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國子監
趙寶珠珍而重之地將兩本古籍收下了,心也微微放下了些。
第二日,他依照葉執倫的指點將公文拿去給左右侍郎過目。兩位侍郎都各自指點出了其中的一下錯漏來,讓趙寶珠大受啟發,將計劃又細細改了一變,這才覺得萬事周全了。
在此令推行之前,趙寶珠還隨著常守洸去了國子監一趟。
第一批監生很快要作為吏事生來到吏部,在此之前,趙寶珠正好想去考察考察。
國子監位于京城南門,行左廟右學之制,緊挨著京城孔夫子廟。趙寶珠隨常守洸來到正門,便見朱紅色的八開大門上掛著靛青色的牌匾,上書「集賢門」三個字。
牌匾下站著一個著官服的男子,常守洸領著趙寶珠走近,為他介紹道:
“這位是國子監祭酒,王大人!
趙寶珠聞言一驚,趕忙迎上前:“竟勞煩祭酒大人親自來迎接,趙某慚愧!
王祭酒長相有些嚴肅,卻很謙和地朝趙寶珠見禮:“趙大人親臨,自當迎接。”
趙寶珠更不好意思了,說起來國子監祭酒是四品官,品級還更高呢。王祭酒竟然這么客氣。殊不知,在那日朝堂上元治帝正式下令后,國子監就已和趙寶珠深深綁定在了一起。元治帝近年來對國子監甚是不滿,王祭酒下要面對品行頑劣,越來越囂張跋扈的勛貴三、四代,上要頂著從元治帝那里來的壓力,愁得而立之年頭發就掉了大半。
如今有趙寶珠要來幫他分擔這個壓力,王祭酒簡直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恨不得將趙寶珠當尊金佛供起來。
趙寶珠不敢受禮,兩人又互相推辭寒暄了一番,常守洸在旁道:“祭酒大人不必多禮,您事務繁忙,由我陪著趙大人便是了!
王祭酒便道:“也好。勤之,你對這兒是最熟的,便帶趙大人四處逛逛吧。只是注意著別往校場那邊兒去!
常守洸和王祭酒顯然是挺熟的,他笑了笑,應下了:“好!
待王祭酒離開,趙寶珠好奇道:“常兄,王祭酒為什么叫你勤之”
常守洸道:“勤之是我的字!彼贿咁I著趙寶珠傳過集賢門,朝國子監里頭走,一邊對趙寶珠道:“往日里我在國子監時,王祭酒見我父母早逝、十分照顧我,我的字就是他取的!
他說著,對趙寶珠挑了挑眉:“當然,跟你得皇上親自賜字是不能比了!
趙寶珠知道他是在調侃自己:“常兄別打趣我了!
接著想了想,又問道:“那祭酒大人為何不讓我們去武場?”
常守洸聞言,頓了頓,面上笑容微滯。他看了趙寶珠一眼,道:“校場那邊大多都是隔壁的武學生,大多……粗鄙些。還是別帶你去的好。”
趙寶珠聞言微愣,這才想起國子監出了習經理四科的監生外,還有要走武舉的武學生。他其實對武學有點好奇,但既常守洸這么說了,他便點了點,沒再問什么。
傳過集賢門,后頭便是位于國子監正中心的’辟雍殿’。東、西講堂內,國子監的監生正在由教諭授課,趙寶珠沒去打擾,就從窗外往里看,只見朱柱林立殿內十分寬闊,堂下擺著數十個橫桌,每張桌子旁都擺著裝書冊文具的書箱,不僅有監生的座位,還有兩、三個為書童和侍從留出的空位。
監生們三三兩兩地坐在堂上,由書童為之磨墨,有些正在認真聽講,抄錄著教諭所講的內容。有些則是昏昏欲睡,甚至在經書中藏了雜書,
趙寶珠看著殿內的狀況,一時沒能說出話來。
常守洸還以為是他看見有偷懶的學子不高興了,清了清嗓子,道:“這些家伙,越來越不像話了!倍蟮溃骸澳阋矂e生氣,這幾日旬考剛過,學生們是松快些。“
誰知趙寶珠沉默了半晌,轉過頭來,說的第一句話卻是:“國子監……竟然如此豪華嗎?“
他指了指窗戶內金碧輝煌的講堂:”每日他們都在這里講學?”
國子監的講堂簡直比他見過的任何學堂都要亮堂、氣派、豪華。說的是學堂,其實趙寶珠見過的也只有縣上的縣學和一兩個私塾罷了。那些地方完全不能和面前的國子監相比,趙寶珠還記得縣學狹小的講堂里,一間學堂要滿滿當當地塞幾十個人,到了冬天,還要燃炭火取暖,雖然暖爐搭在外面,燃燒的黑煙卻還是會順著門窗的縫隙飄進去,十分刺鼻。
而國子監的講堂,簡直跟宮里頭差不多了。
常守洸聽了這話,微微一愣,隨即想起趙寶珠的出身,神色柔和了些:“是!彼氲节w寶珠幼時或許只能在四處漏風的縣學里讀書,別說國子監,也許連個正經的學堂都沒見過,一時覺得他現在怔愣的樣子有些可憐巴巴的。
“其實不過是些俗物!彼路鹣訔壈愕卣f道:“修得太好了,這些監生太安逸了,才這么不思進取,聽著課都能睡著。要我說,在冬天里將他們趕出去凍一凍就好了!
趙寶珠微微愣了愣神,聽他這么說,知道常守洸是在安慰自己,便笑了笑道,回過頭再次看了眼屋內:“還是算了。要是冬天被凍著,手指都會生凍瘡,到了夏天也好不了!
夏守洸沒長過凍瘡,聞言愣了一下,接著反應過來這恐怕是趙寶珠的親身體驗,眉尾微微一動,看著趙寶珠的眼神不禁變了變。
想到面前的這個人或許連正經的學堂都未去過,一直以來都過著清貧困苦的生活,卻從不怨懟,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而里頭的那些監生在這里錦衣玉食,各式經書古籍唾手可得,教諭是名滿天下的大儒,卻如此不懂得珍惜……兩相對比之下,實在是令人唏噓。
常守洸目光微沉,一時沒有說話。就在這時,講堂內響起鐘聲。散課后,有學子三三兩兩從講堂內走出來,其中一個學子趨向他們二人,走到趙寶珠面前道:
“喬筠見過趙大人。”少年穿著國子監的學生服,朝趙寶珠低頭見禮。
趙寶珠趕忙將他扶起來,有些疑惑道:“不必多禮。”而后上下看了看他,猶豫道:“……你是?”
少年垂著頭,恭敬道:“回大人,我是葉喬筠,二哥哥聽聞趙大人來了國子監,命我隨行!
趙寶珠聽到他的姓名,和對葉京華的稱呼,忽然明白了這人的身份。他應該是葉家的幾個庶子之一,是葉京華的庶出兄弟。他是聽說過葉家有幾個庶出的子弟在國子監念書,葉宰輔對子侄很嚴厲,命他們不到年終國子監放假不許回府,這些葉家子侄平日里都是住在國子監的,所以趙寶珠并未見過。
“原來如此!
趙寶珠看向葉喬筠,發覺他大概與自己年齡相仿,身量比他還高一些,面容與葉京華相比較為平凡,和葉執倫比較相像。不過站在那兒,整個人也是冷冷的,這點倒是與其余葉家人一脈相傳。
趙寶珠見他還穿著國子監的學生服,道:“會不會耽誤你上課?”葉喬筠搖了搖頭,道:“無礙*,我已跟教諭們請示過了!
聞言,趙寶珠便也沒說什么,點了點頭。葉喬筠和常守洸兩人便領著他去看了一圈國子監內的各個講堂,書院,藏書閣。一路上,不少路過的監生都認出了趙寶珠,紛紛或是駐足,或是暗暗投來打量的目光。他們中家里消息靈通的,大多都已從父兄那里聽聞了趙寶珠的大名和一系列事跡,也知道他很有可能會是國子監中一些人未來的上官,今日真見了趙寶珠,自然是十分好奇。
沒過多久,趙寶珠便注意到了四周傳來了隱約的議論聲,
“……那就是……吏部……“
“好年輕……
“聽說他跟……葉家……”
“沒看到葉喬筠正陪著嗎……”
絲絲縷縷的議論聲傳入他耳中,趙寶珠蹙了蹙眉,轉過頭向兩三聚集的監生們看去,議論聲頓時停止,眾監生避開他的目光,沒多久便散開來。也有人似乎是想上前攀談,可見常、葉二人在側,終究還是沒有上前。
葉喬筠有些尷尬,道:“讓大人見笑了,這幾日這里面流言頗多……”
趙寶珠看了他一眼,葉喬筠不說,他也知道流言會是什么。當日他在朝上引起轟動,這些學子也一定從家中長輩那里聽說了,趙寶珠自知他現在在朝上是一幅鐵面無私,和世家對著干的形象,還剛剛發落了李致遠,這些監生會對他敬而遠之也正常。
可到底是還有愿意跟他攀談之人,待趙寶珠一行走到二進院時,人群中走出一個少年:“趙大人!”
趙寶珠聞聲回頭,便見王瑜仁從人群中走來,就要朝他跪拜下去:
“瑜仁拜見趙大人——”
趙寶珠一驚,趕忙將他扶住:“你這是做什么,快起來說話。”王瑜仁卻搖頭道:“我還未謝過大人救王家全族性命之恩。”
他抬起眼,雙頰微微發紅地看向趙寶珠:“父親說,若不是趙大人向皇帝闡明真相,我們一家早已大難臨頭。如今我還能再國子監繼續讀書,一家還能再京城相安無事,都是賴大人進宮直諫之恩情!
趙寶珠聽了這一番話,先是一愣,接著頗有些哭笑不得道:“這都是陛下裁決圣明之故,我只不過是說出實情罷了!
他一用力,硬生生將王瑜仁整個人拽了起來:“冤有頭債有主,這件事跟你沒關系,你不用謝我!
王瑜仁驚訝地睜大了眼睛,望著面前的趙寶珠,這下也不好再王下跪了:“可……這……”
雖然趙寶珠這么說,但是王瑜仁卻明白,趙寶珠作為苦主能夠不偏不倚,冒著風險將實情說與皇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換作旁人,恐怕真是恨不得趁機將他們一家往死里打壓。
趙寶珠朝他笑了笑:“真的不必謝我,倒是你的嫡兄因我而被判流放,你可怨我?”
王瑜仁聞言立即道:“不!”
他怎么會怨恨趙寶珠呢,王致遠雖在血緣上是他的兄弟,但從小他就受盡了這個嫡兄的欺壓。在王夫人與王致遠母子兩人手下,他和妹妹、姨娘一直過著敬小慎微的日子。他不敢在國子監出頭,妹妹連件鮮亮點的衣服都不敢穿,就怕礙了這娘倆兒的眼。如今王致遠一朝被流放,王夫人暈死過去,至今在病榻上不能起身——說有違天理的話,他很高興。
想到這里,王瑜仁看向趙寶珠的眼睛就更亮了:“我絕不會怨恨大人,大人只是為自己找回公道罷了,大哥做了有違國法之事,就應當受到懲罰。”
趙寶珠聞言,有些高興:“你能這么想,我很欣慰!
看來這個王瑜仁倒是個明事理,趙寶珠想道。
兄長因為他被判了那么重的刑,這孩子不僅沒有心生怨恨,還說出這一番公正的話來,趙寶珠驚訝之下也很欣喜。
王瑜仁被他夸獎,臉不禁有些泛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葉喬筠倒是神情微微一動,看著王瑜仁一眼。他和王瑜仁同時名門之后,在國子監里還算關系不錯,他對王家的情況心知肚明,心想現在王瑜仁現在估計開心都來不及,也就能在趙寶珠面前裝裝樣子。
“趙大人,我亦聽說了’吏事生’一事!蓖蹊と视行┘拥卣f:“若是要自國子監擇選,我愿前往,為大人效犬馬之勞!
聞言,趙寶珠笑了笑:“如此甚好,只是空缺有限,也要看祭酒與眾教諭推薦的名單!
王瑜仁聞言一愣,意識到自己是太激動了,登時不好意思道:“是了,是了,這是自然!
葉喬筠此時在一旁道:“王兄的功課是很好的,此次旬考還得了頭名!
趙寶珠一聽,有些驚喜:“是嗎?”
王瑜仁羞得雙頰漲紅:“是喬筠謙虛了,此次不過是僥幸,往日里頭名十回里有六、七回都是他!
趙寶珠聽他們互相謙辭,笑了笑,轉頭向葉喬筠:“這么說來這頭名都是你們兩個輪流做了?真厲害,不管怎么說,你們的學問一定遠在我之上就是了!
這下葉喬筠跟著也臉紅了,兩人趕忙朝趙寶珠道:“趙大人太抬舉我們了,我們比大人遠遠不及。”
常守洸看他們這般,心下有些感慨,說起來這三人年齡該是相仿的,然而跟身上尚且帶著學生氣的葉、王二人比起來,趙寶珠就要成熟得多了。不過趙寶珠出仕這一年多來的經歷恐怕是有些官員幾十年都難以相比的,也難怪他身上這么快就養出了股沉淀后的從容與威嚴。
幾人言語談笑間,葉筠喬看向一旁的常守洸,忽然想起了什么似得道:“說起頭名,常大人才是國子監有名的才子呢。王祭酒常常與我們說,常大人離京之前此次旬考都是頭名,國子監內無人能及!
“是嗎?”趙寶珠聞言,驚訝地看向常守洸:“常兄這么厲害?”
常守洸聞言,略微勾了勾唇角,挑了挑眉鋒,算是默認了。
趙寶珠感嘆一聲:“怪不得祭酒大人親自給常兄賜字。”原來是常守洸是這祭酒的得意門生!忽而,趙寶珠想到了什么,轉頭對葉喬筠道:“說起來,葉大人似是沒在國子監念過書?”
葉喬筠一愣,接著反應過來這個’葉大人’說的是葉京華:“二哥哥一直在滎陽由祖父教導,未曾進過國子學!
趙寶珠便’啊’了一聲,點了點頭。
在一旁的常守洸聞言,神情驟然一滯,什么意思?一說到他就想起葉京華了?意思是如果葉京華彼時在國子監他就得不了是吧?
常守洸心里很不是滋味。但又找不到話反駁,畢竟若是葉京華在頭名是誰還真不好說。
其余三人并未注意到他的神色,葉、王二人正領著趙寶珠往三進院去:“這邊就是我們住宿的地方,分暢春園,瑞雪院,和祁年庭——”
趙寶珠跟著他們穿過月亮門,正想好好看看這國子監的住宿如何,卻忽然聽到一聲馬嘯從遠處傳來。
趙寶珠回過頭,遠遠看見道路盡頭似乎有幾個晃動的人影,隨著陣陣馬蹄踏在地上的聲音,一群騎著馬的少年驟然飛馳到他們周圍。
趙寶珠微微皺起眉,這些馬的教程很快,不到半刻他們就被圍了起來。馬上的少年拉住韁繩,馬兒高高地揚起前蹄,一聲悠長的馬嘯后又落回地面,揚起一地灰塵。
“。 蓖蹊と时粐樀煤笸艘徊,而趙寶珠在后頭扶了他一把,才沒摔在地上。
趙寶珠上前一步,將王瑜仁擋在身后,皺眉看向將他們圍住的少年:“你們是什么人?竟敢在國子監縱馬?”
第132章 宮中
高高坐于馬上的少年們都穿著一式玄色的袍,手上系著銀甲手環。葉喬筠皺了皺眉,在趙寶珠耳邊小聲道:
“趙大人,這些都是武學生!
他說著,心下一沉。雖然國子監和武學司那邊是隔開的,但是學子們住宿的院子卻是在一處。從校場到三進院,再過幾道月亮門,這些武學生就能到國子監這邊來。是他失策了,不應該帶趙寶珠到這里來。
然而此時說什么都晚了,為首的一個少年居高臨下地看著趙寶珠,揚聲道:
“你就是趙寶珠?”
見少年竟然開口就直呼他的名諱,趙寶珠蹙了蹙眉。然而還沒等他發話,后頭的常守洸就上來一聲怒喝:
“放肆!”
常守洸走到最前,抬眼瞪向領頭的少年:“你們是誰家的?誰教的你們如此無禮?竟敢在朝廷官員面前如此造次!”
常守洸雖然并非是武舉出身,但是常老將軍在軍中威名猶在,這些武學生見他在,都微微一怵。為首的少年一頓,隨后向周遭的小弟使了個眼神,眾人這才退后了幾步,不再對趙寶珠一行呈包圍之勢。
“我們只是想見一見傳聞中的趙……趙大人罷了。”為首的少年道。
他說著,便朝眉頭緊鎖的趙寶珠看去,有些輕蔑地勾了勾唇。果然是個小白臉的樣子,和葉家那些陰詭謀士是一個路子。
趙寶珠眉頭緊鎖,感受到了這群少年身上傳來的敵意——但是趙寶珠很肯定自己并不認識這群人。
就這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忽然響起。
趙寶珠還沒來得及看清來人是誰,耳邊便傳了響亮的破空之聲。領頭少年的馬痛得嘶鳴了一聲,兩只前蹄登時彎曲著跪倒在了地上。
馬上的少年也因此摔下了馬,幸好他反應及時,拿手臂撐住身體,在地上滾了幾圈就又站起來了。
趙寶珠驚訝地張大了嘴,看向擋在他之前的身影——
太子著玄色赤龍袍,正瞪著為首的少年,趙寶珠注意到他右手上拿了一條黑色的馬鞭——太子剛剛就是用這只鞭子抽了領頭少年的馬匹,讓他直接摔了下來。
那少年在地上滾了幾圈,頭上身上都粘了土,很有些狼狽,見太子來了,他神色有些悻悻:
“……殿下。”
太子神色陰沉,側臉繃得很緊,他看著那個領頭的少年,下頜極克制地一動。
那少年似是被他的神色嚇到了,一下子跪倒在了地上,低下了頭:“拜見太子殿下!
太子這才將目光自他身上移開,環視周圍的少年,右手一動,馬鞭抽在地上發出’啪’的一聲:
“還不都給孤滾下來?!”
太子一聲厲喝,眾少年都是一怵,立即手忙腳亂地從馬上滾了下來,在地上跪作一排:
“拜、拜見太子殿下——”
太子神情陰沉,垂眼看著他們,許久都未叫起。
少年們被嚇得滿頭冷汗,跪在冷硬的青石板上,卻沒有一個敢亂動,紛紛垂著頭不敢看太子的神色。
許久之后,太子才出聲:
“孤這幾年不在京中,你們是越來越放肆了。”他顯然是認識這群少年的,太子聲音發汗:“怎么,孤不在,你們的父兄就不知道教養子侄了嗎?”
這是在說他們家教不嚴,眾少年一見牽扯到了自家父兄頭上,急忙磕頭求饒:
“求太子殿下恕罪!”
“是我等頑劣,不管父親的事,請殿下恕罪啊!”
“殿下,我們再也不敢了——”
趙寶珠驚訝地看著一群方才氣焰還很囂張的少年登時變成了軟腳蝦,太子冷冷看著他們求了半晌,結結實實地磕了好幾個頭后,才幽幽道:
“好好想想你們得罪的是誰!
此言一出,眾少年一頓,接著紛紛轉向趙寶珠,朝他謝罪:
“小子無狀,沖撞了趙大人,求趙大人恕罪!”
“我等口出狂言,求趙大人責罰!”
“趙大人,我們知道錯了——”
趙寶珠看著一眾少年就這么在地上磕頭,身上精致的玄色短袍都弄得臟兮兮的,絲毫沒了剛才騎在馬上時的傲氣,有幾個年紀小些的嚇得紅了眼圈。
還是群孩子呢。趙寶珠失笑,抬了抬手道:“都起來吧!
幾個少年聞言,看了看太子,見他不說話,這才從地上爬起來,有些訕訕地站在一側。趙寶珠看其中幾個在那偷偷抹眼淚,但是袖子臟了,越擦臉上就越臟,有點可憐巴巴的。他嘆了口氣,有些心軟,就沒說什么重話:
“往后別在國子監里縱馬了,多危險,若是撞到別的學子怎么好?”
太子適時道:“聽到了沒有?”
眾少年忙道:“謝趙大人寬恕,我們以后再也不敢了!
太子這才轉過臉,看向趙寶珠,朝他走近了幾步:“寶珠!
趙寶珠趕忙俯首行禮:“太子殿下——”
太子扶住他,笑了笑,道:“這些都是軍中將領家中的子弟,不通教化,粗鄙頑劣。今日沖撞了你,是孤的不是。”他關切地問:“你沒受傷吧?”
趙寶珠搖了搖頭:“臣無事!倍蠡腥唬瓉磉@些事軍中將領的后代,想必祖上都是有功之臣,怪不得氣焰如此囂張。只是,也不知為什么他們會對自己抱有敵意,趙寶珠有些疑惑。
“你若不解氣,就打他們幾下!碧诱f著,竟然真的要將手上的馬鞭遞給趙寶珠:“不用留手,他們肉厚得很!
一見太子的動作,眾少年其其一震,面容驚恐地看向太子手中的皮鞭,顯然都沒少被鞭子抽,知道是什么滋味。
趙寶珠趕忙推辭:“不用了,本不是多大的事。”
太子見他是真不想,這才將馬鞭收回去別在腰間,回頭看向眾少年,臉色驟然一變:
“還不快滾?”
眾少年頓時呈鳥獸散,也不敢騎馬,只能牽著馬有些狼狽地跑開了。趙寶珠在后頭看著,深覺好笑,便’噗嗤’一下笑出了聲。
太子見他笑,神情也跟著柔和下來:“他們實在不像話,讓你見笑了!
趙寶珠搖了搖頭:“沒事,不過是一群小孩子罷了。”說罷倒是有些好奇地看向太子:“殿下如何在此處?”
太子笑了笑,道:“聽聞你今日來國子監考察學子,孤正好也閑著,就過來看看!
趙寶珠聞言,有些不好意思:“也說不上是考察……就是隨便看看!
葉喬筠在后頭看著兩人交談,眉頭輕輕蹙了蹙,主動上前了一步,帶著王瑜仁向太子見禮:
“見過太子殿下!
太子像是這才注意到他們似得,轉過頭,目光落在葉喬筠臉上:“哦,你是喬筠是吧?都長這么大了!闭f罷又看向王瑜仁:“你是王家的吧?也在國子學念書?”
幾人交談了一番,王瑜仁驟然得到了面前太子的機會,激動地滿臉通紅,太子倒是對兩個小輩很和善,還分別辭了兩人玉佩和毛筆作為見面禮。趙寶珠在一旁看著,覺得太子對葉喬筠還是挺友善的,言語神態都很符合對有人弟弟的樣子,還過問了幾句他的學業以及在國子監的食宿,態度十分親切。
……看來確實是他多心了。趙寶珠想到,不知是不是他眼拙,他的確看不出太子的態度有什么不對。
見過兩人后,太子便向趙寶珠提議道:“既然來了,不如到校場去看看。”
趙寶珠聽了,覺得也好,方才祭酒囑囑咐過他們不要去校場是怕他們遇上頑劣的武學生,不過現在遇也遇了,有太子在,應該不成問題,遂點了點頭:“也好!
于是一行人便順著三進院往校場去了。待到了地方,趙寶珠一眼便看見方才的幾個少年就在邊兒上,正三三兩兩地站在一排馬廄旁邊,方才他們騎的馬正乖乖地吃著草。趙寶珠見狀了然,想必這些少年都是將自己的馬匹養在這兒,平日里應是只允許在校場內跑馬的,只是這些少年違規將馬騎到了外邊。
校場很大,遠遠的能看到幾個用稻草扎的曹樁和數個箭靶,想必是這些武學生平日里練習騎射用的。
見他們一行來到校場,那幾個少年又屁顛屁顛地過來請安:“殿下……”
太子看了看他們,抬了抬手道:“正好,你們不是愛騎馬嗎?都上馬讓孤看看騎射功夫是不是也跟你們的教養一起落下了。”
眾少年訕訕,只好跑回去將馬牽了出來,一個個翻身上了馬。趙寶珠看著他們在校場邊擺開了陣勢,馬匹的嘶鳴傳來,一匹匹駿馬在少年的驅使下飛奔起來,剎那間就來到了箭垛前。少年們從背后的箭簍抽出羽箭,搭弓,拉弦,射出。一系列動作只在一息間,馬匹飛快奔馳,轉瞬就到了下一個箭靶前。
趙寶珠新奇地睜大了眼,見眾少年身子矯健,都差不多射在了箭靶中心附近,沒有一個脫靶的,為首的那個少年更是此次都命中紅心,只有最后一個箭靶稍稍偏了一點。
趙寶珠登時感嘆道:“好厲害。”原來騎射是這樣的?
常守洸站在他身旁,倒是有些不以為意:“騎射是武學基本,他們成日里就學這個了!
幾個少年射完了箭,從校場那邊轉過來,一個個神情有些忐忑地站在馬匹旁。
太子看著他們,緊皺的眉頭微微松開,吝嗇地說出幾個字:
“馬馬虎虎!彼Я颂骂M:“行了,都回去讀書!
幾個少年這才松了口氣,將馬匹牽到馬廄里關好,接著便朝校場外面的幾個宮殿跑去了。趙寶珠看了眼他們,又看了眼面色平淡的太子,道:
“殿下不嘉獎他們嗎?臣看他們都差不多射中了。”
太子的態度卻和常守洸是差不多的:“不過是基本功罷了,也未見有什么長進。”
“是嗎?”趙寶珠覺得他們也太嚴苛了:“臣看著覺得很好呀。”
太子聞言,偏過頭,沖他笑了笑,遂回過頭,將兩根手指放在嘴邊,吹出一聲長哨。
馬廄里應聲響起一聲悠長的馬嘯,趙寶珠驚訝地回過頭,便見一匹通體純黑的駿馬自馬廄里跑了出來,一路奔到太子面前停下。
趙寶珠看著太子拿起弓箭,摸了摸駿馬的頭,手在馬背一撐,飛身騎上了馬背。馬兒溫順地叫了一聲,太子雙腿一夾,這渾身毛皮黑亮的馬兒登時飛奔出去,速度比剛剛幾個少年的馬還要快上數倍!
趙寶珠看著太子騎著馬若一道閃電般跑入校場,抬起手臂,背脊的肌肉順勢舒展,充滿了力量感。和方才少年們頎長的身姿不同,太子的身形更加健壯,猶如一頭健碩的獵豹,弓箭被張到最滿,而后松開,羽箭登時離弦而出!
趙寶珠站在遠處,甚至都聽到了弓箭劃開空氣的破空之聲。
太子瞄準的并不是剛才幾個少年用過的箭垛,而是其后幾里開外的另一排箭靶!隨著羽箭狠狠釘入紅心,太子已經瞬身來到了下一個箭靶前,再次張弓射出。
一連六個箭垛,靶靶命中。
趙寶珠微微睜大了眼睛,看著太子騎著黑馬在校場上飛馳,不禁生出幾分欽佩來。心道太子殿下不愧為征戰沙場多年,有這般的實力,怪不得那些少年在他眼里只是尋常。
真帥。趙寶珠默默想道,目光落在太子騎著的黑馬上,忽然想到了小葉府后院里通體雪白的「沉月」,想來少爺也是會騎射的。
趙寶珠腦中不禁浮現出葉京華高高坐在馬上的樣子,用冰雪雙眸凝視遠處箭靶的樣子,不禁為自己的幻想紅了紅臉——少爺騎馬的樣子,定是好看極了。
若是少爺會騎射,改日一定要央他做給自己看看。若是不會,那他可以和少爺一起學。
趙寶珠暗暗想道。
而正在此時,在場邊看著的葉喬筠并不知道趙寶珠滿心滿眼都是他家二哥哥,見趙寶珠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著校場上的太子,心下一陣一陣地發慌。
葉喬筠原本冷靜的神情都變了變,額上凝出了些許冷汗,看了看校場上的太子,又看向趙寶珠,咬了咬牙。雖然二哥哥不讓他說,但是——
葉喬筠咬了咬牙,最終還是下定了決心,走到趙寶珠身旁道:
“趙大人!彼÷暤溃骸坝屑,二哥哥未與你說!
“嗯?”趙寶珠聞言回過頭:“什么事?”
葉喬筠神情有些緊張,咽了口唾沫,壓低了聲音道:“趙大人知道為何二哥哥今日沒有來嗎?”
趙寶珠眨了眨眼:“他不是在忙嗎?”
趙寶珠知道這幾日葉京華很忙。戶部衙門正在著手推行新稅法,自那日在朝堂上太子和葉京華的爭論之后,趙寶珠不知發生了什么,總之最后還是定在了北直隸施行。葉京華這段時間日日都在往外跑,因為忽然跟他說不能陪他去國子監時,趙寶珠便下意識地覺得他是在忙公務。
葉喬筠皺起眉,抬眸看向趙寶珠,道:“不是的,二哥哥是——”
他說到一半,又頓了頓,似是有些猶豫要不要說出口似得。
趙寶珠見狀,心里忽然咯噔一下,皺了皺眉:“什么事,你直說便是!
聽他這么說,葉喬筠便咬了咬牙,直接說了出來:
“二哥哥其實是被扣在宮中了!”
趙寶珠聞言,驟然一愣:“……什么?”
同時,宮中。
葉京華垂著頭,跪在宮殿冷硬的轉石上。宸貴妃作為實際上的后宮之首,所居的雍粹宮內時刻都有宮人打掃,光潔的磚石上幾乎能映射出人的面孔。
葉京華微微抬起眼,目光順著碎了一地的擺件瓷片,看到了高座之上宸貴妃倒映在地上的影子。
“卿兒,本宮一直當你是最省心的孩子!
宸貴妃有些疲憊地撫了撫額角,頭上的珠翠隨著她的動作發出輕響。穿著華貴衣袍的女子柳眉微蹙,垂眸看向跪在堂下的胞弟,語氣淡漠:
“是本宮疏忽了,竟不知你何時走上了這樣的歧途!”
宸貴妃的語氣驟然拔高,厲聲道:“你再說來,與他是斷還是不斷!”
葉京華跪在下首,背脊挺直,月白的衣袍如流水般垂在磚石上,姿態恭敬,神情卻頗為冷淡。
第133章 風起
五皇子李瓚正從文淵閣往雍粹宮走。
伺候他的兩個小太監正在身后死命追趕:“殿下、殿下,你慢些——”
五皇子這才想起來不能滿宮亂跑,腳下一停,開始慢慢走起來。然而他剛走了沒幾步,就忽然聽到宮殿傳來東西摔碎的響聲。
五皇子一愣,腳下停住,甚至還倒退了一步,扭頭朝小太監問:“母妃怎么了?”
他最近應該沒做什么會惹怒宸貴妃的事情啊?
兩個小太監好不容易趕上他,氣喘吁吁地抹了把額頭上的汗珠:“貴、貴妃娘娘今日宣了葉二公子進宮,想是在商議什么事情吧?”宸貴妃將滿宮的下人都遣了出去,只留了左右的大宮女,所以他們也不知道里頭到底在商議些什么。
五皇子聞言,松了口氣,他就說嘛,最近他都乖乖地在讀書。但五皇子轉而又想到,宸貴妃召小舅舅進宮會有什么事呢?
經過這段時間來太師軟硬皆施的教導,五皇子到底還是長進了些。他想了想,還是覺得有些不對勁。母妃向來是最以這位小舅舅為豪的,若真是他們兩個在說話,里頭怎么會摔東西呢?
五皇子一頓,接著忽然飛奔起來。
兩個小太監一看傻眼了:“誒、誒——五殿下,五殿下!”
五皇子一路飛奔到雍粹宮門口,不顧宮人的阻攔就闖進了殿內,結果一進門就見葉京華跪在地上,周圍都是碎瓷片,場面很是嚇人。
“……母妃?”五皇子愕然地看向坐于上位的宸貴妃:“這是怎么了?”
宸貴妃也沒想到兒子會突然闖進來,訓斥葉京華的話頭一聽,目光凌厲地看向周遭的宮人:“本宮不是說了誰也不讓進嗎?還不快將五皇子帶出去!”
聞言,宮人們立即擁上前,想將五皇子拉下去。可五皇子已經長成了個高挑的小伙子,早就不是之前那個隨便都能被拉住的孩子:
“放開!”五皇子一揮手,幾個宮女便跌倒在地,他秀目一瞪,厲呵道:“誰許你們來扒拉本宮的?!”
宮女們一時被他的氣勢威懾住,不敢再上前阻攔。五皇子轉過身,跨過一地的碎瓷片走到了葉京華身邊,抬頭向宸貴妃道:
“母妃,您這是做什么?”
五皇子看了看跪在地上的葉京華,皺眉道:“小舅舅怎么了?您要罰他這么跪著?”
宸貴妃看著五皇子,一時語塞。五皇子突然闖進來不在她的預料之內,這種事情,怎么好讓兒子知道?難不成告訴兒子說他小舅舅是斷袖?還偷偷跟一個男子私定終身了?
宸貴妃蹙眉道:“瓚兒,你先出去。母妃有話跟你小舅舅說。”說罷,她又哄道:“待會兒母妃給你準備愛吃的玫瑰酥酪,聽話!
然而這百試百靈的一招今天忽然就不靈了,五皇子倔強地不愿意出去,立起眉毛道:
“什么話我不能聽?”五皇子本身就是嬌慣的性子,倔強地伸著脖子高聲道:“再說了,小舅舅對我們這么好,干什么要這般罰他?父皇剛剛才與我說今年的祭祖讓我和太子哥哥一起去呢!”
聞言,宸貴妃一噎。五皇子說的話確實沒錯,近日來,葉京華確實幫了他們母子很多。先是為五皇子從滎陽書院那邊找來了位極好的少師,讓五皇子的學業進步了許多。又在朝中扒拉了幾件適合五皇子辦理的差使,讓他自己向元治帝領職。這小半年來宸貴妃眼看著都覺得兒子成熟了不少。
此事,宸貴妃被氣氛沖暈的頭腦才稍稍冷卻了些,看向堂下跪著的葉京華,這才想起面前的這個男子已不是可以隨意訓斥的幼弟,而是正經的朝廷官員了。
這么讓他跪著,到底有些傷面子。
宸貴妃的手指抓緊抓緊了金制的扶手,還有些猶豫:”可……母妃也是為了你小舅舅好——”
她這么好的弟弟,跟一個男人混在一起算什么事?在宸貴妃心目中,她的弟弟是要位極人臣的,若是創出這樣的禍事來,被別人知道了,傳到皇帝的耳朵里,葉京華還怎么做人?
五皇子卻道:“無論如何,還是讓小舅舅先起來吧。磚石這么硬,將膝蓋跪壞了可怎么好?”
聽兒子這么說,宸貴妃到底是心軟了,嘆了口氣道:“京華,你先起來吧!
葉京華此時才緩緩站起來,朝宸貴妃俯首道:“謝貴妃寬恕!
宸貴妃看著他,欲言又止地張了張嘴,礙著兒子在場到底沒說出口。又見五皇子站在一地的碎瓷片里,擔心孩子不留神割破了腳,趕忙吩咐道:“快,將這兒收拾了。”
宮人們登時一擁而入,開始打掃起來。大殿里面亂糟糟的,宸貴妃見狀,也知道今日這話是談不下去了,嘆了口氣,道:“都下去吧,本宮乏了。”
聞言,葉京華垂首道:“微臣告辭。”
隨后便轉過身,朝殿外走去。見他要走,五皇子趕忙道:“我送小舅舅出宮!
看著兩人朝殿外走去,宸貴妃深深嘆了口氣,美麗的面孔上浮現起一層陰霾。她實在是沒想到平日里最省心,最讓她驕傲的小弟會出這種岔子。葉京華的性子她是清楚的,宸貴妃皺了皺眉,不然——
然而就在此時,葉京華腳步微頓,轉過臉來:
“還有一事要向貴妃娘娘稟明!彼溃骸按耸,陛下已經知曉!
聞言,宸貴妃猛地一愣,接著神色巨變:“……什、什么?”
葉京華沒有接著往下說,五皇子聽得云里霧里,忍著好奇陪他走到了殿外,才好奇道:“小舅舅,你跟母妃到底是怎么了?父皇知道又是什么意思?”
葉京華沒有回答他,只是沉默著往外走。然而五皇子卻不肯放棄,一直嘰嘰喳喳地在身邊轉著圈兒問他:
“小舅舅,你就告訴我吧!”五皇子抓著男子的衣袖,撒嬌似得搖了搖:“到底是什么事?我已經長大了!”
葉京華被他纏得不行,腳步微頓,偏過頭,目光落在五皇子少年氣的面容上。在五皇子都被他看得有點退縮之時,葉京華才開口道:
“……殿下,對趙員外郎怎么看?”
五皇子聞言,微微愣了一下,接著道:“寶珠?寶珠很好啊!蔽寤首颖緛磉想接著說,結果在葉京華的眼神下一抖,趕忙轉變稱呼:“趙、趙大人為人正直,剛正不阿,卻又懂得變通,是心系百姓的好官!
五皇子道,順便還補充了一句:“這是父皇告訴我的!
長相也很好。五皇子偷偷在內心想道。趙寶珠看著可比朝廷里那些滿臉胡子的大人賞心悅目多了。
聽他這么說,葉京華緩緩收回目光,*點了點頭:“那就好!
·
另一邊,趙寶珠在聽說葉京華因為他們倆的事被宸貴妃召入宮中后就徹底慌亂了。
貴、貴妃竟然知道了!
趙寶珠臉色一下子就白了。他是知道之前葉夫人和宸貴妃都想要葉京華娶一位高門貴女,現今葉夫人是放棄了,可貴妃還不知道他們的事呢!
如今忽然將葉京華召入宮中,定是貴妃知道了什么了!
趙寶珠心下打亂,都沒有注意到太子已經打馬緩緩從校場繞到了他面前:
“寶珠!碧幼隈R上,勒緊韁繩,停在趙寶珠跟前:“你不會騎馬吧,要不要試試看?”
說罷,他向趙寶珠伸出了手,似是想要拉他上馬:“來,孤先帶你騎一圈!
然而趙寶珠根本沒聽進去他的話,他低著頭,在太子覺得奇怪時,忽然猛地抬起頭,急促道:“太子殿下,微臣忽然想到家中有件急事,臣先告退了!”
撂下這句話,趙寶珠就轉身往外跑去,背影很是慌亂。
太子愣了愣,半晌后,才緩緩收回了停在空中的手。面上的微笑緩緩褪去,目光在神色有些緊張的葉喬筠面上微微一停。葉喬筠感受到他的目光,喉頭一緊,幸而這是國子監中忽然回蕩起鐘聲,太子往那鐘聲處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都下去吧。”他道。遂牽著馬轉過身去:“勤之,你跟孤來。”
葉喬筠這才松了口氣,趕忙拉著王瑜仁退下了。
·
待趙寶珠一路飛奔出了國子監,快馬加鞭地趕回了葉府。待抵達時,趙寶珠幾乎是跳著下了馬車,一抬眼便看見葉京華常坐的馬車已經停在了葉府門口。
趙寶珠微微松了口氣,抓了個小廝問:“葉大人回來了嗎?”
小廝連忙說:“二公子半刻前才從宮中回來,正在夫人哪兒呢!
趙寶珠這才徹底松了口氣,道了聲謝便抬腳往葉夫人的院子趕。待他一路找進里屋,便見葉京華正坐在榻上,月白色的長袍下擺被拉開,長褲膝蓋處血跡斑斑,一大夫正半蹲在榻前,從醫箱中拿出一套銀針。
“……這、這是怎么了?”趙寶珠看到血,臉色立刻白了,急忙走上前去,也不顧有他人在場,一把便抓住了葉京華的手:“少爺,你受傷了?”
葉京華見是他來了,面上立即掛起一個笑,反握住趙寶珠的手:
“無礙!彼溃骸爸皇潜涣P了會兒跪,扎進去了些碎瓷片!
趙寶珠一聽就急了:“什么?”扎進去了碎瓷片?這還了得?!他忙往葉京華的膝蓋上看,果然見大夫剪開膝上的布料,露出了其下血肉模糊的傷口。
趙寶珠呼吸一滯,嚇得結巴起來:“怎、怎么弄成了這樣?”
見他臉色都白了,正拿出銀針的大夫道:“趙大人不必擔憂,這傷雖看著厲害,實際上未傷及筋骨,只要將傷口中的碎瓷片挑出來,再細細敷上藥便能痊愈!
然而聽了這話,趙寶珠的臉卻更白了兩分:“要、要將碎瓷片挑出來?”
他垂眼看向大夫手中的銀針——這枚針,要戳進少爺的皮肉里?
見他的樣子,葉京華趕忙捏了捏他的手,安慰道:“無礙,只是在表層,不會太痛的!
趙寶珠的眼圈一下子就紅了,緊緊拉住了葉京華的手,看了眼他的膝蓋,又看了眼大夫手上的針尖,抿了抿唇,勉強克制住了自己:
“大夫,麻煩您了!壁w寶珠忍不住道:“能……能輕一點就最好了!
大夫自然是應下,將銀針在火上烤了烤,便小心刺入了葉京華右膝的傷口中。熱燙的針尖觸碰到了受傷的皮肉,尖銳的痛楚讓葉京華不禁’嘶’了一聲。
下一刻,他便感到趙寶珠抓著自己的手緊了緊,一點熱意滴答地一下打在了他的手背上。
葉京華抬起頭,便見趙寶珠正啪嗒啪嗒地往下掉眼淚。少年扁著嘴巴,像是心疼壞了,眼眶紅得跟兔子一樣,大眼睛一眨一眨地往下掉眼淚。
葉京華一看就驚住了,他本來還想適當露出弱勢的樣子,以博得趙寶珠的憐惜。這下裝也不敢裝了,反倒安慰起趙寶珠來:”寶珠,別哭。“葉京華仍由大夫用銀針在他膝蓋的傷口動來動去,哼都不敢哼一聲:“我一點都不痛!
大夫見狀,急忙加快了手上的動作,速速將葉京華傷口中的瓷片都挑了出來。幸而葉京華應當只是在跪著時偶然碾壓到了瓷片,所以碎屑在傷口中埋得不深。大夫將傷口清理完,再在上面敷上了一層厚厚的膏藥,用紗布牢牢固定:
“傷處已經清理干凈了。”大夫拿起藥箱,道:“三日之內傷口不要沾水,每日換藥兩次,應當就無大礙了。”
葉京華此時已幾乎將趙寶珠半個人都攬在了懷里,手輕輕拍著他的背,朝大夫點了點頭:“麻煩您了!
這時,一道女聲自他們身后響起:“大夫,我送您出門。”
趙寶珠聽到那道聲音,猛地抬起頭,眼睜睜地看著葉夫人自他們身后走出。趙寶珠登時目瞪口呆——葉、葉夫人竟然一直在此處?
趙寶珠呼吸一滯,想到自己方才哭哭啼啼的樣子都被葉夫人看在了嚴厲,整個人便如同蘋果一般漲紅了起來。
葉夫人一邊往外走,一邊回過頭揶揄地看了滿臉通紅的趙寶珠一眼,兒子兒媳關系和睦,她是很高興的。葉夫人拿絹帕捂住嘴,微笑著道:
“你們倆今日誰也別去衙門了,好好休息休息。”
說罷她便飄然出了門,還貼心地將一票伺候的丫鬟都一起帶走了。
趙寶珠紅著臉說不出話,眼睜睜地看著房門被關上,整個人都僵住了。葉京華在他耳邊輕笑了一聲,這才喚回了趙寶珠的神志。
“我……我,我怎么沒看見夫人呢!壁w寶珠紅著臉嚅喏道。
葉京華面含笑意,將趙寶珠的手拉過來,捏了捏:“你太憂心我了。”
趙寶珠看了他一眼,又垂眼看向葉京華被包住的膝蓋:“少爺傷成這樣,我怎么能不擔心?”他蹙著眉,擔憂道:“這到底是怎么搞的?貴妃娘娘生氣了嗎?”
“沒什么大礙,只是問了幾句話罷了!比~京華側著頭看著他,手搭上了趙寶珠的肩頭,將他往懷里攬了攬:“親一個!
趙寶珠還擔心著葉京華的傷,有些不情不愿地給葉京華親了一下:“什么叫不小心……都傷成這樣的……”
葉京華見趙寶珠這么關心自己,心里正甜蜜著呢,摟著人親了好幾口都不愿意松開,手緩緩撫過趙寶珠的頭發:“貴妃知道了我們的事,不過問題不大,陛下會處理好。我們的事是陛下允準的,就算是貴妃不同意,她也奈何不得。”
趙寶珠聽到這句話,這才微微松了口氣。不過葉京華的下一句話有很快讓他緊張了起來:
“重要的是誰讓這個消息傳到了貴妃的耳朵里!比~京華用手臂環住他,道。
趙寶珠一愣,是誰將他們的事告訴了貴妃?他皺了皺眉,心中若有所感,然而他剛想細細思索,就被耳邊的一個溫暖輕柔的觸感打斷。
葉京華緊緊抱住了他,將臉埋在他的烏發里吸了口氣,又親了親趙寶珠的臉蛋。
“!”趙寶珠有些不好意思地紅了臉,推了推葉京華的胸膛:“少爺……你干什么?“
葉京華自然是紋絲不動,向趙寶珠微微發紅的眼眶上親了一下:“想小寶了!闭f罷,就將趙寶珠攬得更近了些,手在他的背上拍了拍:“是不是讓小寶擔心了”
趙寶珠被他摟著,感受著葉京華輕柔的吻落在自己面上,低低哼唧了一聲:“嗯。”
葉京華撫著他的頭,勾了勾唇,偏頭在人的額角上親了一下:“這幾日傷口不能沾水,恐怕有許多時候要麻煩你了!
“這算什么麻煩?”趙寶珠聞言,立即不贊同地看了葉京華一眼,伸出雙手摟住了他:“少爺受傷了,自然是該我來照顧少爺,少爺不許跟我見外!
葉京華聞言,面上浮現出笑意,垂頭親了親趙寶珠的額角:“好,那就拜托小寶了。”
趙寶珠此時躊躇滿志,心想定要將少爺照顧好,雖然傷口不深,但到底是膝蓋這般要緊的地方,定得細細料理——
然而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葉京華口中的「許多時候」,竟然還包括那種事——。
深夜,紅鸞帳下,房中燭火明明滅滅。
趙寶珠額上布滿了細汗,身體微微發抖,胸膛劇烈起伏,緊緊咬著自己的下唇才克制著沒有發出羞人的聲音。
在他之下,葉京華的神情倒是十分自如,,一只手放在趙寶珠的腰間:“怎么了?”
他問道。
趙寶珠眼含水汽,抖著身子說不出話來,不禁伸出了手撐在了男子溫熱的胸膛上:“少爺……幫、幫幫我……”
葉京華白玉般的面頰上泛起了微微薄紅,抬起眼,伸手抹去了少年眼角的些微水汽:
“寶珠再努努力,好不好?”葉京華似是有些歉意地道:“我的腿傷了,實在是有心無力。”
聞言,趙寶珠一噎,紅著眼睛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墒,想到了葉京華膝蓋上的傷,趙寶珠還是狠嚇了跳心,一咬牙,伸手緊緊抓住了身旁垂下的床幃。
葉府的夜晚還很長,而同時,宮里的情況卻大不相同。
雍粹宮中,一票宮女太監跪了一地。宸貴妃伏在榻上,頭上釵環盡退,一頭青絲如流水般在肩膀上披散開來,雙眸通紅,氣惱地看向元治帝:
“這么大的事,陛下為何都不跟臣妾商議一下?”
宸貴妃咬緊了朱唇,憤憤道:
“若不是臣妾叫了卿兒進宮,陛下還想瞞著臣妾到何時?!”
知道元治帝已經默許(甚至明許)了葉京華和趙寶珠之事,而自己幾乎是最后一個知道這件事的人之后,宸貴妃差點氣急攻心暈過去。
弟弟斷袖,還跟男子成了親,自己這個做姐姐的竟然半點不知道!還被丈夫瞞得死死的——宸貴妃又是氣惱,又是傷心,眼睫一顫,當即落下兩滴豆大的淚水:
“難、難道,在陛下心里,臣妾是如此不值得信任之人嗎?”
宸貴妃哭得很兇。
美人落淚,猶如梨花帶雨,元治帝站在榻邊,微微嘆了口氣,拿出絹帕俯身擦拭女子臉上的淚水:
“你看你,這么著急干什么?”他低聲勸慰道:“不告訴你,就是怕你傷心……多大點兒事,這也是慧卿自己選的,他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宸貴妃聞言,哭著還不忘瞪了元治帝一眼:“卿兒是最乖巧的!若沒有陛下的允準,他怎么會敢做這種事?”
元治帝聞言,略微一頓,他乖巧?葉京華可是在他這兒過明路之前將該做的都做了。
話雖如此,面對宸貴妃他也只能哄著:“這事算是朕思慮不周,該提前與你說一聲……可現今木已成舟,你再將慧卿宣進宮訓斥,恐會和他生出嫌隙啊!
宸貴妃一聽,心中倒也生出些許悔意。對這個小弟她從小都是很寵愛的,連重話都未說過一句。特別是聽說葉京華回府后還叫了大夫后,宸貴妃甚是懊惱,如今聽元治帝這么說,她有些低落的低下頭:
“那……那還不是怪陛下。”
元治帝自然只有應下:“好,好,都是朕的錯!
一番吵鬧后,宸貴妃的情緒漸漸平靜了下來,與元治帝坐在榻前默默抹著淚:“可……這到底是有違人倫——”
元治帝摟著她的肩膀,道:“你若是擔憂子嗣,自族中挑個好的過繼便是。憑你們葉家的本事,以后好好教導,不怕不能成材!
宸貴妃聞言,面上的憂愁少了些,可到底是有些不甘,再是過繼,又怎么能和親身血脈想比——
“只是!倍驮谶@時,元治帝忽然話鋒一轉,道:“后宮不得干政,這是老祖宗傳下來的規矩!
元治帝垂眼看向宸貴妃:
“你在朕面前抱怨抱怨就罷了,他們二人都是朕看重的臣,你手不要伸太長!
元治帝沉下臉,宸貴妃的抽氣一停,立刻便不敢哭了。
“聽懂了沒有?”元治帝問。
宸貴妃一震,心里的那點兒不甘即刻被嚇了回去,放下捏著絹帕的手,垂下臉點了點頭:“……臣、臣妾遵旨。”
元治帝這才微微松開眉目,從榻上站了起來,安撫般地拍了拍女子的肩膀:“朕給你帶了燕窩雪梨,在你小廚房里煨著呢,吃了安安神再睡!
說罷,他便轉身出去了。一干宮人這才敢站起來,急忙去伺候榻上的貴妃了。
待元治帝走出雍粹宮,便見五皇子坐在外間,正將一盤子金絲酥點往嘴里塞。見元治帝出來,他趕忙跳下椅子,俯下身行禮:“父皇。”
“看你這吃相!痹蔚垡妰鹤映缘脻M臉都是碎屑,皺眉伸手用力地抹了抹他的臉:“整天憨吃憨玩的!
五皇子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向元治帝道:“父皇,母妃怎么樣了?”
元治帝道:“你母妃乏了,別去擾她!
五皇子對自己的父皇很是信任,聞言便也未多想,’哦’了一聲。元治帝看著兒子還略帶稚氣的面孔,瞇了瞇眼,忽然問:
“最近有誰在你母妃耳邊嚼舌根,你知道嗎?”
五皇子聞言,愣了一愣,接著搖了搖頭道:“兒臣不知道啊!彼煊謫枺骸案富剩降资浅隽耸裁词?母妃是聽下人們說了什么了嗎?”
元治帝看著兒子還有些懵懂的面孔,瞇了瞇眼,略微思慮了片刻,抬手在空中一頓:”行了,這件事朕來查,今日你母妃心情不好,你就在宮里好好陪陪她!
聞言,五皇子乖巧地點了點頭:“兒臣一定會好好陪著母妃!
見兒子如此乖順,元治帝滿意地抬手壓了壓他的發頂,隨即轉過身,朝殿外走去。身影漸漸融入夜色之中。宮人手中的燈籠的光芒在他面上晃動,元治帝皺起眉,神情變得有些嚴肅。
宮里人多口雜,雖然有他嚴令禁止,但這會有這種流言傳進宸貴妃耳中,倒也不算太奇怪。
但憑借多年穩坐皇位的政治嗅覺,元治帝從中嗅到了一絲不妙的氣息。
“傳朕的話下去!币癸L將元治帝身上的龍袍吹起,他冷聲道:“查清楚是誰將消息傳到貴妃耳朵里的!
第134章 吏事生
轉眼間,時間過去小半月,在趙寶珠的「精心照料」下,傷口愈合地很好。已經可以摘下絹布,膝蓋上只剩下些許深褐色的結痂。
可趙寶珠看在眼里還是有些心疼,擔憂到:“會不會留疤?”
葉京華拉著他的手,好笑道:“不會的,況且就算在此處留些疤,也沒人能看得見。”
趙寶珠還是皺著眉,不太高興地扁了扁嘴。葉京華覺得他苦惱的樣子十分可愛,拉著他的手湊上去在少年略微嘟起的臉蛋上親了親。
“少爺!”趙寶珠一愣,隨即有些氣惱地推開他。
葉京華被推開,有些詫異地挑了挑眉,擺出一副疑惑的神情。
趙寶珠瞪了他一眼,哼哼唧唧道:“不許少爺老是親我!”
“為何?”葉京華聞言,微微垂下眼:“寶珠厭煩我了嗎?”
趙寶珠現在已經不會輕易被葉京華這些似是而非的話拿捏住,他沒好氣地看了葉京華一眼,暗中撫了撫自己酸疼的后腰,冷哼了一聲。
這些時日來葉京華借著受傷的由頭,可勁兒地欺負他,平日里連沐浴都不肯一個人去,非要趙寶珠陪著。弄得他一天到晚都是腰酸背疼地去當差,如今葉京華已經好得差不多了,他才不會再縱著他!
葉京華很懂得適可而止,見趙寶珠面有冷色,立即不著痕跡地收回了手,輕輕咳嗽了一聲。
葉夫人在一旁笑盈盈地看著兩人打情罵俏,故意板起臉道:“卿兒,你也是時候回去當差了!
這小半月葉京華借著受傷的名頭將公務搬到府里來處理,一天到晚可勁兒地折騰趙寶珠,她可是都看在眼里呢!一天夜里能叫三次水,也不嫌臊得慌。
她冷聲道:“還是得以國事為緊,貴妃那兒你不用擔心,娘已經進宮去回明了!
聽說女兒在此事上犯了軸,葉夫人忙不迭進宮去面見了一回宸貴妃。幸而以她一品誥命的身份,一年有數次進宮看望女兒的機會。不過元治帝似是已經訓斥過宸貴妃,葉夫人見她安安生生的,不過是嘴上抱怨了幾句,也就安下了心。
“如今只要娘娘安好,五皇子上進,那我便什么都放心了!比~夫人勸慰道:“卿兒的事有我跟你父親看著,娘娘就放心吧!
宸貴妃聽了這話,便也沒什么好說的了。不過想著全家上下只有自己一個人被蒙在鼓里,深覺進宮之后就跟娘家人疏遠了,又因此傷傷心心地哭了一場。五皇子和元治帝輪番來哄,折騰了大半天才好。
待她睡下,元治帝擦了擦額上薄汗,坐回御書房的茶座上,看了夏內監一眼:
“事情查得怎么樣了?”
夏內監一聽就知道他是說得什么,使了個眼色屏退了左右,走到元治帝旁邊低聲將查出的東西都說了一遍:
“……消息是貴妃宮里的一個灑掃宮女放出來的,后來被娘娘身邊的大宮女聽見了,猜說給了貴妃娘娘聽!
元治帝聽了,蹙了蹙眉,不是很滿意:“那宮女是誰指使的?”
皇宮中的事情就不會簡單。元治帝可不相信一個灑掃的三等宮女能消息這么靈通、膽子這么大。夏內監應是知道才對,扔出一個小宮女交差,他可不會滿意。
夏內監自然是知道的,將身體俯得更深了些:“老奴探查了一番,雖不敢確認,可……可這個小宮女,似是家里和東宮伺候的人相識!
元治帝聞言,眉頭驟然一蹙,轉過眼直直看向夏內監:“你說什么?”
夏內監被嚇得一抖,雙腿一軟便跪倒在了地上,低頭道:“請陛下恕罪!老奴不敢妄自攀扯東宮,這事兒極為蹊蹺,老奴也不能確定——”他將明面上查得出來的證據都說了一遍,其中夾雜了許多沒有實證的流言,目證,或是捕風捉影的傳說,顯然夏內監自己也不是很清楚這件事的幕后之人到底是誰。
“老奴無能,只查到了這么多——”夏內監跪在地上,小心道:“或許、或許真是那小宮女嘴碎,將流言說出去了也未可知——”
元治帝聽他說完,瞇了瞇眼,將目光自夏內監身上移開。他抬起手抵住額角,虎目中眸色稍沉,深思片刻,忽然轉過目光,看向一旁墻上掛的一幅字。
那是太子開撥去征伐撣國前寫的一首詩。
知子莫若父,此事做的越是滴水不漏,太子的嫌疑反而越大。若是人證物證齊全,證據都很清晰地指向東宮,那元治帝反而會懷疑是不是朝中之人有心陷害儲君。
不過瑱兒把這種事說去給宸貴妃聽做什么?
元治帝一頓,腦中忽然想起太子一開始得知葉趙二人之事時的些許異樣,接著,近日發生的種種便如同開閘放水般,一個接一個在他腦中流過。
看著在御座上不發一言的皇帝,夏內監大氣也不敢出,死死地低著頭,生怕打擾了主子的思緒。
大約半刻后,元治帝才從沉默中脫離出來。他放下腿,雙手撐在膝蓋上,略微傾身看向夏內監:
“有幾件事,你再去替朕查一查!
·
待葉京華正式回戶部銷了假,即刻便忙了起來。新稅律實施之下,上上下下都需要葉京華拿主意,而趙寶珠也忙了起來,月初,第一批吏事生來到了衙門上,趙寶珠為安排他們,也忙得腳不沾地。
“趙大人!”
趙寶珠半只腳剛邁進衙門里,迎面就是個姓李的吏事生,拿著手上的卷籍急急道:
“大人,請您幫我看看這個,這卷上寫的條例似是與吏法有所沖撞,還請大人裁決。”
“什么?拿來我看看!壁w寶珠便一邊走一邊接過來,皺著眉低頭看了片刻,便指出一處給他看:“你看此處,這兩條只是看著相似,其實意思卻是不一樣的——”
他細細講解了一番,李氏生恍然大悟,連連道謝。然而這個退下,很快又另外有人迎了上來:“趙大人,這是我昨日擬出的單子,還請您過目!
趙寶珠便又拿過來看,掃了幾眼便皺眉道:“第二項錯了,你去看清楚再拿來!
那人訕訕退下去,另又有人道:“趙大人,學生有個問題想向您請教!
“趙大人,文選司郎中有話要問大人!
“員外郎大人,這兒該怎么回啊——”
趙寶珠到了衙門上,茶還沒喝上一口,就被學生們里三層外三層圍了個水泄不通。國子監中學子眾多,往后想來吏部就職的更是不少,因此頭一批吏事生就來了幾十個,幸而吏部衙門上的空屋子也算多,好歹還坐得下。
此次國子監祭酒也算是鼎力相助,頭一批吏事生都挑的是學里課業好、上進又勤奮的好學生。但這導致了趙寶珠一進衙門,廊下兩頭屋子里的學生們就都鉆了出來,一個個跟見成鳥歸巢的幼雛似得,嘰嘰喳喳地左一句’趙大人’右一句’趙大人’。
“哎呀——”趙寶珠忙得腳不沾地,進來這么久外袍都還未來得及除下,手忙腳亂道:“一個個來,一個個來!
眾學子瞪著一雙雙眼睛看著他,都是血氣方剛、在家里千嬌萬寵的公子哥,見趙寶珠不理他們,紛紛伸著脖子道:
“趙大人,我這兒的事更要緊呢!”
趙寶珠滿頭大汗,不住地安撫他們:“別著急,也得讓我一個個看啊——”
待將學生們的事料理完,找著了機會歇一歇,便已然過去了大半個時辰。趙寶珠癱坐回椅子上,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拿起絲絹擦了擦額頭上汗,心里嘆息一聲。
沒想到帶學生是件這么麻煩的事!
趙寶珠想道,學生們做事倒是也勤勉,就是太過吵鬧,整天嘰嘰喳喳問東問西,他一個人管幾十個,恨不得長出三頭六臂。不過轉念一想,有積極性是好事,總得讓這些監生好好學些本事,才算是不枉費了他這番心。
聽著他在這兒長吁短嘆,江彥悄默默地走進來,忙給他倒了杯茶放在手邊:
“真是麻煩大人了!彼χ溃骸贝笕丝旌瓤诓,緩一緩!
趙寶珠拿著一口氣將茶都喝了,一邊喝一邊瞪江彥:“你也是熟手了,也該幫我教教學生們才是。”
江彥聞言,呵呵笑了兩聲,賠笑道:“監生們都是沖著大人您的名號來的,自然是纏著您了!彼溃骸按笕撕煤媒桃唤趟麄儯笏麄円菜闶谴笕说拈T生了。”
趙寶珠聞言失笑:“哪有這么夸張,也說不上教導,這些事兒他們往后也是要做的,想必做著做著便也熟了!
江彥一聽,面皮倒是繃緊了些,心下微微一沉。心想要是這些學生們都把事兒做熟了,他們這些人做什么?眼見著這些監生一個個青春年少,出身又好,雖是少了些經驗,可看著就聰明的也有好幾個,江彥登時生出了濃重的危機感。
若再不警惕,他們這些人便成了昨日黃花了!
江彥想著,面上的笑容都有些掛不住了,正巧這時候,王瑜仁走了進來。
“趙大人!蓖蹊と蚀┲簧砬嗌呐圩樱嫔虾ψ哌M來,恭敬地將手上的東西放在趙寶珠案上:“大人,這是您昨日要的東西,還請您過目!
江彥一看他進來,心口立即緊了緊,這個王瑜仁就是個頭號提防的對象!有個做兵部尚書的爹,雖然是庶子,卻是學問好,身世也好,而現今兵部尚書家的嫡子被判了流放,這個年輕人的前途就更加不可限量了——
趙寶珠接過公文,低頭看了看,很是滿意。
王瑜仁心思縝密,又很聰慧,做事也勤奮。初次見面趙寶珠還覺得這個年輕人有些怯生生的,但熟悉了之后他是對王瑜仁越來越欣賞。
“做得真好!”趙寶珠絲毫不吝嗇夸獎,抬眸看向王瑜仁道:“瑜仁,這批吏事生中屬你做事最為妥帖!
王瑜仁被夸得紅了臉,靦腆地看了趙寶珠一眼,抿著嘴笑了笑:“能幫得上大人就好!
趙寶珠看著他青澀的樣子,憐惜之心頓升,道:“你也不必太謙虛了,你這么能干,我就多派些要緊的活給你,今后你也好知道些章程!
王瑜仁這下更是站都站不住,滿臉通紅地不知如何是好:“大、大人如此厚愛,瑜仁受之有愧!
趙寶珠笑著道:“當得,當得!
趙寶珠倒也不算是無的放矢,這頭批的吏事生中還真是王瑜仁最為出眾。王瑜仁雖然在他面前有些扭捏羞怯,在旁人面前卻有尚書之子的風度,待人接物很有分寸。
轉眼間,又是一季銓選。此次沒了曹尚書阻撓,眾監生與趙寶珠合力篩選出來的單子很順利地就遞了上去。待名單一公布,果然又有人上門來:
“請問這位是否就是吏部考功司的趙大人?”吏部衙門堂上,一個中年人面色鐵青地站著。
看來皇帝給他賜字還是有效用,趙寶珠看著面前挺著啤酒肚的男人,暗暗想道。至少能尊稱他一聲「趙大人」了,比上次的「無知小兒」、「豎子」等等可好多了。
“正是本官。”趙寶珠氣定神閑:“不知如何稱呼?”
“我乃江蘇徐氏,世襲二等驃騎將軍!蹦侵心耆松踔恋炔涣撕,就急吼吼地道:”趙大人,我家犬子乃江陰治縣長司,此次銓選怎么不在升班之中啊,您必定得給我個說法才是!
趙寶珠聽了,也沒生氣,笑呵呵地道:“哦,江陰是吧。”遂轉頭叫人:“叫瑜仁來!
里頭應了一聲,不到半刻,王瑜仁便從里頭走出來,恭敬地站到趙寶珠身邊:“大人叫我?”
“南方三州府的官員供狀都是你在看,既然這位徐大人有疑,你定得解釋清楚了。”
王瑜仁聞言,應了聲’是’,便轉頭看向那位徐大人,微笑道:“徐世伯,您有什么問題,盡管問我便是。”
這個徐大人自己就是世襲的武官爵位,眼見著兵部尚書之子站在跟前,氣勢一下子就短了半截:“王公子……這……”
王瑜仁態度恭敬:“徐世伯,您不必客氣。有什么疑惑直說便是!
他越是這般問,中年人越是說不出話來。見狀,趙寶珠笑盈盈地退后了幾步,找著機會轉身便走了,心安理得地將爛攤子交給王瑜仁。
如此場景后來又發生了兩、三回。找上門來理論的勛貴各自都被按照地域官階分配給了諸位監生,若是碰上王瑜仁這種脾氣好的,還能笑盈盈地跟他們理論一番。若是碰上那些個脾氣驕縱些的監生,眼見著這些勛貴竟敢端著長輩架子質疑他們親自經手的銓選單子,一個比一個跳得高,恨不得將他們兒子八輩子的臟事爛事都抖出來。趙寶珠有些時候溜去聽墻角,都能聽到一手世族秘辛。若是拿出去賣給酒樓里說書的,說不定耗能大大賺上一筆。
這樣一來二去多了,勛貴們怕丟面子,來得便也少了。
趙寶珠一時間春風得意,有了這幫吏事生,在吏部中腰板都挺直了些。
待入了秋,元治帝眼見著「吏事生」在吏部施行地很好,效率蹭蹭蹭地往上漲,大手一揮,便讓其余六部也開始收納國子監的學子,并正式下令停了國子監一年一選的考核,改為了三年一選。
這道政令下來,順便還升了趙寶珠的官兒。
元治帝下令,為吏部清吏司員外郎趙寶珠加了「明端閣學士」的虛銜。他依舊在吏部供職,只是官階和俸祿都升了一升。
說起來這虛職,雖然只是說著好聽,并無什么實際的效用,然而在本朝非勛貴出身的官吏想要掙得這虛銜也是不易的。更何況趙寶珠被加的是五大閣學士的頭銜,今后在官場上說出去,眾人都會因著他大學士的身份看高他一眼,沒人會記得趙寶珠科舉時只中了三甲。
待秋天收上來的稅銀都收上來清點明白,葉京華也升了官。
北直隸施行的新稅律反響很好,經各項繁雜稅收名目整合簡化后,方便了朝廷收繳清算。鄉紳豪族甚至地方官府無從盤剝,因而在朝廷收上來的稅錢未有大減損的狀態下,百姓們賦稅負擔減輕了不少。
元治帝當朝宣布,將葉京華從四品的戶部少卿直接提成了正三品的侍郎。
“慧卿,今后你定要勤勉辦理,好生磨礪啊!痹蔚坌呛堑乜粗孟碌娜~京華,滿眼都是欣賞。
葉京華著一身緋紅官袍*,玉面修顏,龍章鳳姿。聞言,他掀開袍子跪了下去,俯首道:“臣遵旨!
“好、好!”元治帝登時龍顏大悅。
趙寶珠在后頭看著,激動得臉都紅了。兩只眼睛亮晶晶地看向葉京華——少爺這么快就做了侍郎,也不枉費他這些時日的辛苦!
眾大臣就更是震驚了,這是什么樣的升遷速度!要知道葉家嫡長子葉宴真當年出仕,也是先在工部熬了數年,又到刑部,左右折騰才最終升到了三品侍郎。
朝堂上到底是誰簡在帝心一目了然。
眾官紛紛側目,看向面容俊美,身姿出塵的葉京華——敢情這位才是皇帝心尖的香餑餑呢!
元治帝微笑著環顧堂下,將眾官百態盡收眼底,片刻后往后靠了靠,又輕飄飄地說了一句:
“這會兒年節快到了,小五眼看著大了,也該見見世面了。今年祭祖,就讓小五跟他哥哥一起去吧!
第135章 祭祖
此話一出,滿堂皆驚。
太廟祭祖乃一年中最為重要的禮節,本應是皇帝親自領百官分別至東山腳下的太廟,帝王廟,以及懷雍寺分別祭奠,期間請神、送神、與正位副位各個三叩九拜,各種禮儀程序甚是繁瑣。若是帝王年邁,或體力不支或疾病纏身,便會派皇子代理。
而祭祖也不是哪個皇子都能去的,自古以來,往往是有望大位者才會被皇帝派去代為祭祖。
然而此次祭祖,元治帝不僅派了太子,還讓五皇子也跟著去——這又是什么意思?
群臣中一時間人心浮動,有些嘈雜起來。
經年以來,都是太子穩坐儲君之位,難不成眼看著到了頭,還能生出變數來?
眾臣神情變幻,心里暗暗琢磨起來,往日里五皇子如何頑劣他們都是看在眼里的,若不是太子期間平白失蹤了三年,也不會有人將寶壓在五皇子身上?蛇@一年來眼見著五皇子學業長進,頻頻受了元治帝的夸獎,里頭宸貴妃圣眷正隆,外頭有葉家父子三人乃至最近冒出來的趙寶珠等一黨節節高升,竟然模模糊糊也浮現出了些氣象來。
眾臣打量元治帝的面色,見帝王濃眉虎目,儀態威嚴,正是春秋鼎盛,心下更是浮動——元治帝身子骨如此硬朗,今后之事如何,還這不好說!
一時間眾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一個人身上——站在百官之前的太子,試圖從他面上看出些端倪來。
只見太子著一身玄色銀龍暗紋袍,腳踏云繡靴,氣宇軒昂,神情平靜,沒有一點破綻。
而一旁著寶藍團錦的五皇子則看著很是高興,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去了,興沖沖地跪下來謝恩:
“瓚兒謝父皇隆恩!”
元治帝滿面笑意,囑咐他:“你這一年來是長進了,此次跟著去好見見世面,切記不許亂跑,一切聽你哥哥的。”
五皇子點頭如搗蒜:“兒臣明白,兒臣遵旨。”
聞言,太子也順勢跪下去,道:“請父皇放心,兒臣定會護小五周全!
“好、好!”元治帝見他們兄弟友愛,老懷大悅,贊道:“只要你們兄友弟恭,尊孝悌,習禮節,朕百年之后也就沒什么好擔心的了!”
聽了這話,太子與五皇子趕忙一陣恭維,’父皇春秋鼎盛’,’圣體康健’等云云。眾官員見他們兄弟官員間一派和睦,倒是真看不出什么了,心里又泛起了嘀咕——難不成皇帝真的只是想讓五皇子跟著學學本事,實際上還是屬意太子的?
百官暗地里揣測之時,趙寶珠眼看著這場景,也有些疑惑,他不禁想起之前常守洸跟他說過的似是而非的那些話,不禁蹙了蹙眉頭。
趙寶珠抬起眼,看了看前方的葉京華,卻只看到他的背影。
如今想來,上回是葉京華將他糊弄了過去,可趙寶珠還是覺得葉京華和太子之間有些不對勁。這件事,還得回去細細問問少爺才是。
趙寶珠暗暗想道。
·
下朝后,眾臣各自散去。
五皇子跟只撒歡的小狗,待出了正殿就如同撒歡的狗兒般蹦跳起來,一路往宸貴妃的雍粹宮去了。
父皇真讓他去祭祖,母妃聽了定會高興的!五皇子興致勃勃地想道。
然而他才剛剛跑出去,就忽然看見一個著玄衣的人影——太子正自東南方走來。五皇子腳下一頓,挺住腳步,遠遠喊了一聲:
“太子哥哥!”
聽到他的聲音,太子的腳步亦停了停,轉過臉來,目光落在五皇子身上。五皇子本來是笑著的,下意識地就想往他那邊兒跑,可看到太子的目光,他心下一震,跑過去的動作一停。
太子面上沒什么表情,看著少年有些躊躇地站在離他不遠不近的地方。
五皇子好歹也是宮中長大的,近日來長大了不少,也知道今日朝上之事恐怕會引得朝臣猜忌——他抿了抿唇,抬起眼小心地打量太子的神色,竟然一時不知該不該上前。
太子小半晌都沒說話,五皇子心下忐忑,抬眼看他,可憐巴巴地叫了一聲:“……太、太子殿下!
太子遠遠看著少年白著一張小臉,收著肩膀有些小心翼翼的樣子,到底是嘆了口氣,朝他招了招手:“過來!
五皇子見狀,登時喜笑顏開,忙不迭跑上去,一把抱住了太子的腰:“太子哥哥!”
抱著了也不說話,就環著他的腰,把臉湊上去左右磨蹭。
到底是自己看著長大的弟弟,見五皇子做出這般狗兒模樣,太子神情微微緩了緩,抬手攬住五皇子的背:“都長這么大了,還這么毛毛躁躁的。”
“太子哥哥——”五皇子抱著他,不僅不撒手,還越抱越緊,悶悶道:“我怕太子哥哥往后都不理我了!
“別胡說!甭犓f渾話,太子抬手在五皇子背上拍了一下。
五皇子被打了,也不惱,抬起頭看向太子,撅起嘴道:“太子哥哥回宮后,都沒有以往那么疼我了!焙吆哌筮蟊г箓不停。
太子聞言,挑了挑眉,右手用力捏了一下五皇子比以往更加寬闊的肩膀:“還要怎么疼你?不如將課業拿給孤看看?”
一聽他說課業,五皇子立即便把手撒開了,還后退了半步,嚅喏道:“……課、課業,今日還沒寫呢!
太子看著少年這幅慫樣兒,勾了勾嘴角。目光自上而下看了看自己這個弟弟。人是長高了,卻還是孩子模樣,精致的面孔上一團稚氣。自小嬌養在父母身邊的孩子是長不大的,快十五的人,聽到課業還怕呢。
見他這么說,太子也沒追問,只是道:“除卻課業,這幾日你也好好學學禮教,祭祖之事重大,當著百官的面,不得失了皇家威儀!
五皇子聞言笑起來,點了點頭:“我知道了!睆投譁惿先ィ骸疤痈绺,我聽聞東門上有座佛寺做得云頂素齋極好,我們去祭了祖,不如順道去看看!
太子臉上無甚神色,聞言不輕不重地看了五皇子一眼:“我們是去祭祖的,不是去踏青。”
五皇子笑嘻嘻的,賴皮蛇一樣歪纏著他,抱著太子的手臂不撒手。太子被他纏了一會兒,到底是說:“看你的表現!
五皇子登時喜笑顏開。
太子見他咧著嘴笑得沒心沒肺,心頭一松,抬手摸了摸少年的額角。
對于小五,他向來是很寵愛的,一是由于五皇子幼時長得玉雪可愛,相貌好,自然招人喜歡些。二來是因為元治帝有意培養他們的感情,自小便讓五皇子與他同吃同住,走得近,自然感情也近些,三來太子實在是覺得這個小他十歲有余的幼弟毫無威脅。
就算現在有葉京華在背后使手段幫襯,太子依舊如此認為。小五被嬌寵太過,性子太單純,手里沒掌過權,也未沾過血,這些都是學問長進所不能及的。
故而太子并不介意元治帝派五皇子一同去祭祖這件事,想來也是葉京華推動的,太子自詡還有這個容人的氣量。且他也知道,葉京華此舉也并非是真得想扶小五上位,多半只是在試探他罷了。此人慣會玩弄權術,給他制造這些麻煩,無非是想將他斗累了,什么時候不再干預寶珠之事,他便也不再干涉宮中之事。
說到底,還是為了獨占寶珠罷了。
太子瞇了瞇眼,有點煩躁。倒不是因為他怕了葉京華,而是因為上回他瞅著空去了趟國子監,但趙寶珠卻眼見著地走神,后來還白著張臉急急忙忙就走了。
就算是太子,也不得不承他如今一顆心全拴在了葉京華身上,再不是往日那個圍著他滴溜溜轉的小寶了。
太子神色一暗,心下一頓,胸口有些發悶。
五皇子不知他在想什么,見太子神情不好,又沉默著不說話,便開口問:“太子哥哥,你怎么了?”
太子這才猛地回過神,轉過臉,垂眼看向懵懂無知的五皇子,手掌在他頭上撫了撫:“沒事。”他垂眼看著五皇子,忽而問:“瓚兒,你可知道趙員外郎?”
五皇子一聽,眼睛立即亮起,點了點頭道:“知道,我認識寶珠!”
太子聞言一愣,似是沒想到五皇子連趙寶珠的名字都知道,遂雙眸一沉,立即想通了其中關竅——那小子費勁騙得了寶珠,還不得速速上下打點,讓寶珠掛上葉家的名,讓旁人無從惦記。
太子的面色登時更加不好。五皇子沒注意,倒是兀自說起趙寶珠的好來:
“我喜歡趙大人!蔽寤首邮切『⒆悠,說起話來非黑即白,喜歡就一個勁地猛夸:“聽說趙大人為人正直,差事辦得很好,人也好看,比那些讀腐了書的老家伙好多了!”
“不許對朝臣無禮,”太子先斥了一聲,而后又點了點頭,贊同道:“寶珠是好看。”
他想起那日穿著官袍的趙寶珠,這幾年,少年身量高了,身上長了些肉,出落地如翩翩公子,比起以往小貓崽子似得可憐樣子出挑不少。
然而五皇子聽他這樣說,卻是心中一頓,本能覺得有些不對。太子哥哥一向是莊重而威嚴的,最是重規矩,甚少評價他人的外貌,今日不知怎么的,卻是說起這個來了。
五皇子用自己的小腦袋瓜想了想,沒想出個所以然來,便放棄了。想來是太子哥哥也喜歡寶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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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趙寶珠想著朝堂上的事,一整天都心神不寧。在一連寫了數個錯字,費了一大疊宣紙后,旁邊的王瑜仁也看出些端倪來:
“大人,你怎么了?”他關切道。
趙寶珠抬頭看他,略微猶疑,想著王瑜仁這種世家子弟對朝堂事務應當更加了解,便問:“瑜仁,對今日朝堂上之事,你怎么看?”
王瑜仁聞言一愣,接著神色微微一變:“大人說的……可是今年各位皇子祭祖一事?”
趙寶珠一喜,點了點頭:“正是!
王瑜仁果然不愧是尚書之子,消息甚是靈通,早上朝上發生的事,他下午便知道了。王瑜仁看著趙寶珠,神色有些猶豫,看他一眼,又斂下眸,有些躊躇似得。
趙寶珠見狀,蹙了蹙眉:“可是有什么不好?”
王瑜仁聞言,猶猶豫豫地道:“……此事,甚是出人意料。”他看了趙寶珠一眼,到底是狠下心,咬牙說了:“下、下官聽聞,軍中眾人對此事……頗有些微詞!
“什么?”趙寶珠聞言,心下一跳,脫口道:“為什么?”
而后即刻就意識到自己說了蠢話,往年都是太子獨自去祭祖,如今元治帝忽然吩咐了讓五皇子也一塊兒去,軍中支持太子之人當然會不滿。
這些人會如何揣測,趙寶珠都心知肚明,他心下一沉,他今早聽聞時便覺得不妙,此事果然是引起了誤會:“可是,只是祭祖罷了,陛下向來看重太子殿下——”趙寶珠有些著急,道:“我不敢揣測上意,可陛下此次派五皇子同去,或許只是想讓他跟著見見世面罷了!
王瑜仁也有些無奈:“不瞞大人說,學生也覺得是如此?蛇@朝堂上之事向來是瞬息萬變,這種事傳到有心之人耳中,自然會引人揣測。更不用說軍中之人大多性情魯莽,他們為太子殿下馬首是瞻,故而——”
王瑜仁說得委婉,可趙寶珠還是懂了他的意思?峙陆袢粘现略谲娭幸鸬淖h論遠遠不是’微詞’那么簡單。
趙寶珠緊皺起眉頭,苦惱地抬手揉了揉額角,垂下頭。這事果然是有些不好,可皇帝要派五皇子去,到底是他們天家父子自己的家事,他們這些做大臣的無從插手——
王瑜仁見他如此苦惱的模樣,心下不忍,略微躊躇后,到底是上前幾步,一手放在趙寶珠的肩膀上,低聲道:“大人,學生還有一事……望大人知曉!
趙寶珠聞言抬起頭:“什么事,你直說便是。”
王瑜仁將聲音壓得更低了些,抿了抿唇,道:“學生知道大人與葉大人交好,本不該置喙,可這些時日……大人還是與葉家疏遠些才好。”
“什么?”趙寶珠聽了這話,驟然蹙起眉。遂轉了轉眼珠,想到了什么,驟然站起了身,瞪著王瑜仁道:“什么意思?難不成有人要對葉家不利不成?“
王瑜仁被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收回了手,見趙寶珠著急了,趕忙一概都說了:”這……倒也不是,只是如今朝臣見傳聞,五皇子忽然得了祭祖的機會,是葉大人在背后襄助。因而一些人對葉大人尤為不滿!彼D了頓,見趙寶珠臉色不好看,緩了緩聲安撫道:“也是說不準的事,葉大人如今在陛下面前受用,又頗有手段,想來那些人也不敢怎么樣。只是倘若有什么不好……未免波及,趙大人還是避一避得好。”
趙寶珠聽聞言,神色略微緩了緩,看了王瑜仁一眼,緩緩坐了回去,卻依舊是蹙著眉。他知道王瑜仁是一番好意,故而也未說什么,只是道:
“瑜仁,謝謝你勸我!壁w寶珠勉強抬頭對他笑了笑:“你消息比我靈通,若聽到了什么風聲,可千萬要告訴我!
王瑜仁眼看著他沒有要避著葉家的意思,有些急了,剛想開口說什么,卻忽然被外頭的通傳聲打斷:
“大人,趙大人——”有小吏跑來,輕車熟路地道:“戶部葉大人接您來了,正在外頭等呢!
趙寶珠一聽,立即站起來:“真的?你去回,說我馬上就出去。”接著立即收拾起東西來。
王瑜仁見狀,愣了一愣,他是聽說過趙、葉這二人常常乘一輛馬車下朝,沒想到還要來接的。他心中想著趙寶珠果然是與葉京華過從甚密。他看著趙寶珠往外走,略頓了頓,還是跟了上去
到了衙門外頭,果然見葉京華正站在馬車前,一身緋紅官袍,長身而立,微微抬起臉來,燦然的眉目于暖陽中浮現。
王瑜仁一抬眼,便為他的氣度姿容所攝。他因著與葉喬筠交好,是見過葉京華幾回的,可每次見,都還是會感嘆此子風姿恍然若神人。
想起剛才他還在背后說人端華,王瑜仁不禁心生羞愧,臉頰微微發燙。
“葉大人!”礙著王瑜仁在場,趙寶珠只叫了他一聲。
葉京華趨向前來,先是看了看趙寶珠,接著目光移到他身邊的王瑜仁身上:“你是王家的?”
王瑜仁渾身一震,趕忙俯首向葉京華見禮:“小子瑜仁,見過葉大人。”
葉京華瞳眸透徹,神情平靜,目光在王瑜仁臉上一掃而過,只是點了點頭,什么也沒說。
他當然是看王家人不順眼的。在他看來,王家先是有賊子欲圖刺殺寶珠,后有這個王瑜仁腆著臉求到趙寶珠頭上,實在惹人厭煩。因著寶珠,他對王家已算是手下留情,不會再有好臉。
葉京華不說話,王瑜仁亦不敢抬頭,被他冰冷的氣勢壓得抬不起頭來,額角都泌出了些許細汗。
最后還是趙寶珠出聲解圍:”瑜仁是個極好的人,在衙門上助我良多!
聞言,葉京華才又看了他一眼:“這般,還得謝謝王公子才是。”
王瑜仁怎么敢接,連連道:“不敢,不敢——這都是學生該做的!
幾人一陣寒暄,待葉、趙二人上了馬車駛了出去,王瑜仁才敢抬起頭,長舒了一口氣,抬手用絹帕摸了摸額上的冷汗。葉京華果然是氣魄逼人,怪不得敢和太子對著干。王瑜仁抿了抿唇,有些后悔方才說了那些話,他本是個謹慎之人,按理來說他們王家也是太子一黨,這些話是不該拿出來說的,可他又實在是擔心趙寶珠。長久的沉默后,王瑜仁到底是嘆了口氣,轉身走進了衙門里。
第136章 通心意
趙寶珠和葉京華上了馬車,有些惴惴不安。他想起方才王瑜仁的話,想和葉京華說,可又不知如何開口,猶猶豫豫了一路,到底是沒開口。
誰知回了府上,葉京華往他臉上一看,便抬起手,撫了撫他的頰側:“怎么了?眉頭皺得這么緊。”
趙寶珠被摸了一下,反手握住了葉京華的手,五指收緊,有些猶豫著不知如何開口。
葉京華見狀,倒是真蹙了蹙眉:“什么事讓你這么開不了口?”他拉著趙寶珠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想了想,道:“可是有人跟你說了什么了?”
趙寶珠本來垂著頭,聞言,一下子抬起頭,驚訝都寫在臉上。葉京華便挑了挑眉,瞇了瞇眼:“是那姓王的小子說了什么了?”
葉京華一猜一個準,趙寶珠咽了口唾沫,覺得就這么出賣王瑜仁不太好,便躊躇道:“不……不是他!
葉京華聽了,也沒說好還是不好,而是向后靠在椅背上,由上至下垂視著趙寶珠,顯然是不信的。
趙寶珠很是心虛,模糊道:“只是我,我胡亂琢磨了些話,不知該不該告訴少爺!
葉京華還牽著趙寶珠的手,聞言,捏了捏他的手背:“你只管說便是。”
趙寶珠又看了他一眼,到底是說了:“今日……今日朝堂上之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葉京華聞言,眉頭微微蹙了蹙,神色未動:“什么怎么回事?”
趙寶珠道:“陛下怎么忽地想起來要派五皇子一同去祭祖了?”
葉京華看了他一眼,遂垂下眸:“皇子代祭,本是常事。五皇子年紀漸長,派他去也是應當的。”
趙寶珠聞言,沉默下來,葉京華說得也有理。若是換作旁的時候,他便也信了,不會起疑心。但王瑜仁的話到底在他心里存了個疑影兒,趙寶珠猶豫起來。
葉京華看他這樣,心中便確信是有人在趙寶珠耳邊嚼了舌根。他了解趙寶珠的性子,知道他向來是不會關心這些權謀之事的。會多想,必定是聽到了什么。
果然,趙寶珠沉默了片刻后支支吾吾地道:“可……可我聽說,有許多人對此事不滿!
趙寶珠說了,遂小心地看了葉京華一眼。果然見他眉頭微微一蹙,面色冷了冷,道:“不滿?”
他用手指在太師椅上敲了敲:“這是圣心所裁,豈容他人置喙,他們不滿又能如何?”
趙寶珠一看他的神色,心里咯噔一聲。其實他說出來,也是存了想試探葉京華的意思。他們成親也有段時日了,葉京華有多了解他,他便有多了解葉京華。若此事真與他無關,葉京華恐怕是連嘴也懶得張的,如今說出這般的話來——
“少爺!壁w寶珠的神色一斂,驟然嚴肅起來:“此事真的與你有關?”
這下,葉京華一震,換成他不說話了。趙寶珠壓下眉,眉眼間收得極緊,幾乎是有些嚴厲地看著葉京華:
“少爺——”他捏緊了葉京華的手:“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葉京華看著他,自知是失言了。
他這幾日來確實有些心浮氣躁,自從回了京城,上有太子明里暗里給他使絆子,找到機會就往寶珠面前湊。下有戶部的差事繁雜瑣碎,要推行新稅律,豈是容易的?若說往日里他只管顧著寶珠,現在就是虎狼環伺,整天睜眼閉眼都是官司。也不能怪他一時疏忽,讓趙寶珠看出了端倪。
葉京華有些頭疼,這些污糟的事情,他本是不想讓趙寶珠知道的。
他沉思了片刻,抬眼道:“這是那姓王的小子告訴你的?”
趙寶珠一聽就生氣了,放開葉京華的手,’唰’得一下從椅子上站起來,瞪著葉京華,冷聲道:“沒有誰告訴我!少爺只管說是還不是就是了!
見他變了臉色,葉京華一噎,不敢再問。他沒說話,偏過臉,微微低下頭,去拉趙寶珠的手:“你別急,先坐下。”
趙寶珠一看他這個樣子,就知道他是默認了,登時更生氣了,一把甩開了葉京華的手:“你少來這套!”
他今日是不會讓葉京華糊弄過去的!葉京華見他真生了氣,遂噤了聲不敢說話。趙寶珠氣得在屋里走過來,又走過去,轉了兩圈,才回頭看向葉京華:
“少爺何必摻和進這種事?”趙寶珠急切道:“少爺可是和陛下說了什么了?還是跟五皇子說了什么了?”
自古以來,爭儲之事都是極重大的,官場之上最忌與皇子勾連,趙寶珠不信葉京華不知道這些事。況且本朝儲君已定,若是皇帝自己想要五皇子一起去祭祖便罷了,若有葉京華在背后推波助瀾,這意味可就大不相同了!
趙寶珠甚是疑惑,不明白葉京華為什么要摻和這種事,見葉京華不說話,他又急又氣道:“少爺可知現今軍中之人都對少爺不滿?”他越想越憂慮,不禁道:“若是太子殿下也誤會了怎么辦?此事還得與殿下解釋清楚才好——”
聞言,葉京華猛然抬起眼來:“解釋什么?”
趙寶珠迎上葉京華略冷的目光,忽然心中一跳。葉京華面色冰白,直直看著他:“五皇子亦是皇嗣,去太廟祭祖天經地義,有什么好跟他解釋的?”
趙寶珠一噎,見葉京華面色發冷,語氣不禁低了下去:“可……話是這么說,但太子殿下是儲君啊!
在趙寶珠心里,沒有事能越得過皇權去。皇帝乃天地至尊,儲君是未來的皇帝,身份尊貴,乃社稷正統,和皇帝是一樣的。他不覺向葉京華勸道:
“東宮為尊,皇上和太子的事,我們這些做臣子的怎么能插手呢?五皇子的事,自然有陛下操心的,少爺這么做,太子殿下定然心里會不高興的啊!
葉京華見趙寶珠這般,一時心里的氣都憋在了胸口,是上也不是下也不是。趙寶珠的忠心他是知道的,皇帝讓他往東,他就絕不會往西。這種玩弄權術的戲碼趙寶珠不知道,定也不會認同,所以葉京華并不想拿到他面前來說。
只是元治帝便也罷了,他對太子也是這般的忠順,卻讓葉京華不覺生出妒意。
太子是儲君,他又何嘗不知?如今他尚有一爭之力,若能好,便罷。若不能好,若太子登基,成了新皇,他在君權之下,如何守住寶珠?葉京華并不認為自己沒有反抗之力,可就算是有一絲一毫失去趙寶珠的可能,他想起來便心下惶恐不已。
“……這都是因為太子是儲君?”他不禁道:“就因為他是太子?”
趙寶珠一愣,隱約察覺到了葉京華語氣的不對,但又不知是為何,遂道:“這是自然。我們是臣,太子殿下是君,自然要以殿下為尊!
葉京華直直看著他,面色冰白,唇線微微擰緊,似是想說什么,又生生忍住了。
趙寶珠見狀,不禁蹙眉:“少爺怎么了?”他關切地坐會葉京華身邊,伸出手輕輕握住了男子放在桌上的手:“少爺不是和太子殿下關系很好嗎?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誤會?若是有誤會,還是快解開的是好啊!
燭光下,葉京華長久地注視趙寶珠一無所知的面孔,忽然他反手握住趙寶珠的手:
“若我就是要與他做對呢?”
葉京華眸色沉沉,流露出一絲執拗:“你要幫著誰?”
趙寶珠聞言,猛地愣住了。
‘他’是誰?太子嗎?
趙寶珠愣神了半晌,待醒過神來,第一個反應是心中一沉——少爺和太子之間果然是起了齷齪了!
他腦中飛速思考起來,既然如此,那這些時日五皇子的學業忽然開竅,又辦好了幾樣差事,現今又要去祭祖,這些事他以往沒覺得有什么,現今一向,竟全是在和太子打擂臺!
趙寶珠登時遍體生寒,臉色登時變得煞白,額角也泌出些冷汗來。這、怎么、怎么能跟太子做對呢?太子可是儲君,可是未來的皇帝。∵@、這可怎么辦呢——
趙寶珠背上冷汗津津,睫羽不自覺顫抖起來,抬眸去看葉京華,忽地看見男子一雙星眸中倒映出自己的臉,眉眼是執拗的,然而目光中卻又隱隱透出一絲期翼來。
趙寶珠捕捉道了那絲情緒,心下大震。
在他沉默的這半刻鐘里,葉京華緊緊注視著他,目光一瞬也未離開。但看到趙寶珠抬起頭,面頰失了血色的樣子,他猛地一顫,從滿腹妒火中抽離出來,意識到自己是說了蠢話。
他知曉寶珠的真心,竟還問出這樣的話來讓寶珠為難。
葉京華愧疚難當,移開目光,垂下頭道:“……是我說錯話——”
然而還未等他說完,趙寶珠忽然開了口:“我幫少爺!
葉京華一頓,接著猛然回過頭,便見趙寶珠望著他,似是自己也被方才脫口而出的話驚到了,略微睜大了眼眸。
可這便夠了。葉京華忽然感到自己回京以來內心積攢的妒忌頓時消失了無影無蹤,他眉眼間的沉郁一并散去了,登時柔和了眉眼,雙手執起趙寶珠的緊抓著衣擺的手:“……寶珠此話可當真?”
趙寶珠其實自己也很驚訝方才自己竟然說出了那樣的話,可葉京華問,他還是下意識地點了點頭,悶悶’嗯’了一聲。卻復又抬起頭來,臉色有些白,眼巴巴地望著葉京華道,小心的問:
“少爺……少爺一定要和太子殿下做對嗎?”
可見他心里也是萬分糾結的,到底不愿違背皇命。
可葉京華已經很滿足了。
他笑了笑,順勢將人摟進懷里,在他頰旁親了親:“沒事,我知道分寸,還沒有到那等田地!闭f罷,他雙臂環住趙寶珠,將人珍而重之地摟緊:“有你這句話,我便是死也情愿!
什么儲君也好,皇權也罷,一切權勢都沒有趙寶珠的一顆真心來得重要。
寶珠知他之心,他也知寶珠之心,這便夠了。
“……你若不喜歡,”葉京華摟著人,輕聲在趙寶珠耳邊道:“這些,我往后不做便是了。“
“真的?”趙寶珠聞言,眼眸一亮,他是不愿葉京華卷入這等紛爭之中的。
“自然是真的!比~京華心甘情愿放下萬般謀劃。他溫和地笑了笑,在趙寶珠臉上親了親:“你不喜歡的事,我都不會做。”
趙寶珠喜出望外,抬起兩條手臂摟住了葉京華的肩膀。
·
這天夜里,趙寶珠和葉京華梳洗完畢后一齊躺在榻上,親密無間地說著小兩口之間的私密話。葉京華摟著他,一手慢慢撫過趙寶珠沐浴后細細擦了玫瑰油的烏發,一邊緩聲將近來重重都跟趙寶珠說了。
趙寶珠是越聽越心驚,不禁往葉京華懷里鉆,雙手緊緊抱住葉京華的腰:”少爺也太大膽!你這般行事,定是已經得罪了太子殿下了——”他擔心得不行,憂慮道:“這可怎么辦?太子殿下會不會對你不利?”
“無礙!比~京華拍了拍他的背,溫聲安撫道:“我知道他的秉性,太子不是會輕舉妄動之人。我做的這些,退一步說,到底是為了五皇子好,無論是讀書還是從皇帝哪兒領差事,到底是皇子分內之事,他也拿捏不住我的錯處!
趙寶珠這才放下了心,用力擰了一把葉京華的手臂,嘟囔著抱怨道:“少爺往后萬不可這般了。”
“是!比~京華順從道:“都聽你的!
趙寶珠哼哼了兩下,這才滿了意,可又疑惑道:“可說到頭來,少爺到底是為什么要和太子殿下過不去呢?*”他想了想,問道:“難不成是因為他不同意我們兩的事,這倒也不怕,貴妃娘娘不是也不同意嗎?我們有父母之命便夠了,少爺可別因為這個跟太子殿下置氣啊!
葉京華聽了,沒說什么,只是摸了摸趙寶珠的額角,又親了親:“時候晚了,睡吧,明日還要當差呢!
趙寶珠聞言,對他的敷衍有些不滿地嘟了嘟嘴,可既葉京華已經答應了他往后不做這樣的事,他便也沒追究,在男子懷里找了個舒適的姿勢,遂閉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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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晨,兩人梳洗完,穿戴好了衣服,葉京華便從月亮門往隔壁的小葉府去了。如今他們兩個都算是皇帝跟前的紅人,特別是年輕一代里幾乎無旁人可及,因而這方面便也注意起來。下朝時乘一輛馬車還能用關系好解釋,若大清早的被人看見從一座府邸里走出來,還不知會傳出什么閑話來。
趙寶珠在這邊拿了玉佩戴上,約摸著葉京華也快出門了,便也抬腳往府門口走。若是時間掐得正好,還能再看少爺一眼。
然而就在趙寶珠快要接近府門之時,門外忽然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那聲音極響,像是有幾時上百人在一齊跑動似得,仔細聽去,腳步聲里還夾雜著盔甲相擊的鏗鏘之聲。
趙寶珠先是皺眉,接著心下猛然一驚,三步并作兩步沖到府門外。
“趙大人——”
守在府門口的楚午言林一見他出來,竟然轉過身,要將他攔在門內。趙寶珠睜大了眼睛,一把推開兩人,便見門外不知何時已經聚集了一大幫官兵,此時正將小葉府團團圍住。
而葉京華著一身官袍,正站在他們的包圍之中。
第137章 毒計
趙寶珠大驚,張口喊道:“你們是什么人?!”
那群官兵聽到他的聲音,回過頭來。趙寶珠瞪著他們,然而還沒等他再開口,楚午和言林就試圖將攔回去:
“趙大人——”楚午皺著眉,神情嚴肅,在他耳邊低聲道:“那是錦衣衛!
趙寶珠一愣,接著腦中轟然一聲!
錦衣衛乃皇帝禁衛,但與近侍在皇帝跟前的御前侍衛和皇城之內的禁軍不同,保衛皇帝只是次職,他們最大的職責是監察百官!
錦衣衛之威名與朝中官員可謂是如雷貫耳,他們只有皇帝能夠調令,只辦皇帝欽理之案。一般由錦衣衛出手捉拿的官員都是犯了貪污、受賄、或是里通外敵等等重罪。更重要的是,官員一經錦衣衛捉拿便會直接被打入詔獄!
詔獄之嚴刑殘酷,連他這個生在邊遠之地的人都有所耳聞。
趙寶珠的臉色驟然巨變——錦衣衛怎么會找上少爺?!
“讓開!”來不及細想,趙寶珠一把推開擋在他面前的兩人,直直沖到了錦衣衛面前:“你們要干什么?!”
見他沖出,站在外圍的幾名錦衣衛轉過身,冰冷的目光落在趙寶珠身上,好幾個人都抬起了右手,按在了腰間的刀柄上。
楚午、言林二人這是也跟了上來,站在趙寶珠身后做出了同樣的動作。兩邊人馬一對上,氣氛立刻變得緊張。
“寶珠。”此刻,被包圍在中間的葉京華轉過臉,朝趙寶珠道:“你回府去!
他眸中一片冷厲。趙寶珠神情一頓,猶豫道:“可、可是……少爺——”
這時他也想不起是在外人面前了,小臉蒼白,看著葉京華的雙眸里滿是擔憂。葉京華見他這般,神情微微緩了緩,聲音低下來:
“聽話,你先回去!
看見他們倆這樣,錦衣衛中有人分別看了看二人的面色,忽地抬腳,從人群中走出。趙寶珠警惕地看著一個身著蒼青銀繡飛魚服,頭戴烏紗玄冠的男人走到自己面前。
“趙大人!彼麘B度還算和緩,朝趙寶珠笑了笑道:“我等奉皇命抓捕犯人,還請趙大人回避!
說罷,他還看了眼趙寶珠身后的兩人:“特別是您的’護衛’,還請讓他們退遠些。”
“什么犯人?”趙寶珠抬起頭,直直看向男人,一步未退:“錦衣衛要拿人,下官不敢阻攔,可到底還是得亮明身份,說明來由才是,要不然誰知道你們到底是不是錦衣衛!
男人聞言,結結實實地噎了一噎。
看著趙寶珠精亮的眼睛,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他還真是顯然遇見敢執意錦衣衛身份的人。尋常官員只要看見飛魚服與繡春刀,早就嚇得屁滾尿流,四散逃離了。有這個膽子走出來還質疑他們的官員確實不多——男人上下打量了趙寶珠一番,也不知是初生牛犢不怕虎,還是真不怕死。
不過想了想這位趙大人今日在皇帝跟前的紅火程度,他終究是低下頭,將腰牌取下:“我乃北鎮府司指揮使秦顯!
亮明身份后,他便把腰牌收了回去,一手按著繡春刀,朝趙寶珠抬了抬下頜:“至于案情,乃我司機密,恕不能告知!
趙寶珠看著他,神情微微一變,咬了咬牙,下頜的線條中透出倔強。
秦顯看著他,面上帶著笑,心里卻想這兩個男人還真能這么好?
旁人或許不知葉、趙二人的真正關系,他們錦衣衛卻是一清二楚。秦顯垂眼看著面前顯然還不準備放棄的趙寶珠,分出一份神想到,這倒是看著比不少夫妻都要強多了。
“你們——”趙寶珠咬著牙,不愿就此退縮,忽然一轉念想到了什么,質問道:“既然你們是奉皇命而來,那圣旨在何處?“
錦衣衛乃皇帝欽差,抓的還是身為當朝三品大員,宰相之子的葉京華——這么大的事必有明旨。趙寶珠咬了咬牙,若能逼他們當眾宣出旨意,至少能知道到底是什么情況。
然而趙寶珠沒想到的是,聽到他的問題,秦顯的神情竟然極為明顯地一滯。他沒說話,也沒有動作。
趙寶珠見狀,驟然睜大了眼睛:“你們沒有圣旨?!”
秦顯的神情中略有些不自然,下頜微微一動:“我等尊陛下口諭,前來捉拿葉京華歸案!
趙寶珠一聽,那還得了,他還從來沒聽說過光憑口諭就能將三品官員下詔獄的!
“僅憑口諭你們就能來拿人?!”趙寶珠上前一步,就要和秦顯理論:“你們——”
然而就在這時,一個冷厲的聲音傳來:“寶珠!”
趙寶珠被喝住,轉過頭看向人群中,便見葉京華神色冷硬,朝他克制地搖了搖頭。趙寶珠看他如此神色,一時也不敢說話了:“……少爺!
葉京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轉而看向秦顯,道:“寶珠上京不久,沖撞了指揮使,還請您見諒!
秦顯聞言,看了趙寶珠一眼,到底是回過了頭。
他看向在包圍下依舊面色淡然、長身玉立的葉京華,略挑了挑眉鋒,抬起右手在空中揮了揮,旁邊的錦衣衛立即上前,’啪’地一下將鐐銬扣在了葉京華手上。
趙寶珠葉京華被那玄鐵鐐銬扣住,心下一痛,眼圈立即紅了。
葉京華的神色倒是很平靜,依舊如同萬里玄冰,由眾錦衣衛簇擁著走上馬車,從頭到位都未再回頭看趙寶珠一眼。
待北鎮府司的馬車絕塵而去,連車輪碾起的煙塵在空中消散,趙寶珠依舊站在原地,眼睛死死盯著馬車離開的方向。
楚午、言林二人站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看著趙寶珠蒼白的側臉:“大人……”驟然遭逢此變,兩人也不知該如何勸起,只得干巴巴地道:“大人,您別著急!
聽到他們的聲音,趙寶珠才像是驟然清醒過來一般,腳下一軟,若不是言林眼疾手快扶住了他,差點整個人都軟倒了下去。
“為什么……”趙寶珠面上血色盡褪,喃喃道:“為什么不回頭?”
“大人!”楚午和言林兩人嚇得不輕,趕忙攙著趙寶珠往府里走,一邊還朝旁邊嚇懵了的下人們道:“快去請大夫——“
他們怕趙寶珠一時氣急攻心,身體出了岔子,那樣他們真的就萬死不能辭其咎了!
趙府的下人們亂成了一團,倒水的倒水的,請大夫的請大夫,丫鬟玥琴滿臉擔憂地用打濕了的帕子擦拭趙寶珠額上的冷汗,不知從什么地方翻出了萬金護心丹,要趙寶珠服下。
趙寶珠神色怔怔,在玥琴試圖將丹藥喂進他嘴里的時候才有所動作,推開了她:“不用,我沒事。”
玥琴滿臉擔憂地看著趙寶珠說得上是慘白的臉色,擔憂道:“可……可是——”這可看著不像是沒事!
趙寶珠抬起手頓在空中,玥琴見狀不敢再說什么,垂頭退開來,趙寶珠抬頭看了看滿屋的仆人開口道:
“都下去!
下人們聞言,只好紛紛放下了手中的活計,都退了下去。
屋里很快安靜下來。楚午、言林兩人侍立在趙寶珠身側,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他們十分小心地打量趙寶珠的臉色,生怕他被氣出個好歹來。趙寶珠沉默著,在腦中將方才的變故一幀一幀回放,過了小半刻,他抬起頭看向言林、楚午兩人:
“你們是禁軍,可以憑腰牌進宮!彼o緊盯住二人:“你們能見到太子殿下馬?”
楚午,言林一愣,遂對視了一眼,在趙寶珠充滿壓迫感的目光下緩緩點了點頭:“應該……可以!
他們從屬禁軍,是可以憑腰牌出入皇宮。且太子說過若是趙寶珠這里有異動,他們需隨時進宮匯報。只是今日發生的事太出人意料,他們也不知到底發生了什么,而且若是其中與太子有關——
楚午和言林有些猶豫,然而下一瞬,趙寶珠便道:“那就進宮去,找到太子!壁w寶珠冷聲道:“告訴他今天發生的所有事。”
二人被他的目光所攝,登時僵在了原地。趙寶珠煩躁地皺了皺眉頭,冷喝了一聲:“還不快去?!”
二人一抖,趕忙稱遵命,遂轉身小跑著朝府門去了。
趙寶珠看著他們的背影,咬緊后牙,抬起手揉了揉抽疼的額角,若是此事真的與太子有關——
趙寶珠并不想揣測到太子頭上,因著在趙家村時的種種,他很難把任何陰謀詭計和那個溫和仁厚的鐵牛哥聯系在一起——可還能是誰呢?在聽說過葉京華近日來暗中與太子相爭的種種后,他便知道兩人之間已經結下了不小的梁子。加之這京城中還有誰能使喚地動錦衣衛?但是,少爺不是說他沒有留下把柄嗎,到底是什么罪名能夠讓錦衣衛來得這么突然——
趙寶珠兩手抓著頭發,腦中飛速思索著,然而就在這時,一個小廝忽然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
“趙大人,兵部的常大人來了!”
小廝高聲道,遂又回頭看了一眼,慌張地說:“還有兵部尚書府上的王公子!”
趙寶珠猛地抬起頭,便見兩道身影自府外走進,正是常守洸和王瑜仁。
常守洸大步流星地跨入屋內,劍眉緊蹙,看向趙寶珠的第一句話便是:“葉京華被抓走了?”
趙寶珠抬眼看向他,眼底猩紅。
看他的神情,常守洸什么都明白了,他心下一沉,問道:“誰來抓的人?”
趙寶珠看著他,喉頭動了動,聲音有些發緊,道:“錦衣衛!
聞言,常守洸面上一震,遂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趙寶珠偏頭看向他,幾乎是有些急迫地向前傾身:“常兄,你與軍中之人相熟,你知道這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常守洸看了他一眼,接著轉頭看向站在一旁的王瑜仁:“瑜仁,此事你比我清楚,你來說!
聞言,趙寶珠猛地轉過頭看向王瑜仁。
王瑜仁在他的目光下有些緊張地咽了口唾沫,見趙寶珠面色蒼白卻眼圈通紅的樣子,又有些不忍:
“大人——”
他趨向前去,站在趙寶珠身旁,低聲將知道的事情快快說了一遍:
“消息是昨天夜里傳進京城的,說是邕州有個名叫王華之人不知怎么的忽然開始胡言亂語,說是他知道當年太子在撣國一戰中失蹤的內幕,要將密信獻給嶺南五管都督錢廣寧大人!
趙寶珠聞言一愣,遂蹙起眉:“什么意思?什么叫撣國之戰的內幕?“
撣國之戰,不就是戰況太過激烈兇險,所以太子在亂局中失蹤了嗎?
王瑜仁頓了頓,神色也不自覺地嚴肅下來,壓低了聲音道:“據那王華所說,當年與撣國一戰中是有人通敵,提前泄露了軍情,才導致了太子殿下兵敗!
聽到這兒,趙寶珠若有所感,心中一震,嘴唇抖了抖,面上更是蒼白了一分。
王瑜仁小心地看了他一眼,咬了咬牙,閉了閉眼,橫下心一口氣全說了出來:“而王華聲稱,當時那個暗中通敵、泄露軍報的反賊正是受了葉京華的指使,而這一切都是為了暗害太子殿下,只要太子殿下死在亂軍里,他就可以趁機扶五皇子上位,奪取社稷——”
聽了這話,趙寶珠的腦中有一瞬的空白,他不可置信地看著王瑜仁,似是沒聽懂他在說什么一般。過了數息,他的胸膛劇烈起伏數下,猛地從座上站了起來:
“這都是些什么渾話?!”
趙寶珠簡直要氣炸了,只覺血氣一下子從腹部竄到了頭頂,臉頰迅速漲紅:
“這等無稽之言,分明就是惡意中傷,豈可當真?!”他瞪著常、王二人,急道:“那滿口謊話的混賬是什么人!”
常守洸在他的怒火下小心道:“……聽聞,這個王華曾在皇寺中修行,還俗后不知行蹤,有人說他在當地算風水,有人說是給邕州當地守軍當過一段時間的軍師——”
趙寶珠聞言,眼中幾乎噴出火來:“那不是個地皮流氓嗎?!此人瘋癲之言、豈可信乎!他有什么證據?!”
王瑜仁也覺得這件事太過兒戲,有些無奈道:“只是一些似是而非的信件,王華指出了那叛賊的名字。說他曾是葉家的下人,后來受葉京華指示從了軍,成為了太子身邊的一顆棋子——”
趙寶珠深覺荒謬,感情這是在編書呢!一個小小的下人想從軍就能從軍?就算是他真從了軍,也不過是個小小的士卒罷了,怎么就能接觸到如此重要的軍報,同時還能里通敵國呢?
要知道葉府是世代大儒清流,一向是從文仕的路子,和武官軍隊想來都是井水不犯河水。連葉相都做不到的事,葉府一個小小的下人難道能做到不成?!
趙寶珠冷笑出聲,滿眼冷意,甚至有沒有那個所謂的’下人’,恐怕都是個謎!
這招實在不算明智,趙寶珠稍稍冷靜下來,坐回到椅子上,略微思考后道:
“這倒也不難辦!
他右手撫了撫額角,抬起眼來:“將那賊人押送進京,交與衙門嚴審,一切便可明了。”
這等市井流氓、賴頭和尚之流,略一審問便會露出馬腳,更不用提他的故事簡直是漏洞百出!趙寶珠恨恨地想道,這個胡亂誣陷的小人,必得將他繩之以法,好好治個散布流言、誹謗朝中重臣之罪!
誰知聽了他的話,常守洸和王瑜仁齊齊神色一變,互相對視了一眼。
趙寶珠注意到他們的異樣,神色一滯:“怎么了?”
常守洸看了他一眼,微微趨向前,看向趙寶珠,低聲道:
“問題就在這兒!彼谅暤溃骸板X都尉當即就羈押了這個王華,可就在兩天前,這個王華離奇死在了獄中!
趙寶珠睜大了眼睛,倒吸了一口涼氣。
“他被一刀封喉,兇手是誰尚未可知。”常守洸皺著眉,手在空中晃了晃:“當然,你知道那些人會怎么說——”
“他們會說人是少爺殺的!壁w寶珠喃喃道。
這個「王華」只是幕后之人立起來的一個靶子,他自己都未必知道自己在說什么,而那些幕后之人利用他將謠言散布開來,便到了卸磨殺驢的時候了。沒了人證,這些指控便沒了證偽的渠道,若是尋常的案子倒也罷了,可此事事關當年幾乎血洗了半個嶺南官場的太子失蹤一案,還涉及到了皇嗣。這些事一旦傳到京城,就算是元治帝并不相信,他也必定得著手查證——
眾口鑠金,積毀銷骨。
聽到這兒,趙寶珠已經什么都明白了。這是一條專門沖著葉京華來得毒計!
第138章 分析
趙寶珠沉默下來。
常守洸和王瑜仁對視一眼,彼此都不知該說什么。王瑜仁擔憂地看著趙寶珠低著頭,抿了抿唇,不知如何安慰,只得干巴巴道:
“大人,您別太著急了,一定會有辦法的!
那辦法是什么,其實他自己也說不上來,所以王瑜仁的安慰顯得尤其蒼白。
此事事發得太突然,誰都沒想到太子都回京了這么久,四年前的舊案還能被翻出來,葉家恐怕也沒有準備。而且葉京華是被錦衣衛抓去的,那豈不是要下詔獄?進了那種地方,即便是葉相出面,想要撈出來也是難上加難。
王瑜仁覺得有些難過。雖然王家從始至終都是太子一黨,他也確實暗地里覺得葉京華近日來的動作十分出格,可眼見趙寶珠這么難過,他也跟著覺得這件事未免做的有些太過了。
謀害皇嗣,還是儲君,加上黨爭,背后之人顯然是沖著弄死葉京華去的。
王瑜仁看著垂著頭,顯得十分頹喪的趙寶珠,擔憂道:“大人……喝點水吧,到底還是自己的身子重要啊!
他看著趙寶珠這個樣子,還是覺得不妥當,要不還是去找個大夫來吧?
然而就在此時,趙寶珠抬起了頭,看向王瑜仁,朝他輕輕笑了笑:“謝謝你,瑜仁!
王瑜仁對上他的目光,驀得一怔。趙寶珠的眼圈還是有些紅,但目光卻是精亮的,神情中并沒有他想象的失魂落魄。
“常兄!壁w寶珠對他說了一句話,就轉向了常守洸:“當年征討撣國之戰,常老將軍為主帥,當年他可有說過什么?”
常守洸蹙著眉,搖了搖頭:“當年我還在國子監內讀書,爺爺領兵到嶺南時還傳回過家書,但等到抵達撣國戰場就再沒有音訊了!彼戳搜圳w寶珠,又補充了一句:“那些家書中并沒有提及什么叛軍,也未說過軍報泄露!
“現在正有衙門的人在常府搜查,”常守洸往椅背上靠了靠,手搭在膝蓋上。平心而論,他其實也并不相信這些流言,若真有叛徒出賣軍情,那軍報早就送到京城了。就算是戰況傾覆之下沒來得及傳出去,也總是有痕跡的,不會等到現在才忽然爆出來,他安慰趙寶珠道:“你別急,陛下定會將此事查清楚的!
趙寶珠聽了,點了點頭,抬起頭看著二人道:“常兄,瑜仁,謝謝你們來告訴我這些。今日之恩,我沒齒難忘!
說罷,他便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王瑜仁見狀一愣,見趙寶珠要往屋外走,不覺跟上一步:“大人,您這是要去哪啊?”
趙寶珠腳步未停,偏過頭:“去葉家!
他口中的這個’葉家’,自然是指葉相所在的本家。
王瑜仁聞言大駭,急忙上前攔住趙寶珠:“大人,現在葉家可去不得。 彼绷,聲音都抬高了不少:“葉二公子剛剛被抓走,現在情況尚且不明,大人若是這時候去葉家,往后萬一有什么不好一定會受牽連的!”
王瑜仁這么急忙趕過來,一是想將消息告訴趙寶珠,二就是怕他在這么敏感的時候輕舉妄動,被牽連了進去。趙寶珠心太實了,雖然他昨日也委婉地提過了,可趙寶珠似是也沒聽進去。王瑜仁覺得自己這個上官就是心太好了,且不了解官場之險惡,若是真因這事遭了難,那也太冤枉了!
被人攔住,趙寶珠腳步一頓,抬眼看向王瑜仁漲得通紅的臉,有些無奈道:“瑜仁,你先讓開!
王瑜仁急了,攔在他身前不肯讓開:“大人,你真的不能去!”王瑜仁急得滿頭大汗,急得有些口不擇言起來:“陛下如今下令徹查此事,卻還不知幕后是誰指示。若、若這是東宮的意思——”
在王瑜仁看來,葉京華再厲害,也是斗不過太子的。太子乃天下正統,往后要繼承大位的新君,若真是他著手要以此事徹底除掉葉家與五皇子一脈,那趙寶珠再怎么努力都是沒用的。若他現在摻和進去,被打成葉家一黨一同清算,那就真是萬劫不復了。
然而王瑜仁還未來得及將話說完,趙寶珠忽然抬起眼,神色驟然變得冰寒:“若此事真是太子所為——”趙寶珠眸若寒冰,嘴唇輕啟:“用如此陰毒詭計坑害臣子,那他根本就不配為君!
王瑜仁驟然被震懾得僵在原地,張大了嘴說不出話來。
言罷,趙寶珠未再多說,繞過王瑜仁便往府門外去了。
王瑜仁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門外,許久都說不出話來。后頭坐著的常守洸見狀嘆了口氣,站起來走到王瑜仁身邊,安撫般地拍了拍少年的肩膀:
“行了,就隨他去吧!背J貨部聪蜷T口,道:“人家兩口子,感情那么好,他怎么可能放得下葉家不管!
王瑜仁還未從方才的震驚中緩過神來,又遭雷擊,用最大的力氣猛地轉過頭:“什、什么?!”
他抖著唇瓣道:“他、他們不是好友嗎?”
他是覺得趙、葉二人的關系有點太好了!說是兩肋插刀都不為過!他以為只是趙寶珠一片丹心,待朋友才會如此親近,沒想到——
在巨大的震驚下,王瑜仁的目光都有些散了。
常守洸有些訝意地挑了挑眉:“你不知道?你不是和葉家那個庶子走得近嗎?”
王瑜仁氣不打一處來:“喬筠是最不喜嚼舌根的人!他怎么會擅自說兄長的私事給我聽——”
常守洸聞言’哦’了一聲,有點尷尬自己一時說漏了嘴:“算了,那你就當我沒說過吧!闭f罷還狀似不經意地道:“今日寶珠震驚太過,說的話我們兩個聽聽就算了,別當真!
王瑜仁自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撇了撇嘴,低下頭悶悶道:“我知道!边^了一會兒,又有些孩子氣地道:“我是不會背叛趙大人的!
常守洸聞言失笑,得,算是他白操心。他看了眼王瑜仁,有些感慨,心道趙寶珠這么個性子剛直之人,倒是很能得人心,倒也是件奇事。
·
趙寶珠火急火燎地趕到了葉府。下人看見他的馬車,立即擁上來將他迎了進去,待到了屋內,趙寶珠隔著層層下人,一眼就望見了伏在美人榻上飲泣的葉夫人,一個著鵝黃色衣裙的年輕婦人正坐在旁邊,也正捏著帕子哭泣,正是葉宴真的夫人姜氏。
“夫人!”趙寶珠趕忙上前去。
葉夫人聽到他的聲音,猛地抬起頭來,眼淚一下子就流了下來,張開嘴卻說不出話。
趙寶珠立馬上前去扶住她:“夫人,我來遲了。”
葉夫人一見著他,仿佛找著了主心骨似得:“寶珠,你可知卿兒被衙門抓去了?”
趙寶珠嚴肅地點了點頭:“錦衣衛就是在我眼前抓的人!
這話聽在葉夫人和姜氏二人耳中,不亞于晴天霹靂。葉夫人登時覺得眼前天旋地轉,眼前一黑就要暈過去,幸好旁邊伺候的明倩眼疾手快,沖上去一邊掐住葉夫人的人中一邊往她嘴里灌參湯:
“夫人,夫人您可振作些。
趙寶珠一看也嚇了一跳,急忙道:”夫人莫慌,此事還有回旋的余地,您別著急!
葉夫人堪堪順過一口氣來,眼淚便奪眶而出:“我這是做了什么傷天害理的事,讓老祖宗如此對我,我可憐的卿兒——”她一邊哭,一邊指著四周戰戰兢兢的下人:“真兒和那個老不死的都哪里去了?非要等卿兒下了詔獄他們才肯來嗎?!”
下人被嚇得不行,當即跪的跪,出去找人的招人。姜氏在旁邊勸道:“夫人,老爺和大少爺必定是在外頭托人打探消息呢,說不準過一會兒就來了——”
也是正好,她話音剛落,葉相就從外頭大步走了進來。他神色沉肅,走得很急,步子也邁得很大,身上的紫色官袍隨著步子晃動。一進屋內,先是看向了葉夫人,見她滿臉蒼白,妝容褪掉大半的模樣,蹙了蹙眉:
“在小輩面前,哭哭啼啼得像什么樣子?
葉夫人一聽,當即哭得更厲害了:“我怎么就不能哭了?!我兒子都要下詔獄了,你還不許我哭——”
葉執倫皺著眉,揮開官袍的下擺在一旁坐下來,開口便道:“他在北鎮府司關著,不會下詔獄。”
此言一出,葉夫人的話頭一頓,接著神情驟然一喜:“真的?”
趙寶珠也是謹慎一振,轉頭激動地看向葉執倫。
葉執倫看了葉夫人一眼:“我騙你做什么。”遂看向趙寶珠,手指在矮桌上敲了敲:“聽聞錦衣衛拿人的時候你也在場:
趙寶珠立即道:“回宰相大人,是!
葉執倫聽了,略頓了頓,面上看不出什么神色,看著趙寶珠道:“此事,你怎么看?”
趙寶珠聞言,略微思索了一瞬,也未藏著掖著,直接說出了結論:
“下官以為,陛下定然不會輕信此等荒謬流言,下令將少爺拘束起來,應該是由于此事涉及太子,陛下需在百官前做出徹查的態度,并不等于陛下真的相信少爺與當年太子失蹤一事相關!
聞言,葉夫人和姜氏都齊齊看向趙寶珠,很是驚訝他能說出這么一番話來。
葉執倫聽了,也沒說什么,只是問:“這些,你是如何得知的?”
趙寶珠想了想,道:“若陛下真是相信了流言,認為當年太子失蹤是少爺從中作梗,以陛下對太子殿下的看重,必定會盛怒非常。若陛下真想治少爺的罪,上朝的時候當著百官的面將少爺拿下豈不更好?陛下刻意派錦衣衛在清晨將少爺帶走,細細想來,未嘗不是在顧忌少爺的名聲。”
趙寶珠其實一開始這么說也是憑借直覺,可待他冷靜下來,細細將早晨發生的事情想了一遍,越想便越是覺得此事另有蹊蹺:
“還有一事,”趙寶珠道:“錦衣衛竟然沒有圣旨,只是憑了口諭將少爺抓走,由此也可見陛下對此事并不確信——”
趙寶珠說著抬起頭,看向葉執倫道:“如今宰相大人說少爺并沒有被押送招獄,便更能佐證下官之鄙見了,可見陛下并不想懲處少爺,至多算是在案子尚未查明之前將少爺收監罷了。”
趙寶珠對自己判斷很有信心,雙眸炯炯地看向葉執倫。
葉執倫聽了,神情沒什么變化,卻是贊許地點了點頭:“說得不錯!
這是肯定他的意思了。趙寶珠見葉相的判斷與自己一樣,長長地舒了口氣,心里像是有了根定海神針。旁邊的葉夫人與姜氏也跟著松了口氣,葉夫人捏緊了手絹,眉眼中露出喜色,期翼地看向兩人:
“這么說,待案子查清,卿兒便無事了?”
聞言,趙寶珠神色一頓,看向葉執倫。葉執倫也看了他一眼,兩相對視,趙寶珠便知道葉執倫也知曉那個王華已然身死監中的。葉執倫只是短暫地看了他一眼,便偏過目光,對葉夫人道:“或是找到證據證實此事確是流言,”葉執倫沉聲道:“或者,就是讓幕后之人認罪。”
葉夫人聽了,登時冷笑了一聲:“那必定只有查明案子這一條路可走了!彼托Φ溃骸澳缓笾诉能是誰?必定是太子!難不成我們還能讓儲君認罪?”
聞言,葉執倫和趙寶珠都齊齊看向葉夫人。趙寶珠見她一臉篤定,微微皺了皺眉,看來葉夫人是已篤定此事乃太子所為,但是——
趙寶珠皺了皺眉,他總覺得此事不像是太子會做出來的。就算將人品排除不論,這件事也太過粗率,且漏洞頗多,顯得十分急躁——
就在他猶疑之時,葉相直接道:“這事不像是太子的手筆!
葉夫人聞言一愣,接著緊皺起眉心:“怎么會不是他?還能有誰?!”
葉相沉默片刻,搖了搖頭,卻并未說什么,只是道:“這件事,你先不要和娘娘說!边@個’娘娘’自然是指的宮中的宸貴妃。
葉夫人聞言一愣,接著道:“這么大的事……我已去了信到宮里了啊!
葉執倫聽了,登時皺起眉:“什么?”
葉夫人見他變了臉色,有*些心虛,低聲道:“卿兒出了這么大的事,我這不是著急嗎,還以為陛下真要將他下詔獄呢——”
若真是出了事,除開葉相外能幫到葉京華的也只有宮里的宸貴妃了。所以葉夫人聽聞自家兒子被錦衣衛抓了去,也是動用了自己能想到的一切方法,當即就送了信到宮中去。
葉執倫聞言,略微想了想,道:“也罷,說了就說了!
他說著,從座上站起來向外走。在經過趙寶珠之時,腳步略微停了停:“以后在家里就不必尊稱了,“而后又轉向葉夫人,聲音緩和了些:“你也累了,別把小輩拘在這兒,回去休息吧!苯又蛩藕蛟谌~夫人身側的明倩道:“還不伺候你們夫人梳洗,頭發都散了!
說完他抬腳便走了。葉夫人抬手撫了撫發髻,這才發覺腦后的一根金釵已然松了,登時有些臉紅,頗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趙寶珠一眼。趙寶珠心領神會,葉執倫走了,他一個男人也不好再留在這兒:
“夫人……大、大嫂切莫太過傷懷,此事我們都會想辦法的!彼参苛藘扇藥拙,便俯身告辭。葉夫人用絲絹按了按眼角的淚水,一路將他送到門口,握著趙寶珠的手道:“好孩子,今日真是難為你了,也嚇壞你了吧?”
她注意到了趙寶珠剛進來時略紅的眼尾,小兩口感情那么好,看著葉京華當著他的面兒被抓走,趙寶珠心里還不知多么難受呢。這種時候,換作個品格壞些的早不知躲開到什么地方去了,趙寶珠不僅還愿意上葉家的門,還這么幫他們,葉夫人心里很是感激,情到深處,甚至道:
“我那個不省心的兒子能遇著你,也算是他們葉家祖輩積攢下來的福氣了——“
趙寶珠嚇了一大跳,哪里敢認這個話,左右推辭著好不容易將葉夫人哄回去,待自己回到趙府,已然是日近黃昏。
常守洸和王瑜仁不知什么時候已經離開了。兩人走之前還叫來了大夫,吩咐他一定要等趙寶珠回來了再走。在大夫的再三請求下,趙寶珠讓他開了幾副安神的藥,便將人打發走了。
過了一會兒,阿隆端著按照方子熬好了的藥來,便見趙寶珠站在桌案前,正眉頭緊鎖低著頭提筆寫著什么。
阿隆小心地靠近,道:“老爺,先將大夫開的藥喝了吧!
趙寶珠頭也不抬地道:“先放著!
在這個時候,阿隆也不敢說話,小心地將藥碗放下,伸著頭看了眼趙寶珠正在寫的東西。他最近正在學識字,依稀看懂趙寶珠是在給誰寫信,便問道:“老爺,你這是再給誰寫信啊?”
趙寶珠將他當半個弟弟,有什么事一向不瞞著阿隆,轉頭正要回答他,便忽然聽到門外傳來宮里內監特有的尖細聲音:“太子殿下駕到——”
一時間屋里的兩個人都愣住了,還沒等他反應過來,一個高大的人影浮現在了紙窗上。下一刻,大門被推開來,燭光下出現了太子的面孔。
他像是匆匆趕來,身上還穿著赤色云錦盤龍太子朝服,微微蹙著眉頭,一進來目光就落在了趙寶珠身上。
趙寶珠幾乎是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面上立即浮現出警惕的神色。
太子什么話都還沒來得及說,就驟然愣住了,隨即停住了腳步。
第139章 夜色
阿隆也被嚇了一跳。
太子身量本就高,在門口站著幾乎擋住了大半的月光,身后呼啦啦地跟了一票內監侍衛,像是要來上門踢館的一樣,他又后知后覺地意識到這是當朝太子,手上驀得一松。
“啪!”
隨著一聲脆響,白瓷水壺摔在地上,登時四分五裂。
尖利的聲音打破了屋內的凝滯,趙寶珠回過神,轉過頭看向阿隆,見小孩滿臉蒼白的樣子,開口道:“阿隆,你先出去吧!
隨后他整了整神色,轉過身,向站在門口的太子俯下身:“殿下大駕光臨,微臣有失遠迎!
言罷,他頓住,抬頭瞥了眼太子的臉色。見他站在門口沒有說話,抿了抿唇,將身子俯得更低了些:
“臣府上的下人行為粗率,沖撞了殿下——”
“行了!
太子忽然打斷了他的話,向前走了幾步,用雙手扶起趙寶珠:
“是孤來得太倉促了。”他的聲音有些沉,道:“不用跟孤道歉!
聞言,趙寶珠心下微微一松,順著他的力道直起身,抬眼看向太子:“謝殿下恕罪!
太子垂著眼,呼吸微微一滯。現在他們的距離近了些,在屋內明亮的燈光下,趙寶珠臉上刻意掩飾的防備無所遁形。
小寶一向是個率真正直,從來都不會撒謊的好孩子。雖然在出仕學了些禮數,舉手投足也成熟了些,可真要有什么,還是全寫在臉上。
太子感覺自己的心克制不住地往下沉,像吃了塊生鐵在胃里,他沉默了片刻,才從喉嚨里擠出兩個字:“無礙。”
而后,他仿佛掩飾般地偏過頭,對身后的人道:“快把這里收拾了!
一票內監頓時從他身后涌入,速速將地上灑落的水和碎瓷片收拾了。一片兵荒馬亂中,趙寶珠趁機回過頭對阿隆快速道:“你先出去!
“可是——”阿隆有些遲疑地看了眼太子,他雖然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么,卻也知道如今太子是他們家老爺的「敵人」。他害怕太子對趙寶珠不利,因此賴著不愿意走。
“聽話,先出去!壁w寶珠低聲道。
阿隆無法,只好磨磨蹭蹭地走了出去。內監們收拾好滿地的碎瓷片,也退了出去,屋里登時只剩下了趙寶珠與太子兩人。
輕柔的燭光撒在屋中,地面上映出兩個人的倒影。
趙寶珠驟然見到太子,心緒很是復雜,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而太子不知為何,也保持著沉默,神情看著還有些怔愣。
隔了片刻,趙寶珠看了他一眼,只好主動開口道:“太子殿下請坐!
聞言,太子才有了動作,順著趙寶珠的手勢走到一旁的茶座上坐下,然后又不說話了。
趙寶珠也走過坐了下來,好半會兒也沒聽到太子說話,他有些坐立不安,只好又站起來道:“殿下喝什么茶?”
太子聞言抬起頭,看向趙寶珠,微微蹙起眉剛想說什么,余光里忽然看見了一旁桌子上面放著的藥碗。
“……你病了?”太子看著那碗已沒了熱氣的神色藥汁,道。
趙寶珠這才注意到那碗藥,’啊’了一聲后道:“沒有,那只是安神藥。”
“安神藥?”太子聽了,放在膝蓋上手小指微微一蜷,回過目光看向趙寶珠,唇線微微抿緊。趙寶珠看著他,竟然從太子的面上看出了些許緊張的神色。讓趙寶珠想起有一次秋收之時,’鐵牛哥’應某個鄰家小孩的要求將他抱起來扔進了秋收后蓬松的稻草堆里,但是小孩子太輕太軟,一下子就整個沒入的稻草之中。鐵牛哥費勁將哭得很大聲的小孩從稻草堆里扒拉出來的時候,臉上就是這樣緊張又有些愧疚的神色。
但是那樣的神色很快從太子面上消失了,男子濃眉下壓,略微濃重的陰影落在眼眶上:“寶珠,我來是想和你說明白一件事。”他正色道:“京華的事情不是我做的。”
趙寶珠驟然愣住,迎上了太子嚴肅的目光:“不是我設計陷害的他!
太子自己也是今天才得知的消息。
今日清晨,天才微微泛起魚肚白,元治帝就把他叫到了養心殿。太子匆匆趕了過去,便見元治帝已經端坐在了書案后頭,正在疾筆寫著什么。
太子道:“父皇,這么早,是有什么急事嗎?”
元治帝這才抬眼看他。那目光讓太子下意識地覺得有些不對,但是又說不出是哪里不對。元治帝很快就再此垂下了眼,一邊處理公務一邊問:
“你最近和慧卿怎么了?”
太子一愣,遂微笑道:“父皇為什么這么問?”
“朕看著,覺得你們似乎沒有以往那么親近了,還多有爭執!痹蔚蹧]有抬頭看他,手下動作不停地問,似乎只是個關心兒子的父親隨口關心一句。
太子沉默了一瞬,額角微微泌出冷汗。若元治帝已經知道了他私底下做的事,那這就是試探。又或者——
“是嗎?”太子聽見自己答道:“若不是父皇提起,兒臣還沒意識到呢。近日來事務繁忙,似乎確實很久沒和京華好好聚過了。”
聽了這話,元治帝沒說什么,只是抬眸看了他一眼,復又低下頭:“你回去吧!
太子只得退下,待出了殿外,才回頭看了看養心殿的牌匾,略略蹙起眉。這么早叫他來,就是為了問這個?太子下意識地覺得有些不對,可從元治帝身上又沒能看出什么異常。
然而很快,消息就傳到了他的耳朵里。
內監先是告訴了他元治帝在清晨派出了錦衣衛將葉京華抓了起來,又告訴了他嶺南五管都督報上來的情況。
“什么?!”太子緊皺起眉頭:“簡直是一派胡言,這是誰傳出來的?“
內監嚅喏著報出了張華的姓名,太子連聽都沒聽說過此人,眉頭登時蹙得更緊。但是他到底是個從小浸淫在官場中的儲君,很快就想通了這是怎么一回事——
定是不知哪個下面的人真以為葉京華是要扶持五皇子跟他爭儲,擅自出的歪主意。
太子驟然心中一沉,驟然抬眸看向養心殿的方向——今晨元治帝叫他處,難道是為了這件事?
然而還沒等他來得及多想,后楚午、言林兩個人找了過來。太子才從他們處得知葉京華是在趙寶珠跟前被錦衣衛抓走的,接著趙寶珠便派他們進宮來詢問情況。一切發生得太快,太子無從反應,第一個出現在腦中的念頭是,趙寶珠定然是誤會他了,這才會急匆匆派楚午言林兩個人來問。
所以他才匆匆出了宮,趁黃昏降臨前來到了趙府。
“這件事太突然,我也是才知道。”他直視著趙寶珠的雙眼,認真道:“但我可以向你保證,這件事和我一點關系也沒有!
趙寶珠還站在太子身前,聽了這番話,許久都沒有說話。
片刻后,他才有了反應,垂下眼點了點頭:“臣明白了,多謝太子殿下告知!彪S即略微偏過頭去,問道:“殿下想喝什么茶?”
太子驟然一愣,似乎是很驚訝他的反應是這樣的,而后他又似明白了什么,眉梢猛地一跳:“你不信我?”
趙寶珠沒說話,只是將臉偏得更開了些,回避了太子的目光,側臉到下頜繃出有些倔強的弧度。
見他默認,太子猛地皺起眉頭,張了張嘴:“你——”他想說什么,又咽了回去,低頭有些苦惱地捏了捏眉心:“是不是他跟你說什么了?”
這個「他」自然指的是葉京華。
趙寶珠呼吸一滯,遂猛地抬起頭看向太子,目光中帶著他自己都沒意識到的冷厲。
看見他的神色,太子又是一愣。
“……少爺什么也沒和我說。”趙寶珠盯著太子,胸膛克制地起伏了兩下,從嗓子里擠出來一句話:“他什么都沒來得及說就被錦衣衛抓走了。”
太子清晰地感覺到了趙寶珠對他釋放的怒意,一時間啞口無言,怔愣地看著趙寶珠。
趙寶珠的睫羽顫動了兩下,垂下眼,抿了抿唇,轉身要去拿桌上的茶壺:“我去給殿下泡茶!
然而正當他轉過身,一只手忽然伸過來抓住了他的手臂:
“等等——”太子趨向前來,動作有些急躁地拉住他:“寶珠,你為什么不信我?”
趙寶珠被他拉的一個趔趄,堪堪穩住身形后,回過頭看了太子一眼,低下頭:“……我沒有不信太子殿下!
“撒謊,你分明就不信!碧幼ブ,讓趙寶珠面相自己,略微俯下身讓兩人的目光持平:“寶珠,難道你還信不過我的為人嗎?嗯?”
趙寶珠咬緊了嘴唇,死死低著頭不愿意抬起來:“微臣不敢!
太子覺得他這種恭敬的樣子分外刺眼,少年每稱呼一次’微臣’都像是在他心上刺了一刀。他有些急了,伸出手捧住了趙寶珠的臉頰,強迫他抬起頭來:
“寶珠,好好看著我!碧泳o皺著眉,看著趙寶珠微微睜大啊眼睛:“你不要對我這么恭敬,這兒只有我們兩個人——”
他放軟了聲音,幾乎是有些懇切地說:“你要是還想叫我鐵牛哥也好啊,我們就像以前那樣相處,好嗎?”
趙寶珠看著眼前的太子,微微張大了嘴,滿眼驚訝。
他敏銳地從太子身上感受到了一絲說不出的怪異,猛地打了個寒顫,雙手用力推開了太子。太子毫無防備地被推開,生生后退了幾步,后腰撞上矮桌發出了一聲悶響。
屋外立即傳來阿隆擔憂的聲音:“老爺,怎么了?”
連同這內監們焦急的呼喊:“殿下,可需要奴才們進來?”
“無礙。”太子向后撐住桌角,抬頭朗聲道:“沒什么大事,不必進來,都在外面等著!
窗戶上的人影這才緩緩退開來。
趙寶珠站在原地,胸膛劇烈地上下起伏,臉色有些微微發白地看著太子。太子轉向他,蹙了蹙眉,他實在無法理解趙寶珠今夜的表現,少年的所有反應都在他的意料之外。他抿緊了唇,直起身,沒有再上前:
“……寶珠,你今日到底是怎么了?”太子低垂下眉眼,溫聲道:“是不是身上不好?我叫太醫來給你把把脈!
趙寶珠看著他,神情漸漸平復下來,盯著太子看了半晌,搖了搖頭:
“微臣無礙!
他看著太子,忽然恢復了平靜,眸子在燭火的照映下透出幾分冰冷來:
“太子殿下的話,臣不是不信,只是不想沖撞殿下,故而方才沒有言明罷了!彼敝蓖蛱,一字一句地道:“這件事,真的和殿下一點關系都沒有嗎?”
太子聞言,呼吸微微一滯。趙寶珠神色未變,接著說下起:
“如此荒謬的流言,涉及當年撣國一戰,非閑雜人等所能籌謀,且其述甚細,其目地十分明顯,這些——太子殿下都是知道的吧?”
太子竟然在趙寶珠坦蕩的目光下有種被刺痛的錯覺。
他眉眼微微一動,沉默了片刻,抬手揉了揉眉心,道:
“……也不能算毫無關聯——”太子頓了頓,皺起眉,聲音低下去:“這應該是下面不知哪個不長眼的擅自做的。嶺南消息也是今日才傳進宮里的,孤確實毫不知情——”
“那現在殿下最該做的是找出那幕后之人,不是嗎?”
趙寶珠直接打斷了太子的話,道:
“撣國一戰,乃殿下親臨,就更應當知道根本沒有所謂的軍報泄露一事,葉家也未曾參與其中。那幕后之人散布如此荒謬之流言,一是擾亂朝綱,二害無辜臣子蒙冤入獄,三來也傷及了當年于撣國戰死沙場的兵士之顏面!
“殿下乃太子,擔一國之社稷,有協理國事,統管百官之職。”
趙寶珠清澈而堅定的目光中倒映出太子愕然的面孔,冷靜道:
“向陛下闡明此事,找出殿下麾下那膽敢傳出此等謠言的小人,平反冤獄,整肅朝綱,才是殿下該行之事!
第140章 萬里來援
太子許久都沒有說出話來。今夜,他臉上數次浮現出過怔愣的神情,但沒有哪一次如同這回一般鮮明。
他仿佛被人迎頭痛擊,神情中有茫然,接著浮現出一閃而逝的無措。
但他很快繃緊了神色,朝趙寶珠的方向邁出一步,略微垂下眼:“……可,我只是不想讓你誤會。”
趙寶珠一步不退,抬頭道:“臣沒有什么可誤會的。天下諸事皆應由圣上裁決,若是殿下能協助陛下查清此事,臣早晚都會得知真相!
太子無言以對。他看著趙寶珠,能感覺到兩人之間已經升起了一面厚厚的屏障,若說先前趙寶珠還對他有三分親近,如今連這三分也無了。
到底是怎么就走到了今天這個地步,太子心中罕見地升出深深的挫敗感。是因為他出手阻撓了葉京華?是因為寶珠已經徹底被那人迷惑了?明明已經說清楚了這件事不是他做的,為什么寶珠還對他如此防備?
太子心下一沉,再一沉,他看著趙寶珠,還是他熟悉的、白皙而清秀的面孔,而太子卻清晰地意識到趙寶珠已經完全脫離了他的掌控。
趙寶珠低下頭,抿了抿唇,低聲道:
“殿下以往對臣的恩情,臣都記在心里,若是沒有殿下,微臣恐怕一輩子也沒有機會離開老家,更別提像如今這般為朝廷效力——”
說到這,趙寶珠頓了頓,接著抬起頭目光坦然地看向太子:
“臣……臣不知道殿下想要的是什么,但是如今臣能給殿下的,只有作為臣子對君上的一顆忠心。”
太子聞言,心下巨震。趙寶珠的目光仿佛照亮了他內心最深處的那一點黑影,讓他的任何想法都無所遁形。
他看著面前神色驟變的男人道:
“殿下是儲君,臣如何效忠陛下,將來便會如何效忠殿下,為殿下效犬馬之勞。往后殿下會有許多子嗣,待殿下的皇子登基,臣也會像輔佐殿下那樣為殿下的子嗣效力!
趙寶珠的雙眼在燭火下閃著微光,目光真摯而熾烈:
“臣絕不會背叛殿下,絕不會做那口腹蜜劍,挾勢弄權的小人!
趙寶珠極認真地看著太子:
“而殿下也不會做那因私情而誤國事的昏君,是嗎?”
京城夜已經深了。趙府窗外不知何時下起了小雨。秋雨細密而連綿,輕柔地從屋檐落下,發出低緩的聲響,然而聽在太子耳中卻宛若疾風驟雨般嗡嗡作響。
他看著趙寶珠的面孔,忽然遍體發寒——他已失去了趙寶珠對他的親近,而此刻,他就要連寶珠作為臣子對君主的信任與認可都快要失去了。
而他直覺,后者的后果會比前者更加讓他難以承受。
此時,內監仿佛害怕驚擾了什么般,虛弱而猶豫的聲音穿過雨幕而來:“……殿下,宮門快下鑰了。”
·
太子離開了。
一票人呼啦啦地穿過雨幕,如同來時一般急促。
趙寶珠站在門口,看著太子高大寬闊的背影,大步流星地走出府外,一個小太監跑在后頭試圖為他撐傘,卻怎么也追不上。
“老爺,外頭涼呢。”阿隆拿出一件大襖給趙寶珠披上,勸道:“快回屋里吧!
趙寶珠聞言,點了點頭,收回了投向府門口的目光,轉身走進屋內。
阿隆看了看離開的太子儀仗,又看了看神色平靜的趙寶珠,小聲湊過去道:“老爺,壞蛋太子剛剛跟你說什么了?”
趙寶珠聞言,猛地回過頭:“你說什么胡話!”他伸出手,狠狠揪住了阿隆的耳朵:“那可是太子殿下!而且殿下不是壞蛋!”
阿隆’唉喲’’唉喲’地叫著,一邊朝趙寶珠討饒道:“老爺饒了我這一回吧!”待趙寶珠放開手,阿隆有些委屈地揉著自己的耳朵,道:“可是……太子一直跟我們做對……而且葉大人還被抓走了——”
“……”趙寶珠頓了頓,道:“我想,他只是一時沒有想明白罷了。”
趙寶珠回過頭,揉了揉阿隆的頭發:
“人非圣賢,孰能無過?太子是仁厚良善的人,此次后,我相信他會明白的!
·
太子一行終是在宮門下鑰之前回到了皇宮。
深深夜幕下,宮廷的紅墻沒入黑暗中,只有一盞盞宮燈燭光照亮前路。宮闕連綿的黑影如同巨獸,在夜色中浮動。太子疾步而行,周遭的宮人紛紛下跪讓路,薔薇紅的裙擺如花瓣般撒開,染出一道通往宮廷最中心的道路。
小太監踉踉蹌蹌地跟在大步流星太子身邊,只能堪堪看見他緊繃的下頜,緊張地問:“太、太子殿下——你這是要去哪?”
太子腳步未停,一滴雨水自頰側滑下:“去見父皇。”
小太監心里咯噔一下,急忙加快了步伐跟上太子:“殿下、殿下,您就算要去見也先換身衣服才是啊,這都濕了——”
聞言,太子的腳步微微一頓,然而就在此時,一個著月白宮裝的窈窕身影忽然從街角閃出。宸貴妃氣勢美艷的面孔自黑暗中浮現,身后跟著一票太監宮女,素白帶金邊的廣袖如云般翻涌,氣勢洶洶地朝太子走來。
太子蹙了蹙眉,到底是停下了腳步。然而還沒等他開口,宸貴妃便逼近,美眸中閃過寒光,朝太子高高舉起右手,竟然就這么一巴掌扇了下來!
太子感到了什么,及時向后一躲。
他周邊的侍從都驚呆了,頓了一瞬才齊齊撲上去,攔在太子之前:“貴、貴妃娘娘!您這是干什么啊——”
宸貴妃怒發沖冠,銀牙齒咬著朱紅的嘴唇:“你們是什么東西,也敢來攔著本宮?!”她怒目圓瞪,厲喝道:“都給本宮滾開!本宮是他的庶母,這就是他對長輩的態度嗎?”
周遭的宮人被她之盛怒震懾,略微怔愣了一瞬,宸貴妃抓住機會,猛地撲向太子。
太子被她推地倒退了半步,略微蹙著眉看著宸貴妃。宸貴妃抬手用染著赤紅蔻丹的手指指著太子的鼻子罵道:
“你、你個無恥小人!到底要害我葉家到什么地步才罷休——?!”
宸貴妃氣得渾身發抖,又要上去廝打太子,就在這時,五皇子從她身后趕上來,一把抱住了宸貴妃的腰:“母妃,快住手!”
元治帝也從后頭走上來,看了眼面前的亂像,立即皺起眉:“都在干什么?亂糟糟的!彼淅淦沉搜鬯藕蛟阱焚F妃周圍的宮人:“你們都是死人嗎?還不快將貴妃扶下去!”
宸貴妃身后的宮女這才反應過來,跟著一擁而上,與五皇子一起攔著宸貴妃:“貴妃,時候不早了,快回宮吧!薄
“娘娘,外頭下著雨呢,您的袍子都濕了——”
宸貴妃寡不敵眾,不得不在眾人的簇擁下轉過了身,經過元治帝的時候不禁氣候了臉,瞪著他,又回頭看了看默不作聲的太子,氣急敗壞道:“你們欺人太甚!”
罵人也罵不出個好歹來,五皇子在一旁苦著臉勸:“母妃,您別著急,我們先回宮去——”
好不容易,眾人才勸住了宸貴妃,一群人浩浩蕩蕩地走出巷道,朝雍粹宮去了。離開前,五皇子回過頭,瞥了眼相對站在宮燈下的太子與元治帝,嘆了口氣,便轉頭跟上了宸貴妃。
宮墻內再次安靜下來。
元治帝雙手背在身后,回頭看向沉默的太子,夏內監在他身后舉著傘,絲毫不敢抬頭看兩位主子的臉色。
太子站在原地,身上的袍子已被浸濕大半,水滴正不斷在下頜聚集,往下低落。
片刻后,他抬腳走進,略微挑起眉,冷聲道:“去趙府了?”
太子呼吸驟然一滯,不可置信地抬頭看向元治帝。
元治帝無聲地冷笑一聲,上下掃了他一眼:“做出這幅樣子要給誰看?”他嫌惡地扭過頭,道:“——無事就回你的東宮去,別在這兒礙朕的眼!
聽到皇帝的話,站在一旁伺候的夏內監都心中一跳——皇帝平日里可曾與太子說過這樣重的話啊?更別此次歸朝之后,元治帝對太子一直很好——難道如今是厭棄了不成?
然而就在元治帝要轉身離開之時,太子忽然出聲:
“父皇。”他道:“兒臣有事要稟報。”
太子最終跟著元治帝進了御書房,小半個時辰后,太子獨自走了出來。
元治帝坐在書案后,看著他離去的背影,眸中神色淡淡。夏內監小心地抬起眼,看了看元治帝的面色,心下也有些拿不準皇帝現在是個什么意思。
只見他抱著雙臂沉默了半晌后,低低哼了一聲:
“還算是沒糊涂到底。”
·
次日清晨,在葉京華被錦衣衛抓住下獄的消息傳遍了京城的同時,太子忽然親自站了出來,向天下臣民澄清當日撣國一戰并無所謂叛軍之事,并承諾要將幕后散布謠言之人繩之以法。
有太子出面作保,留言不攻自破,朝堂上先前沸騰的各種猜疑為之一清。特別是先前以為黨爭在即,正忙不迭選邊站位的官員們都被打了個措手不及,看著太子親筆的制書目瞪口呆——兩黨不都已經打起來了嗎?怎么太子殿下又忽然跳出來為葉京華說話了?
然而,雖然有太子出面,葉京華身上的罪名已經洗清了七成,人卻還被關在北鎮府司里頭,需待事情徹底查清才能由元治帝下詔放出,不過北鎮府司倒是許了葉家人送些東西進去。葉夫人一早就拿了衣物吃食去了北鎮府司衙門,本想看看葉京華怎么樣了,卻北錦衣衛毫不留情地攔了回來,回府后又哭了一場。
“也不知卿兒在里頭凍著了沒有、又餓著了沒有?”葉夫人止不住地流淚:“北鎮府司能有什么好東西?若是病了怎么好——”
趙寶珠在一旁聽得也是直皺眉,想起這幾天是一場秋雨一場涼,葉京華孤零零地呆在那寒獄之中,他的心口就會抽疼。
還是得早日將案子查清楚才是,趙寶珠眉頭緊蹙。
在太子排查幕后誣陷之人時,葉家也沒閑著,他們正在試圖找到王華口中那個后來從了軍的仆人,一是為了驗證,二是以防那人先被有心之人找到利誘威脅,再說出什么不利于葉京華的話來。
“這個人確實是我們家的仆人,以往是在卿兒跟前伺候的,后來犯了事兒,之后就被管家婆子攆了出去!比~夫人蹙著眉道:“我問過管家婆子,后來是聽說他回了老家,似是從了軍,可這么多年了——”
她說著,嘆息了一聲。這找人的事情最憑運氣,好的話說不定扭頭就遇上了,運氣不好找個三、五年都難有訊息。
趙寶珠只得安慰她道:“夫人莫急,若是實在找不到,待太子那邊查清幕后之人,讓那賊人認了罪,陛下也定會放少爺出來的!
葉夫人聞言,神情不置可否。雖然太子親自寫了制書為葉京華作保,她卻還是不敢完全相信此人真能幫他們葉家,F在忽然做出這幅正人君子的模樣,那先前又是為的什么?
趙寶珠在葉府上呆到傍晚才回了自己府上,待下了馬車,看了一眼隔壁門窗緊閉的小葉府。這幾日為防歹人侵入,除了一幫人高馬大的護院,所有伺候的下人都被暫遣回了葉府本家。
趙寶珠看著牌匾上雨滴的痕跡,緊蹙起眉,心里難受得厲害。
盯著牌匾看了半晌,待鼻頭在秋日的冷風中被吹得有些發麻,趙寶珠才紅著眼圈低頭進了趙府。
“老爺……”阿隆見趙寶珠裹著披風、垂頭喪氣的樣子,擔憂地湊上來:“老爺,別難過,葉大人一定很快就能回來了。”
趙寶珠看了他一眼,抽了抽鼻子,坐到了椅子上,接著忽然趴在了桌子上將臉埋進了雙臂間。
“老爺!”阿隆見狀,心口一緊,看著失落的趙寶珠有些手足無措道:“老爺,老爺、您別哭啊——”
然而就在他手忙腳亂之時,門外忽然傳來了一陣匆忙的腳步聲:
“大人、趙大人!”一個小廝慌亂地跑了進來,手上高高舉著一封信件朝趙寶珠道:”大人、有您的信!”
趙寶珠微微顫抖的肩膀一停,接著猛地抬起了頭,看著小廝手上信件上的圖案,猛地瞪大了眼睛:“快拿來給我看看!”
小廝趕忙將信遞來,趙寶珠激動地將信件拆開,胡亂抹了把臉上的淚水,一目十行地將信件看完,臉上驟然出現喜色:
“好!”趙寶珠抓緊了信紙,興奮地直接從座上跳了起來:“真被他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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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日后,城門外,錦衣衛,大理寺,都察院,刑部三司集聚一堂,嚴陣以待。
葉夫人領著葉家人站在一側,他們主要是來確認來人卻是葉家曾經的仆人,驗明正身后便需要移交錦衣衛查驗,后經三司會審。
趙寶珠站在人群最前方,額發被秋風吹得散亂,蹙眉望向道路盡頭。此時秋意已濃,道路兩旁鋪滿了落葉,秋風掃過,掀起陣陣沙*塵。
趙寶珠微微瞇起眼,目光穿過塵土望向道路盡頭,眼見著道路盡頭的煙塵越來越大,伴隨著的是越來越鮮明的馬蹄聲。
趙寶珠心如擂鼓,抓緊了大襖的前襟,不禁向前了一步。
只見漫天風沙之中,一匹皮毛油亮的駿馬破開風沙而來,赤紅的披風遂之涌動,錦緞繡面上的金蝶振翅欲飛——
風沙散去后,陽光下驟然露出柳善儀明艷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