見趙寶珠老不高興地坐在一邊。見他回頭,趙寶珠似是認為他同意了,便乖乖地蹭了過來,依偎進葉京華懷里。

    葉京華心頭一顫,手下意識地就摟了上去。趙寶珠在男子溫熱堅實的胸膛上找了個合適的位置蜷成一團,像是終于安心了似的,很快就睡了過去。

    葉京華摟著他,聽著懷里人輕緩的呼吸,心中的萬般思緒驟然消散。

    罷了,罷了。

    他摟著人躺到了軟榻上,撫了撫趙寶珠的烏發,也閉上了眼睛。縱有千般手段,萬般籌謀,他現在只想陪著趙寶珠好好睡一覺。

    第100章 路上

    護送太子上京的車隊一路日夜兼程,力圖盡快將這位殿下送達京城。

    可益州實在是險遠,再快馬加鞭,也得花不少時日。

    一路上,除去最開始教他下棋那一回,太子再沒叫過趙寶珠過去。倒是葉京華常常就要到前頭去,趙寶珠知道,他們大概是有朝政上的事情要商量。

    他雖然做官的日子尚淺,卻也知道這次失蹤的太子忽然回京,是件石破天驚的大事,待消息傳出去,那些長舌頭的朝臣還不知道要怎么議論呢。旁的不說,元治帝必定是很欣喜的。看著先前的情形,四年了還未找到人,元治帝心中約莫是有些認命了,只是嘴上還不愿承認,如今以為已去了的太子忽然失而復得,元治帝不知會高興成什么樣子。

    說到這里,趙寶珠就就想到車隊后面的張氏夫婦,不禁嘆息一聲。

    自從太子恢復記憶后,就甚少到后頭去。

    雖然車隊上下都對老夫婦十分尊敬,好吃好喝地供著,生怕路上因著顛簸將老兩口弄病了,但張氏夫婦依舊每日都盼著能見兒子一面。

    然而太子卻并不如何露面,只每日遣跟前伺候的人,早晚各一次去向老兩口問安。

    故而張氏夫婦總是哀哀切切地找趙寶珠問:“小寶,鐵牛他……不、太子殿下什么時候有空,能見我們一面啊?”

    趙寶珠心酸極了,每每都要將老兩口請進轎子里好好安慰一番,無論得了什么好東西拿去給趙父,都一定要給張氏夫婦帶一份。

    老兩口眼巴巴的盼著兒子的模樣看得人心里不好受,可趙寶珠也大概知道為什么太子不輕易見他們。

    張氏夫婦是早就將他當兒子了,可太子的爹卻只能有一個,那就是當朝皇帝。

    這可不是說笑的,試想要是老兩口一時轉不過彎兒來,待進了京當著元治帝的面兒張口就稱太子為自己的兒子,那元治帝會怎么想?皇家血脈不容置疑,太子是也只能是元治和先皇后的嫡子。

    再者,皇家好面,張氏夫婦要還是一口一個鐵牛的,傳出去也不好聽。若是因此引起什么波瀾,那就不是結親,而是結怨了。

    太子歸位,終究是要跟張氏夫婦割席的。俗話說長痛不如短痛,與其當斷不斷,讓張氏夫婦對他抱有希望,不如保持距離,讓他們盡快接受他們已經失去’鐵牛’這個兒子的事實。

    果然,張氏夫婦多日不得見太子,漸漸的也不去找趙寶珠問了,只是看著十分消沉。

    趙寶珠心中不忍,卻又心想太子雖然仁厚,這么一看,也是個十分有決斷的人。不過儲君生來就是天之驕子,和他們這些普通老百姓必定是不一樣的。

    遂又想到他自己恐怕也在張氏夫婦之列,太子也不能繼續當他的’鐵牛哥’,自然也需要疏遠些。這樣想來,太子再沒有找過他,倒也不難理解了。

    趙寶珠嘆息一聲,心中有些五味雜陳。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太子其實后來又找過他幾次,不過都被葉京華找借口回絕了,幾次下來,太子不知是感受到了什么還是將此事忘在了腦后,也就沒找他了。

    趙寶珠也就感嘆了這么一下,很快就不糾結了,鐵牛哥是一回事,太子又是一回事。既是太子,那就是他的主子,他辦好差事便是了。

    近日來葉京華正在教他下棋,趙寶珠本就被跟太子學的那一次勾起了興趣,路上又沒有旁的事情可以做,倒是學的津津有味,待車隊走出蜀山之時,他的棋已下得像模像樣。

    走出蜀山,他們山谷外的一個名叫平年的小鎮驛站略作修整。

    經過這些時日,葉家的仆人已經習慣了伺候葉京華與太子兩位主子,很多事情不需要葉京華再親自去一一吩咐。他倒是樂得清閑,坐在驛站旅店的窗邊,倚著桌子與趙寶珠下棋。

    趙寶珠眉頭緊鎖,雙手環在胸前緊盯著棋盤,一幅苦惱的樣子。

    葉京華也不出聲催促,半閉著眼睛靠在窗臺邊,似乎有些漫不經心。

    趙寶珠見他這般閑適的模樣,不服氣地咬了咬后槽牙,盯著棋盤冥思苦想,終于在白子的包圍中找到了一線生機,眉頭立即一舒:

    “啪!”

    棋子落在棋盤上發出一聲脆響。

    趙寶珠落下棋子,挑眉看向葉京華,好整以暇地等著他接招。

    葉京華聽到動靜,這才緩緩起身,睜開眼,目光落在棋盤上,一下子皺緊了眉頭。

    趙寶珠看見他神情的變化,一時非常得意,高高的仰起下巴,看著葉京華神情非常慎重,思考了許久才落下了一子。

    趙寶珠倒是越下越順暢,在棋盤上打得葉京華節節敗退。棋盤上,黑子深入白子腹地,最后算起來,竟然整整勝了葉京華五個子。

    “哈哈!”趙寶珠十分得意,手往桌子上一拍,道:“看看,是少爺小瞧我了吧?誰叫你掉以輕心?所以才輸了我這么多。”

    葉京華眉心微蹙,似乎有些苦惱的樣子,良久嘆息一聲,向后靠了靠,抬眸看向趙寶珠:“你現在是越來越厲害了,看來我得小心了。”

    趙寶珠被哄得尾巴都要翹到天上去了,哼哼兩聲道:“少爺輸了,今日少爺要許我吃兩塊蜜餞。”

    葉京華一手撐著額角,抬眸看了他一眼,似是有些無奈似的:“好吧,可不許太晚吃。”

    趙寶珠大勝得歸,高高興興地轉身去隔壁屋里找鄧云拿蜜餞了。因他老是偷吃蜜餞,屢教不改,眼看著當初無涯縣百姓給他包的那一大堆都吃了大半,葉京華不得不狠下心,將蜜餞全部沒收代為管理,趙寶珠每日只能領自己的’份例’。今日倒是好,他下棋贏了葉京華,還能多吃兩個。

    見他開開心心地走了,葉京華面上佯裝的無奈褪下,面上浮現出些許笑意。

    他輕輕搖了搖頭,靠回了窗邊,閉目養神,手上拿著珠串一顆一顆轉過去。面上看起來漫不經心,實則腦子里面都是繁復的思緒。太子回京,不是小事,他得在回京前將事情都想清楚了,彼時才不會手忙腳亂。

    就在此時,驛站樓下忽然響起一陣嘈雜。

    葉京華驀地睜開眼,回過頭,微微掀開窗簾,往下一看,便見一隊騎兵正從道路盡頭往驛站疾馳而來,聲勢很是驚人。

    葉京華的眉頭一蹙,微微瞇起眼睛,朝士兵背后看了看,神色又稍稍放緩。

    這時,門外也傳來略微慌亂的腳步聲,兩下急促的敲門聲后,沒等他應聲,陸覃就推開門走了進來:

    “少爺!”他神色非常緊張,急促道:“東北方忽然出現一路騎兵,速度很快,已經到驛站下了!我已讓他們都出去——”

    陸覃顯然嚇得不清,他害怕是有人圖謀不軌,要在太子入京之前將他截殺在此地。

    葉京華回過頭,鎮定的目光落在陸覃面上:“叫他們不許輕舉妄動,這隊人馬多半是通州守軍。”

    陸覃一愣,聽聞是正經守軍,心登時放下了大半,略一思索,道:“少爺是說,這些人是皇上派來保護太子殿下的?”

    各個州府的守軍無詔不得出,除了皇命之外沒人能使喚得動這些軍隊。元治帝自繼位以來便將軍權抓得極緊,經過幾十年的治理,民眾對各地的正規軍還是有些信任的。

    果然,葉京華點了點頭,輕聲道:“大抵是如此。”

    陸覃聽了,趕忙轉過身去吩咐葉家的人不許擅動,不要因誤會沖撞了守軍。誰知他一出門,剛好跟要往里進的太子撞了個正著。

    陸覃趕忙道:“草民魯莽,沖撞了太子殿下。”

    太子倒是沒介意,抬了抬手讓他繼續去做自己的事,目光越過他,看向葉京華。

    葉京華亦看向他,略微點了點頭。太子便笑了笑,低頭進門,口中道:“算算時日,父皇也應收到消息了。”

    顯然,他也認為來的人馬是元治帝派來接應他的。他向來十分信任葉京華,若是他們兩人都認為來人是友非敵,那事情應該就大差不離了。

    故而太子的姿態十分放松,走進來,垂頭看了看窗邊矮桌上的棋盤:“你方才在下棋?”

    說罷他仔細看了看這局棋,倒是皺了皺眉。這占優勢的黑子看著不像是葉京華的風格,劣勢的白子雖看得出幾份痕跡,卻事漏洞百出,水準比起葉京華的棋力差了好幾個檔次。

    太子倒是有些看不懂了,微微挑起眉:“這是誰下的棋?”

    葉京華略微一頓,回過頭,伸手隨意將棋盤撫亂:“隨意擺的罷了。”

    太子見狀,抬起頭,神色有些狐疑。然而就在這時,一連串急促的腳步聲傳來,太子也就被吸引了注意力。只聽見那有些沉重的腳步聲,連帶著盔甲與劍鞘相擊的清脆響聲,一路自樓下傳來,最后在門前停下。接著,門外傳來一聲悶響,似是有誰單膝跪在了門前。

    “臣通州守將王文清,求見太子殿下!”

    門外傳來一男子洪亮的聲音,似是激動中夾雜著些緊張,聲音有些顫抖。

    太子轉過頭,道:“宣。”

    門外的人呼吸一滯,而后自地上站起,幾乎是有些小心地推開了驛站旅店的木門。

    隨著老舊木門發出的嘎吱聲,一個身披盔甲的高大男子疾步走入,到了太子跟前,才敢抬頭看了一眼。待他看清了面前這位身高八尺有余、劍眉深目,神情溫和的年輕男子時,通州守將神色巨變,微微張大了嘴,‘噗通’一聲便跪了下去。

    “臣、臣拜見太子殿下!”

    他行了跪拜大禮,額頭貼在地上,聲音顫抖,眸中滿是不可置信——竟、竟然真是太子!

    要知道在太子失蹤的頭兩年中,皇帝找人幾乎找瘋了。彼時西南地區所有未被清算的官員每日就只有一件差事,那就是整理各地報上來疑似發現太子行蹤的報告,再一一去尋。這其中,由巨大的利益驅使,尋來與太子音容相貌相似之人謊稱找到太子的不計其數,還是元治帝幾次撲空,大怒之下以意圖混淆皇家血脈的罪名將幾個江湖騙子抓起來凌遲處死、再誅滅九族,這種事情才少了些。

    然而整整四年之后,就在這大多數人對找到太子已不抱希望之時,一封急信忽然秘密送入皇宮,竟言太子殿下在益州山南縣某個村莊里被找到了!

    元治帝當即大驚又大喜,連夜下令讓距益較近守將前去接應。通州守將因曾在太子出兵禪國之時見過這位殿下一面,此次被點了將,連夜靠著葉家人提供的路線圖找到了葉京華的車馬。

    元治帝此次之所以這么快就下令,也是因為信任葉京華的緣故。葉家正正值鼎盛,可沒必要為了一點恩典去犯下欺君之罪。

    可當通州守將真的見著了太子本人,他還是萬分驚駭,沒想到太子竟然真的沒死!他心中驚濤駭浪,按在地上的手都止不住地顫抖,然而隨即卻是狂喜——

    只要能將太子全須全尾地送入京城,他的仕途必定坦途一片!

    通州守將激動得雙眼發紅,在這個太平盛世,這簡直就是從龍之功啊!這個機會他必須得抓住!

    “將軍快快請起,”太子上前親自將通州守將扶起,溫聲道:“可是父皇派將軍來接應孤?”

    通州守將頭埋得極低,態度極其恭敬,拱手道:“回太子殿下的話,正是。末將奉皇帝之命,帶領通州守軍,護送殿下回京!”

    說罷,他從隨身攜帶的行李中拿出了什么東西,雙手奉于太子面前:“這是皇上著人快馬加鞭送來的衣物,還請殿下查驗。”

    太子垂眸一看,便見通州守將呈上的正是他的幾件舊衣,還有一件太子朝服,登時神情微動,嘆道:

    “父皇竟還替我留著。”

    經過四年,這些衣物看著還近乎嶄新,連太子朝服上的東珠都光彩熠熠,可見元治帝常年叫人仔細保存著這些物什,慈父愛子之心可見一般。

    太子將東西手下,神情更和緩了些,溫聲道:“辛苦將軍了。”

    通州守將俯首道:“末將不敢。”接著,他又抬起頭,看向葉京華:“不知這位可是葉大人?”

    他雖未見過葉京華,可對這位宰相家麒麟兒的姿容才貌有所耳聞,見太子身邊有位玉樹臨風,氣度不凡的公子,便覺著應該是他

    葉京華點了點頭:“正是。”

    通州守將又問:“不知益州出身的趙大人在何處?”

    聞言,葉京華眉梢微微一動,剎那間神思轉了幾圈,口中道:

    “這一路上舟車勞頓,趙大人水土不服,身上不太好。若是將軍有什么事,我等可代為轉達。”

    聽到這話,旁邊的太子略微一頓,有些奇怪地看了葉京華一眼。

    他前幾日可還看見趙寶珠跟只白狗一起在田地里撒歡呢,這就病了?

    通州守將不知內情,也沒起疑,點了點頭:

    “也好,既然趙大人病了,末將便交與葉大人。”他清了清嗓子,從包裹中拿出兩個木匣子,朝葉京華道:“皇上有令,葉大人與趙大人尋回太子殿下有功,各自賞銀萬兩,待護送太子回京,更另行有賞!”

    葉京華聞言,眉梢微微一動,倒是沒有太驚訝。萬兩白銀雖多,到底只是錢財,不過能從其中窺探出元治帝對此事的態度,看來皇帝并沒有起疑心。

    葉京華斂眸,附身朝京城的方向行禮:“臣謝過陛下恩賞。”遂回過身,結果兩匣子銀票,道:“勞煩將軍了,我會代為轉交給趙大人。”

    通州守將笑著將東西交給了葉京華:“好說,好說。”看著那滿滿一匣子的銀票,有些艷羨地咽了口唾沫。可轉而又想到只要將太子好好送入京中,定也少不了他的賞錢,心里也就平衡了。

    將銀票交給葉京華他是放心的,天下誰不知葉家府上由皇上和宸貴妃賞賜下來的各色寶貝放都放不下,他必定是不會貪圖這點兒銀錢的。

    通州守將將命令帶到了,又詢問了一番太子接下來的路程,見一切都妥當,便下去安排人馬了。

    待他出了門,屋里沉默了一瞬,太子斜過眼看向葉京華:“你也太小心了些。”

    他看著友人波瀾不驚的面孔,道:“父皇開明,不會起什么疑心的。”

    他與葉京華相識多年,方才一看就知道他在說假話,找借口不讓趙寶珠到前頭來,不就是怕元治帝對他不利嗎?

    葉京華聞言,笑而不語。這件事實在是太過巧合,太子又失蹤了整整四年,雖然元治帝是明君,但愛子心切,若是因此多心倒是不美。按元治的性情和他先前表現出的對趙寶珠的賞識,葉京華覺得生出事端的可能不大,但在趙寶珠的事情上,再小心也不為過。

    見他不答,太子也沒有追問。葉京華自小便是這樣,對凡事都有自己的一番自己的成算,有時使些小伎倆,知道無傷大雅,于是問他便也不答,小小年紀就一幅小大人的模樣。

    他搖了搖頭,感嘆道:“孤先前不過一句話,你倒是對他護得緊。”

    葉京華聽了,神情微不可查地一動,淡聲道:“既應了殿下,臣自當盡力。”

    太子聞言笑了笑,沒放在心上,擺了擺手道:“行了,快將父皇的賞賜拿給寶珠吧,也叫他高興高興。”

    葉京華也淺淺笑了笑,俯首道:“那臣就先告退了。”

    待他離開去找趙寶珠,太子便也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門一關,他坐到窗邊,垂下眼,面上露出幾分深思。他方才一時沒反應過來,現今細細一想,那幅棋局中的黑子倒有些像寶珠的手筆。那白子自然就是葉京華,不過裝模作樣的,頻頻失手,一看就不是認真下的,恐怕是哄著寶珠玩兒。

    思及葉京華對趙寶珠回護的態度,太子一時皺起了眉,這兩人不免也太親近了些?

    他坐在窗邊,將思緒在腦子里過了兩圈,這一路上葉京華都和趙寶珠住在一輛馬車里,到了驛站才會分開。不過本來車隊住了他、張氏夫婦與寶珠的爹爹,空間有些吃緊,倒也無可厚非。

    太子想了一會兒,抬起頭,終究是把事情放在了一邊。現在上上下下伺候的都是葉家的人,雖然做事恭敬勤勉,但到底不是他的人,也不好叫他們去打聽什么。

    一切待回京再說吧。太子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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