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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進京

    看到那些銀票,趙寶珠倒是下了一跳。他哪里見過這么多錢?一時拿著滿滿一匣子銀票不知如何是好:“這是皇上賞的?怎么無緣無故賞這么多?”趙寶珠拿著賞錢,倒像是拿著燙手山芋一般。

    葉京華見他這幅模樣,好笑地勾了勾唇。自己往日里給他的那些物什,哪個換成金銀不比這一匣子銀票多?趙寶珠倒像是被這些銀票嚇著了似的。

    “皇上賞賜你我尋回了太子,這是大功一件,賞賜必定不止這些,你且放心拿著吧。”隨即他順勢將自己的那一份也塞給趙寶珠,在榻上坐下:“這你也替我收著。”

    趙寶珠瞪圓了眼,抱著兩匣子銀票,慌張地看向葉京華:“這、這怎么行呢?少爺——”

    葉京華已躺在了榻上拿起閑書來看,道:“有什么不行?自古以來,都是娘子管家。”

    趙寶珠被鬧了個大紅臉,嘟嘟囔囔好半天都沒說話,嗔了葉京華一眼,推了推他:“少爺給我這么多錢,我又不會管,少爺還是拿回去吧。”

    葉京華將書蓋在了面上,不予理會。

    趙寶珠見他這裝聾作啞的模樣,一時氣急,將匣子丟開,低下頭去咬葉京華的肩膀,卻也并不用力,小貓磨牙似得。

    葉京華被他鬧得煩了,一抬手將趙寶珠摟在了懷里,一轉身將他箍著躺倒榻上,腿也壓住:“陪我睡一會兒。”

    趙寶珠臉一紅,一下子便不鬧了,乖乖靠在了葉京華懷里。

    不久后,兩人的呼吸變得悠長起來,在狹窄的客棧里,倒是一片歲月靜好。

    ·

    有了通州守衛帶著騎兵開道,葉家的車隊一路上走得更順暢了。

    隨著元治帝得知消息,雖然壓著沒有在明面上宣揚,但地方一些消息靈通的官員多少看出了些端倪,一時路過州縣長官都是打起了十二萬分警惕,因皇帝發話要葉京華及其車隊速速歸京,這些官員也不敢行什么宴請之事,只能提前把官道驛站等都打點妥當,以便葉家車隊能通行無阻,以最快的速度抵達京城。

    出了蜀山,路就好走多了,因著各州心照不宣的配合,葉家車隊的行程被硬生生縮短了一倍,初春時,便抵達了京城。

    太子進京這日,一大早南華門外便被宮中禁衛軍圍起來,閑雜人等被盡數清退。

    現今,元治帝親自帶領一干宮妃,皇子皇女,連帶著朝中文武百官,在南華門前站成一排。

    京城已多年沒有這么大的陣仗了,故而在場的禁衛軍以及百官都繃緊了面皮,生怕出什么錯漏。站在最前端的元治帝更是眉頭緊鎖,滿面焦急得伸著頭望向道路盡頭,勉強保持著帝王威儀在沒有急得在原地走來走去。

    在一眾期待的眼神下,辰時二刻,車隊在朝陽之下的輪廓緩緩出現在道路盡頭。

    待馬車行至近前,元治帝根本等不及,一腳踢在旁邊夏內監的小腿上:“還不快去!”

    可憐的夏內監一大把年紀了,一路小跑到了馬車面前。然而待簾子掀開,太子根本不用他扶,便自己跳下車了。

    進京之前他換上了先前的舊衣,赤紅的衣袍上金龍自腰間盤桓于胸膛,腰系玉帶,頭戴東珠紫頂寶冠。他跳下馬車,抬起頭,面容剛毅,目光炯炯望向不遠處的皇帝。

    元治帝心神巨震動,不禁放開了背在身后的雙手,上前了兩步。

    “父皇——”

    太子大步流星,走到元治帝面前,一下子跪在了地上,俯首道:*“兒臣不孝!”

    元治帝多么剛強的一個人,聽到這句話,眼圈卻一下子就紅了。

    他看著跪倒在自己腳邊的兒子,四年杳無音訊,他雖嘴上不愿承認,多少個凄風苦雨的深夜,也曾暗自動搖,叩天問地,為何要收走他最愛的一個兒子,復又深思,不知他百年之后要如何跟早逝的亡妻交代。

    元治帝閉了閉眼,到底按住了胸中洶涌的情緒,俯身將太子親手扶起:“瑱兒,快起來。”

    他將人扶起來,抬頭細細打量這個比自己還高了小半個頭的兒子,發覺他黑了些,身形更加結實了,面上神采奕奕,既沒有缺胳膊少腿,也沒有沉疴纏身,還是四年前那個器宇軒昂的東宮太子。

    元治帝心中思緒萬千,最終卻只是拍了拍兒子堅實的臂膀:“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聲音中竟有絲微不可查的顫抖。

    太子見父皇這般,也紅了眼圈,喉間滾了滾,聲音低啞:“兒臣不孝,讓父皇操心了。之前臣不慎摔傷了頭,四年來竟都糊涂著,是兒臣無能。”

    元治帝聞言,思及兒子這次遭的罪,心里愈發難受:“別說這些了,都是朕不好,無端端將你派到那種地方去,叫你如此涉陷。你若出了什么事,朕百年后也無法同你母后交代。”

    聽到這番話,在場的文武百官都是心頭一顫。自古以來,百官都忌諱直言皇帝之失,沒想到皇帝如今竟然直接就將這樣的話說出來了,還言及了先皇后……看來,皇帝到底是看重先皇后與太子殿下。

    朝臣中人心浮動,太子聽了父皇這話,卻是心里難受:“父皇言重了,為父皇效命,本是兒臣分內之事,不能為父皇分憂是兒臣之過。況且如今兒臣好好的,想必母后有在天之靈,也會體諒父皇的。”

    元治帝點了點頭,道:“待回宮,還是要讓太醫給你好好看看。”摔到頭可不是小事,且太子失憶整整四年之久,若留下什么病根就不好了。

    太子順從地應下。

    到底是當著文武百官的面,元治帝收斂了情緒,拉著太子回過身對眾人道:“如今瑱兒回歸,乃是先祖在天上保佑,待一切安排妥當,朕和太子便去北山陵一趟,好好祭奠一番先祖。”

    眾官聞言,心下皆是一凜,這祭祖可不是小事。自古以來,都是有望大位,承擔著江山社稷的皇子才會被皇帝派去祭祖。要知道在太子失蹤的幾個念頭里,年年祭祖都是皇帝親自去的,也沒讓寵愛的五皇子去。這會兒太子一回來,就要去祭祖,這便讓眾官心下都有了成算——這是讓他們將心思都收攏了,還是如同往常一般尊敬太子呢!

    一時間,滿朝文武百官皆朝太子與元治帝跪拜了下去,齊稱:“臣等恭迎太子殿下回京——”

    太子看向百官,嘴邊啜著笑,目光掃過眾官,抬了抬手道:“諸位不必客氣,都起來吧。”

    眾官這才起身,其中幾年來老老實實、未曾摻和進議儲之事的都神情坦蕩,有的還能向太子笑一笑,而那些暗地里動了些手腳,有擁立五皇子傾向的官員就心虛多了,都低著頭不敢吭聲。

    太子將眾官情態盡收眼底,面上倒是看不出喜惡,只是當目光落在雙眼通紅的曹尚書身上時,神情柔和了一瞬:“曹大人,好久不見。”

    先皇后的親爹,太子的親外祖曹尚書此時已是激動得兩眼漲紅,見太子看過來,登時潸然淚下,看了他好一會兒才彎下腰,俯首行禮:

    “老臣——見過太子殿下。”

    太子神色一動,露出幾分不忍之色,迎上去將曹尚書扶起來:“外祖不必多禮。”他微蹙著眉,溫聲道:“是瑱兒不好,讓外祖擔心了。”

    曹尚書喜極而泣,淚眼朦朧地看著這位外孫,面上老淚縱橫:“殿下、能見殿下平安歸來,老臣就算是當即死了,也能無憾,就算是到了地下,也能對小女有所交代啊——”

    除卻元治帝,聽到太子回朝的消息,最高興的便要屬曹尚書了。

    曹家說起來,也算是世代望族,可到了曹尚書這一代,因著他能力只能算是勉強夠格,雖是兢兢業業做官,元治帝對他卻遠稱不上是重用,眼見著有了要中落的跡象。還是后來曹皇后嫁給了彼時還是王爺的元治帝,后成了皇后,又生了李瑱這個有能力又受寵的嫡子,曹家才重回巔峰。

    自曹皇后去世之后,曹家上下的榮辱便都系于太子一人身上了。

    太子尚在時,曹尚書自認在朝中還能與葉家勉強抗衡,然而這幾年太子失蹤,葉家一脈在朝中如日中天,曹尚書眼看著卻一點辦法也無,幸而如今人找回來了。

    曹尚書看著太子,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哭的說不出話來。太子也是神情沉痛,溫聲安撫,到底讓曹尚書的情緒平復下來,由曹濂扶到了一邊。

    眾人見太子待曹家如此親近,一時心思浮動,不少人的目光都暗暗飄到了葉家頭上,特別是著重打量葉相的神情。可惜在百官之前,葉執倫姿態端肅,神情淡然,一絲情緒都不露,通身都是宰相的氣派,倒是襯得方才痛哭失聲的曹尚書有些輕浮。眾人從他身上看不出什么,都悻悻地收回了目光。

    見過朝臣后,太子轉過頭,看向眾宮妃,皇子皇女那一邊。

    見太子看過來,站在宸貴妃身前的五皇子眼眸一亮,脆生道:“太子哥哥!”

    當即撒丫子就要往太子面前跑,卻被身后的宸貴妃一把拉住。似是為了應景,宸貴妃今日穿了一身玫紅裙裝,紅裙繡白梅,襯得她通身肌膚如輕雪般晶瑩,面容艷麗無雙。

    她拉住五皇子,輕聲細語道:“不許無禮。”

    五皇子登時定住,一雙鳳眼巴巴地看向太子。

    太子見狀失笑,向宸貴妃執晚輩禮:“問宸貴妃安。”而后看向五皇子,朝弟弟招了招手:“瓚兒,過來吧。”

    宸貴妃見狀,便放開了手。五皇子立即撒歡似得跑向了太子,一把抱住了哥哥的腰,抬起雙鳳眸眼巴巴地看著太子:“太子哥哥,我好想你。”

    太子接住弟弟,神色變得柔和:“瓚兒長高了。”

    五皇子驕傲地挺直了小身板:“我長高了許多了!”

    太子大了這個最小的弟弟整整一輪,也算是看著他長大的,他和葉京華關系好,待李瓚也十分親近,幾乎說得上是長兄如父。眼見著男孩兒又躥高了一節,已是個半大的少年了,可眼神還如以往一般懵懂清澈,不禁有些心疼地摸了摸弟弟的額角:

    “這么大了,還冒冒失失的。”

    五皇子對太子回朝這件事是真心感到高興,嘟著嘴道:“太子哥哥不在,小舅舅也不理我,不就冒失了?”

    太子聞言,微微一頓,很快想通其中的關竅,勾了勾唇,往五皇子背上輕輕拍了一下:“貧嘴。”

    元治帝站在一旁,看著他們兄弟相處和睦,摸了摸下巴,很是欣慰地笑起來。

    在場中人此刻最不開心應該就是宸貴妃了,但她自來是個有名的冷美人,面上神情淡淡也是尋常,故而也沒叫他人瞧出端倪來。

    此刻,后頭的馬車也陸陸續續地跟著到了,趙寶珠一下馬車,便見到滿眼紫的紅的官袍,都是朝中一品、二品官員的服制,還有另一邊宮妃娘娘們金光閃閃的滿頭珠翠,登時心頭一緊,額上立刻泌出冷汗。

    雖然想過太子回京陣仗會很大,可如今眼前的一切還是遠遠超出了他的意料。

    趙寶珠一時非常緊張,葉京華似是察覺到了他的僵硬,下馬車后頓了頓,待趙寶珠跟上來,才領著他一同上前跟元治帝行禮:

    “臣葉京華/趙寶珠,見過陛下——”

    聽到他們的聲音,元治帝驀地轉過身,看見葉京華與趙寶珠之后雙眼驟然一亮,疾步上前,先是把葉京華扶了起來:

    “慧卿!”元治帝滿面笑容,拍了拍他的肩膀,極其鄭重地說:“這件事,朕得好好謝你。”

    葉京華此次將太子護送回京,上上下下的事情都打點得十分妥帖。特別是他在尋回太子之后能夠立即差人快馬加鞭將信息送入京城,期間沒有引起任何騷亂,讓元治帝十分滿意。

    葉京華低眉斂目,立即道:“此乃臣之本分,陛下不必言謝。”

    元治帝十分滿意,虎目中光芒閃爍,眼中全是贊賞,大笑著贊道:“慧卿不愧為國之重臣!”

    此言一出,在場的朝臣皆是一凜。要知道葉京華由科舉入仕不過一年,元治帝竟然就口稱他為’重臣’——其中的信任與器重可見一般。

    眾人心驚的同時,方才還幸災樂禍地想看葉家笑話的幾人更是宛若被人甩了個耳光。看看面色泰然的葉相與宸貴妃,和元治帝站在一起的葉京華,以及面帶笑意的太子,他們登時覺得面上火辣辣的。人家才是正兒八經的皇親國戚,一家子和和美美的,全沒有他們這些’外人’揣測的余地。

    然而下一刻,他們眼見著元治帝放開了葉京華,忽然轉而扶起了在他身邊跪著的另一個官員。

    該官員穿著藏青色仆雀官袍,身形清瘦,看起來年紀很輕,在看到元治帝時清秀的面龐上透著些掩飾得不太好的慌張,看起來是個方入官場的青瓜蛋子。

    之間元治帝扶起來他,忽然朗聲大笑,挾著少年的雙臂高聲道:“趙寶珠!你可真是朕的福星啊——”

    此言宛若石破天驚,砸在在場眾多官員頭上,諸位大人眼冒金星,幾乎要將眼球自眼眶中瞪出來,不可置信地看著站在眾人中央、有些不知所措的少年:

    ——這又是誰?!!

    第102章 授官

    趙寶珠此時沒工夫去留意周遭的人群,他在元治帝的贊揚下緊張地幾乎有些站不住腳,結結巴巴道:

    “陛、陛下謬贊了,這不過是臣、臣僥幸——”

    太子在后頭看著,覺得自己幾乎看見了少年的魂魄從哪蒸得通紅的臉上飄出來,若不是戴著烏紗帽,恐怕頭發都要飄起來了。

    太子輕笑了一聲,適時上前解圍:“寶珠確實是好福氣,沒有他和京華,兒臣現今恐怕還糊涂著呢。”而后,他看了眼滿面漲紅的趙寶珠,知道他窘迫,不著痕跡地將話題引開了些:“不止是寶珠,趙家村的諸位鄉親都對兒臣十分友善,這幾年,若不是他們襄助,估計兒臣都不能這樣好好地站在父皇面前了。”

    元治帝聞言,感嘆道:“果然是山清水秀,人杰地靈之處,民風如此質樸,倒也不怪能養出趙卿這般純直有福之人。”

    趙寶珠接連著被太子、皇帝兩個地位最尊崇的皇族成員夸獎,簡直覺得自己似是踩在云端一般,不過就算到了這個時候,他也沒忘記禮數,俯下身朝兩人道:

    “微臣代鄉親們謝過陛下,謝過太子殿下——”

    “哈哈哈哈,好、好!”

    元治帝龍心大慰,此刻是真的看高了趙寶珠一眼。他本是不信祥瑞之說的,但趙寶珠先是幫他解決了葉京華這樁麻煩事,回次鄉竟然又找回了瑱兒,如此地恰到好處,實在讓他不得不生出了幾分迷信。就算沒有旁的,趙寶珠也定是個有福氣的,元治帝看著趙寶珠附下身,頭都快要埋到地上了,立下如此大功,卻依舊是幅萬分恭敬的模樣,心中萬分的滿意。

    這等有福氣又能干的孩子,還是得重用才是。元治帝暗暗想著,覺得自己先前給他扒拉的去處果然十分合適。

    就在這時,張氏夫婦也從后面的馬車上下來了。

    老夫婦哪里見過這樣的大陣仗?一時面上滿是惶恐,可好歹還記得一路上趙寶珠反復叮囑的話。老兩口看向和他們鐵牛站在一起、穿著金光閃閃繡龍袍子的人——想必這就是皇帝了!

    老兩口誠惶誠恐,互相攙扶著走到元治帝面前,就要跪下——

    “草、草民拜見皇帝陛下,拜見太子殿下——”

    然而他們話還沒說完,元治帝就一個跨步上前將兩人穩穩扶住,激動道:“兩位可是張氏夫婦?”

    張氏夫婦準備好的腹稿一下子被打斷,愣了一下,點了點頭:“回、回皇上,是……”

    元治帝登時面色一變,拱手朝兩人微微俯下身:“二位恩人,請受我一拜!”

    此言一出,諸官員皆是一驚。

    張氏夫婦更是驚訝地張大了嘴,看著一國之君、本朝天子朝他們兩個鄉野村民地下頭顱,老兩口被嚇壞了,急忙去扶:

    “皇上,皇上、這可使不得啊——”

    元治帝卻是一臉肅穆:“二位是瑱兒的救命恩人,此等大恩若不相報,朕不就成了那背信棄義之徒?若是如此,朕又有何臉面統率萬民?今后二位就是朕的恩人,瑱兒的義父母。”

    這番話聽得張氏夫婦完全愣住了,還沒等他們消化完其中含義,元治帝回過頭,虎目瞪向太子:“還不快滾過來拜見義父義母,朕教你的孝悌之禮都忘了嗎?”

    太子雖是被罵了,臉上卻浮現出笑容,快步上前。夏內監眼疾手快地在他膝下放了兩個蒲團,太子雙膝下跪,結結實實地對著張氏夫婦跪拜下去:“瑱兒拜見義父、義母。瑱不孝,只能傾盡全力供養義父義母安度晚年,以報義父義母救命之恩。”

    張氏夫婦聽到這番話,見這么高大的兒子一下子跪倒在自己面前,眼淚潸然而下,心中因著往日見不著兒子而生出的傷心怨懟登時煙消云散:

    “好孩子,快起來,快起來。”

    老兩口面上眼淚縱橫,伸出枯瘦的手顫顫巍巍地將太子扶起來,淚眼朦朧地看著兒子英俊的面龐:“殿下能有這份心,對我們就足夠了。我們夫妻福薄,膝下無子,這些年多虧了殿下,日子才過的好些——這也、也是殿下對我們夫婦有恩啊!”

    這幾日他們倆也算是想明白,若’鐵牛’真是太子,那在趙家村的這幾年反倒是耽誤他了。這么一個又孝順又能干的好孩子,合該過上金尊玉貴的日子。

    只要鐵牛過的好,他們便安心了。

    太子聽了這番話,心下登時酸澀無比,看著老夫婦真摯慈愛的目光,一時紅了眼眶。

    老夫婦如此澄澄愛子之心,即便在場心硬如鐵,城府深沉的五公九卿也不禁有所觸動,幾個心思敏感些的宮妃已經低頭拭起淚來,宸貴妃也不禁微微動容,摟緊了五皇子。

    元治帝見狀,安撫似得拉起宸貴妃的手輕輕拍了拍,環顧四周,心下還是滿意的。

    這場風波若是能成為一場君臣相宜,忠孝節義的佳話傳出去,便能免去許多事端。太子失蹤四年又驟然回京不是小事,未免那些個小人肆意揣測生出事端,還是一開始就將事情定性為好。拋開元治帝本身對趙家村的與張氏夫婦感官良好,就算是為了太子的名聲著想,以后還是得找塊兒好地方將張氏夫婦好好榮養才是。

    元治帝一邊兒安撫寵妃,心中已開始盤算如何讓諸事以最快的速度回歸正軌。

    太子離朝四年,朝局大變,若想讓權勢回歸東宮,不免有一番傷筋動骨。

    此事需好好籌劃一番,也需有能人在旁輔佐。

    元治帝見太子與張氏夫婦說得差不多了,向身旁的夏內監使了個眼神。夏內監立刻一點頭,急步上前,’唰’地一下從身后抽出張明黃色的圣旨來,略清了清嗓子,揚聲道:

    “青州知府葉京華,無涯縣縣令趙寶珠,上前接旨——”

    趙寶珠正被感動得眼淚汪汪呢,猛地被夏內監點了名,驟然一驚,趕緊跟葉京華一起跪在了地上。

    夏內監胸膛起伏,深吸一口氣,用全場都能聽見的聲音道:

    “青州知府葉京華,博學宏才,學貫經史,領青州知府之職,才通世務,屬文切實,陳善有據,復又護送太子回京,甚慎爾之,實賴股肱之任臣,擢遷為戶部清吏司少卿。”

    “無涯縣縣令趙寶珠,剛正不阿,敢于人先,愛民如子,清鄉紳世族兼并盤剝之弊,其性之善,其行之良,堪稱國之良才,擢遷為吏部考功司員外郎。”

    此言一出,四座皆驚!

    甚至當著元治帝的面,周遭的群臣中都傳出了輕微的抽氣聲。

    戶部少卿乃正四品,上邊兒就是左右侍郎和戶部尚書。吏部員外郎乃從五品,堪堪已經夠上了上朝聽政的資格線。

    且那可是戶部’清吏司’的一司之長,總管天下各州縣的人口物產增減以及稅收之事,乃是不折不扣的實權衙門。吏部更不用說,自古以來便有’天官’之稱,考功司負責天下文官之績效考核,升遷任令,向來都是萬人爭破頭的肥缺!

    還有無涯縣?那又是什么犄角旮旯的地方?

    諸位大夫都被這道圣旨給完全搞蒙了。葉京華倒也罷了,他是葉相的麒麟兒,多年前便由皇帝欽定的儲君輔臣,如今太子回歸要將他提溜起來倒也是尋常。

    可這趙寶珠又是何方神圣?

    一個芝麻大點兒的縣官,怎么就能忽然升了京官,還是這么要緊的位置?!難不成就是為了他找著了太子?

    諸位在官場沉浮幾十年的大人們不知多少年來頭一次碰到這么讓他們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紛紛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得看向同樣一臉震驚的趙寶珠,目光犀利得幾乎能穿透趙寶珠的面皮——若這后生崽子這幅樣子是演出來的,那倒是真的不得了,不會是從什么偏僻地方鉆出來的妖精吧!

    百官之中,不知底細的人面上交替出現著震驚、狐疑、嫉妒、茫然等種種情緒。其中以吏部曹尚書反應最大,圣旨一出,他便一臉不可置信地轉頭瞪向趙寶珠,復又回頭看向一邊兒滿面笑容的元治帝,嘴唇微微動了動,似是想說什么,可礙著當場大喜的氛圍還是閉上了嘴。

    知道底細的,如曹濂等、常守洸等人神色則是異常復雜,心中有萬千思緒,卻又不敢露在面上,目光在葉京華、趙寶珠兩人身上轉來轉去。而站在最前端的葉相倒是面色如常,只是當圣旨宣告之時,眼睫微微一顫,目光極快地在跪在地上的少年身上一掃而過。

    兩道圣旨念完,夏內監長舒一口氣,然而還未等兩人接旨,他又拿出另一封圣旨,高聲宣道:

    “葉京華、趙寶珠尋回太子,護送入京,天歸紫薇,重鎮中宮,寬慰朕心,特此賞黃金萬兩,更賜宅院一座,桃木鑲玉美人榻一座,榆木梅蘭君子屏一扇,五彩琉璃盞兩鼎——”

    夏內監洋洋灑灑念了一系列賞賜,足足有數十樣,這才堪堪停下來,滿是皺痕的面孔上笑得五官全都皺起,俯身朝兩人道:“兩位大人快接旨吧。”

    趙寶珠已經快被嚇暈過去了,整個人渾渾噩噩,連后來夏內監說出的那一連串賞賜都沒聽清,一時都不知道起身。員外郎可是五品的官兒,比當初將他派去青州的那個主事都還要高了!還有考功司……那是個什么地方?

    趙寶珠還不知在場的諸位公卿侯爵都在疑惑同樣一個問題,也沒意識到這是個多么不得了的賜官,只是呆呆愣愣地想,少爺在戶部,他在吏部,也不知道隔得遠不遠。

    幸而夏內監早有準備,兩、三個小太監一擁而上,將兩人扶起來。

    葉京華從頭到尾神情十分得體,沒有露出一絲一毫的不妥之處,只是當聽到趙寶珠被派去吏部之時,眉頭微微一蹙,但抬起頭來時,又是一派鎮定泰然了:

    “臣接旨。”

    趙寶珠聽到他的聲音,這才一激靈清醒了過來,趕忙俯身道:“謝陛下隆恩——”

    見兩人都接下了旨意,元治帝面上的笑意更深,見弟弟終于回升了京官,宸貴妃也是松了一口氣,只是有些疑惑地看了趙寶珠一眼。

    元治帝走到兩人身前,看著一個神情淡然,一個還有些茫然的兩個臣子,笑著拍了拍兩人的肩膀:“你們兩個都是好的,今后都要好好磨礪才是啊!”

    趙寶珠張了張嘴,神情立即整肅,趕忙躬身道:“臣遵旨,臣必不負皇上今日之恩——”

    葉京華看了他一眼,神情緩和了幾分,俯首道:“臣亦然。”

    元治帝看著他們兩個恭順的樣子,登時龍心大悅,撫掌大笑:“好、好、好——”

    第103章 談話

    宮門前的這出大戲之后,太子回宮的消息不出一個時辰便在京城間傳遍了。

    無數人被驚得一個鯉魚打挺就從榻上翻了起來,馬不停蹄地派人出去打聽消息,待搞清楚了來龍去脈,皆是下巴掉到了地上——太子竟然失去了記憶,在益州某個小村莊做了整整四年的農民,還被正巧被陪友人回鄉的葉家二公子葉京華撞了個正著!

    如此跌宕起伏、恐怕寫進話本里都嫌離奇吧!

    但不管人們如何議論,太子活得好好的,由元治帝親自迎接,向眾臣宣告東宮紫薇回歸,儲君之位不可動搖,這是板上釘釘的事實。

    一時間,這幾年日漸式微的太子黨一下挺直了腰板,以曹家為首,簡直是春風得意,日日宴請賓客,往年來的郁氣一掃而空。

    而那些個暗中已經改換門庭的舊日太子黨,則是戰戰兢兢,日日閉門不出,如陰溝里的老鼠般日日害怕被人揪到日頭底下清算。

    而擁立五皇子的朝臣則個個都跟霜打了的茄子一般,心里垂頭喪氣,面上還要撐出一副高興的模樣,暗地里確實牙都快咬碎了——誰知道太子竟然還能回來?!四年、都四年了啊!

    而另一邊,葉家卻是一切如常,巍然凌駕于眾臣之上,依舊是朱門繡戶,京城權貴之首。

    眾人看著都分外眼紅,不因葉家之權勢,而是因其權勢能夠風雨不動,不論未來天下歸于誰,葉家似乎都能安然如山。

    可他們再眼紅,又能如何?誰讓人家生了好兒女,女兒是宸貴妃,兒子又新提了戶部少卿,與東宮交情甚篤,一看就是來朝眾臣,真真是莊家通殺,讓嫉妒的心都生不起來。

    他們這些閑人,還是各自掙命去吧!

    然而葉家內部,實則并不似外人所見的那般平靜。

    葉府,主屋繡房之中。

    葉府本家里邊的陳設比葉京華的小葉府更加精美,主屋中六扇紅漆門層層相對,門邊兒放著紫檀雕鶴案,上面立著各式青玉花瓶,插著各色花卉,如今天氣回暖,屋子里的炭盆都撤了,幾個容貌嬌美的丫鬟伺候在美人榻周圍。

    葉夫人斜倚在美人榻上,由丫鬟伺候著喝了一口茶,略微蹙起眉,咳嗽了兩聲。

    葉京華坐于她對面,道:“母親前些日子感染風寒,如今可好些了?”

    葉夫人用絲絹按了按嘴角,丫鬟忙將茶換了,遞上一盞溫水,葉夫人喝了半盞,才道:“無礙,日前宮里派了胡太醫來開了方子,如今已好多了。”

    葉京華聞言點了點頭:“胡太醫醫術精湛。”遂又道:“如今天氣變幻異常,還請母親多加珍重身體才是。”

    聽著兒子關心自己的話,葉夫人面上柔和了些許,眸中有些許欣慰。跟她那個木頭似得大兒子比起來,還是這個小兒更加貼心。

    這時,一個丫鬟走入房中,裊婷行至葉夫人身前,俯身奉上一碗藥汁:“夫人,該是用藥的時候了。”

    葉夫人接過藥碗,抬眸一看,目光落在丫鬟艷麗的眉眼上,心中微微嘆了口氣。

    早年間為了小兒的婚事,她把身邊兒伺候的人全換成了姿容出眾的丫鬟,還強派了幾個最出眾的去葉京華身邊兒伺候,誰知媚眼都拋給了瞎子,她兒竟然喜歡上了一個男孩兒。

    葉夫人正在感慨,便聽葉京華道:“寶珠如今在何處?”

    葉夫人心中一頓,萬分無奈地回過頭。

    她以往覺得小兒宛若養在府上的一只仙鶴,每日就是姿態縹緲地在那站著,若即若離,高傲出塵,待她不親近便也認了。現今仙鶴還是仙鶴,不過一開口就是’寶珠’、’寶珠’。

    葉夫人挑了挑眉,道:“怎么?在自家府里還能給你搞丟了不成?”可她到底了解小兒的性子,知道他沒把人放在眼皮子底下就不安心,便道:“在隔壁吃果子呢,明露、明婧,伺候著,你就放心吧。”

    說罷她還打趣道:“你也是,連果子也不知道拿給人吃。今兒廚房新做了桂花栗粉糕端出來,拿給他吃了,高興得跟什么似得。”

    伺候的明露、明婧可是跟她說了,說是趙小公子吃得開心,一整盤糕點半刻鐘就下肚了。聽得葉夫人好一陣笑,心想難不成小兒這么小氣?平日里竟也不拿些好東西給人吃?

    誰知葉京華一聽,便皺起眉:“母親不要給他多吃,日前我還聽他說牙疼。”

    趙寶珠嗜甜,往日里因著家境貧寒吃不著什么好的,現今還不放開了肚皮吃?雖有葉京華管著,但他手段頻出,時而耍賴時而撒嬌,總是哄得葉京華手松。但聽聞他牙疼之后,葉京華便狠下心,將府里的甜食都一概封了起來。

    葉夫人一聽,倒是沒想到這一層,登時’喲’了一聲,朝身邊兒的丫鬟吩咐道:“去傳我的話,不許再給他吃,再拿盞茶去漱漱口。”

    丫鬟應了聲,急忙轉身出去。

    待人出去了,葉夫人回過頭,好笑地看向葉京華:“你這孩子,往日真不知你還有如此細致的時候。”

    葉京華心細,世上很少有他辦不周全的事,但他對自己的心力卻十分吝嗇,不上心的事情是半點兒力都不會出的。

    葉夫人嘆了口氣,意有所指道:“你這份心,若是能用一半在你外甥身上便好了。”

    葉京華默然,半晌后道:“怡兒年幼,自有三姐操心。”

    他口中所指,是年前嫁與侍郎府的葉家庶三女誕下的幼子。

    葉夫人聞言,自美人榻上坐起了些,恨鐵不成鋼地瞪了他一眼:“誰說她了?”

    葉京華自然知道葉夫人想說的是誰,斂眸沉默。

    葉夫人瞪了他半響,胸中氣悶,到底是嘆了口氣,揮退了周圍的丫鬟:“你們都下去吧。”

    眾丫鬟剎那間都停下手中的活,悄無聲息地便下去了,屋中只余母子二人,一時屋內分外寂靜,春風自窗外穿堂而過,帶來微弱的暖香,此時主屋后頭的院子里已有幾株藍眼菊與迎春花開了,紫黃一片分外好看,然而屋內之人卻沒心思欣賞美景。

    葉夫人抬眸打量了一下葉京華的面色,見他并無開口的意思,微微清了清嗓子,開門見山道:“五皇子之事,你到底是個什么想法?”

    葉京華沒有應答,拿起桌上的茶盞喝了一口。

    葉夫人見狀,已知道他的態度,可到底是不甘心,咬了咬唇道:“不說別的,如今你也有了官身,常常進宮去教一教他讀書,也是好事啊。”

    這個’他’自然指的是五皇子。自從太子失蹤后,葉京華有意避嫌,無事基本不往宮中去,對五皇子的學業也是撒手不管。宸貴妃為了這件事都跟葉夫人哭訴過好幾回了,小五頑皮,眼看著大了,少傅少保哪里管得住他,這些年學識不增反降。

    葉京華聞言,將茶盞放下:“五皇子不是讀書的材料,又何必逼迫。”

    葉夫人聞言,噎了一下,隨即不服道:“怎么就不是材料了?往日你在宮中伴讀之時?不就念得很好?皇上都夸他的課業呢——”

    葉京華默然不語。

    五皇子好歹是皇家血脈,又自小耳濡目染,自然差也差不到哪里去。往日的課業那也都是他與太子聯手逼迫出來的,字看著一個一個寫,文章一句一句改,當然過得去。但更重要的是這孩子的心性,五皇子長到十四歲上,還是一幅孩子的模樣,希望有人能哄著他,非常嬌氣,做個幼子當然無傷大雅,可全不是帝王的材料。

    葉夫人見他沉默,心里堵得更加厲害,她知道自己這個兒子一向都不支持五皇子去爭搶儲君之位。可是眼看著前幾年形式好不容易明朗了幾分。哦,現在太子忽然回來,他們就得乖乖讓位?葉夫人實在憋屈得慌。

    “你就知道胳膊肘往外拐——”葉夫人氣急,’噌’地一下從美人榻上站起來,絲毫不見方才病弱的模樣,指著葉京華罵道:“你就知道跟太子關系好,可曾為你姐姐和你外甥*想過?!待日后太子登基,你姐姐怎么辦?是要送她到廟里當姑子去還是隨便丟到哪個冷宮里不管了?亦或是直接讓她抹了脖子殉葬了事?你外甥又怎么辦?他還那樣小——”

    葉夫人說著眼淚便下來了,一幅傷心至極的模樣,揪著手帕就俯到美人榻上開始哭。

    葉京華顯然是見慣了這等場景的,神情并沒有多大的變化,而是等葉夫人哭了片刻,才道:“母親多慮了,太子仁德,不會為難貴妃和五皇子的。”

    葉夫人哭聲一滯,轉過頭瞪向葉京華:“你怎么能確信?太子是仁厚不假,可誰知道待他做了皇上還是不是一樣?”

    她說這話,本不過是不甘心。然而葉京華聽了,卻一反常態地沉默了兩息,復才道:“人心易變的道理兒子自然懂得。”

    葉夫人聞言,還以為他回心轉意,露出期盼的眼神,然而下一刻,葉京華便抬眸道:“可兒子也知道,若是五皇子執意爭儲,貴妃與葉家恐怕會死無葬身之地。”

    元治帝再寵愛宸貴妃與葉家,也不代表五皇子能做儲君。在太子面前,五皇子可以說是一點優勢都沒有的。

    言罷,葉京華斂眸,自座上站起,也沒有理會僵在榻上的葉夫人,輕聲道:“明日兒與寶珠要到新衙門上任,還需早做準備,就不在母親這兒用膳了。”

    說罷,他轉身離去,徒留葉夫人一人枯坐在主屋內。好半天后,她抬起頭,看向層疊的朱門后小兒翩然的背影,重重地嘆了口氣。

    ·

    另一邊,趙寶珠并不知道宅院深處還發生了一場這樣的對話,他只知道自己是被帶來吃了頓點心,就又被葉京華接回去了。

    他也沒想著關心葉京華與葉夫人說了什么,滿腦子都還是日前皇帝當著百官的面宣讀的賞賜,在回去的馬車上跟葉京華道:

    “皇上賜下來的東西怎么都是單個單個的?還有那棟宅子,我看還是少爺都拿去好了。”

    前腳迎了太子進宮,后腳各種金銀寶器就被拉到了小葉府上,趙寶珠自然認為這些都是皇帝賞給葉京華的。

    葉京華聞言,好笑地看了他一眼:“我拿去干什么?那些都是皇上賞你的。”

    趙寶珠詫異道:“賞給我的?”

    葉京華點點頭:“陛下體貼,那座宅院離我府只有一街之隔。”

    元治帝賞下宅院,又賜下眾多精致但不至過于逾矩的家具,顯然是給趙寶珠安頓所用。恐怕是為了他出身寒門,又驟然上京著想——京城的宅子可貴得很呢。

    “原來如此。”趙寶珠登時感動得雙眸泛光:“陛下竟然對我一屆臣子如此體貼,我日后必得勤勉做官才是。”

    趙寶珠感嘆,卻又憂慮起來,向葉京華道:“不過皇上怎么忽然派我去了吏部呢?”

    趙寶珠對吏部,甚至整個京城的官員系統都知之甚少,對吏部的了解僅限于當初將他派去青州的那個主事。想起這件事,趙寶珠還微微皺起了眉,他現在也算是看出來了,當初那吏部主事行事定有不妥之處。加之出了青州知府貪污一案,趙寶珠對吏部的印象倒不算十分好。

    葉京華看出他的想法,略點了點頭,道:“陛下恐怕與你是同一想法。”

    趙寶珠聞言,倒是驚了一驚,問:“陛下也對吏部不滿?”

    葉京華對他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道:“我朝太平盛世綿延百年,京中世族林立,朱門子弟大多靠蔭封入仕,由國子監入各部,仕途坦蕩。吏部乃選官任官之要部,為子孫綿延之便利,世族難免處處安插人手——”

    他看向趙寶珠,道:“陛下派你去的考公司,掌天下文官績效考核,常年便由世家掌握。前任員外郎乃朝陽長公主五世侄孫,年前因疾病去世,這才空了這個缺口出來。”

    趙寶珠越聽,眉頭皺得就越緊,公主的五世侄孫?那是什么外八路的親戚?這種八竿子打不著的人都能在吏部占此肥缺,可見吏部之弊早已根深蒂固。

    葉京華繼續道:“皇上早就對世家大族壟斷官場,肆意結黨營私大為不滿,但吏部中關系盤根錯節,一般人是動不了的——”

    他說到這兒,看了眼趙寶珠,聲音低了些:“你出身清白,正經科舉入仕,在京中沒有根基,但又有我與葉家在后支持……的確是個好人選。”

    說到這兒,他的眸色暗了暗。元治帝此招行得極妙,是放在臺面上的陽謀,可終究是利用了趙寶珠。私心下,他是不愿意讓趙寶珠摻和進這些破事里的。

    可——

    葉京華扭過頭,看向趙寶珠,便見他兩眼反光,似是全沒有介意元治帝將他推入了一個漩渦之中,道:“原來如此,那我可得好好籌謀,替皇上分憂!”

    葉京華的目光凝在他面上,心中微微嘆了口氣,將人拉進懷里低頭親了一口:“好,我們寶珠定能做到。”

    趙寶珠紅了紅臉,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樣,伸出雙手環住了男子的腰,抬頭道:“可這官也太大了,我心里沒底。”

    說起來,這個員外郎的官位可是比當初將他派去青州的那位主事還要高了。就算趙寶珠對京城官場了解并不十分深,卻也知道自己這官兒升得也未免太快了些。

    葉京華聞言,倒是頗有些不以為意,道:“無妨,你的兩位上峰左右侍郎大人人品皆清正,下面的那些小人之言你不必放在心上,唯一的便是——”他說到這兒,頓了頓,看向趙寶珠道:“便是曹尚書,他乃先皇后的父親,向來與父親于朝中兩立,不過你有尋回太子的功勞在身,想必他也不會為難你。”

    曹尚書和葉相不對付,已不是一天兩天了。不過他看重太子,也不好在明面上對趙寶珠這個有功之臣做什么。況且吏部一個員外郎,能見到吏部尚書的次數恐怕葉有限。葉京華對此并不十分擔心,而其余的那些個世家公子,必定是看不慣趙寶珠的——但是他們看不慣又有什么用呢?

    在葉家跟前,曹家尚且要避其鋒芒,其他的那些個便更加不足掛齒了。

    葉京華在心里將吏部各色人等都理了一遍,垂下眼眸,輕輕吻了吻趙寶珠的額角:“若有人為難你,定要回來告訴我。”

    趙寶珠聽了覺得好笑,官場上的事情怎么好拿來麻煩少爺呢?況且待少爺去了新衙門,應當是很忙的。不過他也逐漸摸清了葉京華的脾氣,知道不答應下來這人不會心安,便乖順地點了點頭:

    “我知道了,少爺。”

    葉京華聽了,方才滿意,愛憐地摸了摸趙寶珠的烏發。想到兩人明日便要各自去衙門報道,眉心便微微一蹙。真是煩人至極,早知如此,不如留在青州。

    第104章 走馬上任

    葉京華再發牢騷,也不能讓元治帝收回成命。

    次日一早,趙寶珠和葉京華由丫鬟們服侍著起身,各自穿上新官袍。

    在本朝,六品以下的低級官員所著官袍大多是碧色或玄色等不起眼的顏色。五品往上便有了上朝的資格,官袍便鮮亮些,趙寶珠的五品服是略淺的緋色,白圓領,胸口繡著飛禽圖。葉京華的官袍緋色更深,領子上也是拿金線繡的。趙寶珠見他穿上,倒是覺得很適宜,就是花紋的樣式素了些。不過官袍嘛,莊重是最要緊的。

    趙寶珠盯著看了一會兒,沒想到葉京華回過頭,一見他便眼前一亮:

    “你穿這個倒是好看。”

    葉京華揮退了要往他身上系香囊的丫鬟,上前將趙寶珠自榻上拉起來,來來回回看了好幾遍,滿意地點了點頭,道:“這個顏色襯你。”

    元治帝開了金口,下面的人自然是新制了官服拿來,成色針腳都比趙寶珠原先不知幾經人手的官袍好上許多。葉京華所言不虛,趙寶珠白,一身緋紅官服稱得他如同一塊瑩瑩羊脂玉。

    趙寶珠被夸得不好意思,道:“少爺也好看。”

    旁邊兒的眾丫鬟捂嘴輕輕笑起來,兩位主子感情如膠似漆,她們天天當場如同看情愛話本。

    葉京華沖他笑,又親手往他身上系了塊玉佩。兩人用過早膳,在馬車前分別,葉京華不住地囑咐他:“但凡有什么事,一定要差人與我說。”

    趙寶珠笑著答:“知道了,知道了。”

    到底還是要分開的。趙寶珠上了馬車,往城東的吏部衙門。

    吏部離小葉府并不遠,一刻鐘后,馬車便在門口停下。趙寶珠掀簾下車,大眼便見雄赳赳氣昂昂的四座石獅子,四扇八開朱漆門,門匾上掛著十余個燈籠,方圓十里無平民人家。

    饒是趙寶珠這段時間來已長了不少見識,看到這一畫面卻仍是不禁咽了口唾沫。

    他暗自提了口氣,抬腳行入。

    入第一道大門,日光暗下來,大堂里置了幾張桌椅,后邊兒放了極高的一樁木架,上面自上往下掛著花花綠綠一系列腰牌。

    趙寶珠大眼一看,便皺了皺眉。架子上的腰牌應是官員上任時領走,下職時歸還,如今時間已然不早了,這架子上頭近半數的牌子都還掛著。

    “誒!趙大人——”

    一個響亮的聲音于堂中響起,趙寶珠自木架子上收回目光,便見一個著石青色官袍的男子正朝他小跑過來,站定在他面前,彎下腰作揖道:

    “微臣江彥,見過大人。”說罷,還未等趙寶珠反應過來,他便轉頭疾言令色地招呼桌案前的一眾小吏:“還不快過來見過趙大人!”

    桌前的小吏便全跑過來,紛紛對趙寶珠作揖。

    趙寶珠還未被這么多人一齊拜過,趕忙道:“快起來,快起來,無需如此。”

    小吏們這才直起彎得快對著的腰,臉上掛著有些誠惶誠恐的笑意站在一邊兒。趙寶珠看了看他們,有些不知所措地將目光投向為首的江彥:

    “我初次到任,還不知底細,請問您是——”

    江彥忙答道:“回稟大人,下官乃考公司管事,這些都是我司小吏,大人隨意吩咐便是。”

    趙寶珠了然,看來這些就是他的下屬了。他第一次擁有如此多可以差使的人,一時很不習慣。這個名為江彥的主事看著三十歲上下,長了張圓臉、眼睛不大,笑起來眼睛眉毛都瞇作一團,看起來十分機靈。

    這么個肉眼可見年齡長于自己的人竟是他的下屬,趙寶珠頗有些不適應,抿了抿唇,問道:“若我沒記錯,考功司應有三名主事,另外二人呢?”

    江彥聞言,笑著答道:“大人說得對,我司還有王主事與陳主事,王主事今日家中老母生病,跟衙門告了假。陳主事嘛——”

    他話說到這兒,仿若意有所指地一停,頓了頓才陪著笑道:“陳主事,正在忙公務。”說罷,他便抬眼去打量趙寶珠的表情,

    誰知趙寶珠臉上并未露出他所預料的神色,而是微微點了點頭,很是贊同地說:“這樣很好,往后你們都不必迎我,公事要緊。“

    江彥登時一噎,沒想到趙寶珠會這么說。

    可很快他便調整了表情,點頭哈腰道:“是、是。”而后又忽然一拍額頭,似是想起了什么一般道:“哎呀!看我這豬腦子!”

    說罷他轉過身一溜煙跑到掛腰牌的架子前,自正數第四行取下一只,再跑回來呈給趙寶珠:“大人,這是您的腰牌。”

    趙寶珠低頭看了眼,紅漆頭的木牌,上面刻著官位,

    江彥滿面笑意,顯然非常會奉承,彎下腰就要親手給趙寶珠系上:“大人莫動,下官給大人戴上——”

    然而他剛剛彎下腰,就忽然看見趙寶珠腰間已然掛了一枚玉佩,其品相極佳,水頭十足,祥云紋與玉質碧紋齊平,一看就是價值連城的寶貝。

    江彥的動作一頓,正好,趙寶珠從他手中接過木牌:“不必如此,我自己戴就行。”

    江彥隔了半晌才直起腰,神色很是復雜地這個比自己小了十余歲的上官,那木牌也是吏部新制的,但戴在趙寶珠腰上,平白就被他那玉佩襯出了幾分粗糙來。

    趙寶珠將腰牌戴上,看了眼不遠處的架子,隨口問了一句:“如今吏部可是多有開缺?”

    開缺是官面上的說法,指的是官位因著前任官員離世,辭官,或貶黜等種種理由而空缺了出來。江彥一聽這話就笑了,道:“大人這是哪的話,吏部怎會有開缺呢?您這一項,便是唯一一個啦!”吏部掌天下官員任免升貶,這種衙門怎么會有開缺?

    江彥一邊兒回,一邊兒想著這趙大人未免也太青澀了些,怎么這個道理都不懂?他想著,便沒注意到趙寶珠聽到他的回答后微微瞇了瞇眼睛。

    “行了,你們都回去該做什么做什么吧。”趙寶珠朝一干小吏揮了揮手,而后轉過頭道:“考功司可是往這邊兒走?”

    江彥趕忙走到他身前,指著左側的廊道說:“是,是——大人自這邊兒走就是了。”

    趙寶珠朝他點了點頭,便抬腳往那邊兒走了。江彥落后他半步,抬起眼打量他這位年不及弱冠的新上峰。

    這幾日,’趙寶珠’這個名字可算是在京城傳開了。人人都想知道這個人是如何得了皇帝的青眼,忽然騰云駕霧,升得這么快!

    如今,朝中大多官員都只知道是這個趙寶珠找到了失蹤數年的太子,這才讓皇帝與太子兩位本朝至尊貴的人物對她另眼相看,私底下咬碎銀牙羨慕嫉妒這趙姓小兒的好運氣。

    然而眼力毒些的看出了其中的不妥——若是這趙姓小兒尋得了太子,那葉家的二公子又是怎么摻和進去的呢?那些有門路的下去一查,便發現先前葉京華忽然去了青州任知府,這趙寶珠正是青州底下一個小縣城的縣令。

    查到這一步的,便以為是兩人在青州任上結了緣。然而有些門路更廣的探查地更細些,便發覺這個趙寶珠與葉京華乃是一榜進士,而當初去夫子廟下場春闈,還有后來眾吏部到吏部領名牒,都曾有人眼見趙寶珠是自葉家的馬車上下來的。有心之人打聽到了這個消息,眾多傳言便流傳了出來,有的說趙寶珠是葉家外四路的窮親戚,本是上京城打秋風的,結果由葉家一路提攜,就考出來了。也有說他就是一個窮書生,但十分會攀附逢迎,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哄得葉京華待他比待親弟弟還好。

    江彥作為在吏部混了數十年的老油條,自然有自己的消息渠道。他是曹府上一個姨娘老家的親戚,當初也是托了曹尚書的關系進來的,聽聞有趙寶珠這個上官要開,趕忙托了人打聽。然而打聽來打聽去,卻發現市面上說什么的都有,倒是不能盡信任。

    可今兒見了真佛,江彥看到那枚玉佩,就知道這位趙大人與那位宰相家的公子必定交情不淺。

    看來這位之后還是要小心供著才是。

    江彥心下有了計較,這位趙大人和葉家公子究竟是什么關系尚且不論,他先是皇帝太子的恩人,后與宰相嫡子交情甚篤,若是過了幾年,皇帝和太子漸漸把這個恩人給淡忘了,那便再論,不過這幾年,光這兩座靠山就夠趙寶珠在吏部橫著走了!

    不過,尊敬是尊敬,這位趙大人看著卻著實是有些小家子氣了。江彥暗自里撇了撇嘴,想起方才趙寶珠有些局促的樣子,顯然是個沒見過世面的。

    他不禁心中生出些輕蔑,心中偏向了’葉家外四路上門打秋風的親戚’這個傳聞。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尚有更有能耐的人打聽出趙寶珠與葉京華曾一同被召入宮中、還被賞了對玉如意之事,更有心細之人發覺皇帝賜下的宅院就在葉家二公子單分出的宅院隔壁。能夠知道這些消息的人在朝中一只手都能數得過來,個個都是人精,自其中品出幾分味道,便駭然不敢再查下去,反而一個兩個跟鵪鶉般只言片語都不敢外傳。

    不過這些事,江彥無從得知,現在在他心中趙寶珠便是個身份尊貴的吉祥物。成日里說幾句吉祥話當尊佛似得供起來,想必便也無礙了。

    趙寶珠絲毫不如京中流傳的這些逸聞,他走到上掛牌匾「考功司」的屋子前,簡單環視了一些周遭。比起他的縣衙當然精致許多,但大體上還算得上得體,沒什么逾越禮制的地方。看來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前任員外郎還是非常謹慎的。

    他收回目光,在案前坐下,抬眸看向江彥:“另外一名主事呢?叫他來見我。”

    江彥聞言,心中一喜,看來這位趙大人到底是不高興的。剛才在哪裝模作樣的,還差點兒把他騙過去了。

    他興高采烈地應了,轉身過去,不久后便領了個清瘦的中年人進來。

    中年人穿著與江彥相同的石青色官服,面龐消瘦,眉心始終有一道皺痕,眉眼間長久地盤旋著股子憂愁的氣象。

    他走進門,只看了趙寶珠一眼,便深深俯下腰背:“下官見過趙大人,不知大人今日前來,有失遠迎,請大人贖罪。”

    他腰彎得很低,雙手執在身前,姿態恭敬端正。

    趙寶珠剛要開口叫他起來,就聽到江彥涼涼道:“吏部上下都知道趙大人今日來,怎么就你一個人不知道啊?”

    聞言,趙寶珠有些詫異。而俯身的那位中年男子卻像是沒聽到一樣,頓了頓,就抬起了頭,對趙寶珠道:“下官名曰陳真,乃元治二十三年進士出身,在考功司任主事至今五年,若趙大人有什么需要的,還請吩咐下官。”

    聽他這一席話,旁邊的江彥暗自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天天兒就把那破進士功名掛在嘴邊,生怕別人不知道似得!在這個地界管你是舉人還是進士,上頭沒人不是照樣不行嗎?看看,呆了五年還不就是個主事。

    另一邊,趙寶珠倒是沒有多心,不過他也算感覺出來了,這個陳真估計在本司是不太受待見的。他今日來,上下眾人都知道,就不告訴他。

    趙寶珠的目光在江彥、陳真這兩人身上轉了兩圈,倒是沒說什么,只是道:“我知道了。”隨即抬了抬手道:“今兒叫你們前來,是想叫你們將要緊的公文都先拿上來。”

    聞言,二人皆是一愣。

    江彥率先瞪大了眼睛——這、這趙大人不是想收拾姓陳的嗎?怎么忽然說起公文來了?

    半晌沒得到回應,趙寶珠皺了皺眉,抬起眼看他們:“怎么了?”

    江彥率先回過神,感覺堆起了一臉笑,道:“這、司里倒是沒有什么要緊的事兒,趙大人不是方才到任嗎?不如先去拜會尚書大人——”

    趙寶珠一聽,眉頭皺得更緊,直接打斷了他:

    “什么叫沒有要緊的事兒?上任員外郎病逝一月有余,加上急病不能料理公事的時日前后至少也有兩三個月,期間難不成一件耽擱的事都沒有?”

    說起正事,他一改方才在門口的窘迫,目光凌厲似箭射向面前二人。

    江彥被他問得啞口無言,登時臉漲得通紅。

    陳真看了他一眼,猶豫道:“倒是有一件事……本季銓選名目,還未給大人過目。”

    趙寶珠聞言,直接一抬手道:“呈上來。”

    陳真也沒有二話,低頭應了一聲便轉身出去了。

    見他出去了,江彥這才一個機靈回過神來,朝趙寶珠一低頭,趕忙跟著跑了出去。

    待他出了屋子,臉上的紅都還未褪下去,一邊在廊上走一邊緊緊咬住了后槽牙——他在吏部混了這么多年,竟然被一個后生崽子說得臉紅!真是臉都丟盡了!

    第105章 銓選

    不出半刻,江彥和陳真便轉回。

    江彥滿臉堆著笑,將一大堆公文一口氣放在了趙寶珠案上,掀起了些許灰塵:“大人您看,這些個,都是前任徐大人未曾過目的——”

    徐大人就是先前病逝在任上的員外郎。

    趙寶珠看著那堆小山一樣高的公文,沒有做聲。

    江彥有些幸災樂禍地觀賞他的沉默,心想新官上任三把火,您不是想做事嗎?事兒可真有的是,就怕您做不完!他心底里看輕趙寶珠,認為年輕人淺薄,過兩天就會知難而退。

    趙寶珠抬起眼,沒有多余的話,只是道:“辛苦二位了。”而后擺了擺手:“沒什么事就下去吧。”

    江彥在心底冷哼一聲,面上卻堆滿了笑,點頭哈腰地退出去了。陳真倒是看了他兩眼,待江彥走后,他有些猶豫地上前,自公文堆里抽出幾分,遞到趙寶珠面前:

    “大人看看,這幾份比較要緊。”

    趙寶珠抬起眼,朝他點了點頭:“謝謝。”

    陳主事似是沒想到他會道謝,愣了愣,片刻才回身朝他告辭,恭敬地退了出去。

    兩人的小心思,趙寶珠大概只看出來一半,只覺得自己門下的兩位主事性格迥異,陳真看著人如其名,江彥挺喜慶的,就是有點兒輕浮。

    不過這些都不是他最關心的,趙寶珠低下頭,開始翻看桌案上的公文。

    ·

    時間過得很快,一眨眼,早晨飛快的過去。

    到了中午時分,廊下走出一隊小吏,手中提著公廚中做出的飯菜,整個吏部中一時菜香四溢。陳真自屋中走出,領走一份。江彥卻并沒有伸手,而是外出從隔壁街上的榮仙居單買了飯菜,用食盒提出來,經過正在分發飯菜的小吏時還撇了撇嘴——

    公家飯,都是大火猛油,顧不上精心調味,比豬食也好不了多少,誰要吃?

    實際上,江彥的看法十分有失偏頗,給官員供給的飯菜再怎么樣,都是日日有例葷的。沒有官身的老百姓多久能吃一頓肉?他實在是生在福中不知福。

    江彥路過陳真的屋子,見他捧著食盒吃得津津有味,頗有些不屑地冷哼一聲。而后又經過趙寶珠的屋子,他本能地堆起一臉笑,想敲門進去,待抬起手來又一頓,忽然收回了手。

    江彥頓了頓,到底轉過了身。對付這種剛入官場、看不懂人眼色的生瓜蛋子,他這么上趕著也是拿熱臉貼冷屁股,趙寶珠不一定感念他的好處。不如先留他嘗嘗這衙門里頭人情世故的厲害,等日后再雪中送炭來得更強。

    拿定了主意,江彥便自顧自提菜去吃了,只是一只眼睛依舊留意著趙寶珠的屋子。

    過了許久,卻依舊沒有聲響。

    江彥心中漸漸覺得奇怪,怎么,難不成要餓死不成?

    然而就在這時,一個小吏忽然一路小跑到趙寶珠門口,抬手叩了叩門,高聲道:“趙大人,有位姓方的公子來找您!”

    江彥一下子豎起耳朵。趙寶珠不一會兒便從屋子里出來,跟那小吏出去,江彥悄無聲息地跟出去,看見趙寶珠自一著青袍的年輕男子手中接過只足足有三層高的食盒。

    趙寶珠看著方勤,很不好意思:“勤哥哥,還麻煩你跑一趟。”

    方勤笑了笑:“這有什么麻煩的?”又囑咐他:“里頭的茄盒是現炸的,吃得時候當心些。”

    飯菜單子是早就定下的,現今一府上下都圍著兩位主子轉,公家飯哪里有自己府上現燒的好?小廚房里早早備下了兩位主子愛吃的菜色,分別送往吏部和戶部。

    趙寶珠點了點頭,又跟方勤說了幾句話,便提著食盒回了衙門。江彥在暗處目瞪口呆——他人脈廣布,又善鉆營,在不同場合見過葉家人幾次,自然看出方勤穿的衣服和后頭馬車上的絡子都是葉家人管用的樣式。

    ——趙寶珠和葉家的關系竟然近到了如此地步,飯菜都要巴巴得送到手上?

    江彥驚地頭發都要飛起來,開始懷疑趙寶珠是葉相流落在外頭的子嗣,但是一想葉家還有一個庶子正在國子監里讀書,也沒見人單獨往里頭送飯。

    可若只是普通親戚,又說不通,他還是曹家親戚呢,也從未見一針半線的從曹家送出來到他手上。

    江彥心中一時驚駭萬分,十分后悔早前故意刁難趙寶珠。若趙寶珠真與葉家如此親近,他還不得快把這尊大佛巴結穩了?!

    江彥一時異常悔恨,整個下午都在趙寶珠屋前徘徊,終于忍受不住,抬手叩了門。

    趙寶珠的聲音傳出來:“請進。”

    江彥推門進去,趙寶珠沒有在桌案前,而是手上拿著什么東西,正站在儲放檔案的一排排書架前。江彥往案上一看,果然見那疊公文還如原樣般堆在那兒。

    江彥心下一頓,趕忙掛起笑臉,殷勤道:“唉喲——看看我這豬腦子,大人如此繁忙,我竟然都不知道為大人分憂!大人快歇著吧,這些我來看便是了——”

    說罷伸手就要去端那摞公文,然而趙寶珠卻回頭道:“別動。”

    江彥的手頓在半空中,疑惑地看向趙寶珠,卻見這位未及弱冠的上官轉過身,臉上有股凝重的色彩,目光落在江彥身上:“你來得正好,去把陳真也叫過來。”

    江彥愣了一愣,接著趕忙回頭去叫陳真。往常但凡有在上官前頭露臉的機會他都是不愿帶上陳真的,但是今日不知恁地,他直覺這位趙大人要說的不是好事,趕快找來陳真一起擋災。

    待陳真走進來,兩名主事一起站在案前。

    趙寶珠還在看他手上的東西,見他們進來,一抬眼,道:“坐。”

    陳真與江彥俯首稱是,這才行至兩把太師椅前坐下。趙寶珠也不廢話,大步流星地走過去,’啪’得一聲將手上的東西放在桌案上:

    “這是怎么回事?”

    江彥伸著脖子看了一眼,發覺趙寶珠放下的竟然不是他們拿出來的、未曾給前任員外郎徐大人過目過的公文,而是已經簽了字的季度銓選單子。

    江彥眉尾一跳。

    本朝銓選分兩種,季選與月選。為的是補上官位開缺,其中大有說辭。雖然官位大抵上是稀缺的,但其中各色衙門也分肥瘦。像吏部員外郎此等就是肥缺,而趙寶珠先前任的青州無涯縣縣令,則是一等一的瘦缺。

    肥缺搶破頭,瘦缺無人問津。于是一些尋常但急需用人的衙門往往被放進月選里,早些選出人早些上任,而位高權重的’肥缺’便被放進季選里,需得細細臻選,再由五司眾議,最后由左右侍郎與尚書蓋印才算完。

    而趙寶珠扔出的,正是本季的銓選單子。

    江彥小心地看了眼趙寶珠,堆起笑:“這……大人從何處翻出來的?這已是徐大人過了目的——”

    “就放在架子上,有什么難翻出來的。”趙寶珠在主位上坐下,眼睫一轉,目光掃向江彥:“那你跟我說說,這個公孫瀏為何在里面?”

    江彥一噎,不知趙寶珠是什么意思,瞥了眼他的臉色,又想了想公孫瀏的遞上來的投供,謹慎道:“這個公孫瀏先前在工部任職,很是勤勉——”

    他洋洋灑灑說了許多這個公孫的好處,趙寶珠聽了半響,忽然眼眸一抬,打斷他:“明文規定六部三年內擢遷這不入升班,他是怎么被放進來的?”

    江彥的聲音戛然而止。他瞪著趙寶珠,竟一時說不出話來。

    本朝將需要調動的官員分為升班、貶班,遷班,改班等數個種類。升班顧名思義,就是有資格擢升的官員。其中的要求非常嚴格,需要政務勤勉,有卓越政績者才可列入升班,對官員的學識,人品,甚至相貌都是有要求的。

    而吏部明文規定三年內在六部中有所調動的官員都不許再入升班。這個公孫瀏僅僅八個月前才自地方調入工部,現今又要調進戶部,顯然不合規矩。

    江彥嘴皮子嚅喏幾下,不知趙寶珠是揣著明白裝糊涂還是什么旁的意思,一時不知怎么開口。

    然而下一刻,趙寶珠柳眉一立,抬掌往桌案上一拍:“還不快說!”

    ‘啪’的一聲巨響,將在場兩人都嚇了一大跳,趕忙自座上跳起來。

    江彥將身子俯地很低,道:“大人息怒——大人叫下官說什么,下官實在不知啊!這季選單子也是徐大人看過了的,這、這公孫瀏實在是個人才——”

    趙寶珠冷冷地看著他,不發一言。

    江彥說了一堆,估摸著趙寶珠也該就臺階下了,便抬起頭,小心朝他看去——

    誰知這一眼,便叫他凍住。趙寶珠神色沉肅,白皙俊秀的面孔上隱隱透出怒色。

    江彥心下巨震,手都抖了一抖,連忙避開目光。

    趙寶珠板起臉來面孔上沒有半分青澀,一雙眼眸中寒光閃爍,盯著他半晌,才緩緩道:“你們倒是忠心耿耿。”他的目光滑過兩人,手指敲了敲桌面,沉聲道:*“我不管你們先前的上峰是張三還是李四,現在我坐在這兒,就要按我說的行事。“

    江彥滿頭冷汗,面色發白,嘴唇顫抖著不敢說話。

    趙寶珠見狀,耐心徹底告罄。霍然自座上站起來,指著陳真道:“好,他不說,就你來說!”

    太師椅差點兒被他帶倒,發出一聲巨響。陳真渾身巨震動,看了一眼江彥,到底是咬了咬牙,上前一步道:“回大人,銓選雖有諸多條例,但……但我等臻選之時,好有一項,便是投供者附上的薦信——”

    他說到這兒,頓了頓,深吸一口氣,將身子俯得更低了些:“而這選上來的人,往往都有朝中重臣舉薦。”

    趙寶珠的眉頭驟然一皺。

    江彥亦是大驚失色,氣惱地瞪了陳真一眼,回過頭來跟趙寶珠賠笑:“大人,你別聽他胡說,如今天下太平,陛下教化萬民頗有成效,人才實在是太多了,我們優中擇優,也十分艱難——”

    他’呵呵’了兩聲,繼續道:“小的們不才,朝中的大人們卻有識人之明,這么多才俊,精挑細選舉薦上來,俗話說舉賢不避親,何必為了那么一點死規矩就讓有才之人失了機遇呢——”

    江彥人情練達,口才也很好。他認為這種事情在京城衙門里早就是眾人默認的了,吏部是官中之官,此風更加盛行,掌著這么大的權力,又怎能滿足于拿那點兒明面上的俸祿呢?再說了,將那些個一窮二白,在朝中毫無根基的人提拔上來,一個二個跟愣頭青似得,在官場上又混不開,那不是占著茅坑不拉屎嗎?

    即便再是出身寒微,能跟葉京華走得那么近,趙寶珠不至于這點兒人情世故也不懂吧?江彥琢磨著這位長官想必是要搭個高架子,將清高廉潔的樣子立起來,那他便把臺階搭好,等著趙寶珠下來就完了——

    江彥如此這般想了一同,撩起眼皮瞧瞧打量趙寶珠的臉色。

    然而這一抬頭,江彥便對上了雙冷若寒潭的雙眸。

    趙寶珠看著他,額角微微一抽,連帶著右手也抬了抬。江彥打了個冷戰,腦中不知怎么的閃過幼時被父親教訓的記憶,直覺趙寶珠的手是想往他臉上招呼。

    江彥一時笑容盡失,猛地低下頭,半個字都不敢再說。

    趙寶珠面色非常難看,額角上青筋暴起,用吃人似得目光盯著江彥,半晌后才用力閉上眼,心中默念三遍’這是朝臣,不能無故毆打’才勉強按下怒氣。睜開眼,一抬手便把桌上的眾多材料掃羅在地。

    公文嘩啦一聲掉在地上,江彥與陳真縮著脖子不敢作聲。

    “好、好、好——”趙寶珠怒極反笑:“這就是吏部的好官,皇上的好臣子!我看圣賢書拿給你們讀,還不如拿去喂豬!”

    兩人一聽這誅心的話都再也站不住,深深彎下腰:“請大人息怒——”

    “我息個屁的怒!”

    趙寶珠勃然大怒,一腳踹在江彥身旁的椅子上。

    桃木太師椅分量十足,卻被他直接踹地向后撞在墻上,發出一聲巨響!木椅背上的雕花被巨大的沖擊力撞掉了一塊兒,正好彈在江彥的額上,留下一個紅印。

    “啊!”江彥痛呼一聲捂住額頭,直接腿一軟倒在了地上。旁邊的陳真也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睛看向趙寶珠,嘴張大得能生吞了一個雞蛋。

    他們想破腦袋,也想不到會從一位五品吏部員外郎嘴里聽到這么粗鄙的話。

    兩人都算是在吏部任職多年,上官中多的是世家大族,權勢滔天的大人物。就算是尚書曹大人,那發火也是不怒自威,不動聲色的,嘴上說得冠冕堂皇,轉過身再暗地里收拾你。還從未有誰如此雷霆急怒,一上來就把他們罵得狗血淋頭。

    “給我把本季投供全部拿來,升班、遷班,貶班,改班的名單全部給我找出來,明日一早我就要看到,若少了一個人——”

    趙寶珠垂眸看向癱軟在地上的江彥,眼中冷光一閃:

    “我先扒了你的皮!”

    江彥簡直快被嚇尿了,一時之間竟然分辨不了趙寶珠說得是真話還是假話,眼前白光一閃,竟然真的出現了趙寶珠親手將他的面皮往下扒的畫面,他再舌燦蓮花,在此等兇神之前也一句話都不說不出來:

    “下、下官……下官這就去!”江彥踉踉蹌蹌地爬起來沖出門外。

    陳真愣在當場,半晌才回過神來,趕忙俯身告辭,回話時兩只手都在顫抖。

    趙寶珠皺著眉看著木門關上,一直等到兩人出去,還滿臉是怒容,在房內來回走了好幾圈,這才重重地吐出一口氣,靠在桌邊,揉了揉眉心。

    雖來之前就有預料,可事實比他想的還要糟糕。

    本季銓選數單子上的數十人,其中有半數全都是世家之后。有國公府太太的侄兒,兵部侍郎府上的女婿,封疆將軍的玄外孫,等等親疏遠近一干人等,或多或少在京都有所依仗。剩下的那些還不知道有多少是托了多少門路,又花了幾多血本,才能在這個名單上占一個席位。

    寒門難出貴子,可見一般。

    趙寶珠遍體生寒。

    在窗邊呆立片刻,待冷風襲來,才驀得打了個顫,抬頭一看天色,才察覺不知何時天邊的晚霞已暗了下去。

    趙寶珠一愣,隨即慌忙拿起外袍套上就往外面趕——今日葉府為葉京華舉辦接風宴,早上少爺還反復囑咐了他要早些回府,他忙起來竟然全忘了!

    趙寶珠急急趕出府去,才發現葉府的轎子早就候在門口了,鄧云正在前頭搓著手走來走去。

    鄧云見他跑過來,眼前一亮,撩起簾子就將他往車轎上賽:“我的小祖宗,你總算是出來了,可讓我好等!快快快,快進去,我們可是要遲了——”

    趙寶珠一邊往里頭鉆一邊回頭道:“鄧云!你早來了也不叫人進去通傳一聲——”

    鄧云聞言撇了撇嘴,道:“還不是少爺吩咐的,讓我們不許打擾你的公務。”

    趙寶珠聞言一愣,轉而心中一暖,少爺總是這樣貼心。

    葉家的馬車一路飛馳,幸而吏部離葉府并不遠,不到半刻就到了府門口。可到底是晚了,趙寶珠一跳下車,便見葉府上下早已燈火通明,府門口已停了好幾輛馬車,一干小廝正在將馬匹往后院里牽。

    糟了!果然是來晚了。

    趙寶珠心中大叫不好,趕忙往里面走。葉府上下如今已對他很熟悉了,見狀一票丫鬟小廝趕忙上前,前簇后擁地將他和鄧云朝里頭引。

    趙寶珠本以為宴席已經開始,葉京華一定在里頭待客呢,沒想到剛過了月亮門,就見一個模糊的身影站在梧桐樹下。

    此刻天色已完全暗了下來,月亮門兩邊兒掛著兩盞琉璃燈,光彩穿過樹葉,落在那人玉白的面上。

    葉京華一席天青金絲滾邊長袍,腰佩蟒戴,頭頂青玉冠,長身而立,俊美面孔宛若天外飛仙。

    趙寶珠一時為美色所懾,不能動彈。

    鄧云在后頭道:“少爺,我好歹可算把人給你帶到了——“

    葉京華面上浮現出笑意,單手執著一盞燈籠,朝他招了招手:“寶珠,過來。”

    趙寶珠這才回身,幾步小跑到葉京華身前,抬起下巴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少爺,我來遲了。”

    “無妨。”

    葉京華溫聲道,順勢將燈籠居高了些,在暖光下細細打量他的面孔,忽而眉梢一動:

    “誰惹你生氣了?”

    趙寶珠聞言一愣,睜大了貓兒眼,不知葉京華是自哪兒看出來的。

    葉京華看出他的疑惑,笑了笑,手背在他面頰上一撫而過:“見你面有郁色。”

    趙寶珠已習慣葉京華的敏銳,也懶得管他是從何處看出’郁色’的了,不想拂了葉京華的性質,便道:“沒什么大事。”

    聞言,葉京華蹙了蹙眉頭,可也約莫猜得到趙寶珠是因著什么不開心,便也沒追問,抬手虛攬著趙寶珠往里走:“晚點再說。”

    在進第三道門之前,葉京華在他耳邊道:“今日來得賓客有些多,我會一一給你介紹,你跟著我就好。”

    趙寶珠聞言,好笑地看了葉京華一眼。心想這人當他是小孩子不成?葉京華此次入京,也算是大出了風頭,座上賓客自然多,想來應該是葉家的親友。

    他有些不以為然,誰知一走進門,抬眼便被堂中的光芒晃了眼睛。

    這里的’光芒’并不是指座上賓客的著裝有多么奢華,而是指每個人頭上金光閃閃的品級與官位。

    大眼看去,當日在南華門外的百官竟然有半數都在座上。

    趙寶珠目瞪口呆,目光從桌上一邊捋著美須一邊兒推杯換盞的一眾大人臉上略過,輕而易舉地就認出了幾個侯爵,數個伯爵,甚至還有位身著武裝的大將軍。席間美婢環繞,各個丫鬟手上都舉著一個大托盤,上面擺著各式精致菜肴,不斷更換著席面,另有人舉著長耳銀壺,正為各位大人斟酒。

    往里頭看,酒桌盡頭還垂下了數扇珠串金絲簾,另一頭隱約有倩影閃爍——正是各家女眷,正在另一邊開席。

    諸位官員皆未著官服上門,顯然默認是私人場合,真是為了葉京華的接風宴而來。

    趙寶珠自以為已對葉家的排場有所了解,誰知今日才見了正章。他眼前一陣陣發昏,頭重腳輕,被葉京華暗中撐了一把才堪堪未腳下發軟。

    “少、少爺——”趙寶珠驚慌地轉過頭,生怕被旁人聽了去,將聲音壓低若蚊子一般:“這、這會不會太隆重了,若是讓皇上知道——”

    私會百官,這罪名可不小。

    葉京華低下頭聽他說話,聞言解釋道:“無礙,座上賓客都與葉氏有淵源,事出有因,算不上私聯。”

    旁的不說,座上有小半是葉家的姻親,另外還有半數是滎陽書院的門生,這再者就是曹濂等由皇帝親自推到的葉京華跟前的友人,些關系都是再光明磊落不過的。葉家之所以能在本朝百年屹立不倒,一大理由便是所用皆為陽謀,全擺在臺面上,讓人無所指摘。

    而其中背靠的,更是百年來才人層出,流芳百世的葉氏族人累年積累,才有這萬世之功。

    趙寶珠聞言點了點頭,繃緊了面皮,緊張地咽了口唾沫,不禁揪緊了葉京華的袖子,往他身后退了小半步。

    葉京華趕忙軟聲安撫:“別怕,來,我先帶你去見吏部左右侍郎。”

    趙寶珠悚然一驚,張著嘴瞪向葉京華——他就說今早葉京華怎么會專門囑咐他不用急著去拜會上峰,原來人在這兒等著呢!

    第106章 宴會

    趙寶珠緊張地雙手雙腳都冒虛汗,像條小尾巴似得綴在葉京華后頭。葉京華帶著他趨向前,在一張圓桌前頭站定,微微側過身:

    “寶珠,見過吏部左右侍郎,張大人和王大人。”

    趙寶珠來不及看清兩人的模樣,就趕忙俯下身行禮:“下官見過侍郎大人——”

    左右侍郎倒是都很友善,沒讓趙寶珠行全禮便叫起。其中右侍郎年紀看起來輕些,長了雙笑眼,見趙寶珠直起身,還打趣道:

    “快快,叫我們這些也看看陛下的福星長成個什么模樣?”

    趙寶珠登時被鬧了個大紅臉,嘴唇嚅喏著說不出話來。

    右侍郎一見更加起勁,’嘖嘖’了兩聲,對旁邊的左侍郎道:“莫懷兄,你看看現在的這些孩子們,多水靈?我們都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咯——”

    左侍郎年紀要大些,兩邊兒的鬢角夾雜著些許銀絲,嘉澤看起來較為嚴肅,看了右侍郎一眼道:“我看你是老越來越不正經。”說罷轉向趙寶珠,略略打量他兩眼,面上微微正色:“聽聞你是新科進士?”

    趙寶珠趕忙低頭回道:“是——”

    聞言,左侍郎眸色稍緩,他自己是科舉出身,所以較之那些憑借祖宗蔭封入仕的子弟較為待見同樣由科舉取士的官員。

    “既入了吏部,日后便要好好當差,恪盡職守,不可大意疏忽。”左侍郎吩咐道。

    趙寶珠趕忙連聲應’是’,見狀,右侍郎又開始打趣同僚:“莫懷兄,你看你,年輕時便是老成相,現今這老臉更酸,出了衙門還是滿口酸話——”

    左侍郎似是被他打趣慣了,也沒反駁。右侍郎滿面笑意地回過頭,又對趙寶珠道:“別聽他的,往后有什么事,只管來找我。今兒午時官廚的飯菜你吃著可還妥當?若是吃不慣,日后我帶你下館子去。”

    趙寶珠聞言,不敢隱瞞上官,老老實實道:“回大人,今日午時少——葉大人家仆送了飯來。”

    右侍郎聞言,倒是一愣,趙寶珠人暫住在葉府上他是知道的。畢竟皇上賜下的宅子還未修繕妥當,找京中親友暫借住處也是尋常,只是沒想到葉京華會如此體貼,連午膳都要單做一份送去——

    右侍郎目光微轉,在葉京華神色淡然的面上一頓,而后笑道:“如此甚好。”

    接著,二人又與葉京華攀談了幾句,言語中提及葉京華的祖父,也是隱居于滎陽深山中的葉家老爺子。趙寶珠這才聽出,原來這兩位侍郎大人皆曾在滎陽書院求學,聽起來與葉家老爺子交情匪淺。

    趙寶珠站在一旁,看著葉京華與二人交談,言語中進退有度,不見謙卑之色,也并不恃才傲物。和三品重臣攀談,也只道尋常、

    天之驕子,不外如是。

    趙寶珠暗地里咬了咬腮幫的軟肉,他可得好好打起精神,不要給少爺丟臉才是。

    接著,葉京華便帶著他在堂中一個個拜會官員。趙寶珠小心謹慎,這么多時日的耳濡目染下來禮數也算是周全,加之年少,長相又好,一時間倒是十分妥帖。未曾在見過在南華門見過他的人聽說這位’福星’是益州一個小村落出身,見了趙寶珠的真人,倒是有些意外,沒想到傳聞中的鄉野村夫是位俊秀的少年郎。

    珠簾外,各家夫人也在暗中留意這邊的情況。待葉京華與趙寶珠走得近些,簾子這邊兒的夫人們紛紛側目,一時香風陣陣,頭上的珠翠叮鈴作響。

    主桌上,一位身著粉紫團鶴兩褂群,頭戴點翠鳳冠金釵的侯爵夫人朱唇帶笑,側頭對身邊的葉夫人道:“就是這個?”

    葉夫人今日也是大妝見客,面孔艷麗無雙,朝珠簾外看了眼,微笑著略點了點頭。

    侯爵夫人見狀,回過頭去,目光隔著珠簾落在趙寶珠因著緊張而白中透粉的面龐上,半晌后微微點了點頭:“不錯,真是個齊全孩子,看那小臉兒、大眼睛——”

    聞言,葉夫人幾日來有些愁苦的面上浮現出些許笑意。今日接風宴上來的雖都是與葉家關系親近的人家,但其中也只有聊聊數名知曉葉京華與趙寶珠真正的關系。這位侯爵夫人乃葉夫人的親姨表姐,故而知此內情。

    葉夫人便壓低了聲音,與她說起來:“這孩子倒也可憐,自小沒了娘,和老父相依為命。此次卿兒陪他回門,順道也將老泰山接了來,正伺候著在莊子上住著呢。幸而他是個爭氣的,如今皇上也賜了官,不用我們操心。”

    侯爵夫人聞言,何嘗不知她是在炫耀呢。要知在旁的地方,就算是世家子弟要謀個六部中正五品的官職也不是易事。更何況是吏部,還是皇帝親口所認的’福星’——

    侯爵夫人不禁微微嘆息,這天底下的好處,倒是讓葉家一門都占盡了。

    她勾起嘴角,與葉夫人調侃道:“這不正合了你的意?白得個好兒子,多么大的福氣——”

    葉夫人眼尾微勾,瞥了她一眼:“呿。”

    隨即長長得呼出一口氣,眉眼間舒展了些。

    她卻也是好了些,往日里她雖接受了兒子心悅男子這件事,卻到底意難平。如今見趙寶珠得了這么大的恩典,心底才真是慶幸起來,這孩子果真是個有福氣的,能同時得了皇上與太子的青眼,已足夠讓多少世家子都羨慕不來。

    只是——葉夫人的目光落在趙寶珠臉上,又往下,微微嘆了口氣。到底不若女子,否則,要她抱個如寶珠般白白嫩嫩的嬰孩,她不知能有多高興——

    珠簾外,趙寶珠對葉夫人心中揣測之事一無所知。

    他正忙著拜會各路官員,路過武將那桌,免不得喝了幾杯酒,面上更加緋紅起來、額角帶上了些許薄汗。

    然而路過一桌文臣時,忽然生變。一個年紀稍長,滿臉福相的官員忽然抬起頭來,目光落在他面上:“聽聞你是新科進士?”

    趙寶珠一愣。葉京華看一眼,向他介紹:“這位是戶部尚書,良康大人。”

    趙寶珠一凜,那不就是少爺如今的頂頭上司?他趕忙低頭作揖:“下官拜見尚書大人。”而后又道:“是……小子不才,于年前春闈中列三甲。”

    聞言,良康點了點頭,眸光微閃:“不錯。聽聞你是益州出身?”

    趙寶珠不知這位尚書大人怎么忽然問起這個,還是乖乖答道:“是,下官乃益州山南縣趙家村生人。”

    良康笑了笑,似是回想到了什么似得閉了閉眼,道:“我記得你的試卷,「浮費彌廣」一提,你提及益州諸多良策,答得不錯。”

    趙寶珠聽了這話,驚詫地抬起頭:“大、大人讀過我的策論?”

    良康點了點頭,微微側過頭,看向他道:”你可還記得是如何作答的?”

    趙寶珠當然記得。他自來記性很好,何況那篇策論是匯聚他九日心血所著。他抬起頭,張開嘴,咕溜溜地便把整片策論背了出來,頓挫有度,一字不差。

    不知何時,桌上靜了下來。諸公皆轉過頭,注意傾聽。

    半刻后,趙寶珠言畢。諸公中紛紛點頭,互相小聲交談起來。趙寶珠這篇策論算不得上佳,卻也算是言之有物,最難得的是其腳踏實地,于當地實政之純熟。

    良康眸光閃爍,點了點頭:“正是這篇,果然是你不錯。”

    趙寶珠仍是疑惑,這位戶部尚書大人怎會讀過他的策論呢?他只是一名小小三甲進士,又無才名——

    葉京華未曾想到會有這一出,此刻才反應過來,在他耳邊輕聲道:“良康大人乃春闈主考官。”

    趙寶珠這才恍然大悟,愕然看向良康,一想到是這位眼尾眉梢帶著笑意,宛若尊彌勒佛一般的大人擇選了自己的試卷,激動得雙頰漲紅,俯下身道:

    “下、下官謝大人提拔之恩。”

    “誒。”良康面上浮現出笑意,一揮手道:“這都是你寒窗苦讀之功,不必言謝。”

    此時,桌上的其余與良康相熟的官員與他調侃起來:“如此佳作,怎得就打入三甲?依我看,二甲首列也未嘗不可。”

    趙寶珠最受不得人家當面夸獎,臉上熱度漸升。良康卻’呵呵’笑了一聲,回頭與那友人道:“科舉試制便是如此,策論雖寫的不錯,后頭的帖詩卻是極差——”

    說罷,這位寶刀未老的尚書大人眼珠一轉,竟然直接將趙寶珠寫的詩句給念了出來。

    確實是異常拙劣,桌上諸公登時大笑出聲。

    趙寶珠站在一旁,臊得滿面通紅,深深低下頭,就差在地上找個洞鉆進去了。故而并未看清,葉京華站在他身側,燈影之下的眼神溫潤如水,其中星光點點,正落在他身上。

    深夜,宴終。

    這個接風宴,雖是為葉京華辦的,到頭來卻是趙寶珠出盡風頭。經此一宴,至少他可正名,以示趙寶珠此人并不只是走大運的村野小子,也不僅僅是因著找回太子這一件事被提拔的幸臣。

    宴席后,葉家下人將馬車自后院中牽出來,一路拉至府門后,將諸位大人一一送上車。

    吏部右侍郎在門廊下與葉京華談話,他人情練達,在宴會上已多少看出兩人的關系,并不以為忤,反而道:“也算是幸好,不然待你尚了公主,太子殿下今朝回鑾,反倒不美。”

    他指的是年前元治帝曾想將靜環公主下嫁葉府之事。彼時太子尚且下落不明,元治帝千方百計想將葉京華拉入朝局之中。若葉京華成了駙馬,葉家聲勢更上一層,太子驟然回朝,形勢也許便不能同如今這般溫情脈脈了。

    葉京華輕輕笑了笑以作回應。右侍郎眸光一轉,看見趙寶珠正坐在屋內,如醉蝦般團在椅子里,一干小廝丫鬟正忙著用沾濕的絲絹擦拭他的額頭。他收回目光,對葉京華道:“你實在不用如此小心,他立了大功,有皇帝太子的恩情在身,自己又有才學,日后前程是錯不了的。”

    他以為葉京華今日為趙寶珠引薦眾官,是為了他的仕途鋪路。然而說及此事,葉京華卻靜默下來,面似有異。

    右侍郎挑起眉峰以示驚訝,不知是什么事情能讓葉京華難以啟齒。

    半晌后,葉京華抬起眸:“今日之事,是我代寶珠向您先行致歉。”

    右侍郎聞言,詫異道:“致歉?何出此言啊?“

    葉京華默了默,往屋內看了一眼,轉過頭道:“寶珠性子有些執拗,日后恐會生變,還望兩位大人海涵。”

    “執拗?”右侍郎聞言,不能理解其深意,扭頭往屋子里看了一眼:“是嗎?”他自認有識人之明,方才只覺得趙寶珠眼底澄凈,禮數亦是周全,看起來秉性純良,倒是不知這’執拗’從何處來。

    不過人家朝夕相處,想必體會不同。右侍郎笑了笑,沒當回事,應道:“自然,自然。”

    葉京華微微松一口氣,將賓客一一送走,回房去看趙寶珠。

    趙寶珠仍醉著,喝了醒酒湯也沒清醒多少,面孔紅紅,癱坐在椅子上,正在被丫鬟伺候著換衣。葉京華走入,揮退眾下人:“都下去吧。”

    丫鬟們悄無聲息地退下去,葉京華接過活路,取下趙寶珠身上脫掉一半的外袍。

    趙寶珠清醒之時,身上已換上了干凈的寢衣,葉京華的手臂環過他的膝彎,似是正要將他抱到榻上。趙寶珠眨了眨眼,模糊地看見葉京華的面孔,忽然起身抱住了他。

    葉京華措手不及,抱住趙寶珠的雙臂朝下墜了墜,近而摟緊他,皺眉輕斥:“別亂動,小心摔了你。”

    趙寶珠雖時醉了,卻力氣奇大無比,雙臂緊緊摟著葉京華的脖子,嘟囔道:“少爺——”嚅喏幾下,未說下去,只把臉埋入男子的頸窩用力來回磨蹭。

    葉京華被他的一頭亂發蹭地發癢,抬手撫住少年的后腦,低低笑了笑:“酒瘋子。”

    說罷將他抱到榻上,扶著披散亂發的腦袋親了幾口。趙寶珠嘴里嘟嘟囔囔得也不知是在說什么,跟只貓咪似得伏在葉京華胸口,引地葉京華愛憐地抱著他松不開手,湊近與他親吻。

    “少爺……”趙寶珠含混不清的話里忽然冒出了一句清晰的:“少爺,我本不該認識你的。”

    葉京華一聽,心被扎了一下,立即皺眉:“這是什么話?”

    趙寶珠愣一愣,沉默地低下頭,好幾息都未說話。他今日剛剛見識了選官之齷齪,感慨良多。寒門學子苦讀十年考中進士,再苦做十年清官,好不容易位列升班,卻仍敵不過世家子弟手上一封薦信。要說那些薦信個個都是真心舉薦,恐怕沒有這么巧的事,看看今晚葉家的情形便知,人家也許自祖宗往上數三層便認識。好些或許只需席間一兩句話,壞些的再加上銀兩,也就辦妥了。

    趙寶珠終于知道為什么當初遼東巡撫必得將折子遞到皇帝跟前,若是送到吏部,封疆大吏或許還得與一干國公侯爵比比身家輕重。

    而吏部,則是中間人,想必個個都是拜高踩低的好手。趙寶珠想起江彥,讓他背論語或許背不出來,若讓他背誦京中權貴族譜,恐怕能倒背如流。

    趙寶珠心中五味雜陳。

    葉京華何等敏銳,從趙寶珠面上看出什么,輕聲問:“可是不喜今日宴席?”他知道趙寶珠最不喜歡這類攀附權貴的把戲,小心道:“若不喜歡,將來不再辦便是。”

    趙寶珠搖了搖頭。他知道葉京華是一片好意。況且他還沒有天真到那個地步,權貴姻親,家族提攜,自古有之。所謂水至清而無魚,世間沒有盡善盡美之事。況且葉京華本是人杰,難不成他要叫少爺拋棄家族,陪他一清二白?

    只是全京城的世家子中,恐怕德不配位者眾多。

    趙寶珠略略嘆息一聲,抬起頭:“我只是想,若當初不是偶然摸到葉府門前,恐怕一生也無法識得少爺。”

    葉京華心中震動,神情不禁一變,握緊他的手:“以后不要再說這樣的話。”

    趙寶珠見他神情緊張,趕忙嘟起嘴道:“好,我不說了。”

    葉京華深深凝視他片刻,隨后嘆息一聲,將他緊緊抱住,手不住地撫他的后背。曾幾何時,他做派瀟灑,將葉夫人日日念叨的神佛天命之說當做耳旁風,換做他自己身上,卻是一聽都發抖。葉京華擁抱他良久,到趙寶珠的雙臂都隱約發痛,才低聲道:“不會。京城不大,我們總會撞見。只要看見一眼,我就不會放開你。”

    趙寶珠愣了一愣,才反應過來他是在回答前一句話,登時燒地兩耳通紅:“少爺又哄我,怪肉麻的。”

    葉京華笑了笑。他不覺得自己說得是謊話,如今想起來,當日趙寶珠如只貓兒似得扒主他的衣角,留下兩個臟爪印,葉京華便已上了心。后來在梨花樹下看見穿著下人服飾的他,一雙烏黑的眼睛溜溜圓,在不遠處一眨不眨地看著他,他便陷落。

    葉京華略微放松手臂,摟著趙寶珠一起躺倒在榻上,掀起被褥將兩人罩住:“睡吧。”

    趙寶珠靠在他懷中,立刻睡著,不時便打起小呼嚕來。

    ·

    隔日,又是新的一天。

    自這日的宴席過后,趙寶珠一連十日幾乎宿在衙門。每日天不亮就去,天黑了還不回。葉京華亦十分繁忙,趙寶珠知道他被皇帝給予任務,要改革稅律。兩個人都像陀螺一樣連軸轉,雖住在一個屋檐下,幾日見不著面也是常事。

    葉夫人往日中老是埋怨小兒不上進,真做起事來,又憐惜當差辛苦。每日變著法子叫廚房熬了湯羹,用湯婆子煨著,一罐送去戶部,一罐送去吏部。

    這樣小半月,趙寶珠終于折騰出了結果。

    清晨,江彥和陳真立在他書桌前。這幾日下來,他們已被趙寶珠的雷霆手段收拾得俯首帖耳。特別是江彥,那日被趙寶珠一腳踹到墻上碎掉的太師椅始終環繞在他心頭,他嚇破了膽,再不敢造次。

    趙寶珠坐在主座上,見兩人進來,眼皮都沒抬一下:“坐。”

    兩人喏喏坐下,見趙寶珠遞來公文,趕忙雙手去接,絲毫不見他們比趙寶珠年長十余歲。

    趙寶珠眼下帶著淺淺的青黑,但是興致不錯,笑了笑道:“這是本季銓選清單,你們也看看。”

    聞言,兩人心中立即咯噔一聲,名單被陳真拿在手里,江彥伸頭去看,目光從頭一路掃到尾部,臉上駭然變色。

    這份名單離先前那一份相去甚遠,十幾個名額,原本全是有朝中重臣保舉的世家子,現今只剩下一只手都數得出來的幾個,其余的全被不知姓誰名誰的官員替代。這個不知姓名,自然不是指真的姓名,而是說他們都是朝中默默無名之輩。

    陳真皺起了眉,抬眸看一眼趙寶珠,卻到底沒說什么。江彥的臉卻剎那間蒼白,抬眼不可置信地看向趙寶珠:“大、大人——這怎么使得啊?”

    “有什么使不得。”趙寶珠看他一眼,沒有在意他難看的臉色,道:“我已通傳上下,明日例會上讓左右侍郎大人過目。再送與吏部尚書裁定,便算妥了。”

    江彥聞言,臉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幾許說不出話來。

    這——他瞪眼看向手中的名單,才發現自己的雙手都在顫抖,他將名單從頭看到尾,又從尾看到頭,顫抖著聲音道:“這……這是要翻天啊!”

    這其中有多少子弟都是家中上下打點關系,花了如流*水般的銀子才塞進來,如今一朝全都被掃下去了,江彥都能想到待名單公布,有多少人要打上吏部門檐上來。

    “這,這實在是不妥啊——”江彥心驚膽戰,’騰’得一下自座上站起來:“大人,此名單公布,必將引得朝野震動,實在是大大的不妥啊!”

    趙寶珠只當成是耳旁風,抬手在空中有力的頓住:“我意已決。”

    江彥的話頓在胸口處,不上不下,遂氣急敗壞——這是什么福星?!是煞星還差不多!這種得罪人的事情,他自己要找死也就罷了,還要拉著他一起——

    江彥怒氣沖沖地抬起頭,本想說什么,一與趙寶珠對上眼神,就被那眸中兩股冷焰逼退。趙寶珠顯然不是那種會容忍下屬頂嘴的上官。一句方好,第二句巴掌估計就招呼到臉上了。

    江彥偃旗息鼓,低頭咬著牙想,算了。這份名單就算是送上去,左右侍郎也絕無同意的可能,就讓趙寶珠自己去碰那個硬釘子吧!倒是他,實在需要早點躲起來才是。

    ·

    第二日,江彥果然告假,趙寶珠不甚在意,身后帶著陳真一個人赴會。

    上官門先行有要事相商,趙寶珠在門外稍候片刻,推門進去時,便見左右侍郎已經在座上。稍令人意外的,是二人上首還坐著一個人。他著一品玄紫官服,頭戴烏紗帽,身形有些佝僂,面孔卻依舊方正,眉眼盤桓著一股威嚴氣魄。

    趙寶珠見過他,這正是吏部長官曹尚書。

    他一愣,沒想到此次例會曹尚書會出席。季度銓選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照例來說只需左右侍郎看過即可,有時甚至左右兩位侍郎大人中間有一個應允便可。這次竟然勞動曹尚書親自赴會。

    身后的陳真已嚇得兩股戰戰,趙寶珠卻不動聲色。他慣常是這樣,沒事時對誰都唯唯諾諾,但一旦有事,就算是天王老子下凡也是銅墻鐵壁一座。

    趙寶珠遂俯身對上首見禮:“下官趙寶珠,見過曹尚書。”

    曹尚書坐在上手,一首撐著額角,目光不咸不淡地放在趙寶珠身上。他在南華門就見過這個人,今日在近處一看,果然是個輕浮的貨色。

    曹尚書滿心輕蔑,他最看不慣這種唇紅齒白的小子。旁人不知道趙寶珠與葉京華的關系,他還能不知道嗎?他不禁在心里連帶貶低上了葉京華,為了這種男寵、孌童之流,竟然也敢搞出那么大的場面,簡直是丟臉至極!也就是有他們姓葉的一屋子歪門邪道能做出的事。

    曹尚書在心里一連串咒罵,半點兒都不記得他的嫡孫兒曹濂也養過男寵。在這位大人心里,葉家全族,包括葉執倫那個一肚子壞水的老狐貍,宮里頭那個狐媚貨主的貴妃,加上葉京華這個裝模作樣的小子,有一個算一個全都心術不正!

    也怪不得曹尚書老大把年紀還如此憤懣不平。曹家原本是很顯赫的,祖上曾出過多朝元老、配享太廟的功臣。只不過到了他這一代,算是眼見著曹氏一族淪落了,全家上下都指著進了宮做皇后的嫡長女。也幸好曹皇后肚子爭氣,掙命生下了太子李瑱這么個寶貝蛋子,要不然曹氏恐怕早就氣數已盡。

    擺在眼前的例子就是吏部上下除了他這個尚書,左右侍郎都是葉家門生,如今又來了個趙寶珠,曹老爺子這個可憐的小老頭可謂是孤軍奮戰,孤木難支,會看趙寶珠不順眼亦是情理之中。

    第107章 對峙

    雖然看趙寶珠不順眼,但趙寶珠好歹是剛得了太子與皇帝贊譽的人,曹尚書終究是叫起了:“行了,起來吧。”

    聞言,坐在一旁的右侍郎才微微松了口氣,心里暗道,這曹尚書早不來晚不來,偏偏今兒到這兒來坐著,多半是要找葉家的岔。

    趙寶珠聞言,道了聲’是’,便直起身來。面上的神情十分整肅,似乎并沒有被方才的那個下馬威嚇住,道:

    “今日前來,是要與諸位上官商討本季銓選之事。”說罷轉頭對陳真到:“陳主事,你去將名冊奉與各位大人。”

    陳真趕忙應是,戰戰兢兢地上前,給三位長官一人發了一份名冊。

    右侍郎拿到手上一看,見其做工精細,面兒上清清楚楚寫了何年何月吏部季度銓選,比以往呈上來的公文細致不少。抬眼一看,發覺陳真給他們三人發了,手上還剩了幾個,顯然是趙寶珠吩咐了朝多印的,不禁挑了挑眉。

    若趙寶珠真的只按人頭給印兩份出來,今日必定被曹尚書打個措手不及,可見他做事還是有成算的。右侍郎看了眼身板挺直,如小松般的趙寶珠,心想在葉家那日看著怯生生的,今日一看倒是個正經官員的模樣。

    “咳。”他清了清嗓子,揮來小吏將曹尚書面前的茶滿上,微笑道:“大人嘗嘗,這是今年新出的毛尖。”

    曹尚書低頭喝了一口,’唔’了一聲。見狀,右侍郎回過頭招呼趙寶珠:“員外郎,你也坐吧。”

    趙寶珠還不太熟悉自己的官位,愣了一愣,才反應過來是在叫自己,便走過去坐下。

    屋里的氣氛略微一松。右侍郎笑了笑,他對趙寶珠感官不錯,又有意抬舉他,便低頭翻開了季度銓選名單:

    “嗯,我看看,銓選是吧——”銓選也并不算太大個事,右侍郎本想隨便提溜處兩個人來,看看資料是否齊全,便算是過了。然而他一打開名單,目光在上面停留了片刻,就忽然頓住了。

    左侍郎見他半晌沒說話,蹙了蹙眉,便也低頭打開名冊,結果這一看,神情亦是一變。

    坐在上首的曹尚書本來沒打算細看名冊,結果眼見著手下的兩個侍郎都似神情有異,面色有些蒼白,盯著名冊不說話,反而被勾起了好奇心。他也低下頭,將名冊翻了開來。

    屋中一時非常安靜,陳真沒資格上桌坐,戰戰兢兢的立在趙寶珠身后,頭已經快埋到了胸口上,不住地用袖子擦額頭上的冷汗。

    趙寶珠倒是神情自若,目光滑過兩位侍郎,最終停在曹尚書臉上,眼見著他的神情由疑惑轉為謹慎,接著眼睛越瞪越大,整張臉變得青紫,接著漲紅。

    片刻后,曹尚書終于看清楚了名冊上的每一字,猛地抬起頭瞪向趙寶珠:“這、這是怎么一回事?!”

    右侍郎見曹尚書有要發火的跡象,趕忙打圓場道:

    “大人,這其中或許有誤會。”一邊朝趙寶珠使眼色:“員外郎,我記得徐海豐卸任前已擬好了本季銓選名冊?”

    趙寶珠看向他,答道:“是。但下官一一查驗后,發覺其中許多采選之人并不符合條例,可見銓選過程當中多有疏漏,故棄之不用,另擬了這一批上來,還請幾位大人過目。”

    右侍郎聞言一噎,面色微變。他本意是想為趙寶珠找個臺階下,沒想到這人竟然一張嘴就將什么都說出來了。

    右侍郎想趙寶珠使眼色,然而對上趙寶珠一雙發亮的黑眸時,忽然心下一凜。

    這時,曹尚書已經再也忍不住,一把將手中的名冊摔在了桌子上:“這是什么東西?!”

    名冊在桌子上發出’啪’的一聲,曹尚書的神情甚為可怕,額角青筋盤踞,手指著趙寶珠道:“你當的什么差?竟敢將這種東西遞到我面前?”

    曹尚書發怒,屋中眾多小吏頓時謹慎,滿頭冷汗地退到墻角。

    上官發怒,趙寶珠也跟著站起來,然而神情依舊鎮定,低頭拱手道:“下官可以擔保,這名冊上的人皆是依照條例層層選出,下官愚鈍,名冊若有不妥之處,還請尚書大人明示。”

    此言一出,屋中的氛圍為之一變。

    吏部諸事,特別是在考效選官上面,有許多事情都是不會擺到臺面上來說的。特別是這等涉及世家根系和朝中重臣,錯綜復雜之事,少有人提及,大多是一種心照不宣。故而現今趙寶珠直截了當地問出這等問題,竟一時讓他們無法作答。

    右侍郎面上的笑容消失了,抬眸瞥了眼曹尚書的神色,又看向趙寶珠。左侍郎則是神色嚴肅,眉頭皺得死緊。

    曹尚書的面色已黑如鍋底,瞪著趙寶珠,嘴唇顫抖幾下,深吸一口氣,詰問道:“那你說!公孫氏的長子在工部屢建奇功,又經國公舉薦,他為什么不在此列?”

    趙寶珠依舊低著頭,雙手穩穩舉于身前:“公孫瀏入工部不足一月便入升班,于六部官員不足三年不調的條例不符,故下官將他調離了升班。”

    曹尚書一噎,進而又問:“那程文軒又在何處?他可是兗州有名的好官,在任上兢兢業業——”

    趙寶珠道:“程知府遞上來的諸多實績之中有諸多不實之處,比如經下官核對,兗州本季收成并不是程知府所述的比往年高出三成,反而低了二成,且年前兗州附近諸多鄉鎮還出了饑荒與瘟疫,死傷者數千。”

    這下,不僅是曹尚書面色一變,左、右侍郎也跟著面色微沉。左侍郎眉頭一皺,沉聲道:“竟有此事?”

    曹尚書看了他一眼,沒理會左侍郎的這句話,而是拋出了另一個名字:“余家的嫡孫呢?”

    “余千戶從武官遷為文官,需至少考取舉人功名,余千戶連童生試都未曾考取。”

    “還——還有姜家的呢?”

    “按律法,身負重案者不能入升班。姜巡按家中一小妾年前暴斃,該小妾家人疑是有人謀害,已狀告了姜府,至今還未結案。”

    曹尚書一問,趙寶珠一答,兩人往來之間,左右侍郎的臉色都變得不好看起來。左侍郎眉心的皺痕深深凹陷下去,嘴角下撇,面上浮現一層薄怒。往日里滿臉笑意,藹然可親的右侍郎面上笑意盡褪,手叩在桌面上,看向趙寶珠的目光已全然不同了。

    兩人如此反應,一是為了這些原先舉薦上來的官員竟然如此不堪,有這么多不合規矩的地方。二是驚異與趙寶珠對各中詳細倒背如流,顯然是做好了完全的準備。

    他并不是于吏部底細不熟,而是明晃晃地沖著清理門戶來的。

    右侍郎的手指輕叩在桌上,目光在背脊挺直,狀似尊敬、實則暗含鋒芒的趙寶珠,和臉色青黑、被氣的胸膛上下起伏的曹尚書之間往來了幾圈,心中暗暗嘆了口氣。

    他們以為的尋常例會,原來是場鴻門宴!

    右侍郎到了此時,才體會出葉京華那日輕飄飄的’執拗’一詞有了體會。

    右侍郎自小聰穎又城府極深,少有如此陰溝里翻船的時候,一時間咬緊了牙關,眸中暗芒閃爍——

    待日后,真得將那葉二悶頭打一頓!!

    可如今是打也沒用了。曹尚書全部的問題都被趙寶珠一一堵了回去,現今已是神色大變,瞪著趙寶珠的眼神似是要將他整個人即刻撕碎。他深深呼出了幾口氣,用顫抖的手指著趙寶珠,厲聲道:

    “你、你——”曹尚書氣得幾乎有些口不擇言了:“你別以為靠著些小手段得了陛下和太子殿下的青眼,就能在這兒橫行霸道!”

    在接受詰問之時,趙寶珠始終保持著拱手俯身的恭敬姿態。

    然而此話一落,他身形一頓,接著緩緩抬起頭來。

    只見面目清秀的少年一雙黑眸精光四射,面上凝出層冷冷的威嚴,盯著曹尚書,一字一頓道:

    “下官依仗的,是國法。”

    此言一出,四座皆驚。

    左侍郎眉尾狠狠一跳,右侍郎雙眼驀得瞪大,全場小吏齊齊一顫,半點聲音都不敢發出來。至于陳真,雖人還站著,細看就會發現他衣袍下的雙腿已經是半蹲狀了,用盡全身力氣才勉強沒有軟倒在地上。

    而曹尚書,可能是實在沒想到這輩子會有人在他面前說出這種話,瞪著趙寶珠像是看著天外來客,憤怒到了極點,竟然一時說不出話來。

    趙寶珠也就這么回視著他,分毫不退。

    右侍郎咽了口唾沫,稍微回過神來,看著趙寶珠板直的身形,倒是真打心底里生出幾分敬佩來。

    一個未及弱冠的少年,在一品大員面前竟然能臨威不懼,單這股定力就難得。尋常官員恐怕被曹尚書呵斥一句便已成了軟腳蝦,趙寶珠竟能面不變色,對答如流,此乃成大事之心性。右侍郎本來并未如何將趙寶珠看在眼里,然而如今一看,這跟在葉京華身后的小少年竟是塊璞玉。

    右侍郎看著趙寶珠,摸了摸下巴,又去看曹尚書——只是在這兒,恐怕有人尚不能欣賞趙寶珠的勇氣。

    第108章 挨打

    曹尚書看起來下一瞬就要厥過去了。

    中年人面色青黑,眼底猩紅,呼吸沉重地起伏著,面皮上的溝壑深得似下一瞬就要崩裂開來。

    左右侍郎看著都有些緊張,生怕把這老爺子氣出個好歹來。曹尚書的喘息聲一下比一下重,右侍郎見狀,覺得有些不妙,剛想開口打個圓場,曹尚書卻忽然動了——

    “砰!”

    精心裝訂的名冊砸在趙寶珠的額角上,鮮血汨汨涌出。

    曹尚書似乎也沒想到趙寶珠會躲都不躲,手頓在空中,一時也愣住了。

    因著疼痛,趙寶珠的眉梢微微一動,隨即神色便恢復了平靜,站姿動都沒動一下,就任由那鮮血順著白皙的面龐徐徐流下,張口道:

    “請大人息怒。”

    這下就算是盛怒如曹尚書,也為之一震,腰背一顫,緩緩坐回到座椅上。

    右侍郎趕忙叫已經快被嚇死的小吏上前斟出熱茶,送到曹尚書跟前:“大人快喝口茶,喝口茶。”說罷瞥趙寶珠一眼,見他一頭一臉血得站在哪兒,登時一陣心驚肉跳,心想完了,葉二那心思如百絲縷麻的小子,見了還不得將他們吏部滿門全部恨個賊死?

    左侍郎也沒想到場面會搞得這么不好看,趕忙皺眉呵斥四周呆若木雞的小吏:“都愣著干什么?還不快去請大夫來?”

    小吏門齊齊醒神,便要往外沖,趙寶珠趕忙將他們攔下:“不用,我沒有大礙。”

    說罷抬起手拿衣袖往傷口上抹了兩把,血紅色從額頭上轉到袖口,淺緋色的布料上一片一片。

    右侍郎看著這血刺呼啦的場景,心頭一跳,本想開口還是讓人趕緊去請大夫來。誰知上首的曹尚書不知是下不來臺還是怎么的,忽然開口道:

    “你說你遵的是國法?”曹尚書歪坐在太師椅上,眼睛盯緊趙寶珠:“你才入官場幾年?無知小兒,懂什么是國法嗎?!”

    這句話雖然依舊是疾言厲色,但言語中卻給了趙寶珠一個臺階下。他年紀輕,承認自己是’無知小兒’沒什么大不了,這比先前曹尚書對他仗著皇帝太子的勢作威作福的指控要輕多了。

    然而趙寶珠絲毫沒應,而是一張嘴,國法便似流水般背出來:“大文律法二則至五則,及吏律二卷,掌百官擢選遷躍諸事,其一則名曰——”

    趙寶珠向來背功極好,他聲音清亮,口條順溜,國法三則十八律一字不差地背出,直說了小半刻才停下來。

    桌上三雙眼睛瞪著他背完,神色各不相同。

    左侍郎閉了閉眼,抬手撫過美須,點了點頭,神情中有贊賞之意。右侍郎眸光閃爍,低低嘆了口氣,勾起唇角,神情中倒是帶上了幾分無奈,真是少年血勇,一點兒余地都無。他拿嶄新的目光看趙寶珠,如同看一柄鋒芒畢露的寶劍。

    曹尚書自然是氣得眉毛胡子都在發顫,若是旁人給他這樣沒臉,他明日即刻一張狀子告到皇帝面前罷了這人的官也是使得的。可這人偏偏是趙寶珠,他一口氣憋在胸中,是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來,指的抬手指著趙寶珠的鼻子怒道:

    “狂悖小兒!不懂變通!可見你無識人之明,圣賢書未教化你半分!你以為能背得出國法就能得其精意了嗎?!選官用人之術,豈是你可以通曉的?朝中諸位重臣乃天子近臣,朝廷需要什么人,難道你會比諸公更清楚?所謂舉賢不避親,你可知是何意?”

    曹尚書一頓臭罵,趙寶珠本來安靜聽著,面上并無不服之色,然而說到最后一句,他忽然抬起頭來,目光若利刃般射向曹尚書:

    “難不成賢人之子便必定是賢人?重臣之子也必是重臣?小子無知,不知道天底下還有這樣的道理”

    曹尚書的臉色若被人迎頭痛擊。

    饒是沉穩端正若左侍郎,聽了這句話也是不禁露出一絲駭然。右侍郎,右侍郎已經麻木。反正不管趙寶珠再出什么狂言,到底他有皇帝太子的恩情在前,葉京華這個夫婿維護在后,總不至于將他拖出去打死。

    “你、你——”曹尚書指著他抽氣。

    趙寶珠面色凜然不變,話鋒一轉,道:“不過大人所言’舉賢不避親’之事,下官亦贊同,各候選地上來的薦信我都一一查驗,取其與實證相符者,比如尚書大人的嫡孫曹濂于江南巡視之間屢屢立功,由江南巡撫親自舉薦,下官驗查后屬實,便將其列入升班一列。若不如此,將那些虛報、瞞報、于功績夸大其詞之人混淆一處,未免對曹公子一系賢才不公。”

    誰都沒想到他會忽然調轉話頭,曹尚書登時頓住,面上怒色停滯,因為年老,面皮肌肉略松,眼角眉梢還在不斷顫抖,十分滑稽。

    右侍郎在心里喝彩一聲!

    此招極妙,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若放在以往,曹濂位列升班只能算是平常,可如今名冊上大數世家子弟都被撤下,偏偏留了曹濂,更能顯現出他的賢德來。受此恭維,曹尚書在如何盛怒面子上也抹不開,更何況他都將人打了,再添一層愧色。

    果然,曹尚書安靜了許久,似是頭疼地揉了揉額角,終究未再說下去:

    “去去去——”他驅趕趙寶珠:“拿著你的名冊給我滾!”

    趙寶珠也預料到這種名冊難以一次通過上官審查,利落地俯首告辭,扭頭就走,從頭到尾不失禮節,步若流星。陳真慢一拍跟上,大門在他們身后關上。

    屋內,曹尚書氣得胸口疼,也坐不住,站起來冷哼一聲便走了,出門前還丟給兩個下屬一句話:

    “叫那個狂生重擬一份上來,擬到我滿意為止!”

    話畢甩袖離去。

    屋中只留左、右侍郎兩人。

    兩人對視一言,左侍郎略微挑起眉毛,右侍郎忍不住發出一聲笑,屋中氣氛為之一松。

    右侍郎向后靠在椅子上,自胸膛里長長吐出一口氣,笑道:“我們多少年沒見過這等場景了?今日這差當得恁值。”

    左侍郎點了點頭:“俗話說初生牛犢不怕虎,今日可見一般,古人智慧遠超我輩。”

    右侍郎也感慨:“真是年輕。往日不覺,今日一見他,才知你我衰老。”

    左侍郎也點頭,嘆息一聲。他與右侍郎乃同窗好友,在滎陽求學之時,他老成持重,右侍郎十分調皮,常與教諭鬧得雞飛狗跳,還曾為學子食宿問題寫過一篇長千字的駢文,在書院四處張貼。后來被葉老爺子收為關門弟子,這廝才略安靜些。

    十余年過去,他亦成為會給上官沏茶的中年人。兩人一時無限唏噓。

    可他們到底是上官,說回公事,右侍郎低頭看一看名冊,抬眼問左侍郎:“你怎么看?”

    左侍郎雙手交叉放在膝上:“靜觀其變。若必要時,我會支持他。”

    右侍郎挑一挑眉,隱晦地提醒他:“今時不同往日了。”

    如今太子回鑾,葉氏一脈受到影響,畢竟就算葉家勢力再大,也沒人敢得罪未來新君。曹尚書本來已經萬念俱灰,加之早年出了嶺南官場那一回事,數年來領著吏部尚書的職卻不太管事,吏部一干大小事都由左右侍郎裁決。然而太子一回來,小老頭似一夜回春,事事都要重新插手,發號施令。

    右侍郎有些隱憂:“太子仁厚,又一向孝順外祖父。”

    左侍郎想一想,道:“說不準,殿下向來將公事與私事分的極開,況且陛下一直有意——”

    他沒在說下去,不過右侍郎自然懂他要說什么,兩人對視一眼,一切都在不言中。看來這場仗還有的打。

    到底還有公務,兩人紛紛起身朝外走去,右侍郎用一句話總結:“往后清閑日子怕是少了。”

    ·

    另一邊,趙寶珠走出門去,一路來到考功司,才停下腳,靠著柱子長出一口氣。

    他雖心中沒有畏懼,但那樣同上官打機鋒也實在消耗體力,此刻一松,覺得太陽穴隱隱作痛。陳真自他身后追上來,停在趙寶珠身側,聲音低微卻難掩激動:“大人,您實在是太神勇了。”

    趙寶珠詫異地回頭:“什么?”

    陳真此刻面上已經全沒有了之前的戰戰兢兢,他雙頰漲紅,滿臉崇拜地看著趙寶珠:“尚書大人那樣刁難,您都對答如流,下、下官實在佩服。”

    老實人夸起人來也磕磕巴巴,趙寶珠還沒說什么,陳真自己先紅了大半張臉。看著這么一個年長他許多的人如此激動,趙寶珠也有些不好意思,道:“這不算什么,既然名冊是我擬的,自然該是我來承擔,你不必擔心,往后曹尚書有什么話都我去回,你只要安心做事就好。”

    陳真的嘴張大,又合上,看著趙寶珠的神情萬分復雜,他自科舉取仕,在官場混跡十余年,少有不拿下屬頂鍋的上官。

    這也是為什么江彥急急避開。

    陳真心緒復雜,望向趙寶珠——難道他也有如此榮幸,今生能得遇見一位真君子?陳真沉默片刻,面色逐漸肅然,看了趙寶珠一眼,忽而問道:

    “大人準備如何修改名冊?”

    趙寶珠轉一轉眼珠,咧嘴一笑:“還沒想好,不過定然不是按尚書大人的意思修改。”

    此言一出,陳真頓一頓,忽而’噗通’一聲跪下,拱手舉過頭頂:“真愿誓死追隨大人,為大人效犬馬之勞。”

    “誒。”趙寶珠被他嚇一跳,立即出手將他扶起來:“不必行此大禮,我也不用你替我效死,兢兢業業做好本職便可。”

    陳真站起身,看了眼趙寶珠,低下頭小聲道:“先前還有數封公文,由江彥壓著未交給大人,我現在去拿。”

    趙寶珠倒是沒想到還有此事,一愣,隨即點了點頭,道:“如此甚好,你去吧。”

    陳真遂轉過身,趙寶珠看著他的背影,不太介意,于官場如履薄冰,陳真有自己的隱瞞,他能夠理解,但心也止不住地往下沉。

    這不過是個開始,往后恐怕挫折還有許多。

    但趙寶珠想一想,亦不覺畏懼,旁人顧忌的仕途前程家族皆不在他考慮之內,少憂便少懼,他心如明鏡,所行所為皆為正義。

    ·

    陳真拿來新的公文,趙寶珠埋首公務,什么一品二品官忘得一干二凈,一直到黃昏時分都未抬起頭來。

    直到有小吏前來通報:“趙大人,您的馬車到了。”

    趙寶珠早已習慣葉家的馬車來接,頭也不抬地道:“勞煩叫他們等一等。”

    誰知這次小吏卻并未離去,反而道:“趙大人,外頭有貴客在等您呢。”

    趙寶珠一頓,抬頭疑惑道:“哪一位?”

    小吏回:“戶部葉少卿在外頭等著呢。”

    趙寶珠聽了,登時一喜,竟然是少爺親自來接他?他驚喜地擱下筆,站起來就要出去迎,然而剛剛走到門口,卻忽然自窗戶上看到自己的面孔,赫然發現他頭上有道血紅的傷口,此時已經結痂,變為褐色,扭曲猙獰如一條螞蟥盤桓在額角處。

    糟糕!

    趙寶珠面色一白,心下大呼不好——他竟把這事兒忘了!

    第109章 驚怒

    他要是頂著這一腦袋傷去見葉京華,肯定讓他擔心。

    趙寶珠有些惴惴不安,這傷對他來說倒是小事,但是葉京華待他精細,往日里哪里擦掛出個小口子都要一問再問,見了哪里能罷休?

    可現在人都在外面了,說什么都晚了。

    趙寶珠呆立片刻,遂慌張地沖小吏道:“給我端盆水來。”

    小吏愣住:“什么?”

    趙寶珠急得直跳腳,一邊用手摸傷口一邊道:“誒呀!水!一盆熱水!還有毛巾也拿一條來!”

    小吏這次聽明白了,急急跑出去,片刻后端來一盆熱水和一條毛巾。趙寶也管不得三七二十,匆匆把傷口上的血痂擦干凈,確保傷口不太明顯了,又將額發扒拉下來一些,將傷口掩蓋住。這時,葉京華已差遣了第二個小吏來催他:

    “趙大人,外頭一位葉大人找您呢。”

    趙寶珠趕忙道:“來了,來了,這就來了。”隨即整理了一下著裝,往外走出去。

    一出衙門,果然見葉京華站在橙紅色的夕陽前,臂彎里掛著一件大襖,后頭是葉府的馬車。一見趙寶珠出來,他趨向前兩步,玉石般的面孔上浮現出些許笑意:

    “你如今官威是大了,求見一面不容易。”

    趙寶珠訕訕笑了笑,害怕被葉京華看見傷口,一直低著頭,小步小步地挪近。葉京華抬手摟住他,將大襖披在趙寶珠肩上:

    “風大。”遂問他:“今日如何?”

    他知道今日趙寶珠要將季度銓選名冊上呈給兩位侍郎。他心里對趙寶珠要做什么大約有個猜想,倒不是很擔心,左右侍郎都是葉老爺子的門生,就算不會即刻支持趙寶珠,也不會反對。

    趙寶珠十分心虛,低頭在他懷里躲來躲去:“嗯……呃、還好——”

    葉京華皺蹙了蹙眉頭,卻也沒說什么,目光朝下掃去,忽然看到了什么,神情一滯。

    “……這是怎么回事?”葉京華猛地捉住他的右手,拉起來一看,衣袖上有大片大片的血跡。

    鮮血在上面粘了一整個下午,已從鮮紅色變為褐色,在淺緋色的衣袖上格外顯眼。

    趙寶珠一愣,接著大驚,眼見著葉京華面上變色,舌頭都在打卷兒:“我……這、這不是我的血——”

    葉京華本來盯著他的袖子,聞言驟然抬起眼:“血?”

    趙寶珠一噎,心中一突,完蛋,他不打自招。不說是血,可以說是醬油——

    然而現在已經太晚了,趙寶珠眼看著葉京華的臉一寸寸冷了下來。

    趙寶珠還想要隱瞞,剛要低頭,忽然下頜被一股巨力鉗住,強迫他抬起了頭!

    “少、少爺——”趙寶珠驚慌地瞪大眼睛。

    葉京華的目光由溫和變作冷厲,如鋒利的刀刃,一寸一寸掃過趙寶珠的面孔。忽然,他目光一頓,一把掀開趙寶珠額前的頭發,其下半指長的傷口驟然出現在光天化日之下。

    葉京華神情乍變,那傷口發白,里頭還在往外滲血。方才趙寶珠拿毛巾去擦,把血痂擦掉,順帶著還把愈合的傷口再次撕開。

    趙寶珠看著他的神情心驚膽戰:“少、少爺——我——”

    “誰做的?侍郎?”葉京華目光沉沉,指頭按得趙寶珠生疼。

    趙寶珠趕忙道:“不關侍郎大人的事!”

    葉京華眼睫微斂,略一思索便道:“那就是曹尚書。”

    趙寶珠一滯,沒能即刻說出話。葉京華定定看了他一眼,忽然放開了趙寶珠,轉身就要往吏部衙門里頭走。

    趙寶珠愣了愣,遂趕忙撲上去,雙臂緊緊箍住葉京華:

    “少爺!你、你要干什么?!”

    他力氣奇大,葉京華一時掙脫不過,偏頭道:“我進去問問他們想干什么,本朝沒有上官能肆意毆打下官的道理。”

    他語氣平靜,眸子卻極黑,額角上一條青筋正在鼓動。趙寶珠看得心驚膽戰,更加不敢松開葉京華:

    “少爺!少爺你別這樣——曹尚書也不算打我,就是扔了個名冊,我沒躲,你現在進去,人家也早回去了啊!”

    葉京華聞言,動作一滯。他頓了片刻,抬手蓋住趙寶珠換在他腰上的手:“行了,放開吧。”

    趙寶珠半信半疑地放開手,小心地看著葉京華,不確定他是否真的冷靜下來了。葉京華回過身,臉色冷到極點,一張面孔白得幾乎透明。自腰間拿出一張手絹,按在了趙寶珠額角的傷口上,同時提高了聲音道:

    “來人。”

    他雖不是吏部的官員,但自有股威嚴的氣勢,話音剛落,一個小吏便戰戰兢兢地跑過來,俯首聽他吩咐。

    “去看看曹尚書,左右侍郎大人是否還在衙門。”葉京華淡聲道,一手還按著趙寶珠額上的傷口。

    小吏點頭應是,屁顛顛地小跑進衙門,半晌后轉回,向葉京華回道:“回葉大人,尚書大人,左右侍郎大人都不在。”

    曹尚書當然不必說,*左、右兩位侍郎也是混跡官場多年的老條子了,一個個腳底抹油,早就回家躲著了。

    葉京華面色不虞。

    小吏站在一旁,時不時抬手擦一擦額上的冷汗。趙寶珠被伏在葉京華懷里,也不敢說話,不能救小吏于水火之中。

    葉京沒有沉默太久,抬起眼對小吏道:“煩請你明日告訴兩位侍郎大人,我改日上門拜訪。”

    聞言,趙寶珠心下一凜,抬頭去看葉京華。小吏面上冷汗津津,不住地點頭哈腰:“是,是。”

    葉京華收回目光,一手緊緊攬住趙寶珠:“話請一定帶到。”

    小吏就快要把頭低到土里去了。這位戶部的大人實在氣勢太驚人。

    葉京華不再多言,摟著趙寶珠轉身上了馬車。

    一進車廂,趙寶珠就急急抬頭望向葉京華:“少爺,你要做什么?”他怕葉京華是要找兩位侍郎大人的麻煩,但今日之事,真的不關他們的事啊!

    葉京華一手緊緊扣著趙寶珠的肩膀,另一只手按著他額上的傷口,聞言,沒有說話,也不看他。

    趙寶珠等不到答復,扯了扯男子的衣袖:“少爺,你說話啊。”

    葉京華下頜微動,垂眸瞥了他一眼:“你還是關心關心你自己吧。”

    趙寶珠被他的目光凍地一凜,葉京華已經許久沒對他說過這樣不客氣的話了。他悻悻低下頭,不敢再說話,整個回程的路途中,兩人沒再說一句話。

    葉京華全程都冷冰冰的,趙寶珠噤若寒蟬,待到下了馬車,才發覺他們回的不是小葉府,而是本家。

    趙寶珠驚訝地張了張嘴,剛想問什么,卻被葉京華抄起膝彎一把抱了起來。

    “!”趙寶珠身體騰空,驚訝的瞪大了眼睛:“少爺!快放我下來——”被別人看去了怎么辦!

    葉京華根本不搭理他,抱著趙寶珠大步流星地踏進葉府,一路急補走入內院。不知葉家人到底是如何傳遞消息,就這么點兒時間,葉夫人竟已經聞訊而來,在內室里頭候著了。

    趙寶珠被葉京華一路抱進去,剛被放到榻上,葉夫人便迎了上來:“快讓我看看,傷成什么樣了?”

    葉京華自侍女手中結果發帶,將趙寶珠額角的發絲全束起來,額上的傷口也因此一下子暴露在了燭光下。

    “唉喲——”葉夫人一看就皺起了眉頭,氣惱道:“曹氏那老頭也忒黑心了,一大把年紀,還如此為老不尊!自己孫子的夫人都跑了,他不去教育,反倒在衙門里逞起威風來了,還敢伸手打人?!我看他們家的福分全是被他個老不死的作踐了!”

    葉夫人一張嘴也是真的厲害,趙寶珠聽得出了一背的冷汗,剛想說話勸和勸和,葉京華卻先打斷道:

    “還請母親請胡太醫來。”

    先前葉夫人病了,宮中皇帝與宸貴妃刻意賜下了太醫,葉夫人痊愈后還吩咐他要在葉家多住幾日,不用急著回宮,今兒倒正好碰上了這樁事。

    “已經派人去請了。”葉夫人回道,依舊憤憤不平:“好好的孩子,破相了可怎么好?怎么、他孫子被那個小廝弄破了相他就要還到我兒媳婦身上?真是下作!他們家少夫人明日還要上門來,你看我理她不理!”

    趙寶珠眼見著這事兒都要上升為家族仇恨了,趕忙道:“夫人,您消消氣,尚書大人沒打我,是我沒躲——”說罷又看著兩人的眼色道:“這種小傷……不必勞煩太醫吧?”

    他本不想引人注目,如今若是讓太醫給他看病,不是就要傳到宮里了嗎?

    誰知他話還沒說話,葉夫人豎起柳眉呵斥道:“你住嘴!你才多大、懂個什么?!”

    葉京華雖沒說話,卻也回眸沉沉地盯著他。顯然人家娘倆是一條心。

    趙寶珠只好悻悻閉上嘴,縮起脖子,不敢說話。只敢在心底抱怨,好哇,他這個受傷的反而里外不是人。

    幸而就在這時,胡太醫提著醫箱到了,葉夫人趕忙迎上去:“胡太醫,勞煩您快快看一看,這孩子是個最靈秀的,可千萬不能留疤啊——”

    胡太醫聞言點了點頭,上前查看,期間對葉京華與趙寶珠交握的雙手視而不見,神色分毫不變,觀察了片刻趙寶珠額上的傷口,道:

    “回夫人,葉大人,這個傷不難治。待老夫將傷口清洗一番,再開一方藥,每日早晚換藥便好,”

    葉夫人聞言,松了口氣。葉京華卻抬頭道:“胡太醫,他受傷時流了許多血,是否會對身子不好?”

    在他的引導下,胡太醫才看見了趙寶珠衣袖上大片的血跡,當即皺了皺眉:“如何能拿衣袖擦呢?大人可是未及時叫大夫?”

    此言一出,屋內三雙眼睛都盯住趙寶珠。

    趙寶珠嘴唇嚅喏幾下,面色有些悻悻。

    見狀,葉夫人臉上變色,忍不住埋怨道:“你這孩子!傷成這樣都不知道叫大夫嗎?平日的機靈勁兒都到哪去了?要是出了什么事怎么辦!”

    趙寶珠有些愧疚地低下頭,從眼角瞥葉京華的臉色。

    葉京華的面色此時已經不能單單用難看來形容了,他氣到了極點,反而安靜下來,一雙黑眸看牢趙寶珠,目光在他身上巡回,似是野獸在找地方下嘴一般。

    胡太醫覺出氣氛不對,打圓場道:“倒也無妨,趙大人年輕,這兩日多休息,補一補也就能恢復元氣。”

    葉京華聞言,目光才自趙寶珠身上離開,對胡太醫道:“煩太醫費心了。”

    “葉大人太客氣了,本職所在。”胡太醫客套幾句,留下幾張方子,便轉身出去了。

    屋內只余下葉夫人,葉京華,與傷員趙寶珠三人。趙寶珠剛傷了藥,紗布將右眼遮住一般,縮頭縮腦的樣子看著很有些可憐,葉夫人見狀心軟了,溫聲道:

    “好孩子,你這幾日別去當差了,就好好在家中修養。我叫廚房給你報點兒紅棗豬腳湯,最能養傷口的。”

    趙寶珠心想他手上有這么要緊的事情做,怎么能不去當差呢,可又不好反駁長輩,正糾結著呢,就聽到葉京華的聲音:

    “母親,還請您回避。”語氣有些冷硬。

    葉夫人聞言一愣,看向葉京華。葉京華甚少這樣什么借口都不找的就要趕她走,葉夫人看見小兒緊盯著趙寶珠,面皮蹦得極緊,忽然明白了什么,喏喏道:“哦……好,那娘先走了。”

    走到門口,還有些不放心,回頭向葉京華囑咐道:“你……要知道輕重。”

    葉京華點了點頭。葉夫人這才放下心,走了出去。

    趙寶珠聽得云里霧里,一手捂住額上的紗布,抬起眼看向葉京華:“少爺,你們在說什么啊?”

    葉京華瞥了他一眼,什么都沒說,一直壓在他肩膀上的手臂忽然用力,將整個人壓倒下來。

    趙寶珠只感覺背上一股巨力,反應過來時,人已經俯趴到了葉京華腿上,肚子抵住了男子的膝蓋,屁*股高高翹了起來。

    “!”趙寶珠頭臉朝下,驚愕地瞪大了眼睛,試圖回頭,卻被葉京華按住了后頸動彈不得,頓時有些慌了:”少爺!你要干什么?“

    葉京華略微粗重的喘息聲從他頭頂傳來,隱怒的聲音傳來:

    “打屁股!”

    第110章 斗爭

    趙寶珠驀得瞪大眼睛:“什么?少爺——”

    “啪!”清脆一聲,趙寶珠身子猛地一顫,大腿上的肉都跟著抖了抖。他怔愣,簡直不能相信他是真的被打了,遂兩頰漲紅,不可置信地瞪向葉京華:“少爺!你竟然打我?!”

    “怎么?”葉京華看都沒看他,又朝屁股上來了兩下:“還不服?”

    “呃——”趙寶珠驚怒外加屁股痛,發出一聲痛呼,又急忙拿手捂住嘴。

    這種趴在旁人膝上被打屁股的戲碼,向來都是大人對付小孩兒的。他一個堂堂大男人,竟然被人按著打屁股,趙寶珠登時羞得脖子和臉都通紅,拿眼角瞪著葉京華,神情十分執拗。

    顯然是不服的。

    葉京華面若寒霜,見狀,高高揚起手掌,用力拍在那肉最肥處。

    趙寶珠這回是死也不出聲,眉頭皺地死緊,然而就在此時,葉京華冷漠的聲音自頭頂傳來:

    “這一掌,是罰你遇險不避,害自己受傷。”

    趙寶珠身形一頓,但還沒等他反應過來,一掌又拍了下來,清脆地’啪’了一聲。

    “這一掌,是罰你受傷不知道找大夫,掉以輕心,拿自己的身子開玩笑。”

    這下,趙寶珠開始愧疚,緊咬著的下唇已放開了,神情軟下來:”少爺——”

    然而葉京華鐵面無私,完全不給他說話的機會,右手高高抬起,重重落下。

    “啪!”

    “哎呦!”這一下比前頭都要重,趙寶珠忍不住痛呼出聲。

    “這,是罰你知而不報,還敢撒謊!”

    葉京華低聲呵斥道。趙寶珠一驚,一時連屁股疼都顧不上了,小心翼翼地扭頭一看,便見葉京華面色冷凝,神情很不好,看起來還想朝他的屁股上來幾下。

    他最介意撒謊這件事。

    趙寶珠登時慌張地試圖用手捂住屁股:“少爺,我錯了,別打了,屁股好疼啊!”

    “拿開手。”葉京華冷冷道。

    趙寶珠猶想掙扎:“少爺,饒我這一回,我再不敢撒謊了——”

    “你不長記性。”

    葉京華厲呵一聲:

    “手拿開!”

    迫于他的威勢,趙寶珠不得不乖乖拿開手。真說起來,他從小到大還真沒怎么挨過打,趙父珍愛他,根本不舍得動手。趙寶珠倒不是怕痛,只是被懲罰時心驚膽戰、不知巴掌什么時候落下來的感覺異常難熬,他不禁緊閉起雙眼,雙手緊緊抓著葉京華的褲子。

    葉京華揚著手垂眸看著他,眸中倒映出趙寶珠緊張地發顫的雙手,眉尾微顫。

    趙寶珠閉著眼等了好一會兒,也沒感到屁股上的痛處,正當心驚膽戰之時,一只手才輕輕放在他的腰上。

    一聲嘆息傳來,葉京華的手自他腰上向下移了兩寸:“老是惹我生氣。”聲音柔和了許多。

    那只手撫了撫他受災的屁股:“是不是打疼了?”

    趙寶珠察覺到他態度的松動,趕緊打蛇隨棍上,哼唧道:“疼呢。”

    葉京華果然心軟,一把將他從膝上來起來,摟到腿上。趙寶珠還有些臊,低著頭不說話,葉京華抱著他靜了會兒,低頭打量他的臉:“生氣了?”

    趙寶珠搖了搖頭:“沒有。”隨即討好般地抬起雙手摟住他的脖子,嘟著嘴道:“少爺,別罰我了,我知道錯了——”

    葉京華心疼摸了摸他的頭發,長嘆一口氣:“下回不許再犯,旁的也就算了,傷了病了絕不能瞞我。”

    趙寶珠連忙點頭,接著又抓著葉京華說了一籮筐的軟話,許久之后,床帳才緩緩放下來,遮住了二人。

    ·

    第二日一大早,趙寶珠還是準時到了吏部衙門報道。

    葉京華本來想向衙門告假,讓他好好休養兩天,趙寶珠實在不知道半根手指頭長的傷口有什么好養的,故而第二日還是去了衙門。葉京華臉色不太好看,卻拗不過他,最終還是隨他去了。

    趙寶珠剛一近衙門,小吏便迎上來說:“趙大人,曹尚書在催您本季銓選的名冊呢。”

    趙寶珠一頓,想起昨日陳真給他找出來的公文還未看,便回道:“煩勞你去回大人,隔兩個時辰我就送過去。”

    小吏應了是,轉頭便走了。趙寶珠則徑直走回考功司辦公,今日江彥還是沒來,趙寶珠不以為忤,反正有陳真兢兢業業做他的助手。他在吏部五年有余,辦理公務很是利索。

    午時,趙寶珠與陳真合力擬出新一版名單來,送往曹尚書處。

    葉家有人送飯,曹家自然也有。三層高的食盒里,有曹尚書日日都要喝的參湯,用各色肉湯浸的蔬菜,桂花糖汁釀的蓮藕,還有一小壺猴兒釀。

    名冊遞上來的時候,曹尚書正在獨自斟酒。

    小吏小心謹慎地敲了敲門,將名單奉上:“大人,趙員外郎遞上名冊。”

    曹尚書動作一頓,看了小吏手上的東西一眼,心里冷哼一聲。還以為是個硬骨頭,結果這么快就送上來了。曹尚書眼珠一轉,想通了其中關節,定是葉二那狐貍似得小子囑咐什么了。隨后又冷哼一聲,暗道那葉二心眼多的跟篩子似得,竟然不知道把自己的人約束好?

    估計是放任趙寶珠這個愣頭青上來給他一計冷槍,這是故意給他使絆子呢!

    何其無恥!!

    曹尚書一向看不慣葉京華,覺得這個小子身上頗為妖異,故往往將他的用意往最壞處想。

    曹尚書冷冷哼了一聲,自小吏手中拿過名冊,靠回太師椅上,低頭翻開。

    片刻后,曹尚書面色由青轉白,再由白轉紅,拿著名冊的雙手微微發顫,晃得上面的墨字都糊作了一團。

    只見新的名單不僅沒像他想的一樣恢復眾世家子弟的位置,反而變本加厲,更裁撤了數個!

    如今原本一只手都數得出來的世家子弟,如今只剩下寥寥兩人!

    不僅如此,趙寶珠還分外細心,將一系支持被裁撤的幾個世家子弟德行有愧的公文都一齊遞上去,還用朱筆圈出了要緊之處。

    這種’公事公辦’的態度無疑更加激怒了曹尚書,他額角的青筋如猙獰的蚯蚓般蠕動,面色漲紅到快滴出血的地步:

    “喝——”曹尚書’騰’得一下從座上竄起來,將名冊摔倒地上:“!豎子!!無恥小兒!!!“

    門外,小吏們皆被這忽如其來的怒罵嚇了一大跳。接著,他們便聽到屋內噼里啪來一陣東西被雜碎的聲音。三層食盒的佳肴全都灑在了地上,那罐子猴兒釀摔碎在了地上,清澈的酒液自門下漏出,一路蔓延到了小吏們慌亂的腳步下。

    曹尚書在門內罵了趙寶珠整整半個時辰,接著小吏們急急跑出,將左右兩位侍郎也叫了來,又是一頓臭罵。

    足足一個多時辰后,曹尚書咒罵的聲音才停下來,過了一會兒,左右兩位侍郎才走出來。

    被右侍郎找到的時候,趙寶珠正坐在窗邊兒,一邊嚼芝麻餅子一邊看公文。

    他看公文看得起勁,右侍郎在窗口占了大半天,他也沒注意到。右侍郎無法,抬手敲了敲窗戶,才才吸引到了趙寶珠的注意。

    趙寶珠猛地抬起頭,嘴角還有好幾顆芝麻點子:“侍郎大人?”說罷便要把餅子放下。

    右侍郎趕忙說:“別、別,你繼續吃。不必多禮。”

    趙寶珠一愣,接著說了聲:“謝大人體諒。”真就拿起芝麻餅子繼續吃起來。

    右侍郎看著揚起眉,笑了一聲,搖了搖頭,這孩子也太實誠了。趙寶珠也不問右侍郎來是干什么,自顧自地在那邊兒嚼芝麻餅子,腮幫子一鼓一鼓,沒一會兒一整個芝麻餅子就被他吃完了。

    右侍郎在旁邊兒看著,聞著焦香撲鼻,倒是被勾起了饞蟲,湊過去道:“你這餅子不錯,給我也拿一個。”

    趙寶珠愛吃,卻不護食,聞言很大方地拿了兩張餅子,又拿了壺桂花米露:“大人吃,這可好吃了。”

    右侍郎笑盈盈地接了,也在廊下坐下來,跟趙寶珠對嚼芝麻餅。那餅子又脆又韌,甜咸口

    ,吃著滿口都是芝麻香。

    “嗯,真是不錯。”右侍郎真覺得挺好吃的,隨口道:“這是在哪買的?”

    趙寶珠抬起頭,有點不好意思,但是上官問,他也不敢不答:”這……這是葉大人送過來的。“

    右侍郎吃餅子的動作一頓,抬頭看一眼趙寶珠,再看了眼他身后,果然見那三層高的食盒上刻著一個大大的’葉’字。

    右侍郎神情一僵,把手里吃了一半的芝麻餅子悄悄放了回去。所謂吃人手短,拿人手軟,他如今欠葉二良多,得,這又加上兩個芝麻餅子的債。

    趙寶珠沒看出他的異樣,吃飽了飯,眨巴眨巴眼睛看向右侍郎:“大人,可是尚書大人叫您來的?”

    他也不是傻子,自然知道遞上去的名單曹尚書不會滿意,會派左右侍郎大人來,所為何事不言而喻。

    右侍郎卻笑著搖了搖頭,還真不是曹尚書叫他來的,那老頭氣暈了頭,叫囂著要告到皇帝面前,叫皇上罷了趙寶珠的官,罵到后頭連舌頭都捋不直了,哆哆嗦嗦地又說要抄家伙,把趙寶珠打一頓。兩人好說歹說,才把他勸住。

    趙寶珠驚訝道:“那……那侍郎大人是有什么別的事嗎?

    右侍郎看著他,微微笑了笑,帶著玩味的目光在趙寶珠面上轉了一圈:“我就是好奇——”他壓低了聲音,道:“你怎么就敢跟曹尚書這樣作對?”

    曹尚書再如何平庸,好歹也是一品大員,當今太子的親外祖,其他人巴結還來不及呢。趙寶珠固然是有些底氣,卻是個未及弱冠、又剛入官場的新瓜蛋子,換成是旁人,至少得在官場上混個十年才敢在一品大員面前說話。

    誰像趙寶珠這樣?說瞪眼就瞪眼,跟個小炮仗似得,一上來就針尖對麥芒,差點兒沒把老爺子氣死。右侍郎實在好奇他的勇氣從何而來。

    誰知趙寶珠聽了,反倒疑惑地蹙了蹙眉:“我?我沒跟曹尚書作對啊?”

    右侍郎一頓,笑了出聲:“你這還不叫作對嗎?”

    趙寶珠的眉頭登時皺得更緊:“侍郎大人,您一定要相信我,我沒有要跟曹尚書作對的意思。但是國法如此,我不得不這么做。”

    右侍郎聞言一愣,這才明白過來趙寶珠的想法,神情微微變化。原來如此,他看著趙寶珠的眸子閃了閃,還真小覷了這小子。如今的世道,竟然還有這樣的純臣義士,天命待本朝不薄。

    右侍郎搖了搖頭,也沒說什么,一甩袖子站起來道:“我走了,謝謝你的餅。”

    趙寶珠眨了眨眼,意外道:“大人不叫我重擬一份名冊嗎?”

    “不了。”右侍郎揮了揮手,走出去幾步,又回過頭朝趙寶珠擠了擠眼睛:“若不介意,你幫我個忙,葉二來了就說我不在,知道了嗎?”

    趙寶珠一怔,少爺沒說要來啊?嘴上倒是說:“好的,大人。”

    右侍郎又朝他笑了笑,這才轉身大搖大擺地走了。

    很快,太陽自天邊沉了下來,黃昏籠罩了吏部衙門。趙寶珠前邊兒還在想右侍郎怕是多慮了,少爺也很忙的,又不會天天來接他,結果還沒到下差的時辰了,便有人進來通報葉少卿在外頭等他。

    “啊?這么早?”趙寶珠嘟囔了幾句,他公文還沒看完呢。但昨天才被打了屁股,趙寶珠不敢不聽話,立即便起身迎出去。

    到了衙門門口,果然見葉京華站在臺階下。

    趙寶珠小跑著上去,道:“少爺怎么這么早就來了?衙門里頭沒事嗎?”

    “嗯。”葉京華將他拉住,將人從頭至尾看了一遍,又抬手摸了摸趙寶珠頭上的紗布:“好好換藥了沒有?”

    “換了換了。”趙寶珠道。

    葉京華點了點頭,遂抬頭道:“你們侍郎大人呢?”

    趙寶珠一聽,剛想張嘴,卻忽然想起右侍郎囑咐他的話,便道:“哦,右、右侍郎大人他不在。”

    葉京華聞言,目光轉回到他身上:“不在?”

    不知為何,趙寶珠從這兩個字中聽出些許不妙的意味。葉京華的目光清粼粼的,微微有些發冷,趙寶珠渾身一顫,屁股上的肉隱隱作痛。

    “不,在、在的。”趙寶珠立即改口。

    葉京華聽了,贊許似得用手背摸了摸他的臉頰,遂抬起眼看向吏部衙門,目光悠悠地在上頭轉了一圈。忽然,他一抬腳,大步流星地走向吏部西側的小門。

    這時,右侍郎剛從衙門里走出來,邊走邊還在哼哼小曲兒。

    結果一抬眼,便見葉京華一張冷臉。

    玉公子一身緋紅官袍,劍眉入鬢,眸若點漆,薄唇微張,拋出金玉相擊的幾個字:“侍郎大人。”

    可惜侍郎大人無心欣賞美男子,面皮僵了一瞬,眼珠轉了轉,瞬間掛上笑臉:“唉喲,這不是葉少卿嗎?有失遠迎啊,今兒真是不巧了,我這兒還有要事——”

    “請侍郎大人到府上一敘。”葉京華毫不留情地打斷他,面色極冷:“家母備下薄酒宴謝您。”

    搬出葉夫人來,右侍郎自然沒話說了,訕訕笑了笑,話鋒一轉道:“自然,自然。我其實也沒什么事兒——”

    趙寶珠在葉京華身后,看得目瞪口呆——也不知怎么葉京華貓捉老鼠似得就把人堵住了,右侍郎也不愧是三品的大官,這臉變的。

    葉京華當日攜吏部侍郎與員外郎兩位大人回府,氣勢洶洶,活似打劫。

    待到了葉府,趙寶珠先被打發去吃飯,葉京華則和右侍郎去了府上西南角的清宴臺。葉京華倒是不擔心趙寶珠,今日葉夫人將他看得很緊,飯要盯著吃,藥也要盯著上。

    幾個時辰過去,天空中已星斗遍布。

    右侍郎滿臉酒氣,仰頭靠在亭柱上,揮退周遭一波波上前替他斟酒的美婢:“不喝了,不喝了——真不行了!”

    美婢退后幾步,為難地看了葉京華一眼。葉京華面上一點兒酒色都無,一整晚他滴酒未沾,桌上兩壇好酒,都灌給了右侍郎。他神情分毫不改,抬手又給右侍郎滿上:“侍郎大人海量,可是嫌我葉家的酒水不夠香醇?”

    右侍郎皺起眉,怒斥道:“你們葉家若無好酒,這天下便也沒有了!”說罷端起酒杯,仰頭便灌了下去,而后’砰’得一聲將空酒杯放在了桌上,狠狠瞪了他一眼:“這是最后一杯了!”

    葉京華見好就收,轉過頭,遣退了一眾下人。

    右侍郎醉得不輕,嘴里含混地抱怨道:

    “好你個葉二,你跟曹斗法,拿我等無辜百姓泄憤——”他搖頭晃腦地抬起頭,向葉京華道:“你還沒出氣?我可是聽說了,前些時候曹家的少夫人登門,在令慈處吃了好一頓冷茶冷臉,回去的時候都抹眼淚了——”

    葉京華不答,面色冷白,目光深遠。

    右侍郎一頓,’嘖’了一聲道:“你看看,真是惹不得的,還記仇呢!”他知道葉京華不是善罷甘休之輩,也懶得再勸,只道:“太子方才回鑾,陛下正熱乎著呢,看得跟眼珠子似得,你注意點兒輕重。”

    葉京華一點頭,表示知道了。夜色中神情淡然,宛若一尊玉像,可那雙極黑的眼眸又透露出他心中正打著算盤。

    右侍郎見了,忽然一笑,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晃了晃:“慧卿慧卿,引萬千蕙質傾心。”他搖頭晃腦,道:“真沒想到,你小子竟然喜歡那樣的——”

    右侍郎想到趙寶珠怎么跟頭蠻牛似得將曹尚書戳成了個篩子就想笑,忽地眼珠一轉,朝葉京華道:“攤上那么個小炮仗,你平日里也不好過吧。”

    聞言,葉京華回過頭來,微微蹙了蹙眉。

    右侍郎想到那日葉京華形容趙寶珠性子’執拗’時的神情,就更想笑了:“葉二,你說說,是怎么把人降住的?你教我幾招,到時候我也好攔上一欄,別真把曹老爺子氣出毛病來。我可是聽說了,這件事已經傳進宮里去了。”

    他話音落下,葉京華許久沒有說話,保持沉默。

    右侍郎盯著看了半晌,忽而驚詫地瞪大了眼:“你、你不會也沒招吧?!”

    葉京華默然,片刻后抬起手,斟上一杯酒喝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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