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詢問
右侍郎被灌了一晚上的酒,回去的時候倒是很高興。待被葉家的馬車一路送回府,被下人們攙扶著往里走,嘴里還模模糊糊地嘟囔著’葉二,你也有今天’之類的話,旁人也聽不懂。
葉府,趙寶珠早就睡下了,待葉京華帶著絲縷酒氣回到房中之時,趙寶珠已然睡熟了。
葉京華走進,將睡得渾身軟軟的人摟過來,撫開趙寶珠的額發。胡太醫開的藥很靈,傷口已經開始愈合,在少年白嫩的皮膚上卻依舊顯得有些突兀。
葉京華皺起眉,盯著看了一會兒,小心地碰了碰趙寶珠的臉,心疼地嘆了口氣。
趙寶珠睡得極死,被整個兜起來都沒醒,只是下意識朝熱源拱了供,半張臉都埋進了葉京華懷里。
葉京華心疼地在他頭頂親了親,將人摟緊了些,貼了貼少年溫軟的臉頰,低聲道:“等著,夫君給你出氣。”
趙寶珠睡得正熟,也不知聽沒聽見,只在葉京華懷里哼哼了兩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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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趙寶珠照樣大清早就到了衙門,右侍郎倒是連告了三天的假。
趙寶珠一連幾天都未見到右侍郎,還有些擔憂地回去問葉京華:“少爺,你不會是把侍郎大人打了吧?”
葉京華差點兒被他氣笑了,挑眉道:“我?”
趙寶珠看他一眼,覺得也是,少爺這么斯文,不像是會打人的人。但是轉念一想,那天打他屁股的時候倒是很起勁。不過也就打了他那一回,之后葉京華都對他溫溫柔柔的,仿佛他不是傷了頭,而是傷了手腳似得,但凡是重點兒的東西都不讓他拿,到哪都要抱著。
與之相反的,是衙門里的風雨壓城。
曹尚書被他氣了個半死,剛緩過氣兒就忙不迭找趙寶珠的麻煩。趙寶珠不愿改名冊,他也就壓著不蓋印,反而變著花樣兒地給趙寶珠派發各種繁重的活,將他差使來差使去,搞得趙寶珠忙得腳不沾地,回到葉府往往天都黑了。
旁的不說,先就把葉京華心疼得不行。
在衙門上勞累了一天,一回府,趙寶珠就伏在葉京華的膝頭,睡得直打小呼嚕,待廚房備好了夜宵呈上來都不醒。
葉京華小聲叫他:“寶珠,先吃點兒東西再睡,嗯?”
趙寶珠困得起不來,閉著眼哼哼唧唧,葉京華看著他眼下淺淺的青黑,想由著他睡卻又知道趙寶珠吃不飽晚上是要喊餓的,只有一遍遍撫著他的額頭,溫聲將人喚起來。
趙寶珠人是起來了,眼睛里卻還是迷瞪瞪的,看著面前一桌子美食,都沒像往常那般撲上去。
葉京華心疼得不行,將人摟到腿上一勺一勺地喂。吃完夜宵,趙寶珠的精神頭好了點兒,跟葉京華抱怨起來:“曹尚書讓我清理吏部歷年的公文和各類名冊,那么多事兒,催得又緊。”
葉京華聽得直皺眉,眸色一暗,嘴角明顯朝下撇了兩寸。趙寶珠倒是沒注意到他臉色不好看,自顧自地抱怨曹尚書是個急上火的脾氣,什么事情都要催一句。
葉京華心里轉了好幾圈,面上卻什么都沒說,而是回過頭,一撫他的肩膀道:“明日去告假,別去當差了。”
趙寶珠一聽這話,便猛地抬起頭:“哪怎么行?”
葉京華撫了撫他的頭發,道:“你這樣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香,傷口也長不好啊。”
趙寶珠立即道:“誒,這有什么大不了的。”他摸了摸自己的額頭,道:“這都快好了,國事是萬萬不能耽擱的。我跟你說啊少爺,別看這活兒繁瑣,若是真做成了,卻有大益處。吏部的公文陳舊不堪,許多信息都不詳實,正好趁此機會重新編一編——”
葉京華摟著他,聽趙寶珠說了一大堆,是越聽越無奈。家里有個勤政的好官,多少京城的官宦夫人笑得嘴都合不攏呢,他卻是哭笑不得、
趙寶珠說著說著,把自己說得累了,歪在葉京華懷里睡眼惺忪,嘴里的話也漸漸前言不搭后語。葉京華拍著他的背哄了一會兒,趙寶珠便睡熟了。
深夜中,葉京華抱著人坐在床沿邊兒,一雙眼睛看進窗外的夜色里,神色晦暗難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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吏部里頭,曹尚書與趙寶珠針鋒相對,事情鬧得沸沸揚揚。在趙寶珠自己不知道的時候,官場上下都知道趙寶珠是個硬骨頭,一個五品官,一上來就敢跟曹尚書對著干,眾人將這事兒當成葉系與曹系的黨派之爭,紛紛暗中注意著。
另一邊兒,隨著胡太醫回宮,此事也事無巨細地傳進了宮里,
皇宮中,一隊粉面羅裙的宮女手捧著各類名貴賞賜,疾步般走在宮墻邊。
歷經四年,塵封許久的東宮終于有了人氣,皇帝心疼兒子,嫌宮里的東西久不用陳舊了,將東西都扔了出去。近日來,皇帝一直變著法子往東宮賞賜東西,各式金銀財寶如流水般被捧入東宮,引得六宮側目。
領頭的宮女額上貼著精致的花鈿,她進入宮門,儀態萬千地在地上跪了下來,旁邊的夏內監笑著*道:“太子殿下,老奴代傳陛下的口諭,陛下聽聞您與諸王春獵所獲頗豐,大喜,叫老奴送了些新的獵裝和弓箭來。”
眾宮女與太監之前,太子正拿著一柄弓。
他穿著身朱紅色的騎裝,勾勒出寬闊的肩背,手一撫弓背上的花紋:“孤知道了,待孤謝過陛下。”
他話音剛落,一眾在東宮伺候的宮女便迎上去,從跪在地上的宮女手中接過賞賜下來的東西。
那領頭的宮女見狀,暗地里要緊了一口銀牙,頗為不敢地看了眼男子高大的背影。
然而這東宮中卻由不得她久留,宮殿內一水兒的宮女下人們很快被遣走。太子手上的弓掛在墻上,回頭略抬一抬手:
“你繼續說。”
他腳邊兒正跪著個模樣機靈的太監,聞言立即微笑著湊上去,道:“回太子殿下,如今吏部的事兒鬧得沸沸揚揚,都說、都說是那位新上任的趙員外郎跟曹尚書不對付,多次當眾頂撞上官,大家都說、都說——”
小太監說到這兒,有些猶豫地頓住。
太子偏過頭:“說什么?”
小太監立馬說下去:“說——這位趙大人是個硬骨頭,誰的面子都不給。”
太子聞言,勾了勾唇,半晌后笑了幾聲。
他離朝四年,這些官場上的人嘴巴是越來越碎了,傳言也越傳越離譜。寶珠那樣溫順文靜的一個人,那么乖,怎么會頂撞上官呢?
至于曹尚書,太子對自己這位祖父的德行還是有些了解的。曹家向來與葉家不睦,趙寶珠跟葉京華走得近,估計被視作了同黨。
這些話他半個字都不信。
太子笑著搖了搖頭,轉過身,看向在小太監旁邊站著的胡太醫:“胡太醫,聽聞寶珠受傷了?是怎么一回事?”
胡太醫恭敬地俯下身,回道:“傷倒是不重,臣觀其形態,似是遭鈍器擊打所致。”
太子聞言,一皺眉,神色微微沉下來:“祖父是越來越不知道分寸了,竟還動起手來。”
一聽這話,小太監與胡太醫都不敢出聲。
太子也只說了那一句,便沉默下來,皺著眉在原地走了兩步,忽然回過頭,朝胡太醫道:
“哦對,雖是傷勢不重,還是得勞煩太醫好好開些方子,別破了相。”
胡太醫戰戰兢兢,聞言賠笑道:“葉大人也這么說,方子是早開好了的,葉夫人日日看著換藥呢。”
隨著他的話,太子的腳步忽然停了下來。
他看向太醫,皺了皺眉:“寶珠還住在葉府上?”
胡太醫聞言一愣,而后點點頭,道:“是。”
太子眉心又是一蹙,卻沒說什么,揮了揮手讓他下去了。待胡太醫走了,那小太監看了看他的顏色,湊上前去,小聲道:“太子殿下,你看——”
太子看了他一眼,道:“你下去,帶我的話給外祖父,他是知天命的年紀,合該安詳晚年,少跟晚輩計較。”
小太監聞言,點頭哈腰地應下來,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就往外跑。
待他走到門口,太子的聲音忽然從后面傳來:“等等。”小太監腳下一頓,差點兒沒摔下去,回頭,便見看向他,眉心微蹙:“順便叫人去趟葉府,叫寶珠差不多了就搬出去住。父皇不是給他賜了一座宅子嗎?他如今也是正經官身了,老在同僚那兒住著也不是辦法。”
小太監平時就是很機靈的,聞言立即笑開了,道:“殿下,這搬進搬出的有什么不同?御賜的宅子跟葉家就隔著一堵墻啊。”
誰知太子聽了這話,臉色卻變了:“……什么?”
小太監一愣,抬眼看向太子的面色,忽然打了個顫,腿腳一軟就跪在了地上,頭低了下來:“這……京、京城內都傳開了,說陛下御賜給趙大人的宅邸,就在葉府的隔壁。”
太子垂眼看著他,神情全無了方才的輕松。他是知道元治帝開恩為趙寶珠賜下了宅邸,他沒多想,也沒去打聽那座宅邸在何處。沒想到,竟然會在葉府隔壁,這怎么聽都不像是巧合。
他回宮之后諸事繁忙,一時將這件事拋到了腦后,此刻經小太監已一提,葉京華與趙寶珠相處時的種種情景登時浮現在腦中。
太子神色沉沉,眸色逐漸暗下去。
小太監跪在地上,悄悄地掀起眼皮去瞅太子的神情,在瞥見男子面色的一剎那登時嚇了一跳,臉色煞白,遂俯身死死將頭埋在了地上:
“是、是奴才多嘴,是奴才多嘴,殿下息怒——”
窗外,天空自西方飄來一朵烏云,投下的陰影將太子的面孔籠罩了個大半,他站在原地,自手腕上褪下串檀木佛珠,正一個接一個地轉過去,似是在琢磨著什么,又似是什么都沒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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吏部衙門中,趙寶珠與曹尚書的斗爭如火如荼。
趙寶珠被他為難,領了個整理歷年來官員檔案的差使,本是繁瑣折騰人的工作,他倒是做得津津有味,不出一個星期,便帶了厚厚的一冊名單找到了曹尚書面前。
“尚書大人,您看,這戶部掌管天下人口、田畝,財糧,賦稅,因而有戶帖。我們衙門掌管百官,也可以有吏帖呀。您看,這歷來科舉名錄都是現成的,何年入仕,何時領職都寫的一清二楚,由蔭封入仕的就從國子監里調取檔案,也便宜。若是地方上外放的官員,將歷年戶部登記在冊的錢糧調出來就知道功績是否屬實。這些官員投狀子上來想入升班,大多都用春秋筆法,只要今后三年一選,五年一錄時將吏帖全數調出,再一一查驗,就不怕有人偷奸耍滑——”
趙寶珠滔滔不絕,跟說書似得。曹尚書癱坐在椅子里,眼下竟也有點點青黑——他近日來有意折騰趙寶珠,給他專門派下煩難的活路,沒想到這小竟做起了勁兒,動不動就要找他匯報,趕也趕不走。曹尚書硬撐著上官的氣勢,陪他熬著也生熬出了一身的病,最近消瘦了許多,眼見著將軍肚都消下去了許多。
他整個人凹在太師椅中間,看著趙寶珠在衙門上生熬了幾天,卻依舊白嫩緊繃的面皮,神采奕奕的雙眼,心中忽然就泄氣了。
想到宮中太子遞出來的話,他更感辛酸。覺得自己含辛茹苦地將兒孫拉扯大,這些年輕人暗地里卻勾連上了,倒搞得他里外不是人。曹尚書深感背叛,一時像只被扎破了大只燉豬肚,里頭的湯都漏了出來,只剩薄薄的一層皮。
趙寶珠興致勃勃:“尚書大人,此事意義重大,或有千秋萬代之功——”
曹尚書一撩眼皮,忽然冷不丁朝他扔了個什么東西。
趙寶珠這次學乖了,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低頭一看,上頭青云紋樣的織布封皮上頭拿火漆燙了「季度銓選」四個打字,翻開一看,尚書的官印映入眼簾。
趙寶珠驚訝地抬起頭:“尚書大人,這是?”
曹尚書歪在座上,臉半偏著,不答。
趙寶珠被嚇得眨了眨眼睛,遂笑起來:“大人,您終于同意啦?”
曹尚書卻似被激怒,’唰’得一下子座上彈起來,作勢就要拿桌上的鎮紙砸趙寶珠:“給我滾!你給我滾出去!滾出去!”
趙寶珠見形勢不妙,立即遁走。身后的曹尚書在屋子里咆哮,又將東西掃了一地,周圍的小吏都狀似習慣了,聽到動靜撇了撇嘴,各自去拿簸箕掃帚等物去了。
還有個小吏頗為關系地湊上來問:“趙大人,您沒事吧?”
趙寶有些驚訝,“我沒事。”
小吏討好地朝他笑了笑,道:“您可得注意些,葉大人特意囑咐了我們,您再在衙門里傷著了,可是要拿我們試問啊!”
趙寶珠這下是真的愣住了:“葉大人?”
小吏笑了笑,道:“趙大人,我去給您倒杯水。”
趙寶珠看著他的背影,微微張大了嘴。也不知葉京華是怎么把手伸到吏部里來的。
此一役,趙寶珠大獲全勝。不到一個時辰,消息便傳遍了整個吏部。趙寶珠剛用了午飯,右侍郎就摸了過來,手上提著個鳥籠,半倚在墻邊:
“趙員外郎,你這次是出了大風頭啊。”
趙寶珠抬起臉,微微睜大了眼睛:“侍郎大人,你怎么在衙門里養鳥?”遂笑了笑:“恐怕是鬧了大笑話吧。”他也不蠢,曹尚書跟他三天吵一次,五天摔一次東西,這么大的動靜,旁人恐怕也都知道了。
雖是這樣說,銓選名單最終敲定,趙寶珠還是很高興的,面上是掩不住的笑意,精致的下巴翹得高高的。
右侍郎借著天光打量他,見他白嫩的皮肉緊繃在小巧的面孔,連熬了幾天大夜,還氣色紅潤,嘴里’嘖嘖’道:“老牛怎么斗得過新駒?曹尚書輸得不冤。”
趙寶珠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低下頭來。右侍郎抬手將鳥籠子往門檐下面一掛,坐到趙寶珠對面,抬眼看他:“不過,往后你準備怎么辦?”
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趙寶珠眨了眨眼,抬起頭:“侍郎大人說什么?”
右侍郎笑了笑,道:“本季銓選,是你將公文全部翻出來一個一個對證的吧?”
趙寶珠點了點頭。
右侍郎笑了笑,道:“花了不少功夫吧。”
趙寶珠又點了點頭,不知右侍郎是個什么意思,他是個急性子,不禁催促道:“侍郎大人,下官愚鈍,還請您明白指示。”
右侍郎看他這樣子,內心嘆了了一聲,心想葉京華那三棍子打不出個屁的小子跟這么個小炮仗做了兩口子,倒是一樁奇事。但他轉念又一想,人家小夫妻間的情趣外人也不能知曉,恐怕人家葉京華逗人逗得開心呢。
右侍郎嘆了口氣,身子微微朝前傾,看著趙寶珠道:“選官任官乃吏部第一要事,衙門里不僅有季銓選,還有年選,月選,甚至必要時還有半月選——”
趙寶珠聽到這話,面色一變,像是明白了右侍郎在說什么,神情變得凝重。
右侍郎道:“往日里的事情,確實粗率,卻在維護世族關系之外,還有一大便利——那就是快。”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一次你能一個個審,一個個查,往后每次你都能這么干嗎?”
趙寶珠愕然,隨即面色漸漸變得沉肅,右侍郎見他想明白了,便笑了笑,起身提著鳥籠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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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傳遍吏部的同時,也傳進了宮中。
皇帝聽了這消息,雖未說什么,卻當即寫了一幅「清明正義」的字,高懸在御書房中。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午時,皇帝宣太子到南晴閣用膳。東宮外,眾人行色匆匆,忙著打理太子的外出儀仗,宮女們則是忙著打理賞賜下來的名貴花草。太子回鑾一出一月,東宮便恢復了往日的榮光,元治帝的恩寵可見一般。各路官員如同嗅到蜂蜜的蜜蜂般紛至沓來,差點兒沒把東宮的門檻踏平。
與這一幅繁榮盛景格格不入的,是幾個著玄紫袍子的老太監正領著一個小太監往外走。
那小太監垂頭喪氣,走幾步,還頗為不舍地回頭朝東宮看一眼,正是那日跪在太子腳邊稟報曹尚書與趙寶珠爭斗的太監。
有宮女悄悄看過去,便瞧見那小太監面容清秀,長得白,大眼睛,尖下巴。
宮女訝然道:“怎么是他?他不是很受太子殿下的重用嗎?”
這個小太監這半月來可是太子面前的紅人,怪不得宮女如此驚訝。
另一名宮女聞言,勸道:“殿下的心思,可是我等旁人能揣測的?快別說了。”
宮女聞言,也訕訕得閉上嘴,不敢多說。此次太子回鑾,不僅沒有一絲生疏,威儀手腕還更勝從前。若說從前的太子還有意氣用事的時候,現在的他卻沉淀了不少,不顯山不露水的就把東宮圍得跟鐵桶一般。
此時,太子正與元治帝在一張桌子上用膳。
南晴閣是座精致的小閣樓,伺候的下人們都被遣散,元治帝身邊只留了一個夏內監,太子身邊更是誰都沒帶,可見父子關系融洽而親密。
“這件事,你做得很好——”
元治帝酒過半巡,伸出手拍了拍兒子結實的肩膀:
“朕就知道你是個懂事理的,”他頓了頓,道:“曹衍這個老家伙,云香在時就不安分,如今老了還不知收斂……不過他知道適可而止,還不算糊涂到底。”
太子微微笑了笑,端起酒杯道:“還是陛下英明,調寶珠入吏部,再合適不過。”
元治帝將酒一飲而盡,贊道:“我就看著這小子有幾分銳氣,果然不錯!不懼威勢,是個可用之人。”
太子聞言,也笑了笑:“寶珠心思純直,最是難得。”
元治帝點了點頭,將桌上的酒壺拿了過來,:“來,來,今兒咱們好好喝一壺——”
太子將元治帝的酒杯滿上,再倒上自己的那份,看著澄澈的酒液中映出自己的面容,忽然抬起眼:“父皇,兒臣有一事不明,還想請教您。”
元治帝已喝得半醉,聞言抬起頭:“你說、什么事?“
太子手指微動,轉動手中的酒杯,輕聲道:“京華與寶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第112章 知曉
元治帝帶著些許迷茫的眼眸瞬間清明了起來。
他直起身,看向太子,遂笑了笑,問道:“你看出來了?”
太子也笑了笑,將酒杯放回桌上:“父皇也沒瞞著。”
畢竟賜宅子都賜到隔壁了,若趙寶珠跟葉京華之間真有什么,也一定是元治帝默許的。太子沒喝酒,也沒吃菜,嘴角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姿態十分放松,
元治帝見他已經猜到了,也沒瞞著。他朝后靠了靠,呼出口氣,道:“他們……反正就那回事。朕先前要將你六妹妹許配給他,他也不要。”
元治帝雖說得委婉,但太子當然聽得出他是什么意思。
他的心一寸一寸跌落到了谷底。
葉京華和趙寶珠,竟然真是那種關系。
太子覺得自己的心落到了胃里,喝下去的酒似一瞬變得冰涼,然后像火一樣燃燒起來。他心中掙扎,面上不覺帶出來了些許。
元治帝何等的眼力,雖是微醺,還是一眼看出了他面上的不自然,微微挑起眉:“怎么?你介意?”
太子心中一震,急忙收斂心神,蹙起眉,面上浮現出驚詫中夾雜著疑惑的神情:“不……只是,兒臣實在沒有想到。之前回京路上,見他們親密,卻不想——”
他嘴唇張合幾下,遂似有些尷尬地閉上了嘴。
遠治帝見狀,仰天哈哈笑起來,手’啪啪’拍了兩下桌子:“你這小子,朕還說你此番回來像是長進了,這算什么事,就把你驚成這樣?”
太子聞言,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兒臣……兒臣實在是沒想到。”說罷看向元治帝:“還是父皇見多識廣,兒臣自愧弗如。”
元治帝斜眼看他:“還打趣起你爹來了?”
太子笑了笑,道:“兒臣不敢。”
他說完,遂沉默了下來,半晌后搖了搖頭,手上的玉扳指在桌面上敲了敲:“可這種事……到底有悖人倫,不是正道。”
皇帝見他蹙著眉,似是真的有些不滿的樣子,驚詫地揚起眉尾:“你這小子,怎么比朕還古板?”
太子沉默不語,眉間落下一道深刻的陰影。
皇帝見他一幅認真嚴肅的模樣,登上有些哭笑不得,他這個做皇帝還沒說什么,這做兒子倒是介意起來了。可見太子這么幅嚴肅的樣子,皇帝怕他真因為這件事與葉趙二人生出嫌隙,倒是認真勸解起兒子來:
“這事兒雖不體面,說起來也是自古有之的。兩個男人過日子也是過日子,除卻子嗣,跟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過日子也沒什么不同。慧卿向來性子古怪,學不好好上,差也不好好當,如今跟那個姓趙的小子一起,我看他倒是沉穩多了,也是樁好事。”
元治帝苦口婆心地說了一大段,太子像是聽進去了,神情和緩了些,卻還是沒說話。
元治帝當他還需要些時間接受這件事,也能理解。這不算件小事,如今想來,早些年葉京華還在宮廷伴讀之時,太子就常常提起要讓葉京華尚公主,做駙馬,成真兄弟。現在葉京華跟一個男孩兒’結親’,太子定然一時難以接受。
元治帝決定讓兒子自己想清楚,太子向來明事理,且他見兒子對趙寶珠也挺欣賞的,想來他會自己想清楚。
說到這事兒上頭,酒也不便喝了,元治帝站起來,拍了拍太子的肩膀:“你自己想想吧,只是有一句朕得囑咐你,不管你心里怎么想,別為著這么點兒小事傷了和氣。”
他怕太子因著這事對葉趙兩人生出什么偏見,日后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于那就太不劃算了。
太子聞言,抬起頭,朝元治帝微微笑了笑:“父皇放心,兒臣不至于這么糊涂。”
元治帝這才放下心來,轉身走出了閣樓。曹內監看了眼太子,覺得太子一向穩重,不會有什么大事,便也轉身跟了出去。
南晴閣中只剩下太子一人。
這座閣樓是曹皇后身前的最愛,閣樓聽聞是請了西洋紅毛洋人來畫的圖紙,修建得十分小巧精致,身高八尺有余的太子坐在其內,窗□□入的光只能堪堪照到他的鼻尖。男子高大的身軀在地面投下陰影,沉沉壓著上面的的一抹斜陽。
太子臉上的困惑在皇帝離去的一瞬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面上的神情若用疑惑,驚詫,不喜來形容,尚不貼切。更多的是一種隱隱的燥怒,濃眉壓在眼窩上,陰影幾乎連作一片。
他就這么坐著,右手撥弄著佛珠,一圈又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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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尚書與趙寶珠的爭斗本已落下帷幕,未想到半個月后,朝堂上忽然霹下一道驚雷,將曹尚書又推到了風口浪尖上。
此事還頗為離奇,說是揚州一位按察使府上忽然燃起大火,燒毀了家宅的同時,該府的倉庫里流出已被燒成水的白銀。其倉庫中白銀之多甚至融成了條小溪,一路從倉庫流進秦淮河水。滾燙的銀液與冰冷的河水匯合,登時煙氣四起,將畫舫上的歌女嚇得一個個花容失色,甚至有跳河往岸上游的。
但當白銀的溫度降下來,變成薄片或漂于水上或沉于水中時,又有許多人重新跳進河里撿。此等亂象登時傳遍了全國,引得朝野震動,諸多爭論都聚焦在一點上——
一個按察使,哪里來得那么多白銀?
這事兒一傳到朝堂上,元治帝大怒,一聲令下立即將該巡查使家中上下查抄了個遍,在被火燒的只剩一小半兒的倉庫里竟還抄出了數萬兩白銀。
此等巨貪一出,眾人紛紛咂舌。
元治帝氣得七竅生煙,下令派刑部徹查此事,結果拔出蘿卜帶出泥,竟然接連著就查出了此人乃曹家姻親,娶了曹家旁支一位庶出的小姐。當年他能從一屆工部小吏一路升遷至一方大員,都是靠著曹家一路提攜。雖然不算不得曹尚書本人的黨羽,至少也算是曹家一脈。
如此震動天下的大案,元治帝是動了真氣,罕見地將曹尚書叫進宮里訓斥了一頓,又革除一年的俸祿,收了官印,讓他回家反省以觀后效,吏部諸事由左、右侍郎代為管理。
聽說那日曹尚書從御書房里走出來的時候腳下都發飄,差點兒沒在樓梯上踩滑整個人摔下去。
待回了曹府,曹尚書便病了,一連好幾天都沒能下得了床。誰知這次皇帝是鐵石心腸,竟然都未賜下個太醫問一問。還是后來太子親自去求情,皇帝才賜下太醫。并且還不是太醫院院判胡太醫,而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年輕太醫。
曹尚書見狀才是真的嚇著了,這才明白過來皇帝是動真格的,是真對他生了不喜,這下一口氣沒提上來,當日就暈過去了。
這次是真病了。
曹家登時亂作一團,葉夫人倒是樂得看熱鬧,冷嗤道:“他們曹家早該有這一天,一個舉人功名都沒有的白身,要不是憑著先皇后和太子殿下的臉面,他能做得到一品官兒?我看他這官運早就該到頭了!”
不過葉夫人沒能高興太久,不出兩日,葉府便有不速之客上門。
“砰砰砰——”
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響起,小廝上前應門,便見外頭站著一個高大的年輕人。
來人穿著紫袍,滿臉怒容,濃眉斜飛入鬢,臉色黑如鍋底,正是曹濂。
“你們家葉二公子在嗎?”他壓著火氣問道。
小廝戰戰兢兢,不敢直接回:“曹大人,容我去問問。”
主人家在不在都還要問?曹濂氣得眼角抽了一下,勉力克制住自己,若這是小葉府,他定抬腳就闖進去了。可這是在葉府本家,葉執宰住的地方,他只能站在門口干等:
“好,你去吧。”曹濂點了點頭。
小吏便轉身跑走,不到一刻便轉回,神情有些尷尬,對曹濂道:“曹、曹大人……我們少爺說、說他不在——”
曹濂額角登時一跳,盯住該小廝,一字一句道:“你們少爺說,他不在?”
“是……”小廝額頭直冒冷汗,簡直不敢看曹濂的眼睛,深深俯下身磕磕絆絆道:“曹、曹大人,實在對不住,是、是二公子叫我這么說的——”
曹濂的腦子登時’轟隆’一聲炸了,這是把他當猴耍呢!他登時站也站不住,在原地氣的跳腳,指著小廝的鼻子道:“你、你再去給我問!!”
小廝急忙遁走,這次回來才把曹濂恭恭敬敬地請進了葉府。
曹濂進入一出上書「疏琴院」的屋子,一把掀開門口的珠簾,便見葉京華正坐在屏風前頭拿著本雜記在看。
“葉二——”曹濂幾步躥到跟前,指著葉京華的鼻子就罵:“你說!齊路的事情是不是你搗的鬼!”
齊路就是那名被查出巨貪的巡查使。也不怪曹濂會如此想,被元治帝派去去揚州查案正是葉家大哥,在刑部供職的葉宴真。也是這家伙將那齊路和曹家的關系差了個一清二楚,才引得元治帝如此盛怒。
葉京華眼皮都沒抬一下:“父親正在前院與人議事。”
曹濂一口氣沒發出來就憋在了胸口處,沒等葉京華說,自己就將音量壓低了許多:“你別以為宰相大人在我就不敢說!揚州的事是不是你搞得鬼?你跟我家老太爺到底有什么仇?他老人家一大把年紀了,經不得驚嚇的啊——”
聞言,葉京華翻書的動作一頓,抬起眼看向曹濂。
那眼神讓曹濂的話頭頓住,聲音又小了三分:“……我知道,當日之事,確實是老太爺不像話,可他最后不蓋了印了嗎——”
葉京華定定看他一眼,忽而轉頭道:“寶珠,過來。”
曹濂一愣,轉頭一看,原來趙寶珠也在屋子里,正坐在旁邊兒的雅座上吃果子呢。聞言,他乖乖地走到葉京華身前,經過曹濂時還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曹濂正氣得臉紅脖子粗,皮膚差不多跟身上的袍子一個顏色了,活像根大茄子。見趙寶珠在這兒,曹濂一時怔愣,接著回過神,想到方才自己在美麗少年面前大吼大叫,頗有些不好意思清了清嗓子,別過臉去。
葉京華沒管他,自顧自地對趙寶珠道:“藥上了嗎?”
趙寶珠被他牽著雙手,乖順地點了點頭:“明倩姐姐給我上了藥了。”
聽到這段對話,曹濂才發現趙寶珠的額頭上纏著一大塊紗布,將整個右額角包得嚴嚴實實,看著有些嚇人。曹濂見了,面色變了變,氣勢一下矮了半截:
“這……這傷得這么重啊?”曹濂只聽說自家老太爺跟趙寶珠動了手,卻不是什么大傷,沒成想今天一看,竟然是傷在了臉上,曹濂有些愧疚地道:“哎呀,會不會留疤啊?”
葉京華沒搭理他,捏了捏趙寶珠的手,道:“好,吃果子去吧。”
趙寶珠便走回去吃果子。曹濂有些尷尬地站在中間,看看這邊兒又看看那邊兒,還是小聲對葉京華道:“你看看這事兒,是老太爺做得不對,但那齊路是真的和我們家沒什么關系啊。他娶的那個曹家女早幾年就難產死了,現在的是續弦,真是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怎么就算到我們家頭上了呢——”曹濂費勁了口舌解釋,葉京華卻像根本沒聽到似得,只當他是空氣。
曹濂看著他這幅淡然的模樣,越看越氣,忽然眸光一閃,狐疑道:“葉二,齊路的宅子無緣無故得就燒了,而且出了他們家旁的人家都沒事——那火不會是你放的吧?”
此話一落,葉京華還沒說什么呢,趙寶珠就先跳起來,橫眉怒瞪向曹濂:
“曹大人,你血口噴人!”趙寶珠氣勢洶洶地沖到曹濂面前:“這種事怎么可能是少爺做的呢?你講話是要有證據的!少爺好好的在京城呢,怎么可能大老遠跑去什么揚州?你、你太過分了!你這是污蔑!!”
曹濂被他瞪著大眼睛一頓吼,登時氣勢就弱了下來。他這人對漂亮的少年老是抱著一兩分憐惜之情,看趙寶珠如此生氣,立即道歉道:
“哎,不說了,不說了。你看你氣得……我也就是說著玩玩兒。”
趙寶珠猶自生著氣,不依不饒道:“這種事兒是能隨便亂說的嗎?曹大人得給少爺道歉!”
曹濂很軟骨頭地給趙寶珠賠笑,道:“好好好,道歉、道歉。”說罷就轉過身給葉京華作揖:“葉少爺,我口出無狀,您饒了我這一回吧。”
趙寶珠這才稍稍滿意,轉頭去看葉京華,卻發現他的面色更冷了些,垂眼看著曹濂,瞇了瞇眼。片刻后,他才轉過頭,對趙寶珠道:
“寶珠,你去幫我看看夫人哪兒的午膳擺好了沒。”
趙寶珠一愣,知道這是他有事兒要單獨跟曹濂說,便點了點頭,警告似得瞪了曹濂一眼,便轉身出去了。
待他走后,曹濂才悠悠直起身,動了動肩膀脖子,睜開眼便見葉京華面色沉沉地盯著自己,登時哂笑道:“你看,又醋上了,人家護著你你還不高興啊?”
葉京華沒回話,而是依舊盯著他,說起了先前齊路一案:“天下諸事,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曹濂聞言,眉心一跳,心里揣測——難不成真是天降邪火,跟葉京華沒有關系?
誰知下一瞬,葉京華頓一頓,話鋒一轉:“但我不介意讓天下人都知道得快些。”
曹濂渾身一震,趕忙上去矮下身子賠笑道:“你看看,還吃出真火了,以后我發誓,上你這兒來眼珠子都不會飄一下,衣角都不碰,還請葉二少爺高抬貴手,別再折騰我們家老太爺了,你看他這么大歲數了,也沒幾年好活了——”
葉京華沉默,向后仰了仰,神情很冷。
曹濂訕訕笑了笑,在旁邊兒坐下,“我今兒來,還有一件事兒要告訴你。”他轉頭看向葉京華,將聲音壓低了些:“你實在不用在這兒提防我,叫你家寶珠這段時間少往宮里去才是真。”
葉京華聞言,眉尾一跳,緩緩轉過頭。
只見曹濂微微收斂了神情,正色道:“我說真的,今兒一大早才聽宮里傳出消息,說是太子已經知道你和寶珠的事了。”
第113章 上朝
葉京華的神情微微凝滯。
作為太子的外家,曹家雖聲勢不如以往,卻還是京城中離東宮最近的一群人。曹皇后仙逝后,元治帝憐惜幼子,還是讓當初作為皇后陪嫁從曹家進宮的一系老人伺候在太子身邊。這些曹氏老人自然會遞出些消息來。
葉京華早在蜀山中就隱隱察覺到太子對趙寶珠的態度有些古怪,因而留了個心眼,叫曹濂幫忙打聽著宮中的消息。
曹濂此人,雖在美色上糊涂,但辦事絕不馬虎,剛得到消息便趕赴葉家。
葉京華抬起眼,眼中光芒閃爍,面上再無了方才的疏懶:“情形如何?”
曹濂道:“不知道,太子那個人,你比*我清楚,有什么心思怎么會讓外人知道。”頓了頓,繼續道:“只是聽伺候的王姑姑說,東宮那晚上燈點到了三更,想來是不太好。”
葉京華聽了,收回目光,雙手搭在膝蓋上,神情冰冷地不發一言。
曹濂看到他這模樣,低聲勸道:“你也別太多心,依我看,陛下哪兒都過了目的事情,已算是板上釘釘,他不喜歡又能怎么樣?”
葉京華不答,目光深邃,不知落在空氣中何處。
春日的陽光自窗外射入,映在他面上,變幻莫測。曹濂看著,便只不知多少陰謀詭計正在此人琉璃般的眼珠下流轉。
他嘆了口氣,將聲音壓低了些,道:“依我看,事情未必是你想的那樣。從前從未聽說過他有……這種癖好。他可是太子,這種事是能拿來開玩笑的嗎?”
曹濂覺得葉京華實在太多慮。誠然趙寶珠是個非常美麗可愛的男孩子,但太子一貫是循規蹈矩,個老成持重,再正大光明不過的人。他是正經人,是仁義之君,種種高帽子一層又一層蓋下來,曹濂實在無法想象這么一個人會生出什么不該有的心思
曹濂接著又道:“而且,他不是早就跟祝家女定了親嗎?不過是先前的事耽擱了,依我看過不了幾個月皇帝定要叫他成親的,到時候你便不用再擔心了。”
葉京華本來沉默不語,聞言,他忽然抬起頭,目光射向曹濂:
“你也成了親,不是照樣坐擁齊人之福?”
曹濂啞口無言。
若說是男人于這種事上的卑劣,在他身上展露得淋漓盡致。
曹濂被戳中痛腳,好半天沒說出話來,他的夫人仍住在娘家,為了挽回,各種金銀財寶流水般地進入侯府,就差曹尚書親自上門去勸了。
曹濂下不來臺,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好半會兒后’噌’得一下從座上躥了起來,剛張口想罵,就被葉京華涼涼地看了一眼,登時啞火,氣哄哄地又坐了下來。
“那……你到底想如何?”曹濂悶聲道。沒辦法,把柄捏在人家手上,不得不低頭。
葉京華沉默半晌,道:“繼續幫我盯著。”
曹濂點了點頭:“這倒是好辦。”說罷便拿眼角一下一下瞥葉京華。
葉京華自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只要尚書大人不再為難寶珠,此事到此為止。”
曹濂聽了,立即換上一幅笑臉:“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葉京華收回目光,臉色依舊極冷,靜靜的不知在想些什么。曹濂見了,按耐不住好奇,小聲問:
“你……你是真覺得太子對寶珠有那種意思?不會吧——”
葉京華沉默良久,目光落在院子里一片灌木中的紫色花朵上,好半天后,當曹濂以為他不會再回答時,葉京華才幽幽道:
“我不知道。”
曹濂驚訝地看他一眼,心想這世上還有你不知道的事?不過轉念一想,若是太子,這兩人倒真算得上是棋逢對手,一人八百個心眼子。不過他看著葉京華雖然面容平靜,手指卻抓在木質的扶手上,指尖有意無意地摩擦著木質扶手的表面,便知道他的心緒并不如表面上那樣平靜。
曹濂還是覺得他多慮,但葉京華恐怕是這世上最了解太子之人,他也沒有立場規勸,便站起告辭:
“好吧,那我先走了,東宮那邊我會留意著。”說罷看了葉京華一眼,還是規勸了一句:“你還是將心放寬些,左右還有陛下在跟前呢。”
葉京華聞言,微微點了點頭,道:“我知道。”
曹濂見他這樣,心中微微嘆了口氣,心想這人太聰慧或許也不是好事,一天到晚這么多心事,不是自己折磨自己嗎?他搖了搖頭,轉過身去走到書房外。
然而剛一出門,他就遠遠看到趙寶珠蹲在不遠處的墻根底下,正用一根草葉逗著條小白狗玩兒。
聽到動靜,趙寶珠立即回過頭站起身:“曹大人,你們說完事兒了?”
曹濂點了點頭,道:“說完了,我這就走了。”
趙寶珠氣來得快去的也快,’哦’了一聲,朝他笑了笑,竟一本正經地朝腳邊的小白狗說:“雪團,替我送送曹大人。”
那小白狗倒是很有靈性,聞言像是真的聽懂了似得’汪汪’叫了兩聲,扭著屁股跑到曹濂腳邊。曹濂哭笑不得地看著小狗,心想這是哪門子的送客?遂回過頭,便見趙寶珠已走到了書房門前,掀開簾子就走了進去。
曹濂忽然想到許久之前,他初見趙寶珠之時,這少年就常常等在葉京華門外。什么事情要支開他,他也不會走遠,就這么等在墻根底下,一旦事情說完立即就要去找他的少爺。
外人只見葉對趙寵愛非常,其實,趙對葉不也是一片赤誠,衷心不改?
曹濂一時感慨萬分,忽然又理解了葉京華,為著這么一顆心,多費些心力也是值得的。他就是少了這份心,才落得如此田地。
曹濂驀地想起一張面孔,但也僅僅傷感了一瞬,便抬起頭將諸般風花雪月拋至腦后,對身前的小白狗道:“你主人讓你送我,還不快走?”
雪團憨態可掬,親昵地沖曹濂汪汪叫了兩聲,便領著他一路朝府門去了。
·
另一邊,趙寶珠進入書房,立即便撲倒葉京華懷里。
“少爺!”
葉京華接住他,雙臂將他緊緊環住,輕輕撫摸少年的額角,面上終于浮現出笑意:“怎么了?”
這才小半刻沒見,趙寶珠便在他懷中哼哼唧唧起來,抱著葉京華的腰不愿撒手:“沒什么……我去看了,夫人哪兒的午膳快擺好了,今兒有少爺愛吃的芙蓉蟹斗,還有燴羊肉——”
葉京華看他這么愛嬌的模樣,心中的冰雪瞬間融化,將趙寶珠摟到了腿上,在面頰上親了兩口:“嗯?是嗎?”
趙寶珠乖乖團在他懷里,手里拽著葉京華腰邊垂下的香囊,抬起頭道:“少爺,那揚州的火不會真是你放的吧?”
他方才急于維護葉京華,可到底是跟葉京華做了夫妻,對他的了解也比以往深了,若真是少爺對曹尚書不滿——
葉京華聞言,神情沒有絲毫滯澀,挑了挑眉峰道:“怎么,你當我是雷公電母?天降異像,或許是也看不慣齊路此人吧。”
趙寶珠很容易地就被糊弄了過去:“是哦。”他對葉京華的信任很輕松地徹底蓋過了疑慮,低頭將側臉貼在了葉京華的胸膛上,低聲嘟囔:”少爺——”
他蜷在葉京華懷里,一聲一聲’少爺’地叫著,發嗲發得葉京華心中酥軟一片,不禁將人抱緊了些,貼著少年的耳廓道:“來,叫聲好聽的聽聽。”
趙寶珠一頓,低下頭,將臉埋進男子懷里蹭了蹭:“……夫君。”
“真乖。”葉京華滿意了,低頭贊賞般地親了親趙寶珠的額頭,忽而低聲道:“聽夫君的話,日后離太子遠一點。”
聞言,趙寶珠一愣,接著疑惑地抬起頭:“太子?”
怎么忽然說起太子來了。
“對。”葉京華垂下眼睫,在他疑惑的小臉蛋上親了一下:“若是有宮里的人來找你,或是太子傳你進宮,都不要理。”
趙寶珠更莫名其妙了:“太子殿下怎么會找我呢?”說起這個,他還有些黯然,雖然他知道太子已不是以前的那個’鐵牛哥’了,但是太子除開剛離開趙家村時教過他下棋就再也沒對他有過只言片語,趙寶珠不禁感到了些許失落。
太子殿下應當很忙吧。如今連他這個消息不大靈通的人都知道皇宮里對太子的種種封賞,還有太子正忙著接見文武百官之事。應當是沒時間理會他的。
“殿下對我一句話都沒有。”在葉京華面前,趙寶珠也不掩飾什么,佯作抱怨地說道:“我看太子殿下已經忘了我了。”
葉京華沒有出聲,用手一下一下撫摸著趙寶珠的長發,面上看不出什么神情,半晌后低聲道:“記住我的話,好嗎?”
趙寶珠有些疑惑,但察覺到葉京華的情緒似乎有些許異樣,便乖順地點了點頭:“我知道了。”
聞言,葉京華的神情似是微微放松了些,閉了閉眼,將趙寶珠抱進了懷中,用臉頰壓住趙寶珠的發頂,輕輕道:“我們要不然還是擺酒成親吧。”
兩人剛回京之時,葉夫人便提議過要擺酒,可趙寶珠左右覺得這是件不體面的事,因此拒絕了。而后因著找到了太子,趙寶珠被擺到了風口浪尖,他就更不愿意擺什么酒了,害怕拖累葉京華的名聲。
聞言,趙寶珠瞪大了眼睛:“擺酒?那怎么行?絕對不行!”
葉京華見他反應這么激烈,將聲音放低了些:“就請幾桌親友,我們悄悄的,不讓外人知道——”這是假話,他恨不得在京城大擺三天三夜的酒,讓所有人都知道他與寶珠是夫妻。
趙寶珠見他一幅認真的架勢,眼睛瞪得更大,直起身道:“那也不行!”
遂用兩只手抵住葉京華的胸膛將身子往后仰,作勢要從他懷中跳出去,葉京華見狀趕忙一把摟住趙寶珠的腰,費了老大勁才沒讓他掙脫開:“好了,好了,我不說了。”
趙寶珠這才安靜下來,靠回葉京華懷里,用手環住他的肩膀,小聲道:“少爺,我們都已經是夫妻了,還在意這些虛禮做什么?到底是有違人倫的事情,京城的長舌鬼那樣多,我們還是低調些,千萬不要叫他們知道了——”
趙寶珠還在絮絮叨叨地說著如何注意不要讓他人知道的事情,葉京華卻沒在聽了,他的心緒飛向遠方,手一下一下撫摸著趙寶珠的后背,琉璃般的眼眸中光芒忽明忽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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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著曹尚書被皇帝收了印,發配回家中面壁思過,吏部很是清凈了幾日。
終于沒人再找趙寶珠的麻煩,給他安排一些繁重的事務,趙寶珠倒是騰出手來能整理一下考功司的事務。在整理在本司供職的官員名錄時,趙寶珠看到了陳真的履歷,這才注意到他和自己一樣,亦是小地方出身。
“交州安肅縣陳家村生人——”趙寶珠回頭看向陳真:“交州……我記得是在北方吧?“
陳真點了點頭,道:“是,就在翼州北面。”在與曹尚書的一系列交鋒后,陳真與趙寶珠的交情倒是好了不少。陳真更是對趙寶珠佩服得五體投地,在他面前并不隱瞞自己的身世:“安肅縣在交州的最北邊兒,微臣的老家在山里,一到了冬天,就是漫天的大雪,可冷了。”
他說到這里,露出些許回憶的神色:“當時冬天要去上學堂,娘親給我在棉鞋上再縫上了層皮子,可踏進雪里時,雪水還是會滲進鞋里。微臣還記得,等到抵達學堂,我都感覺不到自己的腳趾。“
“在微臣的老家,若是柴火不夠,冬天是會凍死人的。為了節省柴火,有些時候整個冬天都洗不了幾次澡……等到開春才能去附近的小溪里,我跳下去,溪水還是冰冷刺骨,只能很快地洗完——”
陳真說起這些時,神情中有著些許懷念,卻沒有感傷。童年的清苦拮據被時光蒙上了一層薄紗,艱苦和傷痛似乎都消失了。他說了一會兒,忽然頓住了話頭,有些不好意思地朝趙寶珠笑了笑:
“大人,我是不是說得太多了?”
趙寶珠的神情有些復雜,聞言他搖了搖頭:“不,一點兒也不多。”他回過頭,斂下眼:“我也是苦出身。”
“是嗎?”陳真亦不是個愛四處打聽的人,因而不知道趙寶珠的身世,他想了想,才恍然道:“哦……微臣是聽說過,太子殿下是在益州被找到的。”
陳真看著趙寶珠,轉而有些艷羨地說:“大人一點兒也不像是小地方來的,倒看著像是金貴人家的公子呢。”
陳真這話說得真心,趙寶珠長相好,皮膚光滑又細致,一頭秀發烏黑油亮,從外表上來看跟成他們這些成天為生機奔波,弄得灰頭土臉的人很不一樣。一看便知是有人精心照料伺候著的
誰知聽了這話,趙寶珠面上的神情更加復雜。
陳真見狀,有些不安道:“大人,可是我說錯了話?我口角笨,不會說話……大人別放在心上。”
趙寶珠搖了搖頭,道:“不是。”
他只是忽然意識到,若是沒有遇見少爺,他或許就是下一個陳真。陳真也是進士出身,于公務亦是勤勤懇懇,一路自地方被提拔至中央,也許元治帝也曾希望他能給腐朽的吏部和官僚體制帶來一些變化。可陳真卻因在京中沒有姻親關系,而落得了個被他人排擠,被邊緣化,什么臟活累活都丟給他干的下場。
明珠就此蒙塵,趙寶珠想到。他胸中若有千噸重石壓在心頭,想起之前右侍郎說得話,咬了咬唇——光靠他自己還是不行,還是得想出個于日后萬年有益的法子才行。
·
過了幾日,趙寶珠隨吏部左、右侍郎一起上朝。
為了迎接太子歸朝,元治帝輟朝了大半個月,待太子將要緊的朝臣接見了個遍之后,才重新開朝。
由此也可見得皇帝對太子寵幸之深。
趙寶珠是個五品官兒,只能堪堪站在百官的最后排,基本往后面退半步,就會走到殿外。趁著元治帝還沒來,趙寶珠探頭探腦地看了一眼,在人群中找到了葉京華——他站在戶部尚書良康身后,長身玉立,頭戴烏紗帽,倒是很有官員的樣子。
趙寶珠松了口氣,緊張的心情微微平復了些許,恭敬地低下頭等著開朝。
不出半刻,殿堂外邊響起了夏內監尖細的聲音:”皇上,太子殿下到——”
剎那間,殿上的氣氛為之一震,百官紛紛朝金殿最前方投去目光。趙寶珠也跟著抬起頭,睜大了眼睛向前往去,便見一個著玄赤雙色龍紋盤云袍,頭戴九珠朝冠的青年人跟著元治帝走進來。
來人正是太子。
趙寶珠的眼眸亮了亮,伸長了脖子試圖看清太子的面孔,卻只能看見男子虎虎生威、大步流星地從大殿左側走到元治帝下手第一位,留給百官一個高大的背影。
趙寶珠看著那抹背影,腦子里卻想起從前在鄉間小路上走著,不經意間看到’鐵牛哥’在遠處的田地里辛勤勞作的背影。
他盯著遠處太子的背影看了一會兒,那股沉穩與堅定依舊在,但獨屬于’鐵牛’的憨厚似乎被洗去了,取而代之的一股矜貴卻冰冷的氣質。
趙寶珠想起了最初見到葉京華的時候,他身上也有股倦怠的疏離。
趙寶珠心情有些復雜,到底是移開了目光。
然而,就在他收回目光的檔口,忽然撞上了雙略帶冷意的眼眸。
數列官員之前,葉京華偏過小半張臉,正冷冷地看著他。
趙寶珠下意識地抖了一下,胸中閃過一瞬的心虛。
過了一息才忽然反應過來,少爺瞪他干什么?趙寶珠蹙了蹙眉,睜大了眼睛理直氣壯地瞪回去。前方,葉京華瞇了瞇眼,將頭轉了回去,留給他一個烏黑的后腦勺。
趙寶珠這才后知后覺地想起來——對了,少爺告訴過他要離太子遠一點,但是難道看也不能看嗎?趙寶珠有些疑惑。
但很快他就不能在想這件事了,因為元治帝在說了一通太子還朝是如何如何祖宗庇佑,太子去祭祖天降祥瑞,來年必定風調雨順后,忽然話鋒一轉說到了青州的事情上。
“如今官吏中紀律渙散,利用職權之便,與鄉豪式紳勾結,收刮民脂民膏之巨貪層層疊出,實在是令朕無比驚愕!”元治帝一揮手,命身邊的夏內監道:“你、念!”
夏內監立即上前一步,清了清嗓子,高聲道:“青州知府,貪墨白銀數十萬兩,侵占良田數萬畝,糧食數萬擔,處秋后問斬;揚州按查使齊路,貪墨白銀百萬,強搶民女,侵占民宅——”
隨著夏內監念出一個又一個名字,堂下的百官的頭越來越低,宛若一團陰云漸漸在頭頂成型——眾人都知道,這是在殺雞儆猴呢!
眾官都暗自捏了把汗,他們心里都清楚元治帝對如今姻親盤踞糾葛的官場不滿許久,不知此次元治帝是否是想趁此良機徹底清算一波官場,元治帝卻再次話鋒一轉,說到了青州頭上:
“因著巨貪一事,如今青州知府與無涯縣縣令的位子空了除開,朕有意在此地率先推行稅制,你們誰有合適的人選推薦,現在就提出來。”
此話一出,眾官皆是一愣,趙寶珠則是一喜。他這段時間來一直擔憂無涯縣的事,每次想起來都害怕繼任者是個庸才,或者又是個心術不正的,若是這樣,無涯縣的百姓怎么辦?他先前的改革也將付諸東流。
若是新稅律的改革將在青州率先試行,那真是一件大好事!趙寶珠轉了轉眼珠,這樣青州就不再是之前的偏僻窮酸之地,青州的重要性一提高,想必定有能人爭相想擔此任,對百姓也是一件好事啊!
然而,他心中的喜悅很快就被困惑代替了。
百官之中無竟然無人應聲。
沉默的時間越久,趙寶珠的眉頭便皺得越緊,神情逐漸沉了下來,隱約透出幾分怒氣。
因為他在百官臉上看到的,既不是驚訝,也不是興奮,而是一種沉默中混合這些許退縮的神情,一個個頭都快低到地板上了,似乎是生怕元治帝點到自己頭上。
第114章 聽墻角
青州到底是個又窮又偏僻的地方,先前有尤氏等一干世豪鄉紳,往哪兒做官還多少能撈點兒油水。如今鄉紳被打了個七七八八,百姓是好了,官府可就窮了啊!雖然元治帝有意在青州試行新稅律算是給了當地官員一個表功的機會,但那也是一樁麻煩事,能做成自然好,可若做不成呢?
在場的百官無不是有頭有臉的人物,麾下之人跟著他們,也是指望著能撈到點兒好處,這種吃力還不一定討得到好處的事情……還是需要謹慎。
百官沉默的時間越久,趙寶珠的臉色就越差。到了最后,趙寶珠面色黑如鍋底,全忘了來上朝前右侍郎對他囑咐的要低頭好好聽著、不要亂說話的事情,一雙眼眸中狀似要噴出火,怒氣沖沖地盯著滿堂百官。
上首的元治帝見許久沒人應答,悠悠道:“怎么,都沒有可舉薦的人嗎?”語氣中聽不出高興還是不高興。
聞言,趙寶珠神情一振,當即就要出列說話,卻被右侍郎眼疾手快地抓住一把塞到身后。
就在這個空擋,前頭的太子忽然上前一步,對元治道:
“父皇,諸位大人許是一時沒有合適的人選。此事不如交給吏部去辦。”
這句話適時地給了群臣和元治帝一個臺階下。元治帝點了點頭:“也好。這件事就交給吏部吧,定得選個能用之人。”
左、右侍郎此時齊齊站出來,朝元治帝俯身作揖:“臣等遵旨。”
元治帝滿意地點了點頭,這篇章就算是掀過去了。
趙寶珠在后頭,見事情落到了吏部,到底是暗暗松了口氣,可想到方才百官沉默不語的樣子,還是很生氣。
散朝后,眾官順著宮墻往南華門外走,相熟的官員三兩湊在一起說話。右侍郎趁機將趙寶珠提溜到了一邊,很嚴肅地批評他:
“剛剛在朝上你亂竄什么?都說了讓你好好聽著就是!青州要選新官上去關你什么事,嗯?你難不成還想回去當縣令不成?”
“我今天就告訴你,你是皇帝金口調到吏部的,生是吏部的人死是吏部的鬼!除非是陛下發話,你就好好給我在這兒呆著!”
趙寶珠被劈頭蓋臉一頓臭罵,有些蔫吧地低下頭:“大人,我知道錯了。我……我就是太著急了。”
右侍郎看著面前少年低垂的腦袋,氣不打一處來,這小子也不知哪來的一身牛勁頭,唰得一下就竄出去了!他都差點沒拉住!他這副老胳膊老腿,到頭來還要做這種事——
“侍郎大人。”
就在這時,有人叫住他們,右侍郎一回頭,便見是葉京華來了,立即像抓住了救星:“葉二,這人我交給你了,你可得好好說說他。”
葉京華走到趙寶珠身邊,對右侍郎笑了笑:“麻煩大人了。”
右侍郎見他來了,也懶得再管他們小兩口的事兒,擺了擺手便轉頭往外走了。
角落里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趙寶珠垂頭喪氣的,不說話,也沒朝前走。葉京華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抬起手,用手掌壓了壓少年的發頂:
“生氣了?”
趙寶珠抿了抿唇,低著頭沒回話。
葉京華的手順著他的頭發滑到后頸處,捏了捏:“朝上的事情……倒也算是預料之中。”
改革稅律之事是戶部在弄,說是戶部,其實說到底就是葉京華在牽頭。要在青州率先推行,也是不想青州就此又淪落為邊緣之地,只要有中央的重視在,派過去的人便不會太差,也免得趙寶珠日夜懸心那邊兒的百姓過的不好。
趙寶珠聞言,生氣地抬起頭看向葉京華:“少爺還說呢!你看看那朝上的情形,他們、他們根本就不在意百姓的死活,我知道,他們定是嫌青州窮,事情又難辦,所以都不愿意去!”
趙寶珠尤自生著氣,卻不知隔墻有耳。
他們所在的地方乃皇宮外圍,雖然還未出最后一道宮墻,離外頭卻已是很近了。然而趙寶珠和其他很多官員不知道的是,若從高處俯視,此處與內廷一處花園離得特別近。該花園引了活水圍了一汪水滴狀的琥珀,在淚滴最北端,有著幾叢砌成臺子的灌木。
此時,元治帝正站在灌木臺子上,貼著墻聽外邊的聲音。
夏內監在一旁看得心驚膽顫,壓低了嗓子道:“哎呦,我的陛下……您小心點!”
元治帝朝他使了個不耐煩的眼神,示意他也一塊兒來聽。夏內監無法,只好戰戰兢兢也地也爬上去,站在元治帝后頭,然而還沒等他將耳朵附上去,外頭的聲音就已經傳了過來:
那聲音里怒氣沖沖,中氣十足,一聽就是少年人的聲音:
“若朝廷官員都是如此貪圖享樂,那真正的要事誰來做?一個兩個都想坐享其成,只往油水足的地方鉆,誰知道他們在那些地方搞了些什么手段!到時候老天爺看不下去了,再降邪火,又燒出一河的銀子、金子——”
他說著說著,倒是把自己說急了,狠狠道:“真是、真是欺人太甚!”
光聽聲音,就能想象地出墻那邊兒少年氣得跳腳的樣子。
夏內監自然聽得出那是趙寶珠的聲音,暗暗憋住了一聲笑。這孩子,真是個直脾氣的。
誰知下一刻,旁邊傳來了另一個低些的男聲:“我知道,你先消消氣。”
夏內監聽到這個聲音,眉尾一動,看向元治帝。
元治帝回他了個興致勃勃的眼神。另一個人正是葉京華。
他這是在偷聽小兩口說話呢!
夏內監一時非常無奈。堂堂一國之君在這兒聽墻角,這說出去誰能信啊!可他又不得不陪著元治帝繼續聽趙寶珠和葉京華說話。
葉京華的安慰似乎并沒有起到什么作用,下一瞬,少年的聲音便又傳來:
“我怎么消氣!這太過分了!!”
元治帝挑了挑眉,’呦’了一聲,朝夏內監擠了擠眼睛,小聲道:
“快看看,我看慧卿該怎么辦。”
夏內監哭笑不得,敢情是這位爺在朝堂上就知道今日這事兒要把趙寶珠惹生氣,忙不迭跑到這兒來看臣子的熱鬧呢!
不過也能理解,葉京華這個皇帝的妻弟從小時候開始就沒個小孩兒樣,一直是冷冰冰不食人家煙火,元治帝想擺弄他做個什么事,此次都要狠下一番功夫,且基本從來沒見過葉京華吃癟的樣子。如今有了機會,還不把這樂子看個夠?
墻對面,葉京華似是被噎了一下,半晌沒說話。
元治帝臉上的笑容藏都藏不住。
過了一會兒,葉京華才再開口。他顯然是群臣之中為數不多知道皇帝喜歡聽臣子墻角的人,知道在這兒說話不安全,壓低了聲音道:
“低聲些,小心有人——”
然而趙寶珠顯然沒理解他的意思,怒道:“有人怕什么?我就是說給他們聽得!就是他們站在我跟前、我也沒有好話!”
夏內監這下再也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聲,又怕發出聲音,忙捂住嘴,憋得一張臉通紅。元治帝張大了嘴,無聲地朝墻外指了指,接著朝夏內監豎起了大拇指。
葉京華這次沉默的時間更長,好半天后,外頭傳來衣物摩擦的窸窣聲,似是兩人在拉拉扯扯:
“別在這兒鬧,先回府,回府去再說。”
此話一出,元治帝便心中一跳,心道這種話也敢拿出來說?
果不其然,下一瞬兩人就聽到趙寶珠拔高的聲音:
“誰鬧了?”
趙寶珠似是更生氣了,聽聲音像是推了推葉京華:
“少爺還說呢!都怪少爺非要我回京,現在好了,青州怎么辦?無涯縣的百姓怎么辦?開春了,也不知種子都下好了沒,南山坡那么多新開的田,若是雨水不好,可是要額外引水的——”
趙寶珠越說越傷感,他早將青州當自己的半個故鄉,今日見朝堂上沒人應答,是真傷了他的心了。趙寶珠心里難受,惱羞成怒地把氣往葉京華身上撒:
“都怪你!你還叫我不要鬧——”
葉京華引火上身,被翻了舊賬,登時一句話也沒了,默默聽訓。
夏內監憋笑憋得都快內傷了,元治帝也是笑得直不起腰,趕緊抬手朝遠處候著的人道:“快出去,把慧卿給朕叫進來,說朕有事找他相商。”
好歹是妻弟,還是得救一救。
外頭的人應聲去了,元治帝還在扶著墻悶笑,邊笑邊搖頭:“哎呦——慧卿那小子……也有這么一天!”
夏內監見他心情好,也在一旁湊趣道:“真沒想到,葉大人那樣聰慧,在趙大人面前倒是好說話。”
葉京華平日那個冷冰冰,說一不二的樣子,夏內監也是見慣了的。在五皇子跟前都沒見他這么讓著,可見葉京華待趙寶珠之心。
“哎——”元治帝從花壇上跳下來,拍了拍衣襟,頗有些心得地說:“兩口子的事,怎能和其他一樣。古話有云,家和萬事興,讓著也就讓著了。”
夏內監聞言,不禁想起有時元治帝在宸貴妃跟前賠小心的模樣,深以為然。在這點上這兩對姐夫妻弟倒是投緣。
·
墻外,趙寶珠還不知道他朝葉京華發脾氣的樣子都被皇帝隔墻聽了去,見葉京華忽然被一群宮人傳了進去,他心中怒氣一滯,有些擔憂起來。這才上了朝,陛下找少爺有什么事呢?
前來傳旨的宮人很有眼色,見他面有憂色,主動道:“陛下傳葉大人去說些家常話,這眼看著要下雨了,趙大人快先回府去吧。”
趙寶珠聞言,放下了心來,看了看葉京華遠處的身影,點了點頭,遂轉過身往宮外走。
此時百官已經散得差不多了,宮墻邊兒一個人影也沒有。趙寶珠往南華門走,果然見一朵烏云從西邊兒飄過來,看來方才那宮人說得不錯,這看著是要下雨了。
趙寶珠略微加快了些腳步,想趁著下雨前趕快回府,然而就在經過一出窄門時,忽然不知從何處竄出來了幾個人,攔在了他面前:
“趙大人請留步。”
趙寶珠頓住腳步,驚訝地看著攔在面前的四個人——兩個太監兩個宮女,穿著佩戴與夏內監有些許不同,看著不像是在皇帝跟前伺候的。
幾人突然出現,將趙寶珠嚇了一跳,但幾人的態度還是很恭敬的,領頭的太監在離開幾步的位置朝趙寶珠深深彎下腰:
“叨擾大人了,奴才們是在東宮伺候的。在這兒恭候大人,是太子殿下想請大人到宮中一敘。”
竟然是東宮的人!
趙寶珠一愣,接著下意識地一喜,他許久未見太子,到底心里還是牽掛著這個曾經對自己那樣好的大哥哥。
但他很快又想起葉京華再三囑咐過要離太子遠一些,面上的神情微微一滯。
“這,我……”趙寶珠有些猶豫,太子怎么會突然想起來要見他呢?他想著葉京華的話,想拒絕,但又不知道該找什么借口,看向領頭的太監道:“太子殿下找我,是有什么事嗎?”
領頭的太監彎著腰,上身幾乎與下身呈九十度,低聲道:“太子殿下找趙大人有要事相商。”
要事?
趙寶珠心下一突,若真是有要事,他不去豈*不是耽擱了?趙寶珠猶豫了片刻,終究是咬了咬牙,道:
“好,我現在就去。”
·
趙寶珠跟著四名宮人一路回到了內廷。
東宮正如其名,屹立于皇宮的東邊。趙寶珠跟著宮人一路穿過層層宮門,當最后見到眼前的這座宮殿時,不禁為它的恢弘而咋舌。東宮原本就是除皇帝居住的’榮華殿’外,整座皇宮中最大的宮殿。此次太子回鑾,元治帝怕舊地方住著不吉利,又從內庫中拿出銀子將宮殿上上下下翻修了一遍,整個東宮的占地因此又擴大了整整一倍還多。
只從東宮外最后一道宮門到殿前便有足足三、四里遠,地上鋪的是上好的青磚石。上頭數十個宮女太監行色匆匆,若一列列整齊的飛鳥踏著小碎步靜悄悄的行過,顯得繁忙又整肅。
趙寶珠打眼看去,便覺他們臉上都有股子說不出的嚴肅神情,讓他也不自覺被這股莊嚴的氣氛感染,暗暗提起了心。
領頭的太監倒是向他賠笑道:“這幾日宮里還未歸置齊整,人雜了些,讓趙大人見笑了。”
趙寶珠忙道:“哪里,哪里。”說罷抬頭看了眼漢白玉石階上屹立的宮殿,就他這么抬頭一看,那屋檐都仿若要將天空遮住了似得。
——這樣的宮殿收拾起來,確實需要人手。
趙寶珠暗暗想到。
他為東宮的派頭所震懾,轉念又想到,這樣金尊玉貴的太早,真是難為他在他們村那個窮鄉僻壤呆了那么久,這么一想,實在是耽誤他了。
趙寶珠感到了些許愧疚,同時,心里也將’鐵牛哥’和太子分得更清了。
他抬起頭,逆著光看向高出鑲金碧璽牌匾上寫的’東宮’二字,在心中默念。
如今生活在這里頭的,是儲君,是太子,是大文朝未來的皇帝。
第115章 頂撞
趙寶珠跟著四名宮人走到殿內。
太子沒在宮殿里,趙寶珠便站在一旁等著。
東宮里面非常安靜,有諸多宮女與太監,手上都一刻不停地忙著活路,擦花瓶的擦花瓶,擺弄物件的擺弄物件,伺候花草的伺候花草,但都非常安靜,沒人說話,就連走路時都不會發出聲音,趙寶珠看著就跟一個個鬼魂飄過去了似得。
他被自己的想象嚇了一跳,打了個寒顫,忽然想起以往的鐵牛哥是很愛熱鬧的。村里的夏天,因為天氣炎熱,小孩子們常常會在外頭打鬧到很晚,累了就直接躺在草席上看著山間的星空睡覺。鐵牛哥怕他們晚上冷,總會在孩子們中間生一團篝火,再靜靜地坐在篝火旁邊兒,目光溫和地看著他們打鬧說話。
想起這些,再看看眼前繁榮卻有些冰冷的宮殿,趙寶珠就有些唏噓。
不過也許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趙寶珠暗暗想道,有錢當然比沒錢好,這宮里不知道多少個人伺候太子一個呢,還是有人伺候的好。
他不知胡思亂想了多久,宮殿中忽然傳出了一陣腳步聲。
趙寶珠只見得本來在忙著的宮女太監在一剎那間停下的手上的動作,齊齊跪了下去。
“參見太子殿下——”
趙寶珠一愣,只來得及看到一片赤紅色的衣角,便趕緊低頭跟著跪了下去。
“參、參見太子殿下。”趙寶珠有些緊張,還咬到了自己的舌尖。
大殿里回蕩著人聲,再緩緩落下。趙寶珠看著地面,余光里看見那赤紅色的衣角和玄色鑲著金邊兒的靴子一路從他面前走過,而后走出了他的視野。
接著,趙寶珠聽到了一點與地面摩擦的聲音,似是太子拉開椅子在桌邊坐了下來。
這是,太子還沒有叫起。
趙寶珠跪著,滿屋子的宮人也都跪著。
隨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趙寶珠心中逐漸生出了些疑惑——這、這又是怎么了?
趙寶珠來京城這么久,也知道見皇族跪了之后老是不叫起是不正常的。他低著頭,額角泌出些許細汗,腦中暗自思考著最近到底是什么地方做錯了,或是有什么地方得罪了太子?
就在他飛速思考的時候,太子忽然開口:“寶珠,你犯的錯,自己知道嗎?”
男子的聲音低沉,有些微冷。趙寶珠聽了,一驚,接著心里又放松了些,太子還肯叫他的名字,問題應該不算太大。
趙寶珠定了定心神,思考了一下,小心道:“稟太子殿下,是……是否是日前,微臣頂撞了尚書大人?”
這是他唯一能想到可能得罪了太子的事。誰知趙寶珠話音還未落下,太子便打斷了他:“趙員外郎只是執行公務,何罪之有?”
這個’趙員外郎’說得趙寶珠打了個抖。他不禁呼吸一滯,呼吸登時亂了節奏,既不是曹尚書的事、那到底是什么事啊?
趙寶珠有些亂了陣腳,他已經有好幾個月沒單獨面見過太子了,到底還有什么事情能得罪到他頭上?
太子坐在一旁,俯視這跪在地上的趙寶珠。
少年低著頭,只露出烏黑的發頂,看不清神情,但太子卻能看到兩排濃密如蝶的睫羽不斷地顫抖,非常直白地揭露了其主人的情緒。
太子就這么垂眸看著他的兩片睫毛顫抖了半天兒,終于忍不住偏過頭,輕輕嗤笑了一聲。
聽到頭頂傳來的笑聲,趙寶珠一愣,有點兒想抬頭,卻又不是很敢。
這時,太子輕咳了一聲,道:“起來吧。”
終于是叫起了。
趙寶珠松了口氣,扶著有點兒酸軟的膝蓋站了起來。站起來后也不敢抬頭看太子,而是低著頭不敢說話,整個人都戰戰兢兢的。
太子隨著他的動作抬起眼,見他這副小可憐兒樣,到底是嘆了口氣,道:“抬起頭來。”
趙寶珠這才敢抬頭,小心翼翼地看了太子一眼。
他身上穿著朝服,和平常的官服一樣是淺緋色,只是衣角袖口的花紋要更加反復華麗些。又剛剛受了驚嚇,小臉兒白生生的,更襯著大眼睛烏黑,還泛著些許水光。
太子本來是皺著眉頭的,見他抬起頭,目光微微一滯,遂緩慢地將他上下打量了一遍。
看完后,他似是想說什么,嘴唇動了動,頓了一下,到底還是說出了口:“你穿這個倒是好看。”
聞言,趙寶珠一愣。沒想到太子竟會一開口就說這句話。
太子似是自己也愣住了,神情閃過一絲不自然。
東宮中的氣氛一時有些古怪,趙寶珠這才注意到滿宮的太監和宮女不知什么時候已無聲無息地都離開了。宮殿里只剩下他們二人。
在一片寂靜中,趙寶珠更覺得難熬,想找句話說,便道:“葉大人也這么說,想來宮中的繡坊手藝就是不一樣。”
他的本意是想緩和一下氣氛,沒想到此話一出,太子的忽然臉色一變,肉眼可見地沉了下來。
太子這張臉,笑著的時候讓人覺得溫厚,不笑的時候濃眉的深邃的眼窩帶來的威嚴便浮了上來。
趙寶珠心里’咯噔’一下,他又說錯什么話了?
太子目光鋒利,一雙虎目盯在他身上:“孤就是要找你說這個。”他說著,忽然眉眼一利,手往桌上猛地一拍:“誰教得你干出這種妄悖人倫的事?!”
太子也是常年混跡于軍中的人,這么一吼,聲音宛若悶雷。
趙寶珠被震懾住,嚇得腿一軟就跪倒在了地上。他耳邊宛若閃過一道霹靂,剎那間明白了太子為什么會如此生氣——
太子知道他和少爺成親的事了!
趙寶珠臉上的血色登時褪了個一干二凈,他雖是和葉京華早已定情,但也知道這是件于世間常理不容的事情。以至于這樣被太子詰問,他半天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我……不、臣,臣——”
趙寶珠嘴唇微微顫抖,仰頭看著太子,眼中盡是惶恐。
太子滿眼痛心地看著他,蹙著眉頭,語重心長地道:
“孤一直覺得你是個好孩子。此番見你,你學識長進了,當差也當得不錯,可孤實在沒想到你回沾染上了這種習氣。”
方才是硬,現在是柔,趙寶珠見他這么說,更加羞愧,都不敢直視太子的眼睛,很失落地低下了頭。
“臣、臣……”趙寶珠不知如何辯解,或者說他心底里也覺得是自己的不對,連累了葉京華:“臣,真知道錯了。”
聽他認錯,太子神情一緩。
見趙寶珠小臉煞白,低著頭神情愧疚的樣子,太子到底是嘆了口氣,伸手將趙寶珠拉了起來:
“行了,別跪著了。“
他拉著趙寶珠讓他坐到了旁邊兒的椅子上,趙寶珠耷拉著腦袋,已沒了力氣,任由太子拉著自己坐下,十分的低落。
太子看了他一眼,微微嘆了口氣,轉過身和趙寶珠面對面坐著,拿出手帕按了按趙寶珠泌出汗珠的額角:
“看這出了一頭的汗。”
他將趙寶珠的面孔細細擦拭干凈,收回手,略略彎腰,低頭去看趙寶珠低落的臉:“剛才被嚇著了是不是?”
這句話中沒了方才的嚴厲,十分溫柔。是記憶里’鐵牛哥’的語氣。
趙寶珠的眼圈忽然就紅了,鼻腔中猛地竄上一股酸意,委屈地抽了抽鼻子。
太子一下子就心軟了,哄道:“好了,好了,不吼你了。”
若是此時有任何一個官員或者甚至皇族子弟在場,都會被太子如今溫柔的語氣嚇住。要知道太子雖然一直以溫和仁慈的形象示人,卻同時也是個十分嚴肅的人,就連在五皇子等眾弟妹跟前,都是一副堅實可靠的大家長作風,甚少有這么溫聲哄人的時候。
趙寶珠聽到他柔和下來的聲音,一時更加愧疚,又抽了抽鼻子,抬手揉了揉眼睛。
“別揉。”太子皺眉拉住他的手,順手抬起趙寶珠的下巴,讓少年看向自己:“手上臟,別揉。”
趙寶珠猝不及防地抬起頭,紅紅的鼻尖和眼圈立即暴露在太子眼前。
太子嘆了口氣,用巾帕擦了擦他微濕的眼角,心疼地碰了碰少年羞紅的臉頰:“你看你,臉皮這么薄,也沒說你什么。”
趙寶珠被說得更不好意思,羞愧垂下眼,不敢和太子對視。
太子幫他理了理額角的碎發,見趙寶珠這個樣子,也不忍心再說下去:“好了,孤不是教過你嗎?不怕做錯事,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趙寶珠聞言,卻愣了一下,改……這怎么改呢?他抬頭疑惑地看向太子。
太子將臟了的巾帕放在一邊,往后仰了仰,好整以暇地看著趙寶珠道:
“從今日開始,跟他斷了。”
他的語氣很輕巧,仿佛在說怎么不值一提的事情一般。
然而這句話聽在趙寶珠耳邊,宛若晴天霹靂。
趙寶珠猛地抬起頭,臉色驟然一白,不可置信地看向太子。
太子并沒有注意到他的神情,似是已經默認趙寶珠會同意一般,暗自盤算道:“京華心思深,性子冷,手段毒,驟然讓他知道你要與他斷絕,或對你不理。不如你先搬出去,隔開些,緩一緩再與他說。”
他思考著,一拍大腿道:“干脆這樣,郊外有幾處皇莊風景不錯,你不是愛吃桑果嗎?那莊子里有好幾顆果樹,今兒孤就將你送去,你先住著。”
趙寶珠不知道怎么話就說到這個份上了,張著嘴說不出話,好半會兒后見太子越說越起勁兒,連今晚吃什么都快給他安排好了,趕忙道:
“我、我不去!”趙寶珠脫口而出后才反應過來面前的是太子:“太子殿下……我不去。”
太子忽然被打斷,不悅地蹙了蹙眉,目光回到趙寶珠臉上:
“那你想去哪?”
趙寶珠聽出他語氣中的不耐,抿了抿唇,低下頭。
太子也算是看著他長這么大的,一看他撇嘴,就知道趙寶珠有點兒犯倔了,驟然眉頭一皺:
“怎么,你還不愿跟他斷不成?”
趙寶珠沒說話。低著頭,雙手緊緊抓著膝蓋上的衣服。
見他如此,太子濃眉下壓,身子往趙寶珠的方向傾了些,沉聲道:
“你還小,不懂這些,受不良之人哄騙,搞這種歪門邪道。孤與他早就相識,比你更知道他,葉京華絕非良配,他心思太深了,你玩不過他。”太子說著,看了趙寶珠一眼,有些苦惱地抬手揉了揉眉心,沉思了片刻,道:“我記得太常寺少卿家的女兒明年就該及笄了,跟你年歲正好相配。李氏家教不錯,身家清白,李少卿也不是捧高踩低之人——”
太子正說著呢,坐在對面的趙寶珠忽然站了起來。
說’站’或許不太恰當,他更像是竄了起來。
太子都被他驚得往后微微仰了仰,抬頭驚訝地看向趙寶珠。
只見他漲紅了一張臉,兩只手握成拳,像是憋著一股什么勁兒似得,胸膛劇烈地上下起伏。
太子愣了一愣:“寶珠——”
這時,趙寶珠忽然抬起了臉,大吼了一聲:“我不要跟少爺分開!!”
這一聲簡直是氣沉丹田,太子都被嚇了一跳,微微睜大了眼睛。
趙寶珠看見他臉上的詫異,這才稍微清醒了些,抿了抿唇,拱手低頭道:“太子殿下,臣失禮了。”
“古人有云,婚姻嫁娶,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臣與葉大人雖都是男子,卻不敢違背祖宗之禮,三書六禮,四媒九聘,無一缺漏,家里有婚書,雙方父母都已過目。臣與葉大人已經成親,若讓臣與葉大人斷絕,豈非于情理不容?況且,臣不是受他人蒙騙,是臣先對葉大人情根深重,是臣執意要跟葉大人成親的。“
趙寶珠一口氣連珠炮似得說了一大堆,太子在一旁,雖面上仍是平靜,卻半晌沒說出話。
隔了好一會兒,他才蹙了蹙眉,沒想到趙寶珠竟會拿出這樣一堆道理來。
孩子大了,也學會狡辯了,太子坐在椅子上,手中緩緩地轉動起佛珠,眼眸暗下來:
“寶珠,如今你也大了,應當知禮,作為官員,更該知道國法。”
太子仰了仰下頜,手指在桌上敲了敲:
“作為一朝官員,不成家立業,竟和男子廝混在一起,你該當何罪?”
太子將國法搬出來,本來是想嚇一嚇趙寶珠。普通官員這時早就該跪下來磕頭了,沒想到趙寶珠不禁面不改色,還反嘴就道:”臣與葉大人的婚事陛下也是知道的,陛下就是國法,若陛下說臣有罪,臣愿伏法!”
太子被噎了個正著,皺眉看著哽著脖子跟他頂嘴的趙寶珠,竟然一時沒說出話來。
殿內一時安靜得落針可聞。
趙寶珠滿臉通紅,見太子不說話,硬邦邦地俯首行了個禮:“既然殿下沒有別的事,臣就先告退了。”
太子不知是不是真沒想到趙寶珠會頂嘴,一時也沒說話
趙寶珠也不管太子臉上過得去還是過不去,行完禮直起身就走了。
第116章 雨幕
趙寶珠一口氣憋在心里,直沖沖地就出了東宮,此時天空上不知何時已烏云密布,趙寶珠也不管周圍一波一波上來要送他的宮人,悶頭就往外走:
“走開,都走開!”
趙寶珠揮退了旁邊想給他送傘的宮人,怒氣沖沖地走出了宮門。果然沒多久,一滴雨便落在他的面頰上,接著伴隨著四周愈加潮濕的氣息,一波接著一波的雨點開始打在趙寶珠的身上臉上。
待走出二里地,趙寶珠才冷靜了些,此時他早已被雨水澆了個透心涼。
他剛才好像是對太子太無禮了。
趙寶珠站在雨幕里,想到剛才自己的舉止,后知后覺地打了個冷顫。
他是氣糊涂了,一時又忘記了自己面對的是太子,不是以前那個溫柔又包容的鐵牛哥。
趙寶珠在雨里站了一會兒,又回過頭看了看,剛才那些東宮的宮人都沒有跟出來。趙寶珠一個人站在空空蕩蕩的宮墻內,朱紅色的墻面在昏暗的日光下變作了暗紅色,雨珠打在青石板上,啪啪嗒啪嗒地濺起一地水花。
趙寶珠竟然一時有些無措。他站在雨里,發梢和衣角在往下滴水。
也不知少爺是還在皇帝哪兒,還是已經回去了。
趙寶珠想著,竟一時想不到注意是要往外走還是在原地等。
這時,一道熟悉的聲音忽然傳來:
“唉喲,這兒呢,在這兒呢!”
趙寶珠一怔,接著扭過頭一看,便見一道頎長的身影出現在道路盡頭。
葉京華面若冷玉,身上還穿著緋紅的官袍,撐著把傘站在宮墻前,幾乎和墻面的朱紅融為一體。
趙寶珠與他對上目光的一剎那,清晰地看出葉京華的眼眸神情一凝,接著便朝他快步走來。
見到葉京華,趙寶珠頓時放下了心,見他走過來,下意識張開了雙臂。
葉京華大步走來,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
“你到哪去了!”
他的聲音很急,趙寶珠一驚,下意識地道:“太子殿下召我去東宮——”
一聽到’東宮’兩個字,葉京華臉上猛然變色。
趙寶珠感到握住自己胳膊的手猛地用力,低沉帶著怒意的男聲在他耳邊呵道:
“不是跟你說了離東宮遠點嗎?!”
說是呵斥,其實跟低吼差不多了。
趙寶珠被他吼得一怔,下意識地抬起頭,驟然對上了葉京華沉怒的雙眼。
“我、我……”趙寶珠的臉驟然白了白,半天沒說出話來。
葉京華顯然是氣得狠了,眉眼間很緊,將他拽近了些,目光上下打量:
“他對你干什么了?”
趙寶珠被他拽得踉蹌了一下,不知道該怎么說:
“殿、殿下……忽然召我去——”趙寶珠磕磕絆絆得不知道該怎么說。他越不說,葉京華就越急,眉頭皺得死緊,伸手拉開趙寶珠的衣襟看了一眼,見白生生的一片,才稍微松了口氣。
這時,身后另一個矮一些胖一些的身影才跟上來,正是夏內監。
夏內監走近了些,一看這模樣也嚇了一跳
“唉喲,怎么淋成這樣了?這是到哪兒去了?那些個沒眼睛的也不知道好生伺候著!”
夏內監一邊兒嚷嚷一邊拿眼角瞥葉京華的臉色,
方才真是給他嚇壞了。
元治帝今日就是找葉京華說了幾句家常話,本來氣氛是很融洽的。然而葉京華帶著一堆賞賜出了御書房,走到外頭一問,葉家的小廝竟然說沒見趙寶珠出來,不知道人去哪了。
葉京華當時臉色就不好了。
夏內監還從未見過葉京華如此驚慌的樣子,什么章法也沒了,當即就回過頭要去找皇帝,還是經夏內監提醒,才想起來遣人去各宮問問來得更快些。夏內監將自己的徒弟們都遣出去找人了,葉京華自己也再宮里到處找,他倒是手長腿長的走得飛快,就是可憐了夏內監,跟在后頭差點兒沒把一身老骨頭走散了。
“哎呀……這不是找著了嗎,別著急,人好好的就行。”夏內監見葉京華臉色不好看,趕忙勸道。
夏內監的話多少打破了兩人間的劍拔弩張的氣氛。
葉京華還拽著趙寶珠,看了夏內監一眼,放開趙寶珠,拿出一張雪狐皮裘,將濕淋淋的少年整個包裹住。
夏內監站在一旁,見狀眉尾一跳,得嘞,一張皮子報廢。
這白狐皮子還是皇帝前幾日跟幾個親王春獵親手打的呢。
趙寶珠忽然被皮草裹住,濕冷的身子登時感到一陣暖意。他怔了怔,剛抬頭,便葉京華摟進了懷里。男子摟地很緊,趙寶珠的半張臉都埋進了皮草了,頭靠在葉京華的肩頭,手臂和肩膀都被緊緊摟住。
夏內監見狀,喜笑顏開:“誒——對了,看這小落湯雞似得,趕緊捂一捂。”說罷又對趙寶珠道:“你看這回把葉大人急的,趙大人現在是官身了,身邊兒也得帶個人啊,有什么事也好知會一聲啊。”
趙寶珠見葉京華還是關心自己的,稍稍松了口氣,聞言看向夏內監:
“我知道了……”趙寶珠很感激地說:“夏公公,謝謝您。”
他的臉埋在皮草里,烏發濕淋淋地沾在額頭上,聲音也悶悶的。
夏內監看他這個小可憐樣兒,也有點心疼,一路將兩人送到了宮門口。待要上馬車前,看了眼依舊面色冰冷的葉京華,明知小兩口的事兒不好插嘴,還是小心地囑咐了幾句:
“回去的時候慢點兒啊,還是身子要緊。先喝點兒姜湯,好好睡一覺,有什么事情慢慢說啊。”
葉京華聞言,神情雖沒什么變化,還是沖夏內監點了點頭。
夏內監這才稍微放下了心。看著兩人上了馬車,緩緩行出宮門,蹙了蹙眉。
沒想到竟是太子將趙寶珠叫去了。太子忽然叫他做什么呢?還淋成這樣。
夏內監是在元治帝身邊兒伺候的人,所以他知道此事皇帝也并不知情。夏內監在心里盤算了一圈兒,覺得這件事還是得讓皇帝知道才行。
·
雨幕之中,馬車一路搖搖晃晃地駛進了葉府。
趙寶珠埋在白狐毛里,垂著眼睫,心情有些低落。一路上,葉京華也沒有說話,車廂里十分沉默。到了葉府,下人們見兩位主子神情不好,也都不敢說話,連呼吸都放輕了,將兩人恭敬地迎了進去。
待進了屋中,葉京華屏退了下人,將門關上。
趙寶珠裹著狐貍皮子站在屋子中間,有些不安地看了葉京華一眼,抿了抿唇,試圖解釋道:“我……方才——”
葉京華回頭,看了他一眼。
趙寶珠被他的神色凍得一顫,話登時卡在嗓子里說不出來了。
葉京華收回目光,也沒管他,轉頭就從一側的小門走了出去。
趙寶珠沒想到葉京華竟連解釋也不愿聽,愣愣地看著葉京華的身影消失在門口,鼻子忽然一酸,滿腔的委屈忽然充斥了胸膛。他一個人站在屋里,感到狐裘下的官服濕淋淋地沾在皮膚上,忽然覺得很冷,委屈地抽了抽鼻子。
片刻后,小門’吱呀’一聲被打開。
葉京華端著盆熱水進了屋里,一進門,就見趙寶珠正低著頭吧嗒吧嗒地掉眼淚。
葉京華登時一愣,接著趕緊將手上的盆’噗通’一聲放到了地上,迎上去道:
“怎么了?”
他忙把趙寶珠摟進懷里,手撫上他的側臉,一摸就摸到了滿臉的眼淚:
“哭什么?”葉京華將他的臉捧起來,看著少年通紅的眼圈,心疼壞了,一下什么氣都忘了:“方才嚇著了是不是?”
他不安慰還好,一安慰趙寶珠癟了癟嘴,’嗚’的一聲就哭了出來:
“太子,太子殿下吼我,你也吼我——”
葉京華聞言一怔,遂皺了皺眉,將人摟進在懷里:“好了好了,都是夫君的錯,夫君不該吼你”接著柔聲問道:“太子吼你什么了?”
趙寶珠抹著眼淚道:“太、太子不讓我跟你在一起——”
葉京華聞言,眼眸驟然一暗,面上卻并沒有驚訝。
他輕輕’嗯’了一聲,道:“他是怎么說得?”
趙寶珠吸了吸鼻子,一把鼻涕一把淚得把太子是怎么訓斥他的全說了一遍:“殿、殿下好兇,他讓我住到別地方去,還、還說男子結親于國法不容——”
他抱怨得起勁,沒注意葉京華的神色一寸一寸地變得異常冷淡。
葉京華根本不想聽太子是怎么用冠冕堂皇的理由糊弄趙寶珠的,用腳指頭想都知道太子一定是將趙寶珠最在意的東西拿出來壓他,逼迫他和自己分開。
聽他說完,葉京華露出一絲微不可查的冷笑。
趙寶珠委屈極了,嘟著嘴抱怨:“明明陛下都同意了,太子殿下為什么就是不同意呢?我、我都跟他說了,我跟少爺都成親了——”
葉京華聞言,輕輕’嗯’了一聲,一邊兒聽著一邊兒將趙寶珠身上的狐裘脫下來,再脫下濕透了的官袍,輕聲哄道:“先沐浴,去去寒氣。”
趙寶珠被他半扶半哄著泡進了熱水里,整個身體被熱氣蒸騰著,情緒緩和了不少,舒服得喟嘆了一聲。
葉京華坐在浴桶旁,一只手撫著趙寶珠濕漉漉的頭發,在他被熱水蒸騰得略粉的臉頰上吻了吻:
“他說這些,你在他面前是怎么答的?”
趙寶珠趴在浴桶邊上,半閉著眼:“我可生氣了——”他將自己反駁太子的話說了一遍,接著才反應過來,瞪大了眼睛看向葉京華:“少爺,我好像對太子殿下不敬了。”
葉京華靠在浴桶邊,見他神情似有憂色,靠過去輕輕吻了吻趙寶珠的額角:“沒事。我來處理。“
聽他這樣說,趙寶珠微微放下了心,他一向是很信任葉京華的:
“都是我沒聽少爺的話……少爺說得對,既然太子殿下看不慣我、我們這事兒——”趙寶珠說到這兒,心里似是被針扎了一下,頓了頓,還是咬牙道:“那我們就不往殿下跟前湊就好了。殿下不喜歡,我們就離遠些,不去自討沒趣。”
葉京華見他一口一個’我們’,心里妥帖了些許,勾了勾唇角,將趙寶珠的手執起來親了親。
趙寶珠今日又驚又怒又委屈,耗費了許多心力,在溫暖的水里泡著,很快便睡了過去。
葉京華坐在浴桶邊,一只手撫住趙寶珠的腦袋,將他一把從浴桶里撈起來,收拾好了放進床榻里。
趙寶珠額頭上的傷口還未徹底痊愈。過了兩個時辰,葉夫人身邊兒的明倩按時來給趙寶珠換藥。
她一進院子,便見葉京華一個人坐在前廳。
滿院子的下人都被屏退,只有雨水打在樹葉上的聲音在院子里回蕩。
葉京華一身白衣,坐在一扇屏風前。
屏風是極盡華麗的雀羽扇,期間鑲嵌了即幾顆細碎的紅寶石,在陽光下應當十分璀璨耀眼,若彩鳳自山中飛出。
葉京華坐在鳳眼之前,白衣如雪,若一尊玉塑。
明倩看到葉京華,剛忙垂首屈膝行禮:“二公子,奴婢來給趙大人上藥。”
葉京華并沒有說話,明倩低著頭,只能看見他修長手指動了動,示意她進去。
明倩點頭,在一片靜默中走進內室,看到床帷中睡得臉頰泛粉,嘴里還在哼哼唧唧趙寶珠時才松了口氣,覺得自己再次回到了人間。
這葉家后院中的一票美貌丫鬟中間,一開始大多都抱著當姨娘的心思。葉家二公子是出了名的俊美,學問又好,還得皇帝尚書,人人都知道若一朝能得其垂憐,便是一步登天的命。然而真近了葉府,不到一年大多數侍女就打了退堂鼓。
明倩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想起方才不經意瞥見葉京華的神情,心中還一陣一陣地發寒,有些唏噓地看了榻上的趙寶珠一眼。
二公子在二夫人面前和在他人面前,真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
因著頂撞太子的事,趙寶珠還提心吊膽了好幾天,怕太子回過味來要問他的罪。過了好幾日,見朝堂上沒什么動靜,趙寶珠才微微放下心來。
不知是太子忙著把這件事兒忘了,還是覺得他不可教化,所以懶得管了。
趙寶珠先是擔心,但真一點兒消息都沒有,又覺得有些傷心。
不管怎么說,他當日那樣頂撞太子,一定是讓他失望了。
趙寶珠想著還有些失落。鐵牛哥一直是他尊重又敬仰的人,以往得了他一句夸獎,趙寶珠都能高興好半天。沒想到如今竟因著這事,惹了他的厭棄。
趙寶珠本就是個重情之人,自己越琢磨越傷心,還偷偷抹了幾次眼淚。結果最后一次哭的時候被葉京華撞見了,被抓著手腕半哄半逼問地說了原因,一聽是為太子的事兒傷心,葉京華的臉色當即就不好了。
甚至還脫口而出了一句:“你就這么在意他?”
這酸溜溜的話把趙寶珠都聽愣了。
葉京華也反應過來自己這話說得極酸,抿了抿唇,有些不自然地偏過頭去。他知道趙寶珠對太子沒有那種心思,卻還是忍不住妒忌。葉京華又酸,又覺得臉上掛不住,過了會兒就隨便找了個借口避出屋去了。
趙寶珠坐在榻上,好半天才回過神來,低下頭,心里有點不好意思,又有點甜滋滋的。
葉京華在他眼里一直是風光霽月如天宮仙人一般,這還是少爺頭一次吃醋呢。
趙寶珠覺得葉京華應當是挺心悅他的,不禁偷著勾了勾嘴角,方才心頭的那點兒憂愁都忘了。
次日,葉京華還專門繞道先送趙寶珠到了吏部。
在衙門跟前,葉京華牽著趙寶珠的雙手,將人從上至下細細看了一遍,才斂下*眼,捏了捏趙寶珠的手指:“跟你說得話記住了嗎?”
趙寶珠點了點頭,道:“都記住了。太子派人來請就說病了,然后讓鄧云去戶部找少爺。若太子親自來,就跟在右侍郎后邊兒。”
吸取上回的經驗,趙寶珠這回帶了鄧云和阿隆兩個人來衙門上。
按理來說官員當差是沒這么大的排場的,但葉京華如今草木皆兵,便早早跟兩位侍郎大人說過了。若不是要當差,他只怕是恨不得自己在這兒盯著趙寶珠。
見趙寶珠乖順的模樣,葉京華’嗯’了一聲,囑咐道:“記住了,就要做,知道了嗎?”
趙寶珠復又點了點頭:“知道了。”
一問一答的跟教小孩兒似得。鄧云站在一旁看著都覺得牙酸,等了一會兒,見葉京華還舍不得松手,不得不道:“少爺,您當差快遲了。”
葉京華看他一眼,這才算是松了手。
阿隆,現已改名成趙隆,來京城的小半年在葉府好吃好喝,一下子竄高了許多。打眼看過去,竟一下子和趙寶珠都差不多高了,臉上的嬰兒肥也褪了不少,卻依舊是黑乎乎的,看著是個濃眉大眼的精干小伙兒。
阿隆見葉京華走了,才敢湊到趙寶珠身邊悄悄跟他咬耳朵:“老爺,我怎么覺得葉大人看你的眼神怪怪的?”
“什么怪怪的?”趙寶珠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阿隆不知道怎么形容,以往葉京華看趙寶珠像是狗看著骨頭,如今,如今像是——阿隆思考了許久,都想不出一個確切的形容。一會兒覺得像妖精看著唐僧肉,一會兒又覺得像是地主老財看著家里不安分的小姨娘,反正就是怎么想怎么不得勁兒。
趙寶珠見他擺出一副齜牙咧嘴的樣子,輕笑了一聲,拍了拍男孩兒的頭:“想什么呢,進衙門去別亂跑。”
阿隆怎么敢亂跑。他從沒見過這么大、這么體面的衙門。進吏部的大門,就縮頭縮腦的跟鵪鶉一般,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放了。
見趙寶珠一邊兒看公文將一干小吏使喚地團團轉的樣子,他更不敢往上湊,只覺得趙寶珠如今威嚴比起在無涯縣當縣令時更有威嚴,隨便說一句就能讓滿司的人風聲鶴唳。阿隆在旁邊看了一會兒,趁著上前端茶倒水的時機對趙寶珠道:
“老爺,你好像將軍啊。“
趙寶珠驚訝地抬起頭:“將軍?那是武官,我是文官。”
“我不懂什么文啊武的。”阿隆笑嘻嘻地說:“老爺看著威風極了——”
趙寶珠好笑道:“將軍為國征戰,那才威風呢,我這算什么。”
阿隆抿嘴笑了笑。然而他此時沒想道,這句話會一語成讖。大清早吏部本來清清靜靜的,趙寶珠就在自己的屋子里安安靜靜地呆著辦公,然而到了巳時,外頭忽然傳來一陣喧鬧聲。
似是有什么在外頭大吼大叫,聲音之大都隱約傳到了趙寶珠的耳朵里。
趙寶珠蹙了蹙眉,自公文中抬起頭:”怎么回事?“
吏部衙門不像是之前在無涯縣的縣衙門,是對百姓開放的,按理來說平時都不會有人上門。片刻后,一個小吏忽然慌張地從外面跑進來:
“趙大人!”小吏急得滿頭是汗,幾步跑到趙寶珠面前:“不、不好了!是公孫大人在外頭等著呢——”
趙寶珠皺起眉:“公孫大人?什么公孫大人?”
他可不認識什么公孫大人。
小吏擦了把額頭上的汗,朝趙寶珠道:“趙大人,您知道的啊,上季銓選的時候,您不是把他的兒子公孫瀏從升班上頭劃掉了嗎?”
趙寶珠這才恍然大悟,遂緊緊皺起眉頭:“他來干什么?”
小吏神色有些為難。不過不用他說,趙寶珠也能想出來是為什么,遂道:“算了,我自己去看看。”說罷便站了起來。
小吏見狀一驚,“趙大人,您、您要去嗎?右侍郎大人在外頭陪著呢。“他是被葉京華打點好的人之一,見那公孫大人來勢洶洶,害怕趙寶珠待會出去生出什么變故。
趙寶珠抬了抬手讓他退開:“行了,我去看看。”說罷便抬腳往門外走。鄧云、阿隆見狀,也趕緊跟上。
待走出去,果然見一位衣著華麗的中年人和右侍郎坐在一起,見趙寶珠走出來,那中年人立即看向他,神情很是不善。
右侍郎見他出來,則是松了口氣,立即站起來道:“趙員外郎,你快來陪客,我還有要事。”說完腳底抹油似得就走了。
趙寶珠看了眼右侍郎的背影,而后轉過頭,上前向中座上的年男子見禮:“公孫大人。”他作了一揖,就直起身來,寒暄都沒有就直接到:“不知公孫大人今日前來,所為何事?”
公孫大人沒想到他竟然會這么不客氣,連一點兒面子都不給他,登時也怒了,’唰’地一下就從椅子上站起來,瞪著一雙金魚眼向趙寶珠道:
“你就是趙寶珠?”
鄧云和阿隆聽見這不太好的口氣,對視一眼,暗暗提起了心,悄悄朝前走了兩步。
趙寶珠卻是面色不改:“正是。”
公孫大人登時來了氣,額頭青筋直跳,雙手背在身后,沖著趙寶珠就道:“老夫今日就是來給小兒討個公道的!聽說是你擅用職權,將我兒子的名字從升班上拿了下來?”
這話挺刺耳,趙寶珠聽了便皺了皺眉:“貴公子被拿出升班,是因為他年前才被調入工部,國法有令,六部官員三年不能入升班——”
然而公孫大人根本聽不進去他的解釋,一揮袖子,吼道:
“你別用那些冠冕堂皇的話糊弄我!你一個小小五品官,誰給你的膽子隨隨便便把我兒摘出升班?啊?你別以為得了皇上和太子的恩典自己就是個角兒了,我告訴你、你還不夠格!!””就因為這事兒,把家里老母都氣得暈過去了,縣主娘娘若玉體有礙,你能擔得了這個罪名嗎?!”
趙寶珠被不分青紅皂白的一頓臭罵,眉頭皺得死緊,心想難道我當個差連你家人的心情也要考慮?這又是哪一國那一法?
第117章 搭救
公孫大人罵完,趾高氣昂地一甩袖子,仰起頭道:“你快去把我兒加回升班上,這就去!”
趙寶珠簡直都要被氣笑了,這些人把公堂衙門當成什么地方?他冷冷看著面前的中年男人,冷道:“銓選名單已經公布,斷無修改的道理!”
沒想到聽了他的話,公孫氏竟然道:“那就下一次季選,挑個好點兒的將我兒加上去,記得要去戶部。”
趙寶珠微微睜大了眼睛,愣是頓了半刻,才嗤笑出聲。
他原本以為尤氏已經是無恥至極,沒成想來了京城,還真是人外有人他,天外有天——
趙寶珠本來懶得跟他多說,聞言,也不想留面子了:
“怎么?公孫大人是把這吏部衙門當菜市場了?”趙寶珠一挑眉,看著公孫氏,冷笑道:“官位想挑就挑?升班想進就進?”
這句話一出,公孫氏愣了愣,一時半會兒沒有反應過來。
公孫氏雖在朝中不算是什么大官,但虧他有個當縣主的娘,身份貴重,憑借著朝中的關系掛了個閑置,倒也算是混的順風順水。所以這還是頭一次被一個晚輩這樣當著面兒嘲諷。
公孫氏愣了半晌,接著立即就炸開了,指著趙寶珠的鼻子說不出話來:“你——你——”
趙寶珠好整以暇地看著他,精致的小下巴抬著,清秀白皙的一張小臉兒在公孫眼里看著尤其的可恨。
公孫氏被氣得臉色青白,然而就在這時,后頭忽然又有人進來。
“公孫大人?”公孫氏一回頭,就見一個著朱紅鶴袍的中年人走來,登時一喜:“張大人,您怎么也來了?”
被稱為’張大人’的中年男子皺著眉走進,看了趙寶珠一眼,似是對他是誰也心里有數,臉色沉了沉道:“我是為犬子之事而來。”
公孫氏恍然大悟,白胖的臉上做出夸張的神情,用力地點了點頭:“是了,是了。貴公子也是這一班的。”
他們兩人登時相見恨晚般站在了一條戰線上,互相感嘆一番,遂回過頭,看向趙寶珠。然而還沒等他們倆張口,屋外忽然傳來一道滿含怒氣的聲音:
“趙員外郎在何處?我要見官、見官——”
公孫氏與張姓男子回過頭一看,便見一衣裙華麗的婦人正氣勢洶洶地走上來,身旁還跟著兩個年輕男子。
公孫氏登時啞然道:“怎么連侯府夫人都來告官了?”
那婦人大步走進來,一時吏部里面的人更多了。趙寶珠看著面前的這幾個人,微微蹙起了眉,心中忽然生出了些不詳的預感。
·
半個時辰后。
吏部衙門中滿滿當當站了一堂子的人。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仿若是哪個人家在辦什么賞花宴、品蟹宴。可惜眾人口中高聲嚷嚷的話打破了這種錯覺:
“我兒本來在升班,怎么說拿下就拿下了?”
“我的孫兒這幾日都氣得病了,趙大人,你說說這事兒怎么辦吧!”
“我家老母——”
“我家祖母——”
一大群人句句詰問,聽著是恨不得把家里的祖宗祠堂都搬到吏部,來逼趙寶珠給出個解釋了。一群小吏擋在前頭,顧忌著來人的身份,也不敢太攔著。鄧云和阿隆倒是早就攔在了前頭,隱約將趙寶珠擋在身后。
公孫氏趾高氣揚地站在眾人前頭,因著身后有了人,身板也挺直了,氣勢十足地沖趙寶珠道:“趙員外郎,你看看吧,這事兒您今天必須要給我們個說法!”
趙寶珠站在兩人身后,神冷淡。他的目光不遠處衣著華麗的一眾侯爵,縣主,這個大人那個那人,忽然發現這些所謂的京城貴族撒起潑來也跟村里的大爺大媽沒什么兩眼。
趙寶珠嘲諷地勾了勾唇角,這些人養尊處優慣了,視天下權勢金銀為己物,什么國法什么吏律在他們眼中恐怕都是廢紙一張。趙寶珠神色冷漠,心中的怒火燒到了最高點,又化作冷焰,甚至有些麻木,他跟這群人沒什么好說的。
“銓選名目是由尚書大人過目,蓋了官印的。”趙寶珠冷淡道:“公事非兒戲,絕無更改的可能。”
公孫氏與眾人聽了這話哪里肯罷休,但礙著曹尚書的面子也不好說讓他將本季名單收回去再改的話,便道:
“這次沒有了還有下一次嘛——”公孫氏見趙寶珠油鹽不進,急切道:“你說你這個人,怎么聽不懂話呢?”
趙寶珠看著他,眼底一片冰冷。這時他忽然些許體會了葉京華平日不愛說話,對有些人似乎連一個字都欠奉的心情。
他冷硬著一張臉,環視眾人:
“我勸各位還是別費力氣了。”
趙寶珠語氣冰寒,一字一句道:“不管各位是為了誰而來,本官可以保證他們不僅這次入不了升班,只要一日與國法不符,就算是下次,下下次,他們也入不了升班!”
此話擲地有聲,砸在眾人頭上。
連鄧云、阿隆兩人都怔了怔,反應過來后立即警惕地看向人群,面皮繃緊了些,朝趙寶珠前頭又站了站。
果然,眾人一下子就炸了。
那衣著光鮮,頭戴點翠珠翠冠的國公夫人那染著蔻丹的手指按在胸口,一幅馬上就要暈過去的模樣,口里念叨著:“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公孫氏怒目圓瞪,朝趙寶珠怒道:“趙寶珠!你、你不要欺人太甚!!”
張姓的男子雙手背后站在后頭,也是面色鐵青,盯著趙寶珠道:“趙員外郎,得饒人處且饒人。”
大堂中的氣氛逐漸緊繃了起來。一群有權有勢的貴族,身邊兒也多多少少帶了些家仆,都是些年輕精壯的小伙子。一時這些人也隱隱有上前的意思,一時鄧云和阿隆的神情登時也凝重了不少,特別是鄧云,看著眼前的形勢,心想太子沒等來,倒是等來了這幫神仙!早知如此就多帶點兒人來了——
鄧云暗中瞥了眼身后的阿隆,看倒霉孩子一臉緊張還有些驚懼的樣子,’嘖’了一聲,向前一步將他擋在身后。
帶了個半大小子!也不頂事兒啊——
鄧云暗中給趙寶珠使了個眼神,試圖用目光暗示趙寶珠,讓他隨便說點兒什么先把今天的場面糊弄過去,好漢不吃眼前虧。
誰知趙寶珠面色冷淡,睥睨眾人,紅潤的上下嘴唇一碰,就道:“絕無可能。”
鄧云登時心下一涼。遂回過頭,繃緊了面皮看向眾人——
果然,那幾個人高馬大的家仆立即氣勢洶洶地上前走了一步。他們一共有七、八個人,都是孔武有力的年輕人,看著如同一樁人墻。四周的小吏也只是來當差的,不敢跟權貴硬碰硬,見狀都有些退縮。
“誰敢?!”
就在這時,鄧云雙目圓瞪,厲呵出聲:“這可是吏部衙門!你們想干什么!”
鄧云是一條身高八尺的壯漢,雖然平時愣頭愣腦的,關鍵時刻往哪兒一站還是挺能唬人的。那些家仆一頓,當場沒敢上前。
就在這個空擋,吏部大門前忽然涌入了一隊人馬?
鄧云迎著光看到好幾個浮動的身影,心里咯噔一下,心想別是還有人吧?正當他低著頭四處看著想找一找有沒有家伙能抄一下時,一道洪亮的男聲忽然傳來:
“都在干什么?!退后!”
隨著男聲,一隊披著甲胄的士兵大步從眾人中間穿過,盔甲丁零當啷地一頓,為首之人一抬頭,露出張英俊清正的臉。
趙寶珠看見他,一怔,遂認出了他,竟然是與他曾經在城門有一面之緣的藍煜。
緊接著,另一個人影自他身后走出,此人穿著文官的袍子,細長的眉眼往眾人身上一瞧,嘴角微微一勾:“各位大人這是在干什么呢?“
他眉眼間流轉著些許風流,朝旁邊的侯府夫人道:“這不是沈定侯夫人嗎?今兒將軍府上賞花您不去在這兒干嘛呢?”
侯府夫人認出了他,訝然道:“常公子,你怎么在這兒?”
來人正是常守洸。他是常老將軍嫡孫,雖一度遠離京城,軍中的關系到底還在。這些公侯國公有不少都是當年開朝時打江山的元老之后,后代雖不一定從軍,但彼此都常有走動。侯府夫人驟然在這個地方看見常守洸,好有點兒不好意思,畢竟都是有頭有臉的人家,如果不是為了自家子侄的仕途,誰又會在這兒胡攪蠻纏?
常守洸看出侯府夫人面上的不自然,勾了勾唇,臉上有點兒皮笑肉不笑的意思:“這大清早的,動靜這么大,我不得來看看?”
侯府夫人見他吊兒郎當的樣子,皺起眉不悅道:“常公子,這兒沒有你的事。”
其他的人雖然沒說話,可也滿臉不善地盯著明晃晃站在大堂中間的一隊士兵,公孫氏’哼’了一聲,道:“這位是——常公子吧?你這是什么意思?我們只是來要個說話,你們就要讓官府抓我們不成?”
鄧云此時已看明白了這群士兵恐怕是友軍,聞言恨得咬了咬牙,心想就該把這群鬧事的人全都抓起來!!
就在這時,士兵中間忽然發出一聲巨響。
他們忽然同時把手里的劍往地上一垛,動作整齊劃一,發出巨大的聲響。公孫氏被嚇得一縮脖子,差點把舌頭咬了,連趙寶珠都下了一跳,眾人不禁紛紛側目,大堂里驟然一靜。
藍煜站在最前方,雙手持劍,冷聲道:“我們是奉太子殿下之命前來。”
此話一出,眾人皆是一震。
竟然是太子!
侯府夫人妝點精致的臉上浮現出些許緊張。氣焰最囂張的公孫氏都放久了的茄子似得,一下子就癟了下去,磕磕巴巴道:
“太、太子殿下?這事兒怎么能勞煩太子殿下呢——”
藍煜滿臉冰寒,看了他一眼,公孫氏立即被軍中之人的氣勢給震懾住了,臉色白了白。
“太子殿下讓我們傳話。”藍煜滿臉冰寒,目光掃過在場眾人:“國法在前,諸位如此吵鬧,未免失了體面,還請諸位都回家去。若是有人于選官之事有任何異議,還請他們自己來,都是有官身的人了,還做如此幼兒之態——這里是官府,不是學堂!”
一番話說得擲地有聲,在場人的臉色青了又白,白了又紫。
沒想到太子會這么不給他們的面子。劈頭蓋臉將他們和家里的子侄都罵了一遍。
侯府夫人和旁邊兒的陳姓大人對視了一眼,都有些站不住了。他們今天來,本來想的就是把架子在趙寶珠面前一擺,將這個狐假虎威的小人嚇一嚇,事情就解決了。沒成想趙寶珠是這么個臉臭心硬的人物,弄得他們在這兒站了滿堂,真跟市面上胡攪蠻纏的庶人一樣了。
且事情還傳到了太子的耳朵里!他們還要不要臉了。
侯府夫人面色一變,看了帶來的家一眼,匆匆告了聲辭就躲羞走了。那個張姓的大人看了趙寶珠一眼,面色冷硬地吐出’告辭’兩個字,便也轉身走了。他們一走,剩下的人也呆不住,接二連三地都告辭走了。
公孫氏走之前還悻悻地瞥了趙寶珠一眼。實在是沒想到太子竟然還專門為了他跑這一趟。
他們滿以為太子礙著之前的經歷,會盡量避開這些趙家村的人。沒想到太子的消息這么靈,還來得這么快。
待人都走了,趙寶珠驚喜地朝藍煜迎上去:
“藍兄!”趙寶珠有點高興,上下看了看藍煜,道:“許久不見,藍兄更威武了!”
藍煜的神情微微柔和下來,嘴角帶了點兒笑:“好久不見,趙大人也威武了。”
“是嗎?”趙寶珠一向很崇拜藍煜這般的習武之人,聽他這樣說還有點高興。
藍煜笑了笑,看了看趙寶珠:“趙大人……長高了。”
趙寶珠聞言,驕傲地抬了抬下巴:“我是高了些。”
他們這兒正說著呢,旁邊忽然傳來一聲輕咳。
趙寶珠扭頭一看,見是那張著細長眉眼、穿著文官袍子的男子放下手,朝他挑了挑眉鋒:“我呢?你不謝謝我?”
趙寶珠有些詫異地看著他,愣是盯著男子看了半晌,才猶豫道:“請問——您是?”
該男子登時愕然,一雙長眉差點兒挑到天上去了,朝著趙寶珠走了兩步,指著自己的一張俊臉道:“你不記得我了??”
趙寶珠驚了一驚,睜大了眼睛,仔細看了看男子的眉眼,覺得有點兒面熟,但是死活都想不出這到底是誰。
藍煜適時幫他解圍:“這位是兵部職方郎中,常守洸常大人。”
“啊——”趙寶珠這才恍然大悟,腦中閃過一段醉酒時模模糊糊的記憶:“您是常公子!”
常守洸松了口氣,這才滿意地勾了勾唇角:“想起來了?”
趙寶珠連連點頭:“記起來了!”接著眼神亮晶晶地看向常守洸:“常公子,原來你在兵部啊,想必殿試也高中了吧?”
常守洸高興沒兩秒,就一口老血噎在了喉頭:“我可是榜眼!你不知道?”
趙寶珠還真是第一次聽說,他只知道少爺中了狀元,榜眼和探花是誰他還真不知道:“原來如此,那真得恭喜常公子高中了!“
復又有些羨慕地道:“探花啊,常公子真厲害。”
見他一臉真誠的模樣,常守洸是真不知道該說什么,他萬分無奈地嘆了口氣,搖了搖頭:“你眼睛里還真是除了那姓葉的誰都看不見。”
趙寶珠沒想到他會這么瘦,臉驟然一紅,支支吾吾道:“是嗎?我、我和葉大人只是好友——”
常守洸看著他一雙大眼睛左看右看,就差點沒把’此地無銀三百兩’刻在臉上了。他想著還有些唏噓,當日葉京華是怎么在瓊林宴上臉色大變他還歷歷在目,幾個月后聽說葉京華忽然自請除了翰林院外放到了地方,又正好是趙寶珠被派去做縣令的那個州,他心里也沒有多少意外。這倆人私底下是個什么關系,他也大概猜了個七七八八。
看著趙寶珠這幅面飛紅霞的樣子,常守洸嗤笑了一聲,把一旁的椅子拉出來往上一坐:“行了,你不用多說,我都知道。”
趙寶珠聞言,詫異地抬起頭看向常守洸,本想辯駁,然而看見常守洸的神情,趙寶珠就意識到他是真的知道了。趙寶珠面色一白,接著似是想到了什么,又逐漸轉為青色,盯著常守洸欲言又止。
常守洸一手撐著臉,見狀挑起眉:“怎么了?”
趙寶珠看著他,到底還是問出了口:“這事,是……是不是太子殿下告訴你的?
“……?”常守洸抬起眉:“殿下?誰跟你說的?殿下怎么會說這種事。”
一旁的鄧云剛剛松了口氣,聞言又將心提了起來,目光警惕地看向常守洸。說起來這位常公子可是常老將軍的嫡孫,不折不扣的太子黨。這藍煜藍侍衛家中也有個在宮中禁衛軍當統領的哥哥,估計也是儲君心腹。少爺可是特別吩咐過他們,任何與太子相關的人事都要看緊了!
趙寶珠聞言,提起的心放了下來,松了口氣,遂又疑惑道:“那……那常公子是怎么知道的?”
常守洸輕笑一聲:“看都看出來了,什么難事。”說罷看向藍煜,趙寶珠這才想起還有個人,轉頭去看藍煜,果然見他面上的神情也略有些復雜,顯然是也知道了。
趙寶珠驚訝道:“藍、藍兄也知道了?”
藍煜一頓,看了趙寶珠一眼,含蓄地點了點頭。他當初撞見葉京華和趙寶珠逛燈會時,便覺得兩人關系親密,結合之后聽到各種傳聞,便將事情猜了個大概。
趙寶珠啞然,他實在是沒想到這么多人都知道了。趙寶珠臉紅到了耳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看來往后還得告訴少爺收斂一些才是,要不然都讓旁人看出來了,多不好。他咬了咬唇,又想起了之前的事,抬起頭來看向常守洸:
“那——殿、殿下沒說什么嗎?”
自從當日他頂撞了太子,趙寶珠便未能從東宮聽得只言片語,直至今日。
常守洸道:“沒說什么啊?”他倒是有些驚訝:“殿下也知道你和姓葉的那事?”
趙寶珠紅著臉點了點頭,垂下臉。暗暗想著既然今日之事,太子殿下還肯來幫他,應當還不算厭棄了他。趙寶珠松了口氣,覺得連日里心上壓著的重石總算是被移開了些許。
常守洸想了想,覺得也說得過去,太子殿下一向和姓葉的關系好,興許是從他那兒知道的。他拍了拍膝蓋,道:“太子殿下沒說什么,我們正議事呢,就聽說你這兒出事了,殿下就讓我們順路來看看。”
趙寶珠聞言,’哦’了一聲:“原來如此。”
常守洸用手拍了拍椅子扶手,起身道:”行了,看也看過了,我們就回去了。“說罷便站起來要往外走。
趙寶珠見狀,趕忙起身送客:“我送兩位出門。”
幾人走到門口時,藍煜忽然停了停腳步,朝門外做了個手勢。外面立即小跑進來兩個看著十分精干的士兵:
“這是太子殿下囑咐要留給您的人。”藍煜回過頭,對趙寶珠道:“他們都是宮中的侍衛,身手也不錯,若有類似今日之事發生,他們也能幫忙。”
趙寶珠沒想到還有這一出,登時愣住了,遂趕忙道:“這、這怎么行?太費周章了——”
他看了看兩個士兵,顯然跟什么壯實些的家仆是完全不一樣的,兩人站在哪兒跟兩顆松樹木一樣,身姿板正——這可是宮里伺候的人,他何德何能,能讓御前侍衛專門來保護他?
見他誠惶誠恐的樣子,藍煜笑了笑,道:“倒也沒什么,他們只是宮里預備的侍衛,讓他們在這兒當差,也算是鍛煉了。”
趙寶珠聞言,稍稍松了口氣,卻還是有些猶豫:“這、這……我這兒有什么可鍛煉的呢——“
藍煜見狀,神情更加溫和,剛想再勸,就聽見一陣略微繁雜的腳步聲從屋外傳來。
幾人回過頭,葉京華冷玉般的面孔出現在廊下。
只見他一身緋紅的官袍,似是急匆匆跑過來的,額上還沾著些許細汗,胸膛略微起伏著。
在他身后站著整整齊齊十幾個著青袍子的青年男子,衣角上都有葉家的家紋,是葉府自己的私衛。
他站在廊下,黑眸抬起,目光落在趙寶珠身上。隨后再轉向旁邊的兩個人,最后在院中的士兵上一頓。
趙寶珠先反應過來,幾步跳下階梯迎上去:“少爺!”他小跑到葉京華面前:“少爺,你怎么來了?”
葉京華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院中的士兵身上,待趙寶珠跑到跟前才轉回來,垂下眸,抬手在趙寶珠肩上搭了一搭:“沒事吧?”
趙寶珠笑了笑,道:“沒事,沒事。”
他也沒問葉京華是怎么知道的,遂讓開些許,朝常、藍兩人示意道:“多虧殿下派常公子和藍兄來,那些人一看他們就全嚇跑了。”
常守洸站在階梯上,心想這哪里是他們,分明是把太子的名號搬出來,那些個慣會捧高踩低的世家大人們才肯走。不過趙寶珠這樣說,倒顯得他很英武,常守洸還是有些受用的。
葉京華聽了,抬起頭,看向常、藍兩人:“原來如此,那還得謝過兩位大人搭救。”
常守洸登時出了一手臂的雞皮疙瘩。他瞪著葉京華,這人明明態度語氣都沒問題,可無端就是陰惻惻的,說出來的話就是不中聽。他抿了抿唇,神情有些僵硬地’嗯’了一聲。
藍煜倒是好些,平和地道:“葉大人不必言謝,我等也是奉太子殿下之命而來。”他接著道:“這兩個人是太子殿下要留給趙大人的。”
趙寶珠聞言,不知為何忽然有點心虛,這、這太子也沒叫他,自己也沒來,但是要給他留人——趙寶珠不知是該收還是不該收,下意識地看向了葉京華。
葉京華側臉冷淡,目光在兩個士兵臉上略微一頓。他的瞳仁極黑,待兩人的神情都有點不自然了,葉京華才忽然垂下眸,俯首道:
“臣代寶珠謝過太子殿下。”
趙寶珠一愣,趕快也跟著道:“臣、臣也謝過太子殿下。”
第118章 喬遷宴
見他們將人收下了,藍爍笑了笑:“兩位大人的話我一定帶到。”遂轉頭對兩個士兵說:“你們就留下來,以后聽趙大人調令。”
兩個士兵點頭,隨后直接走到趙寶珠跟前單膝跪了下來:“參見趙大人。”
趙寶珠趕忙慌張地將他們叫起來:“哎,快起來,不必這么客氣。”
兩個士兵站起來,也沒有多的話,冷著臉退后一步,垂頭站在了一邊。藍爍和常守洸見事情收拾地差不多了,便告辭走了。常守洸雖然不太待見葉京華,但是對趙寶珠感官還挺好的,走之前還特意對他道:
“聽說陛下給你賜了宅子,你什么時候搬,若要辦喬遷宴記得叫上我。”
趙寶珠這才想起來宅子的事,連連道:“當然,當然。”
常守洸這才滿意地走了。
趙寶珠松了口氣,看了眼葉京華,想跟他說話,卻顧忌著旁邊有兩個人高馬大的士兵。葉京華看出他的心思,放在他肩上的手按了按,轉頭朝那兩人道:
“辛苦兩位在外頭看著,以免再有人來鬧事。”
聞言,兩名士兵先看了看葉京華,又去看旁邊的趙寶珠。
趙寶珠見兩人看向自己,怔了怔,才趕忙道:“對,對。麻煩二位了。”
兩個士兵這才一點頭,轉身走了出去。趙寶珠愣愣地看了他們的背影一會兒,覺得這兩個士兵冷冰冰的,行動姿態間總覺得和普通的侍衛不太一樣。
趙寶珠轉頭想對葉京華說什么,卻見他神色冰冷,盯著士兵走出去的方向。趙寶珠一愣,隱隱感覺葉京華心情不太好,他看了看,小心地放低了聲音道:
“少爺……你生氣了嗎?”
葉京華聞言,垂眼看向趙寶珠。
趙寶珠有點不安,兩只大眼睛水潤潤的,小心翼翼地看著他。
葉京華的心一下子就軟了,神情柔和下來,抬手摸了摸趙寶珠的頭發:“沒有。”他頓了頓,轉身將趙寶珠摟在懷里,閉了閉眼:“是我思慮不周……沒想到他們*竟如此不顧體面。”
這些人未免也太囂張了些,趙寶珠如今人還住在他府上,就敢如此行事。
這天下還是太平太久了,這些世家仗著有開朝之功,族中子弟累世官宦已成了習慣,視天下為己物,所以但凡有一點不能隨他們的心意便不能接受。
葉京華眼中寒光乍現,嘴角向下,壓出個略顯冰冷的弧度。
趙寶珠沒注意,他被抱了個滿懷,立即很滿足地把臉埋在葉京華肩上:“少爺不生氣就好。”說罷還依戀地將臉在他肩上蹭了蹭:“少爺是不是還在當差呢,我這兒不要緊,衙門上有要事的話少爺還是回去吧。”
話是這么說,雙臂卻緊緊抱住葉京華的腰不放手。
葉京華心都化了,也緊緊回抱住他,低聲道:“沒什么事,我今兒就在這陪你。”
聽到有人上吏部衙門鬧事,他怎么還坐得住,已經跟良康告了半天的假,今日就在這兒守著趙寶珠。
他倒要看看有自己在,誰還敢上門。
果然,趙寶珠聞言就笑開了花,忙不迭拉著葉京華到司內坐下來。小吏都被他遣回去該干啥干啥了,陳真也還算有眼色,見葉京華來了,趕忙找了個借口手忙腳亂地避出去了。鄧云和阿隆給兩位主子沏了茶,也忙不迭地就要下去,卻被葉京華叫住:
“等等。”
葉京華道:“今日的事情,你們說一遍。“
鄧云立即停住腳步,將事情從頭到尾說了一遍。葉京華聞言,頓了一下,抬眼問道:“藍、常二人是什么時候來的?”
鄧云回:“那些鬧事的人來了后大概過了二刻,兩位大人就來了。”
聞言,葉京華沉默。半晌后才抬眸道:“我知道了,你們下去吧。”
鄧云阿隆這才訥訥退下去。他們走了之后,葉京華依舊沉默著,不知心里在盤算些什么,趙寶珠見他一直不說話,便主動道:
“少爺,你在想什么?”
聽到他的聲音,葉京華抬起頭,看向他:“我在想,太子的人怎么來得這么快。“
聞言,趙寶珠一愣,他還真沒往這點上頭想。他身邊兒有葉京華的人,這個他是知道的,但是太子是怎么知道的呢?趙寶珠想了想,道:
“或許是這兒鬧起來,太子恰好知道了把。我聽常公子說他們正巧在和太子議事,就順路來看一看。”
趙寶珠想著,還有些感動,覺得太子的心還是好的。還專門讓人過來看一眼。趙寶珠骨子還是保有著一股子平民百姓對皇族的崇敬,覺得太子和皇帝就應該知道天下萬事萬物,更別提是百官的動向了,所以下意識就不會去深究太子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葉京華聞言,頓了一頓,也沒再深究下去,回過頭,目光幽深地往向屋外。半晌后,忽然道:
“那兩個人,看著像是禁軍。”
趙寶珠本來在吃果子,聞言猛然一驚,霍然抬起頭,手里的果子都掉到了地上:“禁、禁軍?!!”
趙寶珠差點把舌頭都咬掉,瞪大了眼睛,驚道:“禁軍不是、不是只有陛下才能調令的嗎?”
就算是他這種出身偏僻之地的人,也知道禁軍的鼎鼎大名。禁軍可和御前侍衛不一樣,是正經的精銳軍隊,是專門來保護皇帝的。趙寶珠記得許多年前上大文朝曾遭北方蠻族入侵,還一路打到了京城,多虧了禁軍頂住了進攻直到南方的援軍到來,這才沒有滅國。
葉京華的神色有些復雜,斂下眼道:“陛下曾在太子及冠時從禁軍中撥了一隊給他,算是太子麾下。”
禁軍中全是精銳,且紀律極嚴,可以說是皇宮的最后一道防線,與滿宮皇族的安危直接掛鉤。皇帝能舍得從中專門選人分給太子,足以見其對太子之信任。可以說這對皇帝與儲君之間的關系是本朝百年間從未有過的緊密,天家父子能做到這個地步,也是難得。
今日他眼見著,那兩個估計還是挑過的,分明除了趙寶珠,誰的命令都不聽。
葉京華面色微冷,左手無意識地撥弄右手上的扳指,他倒是大方。
趙寶珠完全震驚了,好半天才說出話:“那……那我們就這么收下了,會不會不太好?”他揪了揪葉京華的衣角:“少爺,要不然我們還是把人退回去吧。”
葉京華原本滿心冷意,聽趙寶珠話里一口一個’我們’,忽然松了松,神情柔和下來。不管怎么樣,趙寶珠一直是和他一條心的。
他伸手摸了摸趙寶珠的臉蛋:“沒事,既然他給了,你就收下吧。”
他還沒有小心眼到這個地步,把禁軍放著不要。一切還是趙寶珠的安危最要緊。再說了,他們夫妻本是一體,太子要給什么,也是便宜了兩個人。葉京華很想得開。
聽他這樣說,趙寶珠放下了心來,點了點頭:“那好吧。”
“不說這些了。”葉京華轉移話題,順手摸了摸趙寶珠的耳朵:“你的宅子快收拾好了,要辦個喬遷宴嗎?”
皇帝賜給趙寶珠的宅邸就在葉府隔壁,聽說是前朝一位郡王次子的府邸,因著已算是遠離了權力核心,宅子比較小,卻修的十分精美雅致,拿給趙寶珠算是正好,既能彰顯皇帝對葉趙這對小夫妻的寵幸,又不至于太出格。
葉京華一直操持著宅子的布置,因是旁人住過的,收拾得極為細致,什么事兒都要親自過問,因此拖了整整一個多月才終于收拾好,
趙寶珠聞言,也有些高興:“要辦嗎?”他想了想,覺得這個主意不錯:“大家熱鬧熱鬧也好,把爹爹也接來,還有方才常公子不是說要來嗎?”
他在京城認識的人很少,一只手都可以數得出來,但藍爍是對他有恩的,如今再算上常守洸,剛好可以答謝一番這些幫助過他的人。
趙寶珠越想越覺得是個好主意,葉京華卻輕輕蹙了蹙眉,他不算很喜歡常守洸。但趙寶珠少有朋友,這段時日他在衙門上辛苦,葉京華覺得正好能讓他高興高興,便點頭道:
“好,我去安排。”
趙寶珠聽了很高興,見四下無人,便撲進葉京華懷里,在他臉上響亮地親了一口:“少爺!你待我真好!”
葉京華摟住他,唇角也浮現出一抹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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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經意間,趙寶珠和葉京華回京已過了好幾個月。京城的春日深了,積雪早已褪去,周遭樹木上都冒出了新芽,嫩綠的一片,看著人特別心曠神怡。
兩人找了個春光明媚的日子舉辦喬遷宴。
小而精致的宅子上掛了葉京華親手提的匾,上書「趙府」,牌匾上還拿紅綢系了紅花,十分喜慶。宅子上上下下都被打理一新,院子里是葉京華特意從趙寶珠住過的「瑞來院」里移栽過來的桂花樹,此時正郁郁蔥蔥地立在主屋外頭。李管事風風火火地上下打點,帶著一票的小廝侍女將諸事安排得妥妥當當。
作為主人家,趙父和葉夫人率先到了,先進去里里外外都看了一圈,滿意地點了點頭:
“還算雅致,就是小了點兒。”
趙寶珠陪在一旁,差點兒腳下一個趔趄,這還小?不過想想葉家主宅的大小,也能明白葉夫人為什么這么說,這整座宅子可能也就是葉京華在葉府住的「疏琴院」那么大。
李管事在一旁道:“兩夫妻住,倒也夠了。”
葉夫人點了點頭:“也是。”遂扭過頭左右看了看:“好歹是前朝郡王一脈留下的東西,老是老了些,用料還算過得去。”
趙寶珠站在一旁,聽他們品評宅子的用料,格局,物件,風水等等,聽得云里霧里。趙父也跟著云里霧里,四處瞅了瞅,小聲對趙寶珠道:
“小寶,你這院子還挺大的,改天爹爹給你壘個雞窩。”
趙寶珠聞言笑了:“不用,城里的雞蛋都是靠買的。”
不像他們村里,都是各家養各家的雞,各家吃各家的蛋。
趙父’誒’了一聲,道:“那外頭買的哪里有家里現下的新鮮?還是壘一個。”
趙寶珠想了想,覺得有道理:“那就壘一個吧。”
接著父子倆就商量起來這個雞窩壘在哪兒,漸漸的被旁邊的葉夫人和李管事聽到了,兩人瞬間沒了話。
葉夫人與李管事對視一眼,無奈地搖了搖頭:“算了,讓他們自己商量吧。”
別等他們弄了半天,又是搭戲臺子又是種樹栽花的,到頭來還沒有一個雞窩能討趙寶珠歡心!
過了一會兒,就到了時候,賓客漸漸上門了。常守洸是最先到的,還給他帶了賀禮,是個精致的翡翠擺件。
趙寶珠有些驚喜地收下了:“常公子,您也太客氣了,人來了就算了,還帶禮——”
常守洸無所謂地擺了擺手:“不是什么新鮮玩意兒。”說罷四處看了看,有點兒吊兒郎當的:“你這兒收拾得挺不錯的,那桌子是黃梨木的吧。”
趙寶珠順著他的目光看了看:“我也不懂,都是少、葉大人布置的。”
葉大人,那就是葉京華了。常守洸了然地點了點頭,怪不得他瞧著幾樣東西都像是宮里的樣式,常守洸環視四周,目光不經意掃過書架上的一個象形擺件,略略吃了一驚。他祖上也算是勛貴,雖然之前有些沒落,但眼界還是有的,這玩意兒一看就是舶來品,說不定還是哪個小國奉上來的貢品。
這么大方啊?常守洸暗暗咂舌,葉京華在他心目中一直是冷冰冰、不近人情的形象,沒想到對趙寶珠還挺舍得的。
常守洸環視一圈,最后收回目光:“他人呢?”
趙寶珠知道他說的是葉京華,道:“他衙門上突然有事,晚點兒再過來。”
喬遷宴的事,是葉京華全程在安排的,本來也要和他一起迎接賓客,卻不知為何衙門上有事,因此耽擱了。
常守洸聞言’哦’了一聲,倒是放松了些許,他是真不喜歡葉京華。而且有什么事這么緊急,非要今天辦?怕是不上心吧?
正在他心里暗暗詆毀葉京華之時,藍煜到了。他也帶了禮物,是只上好的白瓷花瓶。趙寶珠見他們一個兩個的這么客氣,更加不好意思,他本意是要好好答謝這二人,沒成想卻反而收了人家的禮物。
今日定要好好宴請他在京城這幾個為數不多的朋友才是。
沒過多久,又有人上門。趙寶珠迎出去,便見是陳真站在外頭。他未著官服,穿著身青色的麻布袍子,見趙寶珠來應門,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趙大人,我來晚了。”
“不晚不晚。”趙寶珠趕忙將他迎進來。
陳真一進門,就被眼前的宅邸震了一下,他從未見過這么華麗精致的屋子,一亭一景都跟畫里的景象似得。他一時更加窘迫,有些不自然地扯了扯袖口,低頭拿出一個牛皮紙扎起的小包。
“今、今日大人喬遷,下官的一點小禮,不成謝意——”
陳真緊張得聲音都有點抖。他家境清貧,雖然在吏部,卻從不收受賄賂,又要養活一家老小,因此干了許多年也沒有多少積蓄。今日上門,他本就心中忐忑,一見這趙宅中的架勢就更覺得自己備下禮物拿不出手了,但不送禮物更加失禮,因此還是硬著頭皮拿了出來。
趙寶珠一看,發現他手中的京城有名的’興嶸堂’的桂花糕,登時喜笑顏開:
“哎呀。”他高興地接過來,立即拆開捻了一塊扔進嘴里:“你怎么知道我喜歡這個?”
陳真見他一點嫌棄的樣子都沒有,還立即拆開吃,是真喜歡的樣子,登時松了一口氣。趙寶珠將他迎進屋里,正好快要開席了,便朝他一一介紹了席上的人。
陳真都要暈過去了,往日里他見葉京華都緊張,今日葉大人倒是不在,但是忽然又多了兩個貴氣十足的年輕男子,一個比一個俊美,陳真更是頭腦發昏,覺得自己這身麻布衣服真是跟今日的場面格格不入。陳真都不知道他是怎么與二人見禮的,整個人都渾渾噩噩。幸好趙寶珠非常貼心,將他安排在了趙父旁邊,自己去陪藍、常二人,這才讓陳真松了口氣。
見到趙父,陳真才真的相信了趙寶珠也和他一樣是苦出身,心中對他更加敬佩。京中不知有多少背信棄義之人,到了京城、當了官都恨不得把家鄉的糟糠妻兒,老夫老母一通全忘了,對自己的出身遮遮掩掩,覺得上不了臺面。
趙寶珠卻如此坦蕩,對趙父那樣孝順,有常公子這樣勛貴出身的友人,卻還能念著邀請他來喬遷宴,陳真十分感動。
他中進士以來這么多年,還是頭一回遇到趙寶珠這樣好的上官。
陳真暗暗下定決心,他要對得起趙寶珠的一片好意才是。
另一邊,葉夫人本來是打算看一眼就回府的。她一個婦道人家,也不方便跟幾個年輕男孩子一起,但待她真見到了藍、常二人,心里忽然就咯噔了一下。
常守洸她是知道的,與葉京華同榜的榜眼,常老將軍的嫡孫,也算是如今朝中的紅人。藍煜家中世代都是宮廷近衛,聽說在藍氏后生里,就是這個藍煜最得皇上青眼。
更關鍵的是,兩人的長相都不錯,一文一武,都是儀表堂堂的八尺男兒。
葉夫人心中陡然生出了危機感。
趙寶珠可是個男孩兒。雖是正經下了婚書聘禮娶到了他們家,但到底是沒擺酒。若是女孩子嫁了就是嫁了,正經八抬大轎進了葉家的門,平日里在后院里大門不邁二門不出的,也見不著外男。可趙寶珠是個男孩子,還有官身,若是哪天看上了別的男孩兒,抬腿走了,她們也奈何不得。
葉夫人覺得不行。還正巧趕上兒子不在,她不能走。
葉夫人輕咳一聲,不著痕跡地穩住了神色:“說起來也是有些餓了。”
“夫人餓了?”趙寶珠聽見了,趕忙朝下人道:“那趕快開席把。”
左右葉京華估計是衙門上有事,今兒來不了了,他們不如先吃著。
他一聲令下,好酒好菜就如流水一般由侍女們呈上來。若說吃喝上的精細,估計滿京城除了宮里就是葉家了,菜式都是先擬好了的,桌上的人都吃得非常盡興。尤其是桌上兩壺好酒,尤其受眾人喜愛,常、藍二人都很能喝,趙父更是海量,幾個大男人幾下就把兩壺都喝了個精光。
趙寶珠也跟著喝了幾杯,臉蛋紅撲撲的,正跟陳真湊在一起說話。
陳真酒量一般,此時已喝得半醉,正拉著趙寶珠說心里話:“趙大人……嗝!我、我不怕讓您知道……我沒出息,做官這么多年,只有您一個人看得起我——”
趙寶珠聞言皺眉道:“說什么呢?我們是朋友,什么看得起看不起的。”說罷,他頓了頓,也很感慨的說:“衙門上的事,還多虧了你,若是你也像江彥之流的那些人一樣跑了,我還真不知道該怎么辦。”
當初為了躲避銓選的事,江彥告了病假到現在都還沒回來,另外一個主事更是從頭至尾都沒見到過人,若是陳真再打退堂鼓,那事他一個人還真做不下來。
趙寶珠說得真心,陳真聽了,也能感受到他話里的真摯,忽然眼圈就紅了,跟著臉也漲紅,瞳孔里卻泛著精光:
“大人。”陳真神色肅然,對趙寶珠低聲道:“青州的事,您派我去吧。”
趙寶珠一聽,登時愣住了,酒都醒了大半。
他近日里一直在忙青州的事。朝會上皇帝將選官的任務交給了吏部,左右侍郎又將差使派給了他。可趙寶珠左選右選,愣是挑不出一個可靠的人。要說人才當然是有的,但是要挑出一個既要愿意去青州,又要不因為這次調令而受打擊,不懶政怠政,不貪污賄賂的人,還真是一件難事。
陳真的能力和人品他都是信任的,可是——
“不行。”趙寶珠正色道:“你這么努力,好不容易才到了六部,我怎么能讓你再下放。”
陳真的履歷他是看過的,在地方上辛辛苦苦干了十余年,才終于遇到了機會做了京官,若再讓他到青州去,趙寶珠于心不安。
誰知陳真聞言,卻搖了搖頭,道:“大人,不瞞您說,我當初確實是很想到京城來、做京官的……但是我在吏部這五年來,卻是一事無成。”
“我知道吏部里頭早就臟污不堪,我學不來他們那一套,又無力改變,只能做縮頭烏龜,所以才走到今日這個地步——”陳真紅著眼看向趙寶珠:“趙大人,我是真想去青州,好歹能做一點實事,也能幫上大人,于國于私,我都想去。”
趙寶珠看著陳真,知道他是認真的,沉默了片刻,而后抬眼道:“你想好了?”
陳真點了點頭,正色道:“我真的想好了,大人。”
趙寶珠神色微斂,肅然道:“若能如此,陳真,我這輩子欠你一個大人情。”
陳真聞言,笑了笑,心想這算什么人情,剛想開口說話,就聽到屋外傳來人聲:“二少爺回來了——”
趙寶珠一愣,剛回過頭,便見葉京華穿著官服,正疾步從外面走來。
“少爺!”趙寶珠很驚喜,他還以為今天葉京華是趕不及回來了,立即站起來。
葉京華似是疾步而來,額上有些許薄汗,鬢角有些微亂發,但這絲毫不影響他的俊美。只見高大的男子穿著一襲緋紅官袍,腰系玉袋,低頭走入屋中,抬起臉,面龐如玉石般微微閃光。
葉夫人滿意地看著自己的兒子一進來就把桌上的兩個小伙子都比了下去,端的是芝蘭玉樹、龍章鳳姿。
常守洸看見他,眉尾一跳,果然還是覺得葉京華有點可恨。
一個大男人長那么白干嘛?
葉京華一走進來,目光就落在了趙寶珠的臉上,在他泛粉的兩頰上微微一頓,接著往桌上一看:“喝酒了?”
趙寶珠一怔,接著有點心虛起來:“就……稍微喝了一點。”
他剛說完這句話,便在余光里看到兩個空酒壺放在腳邊,登時一噎。
葉京華倒是沒說什么,與藍、常二人見禮后便走到趙寶珠身邊坐下。趙寶珠這才發覺,他都坐下了胸膛還有些微微氣喘,額上也都是汗珠,不知方才是怎樣急忙趕路過來的。
“怎么出了這么多汗?”趙寶珠蹙了蹙眉,心疼的用絹帕去擦葉京華額上的汗珠:“又不是什么大事,若衙門實在忙,少爺叫人來通傳一聲就是了,何必趕路。”
葉京華聞言,沒說什么,只是微微笑了笑。
反倒是常守洸和藍煜,見狀愣了一下。他們都還未成親,只是隱約猜出了趙寶珠和葉京華的關系,實則對男子斷袖之事并不了解,沒成想如今一看,還真是跟夫妻一樣。
葉夫人見趙寶珠心疼的這個勁兒,懸了半個晚上的心終于放了下來,看來兒子兒媳還是很恩愛的。她輕咳了一聲,自飯桌站起來,道:
“你們年輕人好好玩兒,我身上有些乏,就先回去了。”
藍、常二人趕緊站起來送行。趙寶珠這才想起來飯桌上還有別人,趕忙把手收了回去,臉頰紅了紅,他日前還想著不能讓別人看出端倪呢,今日喝了點酒,就全忘了,幸虧桌上的人都是知情的。
待葉夫人走后,眾人又坐下來繼續吃喝。
趙寶珠趕緊叫人把先前就給葉京華另備好的飯菜拿上來,給他盛了碗粥,道:“少爺,先吃點東西吧。”
往常,若是趙寶珠對他如此關心,葉京華早就上手將他摟住了,說不定還要親一口,可這回葉京華卻似沒有聽見似得,趙寶珠叫了幾遍,他都沒有回應。
少爺這是怎么了?
趙寶珠有些疑惑。
他看著葉京華,見他側臉冷白,一雙琉璃眼眸看著門外,不動聲色。
面上看不出是高興還是不高興,不像是生氣了,倒像是,倒像是——
趙寶珠無端想起了小時候在山里遇到過的毒蛇,它們盤伏在草葉見,蛇瞳閃爍如寶石,就是這樣一動不動地盯著獵物。
忽然,一個小廝跌跌撞撞地從宅子外面跑了進來,還未等走到門口就摔了個大馬趴,膝蓋’噗通’一聲磕在了地上。
常守洸見狀皺了皺眉:“怎么回事?咋咋呼呼的。”
趙寶珠也蹙起眉,剛想起身去看看怎么了,就見那小廝一抬頭,急切道:“太子、太子殿下到了!!”
趙寶珠一愣,下意識睜大了眼睛。只見小廝的話音還未落下,一個極有氣勢的高大人影就從外面大步流星地走來。
他略過癱跪在階梯上的小廝,跨步走入屋中,一抬頭,露出了一雙濃眉虎目。
第119章 針鋒相對
眾人看到太子,一時都愣住了。
誰都不知道他竟然會突然大駕光臨。
太子沒有什么大陣仗,身邊就帶了一個小廝,想必是微服出宮的。他沒像往常在宮里一樣著赤色,而是穿著一身低調的玄色袍子,屋里的燭光掃在他的衣角,還能看見上面用銀線繡的一條盤龍。
他走進來,目光先是落在趙寶珠驚訝的臉上,嘴角微微帶了點笑。
而后,他就看見了坐在趙寶珠身邊的葉京華。
葉京華好整以暇,微微向后靠了靠,迎上他的目光。
太子的神情很明顯地凝滯了一下,像是沒想到他會在這。
不過他只略略頓了一瞬,很快移開了目光,對趙寶珠道:”聽聞你這兒在辦喬遷宴,孤想著過來看看,不會太唐突吧。”
趙寶珠這才陡然清醒過來,趕忙站起來:“太子殿下——當、當然不會。”
這時他才想起面前的是太子,是要跪的,趕忙撩起衣服的前襟就要往下跪。桌上的眾人這時也才反應過來,紛紛要站起給太子行禮。
太子卻阻止了他們,抬起手,在空中一頓:“都坐下,孤微服前來,大家都隨便些,不必多禮。”
趙寶珠和常、藍三人這才小心翼翼地坐回去。
葉京華則是從頭至尾坐著,旁人都有要起身的動作,在太子發話之后才坐回去,他是屁股都沒挪一下,穩穩坐在趙寶珠身邊。
太子面上掛著溫和的笑容,目光卻有點冷,看了常守洸一眼。
常守洸坐在趙寶珠的左側,見狀,立即心領神會地站起來,將太子讓到了上首:“殿下,請坐。”
太子對他笑了笑,在趙寶珠身邊坐下,道:“孤沒打擾你們吧?”
這句話說得有些明知故問,太子是什么身份?他一來,現場本來松緩的氣氛忽然就有些緊繃了。但趙寶珠聽了這話,沒想太多就道:
“不會不會,太子殿下能來,臣感激不盡。”他這話說得真心,他看見太子,雖然一開始有點驚訝,但總體還是高興的。
誰知這話一出,他的手就在桌下被用力捏了一下。
趙寶珠吃痛,輕輕’嘶’了一聲,下意識地回頭,就對上了葉京華冷淡的一雙眼睛。
趙寶珠心頭一跳,這才猛然想起太子已經知道他和少爺的關系了,而且還很看不慣。趙寶珠想起先前太子的斥責,臉白了白,不覺低下頭,不知道改怎么面對太子。
桌上的氣氛一時有些凝滯。
常、藍二人都算是太子的麾下,態度十分恭敬謹慎,看神情,他們似乎都沒想到太子會來。幸好葉夫人已經提前回去了,趙父和陳真也因為喝醉了酒被帶下去休息了,要不然還不知道會出什么亂子。
葉京華的目光在桌上悠悠轉了一圈,將眾人的神情盡收眼底,對旁邊伺候的下人道:“去上一幅新的席面來。”
下人應了聲,趕忙下去張羅。不多時,酒菜就如流水一般被端上了桌。
太子斂眸看了一眼,都不是他的口味。他抬起眼,狀似不經意地道:“聽聞今日戶部衙門上事情不少,京華,你還是得以國事為重。”
聽到這話,常守洸心里一跳,上司這么說,多半是不太滿意了。他皺了皺眉頭,看向葉京華,不是說這兩個人交情甚篤嗎?
葉京華面上倒是看不出什么:“衙門上的確事忙,幸而尚書大人體諒。”說罷,他頓了頓,朝太子道:“謝太子殿下教誨,臣謹記于心。”
這話說得極其恭敬,然而他語氣卻十分淡漠,連著上句聽起來倒顯得太子過于不理體諒下臣一般。畢竟人家戶部衙門的事,尚書都放人了,你個太子又來過問,顯得有些過于苛刻。
常守洸聽著便心尖一跳,看了葉京華一眼,這位的嘴也是真厲害。
太子聽了這綿中帶刺的話,倒是很穩得住,輕輕’嗯’了一聲,沒再說什么,仿佛真是個關心國事的儲君。
一時兩人都沉默下來,卻仿佛仍有什么東西在空氣中涌動,常、藍二人坐在一旁,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幾人間只有趙寶珠完全沒聽出太子言語中隱隱的敵意,他看著席面上的菜,都是他愛吃的。本來方才他已經吃了些,但因著一直在喝酒,只吃了個半飽,如今一看桌上的一道羊肉荸薺蟹粉燒麥,饞蟲一下子就被勾上來了。
葉京華注意到他的目光,直接伸手夾了一個,放在他碗里:“吃吧,你最愛這個。”
趙寶珠見狀,心里歡呼一聲,就將那只燒麥扔進了嘴里。葉家的廚子水準很高,薄薄的面皮被他咬破,汁水一下子就爆了出來。趙寶珠立即享受地瞇了瞇眼睛,輕輕’嗯’了一聲。
把整只燒麥都吃了,趙寶珠心滿意足地抬起頭,這才發現整桌的人都在看著他。
趙寶珠一愣,接著臉’轟’得一下紅了,這才發覺整張桌子就他一個人在吃,太子都還沒動筷子呢。
趙寶珠登時不好意思極了,覺得自己太饞了,待客的禮數也太差勁了。
只得轉頭對太子道:“太子殿下,您吃菜,吃菜。”而后又訕訕地對眾人道:“大家也吃吧,菜……菜很不錯呢。”
見他窘迫的太子,饒是太子,也不覺放松了神情,輕笑了一聲。
聽見他的笑聲,趙寶珠羞得滿臉通紅。太子笑歸笑,還是給面子地道:“是,都動筷把。孤瞧著這菜是不錯。”
他一聲令下,眾人便都吃起來菜來。葉家的廚子確實是不錯,幾道菜做得非常精妙。趙寶珠羞歸羞,還是偷偷地往盤子里夾菜,葉京華給他夾的也都吃了個干凈,一直低著頭,白嫩的臉頰一鼓一鼓,跟只倉鼠似得,嘴巴就沒停過。
太子瞧著,發覺這席面大約都是按著趙寶珠的口味做的,心下倒是松快了些。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常、藍二人聊起天來,飯桌上的氣氛倒是好了不少。
又過了一會兒,常、藍兩人吃得差不多了,看了看天色也不早了,便起身告辭。
太子卻沒有要走的意思。
常守洸見狀,下意識地覺得有點怪,但又回想起太子以往和趙寶珠在益州似乎是有交情的,又覺得人家可能是有話要說,便沒往深想。
趙寶珠起身去送客。
桌上便只剩下了太子和葉京華兩個人。
氣氛立馬就沉寂了下來。兩個人一個看天,一個看地,目光沒有任何交集。
太子手里把玩著一個酒杯,是上好的官窯白瓷做的,上面細細勾勒了梅花的樣式,入手輕巧且溫潤,記得應該是不知什么時候皇帝賞賜給葉京華的。
元治帝對葉京華一向寵幸,對他跟對自己這個親生兒子也差不了多少了。甚至想比于相王、平王等不受寵的皇子,葉京華在元治帝那兒的地位不知要高多少。
太子將酒杯在手中轉過一圈,放回到桌上,發出一聲脆響。
葉京華正忙著給趙寶珠剝蟹,一點點將晶瑩的蟹肉從殼里剃出來,動作慢條斯理,絲毫沒有要抬頭的意思。
太子不得不輕咳了一聲,主動開口道:“你干什么把我的人撤了?”
葉京華動作一頓,這才不得不抬起頭。
太子說的是他安排在吏部的人手。在聽聞曹尚書跟趙寶珠鬧得都動了手后,太子便安插了幾個自己的眼線在吏部。所以聽聞有人鬧事,他的人才會來的那么快。
可現在,幾個他的眼線都被葉京華*使手段摘了。
太子很不高興。
葉京華緩緩抬起眼,看向太子,也不正面回答:“殿下說的是什么,臣聽不懂。”
太子當然不能直接說他在吏部安插了眼線。這種事,私底下做做也就算了,拿到臺面上來說,那可就是私聯百官。
他皺了皺眉,手指在桌上叩了叩:“孤也是為了寶珠的安危。”
葉京華聞言,斂下眼:“太子施恩,降下禁軍,臣與寶珠感激不盡。”
他顧左右而言其他,說的是太子明面上給趙寶珠的兩個禁軍。那兩個人倒是真還在,現在就在趙宅外頭守著。
太子一噎,竟一時沒說出話來。他抬起手,揉了揉眉心,若不是為了這事,他其實真不想跟葉京華對上。這人太難纏,跟他斗,需要費十二萬分的精力。
“你就非要禍害寶珠?”太子皺眉,今日被葉京華擺了一道,他心里不是沒有火氣,手指往桌上點了點,用不容置疑的語氣道:“你是真斷袖也罷,玩玩也罷,孤都管不了,但你不能動寶珠。“
葉京華眉尾一顫,驀地抬眼叮住太子。
他最看不慣的就是這一點。太子話里話來的語氣,似乎趙寶珠是他的所有物。那種將趙寶珠看作自己的人,從主子的角度警告他的語氣,葉京華聽一次心里就冒一次火。
盛怒之下,葉京華面色冰白,看著太子,薄唇微張:
“不能動,臣也早就動了。”
他的語氣依舊平靜,但這個’臣’字在此時顯得尤為諷刺。
太子一愣,接著臉色驟然黑沉得可怕。
葉京華基本從不挑釁別人,他是那種在背后不聲不響地料理了人,那人最后還不知道到底是得罪了誰的那種人。
故而驟然挑釁,言語是直戳心窩子的。
太子的臉色一時非常難看。
正巧在這時,趙寶珠送完人轉回來,一進屋,就被兩人間的氣氛嚇了一跳。太子那臉黑的,他看了都嚇了一跳。趙寶珠輕手輕腳地走進去,輕聲道:
“這……這是怎么了?”趙寶珠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兩人,對太子道:“殿下,是菜式不合您心意嗎?”
太子見趙寶珠進來,瞬間收斂了神情,向他笑了笑:“不會,菜很好吃。”雖然他從頭到尾都沒動幾筷子。
趙寶珠這才放下了心,訕訕地搓了搓手:“那就好,那就好。”
葉京華也像個沒事兒人似得,趙寶珠坐下后,便把精心剝好的蟹肉推到了他面前:“吃吧。”
趙寶珠一低頭,便見雪白的蟹肉滿滿地盛在黃橙橙的蟹殼里,一看就讓人食指大動。他小小地’哇’了一聲,立即埋頭吃起來。
葉京華很專注地看著他吃飯,嘴角啜著一絲笑,眉目間滿是柔情。
太子滿腔怒氣憋在胸中,燒得他難受到了極點。
平心而論,葉京華對趙寶珠的愛護體貼,是個長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來。太子和他交情也很久了,從未見過葉京華如此細致入微地伺候一個人,甚至連這種下人的活都做得這么心甘情愿。若說他只是玩玩,完全不用做到這個地步。
太子自認是個理智、體面的人。他和葉京華中間,從前都是葉常常被評價不近人情,而他是溫和寬仁,愿意去做表面功夫的那個。
可不知為何,他就是看不下去趙寶珠和葉京華在一塊兒。
太子不聲不響地看著趙寶珠將蟹肉吃了,勉力閉了閉眼,覺得眼皮都有些發燙。可他好歹當了這么多年的太子,在權力中心的爾虞我詐中煉出了一身刀槍不入的本領,待再睜開眼時,又是那個溫和待人的太子。
“將東西拿上來。”他轉過頭,對隨行的小廝道。
小廝應了聲,旋即拿出一只被精心包裹的物什。
“這是給你的,祝賀你喬遷新居。”太子笑著對趙寶珠道。
先前的幾個人也都給了禮物,因而趙寶珠沒太驚訝,好奇地抬頭看去。見那小廝捧著物什,將最上端的紅綢解開,包裹在外的布料登時落下,露出了里頭的東西——
只見那是一只翡翠擺件,做成了只腳踏祥云的麒麟模樣,足足有兩個人的頭那么大,將小廝的半個人都遮住了。
麒麟通體翠綠,翠色濃郁的同時,還水頭很足,面上飄著的胡須都栩栩如生,腳下踏的祥云中間還夾雜著絲縷紫色。
紫氣東來,寓意很好。
加上麒麟,更是祥瑞。
饒是趙寶珠這種不識貨的人,一見著麒麟都被它的華麗所攝。這趙寶珠飛快地眨了眨眼睛,他跟著葉京華這么久,也算是見了些市面,一看就知這只翡翠麒麟絕對價值不菲。
事實上,這種翠中帶紫,還品質上佳的石料首先就極其稀有,更有甚者,還得是整塊的,還這么大。這只翡翠麒麟的價值買下十座趙府這般在京城中心的宅院都綽綽有余。可以說這個物件兒,拿去當做皇帝當作壽禮都夠得上規格。
第120章 決裂
趙寶珠怎么敢收這樣的東西。
他趕忙站起來,有些慌張地道:“太子殿下,這太貴重了,臣、臣不能收。”
太子微笑著道:“這不算什么,只不過是些玩意兒。快坐下,吃你的。”
趙寶珠只好又緩緩坐回去:“可……這……”他有些猶豫的看了葉京華一眼。葉京華似乎也被太子的大手筆驚住了,神情有些嚴肅,嘴唇擰得很緊。趙寶珠拿不定注意,將求救的目光投向他,還在桌下拉了拉葉京華的袖子。
葉京華看了他一眼,回過頭,朝太子道:“那就謝過殿下了。”說罷用眼神示意下人將麒麟接過去。
趙寶珠這才松了口氣,跟著他道:“多謝太子殿下。”
太子將兩人的小動作盡收眼底,臉上的笑凝滯了一瞬。他看得出來,趙寶珠很依賴葉京華,但凡什么事情,都要等葉京華拿意見,很有點夫唱夫隨的意思。然而此情此景,他看著就有點礙眼了。
趙寶珠性子軟,又容易輕信他人,會崇拜依賴上葉京華,太子其實并不奇怪。
畢竟趙寶珠以往就是這么崇拜他的。
像條小尾巴似得,他到哪兒,趙寶珠就跟到哪兒,一口一個’鐵牛哥’、’鐵牛哥’。
太子忽然有點懷念那個小村落。至少在趙家村的時候,趙寶珠還是他了解的那個小寶,不懂禮數,也不知道吃螃蟹,在鄉野見隨便摘個莓果給他,小孩兒就很高興。
或者換一種說法,那時的趙寶珠,身上還沒有染上葉京華的顏色。
太子略微換了個坐姿,手放在了桌上,指節無意識地敲著桌面,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
他不說話,葉京華也不說話。趙寶珠夾在兩人中間,頗有些尷尬,他又不是太會交際的人,想了半天才憋出來一句:
“太子、太子殿下送的麒麟,好大一個啊。”他干巴巴地說:“不知放在哪才好呢。”
聞言,太子抬起頭,轉頭朝四周看了看:“麒麟是震宅的東西,找個高處放著吧。”他回過頭,朝趙寶珠笑了笑:“這地方是小了些,不過你一個人住也夠了。”
前邊兒那句還好,后面這句,太子的語調在「一個人」三個字上略微加重,敵意一下子就出來了。
饒是趙寶珠這么遲鈍的人也聽出來,登時收了聲,不敢再接話,有些無措地看了葉京華一眼。
葉京華的臉色已經很冷了,也沒有要接話的意思。
太子卻像個沒事兒人似得,往椅子上靠了靠,自然地道:“不過若是以后娶了妻,有了子嗣,這兒就不夠住了。”
趙寶珠這下更坐不住了,霍然抬起頭來,訝然地看向太子。他明明上次已經跟太子殿下說清楚了,他和少爺已經成了親了,太子怎么還說這樣的話?
趙寶珠很疑惑,又有點生氣,下意識地想開口說話。然而經過上次,太子似乎知道他會頂嘴,便挑起了眉鋒,虎目中閃過暗芒,神色有些嚴厲。
趙寶珠忽然就啞火了,有點訕訕地閉上嘴。他其實往日里都是個很不畏強權的人,但趙寶珠的缺點就是心軟,特別是對那些對他好的人,趙寶珠的心腸完全硬不起來。更不用說太子也是為了他好。
正在趙寶珠如坐針氈之時,葉京華的聲音忽然響起:“若是有子嗣,這兒是小了些。”
趙寶珠聞言一愣,茫然地抬頭看向葉京華,見他對自己笑了笑,柔聲道:“你喜歡孩子嗎?喜歡的話,便自宗族里挑幾個好的來養。”
趙寶珠陡然被問道這個問題,愣愣道:“我……我還沒想過。”
葉京華聞言,溫柔地笑了笑,抬手摸了摸他的頭發:“也是,你自己還是個小孩子呢。”說罷他回過頭,朝太子道:“寶珠還未小,太子未免太遠慮了。”
他絕口不提太子口中的’成親’一時,暗中偷換了概念,顯然是默認了他們已經’成親’,而子嗣則是過繼過來的,他和趙寶珠的’子嗣’。
太子仍不住黑了臉,看著他,不陰不陽地道:“那還不是你葉家的血脈。”
葉京華面色不改:“若是寶珠想讓孩子姓趙,我沒有意見。“
這下太子沒話了。他這才反應過來被套進了葉京華的話術里,他本來的意思是讓趙寶珠正經娶一個妻子。果然還是氣暈頭了。太子低頭,按了按額角,抬起眼,忽然道:
“孤記得,還有一壇酒埋在你家。”
這句話是對葉京華說的。
趙寶珠一愣,看向葉京華,便見他眉目微微一動,遂點了點頭:“是。”
太子直起身靠在椅子上,一揮手:“去拿來。”
葉京華略頓一頓,便轉頭對下人道:“去將后院桂花樹下地窖里的酒拿出來。”
下人連忙應下,轉身去取酒。小葉府就在趙府隔壁,下人沒有半刻鐘就回來了,手上真提了一壇子酒,看起來有些年頭了。
下人們將酒起開,給三位主子斟上,又上了一桌子精致的下酒小菜。那酒的香氣極好,趙寶珠聞著有些饞,就低頭喝了一口,沒想到這酒不知是年頭足了還是釀的東西的緣故,才一小杯下肚,趙寶珠就醉了。
葉京華眼疾手快地攙住他,對下人道:“送你們主子下去休息。”
這些下人都是他特意挑過,從葉府調過來的,從今往后就是專門伺候趙寶珠的下人。其中在小葉府照顧過趙寶珠的玥琴也在列。幾個丫鬟上來,小心地攙住趙寶珠,將他帶到里間去睡覺了。
太子一直看著趙寶珠的身影消失在屏風后,才收回來,重新放在葉京華身上。
“咱們也許久沒單獨喝過酒了。”
他舉起酒杯,看向葉京華:“孤敬你一杯。”
連一句祝酒詞都沒有,也不知敬什么。葉京華卻也沒追問,斂目道:“不敢。”
嘴上說不敢,卻抬起酒杯與太子碰了碰。
兩人同時將手里的酒干了。之后,就默契地你一杯我一杯地喝起來。太子和葉京華對彼此其實是很了解的,他們是年輕一代里拔尖的青年貴族,從小都接受的是宮廷精英教育,就算有齷齪,也做不出來呈口舌之快罵街的事。
當著趙寶珠的面,礙著面子說一兩句也就算了,如今只剩他們兩個,再說那些話就沒意思了。
兩個男人就這樣喝著悶酒,一句話也不說,屋里的氣氛凝滯得可怕,伺候的下人大氣也不敢出。
許久之后,一壇酒見了底。
這壇酒其實非常烈,一壇子喝下去,兩個人都有些上臉。太子臉上有些酒氣,姿態放松了些,大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手里摩擦著那壇子酒的瓶口:
“說起來,這壇酒還是孤去嶺南之前埋下的。”他抬眼看向葉京華:“當時我們約好,要待孤得勝歸來再開壇慶祝。”
誰知這一等就是四年。
現今酒開是開了,卻不再是為了慶祝。
葉京華沒有說話。
他的酒量其實沒有常年混跡于軍中的太子好,但是他有一個好處,那就是喝酒不上臉,因而此時依舊面色冷淡,不至于落于下乘。
太子盯著他,忽然向前傾身:“京華,看在我們這么多年交情的面子上,放過寶珠。”
葉京華驀地抬起眼:“談不上放過,我們是兩情相悅。”
“呵。”太子哂笑一聲,抬起眉毛:“這種話你在寶珠面前說說就行了。孤還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從小到大,你有想要的東西,哪樣沒弄到手?孫家是怎么被趕出京城的,早年那只五彩鸚哥是怎么落到你手上的,需要孤來提醒你嗎?”
可以說在某種意義上,他們是最了解彼此的人。葉家父子關系不好,太子雖與元治帝親近,但到底先是君臣,年輕時候有太多事情都是他們兩個人一起干的。
太子明白葉京華翩翩君子外皮下的陰毒狡詐。葉京華也知道這個看似仁厚賢德的太子實際上的霸道專斷。
聞言,葉京華罕見地沒有直接懟上去。他頓了頓,緩緩轉了轉手中的酒杯,沉聲道:“我對寶珠,并不是那樣輕佻的心思。”
太子顯然是不信的。他挑了挑眉,冷笑了一聲。
葉京華沉默下來,半晌后,抬起眼認真地看向太子:“我對寶珠是真心的,還請殿下成全。”
這句話其實已經算是給了太子一個臺階下了。事實上他和趙寶珠早就在皇帝和兩家父母那兒過了眼,根本不需要他一個非親非故的太子的成全。但是葉京華還是這么問了。就是想讓太子也能看在兩人多年交情的份上,不要再使絆子。
太子聽了這話,沉默良久,遂向后靠了靠,抬起頭來:“這么說,你是不準備和寶珠斷了?”
葉京華的神情驟然變得冰冷,薄唇上下一碰:“絕不。”
太子扯了扯嘴角,眼中卻毫無笑意:“京華,我們這么多年的交情,你就非要和孤做對?”
葉京華滿眼冷漠,也勾起唇角:“臣與殿下相交多年,殿下就一定要奪臣所愛?”
他這一句話,終于在勉強遮掩在太子面前的畫皮上戳破了一個洞。
太子的面色仿佛被他迎頭揍了一拳。
又仿佛他內心最深處秘密忽然被公之于眾,完美的儲君面具出現裂痕,太子臉上在一剎那閃過詫異到近乎慌張的神情。
但很快,那一絲裂痕便被惱怒所代替,他盯著葉京華,虎目中的怒火幾乎噴薄而出:
“孤是君,你是臣。”他方才那些談及情誼的人情味一概都消散了,面上只剩下滔天冷怒:“葉京華,你最好看清楚自己的位置。”
葉京華似是完全料到了他會惱羞成怒,神情紋絲不動:“原來殿下還記得,自己只是儲君。”
一時間,屋里的空氣仿若凝滯,又宛若平底落下了驚雷。
此時已是深夜,就算是繁華如京城,大多人家也已歇下了。沒有人會想到,在這樣平靜深邃的夜里,已悄然掀起了驚濤駭浪。
太子額上青筋爆凸,從神情上就能看出來,他已經完全被激怒了。
而對面的葉京華,冷若九淵玄冰。
好半晌后,太子才自嗓子里擠出沙啞的聲音:“好、好——”他抬起手,隔空指了指葉京華:“你很好。”
說罷,他站起來,忽然猛地將酒壇砸在地上!
隨著一聲巨響,壇子碎了一地。
其中一片在巨力中飛到了葉京華頰側,在那里留下了一道血痕。
葉京華依舊紋絲不動,宛若一尊玉像。
他這種萬事都在掌控中的樣子太子以往是很欣賞的,但現今看來,卻只剩可恨。太子最后看了葉京華一眼,其中威脅之意溢于言表,便轉頭走了出去。
·
趙寶珠本來睡得昏沉,忽然被一聲巨響所驚醒。他模模糊糊地睜開眼,只看到一堆人影在外頭晃,似乎是下人們慌張地跑出去了。
過了一會兒,一道頎長的身影趨近床帳,趙寶珠迷迷糊糊地自榻上爬起來,就叫了一聲:“少爺。”
一只手撩開床幃,葉京華坐到了榻邊:“吵醒你了?”
趙寶珠嗯了一聲,依偎進他懷里:“嗯,外面怎么了?“遂聞到了葉京華身上的酒味,忽然就什么都想起來了。
“太子!”趙寶珠猛地抬起頭,睡意全無:“少爺,是不是太子為難你了?”
葉京華笑著摸了摸他的頭發:“沒有。”
然而趙寶珠眼神很好,在一片昏暗中還是看到了葉京華臉上的一道痕跡。
“!”趙寶珠湊上去,待看清楚后,登時倒吸一口冷氣:“這、這是怎么回事?是太子打你了嗎?”
葉京華看見他焦急的神情,心里登時一暖,溫柔地親了親趙寶珠的臉,又說了一遍:“沒事。”
“這怎么叫沒事。”趙寶珠蹙起眉,生氣道:“就算是太子也不能打人啊!鐵牛哥怎么這樣!哦,不是鐵牛哥……太子、太子怎么能這樣呢?”
葉京華笑著摟過他,帶著人一起歪倒在了床榻上。趙寶珠被他帶得壓倒在床榻上,眨了眨眼睛,一只手攬上男子的肩膀:“少爺是不是累了?”
趙寶珠有些心疼。
今日又是公事,又是太子突然前來,又喝了這么多酒,定是累了。
葉京華聞言,雙手摟進趙寶珠的腰肢,臉埋在趙寶珠的頸窩里蹭了蹭:“嗯。”
尾音里悶悶的,加上他的動作,幾乎算得上是撒嬌了。
趙寶珠登時心疼得不行,抬手拍了拍男子的背,哄道:“好,那就這樣睡吧,明日起來再收拾。”
葉京華將他摟得很緊,又’嗯’了一聲,趙寶珠便以為他是想睡了,將頭埋在男子肩上,也準備就這樣重新睡過去。
然而他才剛閉上眼,就忽然感到大腿上忽然多出了一點熱意。是葉京華的手,五指抓住他的軟肉,用力收攏。
趙寶珠驀地睜開眼,在黑暗中抓住那只手:“少、少爺……不是要睡覺嗎?”
葉京華模糊地’嗯’了一聲,轉過臉,親了親他的臉頰:“寶珠……”
趙寶珠被他這聲纏綿的’寶珠’叫得渾身一陣酥麻,力氣一松,便讓那只溫熱的手鉆進了他的褻衣里。
葉京華摸了幾下,便直起身,整個人壓在了趙寶珠身上:
“小寶……”在衣物摩擦的窸窣聲中,葉京華帶著些許醉意的聲音貼在他耳邊道:“想抱小寶。”
趙寶珠在一片黑暗中輕輕哼了一聲,看著頭頂晃動的床帳道:“明、明日還要當差……”
葉京華親了親他,不知為何動作比以往還要急切,真不知是醉了還是沒醉:“我替你跟衙門上告假。”
趙寶珠又哼了一聲,抓緊了葉京華的臂膀,也就隨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