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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祭拜完灶王爺, 溫梨笙又跟著溫浦長來到外間,對這溫家列祖列宗的靈牌跪下。

    一大一小,一前一后, 手中舉著三炷香跪在地上,久久安靜。

    溫浦長起身,先將香插上去, 而后退到一旁,之后溫梨笙將香插進壇子里,笑了笑:“娘,今日又是我的生辰, 我十七歲了, 十七年前的今日你受苦了,這些年你不在, 我也平平安安的長大了,莫要掛念我, 你在那邊也要好好的。”

    溫浦長眸光柔和的看著她,伸手摸了摸她的頭:“有我照顧你,你娘肯定放心。”

    溫梨笙對著牌位磕了三個頭, 站起來時眼角帶著細淚。

    祠堂裊裊輕煙蔓延開, 靜謐又安寧, 仿佛溫家祖上慈愛的目光一般, 籠罩著這父女倆。

    站了許久后, 兩人從祠堂出去,天已經完全黑了, 下人早已備好飯食, 就等著溫浦長父女倆到位。

    溫府吃飯用的堂屋幾乎很少啟用, 溫浦長在家的話父女倆在后院的小屋里吃, 不在家溫梨笙就直接讓人端到房間里去,用不上這個大屋子。

    而今里面掛上燈籠,燒起地龍,桌椅擺得端正,由謝瀟南坐在主位,依次是溫浦長、沈雪檀、沈嘉清、溫梨笙。

    溫浦長一拍手掌:“上菜。”

    廚子費心做了一下午的菜肴依次端上,除卻擺盤漂亮的涼菜之外,還有炒菜,燉湯,烙餅,甜口小食,不一會兒就擺滿了整張桌子,繼而端上來名貴好酒,一桌琳瑯菜肴便齊了。

    溫梨笙的目光在一桌菜上掃了一下,發現基本都是她愛吃的,頓時笑得眼睛彎成月牙,就聽到溫浦長說:“上長壽面。”

    一碗加了雞蛋和肉丁的面就被端到溫梨笙的面前,沈雪檀逗她:“吃吧吃吧,十七歲也是大姑娘了,就吃完加了雞蛋的面對付過去得了,禮物也別收了。”

    溫梨笙拿起筷子笑說:“那不成,沈叔叔都送出來了,哪還有要回去的道理?”

    沈雪檀拿起個碗,“來給我分兩根,我吃了這面我也長壽。”

    溫浦長皺起眉毛,把他的手一攔:“你分笙兒的面做什么?”

    這邊還沒說完,沈嘉清就已經拿著碗往溫梨笙碗里挑面條了,溫浦長怒道:“小兔崽子,你干什么!”

    沈嘉清嚇一跳,手上的動作卻不停:“我就吃兩根,上回我生辰她把我的長壽面吃得就剩下幾根面呢。”

    溫梨笙納悶:“那不是你自己給我吃的嗎?”

    “我讓你挑兩根,沒讓你挑兩筷子啊!”沈嘉清將面撈到自己碗里后一下就吸到嘴里:“這回扯平。”

    沈雪檀捧著碗,“小梨子,叔叔對你那么好,你肯定也會分我兩根吧?”

    溫浦長一下把他的碗扣在桌上:“你別吃了別吃了,帶著你的小兔崽子回家去。”

    溫梨笙咯咯笑著,“都給都給。”

    她把自己的一碗面先后分給了沈雪檀和溫浦長,最后看向謝瀟南,然后伸手把他的碗也拿來,將剩下的一部分面又給她分了一些,猶豫片刻后還把碗中唯一的一個雞蛋一分為二,給了他半個。

    “哎!”其他三人同時叫起來。

    沈嘉清:“梨子,咱倆那么好的交情你不得給我分一半雞蛋?”

    沈雪檀:“你打小來風伶山莊玩哪次沒帶東西回家?這一半雞蛋肯定要給我的吧?”

    溫浦長:“你拿世子的碗做什么!我是你親爹你不給我分一半雞蛋啊?”

    一時間三人一起說話,桌上顯得鬧哄哄的,說到后面三個人互相爭執起來,都覺得自己該分得溫梨笙碗中的另一半雞蛋。

    謝瀟南將這些喧鬧聽在耳朵里,默默把碗拿回來,先把那一半雞蛋給吃了,又將兩根面條吃掉,三人還在爭吵不休。

    “吵死啦——”溫梨笙一邊把雞蛋塞嘴里一邊說:“吃完了吃完了,別再吵了!”

    三人又嘀咕了幾句,這才慢慢安靜下來,許是謝瀟南在的緣故,這頓飯吃得極為祥和,平日里喝兩口就一上頭溫浦長就要與沈雪檀相互爭執。

    飯局吃到后面,基本上幾人都填飽了肚子,開始慢慢喝酒,溫浦長酒量并不好,喝一會兒就暈了,跟沈雪檀說了幾句話,就不知怎么扯到十幾年前的事了,又開始罵罵咧咧。

    溫梨笙聽得好笑,又覺得自己吃飽了,就起身去院中玩。

    雪勢大了不少,從天上飄落下來攏著光影落在地上,鋪成厚厚的一層,沈嘉清走過來拿出個錦布包著的東西,拍了拍溫梨笙的肩膀:“梨子,你都十七歲了,時間過得真快,這是給你的生辰禮物?”

    “生辰禮物?”溫梨笙詫異的接下,只見是一個細棍似的東西,有半臂之長,外面纏著一圈錦布,摸上去硬邦邦的不知道是什么,“你還會送我生辰禮?”

    兩人自小一塊長大的,平日里出去揮霍連錢包都共享,看見什么就順手就買了,過生辰的時候根本不送禮物,卻沒想到沈嘉清居然會在她十七歲的時候送個禮物來。

    細細回想起前世的今日她喝了點酒,很快就暈乎了,已經不記得那日晚上到底有沒有收到沈嘉清的禮物。

    溫梨笙一陣感動,嘴上說道:“雖然平時你挺討嫌的,又沒什么腦子,你能送我生辰禮我真的沒想到,但還是很開心的,不過咱倆的交情都那么好了,就不必……”

    這么客氣四個字還沒說出口,錦布打開,露出半截蛇干。是一條小花蛇,已經曬得干梆梆的了,能泡酒入藥的那種,溫梨笙的笑臉一下子就垮了。

    沈嘉清隔了幾步的距離捧腹大笑,模樣十足欠揍。

    溫梨笙舉著曬得硬邦邦的蛇干追打他,在院子里攆了一圈又一圈,在雪地上留下雜亂的腳印。

    謝瀟南不知道什么時候出來了,他披著大氅站在檐下,微微呵出一口白氣,暖色的光披落在他的身上,仿佛攏上了一層仙氣兒。

    溫梨笙追打累了,逐漸停下來,就聽見謝瀟南的聲音傳來:“沈嘉清。”

    沈嘉清樂呵呵的跑到他面前,“怎么了小師叔?”

    謝瀟南道:“你爹喊你進去。”

    沈嘉清哦了一聲,趕忙進屋去了,溫梨笙也跟著走過來,抬手拂了下落在謝瀟南肩頭的雪上,“世子吃飽了嗎?我們溫府的菜好不好吃?比不比得上奚京的菜?”

    謝瀟南給出中肯的評價,“還不錯,但比奚京還差點。”

    溫梨笙搖頭:“你的評價不公正。”

    他笑彎了眼睛,“那我說你家的菜好吃就是公正的了?”

    “那當然,這些都是沂關的特色菜,你在別地兒可是吃不到的!”溫梨笙說。

    謝瀟南沒應聲,看著她笑,片刻后從衣兜里拿出一塊穿著紅繩的玉,遞給她:“你的生辰禮。”

    溫梨笙露出驚喜的神色,方才被沈嘉清騙了一下她都有點不大相信了,但這塊玉雪白無瑕,十分小巧,看起來價值不菲。

    她接過來一看,就見雪玉雕成了一只小老虎,嘴里咬著一個梨子,前軀低著尾巴翹高,似乎齜牙咧嘴的模樣,虎虎生威。

    溫梨笙的生肖正是老虎。

    玉上的雕工極其精細,連小老虎的胡須都雕出來,雖然小但極其精致,溫梨笙喜歡極了,在手上摩挲著:“好漂亮的玉啊!”

    先前脖子上戴的紫玉被謝瀟南捏碎之后,這兩日她脖子上沒東西戴都有些不習慣了。

    謝瀟南接過來,給她戴上,低著頭在她耳邊道:“溫梨笙,十七歲了,愿你余生平安順遂,萬事如意。”

    話音剛落下,一顆煙花突然在空中炸開,發出轟然聲響,打破了雪夜的寧靜,引出萬家燈火的喧鬧之聲,繼而一顆一顆在天上爆炸,無邊夜色被色彩斑斕的煙花渲染出極致的美色。

    溫梨笙在這吵雜的聲音中,看著謝瀟南說:“我只愿余生有你。”

    聲音又輕又軟,被煙花的聲音遮掩殆盡,但謝瀟南卻聽得清楚。

    沂關郡百姓皆被這一場煙花吸引出來,還在吃飯的端著碗筷站出來看,吃完了飯的跟親人站在院中閑聊,沂關郡街頭處處張燈結彩,盡現繁華之都的盛景。

    沈嘉清從里屋走出來,嘀咕道:“奇怪,我爹說沒喊我啊?”

    出門就見溫梨笙與謝瀟南并肩而立,仰頭看著天上的煙花,沈嘉清也跟著站過去,對著漫天煙花看得入神。

    建寧六年,臘月二十四,小年夜。

    溫梨笙寫下愿望,照例埋在風伶山莊門前的樹下。

    當晚溫浦長喝醉了,直接在飯桌上哭起來,哭訴這些年他太過辛苦,身上的壓力太大,平日里光是看顧溫梨笙都幾乎將精力耗盡,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喊著。

    溫梨笙聽著他在屋中各種數落自己,不由忍不住回懟:“我都說了你衣裳里打四個補丁的事不是我傳的!我只傳了你襪子破了兩個洞還不扔!”

    溫浦長大怒:“你這是謠傳!我現在就給你看看我的襪子有沒有洞!”

    說著就要去拖鞋,沈雪檀和沈嘉清連忙阻攔,卻沒想到他喝醉時力氣太大,一下把沈嘉清的椅子掀翻了,扯著桌布拽落了幾盤碟子,噼里啪啦碎了一地,頓時亂作一團。

    溫梨笙靠著門框笑。

    謝瀟南將這熱鬧的場景看在眼中,視線落在溫梨笙的側臉上,眸光中含著讓人沉溺的溫色。

    他來沂關郡之前,從未想過會在這離家遠隔千山萬水的北境體會到家的感覺,這里有一種極為融洽的氛圍,什么都不用做就能融入其中。

    小年夜鬧到深夜才散去,溫梨笙臨睡前去看了魚桂,見她傷勢恢復的很好,已經能下地隨意行走了,便叮囑她多休息,莫在牽扯到傷口。

    簡單說了一會兒話,溫梨笙回去休息,許是脖子上這塊玉的守護,她睡得格外香甜,連夢都沒做。

    第二日中午醒來,她伸了個大大的懶腰,洗漱好之后出門,就發現院中多了許多雪堆,顯然是昨夜的雪未停,累積了厚厚一層,被下人掃到一旁堆起來。

    她走到前遠去,就見溫浦長坐在院中的樹下,桌前擺著一壇酒。

    她笑著走過去與溫浦長打招呼:“爹,宿醉之后身體有不舒服嘛?”

    溫浦長看她一眼,頗為冷淡道:“沒有。”

    溫梨笙愣了一下,將溫浦長細細打量,小聲問:“爹,你是不是有什么不開心的事啊?”

    她頓時覺得極為奇怪,怎么她爹一大早起來一副心思沉郁的樣子?而且還喝酒,若非逢年過節或者是官場應酬,他都是不喝酒的。

    溫梨笙走過去,“怎么一早起來就在喝酒啊?”

    溫浦長沒有應聲,她將手搭在酒壇上,忽而聞到一股清甜的響起,便立即低下頭湊近酒壇仔細嗅了嗅,露出了十分難看的神色看向溫浦長。

    “你在喝桃子果酒?”她聲音滿是驚詫。

    第82章

    溫浦長沒什么反應。

    溫梨笙用手指沾了點酒液放嘴里, 果然一股桃子味,她皺著眉道:“爹,你干嘛喝這個酒啊?”

    溫浦長卻起身轉頭, 說了句:“你別管我。”

    他聲音有些沙啞,像是那種嘶聲喊了一陣之后才有的嗓音,雖然與原先的聲音也很像, 但溫梨笙一下子就聽出了細微的差別。

    溫浦長是從來不吃桃子相關的任何東西的,因為他對桃子過敏。

    八歲那年溫梨笙翻墻摘隔壁鄰居的桃子,摘回來之后溫浦長嘴饞,吃了兩個, 一刻鐘的時間臉就腫成豬頭了。

    他說以前從不曾吃帶毛的水果, 頭一回吃就把自己吃成了豬頭,自那以后家中就再也沒有關于桃子的東西, 隔壁鄰居也帶著桃樹搬走了。

    而現在,溫浦長卻一大早坐在院中和桃子酒?

    溫梨笙一想到這些, 就覺得渾身發涼,她隱隱覺得,這個人可能并不是她爹。

    看著面前的溫浦長, 從背后看, 身量身形是差不多的, 加上穿了厚厚的衣袍, 一時間根本看不出差別, 溫梨笙喊了聲:“爹,你去哪里?”

    溫浦長腳步頓了一下, 沒有回頭, “回屋里去。”

    “你少喝點酒呀。”溫梨笙道。

    溫浦長沒再回應, 徑直離去。

    如此冷淡的態度, 仿佛是刻意減少說話的次數,溫梨笙心中的疑惑更甚,但也沒有立即就下定論,她在院中等了一刻鐘左右的時間,再去屋中尋溫浦長,就見他坐在正堂里,還在一口一口的喝著酒。

    面容完好,壓根沒有一點紅腫的樣子。

    溫梨笙一下子斷定,面前這個絕對不是她爹。

    但他為什么要假扮自己爹呢?先前沈嘉清說過,這種絕妙的易容手法,是從宮廷傳出來的,所以這沂關郡里能掌握這一技術的,只有謝瀟南身邊的人。

    面前這個假的爹難道是謝瀟南安排的?

    他為什么要怎么安排?

    溫梨笙什么都沒說,扭頭就走,去門口喊了馬車前往謝府。

    剛進門就看見了喬陵,他面色還有些蒼白,手中拄著拐杖,站在院子邊上,倚著拐杖捧著飯碗吃餃子。

    席路蹲在旁邊,似乎是剛填了個餃子進嘴里,燙得他不停斯哈斯哈。

    見溫梨笙進來,喬陵疑惑道:“怎么現在門口的侍衛連通報都沒了?”

    席路習以為常,“少爺特地吩咐過門口的侍衛,若是溫老大上門,就直接放進來不必阻攔。”

    溫梨笙沖喬陵揚起個笑,見他面上也有了紅潤之色,想來是傷已開始愈合,“你身體怎么樣了?”

    喬陵回道:“好許多了,只不過現在走路還需得撐著拐杖,否則腿上的傷口容易裂開。”

    席路也跟著說:“溫老大要不要吃餃子?是我家少爺親手包的。”

    溫梨笙搖頭,“世子現在在哪里?我有事情要與他說。”

    席路往里面指了一下,“或許在書房吧。”

    她現在來謝府就跟來自己家似的,也壓根不用下人再帶路,自己就尋到了書房,敲了敲門。

    “進。”謝瀟南的聲音從里面傳來。

    溫梨笙推門而進,就見謝瀟南坐在桌前低著頭,認真的在紙上比劃,她走過去往桌邊一站,還沒開口說話,就聽謝瀟南說:“發現不是你爹了?”

    溫梨笙大吃一驚,“世子怎么知道?”

    “畢竟你們相處十多年,一旦有端倪都會立即發現,你現在來找我,定然是因為發現溫大人的異常了吧?”謝瀟南擱下手中的筆抬眼看她,笑著說:“是不是嚇到了?”

    “有一點。”溫梨笙說:“不過我想到這個地方會假面易容之術的只有你,便也猜到了是你所為,并未覺得害怕。”

    謝瀟南輕勾唇角,復又低下頭看圖紙,“我早就料到胡家會對溫大人不利,所以早前就安排好了頂替的人手,原定在年后替換進府,但胡家昨夜派人來了溫府,雖然暫時沒有動作,不過也快了,所以為了安全起見昨夜就將溫大人替換。”

    “我呢?”溫梨笙指了指自己,“我不危險嗎?為何不替換我?”

    “你也有,只是昨夜你睡得沉,沒有叫醒你。”謝瀟南道。

    但溫梨笙記得她爹昨夜喝醉了,應該很早就休息了才對。

    謝瀟南仿佛看出她心中疑惑,主動解答,“溫大人昨夜從前院吐到后院,折騰了大半夜,最后被帶回風伶山莊了。”

    溫梨笙訝異,沒想到她爹昨夜還鬧了這么一出,心說這下好了,他總不會再怪她丟面子了,如今自己把面子丟盡了。

    正想著,謝瀟南說:“你這幾日就在謝府暫住,等事情過去再搬回去,屋子給你安排好了,這幾日若要出門,就帶上假面,不會有人認出你的。”

    溫梨笙恍然大悟,“原來世子先前問我要不要搬進謝府住幾日是因為這事啊!”

    謝瀟南好笑的看她一眼,“不若你以為是什么?”

    溫梨笙笑嘻嘻的湊過去,抱住他的脖子將下巴擱在他肩膀上,貼著耳邊說:“我還以為世子是為了每日醒來就能看見我呢。”

    謝瀟南的指頭上正好有點墨跡,他抬手蹭在溫梨笙的鼻尖上。

    溫梨笙又站起身揉了揉鼻尖,瞥見了桌上畫滿了線條的圖,這不是她第一次看見這圖紙了,先前在薩溪草原上的時候也曾見到過,雖然每次看見的時候用的紙都是不一樣的,但上面都是相同的線條。

    “這是什么呀?”溫梨笙好奇的指著紙張問。

    謝瀟南看了看紙,而后手指點在圖紙最下方的一塊地方,說道:“這是沂關郡。”

    手指往上挪,靠近最上方,“這是諾樓國的邊境,當中隔著無妄河,河的另一頭就是薩溪草原。諾樓國多年以來都在準備著入侵大梁的計劃,直到二十多年前大梁的毀約,沒有如約將沂關郡等七座城和薩溪草原割給諾樓,倒是諾樓王大怒,于是他們開始實施入侵計劃。”

    溫梨笙看見從諾樓國的地帶有很多線條歪歪扭扭的越過薩溪草原,連到沂關郡。

    謝瀟南徐徐道:“從諾樓進入沂關郡,要過三道兵防,第一道在無妄河一帶,那里常年駐扎著大梁將士,禁止外族越線,第二道在薩溪草原,草原上除了大梁將士以外,還有很多忠于大梁的游牧民族,算是最難過的一道防線,第三道就是郡城的兵防,一旦有外族將士出現在這道防線前,大梁士兵獎將沒有任何理由的發動進攻。”

    “就是說,這三道防線若是都擊潰了,那北境將會面臨一場大面積的屠殺。”溫梨笙道。

    “不錯,但這些年沂關郡逐漸繁華,加之大梁多次加強對此地的邊防,各兩三年就會增派將士駐守,所以這三道防線想要越過極其困難,”謝瀟南道:“于是諾樓便計劃著挖地下道,從這里——”

    他手指點在無妄河邊境一帶,位于沂關郡東邊隔了數百里的山林荒地,那一帶靠近群山,沒有縣城。

    “此地的邊防線本就薄弱,駐守將士不足百人,諾樓國便看出此地有可趁之機,便勾結胡家毒害當地將士,讓他們患上迷心散的慢性毒,日子一久就會喪失神智,發瘋時見人就砍不分敵我,將士們認為是當地水土有問題,久而久之三年一換的兵防就略過了此地,從十幾年前這里就沒有了駐守將士。”

    “迷心散?”溫梨笙想起一事,“昨日醫師給霍陽檢查,說他身上也有迷心散的毒。”

    謝瀟南沒有意外的神色,頷首道:“千山書院食肆做肉卷餅的女人,是胡家派去的暗線,霍陽平日里喜歡吃卷餅,所以那些餅中放的都有迷心散,但劑量極少,他雖斷斷續續吃一年多,但慢慢休養也能根治。”

    溫梨笙瞪大眼睛,一臉驚恐,“不會是我愛吃的那個肉卷餅吧?”

    謝瀟南沒忍住笑:“難道食肆還有第二個嗎?”

    溫梨笙不可置信的皺眉,驚嘆:“難怪我去年性子總是暴躁的很,一言不合就要動手打人,原來也是吃了迷心散的緣故啊!”

    貪吃差點出大事。

    謝瀟南頓了頓,“這可能跟迷心散無關。”

    “就是怪那個藥,我性子根本沒有那般狂躁的。”溫梨笙嘀咕了一句,而后又問道:“然后呢,沒了駐守的將士,諾樓是不是就進入大梁境內了?”

    “他們盤踞在此地十余年。”

    “他們在這地方干什么?”溫梨笙無比好奇。這里距離沂關郡也是有段距離的,就算通過第一道防線,但薩溪草原還有第二道,所以才在那個地方待了十余年不敢進來嗎?

    “賀家擅做機括,在此地建造了極為精密的機關陷阱和迷宮,防止有人誤入其中,由梅家采取釀酒原料為由常年往此地運輸糧食和水,以供諾樓將士生存。”謝瀟南的手指在紙上的線輕滑,從山林之地滑到沂關郡,“他們經過細致探查,設計了一條從邊境通往沂關郡的路線。”

    溫梨笙一頓:“什么意思?直接來不就是了,還需要設計?”

    謝瀟南道:“這條路在地下。”

    溫梨笙心中一凜,瞪大眼睛問:“世子是說,他們挖地道過來?”

    “不錯,這是一項極為龐大的工程,但若是挖通了地道,諾樓就可以不費一兵一卒的越過剩下兩道防線,直接深入沂關郡的腹地,輕松奪下北境所有城池,屆時再與本族里應外合,便可不會吹灰之力的奪下北境一帶。”

    溫梨笙并不懂打仗之事,但她也知道這些兵防就如豪豬的刺,堅硬無比極其鋒利,要想宰殺豪豬,則會先把自己弄得遍體鱗傷,但若是越過這些刺從豪豬的腹部進攻,那殺起來則極為簡單。

    諾樓的計劃便是如此,若是他們真的挖通了直通沂關郡的地道,占領北境,摧毀大梁邊防都是輕而易舉的事。

    “若諾樓真的得手,等消息傳到奚京再派兵來抗敵至少也要兩月,兩月的時間足夠他們占領小半江山,到那時候再抗敵就變得極其艱難,大梁的半壁山河都有可能淪陷。”謝瀟南道。

    溫梨笙知道他完全沒有夸張,因為前世謝瀟南從沂關郡離開,帶兵打到奚京也只用了半年的時間而已,雖然也有周秉文以及其他屬下帶領的將士從別的地方攻打,但這千山萬水的距離僅用半年,等于說大部分城池直接不戰而降了。

    許多城池根本就沒有作戰的能力,兵臨城下時只能選擇棄劍投降。

    一旦諾樓占領了北境,再往里推進便是非常容易的事了,幾乎等于餓狼撲進了羊窩,這些異族將士跟謝瀟南當初帶兵完全不同,他們帶著國恨又生來殘暴,只怕所過之地皆是尸山血海。

    那場景,簡直是人間煉獄。

    溫梨笙沒忍住打了個冷戰,從心底漫出一股寒意,“所以諾樓國與胡賀梅三家勾結,就是為了挖這個地道?挖了十余年的時間?”

    謝瀟南將手伸過去,握住了她的手將指頭包裹在掌中,繼續道:“十年前,他們的地道已近大成,挖到了沂關郡外將近百里之外,但被溫大人發現此事,帶人拿著火藥將地道給炸了,后來他們改道繼續挖,溫大人又炸了一回,那次將山體炸毀一小部分,砸死諾樓將士數百人。”

    “這條地道一旦被發現,基本等于無用,所以他們廢棄了這條地道重新設計路線,重頭再挖。”謝瀟南說起此事的時候,面上帶了些許笑意。

    “居然還有這種事……”溫梨笙是完全不知情的,想想十年前她也才七歲,正是爬樹摘果的年紀,整天無憂無慮的,就只記得她爹整日都很忙,幾乎見不到人的那種,所以她頻頻往風伶山莊跑。

    “是不是咱們上次從川縣回來時路過的那些山,其中有個山石大佛的。”溫梨笙想起當時她爹說那座山也是十年前塌陷的。

    謝瀟南點頭:“第二條地道由于溫浦長的不斷干擾,他們挖了將近十年,而今距離沂關郡不足五十里,五月我進入郡城聯手溫大人扳倒梅家之后,他們就停止挖掘了。”

    溫梨笙越想越覺得心驚。

    許清川二十年前就因為查了一些事妨礙了他們,從而被他們報復險些丟掉性命,而她爹卻帶人直接炸毀了他們辛苦了好幾年挖出的地道,這不得把人氣得連夜提著刀看上家門?

    然而這十來年,她爹卻活得相當自在,最危險的一次可能就是沈嘉清被仇家追殺他挺身而出的那回。

    溫梨笙知道,這全都仰仗于風伶山莊的庇佑,只要沈家還屹立不倒,溫家就沒人敢動。

    諾蘭國的地道沒有挖通,手還伸不到沂關郡,而梅賀胡三家哪怕是聯起手來也是不敢招惹風伶山莊的,否則諾樓國的大計還未成,他們全家滿門都可能被風伶山莊屠個精光。

    溫浦長聯手風伶山莊扳倒梅胡賀三家,倒也不是做不到,只是頗為棘手罷了,且因為胡家大房有子嗣在朝為官,想動胡家二房也不容易,再且說就算是將這三家鏟除,還會有別人利欲熏心膽大包天到與諾樓勾結,倒不如順著這條桿放長線釣大魚。

    與三家周旋,治理沂關郡,暗中妨礙諾樓將士挖地道,這就是溫浦長在沂關郡十多年來所做的事。

    “那我爹為什么要做出是大貪官的假象呢?”溫梨笙又問。

    這問題也算是困惑她很多年了。

    謝瀟南對她的問題一一解答,十足有耐心:“當你在與人交鋒的時候,你若表現得十分強大無懈可擊,就會讓對方小心翼翼,非常警惕,但若是你故意暴露一個虛假的弱點給對方,從而蒙蔽他們的眼睛,讓他們輕敵。”

    “這十年的時間里,梅家每年都會往溫家送大量真金白銀,溫大人照單全收,與梅家往來漸密,給他們造成了一種被收買的假象,地道計劃擱置兩年之后,便又開始重新啟動。”

    溫梨笙恍然大悟,她爹要做的并非是阻止這個地道計劃,而是延緩他們挖到沂關郡的時間。

    “那直接挖到北境之內不就行了?為何非要挖到沂關郡城內呢?”她問。

    謝瀟南修長溫熱的手指將她額邊的碎發歸到而后,摸了一下她的耳朵尖:“因為郡城的駐守是北境最多的,若他們在郡城外發起進攻,光是攻城就至少需要半月,屆時邊防將士會全部支援而來,他們沒有據地,就等同于甕中捉鱉。”

    “啊,原來是這樣。”溫梨笙終于將這個鋪了二十多年的“網”看明白了。

    這張網由許清川牽頭,溫浦長接手織就,謝瀟南收網結尾,牽扯了三代人,從探查消息到試探虛實,和后來的周旋阻撓,多達數百人投身其中默默無聞的發揮著自己的作用。

    前世她是唯一一個身在其中卻又置身事外的人,直到死都不曾知道當年沂關郡藏在暗處默默運作的網,恐怕就連沈嘉清,后來也知道這些事的吧,所以總將“郡守大人很了不起”掛在嘴邊。

    若不是重生,這些事情她可能永遠都不知道吧。

    溫梨笙想著想著,就笑起來,謝瀟南就將她抱在懷里,低頭問:“你笑什么?”

    “我覺得你們很厲害。”他的發垂在溫梨笙的頸邊,有些癢癢的,溫梨笙縮了縮脖子:“一想到沂關郡和大梁有你們這些人守護著,就覺得很開心。”

    謝瀟南神色黯淡了一瞬,將頭埋進她的頸窩里,把人緊緊抱住,而后不動了。

    溫梨笙意識到不小心說錯話了,觸到了他的郁結心事,反手將他擁緊,也不再說話。

    房中寂靜了許久,久到溫梨笙的肩膀感覺都被謝瀟南的呼吸染熱了,她差點以為枕在肩上的人睡著時,謝瀟南才輕輕動了一下,抬起頭在她耳朵上落下一吻,而后將她松開。

    “給你安排的房間就在我寢房的隔壁,你若想看就讓下人帶你去,有什么不滿意的地方直接告訴我。”謝瀟南將圖紙拉回原位,“我暫且不能陪你。”

    “世子在紙上看什么?”

    “我在找諾樓有沒有可能設計第三條地道的路線。”他手邊的一沓紙都是地圖的細化,要一一比對地形再查閱當地典籍。

    這是件很麻煩的事,因為亂挖的話,一不小心就會挖到什么山巖地下河,很容易造成巨大的人員傷亡,人財兩空白費功夫。

    賀家精通機括,但也對地勢很有研究,在賀家的幫持下,諾樓國的第一條地道設計了五年的時間,設計第二條的時候由于已經熟練,所以才用了兩年。

    溫梨笙并不關心自己住在哪里,總歸不會差,她搬了個凳子坐在謝瀟南的斜邊上,然后自己也拿了紙筆:“我就坐在這,不說話也不打擾你。”

    謝瀟南默許她留下,低頭又專心翻閱書籍。

    溫梨笙盯著他的側臉看了一會兒,眸光滑過他俊俏的眉眼,英挺的鼻梁和顏色淺淡的唇,來來回回的細細看了好多遍。

    看了許久,她才低頭隨便翻了一本書,往紙上抄寫,手腕累了的時候就抬頭看一眼謝瀟南,或者起身在屋中走走,動作很輕怕打擾到專心致志的他。

    謝瀟南會偶爾跟她說幾句話,或是從書架上給她挑些書,剩余的時間里他都埋頭在圖紙里研究。

    吃過午飯后才休息了一會兒又進了書房里。

    溫梨笙在謝府前后逛了一下,又去自己房間看,房中的陳設幾乎與謝瀟南房中的差不多,內閣的地上也鋪了非常柔軟的裘毯,甚至可能為了表現得像是姑娘所住的屋子,房中還掛了幾個色彩溫柔的木雕花燈和玉石珠簾,搭在椅子上窄榻上的絨毯也是杏黃和緋色,看起來極為漂亮。

    溫梨笙一眼就喜歡這個房間,在里面睡了個午覺。

    醒來之后也無事,于是又鉆進書房中,坐在謝瀟南身邊假忙碌。

    一晃就到了晚上,溫梨笙本打算跟謝瀟南一起出書房的,但是謝瀟南太能熬了,她都困得一直打哈欠,謝瀟南還是一副精神十足的模樣。

    “困了就去睡。”謝瀟南說。

    溫梨笙起初還想堅持一會兒,打了個瞌睡醒來時發現自己枕在謝瀟南的手臂上,于是知道自己實在是堅持不住了,便起身揉了下惺忪的睡眼,動作很流暢的彎腰在謝瀟南的嘴邊親了一下,低低道:“世子爺,我先去睡覺了。”

    謝瀟南抬眸看她,而后一下捏住她的下巴吻上去,在她唇上輕咬了一下才退開:“去睡吧。”

    “你也早點休息。”溫梨笙說完這句,就打著哈欠離開了,回到房中后在等下人抬熱水的時候又睡著了,草草清洗完后直接滾入柔軟的榻上,沒一會兒就睡得沉沉的。

    在謝府睡的第一晚,溫梨笙一覺悶到第二日清晨。

    她醒來之后在裘被里滾了一會兒,而后喊人打水洗漱,為了方便她起居,謝瀟南還特地找了兩個婢女,給她綰頭穿衣。

    溫梨笙整理好之后出門,先是朝謝瀟南的房門看了一眼,問了問門口的下人:“世子醒了嗎?”

    下人微微搖頭。

    思及他昨晚定是看到深夜,那邊不打擾他睡覺,讓他多休息一下,溫梨笙自個轉去了前院。

    席路正在前院練功,喬陵在旁邊看著,還時不時指點一下:“出劍慢了,有你這出劍的功夫,別人的劍早就飛到你脖子邊上了。”

    席路沒有反駁,而是將招式重練了一遍,溫梨笙看著頗感興趣,興致沖沖的過去:“我也要學這一招!”

    席路笑了下,沒什么特別的意思,“溫老大可能學不會。”

    “學得會!”溫梨笙想起當初在棱谷瀑的時候,席路耍的那個花劍,于是做了個姿勢說:“還有那個轉劍的花招,我也要學,你快教我!”

    席路便拿了把木劍給她,而后自己將招式拆分開,一點點的交給溫梨笙。

    溫梨笙是小時候學過霜華劍法的人,雖然是沈嘉清教的,而且才一兩招溫梨笙就學累了當場放棄,但她對劍并不陌生。

    她看著席路的劍招學了一會兒,然后就把木劍扔下了,喊了一聲:“餓了!在哪吃飯?”

    喬陵拄著拐杖走了兩步:“溫姑娘隨我來。”

    三人一同去了膳房,站在里面的廚子正是上次跟著溫府回家的那個,名叫老榮,有些胖胖的,臉很圓潤,五六十歲的樣子。

    上回在馬車里坐著時,他一路上一直詢問溫梨笙的口味,愛吃什么菜,還有溫浦長喜歡吃什么,忌口什么,溫梨笙也回答的很仔細,幾乎把能想到的全說了,兩方都做好了長期合作的準備。

    結果一到溫家,老榮就才做了一頓晚飯,手法還沒來得及施展,第二日一早就被送回了謝府。

    當時老榮邊往外走邊對溫浦長說:“要不我給您做頓早餐,我煮面的手法還是很厲害的,景安侯都夸好吃。”

    溫浦長聽了這話,只得腳步更快的送他出府。

    老榮一見溫梨笙,立馬就樂起來,揭開鍋蓋問:“丫頭想吃什么?”

    還沒等溫梨笙回答,席路就道:“少爺前天上包的餃子還沒吃完吧?”

    老榮道:“還剩下一些。”

    喬陵就說:“那煮餃子吃。”

    溫梨笙雖然也想吃點別的東西,但想到是謝瀟南回府之后親手包的,約莫也是坐在暖和的房間里點著燈,一個一個把餃子包好,想來是給喬陵和席路的小年夜飯。

    畢竟小年夜那晚喬陵抱傷在床,席路留下來陪同他,兩人都在這冷清的謝府里,所以謝瀟南才回來給他們包了餃子吃吧。

    雖然是剛學的,但也要小小的炫耀一下。

    溫梨笙也點頭同意,于是剩下的餃子被煮,分了三碗。

    剛出鍋的餃子燙嘴,溫梨笙吃了一個舌尖都燙麻了,她看見喬陵和席路一蹲一站地捧著碗在院中吃,也跟著跑過去有樣學樣地蹲在旁邊。

    謝瀟南清晨起來走到前院時,看到的就是這個場景。

    溫梨笙正數著碗里的餃子:“四五六七八……我有九個。”

    “我才八個!”席路撇嘴,“老榮果然多給了溫老大一個。”

    喬陵說:“我有十一個。”

    席路嘆氣:“合著就我最少。”

    溫梨笙咯咯地笑起來,忽而余光瞥見有人,她轉頭看去,就見謝瀟南站在不遠處,她就站起來問:“世子,你醒了?”

    席路也跟著站起來,捧著空碗,與喬陵一起頷首:“少爺。”

    “吃的什么?”謝瀟南走到近處,朝溫梨笙碗里望了一眼。

    “餃子。”溫梨笙笑嘻嘻,又補充道:“世子親手包的。”

    謝瀟南唇角輕翹,朝膳房走去:“老榮,給我也下一碗餃子。”

    老榮從膳房站出來:“沒有啦少爺,都被吃完啦。”

    謝瀟南揚眉:“我包了七十多個。”

    老榮笑了一下:“喬仔和席仔昨日一人吃了兩碗呢。”

    謝瀟南頓了一下,無奈道:“那做些別的吧。”

    餃子在寒冷的天氣里涼得很快,席路和喬陵又一口一個,沒一會兒一碗就吃光了,兩人前后走回膳房把碗放回去,又被抓著幫忙擇菜。

    溫梨笙見院中無人,走到謝瀟南的邊上,夾起一個餃子呼呼吹了兩下,遞到他面前,小聲說:“世子快吃,我給你留了一個。”

    謝瀟南彎眸笑:“就一個嗎?”

    溫梨笙咂咂嘴,“我想給你留兩個,但是我的肚子不同意。”

    他笑著低頭,咬住餃子,溫梨笙用筷子遞了一下,就進到他嘴里,問道:“好吃嗎?”

    謝瀟南點頭:“自然是好吃。”

    隨后溫梨笙才想起來,這是他自己包的餃子,問這句話壓根沒什么意義。

    就聽謝瀟南道:“本來沒什么味道,但若是你喂的,那就是好吃。”

    她開心一笑,想往他懷里蹭,但一想到喬陵席路出來就能看見,又有些不好意思,就拿著碗道:“我先把碗放進去。”

    吃過早飯之后,謝瀟南出門了一趟,溫梨笙本來也想出去轉轉,但是想起謝瀟南說若她要出去,就要帶上人皮假面,她覺得太過麻煩,就所幸在謝府里跟席路隨便練練劍招。

    午飯過后謝瀟南還沒有回來,溫梨笙就閑不住了,晃悠了許久之后還是決定要帶著□□出去看看,于是喬陵就一瘸一拐的來了她的房間。

    “原來世子的假面都是你做的啊?”溫梨笙還真沒想到會是喬陵。

    喬陵笑說:“我也沒什么本事,就這一招易容學得還算嫻熟。”

    還算嫻熟這四個字簡直太謙虛了,她想起昨日在院中的那個假爹,若非是他大剌剌的喝著桃子酒,溫梨笙還真不一定那么快看出端倪,臉捏得太像了。

    溫梨笙道:“那你每回犯錯就不用怕了呀,世子肯定不會把你趕回奚京喂豬的。”

    喬陵聽這話笑出了聲,而后動手將盒子中的土拿出來撕下一部分,拿出個臉的模型比著捏,說道:“可能捏得不會那么漂亮,畢竟假面的目的是掩人耳目,若不是為了假扮他人,自然是面相越普通的越好。”

    溫梨笙點頭:“捏成什么樣都無妨。”

    喬陵不再說話,比著模型專心捏造起來,時不時朝溫梨笙的臉上看幾眼而后做出調整,用了一個時辰的時間才捏好一張臉:“先前捏你的臉時沒有比照,捏得不是很好,這次倒是不錯。”

    溫梨笙看了一眼,就見那張人皮假面薄得很,但韌勁兒似乎很強,放了一刻鐘之后成型,喬陵就開始往她臉上貼合。

    幾乎所有位置都貼合在一起,有些地方還有細小的偏差,但看不出來。

    溫梨笙閉著眼睛,只覺得臉上冰冰涼涼的,那層薄薄的面具粘在臉上,并沒有厚重的感覺,半刻鐘的功夫就粘好。

    喬陵道:“溫姑娘且耐心等待一會兒,待面上粘合之處全干了,就可以出門見風了,這種假面遇水也有抗性,但不能長時間泡在水里,也不能大力揉搓,不要做非常夸張的表情,其他的沒什么問題。”

    溫梨笙聞言點頭,就聽見喬陵告辭,拐杖的聲音出了房間后門被關上,她坐著等了許久,約莫時間差不多了才睜開眼。

    就見銅鏡里是一張清秀的臉蛋,眉毛濃稠不少,鼻梁似乎加墊了什么高了一截,下嘴唇厚了些許,改動似乎并不大,但乍一看就完全與她那張臉不一樣了。

    光看臉就有一種嬌憨的氣質。

    溫梨笙用手摸了摸,還是有些細微的詫異的,觸感傳不到皮膚上,表情十分生動,只要不把五官全皺在一起,想來也不會皺皮。

    溫梨笙滿意地照了照鏡子,而后帶著席路就出門了。

    臨近春節,沂關郡的街上熱鬧急了,從街頭到街尾全是賀新年的年貨和各種玩樂的地方,花燈更是琳瑯滿目,亭臺樓宇隨處可見的掛著五彩斑斕的等,頭頂拉滿五顏六色的綢帶,垂下來吹風飄揚,單是走在街上,就能感受到沂關郡的熱鬧。

    溫梨笙在街上閑逛,席路見這里人多,便寸步不離的跟著,生怕將她跟丟了。

    她走到街尾處的時候,就見沈嘉清站在街邊,由于他踩在一個臺展型的大花燈上,所以極為顯眼。

    溫梨笙剛想說一聲好巧,就見他仰著臉沖二樓喊:“小師叔,我站在這個位置可以嗎?”

    溫梨笙尋著方向看去,就見對面的二樓的窗邊站著謝瀟南,正對沈嘉清頷首。

    而后沈嘉清不知道從哪里掏出一副鑼鼓來,咚咚咚的就開敲了,在喧鬧的街頭頓時吸引了一大片的目光,很快就有人堆聚而來。

    沈嘉清揚聲道:“各位各位,走過路過的都來聽一下,風伶山莊將在春節當晚于南郊的曠地上舉辦大型煙花展,屆時還請各位帶著媳婦兒孩子老子娘一起前往南郊共賞煙花大會,且還有限時撒銅板祈福的環節,人來的越多就撒的越多,諸位快將這好消息說給鄰里鄉親聽!”

    當下在臺邊站著的眾人就議論紛紛起來,全是興奮的聲音,仿佛想立即過春節一樣,正在這時,溫梨笙大聲喊:“風伶山莊果然都是好人喔!”

    這一聲喊瞬間散開,眾人紛紛夸贊起風伶山莊來,溫梨笙聽了只覺得好笑,虧她還在意那么多年沂關郡人對溫家的評價和對溫浦長的詆毀,實際上都是一群人云亦云的平庸之輩罷了,那些流言蜚語根本不值得在意。

    正想著,沈嘉清一下從臺上跳下來,穿過人群徑直走到她面前,看著她。

    溫梨笙想自己這張臉易容得很好,幾乎看不出瑕疵來,沈嘉清這腦子一定認不出來的。

    結果下一刻,沈嘉清就張口:“梨子,你這張臉看著不怎么討喜啊,總覺得充滿算計。”

    溫梨笙驚訝:“你怎么知道是我?”

    沈嘉清比劃了一下:“從你的身高和體型看出來的,且你這身衣服我先前見你穿過。”

    她道:“上回在峽谷山莊上,世子帶著人皮假面你怎么沒認出來?”

    “我當時看見小師叔的時候,他在坐著,看不見身姿,且他當時改了聲音,方才你喊的時候聲音沒變,一聽就聽出來了。”沈嘉清聳肩。

    畢竟兩人自小一起長大的,所以沈嘉清有時候只看她走路的姿勢,就能認出她,這張臉上的假面于他來說就是無用的東西。

    繼而就聽沈嘉清氣憤道:“我今早去溫府找你,結果碰上了那個假扮你的人,你猜她在干什么?”

    見他如此生氣,溫梨笙也不由好奇,疑問道:“難道把你拒之門外了?”

    沈嘉清頓了一下:“我進溫府基本不走門。”

    因為十次走門,八次都要被溫浦長給趕出來。

    “那她做了什么?”溫梨笙問。

    “我翻墻進去的時候,就看見她拿著一卷書站在院中捧讀,我當時就火了,你根本就不是那種勤奮的人,怎么可能會做出清早在院中讀書這種發憤圖強的事呢!我氣得當場跳下去把書搶走撕得稀巴爛,然后撿了個棍子塞她手里,這樣一來才學得像你幾分。”沈嘉清說到最后,露出個滿意的表情。

    “死一邊去!”溫梨笙抓了一把雪糊在他臉上。

    在路邊說了幾句話,兩人過了街朝謝瀟南所在的茶樓中去,茶樓像是被整個包了,門口守著侍衛不準旁人進,只放行了沈嘉清幾人。

    上樓梯的時候沈嘉清突然說:“有個事你知道不。”

    溫梨笙嘖一聲:“直接說。”

    “郡守大人失蹤了。”

    “啊?”溫梨笙險些一腳踩空樓梯。

    沈嘉清又補充道:“是在溫府假扮的那個,昨日傍晚失蹤的,可能落在胡家手中了。”

    第83章

    茶樓的二樓一片安靜, 連個守在門前的下人都沒有,沈嘉清走在前頭,溫梨笙跟在后頭, 席路點墊在最后。

    三個人的腳步重疊響起,停在一扇門前,還沒敲門, 里面就有人將門拉開,伸頭往外面看了一眼,是單一淳。

    單一淳看到溫梨笙之后,微微皺了皺眉頭:“沈小爺, 世子說了不準外人進來。”

    溫梨笙見他沒有認出自己, 揚起個笑容,捏著嗓子道:“這位公子別那么見外嘛?俺是聽說奚京來的世子爺在這茶樓里, 想著他都來沂關郡幾個月了,俺還沒能目睹他的容顏, 就求了沈小爺帶俺來看看。”

    單一淳的一張臉頓時皺成了核桃,一時間不知道用什么話去回應。

    溫梨笙咯咯笑起來,說著就往里走, 喊道:“世子爺, 讓俺看看世子爺!”

    單一淳當即將她攔下, 又不好上手推搡, 就說道:“你走不走?不走我剛出的午飯吐你身上了!”

    沈嘉清也不解釋, 伸手推單一淳:“你別擋著門口啊,讓我們進去。”

    單一淳左右手各攔一個人, 被沈嘉清的力道推得往后退了兩步, 雙手死死的扒住門框, 礙于世子下達的命令, 心想著無論如何也不會讓這鴨子嗓音一般扭捏作態的女人舞到世子面前,被推得急眼了,扯著嗓子喊道:“你這女人還不讓開,我真的要吐啦,嘔——”

    溫梨笙嚇得往后退了一步,嫌棄道:“你別浪費糧食。”

    這句話聲音沒故意夾著,單一淳頓時聽出來了,卸了手臂的力道松開了門框,驚詫道:“姑奶奶,怎么是您啊?”

    謝瀟南見他們在門口鬧了一會兒,適時地開口:“都進來。”

    溫梨笙一邊笑一邊往里走,見謝瀟南坐于主位,面前擺著一杯熱氣騰騰的茶,房中盡是清香之氣,令人聞之心曠神怡。

    她一進去就坐在了謝瀟南的身邊,鼻子用力嗅了嗅:“世子,這是什么茶?好香啊!”

    謝瀟南便說:“這茶余味苦,沒有回甜,你喝不慣。”

    溫梨笙:“……”

    她只是問這是什么茶,問題到了謝瀟南那里,就等同于“這茶香,我想要。”

    溫梨笙便拿著杯子給自己倒了一點,聞著香味很濃郁,但喝進嘴里,只抿了一點點,就極為苦澀,哭得她下意識把小臉皺成一團,但隨即又想到喬陵叮囑過不能做過于夸張的表情,就趕忙平復臉上的神情。

    這樣突兀的轉變讓她的表情看起來有些奇怪,沈嘉清走進來的時候正好看見了,關心道:“怎么了梨子?臉抽筋了?”

    溫梨笙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臉,不放心道:“我總感覺只要我表情有點過了,這假面就要裂開,我現在都不敢笑了。”

    想起當初謝瀟南戴假面的時候,臉上基本上沒什么表情,嘴角沉著一副別人欠他幾萬銀錢似的。

    謝瀟南側頭將她面容打量一番,撩開她遮住耳朵的發,看了一眼:“無礙,黏貼很很好。”

    說話間幾人逐步落座,單一淳將溫梨笙的臉左瞧瞧右看看,發出驚嘆的聲音:“這易容的本事太厲害了,真是一點都看不出來呢,難怪胡家會抓了個假的溫大人回去。”

    說起這事,溫梨笙就有些擔心,轉頭問謝瀟南:“他們抓走的那個替身,不會有事吧?”

    謝瀟南手中把玩著一枚銅板,在手指上靈活地翻來翻去,“都是風伶山莊的暗衛,且這次落入胡家手中是計劃之中的事。”

    這樣一說,溫梨笙才有些放心,這些暗衛雖說不是那種無人能敵的絕世高手,但逃跑的能力至少是一等一的,不至于任人宰割,加之又是計劃之中,想來是沒什么大問題。

    溫梨笙哦一聲,看向沈嘉清:“我爹在山莊還好吧?”

    沈嘉清道:“都挺好的,就是不怎么出來,嫌棄我家山莊養得貓貓狗狗太多,一直在屋子里待著。”

    溫浦長一直都不喜歡風伶山莊,不單單是因為風伶山莊養得動物太多,還有一個原因是他年少剛喪母的那段時日,因一場暴風雨卷飛了屋頂,是沈雪檀將他帶回去住一段時日避免了他露宿街頭。

    但有天夜晚他在山莊迷了路,走到一處黑暗之地,一腳踩死了一只在路上跳的大癩□□,嚇得他當場鬼哭狼嚎,沈雪檀聞聲找來的時候溫浦長看見了那只被踩死的大癩□□慘狀,留下了極為嚴重的心里陰影,對風伶山莊再也喜歡不起來。

    沈雪檀后來總拿這事取笑溫浦長,溫梨笙也是每聽一次都忍不住笑出聲。

    “霍陽呢?神智好點了嗎?”她又問。

    沈嘉清搖頭:“不太好,他醒來之后就一副被抽了魂的樣子,起初吃也不吃喝也不喝,后來我揍了他一回,他哭了好長時間,哭累了才吃東西喝水。”

    溫梨笙嘆氣:“你又揍他干嘛,人已經夠可憐了。”

    沈嘉清卻說:“你是沒見他樣子,跟活死人一樣,一坐就是幾個時辰,盯著一處動也不動,說什么都跟沒聽見似的,我也是無奈才揍他的,揍完他才有了人氣兒,知道吃東西喝水了。”

    那天晚上霍家發生了什么,霍陽是唯一知道并且存活的人,他應當是親眼目睹了家人的慘死,又加上迷心散的毒性,所以才這般樣子。

    溫梨笙和沈嘉清曾是逮著霍陽欺負的人,如今卻也只有他倆關心霍陽,那些霍家平日里交情好的人此事一個屁都不敢放,連個為霍家發喪的人都沒有。

    江湖素來如此,仇比恩情記得久,有時候一樁恩怨能隱忍十多年,禍及妻兒,被屠滿門也不是稀奇事。

    “但愿他能好起來吧。”溫梨笙低低道。

    這句祝愿是無比真誠的,雖說當初霍陽因為施冉對她頗為敵視,但也從她和沈嘉清手底下吃了不少虧,霍陽腦子是軸了些,但心地不壞。

    謝瀟南將銅板擱在桌上,發出輕淺的聲響,清冷開口:“進展如何了?”

    單一淳連忙從懷中拿出一張折疊的紙,遞給謝瀟南:“都妥當了,東西準備的很足,效果可能會比想象中的好。”

    謝瀟南將紙展開,上面畫了縱橫交織的線,其中三個地方被著重圈出來,溫梨笙對圖紙不感興趣,而是垂眸看向桌上的銅板。

    她摸過來一瞧,才發現這就是之前從薩溪草原帶回來的銅板,上面還被溫梨笙打了個眼,當初串在脖子上,還沒戴兩日就被謝瀟南給拿走了。

    沒想到他還留著。

    謝瀟南將圖紙粗略掃了一遍,神色淡淡道:“這幾日盯緊些,不可有半點松懈,一旦發現諾樓人出現在目標地就直接殺了,不需任何猶豫。”

    單一淳頷首,“都記著呢。”

    謝瀟南道:“將東西拿來。”

    單一淳起身,走到后方的墻壁邊,溫梨笙好奇的轉頭看去,就見壁掛上有一柄黑木長弓,弓身泛著锃亮的光,兩頭都纏著金銀交織的絲線,旁邊擺著幾根羽箭,箭頭極為鋒利,充滿著殺氣一般。

    溫梨笙不由咋舌:“世子怎么喝個茶還帶弓?”

    謝瀟南說:“若是喝茶,又何必特地來這里。”

    單一淳將弓送來,又將一張紙放在桌上,溫梨笙坐得近,正好就看見紙上的內容。

    那張紙寫得滿滿當當,但字體工整極為好認,粗略看一眼,上面竟寫著胡家這些年來與諾樓勾結所為之事,其中包括十幾年前向邊防將士投毒,殘害朝廷命官,意圖在諾樓占領北境之后分得幾座城池自立為王等諸多事件,紙的最下方供證人處竟是賀啟城的名字,還按了手印。

    溫梨笙大吃一驚,心說這是怎么回事,這些人都被逼到這份上了?開始轉頭咬自己人了是嗎?

    賀家與胡家聯手為諾樓賣命多年,里應外合設計害了那么多人,到這種時候想憑靠指認同伙摘干凈自己,這可能嗎?

    謝瀟南接過一支羽箭,將那供罪紙折成長條,系在精鐵箭頭的下方。

    那柄極為漂亮的黑木弓就擱置在他的手邊。

    溫梨笙依稀記得謝瀟南是很喜歡擦武器。

    前世他有一柄極為漂亮的雪玉柄長劍,幾乎是隨身攜帶的,動輒就會坐在院中檐下擦著他的劍,并不是因為劍臟了,而是因為這好像是他的習慣,在使用之前總要擦一擦。

    不過眼下不知道是因為沒有布還是什么原因,他并沒有擦這柄黑木弓,而是起身走到窗邊,將窗子推開往外看。

    溫梨笙悄悄摸了黑木弓一把,觸手光滑,當中纏了一圈又一圈的線繩,做工極為精細,是整個沂關郡都少有的上乘武器。

    她想象了一下自己拉弓時的模樣,那應該是相當帥氣的,于是道:“世子,這把弓瞧著可真好看呀,用著應當很順手吧?”

    謝瀟南頭都不回道:“待出了茶樓你就帶回去。”

    溫梨笙料想他也是如此回答,彎著唇角偷笑。

    單一淳目瞪口呆,傻眼半響之后沒忍住沖她豎個大拇指。

    席路看在眼里,也覺得很納悶。

    他家少爺在奚京從來不曾有喜歡送別人東西的習慣,怎么到了沂關郡就變得跟散財童子似的,什么東西都往溫家送,先前將老榮送到溫府的時候,席路險些驚得下巴脫臼。

    差點以為少爺得了失心瘋,從奚京一路帶來的老廚子轉手送人了,這要是侯爺知道了,恐怕又是一封信里裝四五張紙數落少爺。

    席路心想,幸好也快回去了,不然在這樣下去,謝府的東西只怕要送空了。

    沈嘉清見狀,望向那柄弓的眼神也變得羨艷:“小師叔,我手里也沒有一把襯手的弓。”

    謝瀟南不應聲。

    沈嘉清不死心:“小師叔……”

    謝瀟南側過半個身子,偏頭問他:“你那一手箭術,是怎么好意思說出這話的?”

    沈嘉清被噎了一下。

    先前周秉文幾人來沂關郡的那日,沈嘉清曾在幾人面前展示了一手箭術,雖然謝瀟南當時看了后表情沒什么變化,但溫梨笙猜想,他當時應該也是震驚的。

    因為沈嘉清的箭術實在是太爛,雖說溫梨笙與他也就半斤八兩,但實在要比,溫梨笙還是略勝一籌的。

    沈嘉清站起身走到窗邊壓低了聲音對謝瀟南說道:“小師叔,好歹咱也是師出同門,這么多人你給我留點面子。”

    謝瀟南也低聲回:“我以為這種東西對你來說不重要。”

    沈嘉清說:“那還是看情況的,若是拿面子跟小師叔送的弓相比的話,自然是弓比較重要。”

    謝瀟南的前半生里,從來沒有出現像溫梨笙和沈嘉清這樣棘手的人物,當初相識時,一個滿嘴胡話,一個腦子不好使,不過他倆畢竟是一起長大的,身上還是有些相同之處,胡攪蠻纏的功夫都不弱,謝瀟南應對起來并不容易。

    但后來一個成他放在心尖上時時掛念的人,一個又是他唯一的師侄。

    謝瀟南壓了一口氣,徐徐道:“待事情結束之后便送你。”

    沈嘉清當即樂開了花,開心得不行。

    溫梨笙見狀忍不住嘲笑,不過在心中也是為沈嘉清感到開心的。

    沈嘉清打小就眼饞別人師兄師弟一大堆的,他總是自己一個人練劍,偶爾也有溫梨笙在旁邊看著,但沒人陪練沒人共同討論鉆研劍術,是他一直以來的遺憾。

    不過即便何沼是許清川的徒弟,也是沒有資格做主收徒的,當初收下沈嘉清是因為許清川與沈雪檀交情不淺,打二十年前就許諾若將來沈雪檀有了兒子,就傳授他霜華劍法。

    只是后來許清川消失在沂關郡,何沼代替師父履行了諾言。

    現如今有了個那么厲害,身份又尊貴的小師叔,沈嘉清真的樂得做夢都笑出聲。

    溫梨笙見兩人在窗邊一直站著,寒風呼呼地往里吹,于是低聲問單一淳:“世子這是在做什么?”

    “等人。”單一淳道。

    謝瀟南的眸光移到外面的街上,眺望了片刻后,忽而出聲:“席路,把弓拿來。”

    那弓就在溫梨笙的手邊,她聽到這話之后也不等席路動身,就自己拿著弓箭走到謝瀟南邊上遞給他。

    謝瀟南接過弓,眸光盯著街頭一處未動,就聽溫梨笙在旁邊小聲問:“世子這是要射誰?”

    他這才知道方才遞弓的是溫梨笙,腳步往旁一撤給她留了窗口的些許位置,說道:“對面針灸館門口處,那個瘸著腿的人,瞧見了嗎?”

    溫梨笙順著他所言看去,就見針灸館門口果然站著一個身著厚實錦衣的男人,面容憨厚老實,笑起來有一種慈祥的感覺,半點不像是什么壞人。

    他與人說話間,著往前走了兩步,右腿是瘸的。

    似乎見過但腦中又沒有印象,不知道是誰。

    謝瀟南便道:“這是胡家二房現任家主,胡鎮。”

    溫梨笙眼睛一瞪,再望向那瘸腿男人時,只覺得他一張臉上滿是陰狠毒辣,哪還有半點憨厚模樣?她義憤填膺道:“原來是他就是胡家老賊,光瞧著臉就是一副陰險狡詐的惡人模樣,站人群里都能一眼看出他不是個好東西!”

    謝瀟南眼眸含著輕笑,抬手正要搭箭上弓時,忽而視線一轉,動作頓住。

    他微微蹙起眉。

    溫梨笙看到這細微的變化,好奇問:“怎么了?”

    就聽沈嘉清充滿驚異的聲音傳來:“他怎么跑出來了?!”

    溫梨笙視線又轉回下方的人群中,看了一圈也沒能看到什么熟人,隨口問道:“誰啊?”

    沈嘉清就一下從身后走過去,站在第一面窗子邊,朝一個方向指了一下:“霍陽啊!”

    窗子開了三扇,每扇窗之間的距離不足四指寬,溫梨笙朝他指的方向望去時基本上沒有視角偏差,就在人群中看見了霍陽。

    他因為個子矮,所以并不起眼,身上穿著寬松的衣裳,臉色十分陰沉,與胡鎮相隔了不過十來步,眼睛死死地盯著他。

    霍陽是奔著胡鎮來的。

    他知道是胡家殺他家人,所以來尋仇了。

    胡鎮雖然瘸了一條腿,但好歹也是胡家的家主,怎么可能那么容易被殺?

    就這么一會兒的功夫,胡鎮下了階梯,拄著拐杖慢悠悠的往前走去,霍陽見狀也動身,手從袖子里掏了一下,約莫是拿了把短刀藏在手中,他面上是接近癲狂的恨意。

    霍陽的表情太明顯了,他若真的想殺胡鎮,只能偷襲,用出其不意尚有一分可能取勝,但他的表情這樣明顯,眼里的恨意明晃晃地泄露出來,氣勢洶洶的模樣,只要他出現在胡鎮的視野中,那么他的目的就會立即暴露。

    果不其然,胡鎮似乎看見了直奔著他走去的霍陽,當下停住了腳步。

    他面上沒有半點變化,不徐不緩,看出了霍陽要殺他卻仍然鎮定自若,從容地抬起左手,寬大的衣袖垂下來。

    溫梨笙記得沈雪檀很早之前就說過,胡家二房發展到如今,已經不是多年前那個擅毒聞名的世家了,有很多子孫用毒能力很差,充其量就會下點毒藥,所以為了保護自家的孩子,他們從小就培養毒物,有些養得好得幾乎與毒物寸步不離,平日里都帶在身上,隨時能驅使。

    胡鎮應當屬于養得好的那一類,他身上恐怕都不止一種毒物藏身。

    眼看著胡鎮停步對他對視,霍陽知道自己的意圖已經暴露,他干脆猛地動身跑起來,手中的短刀也高高揚起,如此兇神惡煞的模樣驚到周圍的百姓,紛紛驚叫著退讓。

    事情發生的太過突然,溫梨笙心有剛涌起一抹著急,什么都來不及做,霍陽就已轉眼奔到胡鎮的面前,嘶聲大罵一聲:“畜生,我要你的狗命!”

    胡鎮袖子抬高,剎那間一只赤紅的蛇就從他的衣袖里鉆出了半條身子,張開大嘴兩顆獠牙異常兇猛,奔著霍陽的手咬去。

    這種蛇絕對是劇毒無比,只要咬上一口,神仙都救不回來。

    千鈞一發之際,溫梨笙聽見耳邊嗖地一聲輕響,就見那只羽尾纏繞著金絲的黑木箭如閃電疾風般飛出去,以極快的速度刺破寒風,裹著凌厲之氣眨眼就飛至胡鎮的手邊,狠狠將探出半條身的赤蛇刺穿,釘在了對面的商鋪門上,隨著“咚”地聲音箭頭沒入木門,就見那蛇瘋狂的抽出翻滾,蛇身一圈又一圈的卷上黑木箭,卻撼不動分毫。

    胡鎮也未曾想變故突來,措手不及間看到霍陽的短刀印面而至,他急忙向后仰著閃避,刀刃還是劃破了他的肩頸,割裂華貴的衣裳,血霎時涌出,他痛叫一聲。

    胡家侍從見狀飛快圍來,一下就將霍陽左右壓制住,照著腿窩一踢,他就跪在地上被按低了脊背。

    胡鎮勃然大怒,甚至都沒工夫看是誰射出的那一箭,舉起手中的木拐反握,也不知到是按了什么機括,“噌”地一下彈出一截鋒利鐵刃,對著霍陽的脖子兇殘砍去。

    沈嘉清直接從窗子翻下去,踩著一人的肩膀借力一躍,在空中翻了個很大的滾,一下就跨過半條街,動作粗暴的推開堆聚的人群,朝著霍陽奔去。

    謝瀟南正好架上第二支箭,拉弓瞄準松弦,動作一氣呵成,精鐵打造的箭頭撞上胡鎮木杖中彈出的利刃,發出叮的一聲清脆聲音,利刃應聲而斷,胡鎮只感覺手被震得疼痛發麻,木杖一下就脫了手甩到一旁,那支飛來的箭卻又釘在木門上,上方還系著一張紙。

    胡鎮猛然轉頭兇厲地循著方向看來,就見謝瀟南剛放下射箭的姿勢,手持一柄黑木弓與他隔街對望。

    少年世子唇紅齒白,俊俏不凡,眼眸仿佛攏著臘月雪山的寒氣,與他對望一瞬,就唇線上揚,露出一個囂張桀驁的笑容,挑釁十足。

    胡鎮心狠手辣,老謀深算,活大半輩子害死的人能組成個村子,卻在與這少年世子的幾次交手中都吃了敗仗,如今隔著吵雜哄鬧的街道與他對望,當即就感受到了凜冽而直白的殺意。

    那種肆意張揚的笑容,更是讓胡鎮心生寒意。

    這少年世子的背后是皇權特許和整個鼎盛的謝家。

    眨眼間沈嘉清就已到了跟前,上前一個飛撲將霍陽從兩個人的手中給扯了出來,往路邊的攤販桌上重重一甩,兇道:“老實待著!”

    隨后一個轉身,對著揮拳打來的胡家隨從當胸就是一腳,直接把人踹得飛出去,哪怕三人一起進攻,沈嘉清也能有條不紊的應對,路邊打起來攤販的桌椅瓢盆砸了個精光,周圍人發出驚叫,當即亂作一團。

    胡鎮臉色極其難看,肩上的傷口劇痛,上面有謝瀟南的弓架著,下面又是沈嘉清的拳打腳踢,他讓人取下第二支箭上的紙,展開粗略一掃,當場臉色大變,喊了一聲走,便瘸著腿帶著人飛快離開。

    除卻被沈嘉清打得站不起來的幾人,余下的都溜得飛快,眨眼功夫走了個干凈。

    沈嘉清賠了路邊攤販銀錢后,一把拽住霍陽的衣領,嚇得他縮著脖子想跑,但由于沈嘉清力氣過于大了,霍陽掙扎了幾下沒掙脫。

    沈嘉清納悶:“你這愣頭青的傻子也知道怕?”

    霍陽不說話。

    沈嘉清沖二樓招了下手:“我先回風伶山莊了。”

    溫梨笙沖他點點頭。她也很想跟著一起去,去看看她爹,然后跟霍陽聊兩句,但是現在情況特殊,她若是與沈嘉清同行被看見了,極容易引起懷疑,所以暫時不冒這個風險。

    沈嘉清走之后,謝瀟南將手中的弓遞給席路,“帶回去,找油重新擦一遍,連同箭一并給她。”

    席路接下后應了一聲。

    溫梨笙下意識的小動作抓住了謝瀟南的衣袖,仰頭問:“世子不回去嗎?是不是還有事要忙,今夜回府吃飯嗎?我能不能在府里練弓箭?”

    謝瀟南低眼看了一下拽著自己衣袖的白嫩手指,一一回道:“暫時不回去,還有些事情需要處理,若處理得順利回回府吃飯,你若是想練箭就讓席路給你扎草靶。”

    說完又補充兩句:“若是覺得府中無趣,可以去我書房的書架南側第二排,那里放著幾本你先前看的那種話本。”

    溫梨笙乖巧應下:“那世子可一定要注意安危。”

    謝瀟南點頭。

    若非屋中其他兩人目光如炬,他都想伸手捏捏溫梨笙的臉,那種隱隱含著失落與擔憂的神色讓人頗為動容,光是看著心就軟了。

    “事情什么時候能結束呢?”溫梨笙問。

    謝瀟南眉眼稍沉,“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溫梨笙出去逛了一圈,見到謝瀟南也算是非常值得的,回府之后她先找了喬陵,在喬陵的指導下卸下臉上的假面,雖說戴的時候并沒有什么感覺,但摘下來之后卻莫名的覺得一下變得很清爽。

    摘下假面后去前院,就看見席路坐在樹下的石桌旁扎草靶,一時半會也沒地方找干草去,席路就把府中養得馬匹的口糧全都抱來了。

    喬陵看了看席路背上背著的弓,說道:“弓取下來給我吧,背著怪累的。”

    席路道:“不累,一點感覺沒有。”

    喬陵說:“都妨礙你扎草靶了。”

    席路說:“沒事,不妨礙,好得很。”

    溫梨笙看不下去了:“你倆至于這樣?”

    喬陵就笑了笑:“溫姑娘見笑,這把弓是少爺去年生辰的時候老爺送的生辰禮,出自奚京詹家家主之手,詹家人世代鑄鐵造劍,是制造兵器的頂尖好手,詹家家主出手的兵器更是千金難求,他已有近十余年不曾售賣,是看在與老爺的交情上才為少爺打造的生辰禮。”

    “來頭這么大?”溫梨笙驚訝的看著那把黑木弓。

    喬陵笑彎眼睛,從腰側拿出骨刀,“這個也是出自詹家之手。”

    喬陵自打得到這個生辰禮之后,幾乎走哪都帶在身上,哪怕他現在走路還靠著拐,壓根就沒有動手打架的機會,也足以看得出他對這把骨刀的喜愛程度。

    溫梨笙道:“那等世子回來之后,我便將這弓還給他,既是景安侯給他的生辰禮,我是斷然不敢收的。”

    席路將草靶找好,完善最后一步,而后起身:“溫老大就收著吧,少爺送出的東西沒有收回的。”

    溫梨笙隨便應了聲,實際上這弓在她手里也是沒什么用處,只是圖個新鮮拿來玩玩而已,也不會真的把弓帶走。

    草靶扎好之后立在院中,隔了十丈遠的距離,溫梨笙握著弓將箭搭在弓弦上。

    這柄弓比溫梨笙想象中的要沉,拿一下兩下不覺得,但拿久了且還是保持著拉弦瞄準的姿勢時,溫梨笙就覺得雙臂有些酸痛。

    席路在一旁一本正經的指點:“射箭就是把箭射出去。”

    溫梨笙本來都擺好姿勢了正瞄準呢,聽到這話頓時所有氣全泄了,“少說兩句廢話,對學習箭術倒是有點幫助。”

    席路彎著唇笑了:“這是喬陵教給我的。”

    喬陵道:“當初教你的時候你連射箭是什么都不知道,不得從頭教?且這句廢話你能記那么多年,就說明還是有點用處的。”

    “瘸子總有說辭。”席路認真的給出結論。

    溫梨笙再次拉滿弓弦:“你們要是不好好教我,等世子回來,我要是不小心告了兩句狀,可別怪我說漏嘴啊。”

    席路一想到要回奚京養豬,立馬就安靜了。

    溫梨笙在喬陵和席路的指導下,練了小半時辰,最后感覺雙臂酸痛明顯,手也因長時間用力有些發抖,就放棄了繼續連,跑去謝瀟南的書房按照他說的位置找到了好些話本,各種各樣的。

    溫梨笙選了個兩本就在書房看起來,一時間看故事入迷,再抬頭天都黑了。

    謝瀟南到底是沒顧得上回府吃飯,溫梨笙吃完東西洗漱好,又等了一個時辰,最后困得不行,握著話本在床榻上睡去。

    第二日醒來的時候,話本端端正正的放在寢屋外間的桌子上,似乎再說謝瀟南昨夜來過。

    溫梨笙高興得蹦下床,穿衣洗漱想去找他,卻被晨練的席路告知謝瀟南一早就出去了。

    溫梨笙大失所望。

    接下來的幾日,他確實忙得厲害,幾乎看不見人影,早上很早就出門,夜間也回來得晚,溫梨笙都不知道他一天能睡多長時間。

    眼看著過了二十八就到二十九,新年馬上就要到了,溫梨笙既見不到溫浦長,也見不到謝瀟南,甚至連沈嘉清也見不到了。

    本以為搬來謝府能每日甜甜蜜蜜的一起床就能看到謝瀟南的臉,卻沒想到就是稍微起晚一丁點,都摸不到他出門的衣擺。

    城中因溫郡守的失蹤鬧翻了天,誰也沒想到臨近新年,溫郡守會出這檔子事,一時間罵聲不斷,皆說溫浦長作威作福十余年,總算是報應來了。

    當然也有一部分是溫郡守的擁護者,與傳遍溫家遭報應流言的人好一頓爭吵,甚至自發組織了搜尋隊在郡城里搜尋。

    官府和風伶山莊亂成一團,為了搜尋溫浦長的下落,幾乎每隔兩個時辰都能看見街上有一批人挨個盤查詢問。

    溫浦長失蹤的第三日,左郡丞站出來說郡城不可一日無主,表示自己會盡最大的權利搜尋溫郡守的下落,并暫時接過了郡守之任,暫代溫郡守處理城中事物。

    如此一來所有矛頭都指在他身上,說溫郡守消失最大受益人就是左郡丞,搞不好就是這郡丞整出來的事。

    莊毅聽到這些傳言后鼻子都氣歪了,心想自己好不容易摸到了郡守的官印,沒想到還被城中百姓好一頓編排辱罵,雖然他確實希望溫浦長就這樣別再出現,但溫浦長真不是他綁的!

    嚴密的排查和搜尋讓郡城里逐漸人心惶惶,而溫浦長本尊卻在風伶山莊對著一盤豬肘子發火,“我都說了豬肘子里別放糖!”

    沈雪檀氣得翻白眼,把盤子整個端到自己面前:“我吃我吃,我全吃了。”

    “你最好一塊都別剩。”

    “讓你看見個骨頭我沈雪檀名字就倒著寫。”

    沈嘉清捧著飯碗鎮定自若,仿佛充耳不聞兩個大人的爭執,霍陽嚇得頭埋在碗里猛扒米飯,生怕兩個人吵急眼了把飯桌掀了。

    自從上次他想給家人報仇失敗之后,沈嘉清把他拽回山莊既沒打也沒罵,直接關在屋里餓了兩天,再被放出來之后霍陽對糧食格外珍惜。

    溫浦長吵了幾句之后,情緒就平靜了,把米飯吃完后問:“是不是快了?”

    “今兒二十八了吧?”沈雪檀狀似隨意道:“最遲年兒三十。”

    過年的喜慶與溫郡守失蹤的惶惶不安在籠罩著沂關郡。

    建寧六年,臘月二十九,除夕前一日。

    溫梨笙這幾日總不見謝瀟南,雖說住在謝府很踏實,吃得好睡得香,老榮天天變著法的給她做飯吃,但看不到謝瀟南,她心里總掛念著。

    這日夜晚,本來正在熟睡,溫梨笙忽然聽到了一聲輕喊:“少爺,有人尋來。”

    聲音傳到溫梨笙的腦中,一下將她沉睡的意識喚醒,她睜開眼睛下榻穿衣,聽見隔壁的門打開的聲音。

    溫梨笙一下也拉開門探出半個身,面上還帶著剛睡醒的倦懶,看向謝瀟南。

    就見他正往身上披著大氅,看到溫梨笙出來后他動作一頓,沖她招手。

    溫梨笙走出去,站到他面前,謝瀟南就將大氅裹在她身上,對席路問:“是誰?”

    “賀家的那個庶子。”席路說。

    溫梨笙一下清醒了。

    繼而跟著謝瀟南一路來到前院,院中燈火點起,就見賀祝元果然站在院中,看見謝瀟南走來后他面色一喜,但看見溫梨笙后又頗為驚詫。

    謝瀟南沒給他疑惑的時間,沉聲問:“為的是什么事?”

    賀祝元收回神,神情沉重道:“世子,我爹帶著全家人想連夜從小路出逃,他們前腳出賀府,我后腳就來找世子了。”

    “知道方向嗎?”謝瀟南對席路擺了擺手,席路立即掉頭離去。

    賀祝元點頭道:“知道,我可以帶路。”

    夜間寒氣冷冽,拂過謝瀟南精致的眉眼,散出一股迫人的氣息,他抬步就往外走:“跟上。”

    第84章

    謝瀟南往前走了幾步, 又停下轉身,對溫梨笙道:“不想去看看嗎?”

    她原本以為謝瀟南是不打算帶她去的,依照現在的氛圍來看, 等下發生的事也一定很熱鬧,但溫梨笙怕自己跟去了會拖后腿。

    卻沒想到謝瀟南主動停下等她。

    溫梨笙笑著,幾個大步向前走在他身側, 而后跟著幾人一同出了謝府。

    門口備著馬,謝瀟南從隨從手中接過韁繩翻身而上,動作很是颯爽,用發帶隨便束成馬尾的長發一甩, 將馬調轉了個方向, 回頭看了一眼正在往馬上爬的溫梨笙,短暫的停頓之后, 他駕馬揚塵。

    此時已是半夜三更,整個沂關郡都沉浸在寧靜的夜中, 因著這幾日城中舉行熱鬧的年會,街道兩邊都擺著舉行花燈,頭上掛著各色的燈籠, 路上燈火通明。

    謝瀟南策馬在最前頭, 后面依次跟著賀祝元和溫梨笙, 余下的零散隨從散在最后, 一行人駕馬踏過寂靜的長街, 自北郊的城門而出。

    出了城門之后賀祝元的馬匹就加快速度,朝到最前方帶路, 野外無燈, 周圍一片漆黑, 唯有月光微弱的照明, 身后的隨從一下子散開,自周邊打起燈籠,雖光線并不強烈,但足夠照明。

    臘月的風冰冷刺骨,饒是溫梨笙裹著謝瀟南的大氅,風吹來的時候還是覺得臉蛋刮得生疼,不過趕上這么個熱鬧事,冷點就冷點了,也不算什么。

    賀家連夜出逃,賀祝元直接出賣親爹,倒戈向謝瀟南,這樣的發展是讓溫梨笙完全沒有想到的。

    不過思及前兩日謝瀟南將賀啟城按手印的那張指認書,東西遞給了胡家之后,畢竟會讓胡家勃然大怒,或許正是因為胡家的威脅,賀啟城這才崩不住,尋了個下下策,在大年夜前半夜出逃。

    賀祝元自小就被父親無視,沒娘之后過得日子連賀家的下人都不如,如今與親爹反目,倒也不算意外之事。

    想起前世的賀家倒臺之后,賀祝元就完全沒有了下落,不知道前世是不是也發生過他向謝瀟南告狀一事,更不知他后來的結果如何,總之是再也沒有見過。

    溫梨笙壓低身體,將衣領捂緊,以免寒風從脖子里灌進去,手緊緊的抓著韁繩,已經完全能凍僵。

    馬的速度很快,約莫跑了半刻鐘的時間,賀祝元才慢下來。

    溫梨笙打眼往周圍一看,是一片很廣闊的平原,地上少有雜草,幾棵零零星星的樹也光禿禿的,在月下顯得荒涼。

    賀祝元停下馬后翻身落地,走到謝瀟南的馬前,指了個方向說:“世子,我爹他們就是從那條小路逃的,他計劃的路線是從小路逃出城,然后穿過這片空地就到了河邊,一早安排了船在岸邊等著,繼而坐船離開沂關郡。”

    賀祝元倒是將他爹的計劃摸得清清楚楚,溫梨笙聽在耳朵里,沒有說話。

    賀啟城計劃得這般周全,如今賀家處于一種極其危險的境地,若是他心狠毒辣些自己拋卻一家人出逃倒沒什么,但他在這種情況下仍帶著一家子的人小心翼翼,卻不將賀祝元算在其中。

    賀家的庶子庶女不算少,恐怕那些人都還在賀宅呼呼大睡,壓根不知道自己親爹已經帶著家當和嫡妻子女逃跑了。

    溫梨笙想到此,有些嘲笑的勾了勾嘴角。

    謝瀟南朝他所指的方向眺望而去,此處一片漆黑,除卻幾個隨從打的燈之外,幾乎是沒有任何光亮的,根本看不見別的東西。

    他神色淡漠,轉頭道:“滅燈。”

    片刻后身邊所有照明之物消失,視線里是一片極其濃郁的黑暗,有那么一會兒的功夫,溫梨笙什么都瞧不見。

    過了許久,她的眼睛逐漸適應了黑暗,隱約能看見天上明月灑下的微芒,照在面前的大地上,能看清楚一些樹的模糊輪廓。

    寒風呼嘯起來,發出哭嚎般的聲音,溫梨笙將雙手縮在大氅內,轉頭看向謝瀟南。

    謝瀟南是怕冷的,所以一入冬他但凡出門,就披著暖和的大氅,今日他將大氅給了自己,高坐馬上吹著寒風,身體卻依舊堅硬挺直,耐心十足的黑暗中等著獵物出現。

    約莫半刻鐘的時間,前方遠處終于出現了光,起初微弱得如螢火蟲一般,謝瀟南見了策馬往前走了兩步,低聲道:“來了。”

    賀啟城半夜出逃這計劃,早在兩三個月前就開始計劃了。

    早些年為了幫諾樓設計地道,他東奔西跑了很長時間,有時候甚至在大山里睡個幾天幾夜,只盼著到時候地道計劃大成,諾樓占領沂關郡之后能分他一座小城池掌控著。

    賀啟城沒什么野心,但賀家實在是沒落太久了,曾經在江湖上名聲響亮的家主,如今竟然窮困到快要吃不起飯了,又養著一大家子的人,祖傳的機括手藝也失傳大半,若是再不謀出路,賀家上下全等著餓死。

    賀啟城想,待他做了城主,再好好治理縣城,彌補城中百姓。

    原本計劃有條不紊的進行著,溫浦長卻突然帶著圣旨從天而降,直接坐在沂關郡的郡守之座上,他重新制定郡城法規,修繕酒樓,治理水患,將一座魚龍混雜,江湖門派縱橫的郡城管理得干干凈凈。

    明明還那么年輕,明明是個少年時什么都不會做,只會讀書的瘦弱小子,死了娘之后連家都沒了,第二日被誰發現死在哪個街頭都是正常的事。

    卻沒想到他就拿著一本書考出了沂關郡,考到奚京去,成了欽點的狀元郎,再回到沂關郡時,成了這般棘手難對付的人。

    他帶人炸了挖了幾年的地道,炸死一大批將士,讓諾樓損失極為慘重,時隔那么多年,賀啟城到現在還記得當初溫浦長這一舉動給他們帶來的重創和諾樓人的大怒,當時就給他們下了死命令要殺了溫浦長。

    可有風伶山莊的庇佑,他們根本動不得溫浦長。

    無奈之下又只能暫且擱置計劃,設計第二條地道。后來他們發現溫浦長十分愛財,甚至做不少貪贓受賄的勾當,并非是清正廉明紙官,梅家就這樣往溫府送銀錢,送了十年之久,眼看著第二條地道就要挖成了,卻傳來了景安侯世子要來的消息。

    其實胡鎮說不過是個少年世子,不足為懼,賀啟城便也放了心,靜靜等著地道挖成的好消息傳來。可誰知這世子五月份剛進城,梅家就垮了,運輸給諾樓人吃喝用品的秘密路線圖丟失,賀啟城開始心慌,決意關門不問外事,只盼著計劃成功。

    不曾想后來就是各種問題層出不窮,胡鎮與這世子暗中較量幾次皆吃了悶虧,賀啟城開始覺得事態的不對勁了,直到胡鎮嫡子被殺,諾樓王子被俘虜,他就知道這條地道計劃八成是栽了,開始著手策劃出逃一事。

    勾結異族企圖謀反,這是板上釘釘的誅九族死罪,一旦罪名坐實,就連賀家養得一條狗都會被砍頭,半點回旋的余地都沒有。

    賀家盡管世代生長在沂關郡,但出了這種事唯有保命主要,逃跑才是上策。

    這幾日沂關郡正過年,城中萬事皆休所有人都在家慶祝新年,極為熱鬧,加之夜間天冷,不會有人在外面閑逛,正是逃跑的最好時機。

    “爹,咱們真的要離開沂關郡嗎?”賀丹丹見他憂心忡忡,不由得開口詢問。

    賀啟城看了眼女兒,沉聲道:“咱們離開這里之后,不準再提任何關于沂關郡的事,以后改為齊,知道了嗎?”

    賀丹丹不明白發生了什么事,但心底生出隱隱害怕,點頭答應了。

    外面黑得什么都看不清楚,一掀開車簾刺骨寒風就往里面灌,賀啟城給尚為年幼的嫡子加蓋一層棉衣,馬車搖搖晃晃,在黑暗中快速穿行。

    賀啟城上了年紀,半夜起來折騰這些事,此事不免有些乏力,靠著車壁閉上眼睛,想暫且休息片刻,卻不料馬車竟慢下來,到最后竟然停住。

    賀啟城霍然睜開眼睛,厲聲呵斥車夫道:“干什么!誰準你停在這的!”

    “老爺……”車夫顫抖的聲音弱弱傳來:“前方有人。”

    賀啟城心中一凜,當即臉色變得極其難看,撩開了車簾往外看,就見原本漆黑一片的曠野正慢慢的亮著燈盞,位于馬車前方的幾丈之遠,起初是一個兩個燈盞亮起,到最后足足亮了七盞燈,一行人馬就這樣在夜色中悄然現身,如鬼魅一般。

    賀啟城看見隊伍正當間那個高坐在馬背上的少年,俊俏的輪廓在燈下顯得有些模糊,當下大力拍擊車廂,喊道:“掉頭掉頭!快點!”

    車夫嚇得不輕,慌慌張張的掉頭,剛拉著韁繩要轉頭,就見面前忽而有四人駕馬而來,手中握著鋒利長劍,到了近前高高抬起手中見,車夫幾乎要尿褲子,什么也不敢管了,抱著頭癱倒在座前。

    幾聲脆響傳來,馬車猛烈的晃動一下,而后車輪發出斷裂的聲音,車廂中賀丹丹幾人驚叫出聲。

    馬車的輪子被砍成幾半,完全不能在拉人,車廂晃動一陣之后賀丹丹害怕地哭出聲,“爹,這是怎么回事……”

    賀啟城心亂如麻,只覺得大難臨頭,心底里涌起的恐懼讓他整個人都顫抖起來,聽見耳邊聒噪的聲音,他又急又怒,臉上的肌肉抖動著,反手抽了賀丹丹一巴掌厲聲道:“閉嘴!”

    賀丹丹挨了一掌后就咬著唇哭,不敢再出聲。

    馬車的車輪已被摧毀,失去平衡之后顯得歪歪扭扭,但里面的人卻質疑不肯出來,很快傳出了女人低低的哭聲,哀怨凄慘。

    謝瀟南等了片刻,見他不肯下車,鼻息都顯得有些不耐了,驅馬走到跟前,揚聲道:“還不下來是想讓我把這馬車一把火燒光?”

    賀啟城一聽這聲音,若說方才還因為距離和光線看得不是很分明,那聽見謝瀟南的話后,他心里最后一點僥幸心理也沒了。

    他計劃得如此隱秘,唯有妻子女兒知道今日要出逃之事,何以謝瀟南竟能知道他什么時候逃出城,甚至連路線都知道,堵在前方攔截。

    所做的這一切計劃到頭來全部白費!

    賀啟城一時間有些接受不了,轉頭見賀丹丹還在低聲哭泣,他心頭燒起滔天怒火,劈手打了賀丹丹好些下:“閉嘴閉嘴!老子讓你不準哭!”

    賀丹丹沒忍住痛叫出聲,將身子蜷縮成一團,賀夫人見狀撲上去阻攔,哭喊道:“你打丹兒做什么!”

    賀丹丹瞧見父親神色癲狂恐怖,滿眼的恨意與絕望,一時間嚇得連滾帶爬的出了馬車,成為第一個下來的人。

    溫梨笙嘖嘖嘆氣:“怎么這種時候,還教訓起女兒來了。”

    “懦夫罷了。”謝瀟南輕嗤一聲,招了下手,身旁的幾個隨從便翻身下馬,極快的沖到馬車兩側,將里面的人大力拽出來。

    馬車中就坐了四個人,賀啟城夫婦和賀丹丹,余下一個幾歲大的男孩,被扯下馬車的時候他滿臉茫然,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人按著跪在地上。

    謝瀟南看了一眼,說道:“是該說你有情呢,還是說你狠毒呢?”

    若說狠毒吧,他這般大難臨頭,逃跑的時候還要帶上妻子與年幼的兒子,這些無疑會成為他活路的絆腳石,然而多說有情,賀宅那些妾室庶子,加之胞弟的妻兒幾十口人,賀啟城卻一概不管。

    雖自知敗局已定,但賀啟城還是不甘心,他跪在地上仰著頭,盯著謝瀟南問:“你是怎么知道我會從這里出逃的?”

    謝瀟南低眼看他,勾起一抹帶著譏誚的笑,“你有什么資格對我問話?”

    賀啟城道:“我這計劃不會有別人知道的,只有我車上的這些人……”

    正說著他,他的聲音被一個人打斷,就見暗色中又有個人牽馬上前來,走到了光下。

    賀啟城一見到他,當即滿臉充滿著怒意,雙目赤紅,想站起來親手撕碎面前的人:“你這豬狗不如的東西,我千算萬算,竟沒算到是你!”

    賀祝元被親爹這樣辱罵,卻沒有半點動氣,只面色平靜道:“是我那日偷偷去你書房看到的計劃,這些日子你總是早出晚歸,一看就是在謀劃什么,所以我才特地留了個心眼。”

    賀啟城恨聲:“早知今日你會變成這般爛心肝的畜生,我還不如在你出生的時候活活把你掐死!”

    賀祝元便說:“我到希望你一出生就把我殺了,干脆利落,倒不如煎熬這十來年。”

    賀啟城顯然已經癲狂,想到自己明明就差一步,明明只要到了岸邊坐上船,就能遠走高飛,藏在不知名的深山或者村野,改名換姓的活下去,卻在這里被攔住了去路。

    他嘶聲辱罵起賀祝元,說出的話怨毒無比,極其難聽。

    溫梨笙實在是聽不下去了,冷聲道:“說夠了吧?你這人生來就是個敗類,是沂關郡陰暗旮旯里茍且偷生的蛆蟲,無情無義,自己生的兒子也不養,愚昧無知,與諾樓勾結通敵賣國,又怎么好意思大聲指著旁人,你這種人才是最該死的,賀祝元這個人哪哪都好,唯一的不好就是身上留著你的血,臟得很!”

    這一番罵聲完全是出自內心,一氣呵成,到讓賀祝元有些傻眼。

    賀啟城甚至開始不正常,他瘋狂地掙扎起來,按著他兩肩的隨從也險些按不住他,于是又趕忙加了兩人,四個隨從一同使力,將他直接按死在地上,臉壓在土里費力地喘息著。

    賀夫人驚叫一聲,跪下來哭喊磕頭:“世子爺,您大人有大量,就放過我們一家人吧?我們真的沒做什么傷天害理的事,我夫君也只是參與其中畫了幾張線紙而已。”

    賀丹丹與年幼弟弟的哭聲也乍起,交織在一起在寂靜的曠野中尤為刺耳,謝瀟南覺得有些煩,皺起眉毛冷聲說:“打自我進沂關郡開始,你們賀家人的項上人頭就已經不保,但凡姓賀的則有一個算一個。”

    “那他呢?!”賀夫人指著賀祝元喊道。

    謝瀟南就道:“他已經不姓賀了。”

    賀祝元便上前一步跪在地上,珍重地磕了一個頭,擲地有聲道:“承蒙賀家生養之恩,能在最后幫助賀家主改邪歸正,償還罪債,也算是盡了我最后的孝道,自今日起我改姓為程,名為程遠。”

    溫梨笙聽了這番話,只覺得有點想笑。

    賀祝元雖說現在表現得很是真情實感,似乎是真的在跟賀家道別,然而實際上他話中之意不過是說:我以后不姓賀了,但我在賀家這十幾年過得很不舒坦,所以在我改姓之前我要把我爹做過的那些惡事全抖露出去,協助世子把我爹這老匹夫捉拿歸案。

    賀祝元磕了一個頭便起身,順手拍了拍膝蓋上的灰塵,臉上的表情十足冷然,帶著股明顯的厭倦,看得出他對賀家的情意早就沒了,如今再與親爹相對,也只有厭惡之色。

    賀夫人見狀,以為是賀祝元借著出賣賀家之事在世子身邊謀一條活路,當即嘶聲力竭的尖叫起來,用難聽的話罵著賀祝元。

    謝瀟南打了個手勢,隨從當即一個手刀看在賀夫人的后頸處,一下就把人打暈了。

    “走,回城。”謝瀟南牽著馬轉了個方向,說道:“現在先別哭,待會有你們哭的時候。”

    賀啟城等人被綁起來馱在馬背上,一路帶回了郡城,然而卻沒有回到謝府,而是直直地望著郡城的西南方向去。

    溫梨笙很少來西郊,因為胡家的大房二房都住在這片地方,幼時因沈雪檀的嚴厲告誡,溫梨笙是打心眼里覺得胡家人都不是什么好人,于是就算在城中到處瞎玩,什么地方都去逛逛,但西郊卻基本不踏足。

    如今再想起難免覺得慶幸,溫梨笙小時候就有反骨,不喜歡聽溫浦長的教訓,所以讓她做什么不讓她做什么她一概不聽,但唯獨遠離胡家人這件事她做的很不錯,若是小時候不聽話頻頻跑去西較玩,說不定那日就撞上胡家人,給她下藥鬧死。

    西南方向直到郡城的邊際,即將要出城的位置,就看見前方宅子周圍竟站了密密麻麻的人,站在頭一排的人手中舉著都有掛燈,仔細一數竟有近三十個,隔得老遠都看得異常清楚,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胡家大半夜劇情燈節晚會呢。

    馬速慢下來,走到近前溫梨笙才發現這里竟是站了很多身量高強看起來身體也很強壯的人,他們都穿著簡易的護甲,昂首挺胸趁著頭,站得筆直□□。

    溫梨笙只一眼,就看出這些都是謝家軍,當初前世被困在孫宅里,溫梨笙沒少看謝瀟南手下的將士們操練,有時候什么都不做光是站就能站一整個上午,有一種極遵守律法的臣服。

    席路提著燈走到謝瀟南的馬旁,“少爺,胡家人聽到動靜之后從里面將門鎖上了,我剛才去看了以前,見胡家的圍墻修得又高又結實,眼下還沒有采取什么錯失,但若是門墻都這般牢固的話,可能就要砸門了。”

    謝瀟南想都沒想:“直接砸。”

    席路點頭應是,而后轉身就往著胡家大門而去,喊了幾個站在前面的將士,想先探探門的解釋程度。

    誰知道剛走到門邊的時候,忽然有人將門從里面拉開了,門內站著的是一個身量很高的翩翩少年,身著竹青長衣,長發散在頸間,面色溫和,他說道:“各位請進。”

    溫梨笙伸頭看了一眼,咦了一下:“這不是胡書赫嗎?”

    胡書赫分明是胡家大房的嫡長孫,為何會出現在胡家二房的門內呢?還擅自開了胡家封鎖的大門。

    她正納悶時,馬車的聲音遠遠傳來,就看見遠處一個前邊掛了兩盞燈的馬車攏在夜霧中,不一會兒就行到了面前來。

    繼而馬車簾撩開,溫浦長率先從車上下來,后頭跟著的就是沈雪檀,然后是沈嘉清,他下來之后還指著車廂里說道:“你他娘不是要報仇?嚇得縮在車里如何報仇?”

    就這不一會兒的功夫,面前就聚集了好些人,這顯然是所有人都等待的時機,所以踩在這樣短的時間里聚集在一起……

    溫梨笙下馬走到溫浦長邊上,仔細看了看溫浦長下巴冒出頭的胡渣,疑問道:“你是不是我爹啊?我爹對下巴上的胡茬清理得很勤快的。”

    溫浦長倒沒有解釋,只是看她一眼氣道:“你怎么敢穿世子的衣裳?!溫家是供不起你吃穿了?”

    溫梨笙這下放心了。

    謝瀟南下馬,對溫浦長道:“溫大人不必介懷,是我怕她凍涼。”

    溫浦長向他行了一禮,說道:“多謝世子體貼。”

    說完又覺得體貼這個詞不大對勁,又趕忙換了,“我是說,多謝世子對我這逆子的照拂,等事情結束之后,便讓她給世子當牛做馬,報答世子恩情。”

    溫梨笙:“……”

    謝瀟南翹著唇角笑了一下,而后道:“既然溫大人也到了,那就一并進去吧,了結這近二十年來的恩怨算計。”

    第85章

    凜冬的寒風在空中打著轉, 發出一陣陣低微的呼嘯之聲,天穹散落些許零星,一輪明月懸于當空, 四周安靜無比。

    霍陽還是被沈嘉清從馬車上拽了下來,縮著頭站在邊上。

    上次刺殺失敗之后,霍陽的精神狀態看起來好了很多, 面色也紅潤不少,顯然這幾日有好好吃飯休息,沈嘉清也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方法,讓霍陽整個人從沉郁里擺脫了出來, 站在溫浦長和謝瀟南旁邊時顯得有些畏縮。

    溫梨笙拍了拍沈嘉清的肩膀, 贊許道:“干得不錯。”

    沈嘉清也不知道她在夸什么,但一口應下, 小聲道:“那是,也不看看小爺是誰。”

    正說著, 前方的謝瀟南抬步往里走,繼而門口的人全部跟著動身,提著燈盞的將士分為兩排從兩側而進, 腳步非常快, 光線一下就延伸到胡家里去。

    溫梨笙也跟著一起進去, 就見胡家原本守門的幾個隨從都已不知死活的躺在地上, 顯然是胡書赫為了開門放倒了這些人。

    她對此表示很疑惑, 胡書赫雖說是胡家大房的人,但終究是姓胡, 他為何會在這種時候主動對謝瀟南打開大門?難不成是胡家大房知道此事已成定局, 所以想在這種時候大義滅親與胡家二房劃清界限?

    但是這有用嗎?

    胡家二房密謀造反那么多年, 連她爹都查出苗頭, 胡家大房能不知道這些事?一旦罪名坐實,胡家里的每一個人都會被牽連,壓根就沒有半點機會。

    溫梨笙瞧了眼走在前面的胡書赫,心想就算是胡家大房真的要放棄這個作惡多端的兄弟,那也不應該讓嫡長孫過來這里,胡書赫又不會武功,她在這時候把胡家二房的大門打開,那不是引火上身嗎?

    除非這是胡書赫自己的主意。

    眾人行過兩道拱形門,穿過大堂,就來到了一處寬敞的庭院中,正碰上著急忙慌帶人往外走的胡鎮。

    將士們迅速貼著兩邊的院墻站開,整個庭院當即被燈火通明,視線也變得清晰。

    胡鎮約莫是完全沒想到謝瀟南會在大年三十的前一天晚上帶兵圍堵了胡家,應是匆匆得知消息然后從床榻上爬起來的,身上的衣裳也有些凌亂,慌慌張張之間,他帶人往外走時與謝瀟南等人撞了個正著。

    胡鎮的身后跟著的是他幾個兒子,見這陣仗當場嚇得面無血色。

    謝瀟南停下腳步,“這般匆忙,是想去哪?”

    胡鎮沉著臉色,盯著他道:“世子尊臨寒舍應提前知會一聲,胡某好準備上等茶招待。”

    “招待就不必了。”謝瀟南輕笑,沖身后的人打了個手勢,說道:“方才在城外抓到幾只鬼鬼祟祟的老鼠,帶來給你認認臉。”

    后方壓著賀啟城的隨從往前走,將人按在跪在地上。

    賀啟城此時已顧不得什么臉面,對胡鎮道:“胡兄弟,那封供罪書我也被騙著寫的,是這世子說只要寫供罪書指認你,就可保住我賀家性命,我是實在沒辦法!這些年咱們一起共謀這么多事,風風雨雨也一起挺過來,總也有些情誼的,你可得救救我啊!”

    胡鎮牙齒緊咬,頭上爆出青筋,恨不得當場把賀啟城殺掉。

    但礙于對面的謝瀟南,他只得強壓著怒火,“世子究竟想如何?”

    “別裝傻,想如何你沒長眼睛,看不出來啊?”沈嘉清最討厭他這種裝腔作勢的模樣,不耐煩的開口:“在這里裝傻還不如將你的后招一并使出來,免得浪費時間。”

    胡鎮活了這么多年,何曾讓一個小輩頂嘴嗆聲,若是擱在平常早就給人打得半死,眼下卻只能強壓著怒意:“與你又有什么關系?輪得到你與老夫說話嗎?不知死活的東西,若是擱在胡家,早就被打瘸了腿扔出去等死。”

    溫梨笙一聽這老頭氣得都開罵了,忍不住有點想笑,就聽謝瀟南道:“倒還輪不到你管教,我這次來目的只有一個,取你項上人頭。”

    胡鎮見他把話說開了,于是也不再端著,沉一口氣道:“世子哪怕是身份尊貴,在奚京有只手遮天的能耐,也不能來沂關郡欺壓百姓吧?我胡家是犯了什么罪?”

    謝瀟南還沒應聲,就聽一個女人的聲音清脆傳來:“殘害朝廷命官,毒殺邊防將士,與諾樓勾結謀劃,企圖幫助異族人占領大梁北境,視人命如草芥,肆意妄為殺人如麻,這些樁樁件件,哪個不是胡家所為?”

    眾人聞聲抬頭看去,就見一女子身著雪白長衣站在院墻之上,雙手負背長發滾滾,輕蔑地看著胡鎮:“赫兒,將罪證呈給世子。”

    胡書赫就從人群中走出,對著謝瀟南撩袍跪下,而后從背上解下一個背囊,打開之后里面是一卷紙張,胡書赫將其雙手奉上:“此乃胡鎮當年謀劃毒殺邊防將士時,與諾樓國的書信往來,請世子過目。”

    溫梨笙驚詫不已,轉頭就看見墻頭上的女子從上面跳下來徐徐落地,走到光影下時,溫梨笙這才看清楚這人是上回來過溫家的虞詩。

    虞詩與胡書赫是母子倆,誰能想到在這種時候,跳出來給胡家重擊的竟會是胡家自己人?

    溫梨笙看著她上了年紀卻依然美麗的臉,恍然大悟:“你……”

    謝瀟南說當年許清川為愛人赴險境,甘愿棄劍認降,最后落了個余生殘疾,而他所愛之人卻轉頭嫁給了胡家成為嫡妻,生下胡家的嫡長孫。

    溫梨笙原本以為故事真的就是這樣,但看著面前這個白衣飄飄的虞詩,驚覺好像并非是謝瀟南所說的那樣。

    胡鎮見了她,莫名的笑起來:“當初胡澤娶你之時我就已經多次告誡他你心懷不軌,卻不想你竟這般有能耐,在胡家隱忍這么多年,就為了追查我的罪證。”

    虞詩勾起涼笑:“不錯,若非當初你戒心太強,我也不會退而求其次嫁給大房,費心費力追查這么多年,而今也算有了好結果。”

    胡鎮道:“你騙得了他們騙不了我,這些年你身上的毒一日都沒停過,若沒有我的解藥,你也活不了多久!”

    虞詩卻面容平靜:“我早就知道你暗地里在我身上下毒,我既決定以身犯險嫁入胡家,從未想過能夠全身而退。”

    “好狠毒的女人,你嫁進胡家二十余年,朝夕共處為胡家生兒育女,到頭來竟也這般忍心將胡家推上絕境!”胡鎮似發自內心的嘆息,一時間又氣又恨,當年他那堂弟就是貪戀這女人的美色,才執意留她性命娶她為妻,到最后終究是娶了個禍害回家來。

    虞詩摸了摸胡書赫的肩膀,笑了一下:“赫兒可不是胡家的血脈。”

    胡書赫斂起眉眼,神色有些淡漠,似乎早就知道自己并非胡家人。胡家大房也成了被人蒙騙的笑話,一直疼愛的嫡長孫竟不是胡家人,只怕他們知道了要當場氣得吐血。

    溫梨笙輕輕啊了一聲,抓著謝瀟南的衣袖,小聲道:“那胡書赫會不會是……”

    謝瀟南低頭看她,顯然對此事也并不知情,回應道:“不是,胡書赫方才十八,我師父那時已經回奚京了。”

    溫梨笙默聲,不再說話。

    這些年發生的事太多,她若是一一去問,只怕人說到明日也說不完,她只負責站在旁邊安靜看戲就是。

    謝瀟南讓人收下胡書赫送上的罪證,就見滿臉兇狠,似乎壓在情緒爆發的邊沿,他揚聲道:“把燈掛起來,將胡家上下所有人全部趕到這個院子里。”

    胡鎮想阻攔,但謝家軍動作非常快,是那種經過嚴格訓練的將士,與胡家府上的隨從壓根不是一個檔次,胡家高墻之外還圍了很多,但凡他一動手,恐怕這些高墻都能被全部砸碎踏平。

    謝瀟南帶人而來,就已經注定胡家的死局,胡鎮謀劃多年毀于一旦又如何甘心,他突然有些瘋狂的大笑:“我胡鎮謀算一生,眼看著就要成功,竟被你們這些宵小之輩阻攔,實在是可笑!但我就算是死也不可能平白無故的死,溫浦長這些年屢屢阻擋我的計劃,我早就想殺了他,如今已經到了這種局面我也無需再顧慮!”

    “我死了,就讓溫浦長給我陪葬!”胡鎮大喊一聲,氣勢雄壯無比。

    溫浦長卻從人中站出來,疑問道:“我為什么要給你陪葬?你是我什么人嗎?”

    胡鎮一看見他,表情頓時僵住,如晴天霹靂一般震驚道:“你!你不是在胡家暗牢里關著嗎?!”

    溫浦長就是想看他這個表情,多以方才在故意躲在人群之中,見他目瞪口呆當場傻眼,不由笑出了聲:“胡鎮,你真的以為你運籌帷幄,將一切都掌握在手中嗎?早就落入別人的圈套也不自知,我與你在沂關郡周旋十余年,若是連對你這點防備都沒有,豈非是白活?”

    胡鎮大驚失色,錯愕間周圍傳來雜亂聲響,胡家人皆被將士們趕到院子里來,在睡夢中被踹門喊醒,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哭哭啼啼間整個院子一下變得極為熱鬧。

    繼而又有人從胡家大門出進來,走在最前頭的是喬陵,他這次沒拄著木拐,懷中抱著錦布蓋著的東西,步伐緩慢但是腰板挺直,后面跟著的將士押著許久不曾見過的梅興安。

    自從上次在城郊從梅興安手中逃出來之后約莫有三四個月沒見著了,梅興安已經完全沒有了當初梅家家主的樣子,面容枯瘦臉色暗沉,如行尸走肉一般被押著向前。

    喬陵緩步走到謝瀟南的身邊,微微的喘著氣,額上出了些細汗,將手中的東西往前一遞:“少爺。”

    謝瀟南親手將錦布解開,眸光變得柔軟悲戚,看著喬陵手上捧著的東西。

    那是一尊靈牌,通體漆黑,上面刻著朱紅的字體:尊師許清川之位。

    溫梨笙認出是謝瀟南的字跡,應是他一筆一劃刻上去的。

    謝瀟南摸了一下靈牌,再抬眸看向胡鎮時,眸光兇狠而冷漠:“既人已到齊,那這些年的舊賬,就一并來算個清楚。”

    第86章

    院子里的人分兩邊對立而站, 靠近大門的一方站著以謝瀟南溫浦長為首的一眾人,對面是胡鎮為首,后面盡是胡家家眷和謝家將士, 顯得整個院子都擁擠了很多,當間空處的地僅隔兩三丈之遠。

    謝瀟南往前兩步,抬起右手, 席路立即遞上一根長棍,就見他抬步上前,行至胡鎮面前幾步遠的時候忽而揮著棍子,傳來破風聲響, 猛地打向胡鎮的脖子。

    胡鎮雖然年紀大, 且右腿有殘疾,但他身上的功夫不弱, 見謝瀟南打來幾乎是本能的躲避了這一棍,身體往旁邊一翻, 不知從哪里抽出幾節短小的斷刃,揮臂一甩,斷刃發出“咔”地聲音, 合成一柄長劍, 發狠般地朝謝瀟南刺去。

    謝瀟南以棍為劍, 一個側身就接上胡鎮的劍刃, 木與鐵相撞發出悶悶的聲音, 但木棍卻沒有斷裂,謝瀟南持著木棍往前壓, 胡鎮一時不防, 后退兩步收力。

    而后他揮著長劍, 身影突然變得詭譎, 出劍密集而不得章法,攻勢迅猛逼得謝瀟南一邊后退一邊接劍。

    “這是霜華劍法。”沈嘉清忽然低聲道。

    溫梨笙看不出來,但憶起之前在樹林里看到謝瀟南使的霜華劍法,與胡鎮的手法并不相同,她問道:“為什么我看著感覺不像呢?”

    沈嘉清看中看著胡鎮的招式,拎了一把霍陽,指著他道:“跟著矮墩子一樣,他們都是照著那本劍法練的,并不得其真意,所以這劍招只有皮,沒有骨,更沒有霜華劍法的劍意。”

    霍陽就小聲說:“也沒人教我呀。”

    溫梨笙便道:“我教你。”

    “你也會霜華劍法?”霍陽驚詫地瞪大眼睛。

    “不會。”溫梨笙很是干脆的回答,而后拍拍胸脯道:“不過我天資聰穎,學什么東西都很快,只要讓我看一遍霜華劍法,我保準領略其中劍意,無師自通。”

    霍陽聽后神色呆滯,嘴唇輕輕動了一下,他想問你是不是整天就把牛皮貼在臉上,不僅時時吹牛且還沒有臉皮。

    但看了一眼身邊的沈嘉清,還有前邊站著的溫浦長,霍陽不敢說,只得應道:“好。”

    沈嘉清搖搖頭,“這傻子還真信了。”

    溫梨笙低聲笑起來。

    霍陽頓時不想搭理這兩個人了,轉頭專心致志的看向前方的戰局,就見胡鎮那股子突如其來的兇猛似乎已經被化解,謝瀟南只手持一根木棍,擋拆刺挑,流暢而干脆的動作讓胡鎮有些應接不暇。

    少年的身體蘊含著蓬勃之力,仿佛取之不盡用之不竭,非老年人能比,連續幾十招下來,謝瀟南仍舊游刃有余,胡鎮卻漸顯吃力。

    “你想學嗎?”

    霍陽真看得仔細認真,卻聽見身邊的沈嘉清突然傳來低低的聲音。

    他茫然了一下,疑惑的看去:“什么?”

    沈嘉清的目光依舊落在前方的謝瀟南身上,不笑的時候顯得有幾分正經:“真正的霜華劍法。”

    霍陽有一瞬間的驚愕,還沒開口說話,忽而感覺到一股奇怪的寒風卷來,他連忙扭頭去看,就見謝瀟南的身形變得極快,握著長棍的手腕旋了幾圈,乍起的寒風卷著他的長發,隱隱遮住那雙含著冰冷殺意的眼眸,如云燕一般瞬間就行至胡鎮的面前,凌厲的攻擊當頭落下。

    胡鎮本就有些吃力了,卻見謝瀟南攻擊猛然變幻起來,反應速度壓根就跟不上,眨眼間頭肩肚子好像同時受到了攻擊似的,發出無比劇烈的痛楚,繼而一股大力撞在心口,他整個人沒站穩飛了出去,狠狠撞在墻上摔下來,張口就吐一口濃稠的血,胡家家眷發出驚呼和哭喊聲。

    謝瀟南長身而立,一手還負在背后,另一手隨意將木棍一丟,冷漠的眸子掃過來:“你心心念念的霜華劍法如何?厲害嗎?”

    胡鎮只覺得心口劇痛擴散開來,他連呼吸都能扯得一陣陣疼,卻抬頭笑了起來,滿嘴的血流出來染紅了下巴,“當然厲害,若不是因為厲害,我又怎會聯合賀梅兩家殺了許清川?”

    謝瀟南卻沒有被他的話激怒,抬手揮了一下,兩個將士就飛速上前,將胡鎮架起來拖到他面前,與謝瀟南僅有一步之遙。

    胡鎮身上常年藏著毒物,以陪伴他幾十年的時間,早在十幾年前他出門在外,凡是瞧見不順眼的一個抬手的小動作,身上的毒物就能飛快的彈射出去,只要距離夠近,就完全能在極短的時間內完成殺人。

    眼看著謝瀟南就在面前,胡鎮又怎么可能不動心思,眼下胡家死局難逃,若是在臨死之前帶走這世子,倒也不是什么都沒撈著。

    殺意頓現,胡鎮揚了下手指,準備召出身上的毒蝎,等了片刻之后身上的那些毒物卻沒有絲毫反應,胡鎮茫然了一瞬,抬眼就見謝瀟南居高臨下的看著他,眼中輕蔑盡現,嘴角挑著一絲譏笑。

    胡鎮猛地想起方才挨了棍子的地方,那正是他在身上藏著毒物的幾處地方。

    再望向謝瀟南的時候,他眼中終于出現了隱隱的懼怕之色。

    風落,溫梨笙用手指梳理了一下額前的碎發,低聲道:“霜華劍法可真漂亮,難怪當年那么多江湖人趨之若鶩,爭破了頭也想得到……”

    霍陽也道:“只可惜有四式失傳,已無人知曉。”

    他看不出方謝瀟南使的正是霜華劍法失傳的那四式,溫梨笙笑了一下,又對他道:“我會啊,我教你。”

    霍陽頗是意外的看她:“真的嗎?”

    沈嘉清嗤笑一聲:“說你是傻子你還不樂意。”

    霍陽氣得不再說話,轉身走了幾步,停在沈雪檀的身邊,決心不再跟那倆人說話了。

    前方謝瀟南對席路道一聲:“都帶過來。”

    席路便轉身,對身邊幾個將士揮了揮手,就見壓著賀啟城和梅興安的幾人上前,將兩人按在胡鎮身邊跪下。

    緊接著三張矮桌被放置在三人面前,擺上了筆墨,最后放上一張紙,紙上寫滿了字,最上方有三個極明顯的大字:認罪書。

    溫梨笙往前走了兩步,就隱約看見紙上是謝瀟南的字體,這三張認罪書是他親筆寫下的,那么上面的內容也并不難猜。

    謝瀟南道:“簽字,認罪。”

    喬陵抱著許清川的靈牌,緩步走到三人面前,輕聲說:“先生,你看見了嗎?那些曾經把你逼上絕路的人,如今正跪在你面前向你懺悔。”

    溫梨笙看著面前的一幕,心中五味陳雜,呵出一口熱氣。

    許清川,被折斷傲骨茍且偷生十余年,如今這場景你看不見實在是太過遺憾。

    不過幸好當年的故事也不全然是遺憾。

    溫梨笙轉頭看向虞詩,這個上了年紀依舊美麗的女人滿眼都是淚水,淚珠滾落下來。

    她堅韌果敢,在胡家暗藏了十幾年,最后仍然是站在你的身邊。

    你曾為了你的愛放下手中的劍,而你的愛情,也沒有負你。

    胡鎮看著面前的認罪書,哈哈笑了起來:“我胡鎮一生殺人無數,唯有許清川一人,讓我被仇恨追纏二十多年,你做這些又有什么用呢?已經是個死人罷了。”

    “當初他站在山崖邊放下劍,求我放過這女人的樣子,你們真應該看一看,堂堂江湖第一劍神竟如此卑微可憐,”他憤恨地瞪一眼溫浦長,突然像是情緒崩潰一般怒吼:“都是因為你,溫浦長!若不是你這些年的阻撓,這計劃早就能夠成功,你為何要執意破壞的我大計!而今我胡家,賀家近百口無辜婦女稚子皆因你喪命,你又與我有何分別?”

    溫浦長聽著他的大聲指責,又想起十多年前那個風雨交加的夜晚,他在雷聲不斷中握著母親的手,感覺到母親掌心手里的溫度一點一點變涼,直至呼吸停止,肢體僵硬,那日之后,溫浦長就成了一個孤兒。

    那個溫婉美人臨終前的最后一句話便是:“若有朝一日吾兒能成大器,定要鏟除胡家,鏟除無端啊作惡之人,守沂關郡安寧。”

    “我娘臨終前曾對我說,”溫浦長平靜地開口:“要我鏟平胡家。”

    “你娘當年是死于流言蜚語之中,怎會將這筆賬怪到我身上?何不去恨讓你娘與許清川相識的沈雪檀?”胡鎮掙扎起來,兩邊的將士將他死死的壓制住,讓他掙脫不了分毫。

    沈雪檀冷面寒霜,垂下眼眸沒有說話,默認了此事。

    溫梨笙沒想到會突然聽到二十年的真相,她從未見過奶奶長什么模樣,只偶爾聽她爹和沈雪檀的描述得知她是個溫婉文靜的女子,喪夫之后她帶著溫浦長居于城中靠著溫家余下的家當度日,日子過得很辛苦。

    只隱約知道她當年身子病過一場落下病根,又因當時的流言蜚語纏得身心憔悴,最后在出門時被說話難聽的婦女辱罵了一番,悲憤交加之中嘔了一口血,徹底倒在床榻上,病了月余之后撒手人寰。

    但她爹和沈雪檀都對奶奶的死因緘默其口,卻不曾想竟然是與沈雪檀有關系。

    溫浦長并未因他的話有情緒波動,只看著胡鎮道:“是啊,他有錯,所以這十幾年來他風伶山莊要為溫家所用,在阻撓你們的計劃上,沈家出了大力。”

    他頓了頓,又說:“你也有罪,所以你簽了這認罪書,安心下黃泉吧,至于你的這些家眷,他們無辜也好,有罪也罷,皆因你通敵叛國意圖謀反而獲罪,一個都跑不掉,你才是那個害了他們的人,與我無關。”

    胡鎮驟然發出癲狂的笑聲,滿口的血讓他的表情看起來陰森恐怖,他嘶聲喊道:“我早就想到會有這么一日,既然我胡家敗局已定,我胡鎮甘愿認輸,但我也不會這樣兩手空空的走,我要讓你們全部為我陪葬!”

    “許越!”他大喊一聲。

    短暫的時間過后,忽而響起幽幽笛聲,穿過哭嚷的聲音盤旋于院中,低沉而綿長,胡鎮高興得表情都變形了:“我胡家的最后一道防線,這些年來養得毒物也算能派上用場,能帶上景安侯世子與溫郡守,也劃算。”

    沈嘉清當即就不樂意了:“什么意思?這里站了那么多人,你只點了他兩人是不是不把我們放在眼里?”

    溫梨笙也氣憤道:“就是,我們的命不算命?我們的命不值錢?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兩人這話頓時讓周圍靜了片刻,胡鎮瞪著他倆,一時間不知道該回應什么。

    沈嘉清歪身過來小聲道:“不太好吧?”

    “怎么不好?”溫梨笙小聲回。

    “你用古句,不就顯得我沒文化了嗎?”沈嘉清道。

    “哎呀,你本來在大家眼里也不是那種文化人。”

    兩人正竊竊私語時,笛聲越來越近,帶著悠揚婉轉的曲調傳進每個人的耳朵里。

    溫梨笙往周圍看了看,見這周圍的城墻果然不是與土地連實的,墻邊有一條三指寬的縫,似乎就是供那些毒物從地底下鉆出來。

    那笛聲走傳到跟前來,就見一個男子吹著短笛從人群中走出,身著青衣腰別長劍,約莫三四十的年紀。

    溫梨笙認得此人,正是上回在峽谷山林里跟在胡山俊身后的許越,后來在謝瀟南與洛蘭野交手之后負傷,最后也是許越留下阻攔。

    許越是什么人物溫梨笙并不知道,但從他上次愿意留下斷后,讓她帶著謝瀟南先走的事來看,他并非像是心肝壞透的人。

    短笛吹了一會兒停下,許越對胡鎮道:“胡家主,這是哀樂,為你吹的。”

    胡鎮驚愕了一瞬:“什么?”

    繼而他發現墻邊壓根就沒有什么毒物爬出來,雙目赤紅看向許越:“究竟是為什么!”

    “全死了啊。”許越道:“你培養了大半生的毒物,殺起來倒是極容易,只需把藥撒進去,用不了半日,就全部死光了,哈哈哈。”

    胡鎮不可置信:“為何?你不是,你不是……”

    “師父。”沈嘉清突然出聲,喚道。

    溫梨笙瞪大眼睛,壓低聲音問:“他是你師父啊?”

    沈嘉清認真的點頭。

    許越竟然是沈嘉清那神秘師父?!溫梨笙打小就跟沈嘉清玩在一起,從未見過他這個師父,先前推測他每年都會抽些時間帶沈嘉清閉關練劍,想來是離沂關郡不遠,卻沒想到他一直都在沂關郡里,化名許越藏在胡家。

    看胡鎮方才對他的態度,他應當是取得了胡鎮極大的信任。

    許越輕勾嘴角,對胡鎮道:“十七年了,我為了報你們殺我師父之仇改名換姓在胡家潛伏,就等著這一日,如今被信任之人背叛,乍然得知被欺騙十幾年,滋味如何?”

    溫梨笙驚嘆一聲了不起。

    虞詩為拿到胡家的罪證委身胡家,隱忍十余年,何沼也能為報當年師父之仇藏在胡鎮身邊十多年,就等著給他致命一擊。

    一直堅守著本心,從不曾動搖。

    溫梨笙看著院中站著的人,謝瀟南,虞詩,何沼,沈雪檀,還有她爹,所有人都有著自己的恩怨和目的,但所有人也都為了一個目標,那就是守護沂關郡的安寧。

    還有許多藏在暗處,看不見的人,都在為抵御異族,守國安守民安而奮力前行。

    胡鎮從起初的怒不可遏到后來震驚不已,如今已垂頭喪氣,像完全喪失斗志的公雞,面如死灰。

    底牌完全無用,計劃全部落空,胡鎮已是萬念俱灰。

    謝瀟南道:“簽字。”

    賀啟城和胡鎮沒動,梅興安倒是最先提起筆,在紙上落下自己的姓名。

    謝瀟南從喬陵的腰間抽出骨刀,蹲身一把抓住胡鎮的手重重按在桌上,鋒利的骨刀自手背刺進去,將他的手掌狠狠釘在桌上,他慘叫一聲,血頓時流了出來。

    謝瀟南將那張紙拿起來,強押著胡鎮另一只手大拇指沾了血跡后按在紙上。

    賀啟城見狀,忙拿起筆在紙上寫字,顫抖得手寫出的名字歪歪扭扭,看起來頗為滑稽。

    喬陵上前,將三張紙一一收回,捧著靈牌站在旁邊,神色肅然,眼眸泛著淚。

    溫梨笙見他這模樣,不知道為什么,也涌出一股淚意。為了這張網,太多人付出了慘重代價,十余年的時間里,她爹為與三家周旋,聲名狼藉,溫家被萬人辱罵,她爹不續弦,不生子,每年都要跪在溫家列祖列宗面前磕頭悔過。

    許清川落得個余生殘疾,虞詩委身仇人十余年,三代人的共同努力編成了這張網,謝瀟南將網收起來,才讓十幾年的努力有了個好結果。

    溫梨笙眨了眨眼睛,強忍淚意,心想著不能在這么多人面前哭,不然有些丟臉。

    隨即就聽見身邊傳來嗚嗚咽咽的哭聲,轉頭一看,沈嘉清咧著嘴哭得滿臉淚水,一旁的霍陽也涕泗橫流,抽氣的時候發出豬一般的叫聲。

    沈嘉清頓了一下,轉頭疑問:“哪里來的豬?”

    溫梨笙:“……”

    溫浦長神色莊肅,揚聲道:

    “罪人胡鎮,賀啟城,梅興安,勾結外族毒害邊防將士,殘害朝臣,意圖謀反,如今罪證確鑿,將三人捉拿歸案,關牢候審,其家眷一并關入大牢,家產盡除,宅田皆封,凡涉牽連者一律同罪,即可執行!”

    謝瀟南從席路手中接過長劍,墨玉般的劍柄折射著溫潤的光,劍身如鏡,寒光四溢。

    他手起劍落,鋒利的劍刃就一下削掉了胡鎮的腦袋,臉上還定格著驚恐的表情,砸在桌子上“咚”地一聲,而后滾落在地上,噴涌而出的血濺了謝瀟南一身錦衣。

    驚恐的尖叫聲乍起,胡家女眷嘶聲哭喊起來,一時間哀嚎滿天極為聒噪。

    謝瀟南將劍扔給席路,淡漠道:“罪人胡鎮不服降,奮力抵抗,欲傷人性命,本世子當場處決。”

    隨后謝家軍整個動起來,將一種哭喊的女眷粗暴扯起來紛紛押往外面走,嘈雜聲不斷。

    溫梨笙突然感覺臉頰涼了一下,一抬頭,發現天上竟慢慢飄起了雪花。

    她往前走了兩步,站在謝瀟南的身邊,抬手解大氅的盤扣,謝瀟南瞥見了,想伸手阻止,卻發現自己的雙手沾滿了血,動作便一下停住。

    “天寒,別解衣。”謝瀟南說。

    “下雪了,世子怕冷,這大氅你穿著,別凍涼了。”溫梨笙體貼道。

    謝瀟南拒絕:“我不用,你穿著就好。”

    “那怎么行。”溫梨笙與他推脫起來,就聽見溫浦長的聲音從后面響起。

    “笙兒,你又再做什么?”

    溫梨笙轉頭道:“我在問世子是想讓我給他當牛,還是想讓我做馬。”

    就這一句話,就能把溫浦長的鼻子氣歪:“逆子,還不給我過來!”

    溫梨笙哦了一聲,老老實實走到溫浦長的面前,被他點了點額頭,而后帶著往外走。

    溫梨笙走出幾步,回頭又看了一眼謝瀟南,見他錦衣染血立于燈盞之下,眸光卻柔和,與她對上視線時揚起一個淡淡的笑容。

    她這才有些不舍的離開。

    如今胡賀梅三家已經落網,溫家再無威脅,父女倆別過眾人之后直接回府。

    溫浦長這幾日似乎也累得不輕,在馬車上就睡著了,溫梨笙扒著車窗上往外看,雪花落下的時候停在她的鼻尖和眼睫上化為小水珠,溫梨笙看了一路,心緒紛雜。

    現在塵埃落定,不知道虞詩會如何,胡鎮說她身上有毒,也不知那毒好不好解,胡山俊和賀祝元又會有怎么樣的生活,沈嘉清的師父何沼為搬到胡家潛伏多年,如今也能自由了,不知道會去什么地方。

    還有先前在茶樓,謝瀟南安排單一淳部署的事不知是什么,單一淳今夜并沒有現身,說明他在做的事與胡家無關。

    不過事情總算解決,余下的一些細碎問題,處理起來并不難。

    溫梨笙回家就睡了,這段時間的擔憂和這幾日的緊張情緒仿佛還有后勁似的,慢慢在心中消散。

    后半夜胡家賀家被抄,尚在睡夢中的人盡數被拉起押入大牢中,上上下下處理了百來人,謝瀟南直到天亮才回謝府。

    溫梨笙一夜無夢,睡到日上三竿,從床上醒來的時候喊了一聲來人,門被推開,休養好些日子的魚桂出現在房中,面上都是笑容:“小姐,你醒了?”

    溫梨笙看到她有些驚異,奇怪道:“你在這干嘛?不好好養傷。”

    魚桂便說:“奴婢本來也沒受多重的傷,休養這些日子已經好很多了,不必整日在床榻上躺著。”

    她道:“那也要少走動,免得牽扯到傷口,不容易長好。”

    魚桂道:“無礙,奴婢身子結實著呢。”

    說著她前去溫梨笙的藏衣閣里挑揀:“小姐,今日是年三十,要穿什么衣裳呢?”

    溫梨笙下榻伸了個懶腰,打個大大的哈欠,想了想而后道:“今日是個吉利的日子,我爹他們又了結了十幾年的舊事,算是喜事連連,今日就穿大紅色的吧,喜慶。”

    魚桂應聲,從藏衣閣中挑出了大紅色的冬衣,最后給溫梨笙穿了紅色的寬袖短襖外面加一件雪白兔毛坎肩,下裙是墨紅色的百褶裙,衣裳以金絲繡著金元寶金銅板等紋樣,長發披著,前頭扎兩個丸子,看起來極為俏皮伶俐。

    溫梨笙洗漱完之后出門,就見溫浦長站在院中親自清掃落雪,街頭的爆竹聲噼里啪啦的傳來,帶著年味的喜慶。

    “爹!”溫梨笙站在檐下叉著腰大喊一聲。

    溫浦長被嚇了個哆嗦,舉著掃帚就追她:“你就可勁兒嚇我,把我嚇死了看誰樂意給你當爹!”

    溫梨笙跑得比他快,跑兩步就停下來回頭笑嘻嘻道:“爹你能不能跑快一點啊,你這么追我追到明年也甭想抓到我。”

    溫浦長氣得加快速度,溫梨笙一邊跑一邊回頭樂:“還沒我上回在風伶山莊看到的王八躥得快。”

    溫浦長前幾日就住在風伶山莊,他知道溫梨笙口中所說的王八,個頭不大,但不知道為什么躥得特別快,有回他在路上走著,那王八就蹭地一下從他面前躥過去了,把他嚇了一大跳,還以為是個大黑耗子。

    一聽到這個逆子把他跟那王八對比,當下氣得蹦起來:“逆子,你給我站住!別讓我抓到你。”

    “加把勁兒啊爹,跑起來呀!”溫梨笙一邊回頭看他一邊哈哈大笑,笑聲清脆悅耳,驚落枝上雪。

    正笑的時候,她突然撞上了一個結實的身體,由于是在奔跑中撞上的,力道相當之大,臉往柔軟的貂裘中埋得很深,而后又回彈了一下往后倒去,幸而有一只手伸出來攬在她的后腰,將她往后倒的身體拉住。

    溫梨笙抬眼一看,才發現是謝瀟南。

    當然這時候溫梨笙也沒時間與他說話,從他手臂里掙脫了就要往前跑,卻被他一下就拽住了手腕,溫梨笙見溫浦長舉著掃帚越來越近,急眼了:“世子你放開我!我要挨揍了!”

    謝瀟南盯著她,并不放手。

    眨眼間溫浦長就追了過來,到了近前掃帚卻放了下來,氣喘吁吁道:“世、世子尊臨溫府,有失遠迎、還望世子……”

    謝瀟南抬了抬手,示意他別說話,“溫大人先歇息一會兒。”

    溫浦長也沒勉強,累得肺都疼起來了,支著掃帚喘氣,期間抬頭瞪了溫梨笙一眼,就見溫梨笙藏在謝瀟南身后,露出半個身子看他:“爹,你要不還是回屋里坐著吧。”

    溫浦長累得厲害,指了指溫梨笙,卻沒能說出話,正巧沈雪檀從后方走來,疑惑道:“怎么回事,這大過年把你爹氣成這樣?”

    “這那能是我氣的啊?”溫梨笙直接張口就瞎說:“是我爹一大早在院中練劍,說是要強身健體,這才累得喘粗氣呢。”

    沈雪檀眼睛一亮:“舟之要練劍?怎么不跟我說?我教你啊,你這年紀大了,不如少年體力和學習能力強,必須要有人教,否則容易傷筋動骨的。”

    “滾滾滾,”溫浦長沖溫梨笙和沈雪檀喊道:“滾出我家,別再進來。”

    正在進門的沈嘉清聽見了,以為溫浦長是對他喊的,以往每次進溫家大門,只要溫浦長在,基本上都會喊上一句差不多的,于是他習以為常扭頭就走,還納悶的嘀咕道:“怎么這次我剛進門就趕我,之前好歹還跟我說幾句話才趕的……”

    不過按照以往的慣例,他還是揚聲道:“那我下回再來拜訪啊郡守大人。”

    沈雪檀回頭喊:“傻兒子,進來!”

    謝瀟南似乎是一晚上沒睡,忙活到了現在,從席路手中接過幾張紙遞給溫浦長:“溫大人,這是昨夜賀啟城和梅興安的招供。”

    溫浦長連忙接下:“這東西讓衙役送來就是,世子勞累一整夜,也該好好休息。”

    “無妨。”謝瀟南道:“胡賀兩家家眷太多,處理起來甚是麻煩,還是等日后回了奚京等皇上定奪吧。”

    溫浦長點頭:“也只能暫時關押著。”

    溫梨笙在一旁聽著,忽而開口:“世子什么時候回奚京呀?”

    謝瀟南轉頭看她,“過完年就走。”

    “這么趕啊?”溫梨笙雙眉一撇,有種不高興的驚訝在其中。

    雖然知道謝瀟南處理完這些事之后歸心似箭,肯定是想著盡快回家,但是沒想到竟然會這么快,才過完年就要走。

    謝瀟南點頭:“這里的事已經辦完,還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回奚京。”

    溫梨笙一想到謝瀟南此次回京,往后再見就難了,不由得緊皺雙眉,小臉頓時出現不開心的神色。

    謝瀟南見了,又說:“溫大人也會一同去奚京。”

    “啊?真的嗎?”她像是聽到了天大的喜事,當即雙眼一亮,轉頭看向溫浦長:“爹,你也要去奚京嗎?”

    溫浦長道:“那是自然,我十幾年前奉先帝之命來此接管沂關郡,如今事情結束,我自然也回去復命,要回我該得的賞賜。”

    溫梨笙想起前世,當初事情延伸到了建寧七年的七八月份都還沒有徹底結束,胡家也沒有倒臺,但謝瀟南卻因為急事匆匆離開了沂關郡,而后她爹也沒有提過回奚京的事。

    想來是發生了什么棘手的變故,才會讓沂關郡的事一拖再拖,直到后來大梁生亂世,她爹就一直守在沂關郡了。

    原來是要去奚京復命的嗎?

    溫梨笙一下子高興起來:“好耶,可以去奚京看看了。”

    大梁有名的繁華之都,錦繡皇城,溫梨笙早有耳聞。

    “我也去我也去!”沈嘉清立馬站出來舉手。

    “你跟著去干什么?是有賞賜還是有故人?”沈雪檀挑眉。

    “我隱約感覺到奚京有我的大好前程。”沈嘉清指了下奚京的方向:“我好像聽到皇城的召喚,我必須去。”

    溫梨笙笑了一下:“你是聽到了你同類的召喚。”

    “什么同類?”

    “豬啊。”溫梨笙說道:“奚京不是豬特別多嗎?滿地跑的那種。”

    謝瀟南詫異的看她一眼:“是誰讓你對奚京有了這樣的誤解?”

    “不是世子你說的嗎?”溫梨笙咳了咳,學著謝瀟南的語氣道:“席路,再敢亂說話,就回奚京喂豬。”

    席路沒想到她學得那么像,在謝瀟南的身后悄悄沖溫梨笙豎起大拇指。

    謝瀟南皺了皺眉頭,而后說:“那是因為喬陵有個堂親在奚京開養豬場。”

    難怪謝瀟南總是用這個威脅喬陵和席路。

    溫浦長接過了東西,對謝瀟南道:“世子還是快些回去休息吧,鐵打的身體也扛不住這樣勞累。”

    謝瀟南一夜未睡忙到現在,也覺得有些疲,頷首道:“溫大人辛苦。”

    隨后帶著席路離開了溫府,沈嘉清對溫梨笙道:“梨子,我方才來的時候看見路邊有個販攤買的花燈特別好看,咱們去買兩個晚上玩。”

    溫梨笙這會兒心情正好,催著他道:“走走走,去瞧瞧。”

    兩人一前一后結伴出了溫府,沈雪檀見他們都走后,轉頭疑問道:“你真的要去奚京?”

    溫浦長拿著掃帚繼續清掃著地上的雪,狀似無意道:“為何不去?”

    “當初給你派任務的是先帝,如今先帝已經駕崩,你再回去那還能撈到什么賞賜?”沈雪檀似有些不贊同。

    雖說溫浦長當初的確身負皇命而來,不過王位更替,現在的皇帝買不買賬還另說,怕就怕溫浦長千里迢迢回了奚京什么也撈不著。

    然而溫浦長卻道:“誰說我是去奚京要賞賜的?”

    沈雪檀微怔:“這話何意?”

    溫浦長掃著地上雪,緩聲道:“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也是為了溫家罷了。”

    沈雪檀好整以暇站著,看了他好一會兒,而后說:“利?什么利?你不過就是看上那世子,想誆他給你做女婿而已。”

    溫浦長的手一頓:“竟然被你發現了?”

    “你都寫在臉上了好嗎?”

    “沒辦法,我這逆子不爭氣,只能靠我親自出馬。”溫浦長道。

    “胡說八道,小梨子比誰都爭氣。”沈雪檀說著就走上前,一把奪過溫浦長手里的掃帚直接用手折斷:“掃什么掃,一年到頭不見你掃一次,大過年的倒還裝模作樣起來了,街頭有光著膀子耍雜技的,瞧瞧去。”

    溫浦長看一眼被生生撇斷的掃帚,沉了一口氣道:“你和你那個文盲傻兒子什么時候能少來點溫府?”

    沈雪檀哼笑一聲:“那可不成,你十幾歲時就是個孤兒了,我若不來看看你,小梨子連個過年給壓歲錢的人都沒有,多可憐。”

    走了兩步,他又道:“且我兒子說要給你養老送終。”

    “我謝謝他,”溫浦長氣道:“成天在家里咒我死呢吧?”

    每回過年沈夫人都是要回娘家的,沈雪檀就帶著沈嘉清往溫家跑,因而知道溫浦長年少成孤兒,這些年都孤苦伶仃只有一個女兒在身邊,沈夫人也體貼的很,有時候過年也不回娘家,而是跟著一同去溫府玩。

    沈嘉清帶著溫梨笙去買了花燈,兩人又在街上隨便打轉,由于今日是大年三十,是整個沂關郡一年里最熱鬧的一日,所以從街頭到街尾全是喧鬧之聲。

    但其實更熱鬧的還在晚上,有時候一條繁華街道能被圍得水泄不通,走路都極其費勁。

    溫梨笙與沈嘉清在街邊逛了一會兒,就找了飯館隨便吃了些東西,街上的人逐漸多起來,又到處是放鞭炮的,兩人玩累之后就回了溫府。

    謝瀟南回到謝府之后洗盡一身污濁倒頭就睡,房中點的香彌漫在任何角落,他入睡前想起了溫梨笙先前說的一句話:“世子身上什么味道,甜甜的。”

    謝瀟南鮮少做夢,這次卻夢到了溫梨笙。

    夢境是在薩溪草原上,廣袤無垠的草原和湛藍的天穹交織,謝瀟南站在其中,一抬頭便是一輪艷陽。

    薩溪草原的風很大,從遠處就能看見,順著草浪一層層地推過來,謝瀟南站在高處往下看的時候,覺得整個心境都十分舒坦。

    而后他一轉頭,就看見了不遠處的溫梨笙,她穿著哈月克族的服飾,紅色襯得她面容白皙水嫩,她蹲在地上撿起了一個東西,舉起手來,直接捏著一個銅板似的玩意兒。

    閩言走過去,告訴她這是哈月克族古時所用的銅幣,現在已是吉祥的象征。

    溫梨笙看起來很高興,將銅幣握在手里然后悄悄裝進衣兜中,把這個從她發上掉落的銅幣藏為己有。

    謝瀟南出聲喊她,溫梨笙就一下子看過來,黑眸相當明亮,含著隱隱笑意。

    然后她跳起來抓到一朵隨風飄揚的小花,滿面笑意的朝著他走來。

    她如懸在薩溪草原上那一輪太陽一樣,明媚而燦爛。

    謝瀟南慢慢醒來,眼前一片黑暗。

    他動了下筋骨,起身撩開窗邊的棉簾,已是晚上了。

    畢竟是年三十,雖說謝瀟南是孤身在外,但趕上這樣的日子,還是要起來好好地吃一頓飯的。

    他喚了下人進來掌燈洗漱,然后穿戴好衣裳,出門時席路守在外面,迫不及待道:“少爺醒了?年夜飯想吃什么?老榮催人來問好幾遍了都。”

    謝瀟南想了想,還真不知道吃什么,他又想起先前在家時每回過年桌上是什么菜,而后又覺得還不太餓,便正想說讓老榮做幾道拿手菜時,喬陵從一旁走來:“少爺,溫姑娘和沈少爺來尋,在門口等著。”

    謝瀟南眸光一動,抬步往外走。

    走到門前就看到溫梨笙提著一盞金元寶似的燈籠站在門檻邊上,正與沈嘉清一同討論著門口的石像。

    “這石獅子做得一點都不威武。”溫梨笙說。

    “怎么會,我覺得倒是挺好,很像小師叔,看著并不那么兇猛,但是有一種攝人的氣魄。”沈嘉清說。

    “好哇,我懂了,你罵世子是塊石頭。”

    “我沒有!”

    正爭執時,溫梨笙余光瞥見有人來,便轉頭看去,就見謝瀟南一身錦繡衣袍翩翩走來,她立即停止與沈嘉清的斗嘴,沖謝瀟南晃了晃手中的金元寶,笑瞇瞇道:“世子殿下,過年好呀。”

    第87章

    天上還飄著零零散散的碎雪, 溫梨笙一身紅衣站在謝府門外懸掛的燈籠下,手中的金元寶燈籠打著晃,風一吹長發就輕輕卷起, 光芒描繪著她的輪廓和以上的金絲紋樣,活脫脫像一個從天上走下來的小財神。

    溫浦長這些年來一直維持著貪官的形象,但是由于溫府實在不大, 人也不多,所以只能有溫梨笙來執行這個揮霍的重任,于是從小到大,凡是溫梨笙所用之物無一不是城中最金貴的, 溫浦長每回路過首飾鋪子瞧見里面金光閃閃的首飾, 專挑那種看起來奢貴的買給溫梨笙。

    所以溫梨笙也養成了一手散財的習慣,身上隨時揣著銀票, 能以銀票解決的問題她從不含糊,出手極其大方, 有了她,溫浦長在沂關郡貪官的形象牢固了十多年。

    如今她站在謝府門前,一身喜氣洋洋的扮相看起來極為可愛, 奚京的姑娘從不會穿成她這般模樣, 謝瀟南想起先前她去給賀老太君送壽禮時穿得那一身, 不論如何穿金戴銀, 都不顯俗氣。

    謝瀟南也走到燈下, 看著她沒有說話。

    溫梨笙就仰起頭,問道:“世子休息好了嗎?”

    謝瀟南點頭, 隨后就感覺左手邊的衣袖一沉, 是溫梨笙拽上了他的袖子, 把他往外拉, 笑著說:“南郊有風伶山莊舉辦的煙花大會,咱們快去瞧瞧。”

    沈嘉清也道:“小師叔,你一定沒見過沂關郡的煙花。”

    兩人一左一右的伴在謝瀟南身邊,將他帶出了謝府。

    以往每回過年,這街道上都是人山人海,萬人空巷,擁擠得只能順著人流走動,但前兩天就宣揚了風伶山莊要在南郊放煙花和撒銅板祈福一事,所以大部分人都往著南郊而去,街道上也顯得不是那么擁擠。

    街頭燈籠成串,鮮亮的顏色點綴著整個不夜之城,吆喝叫賣聲此起彼伏,偶爾傳來鞭炮的噼里啪啦聲,入耳皆是極致的喧鬧。

    一年的結束,一年的伊始,承載著人們美好的祝愿與祈福,舊年與新年的更替代表著永不后退的時間車輪又往前走了一步。

    溫梨笙在人群中穿梭,一會兒停在捏小人的攤前,一會兒又摸摸掛著的面具,如在河里暢游的小魚兒一般。

    謝瀟南就跟著小魚的步伐走著,時不時朝她看一眼,在這琳瑯滿目的街頭,她始終是最獨特的那一抹亮色。

    南郊有一座高塔,塔的最頂上有一口極大的鐘,這鐘正是平日里沂關郡所敲的報時鐘,敲響的時候聲音能傳得非常遠,站在城外都能聽見。

    鐘塔一般不允許閑雜人等上去的,平日里都有嚴密的把守,不過溫梨笙身份特殊,且出手大方,掏出兩張銀票遞給守門的侍衛:“幾位大哥,這大過年的還站著把守實在是辛苦了,這些銀錢拿去吃點好的吧。”

    侍衛戰戰兢兢的看了她身后的謝瀟南一眼,立馬推脫道:“不敢不敢,這都是小的本職工作。”

    溫梨笙笑道:“無妨無妨,拿去吧,我們想上鐘塔去看看,大哥們行個方便。”

    謝瀟南站在后面看得認真,眼眸浮現隱隱笑意。

    侍衛自是不敢收她一分錢,趕忙點頭哈腰的打開了鐘塔的門,將三人放了上去。

    鐘塔的內部是貼著墻壁旋轉往上的石階,壁上掛著小燈,雖然昏暗但不至于看不清楚,加之溫梨笙和沈嘉清手中都提著燈,也足以看清楚面前的路。

    溫梨笙便走在了前邊,謝瀟南無燈所以走中間,沈嘉清殿后,三個人踩著石階往上走,由于鐘塔空洞,稍微有一點聲響就蕩起回聲,溫梨笙輕輕哼唱了兩下,聲音就一下往頂上傳去。

    沒一會兒,溫梨笙就走累了,她慢下腳步來問:“世子,你為什么突然要風伶山莊在南郊放煙花呀?”

    謝瀟南步伐始終平穩,錦靴落在地上聲響很小,絲毫不見喘氣,頓了片刻后道:“你覺得是為何呢?”

    前世建寧七年的春節,是沒有這一場盛大的煙花秀的,沈雪檀并不太喜歡沂關郡的大部分百姓,總說他們愚昧無知,白長一雙眼睛,不可能會在春節搞出這種撒銅板的慈善行為。

    所以溫梨笙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立馬就猜到這是謝瀟南安排的,不過是借著風伶山莊的名義罷了。

    溫梨笙有些累了,動作慢下來,緩聲道:“是因為要把城中人都引到南郊去吧?世子想炸諾樓人挖的那些地道。”

    靜了片刻,謝瀟南道:“不錯,我推測了三條可挖路線,包括諾樓人正在挖的一共有四條,所以便想一并將這四條路線都炸了,方向都在北郊之外。”

    “所以將人都引到南郊去,再以煙花做掩護,就不會有人知道有人炸路。”溫梨笙順著他的話接道。

    這些路定然都是在偏僻的地方,不是在曠野就是在山里,所以炸起來并不會因為大面積坍塌,要做的就是不引起城中百姓的惶恐,以煙花為掩護是最好的方法。

    謝瀟南徹夜挑燈從在薩溪草原開始就在研究,探出了四條可能挖到沂關郡的路線,選擇在今晚全部炸毀。

    這張網從布下到展開到收起,都是在城中百姓完全不知道的情況下進行的,眨眼間二十年時間已過,這件事總算能畫上句號。

    說話間三人到了鐘樓上,鐘樓的上方像一個小涼亭,當中掛著那口大鐘,四面透風,站在欄桿處往下看,整個沂關郡的風光幾乎都守在眼底。

    熱鬧的街頭,宛若長龍似的燈盞,劈啪作響的炮竹,五光十色絢麗奪目。

    一盞盞天燈從地面上飄起來,如繁星一般乘著風慢悠悠的晃在夜空中,很快形成無邊星河,讓人目不暇接。

    站得高風難免涼,溫梨笙將手揣在袖中往下看,風撩起她的長發在衣上翻滾著,她發自內心的贊嘆:“沂關郡可真美啊。”

    沈嘉清贊同地點點頭:“從未上過這座高樓,竟不知沂關郡的夜色這樣獨特。”

    謝瀟南也站在邊上往下看,記憶中奚京每回過年也是如此熱鬧,雖然這里與沂關郡相隔千山萬水,但到底是生活在同一片天穹下的人,逢年過節的歡喜與慶祝都是大同小異的。

    三人并排而站,寒風呼嘯而過,忽而咻地一聲直沖天際,而后一朵極為絢麗的煙花就在頭頂上炸開,如一朵猛然綻放的花,將大半個夜空點亮,下方發出驚奇的嘩然聲,隨后而來的就是一朵接一朵的煙花炸裂,整個天空布滿了燦爛的色彩。

    煙花密集起來,溫梨笙什么聲音都聽不見了,她用手捂住耳朵稍微減輕了煙花發出的聲響,轉頭看向謝瀟南。

    他也在仰頭看著煙花,但第一時間就察覺到她看來的目光,而后瞇著雙眸輕笑起來,似乎說了什么。

    溫梨笙聽不見,往他身旁湊了一步,踮著腳尖側著臉,把耳朵給遞上去:“你說什么?”

    謝瀟南就低下頭,在她白皙的耳朵尖上親了一下,一觸即分。

    溫梨笙心頭猛地一跳,嚇得臉色都變了,往后退了一步捂住自己的耳朵,轉眼就看見沈嘉清背對著他們朝另一個方向眺望,并沒有看見謝瀟南方才的動作。

    這膽子也太大了,還有人在呢就親她耳朵!

    謝瀟南見她一臉驚慌地往后躲了兩步,沒忍住笑了一下,繼而又轉頭去看煙花。

    這一場盛大的煙花秀開幕時,遠在北郊之外的單一淳就下令開始炸路,謝瀟南排查了四條可挖地道,所以由單一淳、席路、藍沅、阮海葉四人各自帶領一批人分別炸路,席路炸的那一條就是諾樓人正在挖掘的地道,由于洛蘭野先前重傷被囚,放出去之后就帶領人撤回了諾樓,如今這地道是空的了。

    巨大的爆炸聲在曠野山間響起,席路捂著耳朵站在樹上,低聲道:“炸吧炸吧,全部都炸得稀巴爛。”

    南郊的煙花掩蓋了爆炸的聲音,沂關郡的百姓都沉浸在新年的喜慶之中,爭相搶著風伶山莊撒下的銅板,嘩然聲中,新年悄然而至。

    在鐘樓上站了一刻鐘,溫梨笙有些冷得發抖,最終三人在煙花秀還沒結束的時候下了鐘樓,往溫府而去。

    走到溫府門口,就見單一淳和席路早就候在邊上,見了謝瀟南后兩人迎上前來:“少爺,地道那邊炸穿了地下河倒灌,已經將整條地道都毀了。”

    謝瀟南點頭,嘉獎道:“做的不錯。”

    單一淳朝他行了一禮:“世子,此事已了結,我需得回山中告知師兄一聲,他等這一日也等了二十余年。”

    說話間身后傳來藍沅的聲音:“師叔。”

    她走過來,先是朝謝瀟南抱拳行禮,而后對單一淳道:“師叔,我與你一起回去,我本來出山來就是尋你的。”

    溫梨笙非常驚訝:“原來你就是藍沅那個下山之后就了無音訊的師叔?”

    單一淳笑了笑:“這些年不是忙著干大事嘛,所以就沒能回山。”

    原來如此,溫梨笙心說難怪前世藍沅不告而別,其實就是在溫府發現當時的她根本沒有參與這些事,又找到了當時在為謝瀟南做事的單一淳,所以說要走,實際上藍沅當初應該也是沒有走,而是跟著單一淳一起參與這些事中。

    溫梨笙覺得頗為好笑,前世的她根本不知道這些事,但她身邊的人卻都與這件事有牽連。

    阮海葉也來了,她手里還是提著一個小酒壺,大大咧咧的走過來,對溫梨笙道:“二妹,新年好呀。”

    溫梨笙好笑:“怎么哪都有你?”

    “我這也是為世子爺賣命,總的來說咱們也是一伙兒的吧。”阮海葉攤手。

    “打住,我可不跟山匪是一伙的。”溫梨笙說。

    “看不起我祖傳家業啊?不過我現在不是山匪了,”阮海葉輕哼一聲,對謝瀟南道:“世子,我是來討賞賜的。”

    謝瀟南眸色平靜道:“霜華劍法完整拓本已經備好,讓席路取來給你。”

    阮海葉擺了下手,“那東西我不要了,起初我總想得到那本劍法,結果不小心走了錯路搭上了諾樓人,看著他們害了那么多人也阻止不了,再厲害的劍法給我又有什么用?”

    她喝了口酒道:“我想要一個酒鋪,日后就釀酒,開個酒館過日子。”

    溫梨笙是真沒想到阮海葉那么一個有野心的人,到最后甘心只要一個小酒館,于是問:“若是你釀的酒沒人喝養活不了自己,是不是還要重操舊業回去當山匪啊?”

    阮海葉認真思考了一下:“也不是沒這個可能。”

    沈嘉清就說:“你可以把酒賣給溫家,反正溫家如今接手了梅家酒莊,那酒莊再難喝的酒也能賣出去,還可以暗地抬一抬價錢,反正郡守大人不懂酒。”

    溫梨笙:“你這話不能背著我說嗎?”

    阮海葉聽后哈哈一笑:“謝了小兄弟,我記住了,日后釀的酒先找溫家。”

    說著她上前一步,悄悄對溫梨笙道:“臨走前大姐說一句,你這回找的小公子比你上回的那個好看多了。”

    “別裝。”溫梨笙沖她笑了笑:“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已經看出來他們是同一個人了嗎?”

    阮海葉大笑起來,拍了拍她的肩膀,而后道了聲走了,就晃著手中的酒壺轉身離去。

    而后藍沅也與溫梨笙簡單說幾句道別,二人感情不算多深,但好歹相識一場也是朋友,互相道一句珍重,單一淳與藍沅便也離開了溫府。

    溫梨笙領著幾人進溫府,年夜飯已經在準備當中,沈雪檀和溫浦長尚沒回來。

    溫梨笙三人就洗干凈手坐在堂中包餃子搓元宵,正鬧得起勁兒時,溫浦長沈雪檀二人歸來,身后還帶著賀祝元和霍陽。

    賀祝元如今孑然一身,除了他之外所有賀家人都鋃鐺入獄,賀家也被抄封,現在他就住在客棧里,尚沒有找到住處。

    溫浦長想著大過年的他一個人未免可憐,就將人帶了回來,打算等過了年就給他找一處房屋住。

    賀祝元尚為年少就分得清楚是非大義,在家和國之間選擇了后者,將父親逃跑的消息告知謝瀟南,這本身就是一件極為艱難的事,如此明是非的孩子,不該淪落得這般后果。

    霍陽也是個可憐人,溫浦長嘴硬心軟,思索著反正溫家也沒什么親戚,大過年的就這么幾個人,多帶兩個孩子也就添兩副碗筷的事。

    人帶回來之后,整個大堂頓時熱鬧了不少,有謝瀟南在,霍陽與賀祝元難免拘謹,但因著溫梨笙和沈嘉清在一旁插諢打科,氣氛也很快熱起來。

    這一頓年夜飯吃了很久,溫浦長因著一時高興又喝醉了,溫梨笙怕他喝暈之后吐得那都是,就先找他要了壓歲錢,要完她爹的又要沈雪檀的,厚厚的兩沓銀票包在紅紙里,溫梨笙捏在手中笑得合不攏嘴。

    門外的接年鞭響起,在哄鬧聲中傳來,桌上眾人舉杯嚷嚷著喝酒,溫梨笙不喝酒,杯子里是甜甜的果茶,她高高將杯子舉起,大喊道:“新年吉祥!”

    忽而杯子被輕輕撞了一下,謝瀟南低聲道:“新年吉祥,溫寶。”

    她怔然了一瞬,就見在接年鞭的聲響中,眾人舉杯共飲,將手中的酒一飲而盡,她也反應過來學著幾人一口喝完了果茶,迎接建寧七年。

    這一晚鬧到很久才散場,溫梨笙回去之后給魚桂和屋里伺候的侍女都發了壓歲錢,洗漱干凈躺上床,把從她爹和沈雪檀手里得來的壓歲錢壓在枕頭底下,又把脖子上的那只雪白小老虎摘下來握在手里看了一會兒,最后頂不住困意呼呼大睡。

    溫梨笙又做了前世的夢。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她做的夢都是那種有些陌生,但又倍感清晰,像是真實發生的事情一樣。

    這次她夢見自己一身錦衣華服走在金碧輝煌的大殿內,旁邊跟著魚桂,身后是一眾宮女太監,皆把頭垂得低低的,一副極為恭敬謹慎的模樣。

    溫梨笙沿著大殿往里走,走了一會兒就停步左右看看,嘀咕道:“這里方才是不是來過了?”

    魚桂也小聲說:“娘娘方才應該往左拐吧?”

    溫梨笙嘖了一聲,精致妝點的眉眼立馬染上一股子不耐煩,“他娘的這破皇宮……”

    一張口就把身后一眾宮人嚇了個半死,紛紛跪在地上磕頭:“娘娘息怒,這話可不能說啊!”

    溫梨笙正煩得很:“滾滾滾,別跟著我!”

    宮人們不敢走,跪在地上也不敢起來。

    溫梨笙見他們都在跪著,忽而提著裙擺拔腿就跑,發上的玉石步搖叮當作響,一眨眼的功夫就躥出老遠,宮人們見了也驚慌失措的爬起來跟在后邊,追著喊:“娘娘!娘娘等等奴才——”

    溫梨笙躥得極快,也只有魚桂能跟上她的腳步,溜了一眾宮人兩圈之后,她總算是找對了路,走進偏殿里,剛一進去就看見有一個女子跪在偏殿當中。

    偏殿站著的侍衛宮人皆低頭垂眼,對著女子視而不見。

    溫梨笙停下來打量她一會兒,好奇地走過去,到了正面就看見這女子模樣極為貌美,身著素白衣裙,發上什么朱釵都沒戴就簪著一根青玉簪,垂著眼睫,看起來柔弱動人,楚楚可憐。

    “你是誰啊?”溫梨笙沒忍住好奇,開口詢問。

    那女子抬眸看她一眼,并未說話,而后又低下眼眸。

    只這一眼,溫梨笙就看出這女子眼中帶著的孤高與輕蔑,雖掩飾得很好,但她自小在沂關郡長大,那地方魚龍混雜,不少人仗著自己有一身功夫就孤傲自大,經常瞧不起別人,這樣的人溫梨笙遇見的太多了,所以一下就能看出來。

    她自討了個沒趣,撇了撇嘴走到殿門口,問守門的侍衛:“皇上在里面嗎?”

    侍衛頷首:“回娘娘,陛下在處理國事。”

    “讓我進去。”溫梨笙才不管他處理什么事。

    侍衛非常利索地將門推開,溫梨笙就獨自走了進去,留著魚桂和宮人候在外面。

    殿內燈火通明,謝瀟南身著墨金龍袍,低著頭正坐在案桌前批閱奏折,地上鋪著柔軟奢貴的貂裘毯,一直通體雪白的長毛貓正臥著前爪盤在謝瀟南的桌邊,聽見動靜時轉頭朝溫梨笙看了一眼。

    溫梨笙面露喜色,沖白貓拍拍手:“溫念,我的寶兒,快過來。”

    她喚了兩聲,貓和人都沒反應,屋中一片安靜。

    溫梨笙有些生氣,抬步往里走,走到裘毯前時,謝瀟南突然開口:“別用你的鞋子踩裘毯。”

    她不耐煩地脫掉雙鞋,走過去將貓抱了起來,語氣中有些抱怨:“皇上為什么總把我的溫念偷偷抱走?”

    “是它自己跟過來的。”謝瀟南用筆沾了點墨水,頭也不抬。

    “胡說,念寶兒最黏我,若不是你抱走的,它根本不會離開我的寢宮。”溫梨笙話中很是不滿。

    謝瀟南沒再與她爭論這個,問道:“方才在外面鬧騰什么?”

    溫梨笙心說哪鬧騰了,不過是跑了幾圈而已,不過提及外面,她想起那個跪在地上的女子,于是小聲問:“皇上,外面那個女子,是什么人啊?”

    謝瀟南語氣隨意:“你若好奇,便自己問她。”

    溫梨笙撇嘴:“我問了啊,她不理我。”

    謝瀟南這才放下筆,抬眸看她一眼,而后揚聲道:“把人放進來。”

    隨后殿門敞開,宮人出去將外面的女子帶進來,許是跪得有些久,女子的步法踉蹌,身條柔軟如柳枝一般,到了殿內的案桌前,她又跪下行一個大禮,聲音婉轉輕柔:“臣女拜見皇上。”

    謝瀟南沒有叫她起身,而是偏頭對溫梨笙道:“去問吧。”

    溫梨笙有點傻眼,卻見謝瀟南神色并不像開玩笑,她只好往前走了兩步踩在裘毯的邊沿,對女子道:“你、你是誰啊?”

    她就是想知道這個人是誰而已!

    然而等女子張口回答的時候,溫梨笙一下就醒了,夢境中斷。

    她好一會兒沒反應過來,雖說做夢的時候感覺無比真實,就像曾經發生過的一樣,但醒來之后再一回想,腦中好像并沒有那些記憶,由于這種陌生性,她對這些夢境也產生了極大的好奇。

    她甚至覺得津津有味。

    沒曾想有朝一日謝瀟南造反稱帝之后,她竟然成了宮里的娘娘,且看樣子威望頗高,所有宮人侍衛都對她畢恭畢敬。

    可惜的是不管她怎么努力回憶,都沒有夢境里那段記憶。

    溫梨笙糾結了一會兒,就起身下床喚魚桂進來給她梳頭。

    今日是建寧七年的第一天,溫梨笙要出去拜年,不過由于溫家沒什么親戚,所以她只需要去姨夫家里走一趟,然后還有千山書院和長寧書院的一些夫子家里看看,就算結束了。

    溫浦長向來尊師重道,所以自打溫梨笙去了書院之后,每年都讓她去給夫子拜年,走街串巷全部拜完之后,溫梨笙又去了一些平日里打過些交道的人家中坐了坐。

    后面的幾日,就是混世小隊等一眾少年來溫府拜年,溫梨笙早就準備好了銀錢,給他們一人分了不少。

    一直到大年初六,這些禮節人情才算完,溫梨笙在家中休息了一日。

    初六晚上,溫浦長就宣布要啟程,路上需要用到的行李包裹早就已經收拾好,只需定個日子就行。

    溫梨笙本就知道他們有些趕,但是沒想到會這么著急,連上元節都要在路上過了。

    初七溫梨笙起了個大早,裹著厚厚的棉衣,喝一口熱茶看著院中下人來回忙碌,將行李裝馬車上。

    沈嘉清來得也早,以往他出門什么的都不喜歡帶太多東西,不過這次要出遠門,就破例帶了個隨從,扛著他的行李。

    這個隨從就是霍陽。

    霍陽一個人背了兩個人的行李,差點從馬背上翻下來,一直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說什么,溫梨笙懷疑這是在小聲罵沈嘉清。

    沈嘉清雖腦子直,但有時候也是很心細的,知道霍陽剛失去親人,情緒本就在不穩定之中,時而正常時而陰郁,若是讓他自己在風伶山莊里,人生地不熟的也沒人跟他交流,用不了多久他那迷心散的毒性就又發揮,到時候從奚京回來只怕看到的是霍陽的一具尸體了。

    到還不如給他帶在身邊,出去走走看看,或許能緩解失去親人的痛苦,至少不會一直拘于沉郁的牢籠之中。

    把東西都整理好之后,幾人在門口又等了一會兒,謝家的馬車就緩緩而來。

    謝瀟南從車上下來,與溫浦長說了兩句話,確認了要帶的東西都整理完畢,城中的后事也安排妥當之后,他轉身就要回車上,卻被溫梨笙攔住了路。

    “世子這么著急回家,是不喜歡沂關郡嗎?”溫梨笙一開口就是很刁難的問題,但面上帶著笑,語氣輕快。

    謝瀟南眸光也柔和了不少,說道:“并非如此,我不過是想趕在春來時回到奚京。”

    春來時萬物復蘇,是謝瀟南的生辰,他想在生辰之前回家。

    溫梨笙滿懷期待道:“那去了奚京之后,民女有機會見到景安侯嗎?”

    話音落下,溫浦長就在一旁高聲道:“啟程!”

    所有人同時動起來,拉著馬車馬匹往前走,謝瀟南就在這一陣雜亂聲中應:“當然。”

    第88章

    往常只聽說沂關郡離奚京遠, 隔著千山萬水,城池數萬。

    但溫梨笙從不曾知道到底是有多遠,她知道自己是出生在奚京的, 也知道她的娘親埋在那繁華皇城,所以經常會站在峽谷之上朝奚京的方向眺望,會冷不丁問沈嘉清一句:“奚京到底是什么樣的?”

    沈嘉清上哪知道去?

    于是兩個人胡亂猜測。

    可能奚京人會白一些, 因為老人都說南方人面皮白,不論男女看起來都文秀。

    可能在奚京連大聲說話都不行,因為別人說那地方規矩多,大人物也多。

    可能奚京是座金光閃閃的富貴之城, 因為有人說奚京遍地是黃金。

    不過都是一些年少時的胡思亂想罷了, 如今真的啟程要去奚京了,溫梨笙還感到一陣恍惚。

    馬車行過南邊的大峽谷, 馬蹄聲在其中回蕩,溫梨笙撩開窗簾往外瞧, 只見頭頂一片天,隱隱能看見去往峽谷的路。

    這地方的景色她尚熟悉,再往前走一會兒, 就有條通往峽谷頂上的寬路, 順著路走就能去她和沈嘉清經常去的小竹屋。

    當初謝瀟南走過這條路, 被沈嘉清的人給攔截下來, 兩方人陰差陽錯地撞上, 轉眼間半年過去。

    “笙兒,風涼, 把簾子放下來。”溫浦長說。

    “好。”她應一聲, 把頭縮了回來。

    再往前走就是她不曾熟悉的景色了, 溫梨笙上回出沂關郡去川縣, 走的是另一條路,然而要通往奚京,則穿過峽谷一直向南行。

    起初的幾日,溫梨笙和沈嘉清還興致勃勃,無時無刻不充滿著精神,后來則覺得有些無趣了,畢竟要忙著趕路,一天里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在馬車里度過的,除了睡覺就是看話本,要不就是拉著沈嘉清聊天。

    由于距離奚京太遠,若要在春來之時趕回去,他們就要連續趕夜路,由車夫晝夜更替交換,很多時候他們都是在馬車上睡的。

    溫梨笙雖然是自小嬌養著長大的,但對這些事情倒還適應,只是消磨了一開始的精神勁兒,總盼望著快點到奚京去。

    行過一座座城池,翻過一座座山,有時候也會在山澗水旁休息片刻,見過日出之前濃霧環繞的高山,也見到過日落之時金色陽光傾瀉而下的大河,行過屹立在山澗中的大橋,行過巧奪天工的巨大石佛嶺,一行人距離奚京越來越近。

    這日幾人進了城,想著這些日子趕路匆忙,便想在城中尋個客棧好好休息一晚,明日再上路。

    終于得到了片刻的休息,沈嘉清第一個歡呼出聲,這些日子在馬車上悶得太厲害了,雖然有時候瞧著風景不錯,但一直拘于馬車上還是讓他有些受不了。

    溫梨笙也長長地舒一口氣。

    席路找了個環境好的客棧,算了算人數,包下了整個三樓的房間,將馬車安頓好之后一起吃了飯。

    沈嘉清的精力多,吃了飯之后就拉著霍陽出去轉轉,溫梨笙卻因為終日趕路感覺很是疲憊,且對寬敞的大床很懷念,就懶得出去,讓客棧里的小二抬了熱水洗漱完后就躺在床上打哈欠。

    溫浦長年紀大了,自受不了這天天趕路,一吃完飯就回房間休息了,魚桂則安頓好溫梨笙之后出門,說要采買一些東西。

    溫梨笙就自己在房中,天色漸漸暗下來,她點亮了床頭的落地長燈,有些懶洋洋的趴在床上,想著今日謝瀟南說了離奚京越來越近,只要再行過幾座城就能夠到達奚京,想來日子也近了,極有可能在三月初就能到。

    她嘆一口氣頗多感慨,想當年她爹帶著年幼的她跋山涉水去沂關郡,應當也是非常辛苦的,那時候她年紀也小,都不記事,也不知道路上哭鬧多少回。

    溫梨笙想著想著,就困意襲上心頭,閉上眼睛呼呼睡去。

    一路上這么長時間她都沒再做過夢,今日晚上突然又做了那種夢。

    這次的夢境讓她倍感熟悉,好像是站在一棵非常大的樹前,但場景又極為模糊,她好像是眼睛蒙上一層看不見的膜似的,眼前的景象看得不是很分明,壓根看不清眼前的大叔是個什么模樣,只隱約看到那棵樹的枝節散得很開,遮天蔽日一般。

    風一吹來,悶悶的脆聲又響起,雜亂成一片傳入耳中。

    溫梨笙這才響起,她做過這個夢,上次夢見的時候還有謝瀟南,他就站在這棵樹下雙目赤紅,一副極為悲傷的模樣,看得人心碎。

    接下來就是一些記憶片段,她看到自己站在繁華的街頭買糖糕,然后被謝瀟南一把搶走。

    看到金碧輝煌大殿里她被宮人服侍著穿錦衣華服,被領到一個極為廣闊的青磚庭院內,站著諸多身穿藏藍官服的人排排列隊,她爹位于最前。

    還看到許多人跪在她面前,奉上金銀玉石,奇珍異寶。

    在一些細碎的片段中,溫梨笙從夢中醒來,一下就感覺頭痛得厲害忍不住痛吟出聲。

    這是她第一次做夢醒來覺得頭痛,那些奇怪的夢境片段只要她夢到了,便會記得極其清楚,不似尋常的夢一般醒了就忘。

    疼了一會兒之后才稍微有些好轉,溫梨笙下床倒了杯茶水,初春的涼茶下肚冷得她打了個激靈,瞬間清醒了許多。

    天隱隱約約有了亮色,街道上也有行人往來,魚桂聽到動靜就行了,讓人打水給溫梨笙洗漱,而后兩人下樓吃早飯時,就看到謝瀟南席路等人已經坐在一樓大堂一角。

    溫梨笙走過去時,席路自覺的把位子讓開,她便自然落座,湊到謝瀟南身旁笑著道:“世子起來的可真早,昨夜睡得好嗎?”

    謝瀟南反問:“如何才算睡得好?”

    溫梨笙想了想,答道:“閉眼之后很快睡著,不做夢,中途不醒,一眼到天亮。”

    謝瀟南就道:“那我便不算睡得好。”

    溫梨笙輕嘆一聲:“我睡得也不好,做了很多夢。”

    謝瀟南將桌上的粥和蒸餃挪到她面前:“吃吧,這是剛端上來的。”

    溫梨笙不跟他客氣,拿起筷子就開吃,吃一半時溫浦長下來,瞧見她坐在謝瀟南身邊吃得不亦樂乎,露出了一個微笑。

    溫浦長時常也會覺得欣慰,若是他女兒不開口,安安靜靜的坐著時,模樣還是極為討喜的。

    正想著,就聽見溫梨笙用炫耀的語氣道:“世子,這蒸餃我能一下吞三個你信不信?”

    說著她就用筷子夾起三個,張開了嘴往里塞,溫浦長猛地咳了兩聲,打斷了她的動作:“笙兒,莫吃太多,當心漲肚。”

    溫梨笙一想也是,否則等下上馬車搖搖晃晃得她會覺得不舒服,這才將蒸餃放下,又喝了兩口白粥,覺得肚子飽了就沒再吃。

    繼而沈嘉清也拖著想睡懶覺的霍陽下來,眾人吃了早飯之后也沒有耽擱時間,就啟程出發。

    剩下的路程里,日子還是跟往常一樣,每日以趕路為主,時而給留一些時間給溫梨笙幾人稍稍活動一下。

    唯一奇怪的地方是溫梨笙做夢的次數越來越頻繁,起初每天晚上睡覺都會夢,夢到一些她記憶力不曾有,但是又倍感熟悉的畫面,后來則是頻繁到只要她睡著就會夢到,有時只是閉著眼睛瞇一會兒都能做三四個夢境片段。

    越來越頻繁的夢境里,溫梨笙拼湊出了主要場景,一個是謝瀟南占領后的皇宮,一個是完全與沂關郡不同的城,溫梨笙覺得那就是奚京。

    越靠近奚京,她的夢就越多,溫梨笙精神日漸消弭,眉眼中籠罩著一股子疲憊。

    直到三月十一,一行人終于抵達奚京。

    奚京的城門無比高大,老遠就能看見城墻上插著一排排高高的旗子,風一吹上面印著的“梁”字的大旗就飄起來,遠遠看去十分壯觀。

    到了近處更覺得城門巍峨,門口守著兩排侍衛,席路上前將謝家令牌展示只有,兩排侍衛皆跪在地上拜迎,在城門中來往的百姓也自覺讓出一條道路來,一行人馬就這樣明晃晃進了城。

    溫梨笙忍不住撩簾往外看,就見奚京的道路非常寬廣,比沂關郡的路寬了足足有兩倍還多,兩邊是人行的路,當中是馬車和馬匹來往的專屬,路的兩旁是各式各樣的店鋪,栽種了一排樹,樹枝上掛著燈籠,放眼望去整整齊齊。

    奚京的地磚顏色淺一些,看起來大氣且干凈,隔一段路就有衙役守衛著。

    溫梨笙瞧得仔細,這里的男男女女似乎確實比沂關郡的人要白一些,不少人走在路上還打著傘,即便這只是三月天,陽光還不算濃烈。

    喧鬧之聲不絕于耳,有不少人都認出了謝家馬車,紛紛駐足張望,也瞧見了探出半邊臉的溫梨笙。

    她只看一眼,就能感覺到奚京與沂關郡的不同。

    溫梨笙看了一會兒,又把簾子放下來,馬車行了兩刻鐘才緩緩停下。

    幾人一下馬車,抬頭就看見面前一座極其巍峨壯闊的府邸,門前兩座高大的石像,高門前是朱紅的柱子,上面鐫刻著鮮艷的顏色,一扇非常大的門上掛著鍍金邊的奢貴牌匾,上書四個龍飛鳳舞的大字:景安侯府。

    這便是謝府,謝瀟南的家。

    溫浦長年輕時曾來過這里,雖然只有一次,但這座府邸也足以讓他銘記于心,再次看到他禁不住眼眶有些濕潤。

    彈指間十余年已過,景安侯府還是一如既往,嶄新,氣派。

    溫梨笙仰著臉看得有些癡迷,門口守著的侍衛便一起上前來沖謝瀟南跪地行禮:“世子,侯爺等候多時了。”

    謝瀟南輕輕頷首,轉頭對溫浦長道:“溫大人,你們剛進城尚沒有落腳之處,這幾日便先暫住謝府。”

    溫浦長有些拘謹:“這……會不會有些打擾?”

    謝瀟南道:“溫大人不必多慮,來時的路上我已經跟父親說過了,給各位的寢房也早已備好。”

    溫浦長便笑道:“世子當真面面俱到。”

    忽而偏門被打開,謝瀟南在前面打頭,領著一眾人往府中而去。

    謝家不愧是名聲赫赫的鐘鳴鼎食之家,方一進門入眼的景象讓人立即浮現了“氣派”二字在腦中,溫梨笙也是打小在富貴窩里長大的,但看到眼前的景象還是忍不住在心中驚嘆。

    連這里的游廊檐下都雕刻著尾羽長長的鳥,栩栩如生,柱子上的雕花,院中的玉石擺件,池中鋪滿大片品種名貴的睡蓮,所過之處的下人皆躬身行禮動作整齊劃一,處處透露著規矩和世家的氣息。

    伴著一聲聲的世子殿下,眾人走到謝府待客的正堂前。

    正往里走著,忽而有人迎了上來,老遠就喊了一聲:“晏蘇——”

    幾人同時看去,就見一個中年男人正大步走來,他身著絳紫錦袍,身量高大腰板挺直,抬步走來時虎虎生風,雖上了年紀卻也看得出眉眼英挺,右手的拇指上戴著一個血紅的扳指,不怒自威。

    都不用問,眾人立馬就知道這人就是景安侯,謝瀟南的父親——謝岑。

    眾人立馬停住腳步,都有些不知所措,畢竟這景安侯可是當朝一品大臣,皇帝眼前的紅人,謝家又是大梁鼎鼎有名的大族,面前的景安侯擱在奚京里都是重量頂級的人物,更何況他們這些北境來的。

    溫梨笙見過最大的官就是她爹。

    沈嘉清也不再東張西望,霍陽嚇得直接縮起了脖子。

    謝岑走近之后,席路與喬陵便一同行禮:“侯爺。”

    他微微頷首,揚起個笑容,周身的威嚴散了個干凈,大掌拍了拍謝瀟南的肩膀,嘉許道:“干得不錯兒子,總算是回來了。”

    謝瀟南笑了一下:“娘呢?”

    謝岑道:“知道你要回來,這幾日總想你想得睡不著,這會兒在房中睡午覺呢。”

    說完他看了溫浦長一眼,笑容更甚:“這位就是溫大人吧?這一路辛苦你了。”

    溫浦長受寵若驚,立即彎腰行禮:“下官拜見侯爺。”

    謝岑道:“你在沂關郡這十來年也著實艱辛,如今事情完滿結束,回來可要好好找皇上要些賞賜。”

    “下官能為守護大梁盡一份力,已是榮幸之至,哪會兒再奢求什么賞賜。”溫浦長道。

    謝岑哈哈笑了一會兒,拍著溫浦長的肩膀:“我就喜歡你們這股子虛假官話的勁兒,你放心,我定會上奏讓皇上多給你獎賞的,這幾日暫且安心在我謝府上住著,有什么是盡管找晏蘇,或者找我也可以 。”

    溫浦長有些傻眼。

    溫梨笙也看得有些呆,這景安侯當真是一點架子都沒有,且謝瀟南的性子一點都不像他。

    謝岑招手,對身后的下人道:“將府上的客人都帶下去好好安頓了。”

    下人走上前來,領著沈嘉清霍陽一眾人離去,溫梨笙正想也跟著一起走的時候,景安侯忽然看向她,一雙含笑的眼睛將她打量了片刻,對著謝瀟南問:“晏蘇,這就是你信中提到的那個姑娘吧?”

    溫浦長露出驚詫地神色,溫梨笙也頗為驚詫,開口說:“拜見景安侯,民女名喚溫梨笙,家父是沂關郡郡守溫浦長。”

    謝岑連連點頭,連聲音都變得柔和:“我知道我知道,小姑娘瞧著可真乖呀,一副討喜的模樣,今年多大了?”

    “虛歲十八。”溫梨笙道。

    “甚好甚好。”謝岑笑著,忽而一下抓住了她的手腕,將她往前拉了兩步,抬手就把右手拇指上的血玉扳指剝下來套在溫梨笙手上:“這頭回見面,我也沒準備什么東西,就把這個贈與你,這扳指跟了我二十來年了,也不算是什么廉價東西。”

    那扳指觸手光滑,還帶著暖暖的溫度,是極為純粹漂亮的顏色,往溫梨笙手上一套即便是大拇指也大了一圈,她低頭一看,忽然間想起來這個扳指她是見過的。

    而且非常熟悉。

    前世謝瀟南在孫宅住著那會兒,手上就總帶著這個赤紅玉扳指,他斂眸沉思的時候會有個下意識的小動作,緩慢的轉動著扳指。

    那個扳指上有個細小的缺口,像是摔出來的,溫梨笙低頭將面前這個仔細看了看,發現這個上面沒有,倒不確定是不是同一個了。

    但光從外形上看是一模一樣的,溫梨笙覺得謝瀟南那時候戴的肯定就是謝侯爺手里的這個。

    她似乎想起了遺忘許久的問題,謝瀟南起兵造反之后,謝侯爺去了哪里呢?

    當初并沒有聽到關于謝家的任何消息,一開始溫梨笙還以為是因為奚京跟沂關郡太遠,很多消息是傳不過來的,但現在想想,謝岑這等大人物,兒子又起兵造反,他的一舉一動包括后來謝家的境遇,都應當傳得沸沸揚揚才是。

    沒有聽到消息,是不是就代表著有人消息是被人故意封鎖鎮壓了?

    溫梨笙正想著,思緒恍惚了一下,沒能第一時間拒絕手上的扳指。

    溫浦長就給嚇得臉色巨變,動作極快的一把將赤玉從她手指上扒下來歸還給謝岑:“侯爺使不得,溫家受不起這般貴重的東西。”

    謝岑笑瞇瞇的,又往她手上套:“使得使得,不過是個小小扳指。”

    溫浦長又捋下來:“不成不成,侯爺如此抬舉,下官萬分不安。”

    謝岑還要往她手上戴,卻被謝瀟南一把拉過溫梨笙的手腕,低聲道:“爹。”

    溫梨笙的大拇指被捋了兩下,已經紅彤彤的了,謝瀟南把她往身邊拉了拉。

    謝岑又發出豪爽的笑來:“罷了罷了,不急這一時,等你去提親的時候再送也不遲。”

    溫浦長驚得下巴好像馬上就要掉下來:“啊?”

    第89章

    溫浦長連忙轉頭看了看站在邊上的溫梨笙和謝瀟南, 然后大著膽子將謝岑往旁邊拉了幾步,小聲道:“這個……侯爺何出此言吶?難不成是世子曾在家書中提到些什么?”

    謝岑咧著嘴,一副大大咧咧的樣子:“沒有啊, 但晏蘇跟你家姑娘不是年齡正好合適嗎?”

    “啊?”溫浦長驚詫道:“這不太合適吧?男婚女嫁的不僅僅是看年齡合適,還要看兩個孩子有沒有看對眼。”

    “溫大人不必憂心,我們謝家除了那池里的老烏龜, 就只有我兒最是乖張,若是他自己不喜歡就算按著頭也不會低下半分。”謝岑一邊笑著一邊拍溫浦長的后背,整了一副哥倆好的樣子。

    溫浦長十多年前曾在朝中有幸看到過謝岑,那時候的他一身深色官袍, 頭戴官帽, 不笑的時候周身的氣魄極為有壓迫之力,站在群臣之首, 與周丞相并列。

    卻不想私下里竟是這般沒有架子。

    想到方才剛一見面謝岑就把手上的扳指摘下來給溫梨笙,他就仍覺得震驚, 這扳指十多年前就見他戴著,戴了那么些年的東西說給就給,該說謝岑太過抬舉溫家, 還是他就是這愛送別人東西的性子?

    說起來謝瀟南在沂關郡的時候也經常往溫府送東西, 連廚子都送, 想來這父子倆倒是一個模樣。

    溫浦長和謝岑在那頭竊竊私語, 溫梨笙在后邊看著, 轉頭望向謝瀟南,目光帶著詢問。

    謝瀟南低眸, 輕輕搖頭。

    他的確在家書里沒寫什么東西, 打算回來之后與父親母親面談, 但許是那回溫梨笙在家書中添了一段, 讓父母看出端倪了。

    他也沒打算隱瞞,只是還要準備些時間。

    溫梨笙幽幽出聲:“世子,侯爺快把我爹拍吐血了。”

    謝瀟南無奈揚眉,出聲喚道:“父親,溫大人遠從沂關郡而來,這兩個月舟車勞頓應十分疲憊,先讓溫大人歇息吧。”

    謝岑聽見了,就應了一嗓子,轉頭對溫浦長道:“溫大人好生休息,我讓府中下人備上好酒,晚上給溫大人辦場接風宴。”

    溫浦長站穩身體,連連擺手:“不必不必,侯爺太過客氣,下官實在擔當不起。”

    謝岑不與他爭論,只揮手讓下人將他帶去寢房,溫梨笙朝謝岑行了一禮,乖巧跟在溫浦長后面離去。

    父子倆朝兩人的背影看了一會兒,而后謝岑道:“這小丫頭眼睛里就藏著一股子機靈勁兒,瞧著挺讓人喜歡的。”

    “她可沒有看上去那么乖巧。”謝瀟南用切身體會如實說道。

    “看出來了。”謝岑說:“否則也不會將你氣得連寫三封家書。”

    謝瀟南沉默一瞬。

    “你娘也快睡醒了,去洗洗風塵換身衣裳看看你娘去。”謝岑道。

    謝瀟南應一聲,而后神色嚴肅了些許,說道:“我還有些非常重要的事要與爹商議。”

    謝岑就說:“那見完你娘來書房找我。”

    父子倆說了一會兒各自離開。

    溫梨笙被府中下人的帶路往謝府深處走,期間路過一片海棠樹,零零散散有六七棵樹分散栽在路的兩邊,因著奚京的春天來得早,天氣也暖和很多,海棠花已經開了不少,滿枝丫的粉嫩顏色,看起來極美。

    溫梨笙只是偏頭看了幾眼,并沒有駐足欣賞。

    而后他們到了一處景色別致的庭院中,院中也栽種了幾棵樹,已經抽芽冒出綠葉,尚不知道什么樹種。

    下人道:“這是溫大人所居住的院子,溫小姐的還需往里走。”

    謝岑將溫浦長與沈嘉清霍陽三人安排在一個大庭院中,而溫梨笙則是在后面的小院。

    小院隔著一條小溪,行過彎橋,有一處砌著高墻的庭院,院子前栽滿了杏花,春來之時滿枝頭的小花朵,風一吹落得滿地都是,花瓣落在門檐下,越過高墻飄進去,美輪美奐。

    溫梨笙的腳步停了一下,指著那庭院問道:“那是誰院子,看起來好美。”

    下人瞧了一眼回道:“是世子的住所。”

    原來是謝瀟南的庭院。

    溫梨笙沒有多問,轉身進了小院中。

    給她安排的房間早就打點妥當,且貼心的考慮到了是姑娘所住的房間,當中的擺件裝飾還有些日常用品全是偏于女子所用之色,多是顏色淺淡的粉色或者雪白。

    連續兩個月的睡馬車睡客棧,乍一見這樣裝置奢華的寢屋,溫梨笙感動得想流下兩行熱淚。

    終于能睡個好覺了。

    溫梨笙讓魚桂將帶來的行李安置好,下人也送上熱水讓她先沐浴。

    由于從沂關郡出門的時候還是寒冬,到了這溫暖的奚京,雖然只是三月份,天氣也暖和很多,出門時帶的衣服基本都不能穿了,路上魚桂也買了一些,不過因為買得倉促,是以那些衣服有些不合身有些因面料太過粗糙溫梨笙都不喜歡。

    下人送上熱水的時候也一同送上了幾件顏色淺淡的衣裙,婢女恭敬道:“因不知道溫小姐喜好什么樣的顏色和款式,侯夫人就隨意挑了些,寢屋的隔壁就是浴間,溫小姐若忙完便吩咐奴婢們一聲就好。”

    溫梨笙沒想到謝瀟南的母親這般體貼周到,連這個都考慮到了,心說她一定是個很細心溫婉的女子。

    等魚桂將東西歸置好,溫梨笙就帶著她去了隔壁浴間,浴間有個很大的池子,上邊也不知道貼了什么材質的玉石,摸起來光光滑滑的,泡在其中只覺得渾身舒坦,身上的每一處污泥都被洗刷得干干凈凈,將這兩月來的疲憊一洗而空。

    魚桂在身后給她擦背,抹上香香的胰皂,來來回回折騰了半個時辰,換來一個干干凈凈香噴噴的溫梨笙。

    換上侯夫人準備的淺粉色衣裙,將長發簡單綰成兩個小丸子,溫梨笙迫不及待就要出門轉轉。

    三月的風極為溫和,拂面而來的時候帶著股花香,溫梨笙覺得可能是因為謝府種的花樹太多了,前邊有海棠花,后邊有杏花,別的地方肯定還有其他的花樹。

    她沿著路一直走,路過的侯府下人會好奇地投來目光,但誰也不敢光明正大的看,也不敢停步議論,從她身邊走過之后才敢回頭瞧上一兩眼。

    因著這侯府中只有謝瀟南一個孩子,所以從未出現過這個年紀的姑娘,即便是有也是謝瀟南堂姐堂妹之類,一般都在前院玩,不會到后院的居住之地。

    溫梨笙也沒有一張奚京姑娘的臉蛋,她杏眼圓圓鼻尖翹挺,皮膚白卻沒有一顆雀斑,走路的時候并不端莊,裙擺會隨著踢踏的腳步翹起來,目光并不懼人,能十分直白的與人對視,這些都是奚京的姑娘沒有的特征。

    她本就心心念念著方才路過時看到的海棠花,在路上還差點迷失方向,逮著人攔住問了一嘴才找到,還沒走近就遠遠看見有幾人站在樹下。

    打頭的是一個看起來年紀有些大的女人,身著絳色衣裙,發上戴著奢華的玉石步搖,正仰頭看著樹上的花,身后跟著幾個婢女。

    溫梨笙走過去,不動聲色的往旁邊一站,說道:“夫人是想要這上面的花嗎?”

    女人正是侯爺夫人,謝瀟南的娘,名喚唐妍。

    她倒是沒注意道溫梨笙的走進,聽到聲音之后驚訝地側頭,瞧了她一眼,一下就認出溫梨笙的身份,眼中浮上笑意:“我在等人呢。”

    溫梨笙卻道:“我去給夫人摘一朵花。”

    說著她擼起袖子,一下就躥到了樹上,爬樹她是非常熟練的,哪怕身上穿著漂漂亮亮的衣裙,也絲毫不妨礙她的行動,三兩下就爬到了樹杈上。

    唐妍驚了一下,下意識張開雙手慌張地往前兩步:“小丫頭快下來,當心摔著!”

    身后的一眾下人也趕忙上前阻攔唐妍,同時圍在樹下,怕溫梨笙真的從樹上摔下來。

    溫梨笙從細枝上折了幾朵海棠花,然后從樹枝上一蕩就輕松落到地上,將花舉到唐妍面前:“夫人,鮮花配美人。”

    唐妍真是沒見過這般活潑的姑娘,忍不住笑出聲,嘴上卻說:“這花開在枝頭綻放多美啊,何必將它折下來據為己有呢?”

    溫梨笙卻搖頭晃腦:“夫人此言差矣,這樹上有千千萬萬朵花可供人欣賞,但花期一到就會落下枝頭碾進塵土里什么都不剩下,然而折下來的這一朵卻永遠定格在美麗的時候,哪怕日后花朵腐爛只剩光禿禿的樹枝,但看見樹枝時還是回想起當初折下它的美麗不是嗎?”

    唐妍聽著一通說法,忍不住笑出了聲,就聽謝瀟南的聲音從旁出傳來:“又再說什么歪理。”

    溫梨笙轉頭看去,就見謝瀟南緩步而來,換了身姜黃色的長衫,行過飄揚的海棠花,他停在唐妍身邊,陽光將斑駁的花影照在他俊俏的眉眼上,輕笑間仿佛與這陽春三月融為一體。

    他笑著道:“不準對我娘胡說八道。”

    “我這是胡說八道?”溫梨笙歪著頭,問唐妍:“夫人你覺得我說得有道理嗎?”

    “很有道理。”唐妍笑彎了眼眸,從溫梨笙手中接過一支海棠花,說道:“不論折與不折,都是愛花之心,不必苛責。”

    她將海棠花舉起來,想往謝瀟南耳朵上別:“晏蘇此去沂關郡大半年的時間,看起來倒是成長不少。”

    謝瀟南的身子往后一仰,拒絕的意味十分明顯:“多謝娘的掛懷。”

    “我才沒有掛懷你,是你爹總念叨。”唐妍還想嘗試。

    “那我便謝謝爹的掛念。”謝瀟南嘴上應著,就是不讓她碰到自己的耳朵。

    唐妍失落地嘆氣:“這孩子,小時候可喜歡我在他耳后別花了,這里種了那么多花樹,全是他自個要的。”

    溫梨笙心念一動,把頭伸過去:“夫人別我的耳朵上吧。”

    唐妍先是怔然一瞬,而后笑出聲,將海棠花輕柔地別在溫梨笙的耳朵上,海棠的顏色鮮艷美麗,在溫梨笙的臉旁襯得她面容白嫩而精致,比金銀玉石的裝飾要好看得多。

    謝瀟南眸中暈開寵溺之色,盯著她的笑臉看了一會兒,而后想唐妍詢問了些許尋常問題,說過一會兒話便要告辭,稱有重要的事與父親商量。

    唐妍正好也覺得面前姑娘極有意思,揮揮手讓他去,拉著溫梨笙道:“丫頭,你隨我來。”

    侯夫人的手柔軟而溫暖,比溫梨笙的手稍微大一點,拉起來的時候掌心貼著她的手背,伴著一股花香,溫梨笙看著她的側面,好像一下子想到了自己從未見過的娘親。

    這些年從溫浦長的描述中,她知道娘親是一個溫柔文靜的女子,很喜歡讀書習字,溫梨笙與她的性子天差地別一點都不相像,若是娘親沒有死,應當也是與侯夫人一樣,這般端莊大方,溫婉美麗吧?

    溫梨笙被她拉著去往一座很大的藏書閣,一進去就能聞到濃郁的墨香氣息,當中擺著一排排巨大的書架,放眼望去全部都是書。

    旁邊的墻壁上則掛滿了畫卷,各式各樣,目不暇接。

    唐妍帶著她往里走,在靠近窗邊的位置停下,推開窗子指著外面道:“你看。”

    溫梨笙站在窗子正前方,往外看去時,就見外面有一處很大的池塘,塘邊堆放著雕刻成魚成龜的假山石堆,河中似乎有魚不停地游來游去。

    這便是謝瀟南之前提到的養著幾十年老烏龜的池子?

    侯夫人讓她看這個干什么?

    似乎是看出了她的疑惑,唐妍就指了一下掛在窗邊的一副畫上:“你再看這個。”

    溫梨笙見那畫上畫的正是窗外邊的池塘,只不過角度更高一些,視角是站在池塘邊上,池內的游魚花草幾筆就勾勒出形態,當中最顯眼的就是池中那只養了幾十年十分巨大的烏龜,龜殼上頭馱著一個身著紅色衣裳的孩子,半邊身子埋在水中,一雙手掛著老龜的脖子,仰著圓嘟嘟的臉正張著嘴嚎啕大哭的模樣頗為滑稽。

    “這……”溫梨笙驚詫地看了一遍又一遍,疑問道:“這不會是我吧?”

    唐妍一邊笑一邊點頭:“你可能不記得了,當初你才四歲大的時候,被抱來參加晏蘇的生辰宴,結果下人看管不周讓你不慎落水,然后扒著龜殼在池中一邊游一邊哭,當時池邊站了一圈人瞧你呢,當中就有個畫技十分了得的大師,當場就做了這幅畫送給晏蘇,說是當做他六歲的生辰禮。”

    “那大師一筆一墨抵千金,所作之畫都賣出極高的價錢,我瞧著畫得可愛,就一直掛在這里,倒沒想到有朝一日還能讓你自己來看。”

    溫梨笙發出驚嘆的聲音,再看向那副畫時心中升起微妙的感覺。

    從藏書閣出來,唐妍看了眼天色,說道:“侯爺說今晚要給晏蘇辦接風宴,時間尚早,你就在這府中隨處轉轉,我便先去留意一下宴席的準備流程。”

    溫梨笙點頭,目送唐妍走遠。

    景安侯府幾乎每一處景色都不一樣,初次走可能會因為這地方有些大而迷失方向,但是走過第二回 就能靠周圍的景色記路,溫梨笙在府中轉著玩,發現這里的確種了很多種花,不僅僅是只有春天綻放的樹種,還有其他三季所開之花。

    也就是說不管春夏秋冬,都能在府中看到盛開的花。

    謝瀟南打小就住在這么美麗的地方嗎?

    溫梨笙突然有些喜歡謝府,心道溫府從來沒有這種別致的景色,種的所有樹也都是同一種,且由于溫浦長常年忙于官署,并沒有那么多時間打理府中景色。

    這一逛就逛到了將近日暮,正往前院走時,就迎面碰上了沈嘉清,他手里拿著個果子啃著。

    溫梨笙見他從外面進來,就問:“你去哪玩了?”

    “前院啊,前院來了好多人,好像還有上回咱們在沂關郡看到的那幾個,熱鬧的很,你不去看看嗎?”沈嘉清道。

    “那你回來干什么?”

    “我回來喊郡守大人。”

    “會有下人去喊他的,”溫梨笙拉著他:“走走走,咱們一起去前院看看。”

    太陽落山之后謝府就點上了燈,一路走過去燈火通明,照著呈現暗色的天空,很快府中就被燈光點綴得極為絢麗。走到前院時果然聽到了喧鬧之聲,放眼望去站著許多人,但并不密集,分散得很開,幾個人聚在一起閑聊的那種。

    正堂中也坐著人,都被奉上了茶,顯然地位不一般。

    沈嘉清帶著溫梨笙從人群中走過,來到一處涼亭旁,就見亭中燈籠點著,燈下坐了六七個人,當中就有先前在沂關郡看見的謝晴,周秉文還有他身邊的那個男人,除此之外還有些生面孔,都是年輕男女。

    “我們要過去嗎?”溫梨笙低聲問沈嘉清。

    沈嘉清啃著手中的亭果,反問道:“你覺得呢?”

    溫梨笙想著要不還是算了,畢竟不大熟,且身份差距也很大,能跟當朝丞相之子坐一起聊天的人,想必家世也差不到哪去,跟他們也沒什么話題可聊。

    于是正打算轉身的時候,身后傳來聲音:“溫梨笙,是你嗎?”

    溫梨笙偏頭,就見謝晴站在亭子邊上,一臉驚喜沖她招手:“你真的來了?我還以為……”

    此時亭中的所有人一同看來,溫梨笙與沈嘉清就暴露在眾人的視野下被打量。

    既然被發現了,溫梨笙也想大大方方的去打個招呼,于是笑著走上涼亭:“晴姑娘,沒想到這么快又見面了。”

    謝晴上前來拉她的手,感嘆道:“是啊,我還以為上次一別,要許久都不能再見到你呢!”

    她正說著時,旁處插來一句話:“這位就是世子殿下從北境帶來的?”

    聲音溫柔輕緩,溫梨笙轉眼看去,就見那姑娘一身牙白色銀絲衣裙,長發綰著簡潔的發髻別著金絲簪花,面容精致笑容淺淡,雙眸似乎透著一股子冷漠。

    溫梨笙看到她臉的時候頓了一下。

    腦中立即浮現夢境中在謝瀟南那個金碧輝煌的偏殿里,她抱著貓踩著裘毯,這女子跪在她面前,腦袋貼在地上的模樣。

    繼而就聽見身旁的謝晴介紹道:“這是上官家行七嫡女,上官嫻。”

    第90章

    素聞上官家的姑娘個個模樣傾城, 知書達理,才情雙絕,令奚京世家子弟重金求娶而不得。

    上官家曾出過兩個皇后, 是以即便男子在朝中官職不高,甚至是閑官,上官家在這奚京的地位也是極高的。

    溫梨笙很小的時候就聽說過, 大梁大都以上官家女孩兒做榜樣,教導自己的女兒乖巧懂事,讀詩書守禮節。

    沒想到如今竟然真的見到上官家的姑娘了,還是嫡女。

    瞧著她一副清冷高貴的作派, 倒不覺得如傳聞中說的那般如天女下凡一般, 只不過容貌確實比尋常女子出眾些。

    上官嫻應該就是以前溫梨笙腦中幻想的那種奚京人,她看著溫梨笙的時候, 面上雖然是帶著笑的,但眼中就是有一種頗為看不起人的樣子, 那種傲氣與謝瀟南的不同。

    謝瀟南是他的性子天生如此,能力出眾家世不凡讓他養成了一種與生俱來的倨傲,但上官嫻的傲氣卻是針對溫梨笙和沈嘉清的, 針對他們這些從北境而來的人。

    溫梨笙勾了下唇角, 只看了上官嫻一眼就移開視線, 對謝晴道:“方才在后院聽聞侯夫人說要在府中給世子辦接風宴, 我就覺得你可能也會來, 所以就來前院看一看。”

    謝晴便拉著她要往里走,尋了個位置坐下。

    溫梨笙本想拒絕, 但不好在眾人面前拂謝晴的面子, 于是想著坐一下說兩句就走。

    剛一落座, 謝晴就道:“我們老早就聽聞晏蘇要回來, 這幾日就盼著呢,你們今日一進城我就得到消息了,又聽聞二叔要辦接風宴,所以在家中等了一兩個時辰才來。”

    這時候周秉文也站起來,笑著道:“怎么溫姑娘的眼里只有晴姑娘,沒有我們了呢?不會已經將我們忘了吧?”

    溫梨笙搖頭:“怎么會,自然是記得周公子的。”

    旁邊坐著的梁懷瑾開口:“那看來是沒記得我。”

    溫梨笙讓著兩人打趣得有些無奈,就聽沈嘉清咬著亭果,雙臂趴在涼亭的欄桿上說道:“你上回不是沒說名字嗎?”

    “確實,上回沒能好好介紹。”周秉文指了下梁懷瑾,說道:“這位是慎王。”

    溫梨笙沒見過梁懷瑾,但卻聽過慎王這個人。

    慎王是先帝的第七子,當今皇上同父異母的弟弟,也是唯一一個存于當朝的王爺。

    先帝本就子嗣偏少,到了中年期才陸續生兒子,當初駕崩之后皇室也是經過一番血雨腥風的斗爭,只余下四個兒子繼承皇位,其中一個死了,老五是當今皇上,老七就是慎王,還余下一個七歲的尚養在宮中。

    這個慎王在建寧九年的時候突然傳來薨逝的消息,溫梨笙只偶爾通過一兩處傳言,說是他常年患有頑疾,難以治愈,病死的。

    但眼下見這梁懷瑾氣色紅潤,身板硬朗,哪有半點染疾的樣子?

    恐怕他的死也另有隱情吧?

    溫梨笙一邊想著,一邊朝梁懷瑾行了個禮。

    溫梨笙的禮節并未經過正統的教導,在沂關郡那地方,很多人表示敬意也就抱個拳作個揖,然而奚京是出了名的禮儀之城,這里的世家子弟打小就要學習禮節。

    如此一來,溫梨笙這奇奇怪怪的行禮就惹來了旁人的笑話,有個姑娘捂著嘴笑了幾聲,而后用軟軟的聲音道:“溫姑娘,你這耳朵邊上別的是海棠花嗎?我們奚京倒沒有姑娘會這樣妝點發飾,眼光真不錯,瞧著倒十分別致呢。”

    溫梨笙聽出她話中的嘲諷,心中頓時涌起一股躁意,不耐煩的神色立馬攀上眉梢來,摸了一下耳朵邊的海棠,說道:“這是侯夫人給我戴上的,你這一句夸贊,我會幫你轉告給夫人的。”

    那女子當即臉色一變,尷尬和驚訝之色從眼中流露出來,涼亭里一時間沒人說話。

    溫梨笙打量了一圈涼亭中坐著的男男女女,其中除卻方才說話的幾人之外,剩下的幾個都極為面生,是在夢里也沒有出現過的面孔。

    他們分散坐在亭中,看著周秉文與梁懷瑾幾人聊天,基本很少插嘴,像是陪坐的看客似的。

    “你們是什么時候從沂關郡出發的?”謝晴問她。

    “正月初七,世子說想趕在春來之時回京,所以時間趕了些。”溫梨笙回答。

    “你這次跟你爹進京,可是為了什么事?”

    溫梨笙這才想起,他們是還不知道沂關郡發生的事,大約也不知道謝瀟南去沂關郡是為何,于是笑了笑說:“我也不太清楚,只是我爹說要進京,我圖著好玩兒才會跟著來的。”

    “奚京有什么好玩的,還是沂關郡好玩。”謝晴嘆一口氣。

    “當然是想來世子長大的地方看看呀。”溫梨笙理所當然道。

    許是她的語氣太過于正常,導致所有人聽到這句話的時候,第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不過隨即亭中有人冷笑了一聲,溫梨笙沒注意是誰。

    溫梨笙是故意這樣說的。

    她能料想到奚京可能是沒人會把話說得那么直白,當初謝瀟南還沒進沂關郡的時候,她就聽說了關于謝瀟南很多的傳聞,在奚京的名聲極好,這樣的世家少年定然是受奚京男男女女追捧的存在。

    她說這種話,在別人眼里屬實是非常不自量力了。

    周秉文瞇了瞇眼睛笑:“看來溫姑娘與晏蘇在沂關郡的關系處得不錯呢。”

    “那是相當不錯啊。”沈嘉清在一旁插話,語氣隨意道:“連廚子都送給梨子了,說要給她嘗嘗的奚京的飯菜。”

    謝晴露出驚詫的神色,問溫梨笙:“當真?”

    溫梨笙點頭:“不過隔天又送回去了。”

    周秉文卻像聽到什么好笑的事一樣,笑了許久才停下:“老榮在謝家掌廚那么多年,大概是沒想到有朝一日還會被送出去吧,哈哈哈哈。”

    梁懷瑾也跟著笑,兩人聊起了年幼時的事,亭中其他人只是聽,沒人在插嘴。

    溫梨笙聽著倍感無趣,對這種場合也不喜歡,她抬起胳膊伸了個懶腰,頭往后仰時海棠花從耳朵邊滑落,掉在地上。

    她轉頭去看時,就見謝瀟南不知道什么時候走到了身后的涼亭下方,彎腰將海棠花撿了起來,溫梨笙趴在欄桿邊喊:“世子,你什么時候來的?”

    話一出,亭中的人當即停下了聊天,幾乎是同時站了起來,朝溫梨笙這個方向看。

    周秉文往這邊走了兩步,瞧著還真是謝瀟南,笑著說:“你小子總算露面了,你知道我們在這坐了多久嗎?”

    謝瀟南手指捻著海棠花,抬眸沖他彎了彎唇角:“誰讓你們來得這么早。”

    梁懷瑾用手指點點他:“瞧瞧,到還成我們的不是了?”

    謝瀟南哼笑一聲,往前走了一步,沖溫梨笙招了下手。

    溫梨笙就扭過身跪在涼亭的座椅上,探出半個身子低下去向他湊近,他便抬起手,將指尖上的海棠插在她的發中,說道:“戴這里,不容易掉。”

    “掉在地上的,也撿起來給我戴?”溫梨笙反問他:“世子是覺得我的頭發很臟嗎?”

    謝瀟南聞言又將海棠花摘了下來,“你出來。”

    溫梨笙沒動,又問:“方才有人說奚京的姑娘都不會這么戴,世子為什么要把這東西戴我頭上?”

    “你又不是奚京的姑娘。”他說。

    “但總要入鄉隨俗不是嗎?”

    謝瀟南抬眸看著她,片刻后才說:“你不需要入鄉隨俗。”

    溫梨笙開心的笑起來。

    謝瀟南又道:“方才誰跟你說奚京的姑娘都不這么戴的?”

    亭中那個姑娘臉色劇變,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就見溫梨笙轉頭明晃晃地指向她:“是這位姐姐。”

    謝瀟南眸光清冷地瞥她一眼。

    涼亭中安靜得很,沒人在這時候說話,女子臉漲得通紅,尷尬得雙手不知道怎么擺:“世、世子……”

    謝瀟南卻沒打算聽她說什么,視線很快轉開,復又回到溫梨笙的臉上,又說了一遍:“出來。”

    溫梨笙撐著欄桿,直接從上面翻下來,粉色的裙擺在空中劃過一個漂亮的弧度,落在謝瀟南的身邊時沒站穩,他伸手扶了一把,“又是爬樹又是翻亭子,下回直接上屋頂揭瓦?”

    溫梨笙就說:“也不是不行,不過謝府的屋頂太高了,你得給我找把梯子。”

    “給你找梯子然后讓你揭我家的屋頂,”謝瀟南疑問道:“你覺得我的腦子跟你一樣了?”

    “就是,小師叔你別理他。”沈嘉清從一旁走過來,“你可以把梯子給我,我幫你看看房頂上有沒有什么缺漏的地方。”

    “謝府還沒窮到房頂漏水的地步。”謝瀟南說。

    周秉文一邊笑著一邊從涼亭里走出來,招呼著梁懷瑾謝晴一起:“走走走,此處人多,聊天不方便。”

    謝瀟南就將幾人帶著往后院走,亭中剩余的幾人齊齊目送著他們離去,半晌后才有人發出了不爽的聲音。

    溫梨笙轉頭看了眼亭中的人,回過頭的時候想,奚京與沂關郡其實在某些地方也是有些相同的,不管在什么地方,人們都會絞盡腦汁擠破了頭的攀權附貴,即便是周秉文謝瀟南這種人看著就很難相處,很難接近,但他們仍然前仆后繼。

    結交了他們,就等于結交了日后這大梁站在最頂端的那一批勢力,受些冷落又有什么關系呢?

    溫梨笙突然嘆一口氣,走在前頭正與周秉文說話的謝瀟南聽見了,偏頭看她一眼,見她低著眉眼一副興致缺缺的樣子,說話也停了一停。

    周秉文注意道他這細枝末節的神色變化,笑了一下而后轉頭對溫梨笙道:“溫姑娘,我也可以叫你梨子嗎?”

    “可以。”“不行。”

    謝瀟南與溫梨笙同時開口。

    溫梨笙驚訝了一下,望向謝瀟南:“他們都叫我梨子。”

    “叫她溫梨笙。”謝瀟南仿佛沒聽見她那句話,對著周秉文道。

    “為什么要連名帶姓的叫我?”

    “這是禮節。”

    溫梨笙:“那我也可以叫世子謝瀟南嗎?”

    謝瀟南:“隨便叫。”

    溫梨笙小聲嘀咕起來:“也不知道之前我一叫謝瀟南,是誰瞪著我讓我改口叫世子。”

    謝瀟南一時無言。

    周秉文哈哈大笑,“那我便叫你溫梨笙,免得有些人找我茬。”

    他頓了頓,又說:“我想問問你,是不是對奚京挺失望的?”

    溫梨笙沒明白他的話:“什么?”

    “你來之前一定幻想過很多次奚京的樣子吧,又想著這里是晏蘇長大的地方,所以是不是總覺得這里很美好?”周秉文說:“但是今日一來,就受到了一些莫名的排擠和條條框框的約束,是不是很失落,覺得這里與你幻想相差甚遠?”

    溫梨笙見他好像還問得挺認真,其他人都看著溫梨笙,也在等她回答,于是她仔細思考了一下:“不會啊,奚京的確與我幻想中的不一樣,但這里的有這沂關郡沒有的景色,足以讓我為之驚嘆,再且說那些排擠對我而言根本不算什么,條條框框也約束不了我。”

    “更重要的是,有些人雖然給我的感官不好,但奚京在我眼中仍然是美麗的地方,那些人又代表不來奚京。”

    溫梨笙的一番話說的讓幾人都很是意外,就連謝瀟南也露出意外的神色,片刻后他輕笑出聲,“雖然你平日里總是歪理很多,但總歸也會說一些正兒八經的話來。”

    溫梨笙問沈嘉清:“我說的話都是歪理嗎?”

    沈嘉清就說:“你站得直,說的話就是歪的,下次站歪點,說的話就是直的。”

    溫梨笙:“……”

    這話說了比廢話還沒用。

    一行人穿過大堂走到一個偏房,房中已經備好了碗筷,一見謝瀟南進門就立即開始喊著上菜。

    “許久都沒坐在一起吃菜喝酒了,今兒晚上要好好喝喝。”周秉文抬手把放在桌中的酒拿到自己手邊來,抬頭問沈嘉清:“沈兄弟喝不喝酒?”

    沈嘉清平日里是不喜歡喝酒的,但他酒量極好,喝倒溫浦長都是輕松的事,眼下見這老友重聚的場面,他不知道為什么,看起來也特別高興似的:“喝啊,我隨便喝?”

    周秉文喊了一聲爽快,將杯子拿來一一倒酒。

    溫梨笙和謝晴坐在靠里的方向,兩個姑娘不喝酒換上了果飲。

    菜肴被一道道端上了桌,很快幾人就把話題聊開了,許久不曾見面的玩伴,喝兩口酒之后話匣子一打開,自然就有說不完的話聊。

    溫梨笙一邊吃菜一遍靜靜地聽著,謝晴偶爾也會跟她說話,她就一一作答,在不太熟的場合,她傾訴欲并不強,也不像之前那樣亂吹牛。

    這一頓飯吃完都已是深夜了,謝瀟南幾人雖然都是一邊吃一邊喝酒,但好像還挺有分寸的,沒人喝醉,走的時候互相道別。

    溫梨笙也疲倦的伸著懶腰,扭了扭有些僵硬的脖子,從謝瀟南身邊經過的時候說了句:“世子,我也先回去休息了。”

    謝瀟南沒說話,在她走過的時候突然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掌心的溫度貼過來,溫梨笙心頭一跳,抬頭看他。

    就見謝瀟南黝黑的眼眸似乎藏著熾熱一般燎人,就這樣一動不動地盯著她,喝了酒之后情緒一下子散開,情愫形成無形的網將她包裹住。

    溫梨笙看見他喉嚨上下滑動了一下,耳根就染上一股熱意,她總有一種謝瀟南想要親吻她的感覺,不知道是不是錯覺。

    就這樣抓了許久后,沈嘉清站在外面大哈欠的聲音傳來想,謝瀟南松了手,偏過頭將視線移開,聲音帶著些許低啞:“我還要去找父親,你先回去吧。”

    溫梨笙紅著耳朵哦了一聲,轉頭要走的時候,忽而一只手撈了一下她的臉頰,力道將她往旁邊拉了一下,繼而的呼吸瞬間湊近,牙齒輕輕的力道就落在她紅紅的耳朵尖上,一觸即分,沒有停留。

    謝瀟南松手:“去吧。”

    溫梨笙摸了摸被淺淺咬了一下的耳朵,心悸難耐,步伐都帶著一些慌亂的離開。

    出門之后風迎面吹來,那股子悶熱還沒散去,溫梨笙便嘀咕了一句:“怎么有點熱?”

    沈嘉清站在檐下,面上有困倦之色,他揉了揉眼睛:“我也覺得,感覺可能是春雨要來了吧。”

    正說著,下人送上幾個食盒給沈嘉清,溫梨笙驚詫道:“你沒吃飽?”

    “給霍陽那矮墩子帶的,他怕得不敢出門,我怕他餓死。”沈嘉清說著,就嫌棄的嘖了一聲,想想覺得有點氣:“我回去揍他。”

    溫梨笙跟在后邊勸:“算了算了……”

    晚間回到寢房,溫梨笙方才出門轉著玩也出了些汗,于是又洗了一遍才躺在床上。

    窗戶開著,時而有風吹進來,帶著一陣陣的花香。

    溫梨笙躺在床上,左腿架在右腿上輕晃,想著這段時間雖然趕路勞累,但是路上景色秀美,一路也發生許多趣事兒,是非常美好的一段記憶。來到奚京之后,景安侯的熱心招待,侯夫人的細心安排,一切都感覺非常舒適,沒有半點在異地他鄉的不適之感,甚至都不念家。

    溫梨笙想著想著,就慢慢進入夢鄉。

    這段時間她做夢非常頻繁,只要睡著就會有夢,今夜也不例外。

    夢中她躺在極盡奢華的宮殿之內,明黃的床帳打起來,殿中飄著裊裊白煙,謝瀟南就站在床邊,腳邊跪著一眾宮人,皆垂低腦袋隱隱發抖,一副很懼怕的模樣。

    魚桂端上來一碗東西,眸中含淚的對她說:“小姐……”

    還沒說完,溫梨笙就伸出手抓著藥碗使勁砸在地上,一聲刺耳脆響,金邊瓷碗頓時四分五裂,黑色的藥霎時間就流了一地,湯藥濺在謝瀟南的滾金的袍擺上。

    所有宮人都嚇得身子一抖,謝瀟南神色越發陰沉可怖,深吸一口氣似乎壓著脾氣,但并沒有成功,怒聲道:“全都滾出去!”

    所有宮人連滾帶爬,爭先恐后的跑出去,魚桂也撤離床榻邊,正外走時,謝瀟南又道:“再送一碗進來!”

    很快又一碗藥被送了進來,宮人放在桌上后極快地退出去。

    謝瀟南端著藥朝床榻走來,溫梨笙看著他靠近,心生懼意的往床榻里躲,卻被謝瀟南拽著胳膊一下就拖到了床邊,他沉著臉色低聲道:“喝藥。”

    溫梨笙用手掌推他,十分抗拒。

    謝瀟南沉一口氣,耐心到了極點,抬手給自己灌了一口藥,另一只手穿到她的后腦勺猛地將她的身子抬起,以一個完全無法阻擋的力道和速度印在她的唇上,撬開唇齒將苦澀的藥全數灌進去。

    溫梨笙劇烈地掙扎起來,攥著拳頭捶打他的肩膀,差點掀翻藥碗,謝瀟南就將手挪遠一些,把口中的藥全渡過去之后又喝了第二口,完全無視她那柔弱的力道,又覆住她的唇。

    這次她學聰明了,咬緊了牙抿緊唇,黑色的湯藥就順著嘴角滑下去,在白皙的頸子上滑出一個弧度沒入衣領中。

    謝瀟南心一狠,加重力道咬了一下,瞬間嘴里就涌出血腥味,溫梨笙也吃痛下意識張開嘴,所有藥全部灌進嘴里,嗆得她咳嗽起來。

    接下來的幾口藥喂得很快,溫梨笙的掙扎抗拒沒有半點作用,雖然也漏了些許,但大部分全部進了肚子里。

    她趴在床邊,想把剛才喝進去的藥全吐出來,謝瀟南就冷著聲音道:“你若是吐出來一口,我就再喂你喝一碗。”

    他唇上也沾的全是血,像跟人打了一架似的喘著氣站起來,就見溫梨笙唇上被咬破的地方不停的流血,看樣子傷口不淺。

    對上她帶著恨意的眼睛,謝瀟南眸光森然,盯著她看了很久,才帶著隱隱怒意地說:“溫梨笙,你這個不識好人心的白眼狼。”

    說著他就伸手,掐住她的下巴,拇指不算溫柔的碾過唇上的傷口,血液被暈開,染得她唇色殷紅,傷口處立馬又涌出血珠來。

    “太醫——!”謝瀟南喊道。

    這喊聲一落下,溫梨笙就猛地從夢境中驚醒,只覺得滿口苦澀,似乎還殘留著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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