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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一大早起來, 天氣仍舊有些悶熱,她洗漱好出門,風拂面而過才減輕了些許熱意。

    溫梨笙抬頭看了看天, 陽光明媚,碧空如洗。

    她站在門口晃了晃手臂,轉頭朝斜后方的杏花處看了一眼, 見那處大門敞開著,謝瀟南似乎已經出門了。

    她又往前走,走到溫浦長幾人所住的庭院,剛進門就看到她爹在院中的樹下坐著, 身穿竹青的衣袍, 背對著大門。

    溫梨笙走過去,興致沖沖道:“爹, 今日閑來無事,要不要一起出去玩玩呀?”

    溫浦長聽見她的聲音轉過頭來, 只見那一張原本清俊的臉此事紅腫遍布,眼睛也看不清楚了,鼻子大了一圈, 活脫脫像個豬頭。

    溫梨笙嚇得當即停住了腳步, 驚恐道:“我認錯人了, 抱歉!”

    她轉頭就要跑, 溫浦長卻喊道:“笙兒, 我兒!回來!”

    一聽這聲音的確是她爹的,溫梨笙才轉身回來, 哭著撲倒他身邊:“爹你怎么了!到底是誰把你打成這樣的?我要跟他拼命!”

    溫浦長慈愛的摸摸她的頭:“無人打我, 只不過昨日與侯爺一同飲酒時, 我喝了些桃酒。”

    溫梨笙的眼淚都硬生生憋回去了, 震驚道:“你分明知道自己不能吃桃子,為何還要喝桃酒?”

    溫浦長有些心虛,眼神飄忽起來:“侯爺并不知道我對桃子過敏,拿出一壇桃酒說是宮廷特供,讓我品嘗一下,我溫浦長何德何能品嘗到這些東西,于是……咳,就喝了一點。”

    溫梨笙霍地站起來:“你都一把老骨頭了,還敢吃這些東西,不要命了?!”

    溫浦長努力瞪大因為腫脹而被擠小的眼睛:“逆子,你怎么跟你爹說話的呢!”

    她氣道:“是你自己不知分寸!如今臉腫成豬頭就好看了?若是再有什么生命危險……”

    “溫梨笙。”

    門口傳來謝瀟南的聲音,溫梨笙停住了嘴里的指責轉頭看去,就見謝瀟南正往門內走來,席路提了個錦盒跟在后頭。

    他一邊走進來一邊道:“何以對溫大人這般大聲?”

    溫浦長一見他,立即站起來,頂著一張豬臉行禮,而后控訴道:“世子,我這逆子一大早就對我大呼小叫,簡直太不像話了。”

    溫梨笙臭著一張臉坐下,把頭扭到一邊不說話,儼然一副很生氣的模樣。

    謝瀟南走到跟前來,看了看溫浦長紅腫的臉,這般慘烈的模樣往他眸中也蒙生歉意,轉頭沖席路招手,將錦盒接過來放在桌子上:“溫大人,沒告訴我爹你對桃類過敏是我的疏忽,我便在這里給溫大人賠不是。”

    溫浦長連連擺手:“怎么能怪世子,是我不想拂了侯爺的興致,所以才沒說。”

    謝瀟南將錦盒打開,里面裝的都是瓶瓶罐罐的藥:“這些藥都是名醫特配的,上面一層是治過敏的藥膏,下面則是日常跌打損傷蚊蟲叮咬所用,溫大人收下吧。”

    溫浦長雖然臉腫得老高,心里卻開心的很,歡歡喜喜地收下這個錦盒,對謝瀟南連聲道謝。

    恰逢沈嘉清晨起,從屋中走出來,打眼一看就看到溫浦長一張豬臉,他憋著笑走上前來,壓著想要翹起的嘴角:“郡守大人日安。”

    溫浦長瞥他一眼:“你若是敢笑,我就把你腿打斷。”

    然而這一張豬臉說出的話卻沒有一點威懾力。

    “溫大人先去用藥吧。”謝瀟南說:“近日要進宮面圣,還是盡早消腫的好。”

    溫浦長這才想起來還有這事,忙應了一聲拿著錦盒轉頭進了房中。

    溫梨笙盯著他的目光,嘴角往下撇,一副不高興的樣子。

    不管她爹是自己貪嘴想喝宮廷特供的酒,還是不想拂侯爺的面子把臉喝成這樣,她都感覺很不開心,她爹雖然不是什么大官,在沂關郡卻是非常有權威的,即便總是被人詬病,但他的話向來無人敢忤逆。

    到了這奚京的第二天,就礙于身份關系喝下會讓他過敏的酒,這讓溫梨笙心中有些難受。

    謝瀟南眸光一動,看向她寫滿了不高興的臉,神色浮上些許柔色,緩聲道:“今日我特地推了旁的事,要帶你們出門游玩,你們可愿意去?”

    溫梨笙聽到這話抬眼,就見謝瀟南雙眸極為溫和,心頭也一軟,點點頭應道:“好。”

    沈嘉清昨日就想著出門了,立即就答應,甚至連早飯都不想吃,思及昨日悶在房中不敢出門的霍陽,他又去了霍陽的房間將他硬生生拖拽出門。

    霍陽看起來很拘謹,縮著脖子,如一只受到驚嚇的小鳥。

    從前的霍陽并不曾像這般膽小,或許家人的死給他造成的創傷太重,如今孤身一人他也停下了試探外界的腳步,畫地為牢將自己鎖在安全之處。

    不過他既然在沈嘉清身旁,倒也不用擔心。

    謝瀟南說南城有條街從街頭到街尾都是買早食的,于是幾人也就沒有吃早飯,跟著謝瀟南歡歡喜喜地出了景安侯府的門。

    景安侯府門口這條路,沒有商鋪沒有流動販攤,所以尋常百姓是很少從這里經過的,不管是早上還是晚上都安靜得很,沒有雜音。

    由于奚京的街道極其寬闊,所以倒不用擔心策馬鬧市,溫梨笙提出想要騎馬。

    謝瀟南便讓人牽來了一匹性格溫馴的白馬,溫梨笙一翻就坐上去,牽著馬繩走了幾步,覺得頗為順手,歡喜地問:“世子,這馬叫什么名字?”

    謝瀟南頓了一下:“叫栗子。”

    溫梨笙大為吃驚:“什么?!這匹馬竟然跟我同名?”

    謝瀟南一想也覺得不合適,抬手摸了摸馬頭:“那就給它換個名字吧。”

    溫梨笙哈哈一笑,并不介意,也照著謝瀟南方才摸的地方順了順:“無事無事,叫栗子也挺好,說明我跟它有緣。”

    幾人騎著馬上街,行過這條僻靜無人的街道之后,逐漸朝著鬧市而去。

    奚京早晨也非常熱鬧,街上來往的行人很多,叫賣聲不絕于耳,形形色色。

    雖說道路中央寬廣,但來往的馬匹馬車也不少,為了安全起見,幾人的速度都慢下來,騎在馬上慢悠悠的往前走。

    坐在馬背上,視線一下子就變得寬廣,溫梨笙放眼望去能將奚京的大半街景收入眼中,許多細節看得都極為分明,腦中立即涌起一股子熟悉的感覺。

    甚至有些地方與夢境中重疊,行過幾條街,溫梨笙的目光掠過一個街角,忽而勒馬停下。

    拿出街角正好有個大娘扛著一串各式各樣的糖葫蘆叫賣,溫梨笙曾在夢境中看到她在這街角買了一串,然后被謝瀟南搶走。

    眼熟的場景變多,逐漸與記憶中的融合,人聲鼎沸之中,溫梨笙恍惚置身于夢境里,她來過奚京,或者說在奚京生活過一段時間,這些路她都走過,在那段丟失的記憶之中。

    謝瀟南見她神色茫然,打馬走來問道:“看到什么了?”

    溫梨笙抬手指了一下街角:“世子,從那條路往東拐,是不是就能到太極湖?”

    謝瀟南露出意外的神色:“你如何知道?”

    “夢到過。”溫梨笙如實回答。

    謝瀟南不明所以,目露疑惑地看她兩眼:“你在夢中,夢到過奚京的街景?”

    溫梨笙點頭,心說我還夢到你當皇帝我是娘娘呢,當然這些都不能說。

    兩人正說著,前面的沈嘉清就出聲催促:“你們聊什么呢?快走啊,餓得前胸貼后背了。”

    謝瀟南停了繼續問的心思,輕聲吹一口哨,溫梨笙騎的白馬就往前走動起來,跟隨謝瀟南的身邊,一路跟到了那個從頭到尾都賣早食的街上。

    在街頭就下了馬,拴在路邊的馬廄里,幾人步行進入繁華熱鬧的街道。

    老遠就能聞到街頭飄著一股子飯香,打眼看去幾乎到處都是吃的,各種各樣,有些溫梨笙沒見過但覺得很熟悉,甚至看一眼就能想到那東西的味道。

    行過喧嘩的街頭,謝瀟南尋到一處人少的酒樓,從外邊看這酒樓裝潢得相當奢華,掛在上面的牌匾像鑲了金邊似的,在照樣下閃閃發光。

    因著這個金字招牌,進出酒樓的人并不多。

    溫梨笙看見旁邊有一處販攤賣白白糯糯的糖糕,想起這東西在夢里也出現過,她好像還挺愛吃的,吃進嘴里甜味淺淡,口感軟糯。

    一時間有些饞,她停下腳步想買兩個再去樓中尋他們。

    正在買時,忽而有人站到身邊來,對她說道:“你……”

    溫梨笙疑惑地轉頭,就見孫鱗滿眼驚詫的站在旁邊,對著她的臉看了又看:“你不是上回在我家中的那個姑娘嗎?”

    這還真是巧了!

    上回在孫家本想問問他與謝瀟南在奚京是否有什么交集,沒想到最后約好了等來的并不是孫鱗,而是謝瀟南,自那以后也再沒見過孫鱗。

    卻不曾想在奚京這地方一下就碰見了。

    不過溫梨笙并不打算跟他閑聊,本來也對這斷了頭的未婚夫沒多熟,她接過糖糕之后轉身就要離去,孫鱗卻挪了一步擋住她的去路,笑容一下子變得曖昧起來:“姑娘可是在怪我當日沒有赴約?那時候也是情況特殊,我本打算去赴約的,但我爹卻說世子在府中丟失,讓我帶著人一通好找,這才失約。”

    “世子你知道吧?”孫鱗面上浮現些許得意:“就是景安侯世子,五月進沂關郡的,當日被我爹請來赴宴……”

    溫梨笙嫌他有些擋路,眉頭微微皺起:“讓開。”

    許是她態度極其不好,孫鱗愣了一下,繼而身后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鱗兒,你在跟誰說話?”

    溫梨笙抬眼看去,就見一個膀大腰粗的男人從后方走來,那男子皮膚黝黑鼻翼寬大,右眼皮子上有一道小疤,看起來有些兇狠。

    眼熟。

    溫梨笙見他的第一面就覺得眼熟。

    但她從未見過此人,夢境中也沒出現過這個男子。

    “表叔。”孫鱗轉頭喊了一聲,讓開了身子,溫梨笙得以看見這男人的全貌。

    這就是孫家經常炫耀的那個,在奚京當武將的表親。

    男人名為董廉,在奚京是個從四品的武將,如今四十余歲。

    他打量溫梨笙片刻,問道:“這是何人?”

    孫鱗很是恭敬道:“這姑娘是沂關郡的,先前來過我家赴宴,我也不知道她為何會在此地。”

    說完他朝溫梨笙問道:“難不成,你是知道我要來奚京,所以一路跟來的?”

    溫梨笙聽了這話,又是驚訝又是覺得荒唐,忍不住笑出聲:“你不知道世子回來了嗎?”

    “什么?”孫鱗愣了一下。

    “世子啊,昨日才回的京城,昨晚上還辦了接風宴,你沒收到消息?”溫梨笙歪著頭,面帶疑惑地問她。

    孫鱗自然聽說了,但那場接風宴他是沒有資格去的,一時間臉色有些難看:“世子回京,與你有什么關系?”

    “與她沒關系,難道與你就有關系了?”謝瀟南的聲音突然從孫鱗背后響起,直接把人嚇得渾身一震,轉頭就見他站在旁處,嘴角牽著冷漠的笑。

    董廉匆忙上前一步,躬身行禮:“拜見世子。”

    孫鱗匆匆忙忙彎腰,慌張認錯:“小民不敢。”

    謝瀟南沒搭理他們,沖溫梨笙看了一眼,溫梨笙便繞過孫鱗走到他身邊,親昵地挽住他的胳膊,帶著往里走:“世子,怎么這奚京什么人都有啊?真的好奇怪哦。”

    謝瀟南冷硬的聲音變得輕緩:“那不是你們沂關郡的人嗎?”

    溫梨笙愣了一下,接著道:“是哦,沂關郡的人來了奚京,果然會變得奇怪。”

    謝瀟南笑了一下:“說來說去,總歸是奚京的不是。”

    兩人說著走遠了,董廉孫鱗才站直身,兩人的臉色都極為難看,半晌后訕訕離去。

    這樓中的早飯種類樣式非常多,擺在桌上令人賞心悅目,進屋的時候沈嘉清已經開吃了,霍陽拿著筷子不敢動手。

    只有他們這些同齡人在的時候,謝瀟南是沒有那么多規矩的,也不像從前那般計較,面色如常的坐下開吃。

    讓溫梨笙頗為意外的是霍陽,他看起來膽小謹慎,但卻是吃得最多的,撐得站起來都費勁,見他笨拙的樣子溫梨笙忍不住偷笑。

    這小子倒是學聰明了,再怎么樣還是先填飽自己肚子,不像剛出事那會兒不吃不喝。

    出了酒樓之后,幾人就在奚京中閑逛。

    奚京占地非常廣闊,從街頭走到結尾都把溫梨笙累得夠嗆,以往她在沂關郡連逛幾條街都不在話下。

    瞧見她呼呼喘起,謝瀟南就會選個地方讓她坐下來休息,自個在一旁站著,沈嘉清逮著霍陽在四處閑逛,等溫梨笙休息好了幾人再往前走。

    行過鬧市街頭,許多景色印在溫梨笙的眸中,漸漸與她夢境中的重合,她能夠分辨出路如何走,往什么方向會到什么地方,甚至對哪條街上有什么出名的商鋪也記得清楚。

    想起夢中反復出現的那棵樹,溫梨笙轉頭問道:“世子,奚京是不是有一個很大的樹?”

    這問題很是沒頭沒腦,謝瀟南眉梢輕動:“這里到處都是樹。”

    “我是說那種非常大,非常高……”溫梨笙也不知道怎么描述,夢中那棵樹始終是模糊不清,看不分明。

    謝瀟南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忽而說道:“北城郊處有一片樹林,當中有一棵是奚京現存最大的樹,你若想看,等過兩日我進宮復命出來,就帶你去。”

    溫梨笙應了聲,倒是不急著現在去看,只是想確定那棵樹到底是不是在奚京。

    夢境中的所有東西都相當清晰,只有那棵樹出現的時候模糊不清,且三番五次的夢見,溫梨笙覺得一定有什么關鍵在那棵樹上。

    眾人在城中玩累了,又吃了些東西,才回府中。

    謝瀟南送的藥很有成效,溫浦長抹了兩回,下午的時候臉基本就消腫了,晚上再涂一層睡覺,明日估計就看不出來過敏跡象。

    往后的幾日,謝瀟南和溫浦長都忙碌起來,整理在沂關郡的事情和所繳獲的東西,然后等召入宮。

    這幾日沈嘉清與溫梨笙也很老實,閑不住就在門口的兩條街上隨便看看,買了一些奚京當地的東西,其他的時間都閑在院中,不是賞花就是看沈嘉清教霍陽練劍。

    等了幾日,皇上的召見終于傳來,謝岑就帶著謝瀟南和溫浦長一早進宮面圣。

    這日早,溫梨笙剛起床就聽見一聲悶雷,天氣陰沉的很,憋悶了幾日的春雨似乎隨時要降臨。

    天氣不好,她精神也提不起來,在藏書閣找了幾本書坐在窗前讀著,一聲聲悶雷傳來,分明是大白日,天色卻慢慢暗下來。

    吃過午飯之后溫梨笙讀書讀得乏困了,便上床打算躺一會兒。

    這一閉眼,腦中的夢境如被一棒子打碎瘋狂攪拌一般,在她腦中一個接一個的浮現,拼接,交織,讓她在夢中難以安寧,緊皺著眉頭,魚桂見了還以為她做噩夢,上前喊了兩聲,卻不見醒。

    溫梨笙夢到的所有片段飛速而過,心中的焦躁不安也一下子擴大,蔓延至整個心口。

    直到她又夢見了那棵樹,依舊是模糊不清的模樣,耳邊響起了聲音。

    “風吹骨響,人歸故鄉……”

    “我謝瀟南不負天下,唯負謝家。”

    “英雄也好,反賊也罷,我不要萬人吹捧的聲譽,要的只是天下太平,盛世穩固。”

    “溫梨笙——!”

    嘶聲的呼喊撞進耳朵里,溫梨笙轉眼就看見一支箭疾速飛馳而來,重重地釘入她的腹中。

    她倒抽一口氣從夢境中驚醒,身邊是驚慌喊她的魚桂,天上的悶雷一陣陣響起,房間昏暗無比,忽而一道閃電劃過天際,眼前有一剎那的亮。

    溫梨笙猛然想起來。

    她哪里是被毒死的?

    分明就是一箭穿腹,被殺死的!

    第92章

    溫梨笙想起了當時的場景, 那一支極其鋒利的箭飛馳而來,正中她的腹部,鉆心的痛楚傳來的瞬間, 她也因為巨大的力道猛地撞向身后的樹干上,摔下來時被謝瀟南接在懷中。

    那棵樹!

    溫梨笙覺得,所有答案都在那棵模糊的樹上。

    她一下就從床榻上翻下來, 匆忙地穿上鞋子,快步往外走。

    魚桂被她的動作嚇了一大跳,急急忙忙上前阻攔:“小姐!你要去哪里?外面要下雨了!”

    溫梨笙一把拂開她的手,神色凝重道:“我有重要的事, 別跟著我。”

    魚桂攔了兩下沒什么用, 見她神色異常的出了庭院往外走,哪敢真的放任她離去, 緊緊地跟在身后。

    外面的天色十分陰沉,烏云密布懸于頭頂, 仿佛下一刻就要塌下來似的,偶爾傳來雷聲滾滾,風也變得凌厲不少, 不再溫和。

    溫梨笙大步往外走, 腳步匆匆地行過府中的下人, 徑直從一處偏門出去, 門后就是馬廄, 當中只拴著一匹馬,還是從他們從沂關郡一路騎來的。

    溫梨笙從中牽出馬匹, 旁邊看馬的下人不敢阻攔。

    她翻上馬就離去, 魚桂追喊了幾步, 見她離去得很快, 便立刻轉身去別處尋馬,但這里畢竟不是溫府,謝府的下人自不會聽從她的話,于是尋了一圈也沒能找到馬匹,一時間沒了主意,只得去找沈嘉清。

    溫梨笙騎馬上街,看著這滿眼熟悉的街頭,在她腦中逐漸形成模糊的路線,她隱約知道在什么地方應該轉彎,往著什么方向能去往她想去的地方。

    駕馬從路中行過時,正好被出宮回府的謝瀟南撞見,他看著溫梨笙從前方的街角轉去,停下與身邊人的對話,道一聲失禮,而后策馬跟上去。

    越往北城郊區而去,路上的行人就越少,到后面寬敞的車道中幾乎沒人,她騎馬的速度也越來越快,縱馬奔騰起來,幾乎是下意識的沿著記憶離開街區,踏入一片荒郊之地。

    沿著北一直走,約莫一刻鐘的時間,面前突然出現一片樹林,樹木零零散散并不密集,正是三月抽芽的時候,滿樹的綠葉在風中搖曳。

    溫梨笙眼前一亮,駕馬進入林中,往前行了百來米,就隱約看見一棵巨大的樹。

    她匆忙下馬,目光緊緊盯著樹腳步略顯慌亂的走去,越靠近記憶就越清晰,夢境中那始終看不清的模糊影子也慢慢有了細節。

    這是一棵非常高大的紅豆杉樹,與周圍的樹種都不同,所以高出了一大截,茂密的樹冠散開,周圍空處一大圈,成千上萬的枝干上布滿了嫩綠的新葉,一顆顆紅豆似的東西掛在綠葉中,乍然出現在眼前,完完全全讓溫梨笙看了個清楚。

    這就是她夢境里的那棵樹!

    溫梨笙朝樹走近,每走一步耳邊就傳來那些被遺忘,埋藏在記憶深處的話語。

    “這樹被稱為相思之樹,駐守邊防的將士在臨行之前,都會做一串骨鈴掛在這樹枝上,風一掠過骨鈴就會叮咚作響,呼喚就未回家的將士歸來,將士們若安然歸家,便會來此處取下當初掛上去的骨鈴,若是沒能回來的,那些骨鈴就會一直掛在上面。”

    關于骨鈴古老的傳說,寄托相思,呼喚離家的親人。

    “你看那串,那是喬陵的骨鈴,是我親手做的,在他十九歲生辰時送給他的,但這串骨鈴,再也不會被取下來了。”

    喬陵。

    是了,喬陵曾在臨行之前將骨鈴掛在樹上,但后來再也沒人將其取下來,因為他沒能走出北境。

    “他讓我把他的尸骨葬在山頂上,風大的地方,說每回風從那里吹過之時,他就會乘著風回到奚京,然后撞響這骨鈴。”

    “他說每回這骨鈴一響,就是他回來看我了。”

    一聲巨雷從天上炸裂,震耳欲聾的聲響之中,她的眼淚霎時從眼眶中滑落,與此同時憋悶了幾日的春雨傾瀉而下,卷著冷冽的狂風,撞響這滿樹的骨鈴,一瞬間便響起叮叮當當的悶響,紛紛雜雜,不絕于耳。

    溫梨笙立在這個參天大樹之下,不消片刻便渾身濕透,雨水打在臉上將淚水一同卷落,順著脖子流進去,冰涼刺骨。

    那些被遺忘的記憶仿佛一點一點以夢境為支點開始拼湊蔓延,那些被她遺忘的真相也終于揭開面紗。

    建寧六年五月,謝瀟南奉皇命進沂關郡,處理二十年前埋下的網。

    建寧七年八月,謝瀟南匆匆離郡回京,當時所有人都不知道是發生了什么事,實際上是謝瀟南將梅賀胡等人勾結異族的證據上交皇上之后,景安侯謝岑奉命出征,前往北境之地征討諾樓國,但卻在去北境兩月之后神秘失蹤了無音訊,謝瀟南得到消息所以才匆忙回京。

    同年十月,謝瀟南領兵從奚京出發前往北境尋父抗敵。

    建寧八年二月,援兵未能如期抵達,軍糧告罄,后備不足的情況下謝瀟南帶兵頑抗二十多日后節節敗退,被逼至山澗深處,最終全軍覆沒。

    建寧九年四月,謝瀟南起兵造反,消息瘋傳而開,在沂關郡的溫梨笙這才聽到了關于景安侯世子的消息。

    建寧十一年臘月,謝瀟南帶領將士進入沂關郡,截停了溫梨笙的迎親隊伍,殺了孫家人,搬空溫府,而后一路前往奚京。

    麟福元年,謝瀟南登基稱帝,改國號為琮。

    溫梨笙被關在宅中大半年的時間,終于聽到了謝瀟南稱帝的消息,與她猜想的一樣。就在她想著什么時候能夠被放出去的時候,一杯毒酒打亂了她的寧靜的生活。

    毒酒入喉的瞬間,溫梨笙就感覺到了嗓子的痛楚,當即反嘔吐了出來,即便是如此,她還是因毒而暈過去,醒來的時候就被人捆住了手腳坐在馬車里。

    前世溫梨笙被抓的時候,并不知道抓她的人是誰,現在卻知道那人其實是洛蘭野,因毒酒的毒性劇烈,也沒有人給她治療,她失聲很長一段時間,直到馬車進入停在奚京鄰城那會兒,她仍不能開口說話。

    路上阮海葉曾跟她說過話,話中透漏出溫郡守從謝瀟南進沂關郡那會兒就已失蹤,后來誰也不曾見過他,十有八|九是被謝瀟南殺了。

    當時的溫梨笙壓根不知道真相是什么,長時間的日夜兼程之中,她又因失聲不能說話,心中蒙生了一股對謝瀟南的強烈怨氣,直到謝瀟南帶人而來,從洛蘭野手中做了選擇。

    他殺了洛蘭野,救下溫梨笙,然而在洛蘭野死之前,那些可以讓謝瀟南清白于天下的東西全數被毀。

    溫梨笙被帶回皇宮,謝瀟南得知她失聲之后喊來所有太醫為她醫治,但溫梨笙極其不配合,拒絕診斷,打翻藥碗,惹怒了謝瀟南,所以他用嘴渡藥,把她的嘴咬得血流不止。

    那段時間兩人關系極差,但因為溫梨笙失聲,所以也無法爆發爭吵。

    后來溫梨笙才得知,謝瀟南并沒有殺她爹。

    溫浦長自謝瀟南進城之后,帶領一批人往南,成為反賊之中的頭號人員,一路向南而去的大部分城池都是他占領的,所以也導致后來謝瀟南去往奚京的路相當順暢,幾乎沒有阻攔。

    謝瀟南稱帝之后,溫浦長被拜為當朝丞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再見到心心念念的女兒時,溫梨笙正捧著自制的靈牌一邊哭一邊燒紙,把身著華貴官服的溫浦長氣得一蹦三尺高罵她。

    誤會解開之后,溫梨笙才知道,當年梁帝決心除掉謝家,所以先派出謝岑前往北境,在他對大梁將士滿心信任,毫無防備的情況下,梁帝安插的內線設計其殺害,尸體拋在北境不知名的某座深山之中,無跡可尋。

    后來謝瀟南不知真相,帶兵前往北境尋父,再中埋伏,千百將士被逼上絕路,留下了最后一點口糧。

    百人死而求一人生。

    謝瀟南背負了千百將士的性命與期望艱難的活下來。

    幸運的是溫浦長在得知消息之后,帶人前去施救,但還是晚了一步,只救下了獨自生還的謝瀟南。

    而后謝瀟南想回奚京,卻在離北境百里之處的城中遇見了尋歡作樂的一眾援兵,率領援兵的人正是四品武將董廉。

    謝瀟南找上他之后才知道援兵未能如期而至的真正原因是梁帝授意,當初他父親也是葬身于董廉之手,謝岑手上戴了多年的赤玉扳指也被扔到謝瀟南的面前,他才徹底明白了父親的死亡。

    謝瀟南滿腔恨意,怒火難耐,在連殺二十幾人之后沒能取董廉性命,只得暫時逃離,他拖著重傷之身無路可去,又反回沂關郡找溫浦長。

    造反吧。

    在將一切告知溫浦長之后,溫浦長是這么跟他說的。

    隨后他被安排在收繳而來的梅家酒莊里養傷,在一年多的時間里,他養精蓄銳策反了薩溪草原的哈月克族,將索朗莫收入旗下,又暗中與京城中的謝家取得聯系,周秉文得知一切后選擇站在謝瀟南這邊,分隔兩地開始策劃造反事宜。

    萬事俱備之后,他們高舉反旗,徹底攪亂了大梁。

    溫梨笙起初以為謝瀟南是為了自己的野心才造反的,后來了解到原是梁帝不是明君,引起大梁各處的動蕩不安,為著這天下人他才造反,最后才知道,原來這當中還有一層家仇在其中。

    謝瀟南的脊梁骨,只肯燒毀,不能摧折。

    所以后來他戴著父親的扳指,拿著喬陵的骨刀,一步一步從泥濘中走出,踩過尸山血海,站上了最高的那處地方。

    即便他污泥滿身,血染衣袍,卻仍是黑暗中最明亮的一束光。

    忠主護國,保衛大梁,是謝家人的天性。

    謝瀟南做到了,他將國仇家恨扛在肩上,哪怕背負天下罵名,哪怕父母皆亡,重要的人不斷離去,他也未曾退縮半步。

    唯有這樣的謝瀟南,才配得上錚錚鐵骨四個字。

    見識到這樣的他,溫梨笙感到不勝榮幸。

    然而世間萬般苦,佛不渡人,唯有自渡。

    謝瀟南那尊貴的龍袍之下,不僅僅是滿是傷痕的身軀,還有一顆已然千瘡百孔卻仍然無比強大的心。

    永遠頂天立地,永遠不會被摧折。

    所以謝瀟南說:“我不能倒下。”

    可有誰還會記得,當初的謝瀟南也不過是身份尊貴的景安侯世子,意氣風發的小少爺罷了。

    溫梨笙感覺到鋪天蓋地的痛苦,從心底溢出奔騰飛躍,傳往四肢百骸,她不能原諒自己竟然將這一切忘記,重生回來之后竟然只記得當初在沂關郡被毒的那段記憶。

    謝瀟南受了那么多的苦,背負了那么多翻越一座座大山,受天下罵名時,他們這些知道真相的人,更應該銘記于心才對。

    若是連他們都忘記了,誰還會知道謝瀟南曾經遭受的一切呢?

    當初她死在這棵樹下,謝瀟南捂著她腹部的傷口,赤紅的眼中滿是驚慌和哀痛,一聲一聲的嘶聲喊著她的名字。

    那些記憶涌現時,溫梨笙閉上眼睛失聲痛哭,春雨將她身上浸透,沖刷她源源不斷流出的淚。

    倒頭來她也丟下了謝瀟南。

    成為在他傷痕累累的心頭上添一刀的罪人。

    她怎么能夠忘記呢?!

    大雨滂沱之下,溫梨笙崩潰到放聲大哭。

    春雨料峭,驚雷不斷,哭聲被嘩啦啦的雨聲掩蓋,連同傾瀉而出的痛苦和悲傷都化作雨水從指尖滑落。

    忽而打在身上的雨水停了,化作咚咚咚地響聲,噼里啪啦不絕于耳。

    溫梨笙睜開朦朧的淚眼,就看見頭頂懸著一把墨色的傘,將雨水盡數遮擋,她轉過頭,就見謝瀟南持傘立在身邊,低著頭看他,黑眸像攏著無邊月色,沉沉的,將她籠罩。

    謝瀟南將笑未笑,抬手掌在她的側臉,大拇指往濕潤的臉頰上擦了擦,低低開口:“是誰惹了溫寶傷心啊?”

    那雙漂亮的眼眸中,分明浸著心疼。

    溫梨笙嗚咽一聲撲到他懷中將他抱住。

    謝瀟南的身上是干燥的,溫暖的,泛著那股淡淡的甜香,那是溫梨笙最喜歡的味道。

    前世她被洛蘭野抓去后很長一段時間困在驚慌之中,時時刻刻提心吊膽,很少睡覺,即便睡著之后只要有一丁點的響動,她就會被立即驚醒,再無睡意。

    后來被謝瀟南救回,她整日整日夜不能寐,睜著眼睛坐到天亮,被謝瀟南發現之后,他就在溫梨笙的寢殿中點了龍涎香,淡淡的甜香氣味一下就讓溫梨笙的神經得到莫大的緩解,當晚她睡了這兩月來頭一個安穩覺。

    自那之后,她殿中便日日點著這種香,再也不會因為一些細微的動靜從睡夢中驚醒。

    重生之后溫梨笙忘記了那些記憶,卻仍舊從心底里喜歡這香氣。

    溫梨笙緊緊抱著謝瀟南,將身上的雨水全數蹭到他干凈的衣服上,埋在他的肩頭哭,聲音悶悶的,卻一聲聲傳到謝瀟南耳朵里,震得他心尖都顫起來。

    謝瀟南輕嘆一聲,攬上她的背,將她擁入懷中,半點不在意她渾身濕透。

    而后他將溫梨笙抱起,抬步走向林子旁出的一處庭院,那是他和周秉文時為了而來北郊玩時方便,留的一處宅子。

    宅中常年有幾個下人看守打掃,謝瀟南進門的時候下人們皆驚詫不已,但飛快的打點好房間,備上熱水,隨時供主子所用。

    謝瀟南將她抱進他來這里時睡覺的寢房,房中被清掃得很干凈,所有東西擺放整齊,有著謝瀟南房中一貫的風格,地上鋪著名貴的裘毯還未收起,房中被下人點上了香,送上熱茶之后,下人退去關上了門。

    窗外雨水淅瀝不停,謝瀟南將她輕輕放在裘毯上,想起身拿一些熱茶給她喝,卻被她一下抱住了腰身,臉曾在他心口,聲音哽咽:“別走……”

    謝瀟南眸光一軟,也坐下來,將她抱起來圈在懷中,拿出錦帕細細把她臉上的水漬擦去,卻發現她的眼睛還在不停流淚。

    他用指頭揩去溫梨笙眼角的淚,柔軟的指腹撫過她細密濃長,滿是濕意的睫毛,湊到她臉邊詢問問:“怎么一直在哭?”

    “好痛。”溫梨笙輕聲說。

    “哪里痛?”謝瀟南微微皺眉。

    “肚子痛。”溫梨笙扶上腹部。

    那一支箭留下的觸感仿佛不停地浮現,連帶著腹部她產生了強烈的錯覺,肚子也痛了起來。

    謝瀟南被她軟軟糯糯,帶著委屈的聲音攪得心都亂了,竟有些手足無措起來:“我去給你找醫師?”

    “不要走。”溫梨笙喃喃重復著,將他抱得更緊。

    像一只受了欺負的貓,緊緊的依偎在他懷中,濕發貼在她的臉邊,秀眉緊蹙著,抿著嘴看起來不安極了。

    她手上的力道很重,手臂將他圈住后還用手指抓著他的衣裳,生怕他真的就這樣離去。

    謝瀟南抬手將她臉頰揉得有些亂的濕發拂到耳朵后,掌心在她冰涼的臉蛋上貼了貼,而后往下移。

    手掌慢慢地貼在溫梨笙的腹部上,力道輕緩地揉起來,聲音又低又啞:“揉一揉就不痛了。”

    第93章

    “謝瀟南, 你在寫什么?”

    “謝瀟南,那些奏折那么多,你要坐在這里看一天嗎?”

    “謝瀟南, 這個折子上說后宮不可只有一個妃子,這妃子說的是我嗎?”

    “謝瀟南,你為什么不搭理我……”

    “我現在是皇帝。”他終于從繁冗的奏折中抬起頭, 看了一眼被她作亂得滿桌子雜亂的奏折。

    “這不是顯得咱倆關系親近嘛。”溫梨笙撇起嘴:“那我叫你什么?我先前聽他們叫你晏蘇,晏蘇也是你的名字嗎?”

    “表字。”謝瀟南抬手將手邊幾本亂了的奏折疊放好,黑眸如蒙上清晨的薄霧,看不分明其中之色。

    表字。

    少年二十弱冠, 父母長輩冠其字, 自此成年。

    二十歲的謝瀟南父母雙亡,謝家被皇帝清剿, 沒有長輩為他冠字,于是他以乳名作字, 為謝晏蘇。

    他很喜歡這個名字,凡叫必應。

    似乎承載了他對父母的思念。

    窗外狂風驟雨,沉悶密集的響聲不斷傳來, 屋內燭火搖曳, 清香蔓延, 將兩人抱在一起的身影投在地上, 水滴從溫梨笙的發梢衣裙上滴落, 浸濕了謝瀟南的衣。

    溫梨笙在一片昏暗中抬頭看他,對上他如墨染一般的眼睛, 好似萬丈高空上的皎皎明月, 清亮而柔和。

    她好像沉溺在這雙眼睛里, 慢慢把手抬起來圈住他的脖子, 側臉靠在他的頸子處,想與他緊緊貼在一起。

    謝瀟南的手輕輕按揉著溫梨笙的肚子,聲音染上了別的情緒,變得低啞:“還痛嗎?”

    腹部的疼痛本來就是心理造成的錯覺,但謝瀟南的掌心貼上去緩慢地揉著時,就不痛了。

    溫梨笙嗯了一聲。

    謝瀟南就收回手,抬起她的臉,聲音變得極輕,像是生怕大聲一點會驚嚇到她似的:“到底發生什么事了?”

    溫梨笙定定的看著他,眼睛里盛滿交織的情緒,沒有說話。

    謝瀟南看著她微微抿起,呈一個下沉弧度的唇,低頭在上面吻了一下,炙熱的呼吸與她交融在一起:“告訴我。”

    他的眼眸像染上了□□一般,變得沉甸黏糊,深邃無比,充滿著蠱惑與她視線勾纏,仿佛牽著她往下墜落。

    溫梨笙萬分心悸,只好繳械投降,慢慢開口:“我做了一個噩夢。”

    “嗯?”他從喑啞的嗓子里擠出一個疑問的音節。

    “我夢到了你。”溫梨笙聲音澀然,一說起這些又有些哽咽:“你父親被害,母親也因為思郁成疾身亡,你被困在北境的凜冬里九死一生,謝家卻被抄家清剿,一無所有之后你起兵造反,奪得帝位,創立新朝。”

    她說的很慢,但謝瀟南不催也不應,靜靜的聽著她說著。

    “你曾說不定天下何以為家,后來你定了天下卻受萬人唾罵,我想找出真相還你清白,但最后我也在你身邊丟了性命。”眼角滑落的淚連成串,溫梨笙的眼睛又模糊了,看不清謝瀟南。

    良久之后謝瀟南抬手,將她眼中的淚拭去,緩聲說:“你是說你夢到了我父母親朋皆亡,我走投無路起兵造反,還奪得帝位,我失去了所有,又令世人所仇視,最后連你也失去了?”

    溫梨笙點頭。

    謝瀟南嘴角輕牽,一個淡淡的笑浮現:“那還真是噩夢呢。”

    溫梨笙看著他的表情,只覺得痛不欲生,臉蹭了蹭他的肩頸,吶吶道:“對不起。”

    “你有何錯?”謝瀟南的手撫在她的側臉,拇指在白嫩的臉上緩緩摩挲。

    “我把你丟下了。”溫梨笙又說。

    謝瀟南眸光一沉,停頓片刻沒有說話,而后身體一下子動起來,攬著她的后腰低頭落下一吻,重重的覆在她的唇上,將她的話吞在嘴里。

    溫梨笙在他的力道壓迫下,慢慢倒在裘毯上,被他的氣息籠罩,心中的痛楚終于被緩解,如泡開的蜜餞澆在心頭上,全然是甜的。

    纏纏綿綿許久,等他的力道撤去后,就感覺熾熱的呼吸搭在耳邊,謝瀟南說:“若真是如此,也該怪我無能,沒能保護好你才對。”

    溫梨笙急了一下,側頭吻在他的耳朵邊:“你不無能,你是這天下最厲害的人!”

    謝瀟南低低笑起來,聲音悶悶的,一下一下輕敲在溫梨笙的心尖。

    “所以你先前才問我,若是日后造反會是因為什么。”

    溫梨笙先是一怔,而后想起先前她忘記那些事情時想不明白謝瀟南日后造反的真相,所以當時才問他,若是后來有一日突然造反篡位,會是什么原因。

    當時謝瀟南的回答是,謝家絕不可能背叛大梁。

    是了,前世的謝瀟南也沒有背叛大梁,即便是遍體鱗傷,他仍然一心想平定天下。

    溫梨笙知曉謝家人不屈的風骨和忠義,便說道:“謝家世代位高權重,聲望頗高,皇帝難免忌憚,若再加之小人的勸說挑撥,現在又查出了二十年前諾樓秘術活人棺一事,皇帝若要對謝家動手也不是不可能的。”

    謝瀟南見她眼圈赤紅,眼簾上還沾著淚,當真一本正經分析起來,不由笑了笑,而后將她抱起來說:“你說的這些,我與父親又何曾想不到?再且說即便皇帝不對謝家動手……”

    剩下的話他沒說,但溫梨笙立即就明白,睜大眼睛道:“你們要反?”

    “大梁要的是一位明君,不是為了自己不顧天下百姓,殘害忠良的昏君。”謝瀟南道。

    “可做皇帝很累,我不想你再背負罵名。”

    謝瀟南笑出聲,捏了捏她的鼻尖:“你是不是笨,有慎王在,我為何要去當皇帝?謝家為的不是皇權,而是盛世安定。”

    溫梨笙聽后恍然想起,現如今還有位慎王健在,仍可以是皇位繼承人,前世謝瀟南被困于北境時慎王不知為何暴斃,所以謝瀟南才自己做了皇帝。

    若是景安侯沒有被害,謝家還沒有被清剿,那么在京城中若是再有人想害慎王就不會那么容易了,也就是說,謝家已經開始準備造反之事,只不過這次不是謝瀟南當皇帝,而是要將慎王推上帝位。

    溫梨笙抬手抱住他,輕聲呢喃:“太好了,太好了……”

    謝瀟南將她擁在懷中,手掌輕輕地,一下一下地拍在她的后背,哄道:“不過是個噩夢,一切都已經過去了。”

    是啊,自重生起,那些痛苦不堪的過往都已經翻篇,只剩溫梨笙一人記著,在往后的歲月里,她也要將那些往事忘記,這是嶄新的一生。

    謝瀟南也一直站在云巔的天之驕子,不曾跌落泥塵,不曾一無所有,不曾滿身傷痕。

    溫梨笙安心地窩在她的懷中,低低嗯了一聲,以作應答。

    抱了一會兒,謝瀟南就說:“我讓下人送熱水進來,你洗洗換身干凈衣裳,春雨冰涼,免得受風寒。”

    身上衣裳都濕透,黏糊糊的,溫梨笙也感覺到了不舒服,便點點頭。

    謝瀟南就在她額頭親了一下,然后起身出房,不消片刻下人送上來浴桶倒上水,洗漱用具一應俱全,還送了一套衣裳來。

    那衣裳是謝瀟南往日來的時候留下的,這庭院里并沒有女子衣裳,外面雨勢太大,一時半會也買不了,所幸就先穿著他的。

    溫梨笙將身上的雨水洗了個干干凈凈,在熱水里泡了一遭,渾身的冰涼也盡數驅逐,綰起洗凈的長發,她擦干身體套上了謝瀟南的衣裳。

    僅有一件里衣和外袍,連褲子都沒有。

    溫梨笙穿上之后發現這衣裳松松垮垮,大到一直從肩膀滑落,她嘗試了幾下卻還是依舊,赤著腳在裘毯上走了幾步,朝外喊道:“謝瀟南——”

    沒曾想謝瀟南就站在外面的檐下,背對著門窗看著淅淅瀝瀝的大雨,聽到她的喊聲后他轉身站在窗邊詢問:“怎么?”

    “你這衣裳太大了,一直往下掉。”溫梨笙看見窗邊有他的影子,便抬步走到窗邊問:“怎么辦?”

    謝瀟南沉默了片刻,而后道:“我找根發帶給你。”

    溫梨笙站在窗邊等了一會兒,就見謝瀟南去而復返,將窗子推開些許探進來一只手,手上拿著一根墨色的發帶。

    那發帶很長,纏在他的手掌上還往下墜了長長一條。

    溫梨笙將發帶解下,柔軟的指腹從他掌心劃過,留下微弱的觸感,謝瀟南似乎覺得有些癢,指頭蜷縮了些許。

    她拿過發現,在腰上纏了兩圈然后系住,纖細的腰就顯出來,衣袍被系緊之后肩頭上的就不往下滑落了,她推開窗子探出頭,就見謝瀟南站在窗前,溫笑著道:“洗完了?”

    溫梨笙點頭,模樣看起來有些可憐巴巴:“你進來好不好?”

    謝瀟南便轉頭往門處去,進了屋子后見她赤著腳站在地上,就往床榻上一指:“上去。”

    溫梨笙就走回床上,下人進來抬走了浴桶收拾了余下的東西,房門被關上之后屋中又變得十分寂靜。

    謝瀟南沒有往里走,他站在門邊道:“我也去洗洗,換身衣裳,隨后就來。”

    溫梨笙應一聲:“好。”

    而后又補充道:“你快點。”

    謝瀟南眸若春水,帶著微微笑意點頭,轉身離開。

    溫梨笙在謝瀟南的床榻上滾了兩圈,柔軟的褥子上是淡淡的香氣,她將這被子抱在懷中,仿佛抱著謝瀟南一樣,莫大的心安將她包裹。

    今世在她的一番誤打誤撞之下,給謝瀟南提前敲響了警鐘。

    前世謝家之所以潰敗,也是由于對皇帝的太過信任,一腔忠義變作笑話,毫無防備之下遭受重擊,等謝瀟南反應過來的時候,謝家敗局已定,無法挽回。

    好在北境的嚴寒冬季,她爹及時伸出援手,若不是如此,謝瀟南只怕也挺不過那年的凜冬。

    一切都在變好。

    溫梨笙閉上眼睛,沉溺在清淡的香氣之中,慢慢睡去。

    她知道自己不會再做那種夢了,前世已經翻篇。

    第94章

    前世梅家被抄家之后, 那一個非常大的酒莊就落到了溫浦長的手中,閑置了兩三年,后來突然大動干戈的翻新, 幾乎將里面構造都改了,由于位置比較偏,溫梨笙也沒去幾回。

    后來沈嘉清辭別沂關郡, 溫梨笙整日就變得無所事事起來。

    她沒其他朋友,曾經也試圖交過別人,但那些人似乎礙于她的身份,還有些不喜她的性子, 于是久而久之, 溫梨笙就沒有交朋友的打算,她與沈嘉清兩個人整日吃喝玩樂就足夠了。

    但沈嘉清離去之后, 溫梨笙在郡城閑逛時也覺得頗是沒有意思,她也曾試過去參加別的姑娘參加的聚會, 或是城中哪個酒樓大肆舉辦的宴席,但始終不喜當中的氛圍。

    閑來無事,她就會去梅家酒莊玩, 在那棵巨大的百年老樹之下打一副秋千, 她坐在秋千上讓魚桂推。

    陽光灑下斑駁的樹影, 溫梨笙在其中前后搖晃, 唯有在那個時候, 她會覺得心情舒暢一些。

    起初并沒有發現什么不妥,但是后來她注意到酒莊里的下人和侍衛越來越多, 回去問她爹的時候, 她爹的回答是:就算酒莊沒人, 也要時刻派人守著, 以免有些閑賊進去享樂。

    當時溫梨笙覺得這話十分可笑,那酒莊里什么東西都沒有,怎么可能會遭賊惦記?

    只不過她后來再去酒莊的時候,還真看到了一個賊。

    當時正是陽春三月,陽光溫暖微風清涼,溫梨笙在樹下蕩了好一會兒的秋千,覺得有些口渴,便生出了要去酒莊找水喝的心思。

    酒莊很大,被翻新過之后幾乎沒有了先前梅家的影子,所過之處種的花花草草也都已抽芽綻放,魚桂等幾個侍衛跟在她身后,在酒莊中隨意轉了幾圈之后,水沒找到,倒是先看到有一處房屋的屋頂上站著一個人。

    仿佛是個很年輕的公子,身著雪白的長衫,墨發高束,發尾垂下來在背后輕輕搖曳。

    溫梨笙第一反應就是以為酒莊遭賊了,指著屋頂上的人大喊一聲:“上面那是誰!”

    上頭年輕的公子聽見了聲音,轉頭看來,卻因為逆著光,完全看不清他的容貌,他站在上面瞧了溫梨笙兩眼,沒有回應。

    “你等著!不要跑!”溫梨笙沖他喊了一聲,然后讓侍衛去爬屋頂抓他。

    他卻一下從屋頂上跳下去,跳到了另一面不見了。

    后來溫梨笙派人在酒莊中搜尋許久,未能找到他的身影,只以為是個悄悄跑入酒莊的賊,經她一喊被嚇跑了。

    她甚至還跑去溫浦長面前邀功,稱自己趕跑了一個小賊。

    也是很久很久之后,溫梨笙才知道當年在屋頂上看到的,正是在酒莊里養傷的謝瀟南,難怪她跑去她爹面前邀功時,她爹雖嘴上一直在夸贊,面上的表情卻很難看。

    溫梨笙許是夢到了這些往事,忍不住在嘴角牽起了笑容,忽而感覺到有溫軟的觸感輕輕覆在唇邊,溫梨笙慢慢從夢中醒來,睜開眼帶著滿是慵懶的睡意對上謝瀟南的眼眸。

    他靠得很近,頭擱在床榻邊上,一只墊在下巴下面,一只手伸到她臉邊,指尖描繪著她微微揚起的唇線,見她睜眼才將手收回來:“是我把你驚醒了嗎?”

    溫梨笙眨了眨困倦的眼睛,微微撐起頭向他靠近,但因為動作一大肩處的衣裳又滑落,露出白嫩的肩膀和精致分明的鎖骨,那塊叼著梨子的小玉老虎也露出來。

    外面仍在下雨,雨聲不停地傳進來,天似乎黑了,屋中只點了一盞落地長燈,柔和的燈光罩在溫梨笙的肩頭上,將她白皙的皮膚蒙上一層暖光。

    謝瀟南眸光一落,一下就落在她的肩頸處,眸色驟然加深,瞬間覺得喉嚨干澀。

    他當即將視線撇開,望向了旁處,目光還沒定住時忽而感覺脖子一重,原是溫梨笙抱住了他的脖子,溫熱的臉貼過來,貼在他的側頸上,親昵地蹭了蹭,聲音沙啞:“我是不是睡了很久?”

    謝瀟南頓了片刻,才低低嗯了一聲。

    溫梨笙這一覺睡了有兩個時辰,醒來之后只覺得昏昏沉沉,身上有些熱,呼出的氣跟帶著火似的。

    很快謝瀟南就感覺到了她體溫的不正常,將手覆在她的額頭上試了試,果然滾燙,他低下頭點了點她的鼻尖,話中帶了些責備:“身子骨弱還敢淋雨,現下可好,凍涼了吧。”

    溫梨笙撇嘴:“我不過是在雨中站了一會兒,我好著呢,沒有凍涼。”

    “沒凍涼何以身上這么燙?”謝瀟南將手掌貼在她的臉頰旁,說道:“身子弱,腦子笨,嘴巴也硬。”

    溫梨笙腦袋冒著熱氣兒,神色有些懵懂,聽得他一句句落下來,便仰起頭噘著嘴,想要跟他親親。

    這副嬌憨的模樣把他看笑:“怎么,說你兩句,便想也把風寒傳染給我?”

    溫梨笙微微皺眉,想了想,便打著磕巴威脅道:“不親親,就、就出去。”

    謝瀟南眉梢輕動,眼眸輕彎,而后低頭覆住她的唇。

    大約是得到了滿足,溫梨笙原本皺起的雙眉慢慢松開,抱著他唇齒交纏,不過他離開得很快,將她按下蓋上了薄被,說道:“好好躺著,等會兒喝藥。”

    溫梨笙不想喝,剛張口,就被謝瀟南看出了心中所想,率先一步道:“必須喝,不喝的話就沒有親親。”

    溫梨笙當下沒再說話。

    謝瀟南出門之后,她才反應過來。

    這話是什么意思?

    他憑什么要用這話來威脅她?

    她難道是那種必須要親親的人嗎?!

    溫梨笙越想越氣,握著拳頭對著枕頭捶了兩下,放下狠話:“好你個謝瀟南,你最好不要親親。”

    等了會兒,謝瀟南去而復返,將屋中的燈又點亮兩盞,房間頓時變得十分亮堂,他從旁出拿了一本書落座在床榻邊的裘毯上,低頭翻書是說:“喝了藥再睡,春雨到現在還沒停,恐怕今晚是回不去了,我已讓人傳了信回去知會溫大人,你不必擔憂。”

    溫梨笙心說我才不擔憂呢。

    當初她爹接手謝瀟南的人南上開拓造反之路,將她獨自丟在沂關郡大半年,后來她因為意外被拐去了奚京,她爹還因為新朝的事忙得腳不沾地,壓根就不來看她。

    若不是當初她在宮中亂砸東西,還跟謝瀟南大吵一架,只怕她爹要忙到新朝穩固之后才會來看她。

    不過說實話,她爹的確比她會看人,他對謝瀟南的信任度極高。

    溫梨笙趴在床榻上無所事事,高熱讓她有些難受,呼出的氣息太過滾燙,便說道:“我想喝涼茶。”

    謝瀟南頭也不抬:“不行。”

    “我身上很熱。”溫梨笙扯了一下領子,領口嫩白的肌膚露出一片。

    “喝了藥就好了,別急。”謝瀟南放緩聲音。

    溫梨笙看著他被燭光籠罩的側臉,安靜下來,眼眸一動不動的盯了好一會兒,逐漸又感覺到困意,迷迷糊糊的閉上眼睛。

    不知過了多久,溫梨笙聽到了謝瀟南在耳邊的低聲,睜開眼睛就見他坐在床邊,手邊的矮桌上擺著一碗藥,碗里黑乎乎的,散著一股子苦澀的味道。

    這種藥很難喝。

    謝瀟南將她扶坐起來,把肩頸處有些松垮的衣裳合好,哄道:“來,喝了這碗藥再睡一覺就不難受了。”

    溫梨笙只看一眼這藥,就滿臉的抗拒,偏了偏頭,意思十分明顯。

    “必須要喝。”謝瀟南用另一只手扶正她的頭:“不喝藥好不了,明日也回不了家,若病癥嚴重了,可就不止喝這一碗那么簡單的。”

    溫梨笙出現不開心的神色。

    謝瀟南就說:“你若是不喝的話……”

    這話約莫是想威脅她什么,但謝瀟南想了一下,好像確實沒能有什么東西能用來威脅她,難不成說不給她吃東西?

    這當然是不行的,若是餓著她,心疼的還是他。

    正當謝瀟南正在想剩下的話時,溫梨笙就問:“我不喝你要如何?難不成要一口一口的喂給我?”

    謝瀟南定定的看著她,忽而嘴角一牽,露出個輕笑。

    大雨傾盆,空中起了一層霧,還未完全散盡的寒氣又重新襲來,卷著狂風驟雨拍在窗上屋頂上,發出密集的聲響。

    屋中燃著裊裊輕煙,溫暖干燥的氣息隔絕了外頭的寒冷潮濕。

    靜謐的房中時不時傳來吞咽的聲音,伴著少女的嗚嗚低聲。

    溫梨笙被他按著后腦勺,一口一口的吞下他渡過來的苦澀,漂亮的眉頭緊緊皺起,雙手推拒起來:“唔——”

    謝瀟南將嘴里的藥全數渡完才后撤了些許,抵著她的額頭,與她鼻尖相觸。

    溫梨笙像是跑了好長的路似的,累得喘息不止,把頭扭到一邊,連唇上殘留得藥漬她都不想舔一口,太苦了!

    謝瀟南說:“還剩半碗。”

    “不喝了不喝了!”溫梨笙立馬拒絕,皺了皺鼻子道:“喝半碗就夠了,藥效是一樣的。”

    “你知道方才那半碗有多少被我喝了嗎?”謝瀟南哼笑一聲,也不與她爭辯,只抬起碗又往嘴里灌了一口。

    溫梨笙一見他這樣,就知道又要被喂藥,于是急忙掙脫他的手往床榻里面躲去,喊道:“我不喝啦——”

    謝瀟南豈能讓她跑,捉著她的手稍一用力就將她拉了過來,力道略有些強硬,溫梨笙是半分也掙扎不開,只能仰著臉被強迫灌下剩余的半碗藥。

    這下不僅是嘴里,連嗓子肚子都是苦的,打個嗝都是一股子酸苦的味道。

    謝瀟南用錦帕將她唇邊的藥漬擦干凈,又將有些亂的發絲歸到她而后,倒了被熱茶給她:“外面正下著雨,沒有蜜餞,且先忍耐一會兒。”

    溫梨笙喝了一肚子的苦藥,這會兒舌根還發麻,又因為是病著身體不大舒服,頓時來了脾氣,怨道:“怎么連個糖都沒有?”

    謝瀟南無奈一笑,他住的這個地方,沒有甜茶也沒有糖,以前從不曾需要這些東西,而今身邊帶了溫梨笙,忽而覺得應該常常備著。

    于是將她抱在懷中低聲哄:“都是我的不是。”

    溫梨笙的臉上很紅,不知道是因為病得體溫高還是心悸所致,在他懷中靠了一會兒,嘴里的苦味消散了,藥效也慢慢發揮,困頓襲上心頭。

    見她有了睡意,謝瀟南便將她輕柔放下,蓋好被褥,盤腿在她床頭邊坐下來,像是喃喃道:“睡吧,睡一覺起來就好了。”

    溫梨笙在這輕緩的聲音里,睡得很快,幾乎一閉上眼睛就沉入睡眠之中。

    這段日子,她越靠近奚京夢境就越頻繁,交織在一起的記憶碎片讓她得不到充足安寧的休息,一切都想起來之后,她便終于能睡個好覺了,再也不會夢到那些令人摸不著頭腦的東西。

    一覺無夢睡到天明,溫梨笙醒來之后果然覺得神清氣爽,精神力十足,半點也沒有病態的虛弱。

    她下榻,赤腳踩在柔軟的裘毯上,就見房中安靜無人,燭燈已經熄滅,朝陽的光透過窗子照進來,外面傳來幾聲交疊的鳥啼,雨也停了。

    謝瀟南并不在房中,桌上擺著一本書和疊好的衣裳,她走過去展開一看,是她昨日換下的衣裙,已經被洗干凈烤干。

    溫梨笙將干凈的衣裙換好,穿上鞋襪,推開門就見院中站著幾個正在清掃的下人,他們聽到動靜不約而同地抬頭朝溫梨笙望了一眼,隨后又極快地低下頭去。

    雨后的空氣極為清新,深吸一口只覺得心肝都裹上了清涼,她開口問道:“世子呢?”

    有一下人上前一步,回到:“世子昨夜半夜才歸房,想必這會兒還在睡。”

    “他睡得很晚嗎?”溫梨笙疑惑。

    “約莫丑時才睡。”

    溫梨笙有些訝異,昨夜她喝了藥之后睡得很早,沒想到謝瀟南在她房中待到那么晚才回去,這會兒天色還算早,他自然還在睡。

    溫梨笙也不打算打擾她,只讓下人備些水洗漱,而后要了些粥填飽肚子。

    吃完后她站在門檻上往外看,就見外面一片荒林,隱約能看見那棵掛滿了骨鈴,承載著千萬人思念的參天大樹。

    前世她是來過這個院子的,當初她央求謝瀟南帶她來看這棵樹,來看看喬陵在臨走之前親手掛上去的骨鈴,卻不曾想在此地遭遇了埋伏。

    明槍易躲,暗箭難防。

    溫梨笙就在此處被一箭射穿了肚子,被被謝瀟南匆忙抱來院中時依然只剩下最后一口氣,甚至等不到醫治,就氣絕身亡。

    她并不知道是誰設下了那場埋伏,不過依照她的猜測,八成是上官家。

    當初謝瀟南稱帝后,后宮位置空閑,只有溫梨笙一人在偌大的后宮里,封侯拜相的大典上,她也有幸領了一道封妃的圣旨。

    封號是賢德淑慧聰穎貴妃。

    是的,名字極長,開創了前朝不曾有過的先例。

    這名字其實還是溫梨笙自己想的,可勁兒往自己臉上貼金,封號寫給謝瀟南的時候,他對著這封號沉默了很久,但最后還是采用了。

    因為謝瀟南想創立新朝,打破舊制,開創新規。

    溫梨笙沒要皇后是因為封后大典極為繁瑣,她光是聽了流程就果斷選擇了貴妃,于是皇后的位置空了下來。

    上官家在大梁皇帝在位時,家中出了個貴妃在宮中很是得寵,所以在前朝地位很穩,但謝瀟南篡位之后,先帝的所有嬪妃全送去了尼姑庵,上官家的殊榮蕩然無存。

    當時他們見皇后位置空懸,便生出些別的心思,于是讓嫡女上官嫻進宮求見謝瀟南。

    她進宮求見的那日,正巧被溫梨笙撞上了,她跪在殿外許久不得見,溫梨笙卻直接從她身邊走過,徑直進了殿中,而后又在謝瀟南的面前問她是誰,為何而來。

    謝瀟南接此事駁了上官家的面子,回去之后的上官家非但沒有放棄,還拋出了一根極長的線,告知謝瀟南,他們手中有梁帝這幾年來暗中命人去各地制作活人棺,取棺中黑菌粉制藥一事的證據,以此來換取皇后之位。

    附加條件就是要溫梨笙離宮,回到沂關郡去。

    又一次面對選擇,洗白天下罵名,還是要溫梨笙。

    溫梨笙偶然在殿中看到上官家的這封密信,心里頭想的是,若是能洗清謝瀟南身上的泥濘,那她愿意回到沂關郡去,畢竟這皇宮她也是不喜歡的。

    或許謝瀟南也正為難。

    臨走前,她想看看那棵樹,便一直央求著謝瀟南帶他去看,打算在看到樹之后將心中所想告訴他,然而等謝瀟南擱下手頭上忙碌的事帶她去看樹時,卻遭到了埋伏,而后溫梨笙斃命,重生回到建寧六年。

    肯定是上官那一窩老賊干的,成天想著自家嫡女送入皇宮里當皇后,把她視作眼中釘肉中刺。

    他娘的!

    溫梨笙在屋外站了一會兒,又覺得有些寒氣,回頭進了屋中。

    日頭出來,光影打在窗子上,謝瀟南才從房中出來,俊朗的眉眼還帶著一絲惺忪的慵意。

    他洗漱完之后聽聞下人說溫梨笙早就醒了,在屋外轉了一圈后又回房中去,于是走到窗邊輕輕敲了敲。

    溫梨笙正在屋中看書,那些謝瀟南看的,她卻讀不懂的書,正看得滿頭霧水時被窗邊響起的聲響打斷思緒。

    一想就是謝瀟南,她雀躍的合上書開了窗子,果然見他站在窗外檐下,與她對上視線后嘴角輕彎:“吃過飯了?”

    溫梨笙點頭:“我點吃了點粥,世子吃了嗎?”

    謝瀟南道:“尚未。”

    “那你吃啊!”溫梨笙探出窗子,對下人道:“將早飯送到我屋子里來。”

    而后笑瞇瞇對謝瀟南說:“來房中吃吧,外面冷。”

    她不僅使喚這院中的下人極為順手,還給謝瀟南安排得明明白白。

    謝瀟南就進了房,在窗邊的桌子落座,看了一眼被搭在椅靠上,那被溫梨笙換下的衣袍。

    早飯很快就被送上來,謝瀟南慢慢吃起來,溫梨笙坐在旁邊裝模作樣看書,實際上時不時抬頭偷偷看謝瀟南。

    吃過早飯之后,謝瀟南抬頭看一眼天上的艷陽,說道:“該回去了。”

    溫梨笙點頭,表示贊同。

    畢竟昨日她出來得匆忙,雖然謝瀟南命人傳了信回去,但魚桂昨日見她失魂落魄的樣子,肯定也會跟她爹說,難免引起她爹的擔心。

    兩人便騎著馬往城中去,回到謝府后謝瀟南將溫梨笙送到庭院前,與她說了兩句話,轉身去尋謝岑。

    溫梨笙也進了溫浦長所住的院子,進去后就見霍陽一人在院中練劍,便問道:“我爹和沈嘉清不在嗎?”

    霍陽收劍,擦了把臉上的汗:“不在,出去了。”

    “干什么去了?”溫梨笙疑惑:“難不成是去找我了?”

    果然她爹還是很擔心她的!

    霍陽卻道:“據說是南街有花魁游街,溫大人沒見過這場面覺得十分稀奇,就帶著沈嘉清一同去了。”

    “啊?”溫梨笙大為震驚。

    她爹的性子她還是很明白的,若真是喜好女色,也不會這十幾年都不曾續弦納妾,雖然他這十來年身負重擔,不想給自己增添負擔是其中很重要的一個原因,但也從未聽說過他會對秦樓楚館的女子感興趣。

    溫梨笙直覺不對勁。

    先前謝瀟南已經表明了謝家要反,如今她爹住在謝府,那就是拴在一根繩上的螞蚱,說明她爹已經參與了謝家計劃中,這場花魁游街,只怕另有隱情。

    不過她跑出去一夜未歸,這個當爹的竟然不擔心她,還帶著沈嘉清跑出去看花魁游街?

    溫梨笙氣得抬手就要掀桌:“豈有此理!他可曾有將我這個女兒放在眼里?!”

    掀不動。

    她使了兩下勁,石桌分毫不動,只好改掀為拍,一掌拍在桌子上,以表怒意。

    未曾想這桌子石頭做的極其堅硬,一掌下去她掌心鉆心的疼起來,仰天嗷了一嗓子。

    把霍陽嚇了一跳,連忙退到一旁去,劍也不敢練了,生怕遭到溫梨笙的遷怒。

    溫梨笙皺著眉頭,不爽地質問:“你后退什么?我又那么可怕嗎?先前在沂關郡你不是還總找我麻煩。”

    霍陽瞪大眼睛道:“天地良心!我每回找你,不都是我挨揍嗎?”

    溫梨笙一想也是,這霍陽回回來挑事,回回都挨揍。

    她辯解道:“揍你的人是沈嘉清,又不是我,你怕我干什么?”

    霍陽卻不被她的話所混淆,氣憤道:“那是因為沈嘉清每回都是你找來的!”

    溫梨笙輕哼一聲,不與他辯駁,在桌邊坐下來:“你練你的劍,我要在這里等他們回來。”

    話說得極為大氣凜然,然而她坐了還不到一刻鐘,就覺得很是不耐煩,起身走了,對霍陽道:“等他們回來了就讓沈嘉清來找我,我有事跟他說!”

    “還有……”走了兩步后又停下,轉頭對霍陽道:“你手里沒一把像樣的劍嗎?”

    霍陽的劍還是那把他自己打磨的,上面布滿劃痕,劍刃也是鈍的。

    他搖搖頭。

    溫梨笙道:“我過兩日正好要去城中的拍賣樓中買些東西,到時候你跟我一起,我看看有沒有合適你的劍。”

    說完還不等霍陽回答,她就轉身離去,踏出了院門。

    霍陽見她離開,盯著自己的劍看了一會兒,才又慢吞吞地在院中揮舞起劍來,動作間衣袍往上卷,露出其下一抹素白。

    臨近夜幕,沈嘉清才歸來,一進門就見溫梨笙寢房的窗子大開,便走過去將在路上買的糕點讓在她桌上,問道:“霍陽說你找我,什么事啊?”

    溫梨笙把糕點拿過來拆開,放了一塊進嘴里:“你來奚京帶了多少風伶山莊的人啊?”

    “也不多,”沈嘉清想了想:“十來個吧。”

    “十來個也夠了。”溫梨笙忽而揚起一抹狡黠的笑:“咱們來奚京也有幾日了,是不是覺得最近特別無趣?”

    沈嘉清一見這笑容,就知道事情不簡單,“你想如何?”

    “要不要大鬧一場,攪得奚京滿城風雨?”

    第95章

    沈嘉清打小跟溫梨笙一起長大的, 每回溫梨笙要使壞都是這么個表情,他只一看就能明白。

    當然,他自己也是個閑不住的混性子, 眼下聽她說要在奚京大鬧一場,當下左右看看,防賊似的進了她寢房, 將門窗關上搓搓手:“好兄弟,細說。”

    兩個小混球一拍即合,在房中商議起使壞的計劃來。

    溫梨笙前世在奚京住了一段時間,封位大典還沒開始之前, 謝瀟南將她的身份隱藏的很好, 沒人知道他在宮里藏了這么一個人。

    閑不住的溫梨笙就經常跑出去玩。

    那會兒沈嘉清還沒被封為將軍,自然也清閑的很, 日日跟著溫梨笙在城中玩樂,也因為溫浦長跟謝瀟南太過忙, 沒怎么留意兩人的動向,而后兩人就在城中闖了禍。

    但并不是什么大禍,兩人是在一個拍賣樓里瞧見了喜歡的東西, 砸錢去拍的時候被旁人貶低了身份, 而后溫梨笙便在大怒之下砸了拍賣樓, 最后才得知那是上官家的產業。

    在城中大鬧一通后, 幾人還是被衙門的人押住, 最后還是謝瀟南親自來提的人。

    溫梨笙記得當時堂中跪了黑壓壓的一片,兩人砸了上官家的核心產業一事就這樣輕描淡寫的帶過。

    但上官家肯定對她頗為怨恨。

    溫梨笙不在乎, 她甚至打算先拿上官家開刀, 在京城大鬧一場。

    而今沂關郡的事情已經結束, 按照前世的進程, 皇帝已經拿到諾樓國意圖進犯大梁的確切證據,下一步就是要派謝岑帶兵趕赴北境征討,從而暗中安排人將其殺害。

    溫梨笙并不知道謝瀟南他們的計劃,但有一點她很明確,那就是眼下的奚京越亂越好,尤其能夠給皇帝的那些爪牙添堵,那簡直太好不過了。

    與沈嘉清商量了一下計劃之后,剩下的幾日里,溫梨笙都表現得極為乖巧,也不出門,整日就在后院晃悠。

    時常會碰到謝瀟南的母親唐妍,溫梨笙也是個天生的熱性子,一見著她就要迎上去跟她聊天,起初唐妍只是問問她在奚京的生活可還習慣,有什么想要的,有沒有不適之處等等一些客套問題,但是遇見的次數多了之后,這些客套話問完,溫梨笙就大展利索的嘴皮子,拉著唐妍隨處坐下,講述在沂關郡遇到謝瀟南的事。

    唐妍對這部分真的很感興趣,聽得極為入神,后來閑暇時還特地去她的庭院找她,拉著她繼續說。

    但溫梨笙向來是個喜歡胡扯的,所以一開始與謝瀟南相遇的那會兒,她將謝瀟南搶走她三百兩銀票的事大做文章,說得唐妍極是心疼,當晚就找謝瀟南進行一場教育談話。

    說謝家人素來行得正坐得端,從不會有人向他這般搶小姑娘的東西。

    教訓得謝瀟南一頭霧水。

    這日溫梨笙在海棠花下撿落下的花枝,想做個花環,正巧碰上了唐妍。

    唐妍立即走過來將她拉起,說道:“丫頭,想要花就讓人上去摘,何須撿這些掉地上的?”

    溫梨笙笑道:“這些花都是剛剛落下來的,我撿起來做個花環。”

    唐妍心想這生長在邊境的孩子就是不一樣,奚京里的姑娘何曾會有這種貪玩的心思呢?個個都知書達理恪守常規,生怕做出什么有失千金小姐身份的事來。

    她想起自己前半生也是這般,忽然生活里闖入這樣鮮亮的小姑娘,頓時就覺得尋常日子無趣的很。

    于是忘記她要去做什么事了,索性拉著溫梨笙坐下鋪滿花瓣的地上,說道:“你先前講到你去梅家酒莊遇見了晏蘇,后來呢?你與他說話了嗎?”

    溫梨笙在她身邊坐下來,點頭道:“說了呀,不過也只是點頭之交,并沒有多說,當時人很多,我吃過飯之后在僻靜地方找了個涼亭睡覺,誰知道醒來之后走了大霉運,遇到只特別大的狗。”

    唐妍訝然:“特別大的狗?有多大?”

    溫梨笙伸展雙臂給她比劃起來:“這么大,這么高,站起來的話前爪約莫能搭在人的肩膀上,又黑皮毛又長,嘴里的獠牙尖利,兇狠的要命!”

    她驚嚇道:“那你是不是受傷了?”

    “哪能呢,我雖然沒有那么厲害的功夫,但自小也是在一群高手身邊長大的,對付這狗那自然是綽綽有余。”溫梨笙揮舞著手里的海棠花,滿口胡言起來:“這種狗我壓根就不放在眼里,莫說是一只,就算是三四只同時來,我也能輕而易舉的制服,它們看著我只敢站在遠處叫,壓根就不敢沖上來。”

    由于她胡說八道的時候神色很是正經,唐妍當即就信了,贊不絕口:“丫頭好膽識!”

    “那當然!”被夸贊之后,她愈發得意了,說話也越來越離譜:“我當時看見那狗,上去就是一個飛踢,一下就把它的牙踢掉兩個,翻在地上嗷嗷叫,開口就要求饒——”

    “溫梨笙,又在胡說什么?”

    身旁傳來一道聲音打斷了她的吹牛。

    溫梨笙與唐妍一同看去,就見謝瀟南和謝岑并肩而立,站在不遠處。

    兩人走來時就見一大一小兩個美人毫無架子地坐在成片的海棠花上,頭頂上泛著緋紅的花瓣紛紛揚揚落下,一人瞇著眼睛笑,一人手舞足蹈嘴動個不停。

    走近了就聽見溫梨笙的最后一句,謝瀟南沒忍住開口打斷。

    謝岑卻聽了之后哈哈大笑起來,溫梨笙與唐妍便一同站起身,看著兩人走到樹蔭下來。

    溫梨笙道:“我哪有胡說。”

    謝瀟南低眼看她,好笑道:“你一個飛踢把狗的牙踢掉兩個,它還開口跟你求饒?”

    溫梨笙笑嘻嘻的:“稍微夸張了一點點,但也出入不大。”

    謝岑沒忍住又在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最后嗆了口水咳嗽起來,唐妍就上前拍他的背:“就那么好笑嗎?”

    謝岑喘了幾口氣:“我頭一次聽說狗還會開口求饒的哈哈哈哈。”

    謝瀟南眉頭浮上無奈之色,這些本領他早就在溫梨笙身上見識過了,并不覺得稀奇,但把謝岑樂壞了。

    笑了許久后才停下,揩了揩眼角的淚,他對唐妍道:“夫人,不是讓你去操辦后天的宴席嗎?怎么坐在路邊貪玩?”

    唐妍這才想起來自己是有任務在身的,哎呀一聲:“我忘記了,現在就去。”

    謝岑道:“我同你一起去,有些事要交代一下。”

    說罷夫妻倆結伴離去,謝瀟南站在溫梨笙身邊,看見她頭頂落了一片花瓣,抬手捻下來,奇怪道:“近日怎么一直閑在府中?又在想什么鬼點子?”

    “我現在乖巧一點都要被你懷疑嗎?”溫梨笙反問。

    謝瀟南笑笑,“總在府中無趣,你多出去玩玩。”

    “我若出去給謝府惹了麻煩怎么辦?”

    “無礙。”謝瀟南說:“誰若是找你麻煩你就回來跟我告狀,我帶人去收拾。”

    溫梨笙把這話聽在耳朵里,簡直等同于:出去惹事吧,闖禍了我給你兜著。

    她一邊笑一邊點頭:“好好好,明兒我就埋一把火藥在皇宮墻角,炸個洞。”

    “然后呢?”

    “然后我鉆進去把值錢的寶貝全偷出來。”

    謝瀟南眼眸彎著,既覺得這話好笑又覺得可愛,捏了一把她的臉頰:“去炸吧。”

    “當真?”

    “當真,”謝瀟南拂了一下她額前的碎發,說:“才在家中閑了幾日狗都能開口說話,若再讓你閑幾日,只怕下回就該長上翅膀帶你飛了。”

    “世子很有想法嘛!”溫梨笙贊嘆一聲,尋思著下回吹牛有得吹了。

    與他說了一會兒話才回到自己的院中,溫梨笙算算日子,發現后天是謝瀟南的生辰,當下決定明日就開始行動。

    反正所有東西也已準備妥當。

    溫梨笙回去躺了一會兒,就被人叫醒,說是有一封圣旨落下來,就在景安侯府門口。

    府中所有人皆被喊去了大門處,溫梨笙隱隱約約能猜到,匆忙趕過去之后就見門口以謝岑為首跪在地上,其后是謝瀟南溫浦長,再往后就是沈嘉清霍陽喬陵席路等人,前方站著一個官員手中捧著明黃色圣旨。

    溫梨笙也走過去跪下,就聽官員開始宣讀圣旨。

    大致意思就是沂關郡的事已經了解,而諾樓國在北境虎視眈眈,蠢蠢欲動,早有反心,為絕后患所以拍謝岑出征,率領將士趕赴北境征討諾樓國。

    謝岑謝恩接旨。

    與前世的走向是一樣的,只不過這次時間提前了很多,前世謝瀟南八月份的時候還在沂關郡做收尾工作,謝岑領旨出征的時候他尚不知情。

    今世謝家已有反心,自然能夠看出皇帝這一封圣旨不懷好意,他們應該早有對策。

    溫梨笙不去考慮那么多,她有自己要做的事。

    晚上找溫浦長一起吃的飯,這兩日他也忙碌的很,東奔西跑的經常不在府中,以往在沂關郡他忙的時候好歹也會時常喚她到跟前來,叮囑她莫要惹事。

    如今身在奚京卻不提了。

    晚上一同吃飯的時候,溫浦長又拿了幾張大額銀票給她,說道:“后天是世子的生辰,你去街上挑個別致點的玩意兒送給世子,當做生辰禮。”

    溫梨笙笑嘻嘻地收下銀票,拍胸脯保證把奚京里最特別的禮物送給世子。

    溫浦長見她這樣信誓旦旦,不由生出一絲擔心來,想起她小時候送給自己的生辰禮,便忙說:“若是那種用馬毛編織的假發辮之類的東西,就算了。”

    溫梨笙連聲讓他放心。

    就這么幾聲放心,迷惑了溫浦長,萬萬沒想到她隔日就在奚京中闖了大禍。

    隔日吃過午飯之后,溫梨笙就帶著沈嘉清和霍陽出門了,身后跟著十來個風伶山莊的人,他們穿著常服形成一個包圍圈,走在街上開路,讓路上的百姓讓行,溫梨笙與沈嘉清霍陽三人走在當中,排場極大。

    奚京遍地都是世家子弟,名門千金,是以這種大排場也不是沒有過,但那些位高權重家的少爺小姐多少讓城中人都有些眼熟,眼下的這三個全是完完全全的眼生,路邊的百姓尋來問去,竟是無一人知道他們的身份。

    如此張揚,讓霍陽很是不安。

    旦見溫梨笙負著手仰著臉,一副極為囂張的樣子,下了馬車后都不拿正眼看人,忽而瞥見路邊有個擺地攤的玉石攤,走過去隨手那了一塊巴掌大的白玉。

    玉的做工很是粗糙,上面雕刻的突然模模糊糊,玉質泛著渾濁之色,一看就是廉價的低等貨,溫梨笙卻問道:“這玉怎么賣?”

    攤販老板一見這衣著華貴的小姑娘蹲下來,當即知道來生意了,笑瞇瞇的介紹:“大的五十文,小的二十文,我家的玉都是我千挑萬選的,保證是這個價里最上乘的貨。”

    溫梨笙卻像是沒聽到他說的話一樣,將玉左右翻閱,點頭道:“不錯,這一看就是個垃圾貨,正合我心意。”

    隨后讓人給了銀錢,她攥著玉跟捏著半塊板磚似的,行過街頭,停在一處相當奢貴的玉石樓前。

    這玉石樓足足有三層,連坐了五棟樓占了小半條街道,牌匾上書:千玉門。

    全都是上官家的產業,當中的奇珍異寶全是頂尖的,每月的十五就會開辦一場拍賣,所賣之物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寶貝,也是上官家把持生活的主要收入。

    這幾棟樓中以千玉門為首,當初溫梨笙砸的也是這個千玉門,據說當時上官家老爺子聽到這事的時候,險些就氣得當場去世。

    溫梨笙站在這千玉門的門口,眼下這門正關著,掛上了牌子,門口守著兩個侍衛,表明拍賣已經開始,禁止閑人再進入。

    她身后的十來個隨從散開,周圍的人見這架勢紛紛避讓開來,生怕惹上什么麻煩,連侍衛也不敢上前來阻攔。

    霍陽拉了一下她的衣袖,小聲問:“咱們要去這種地方買東西嗎?這里面的東西看起來都很貴呀。”

    溫梨笙哼笑一下:“我溫家什么時候差過錢?”

    “確實不差,但這里是奚京啊,不是沂關郡。”霍陽頓了頓,而后道:“我聽聞這里有些商鋪,一個寶貝能賣到黃金百兩……”

    黃金百兩是什么概念?

    夠普通人家吃一輩子了。

    霍陽家不窮,但沒見識,覺得溫家雖有錢,但也沒有錢到這個地步。

    溫梨笙揮了一下他的手,皺著眉頭兇道:“從現在開始,你抬頭挺胸給我站好了!等會進去若是露了怯,我先把你揍一頓!”

    霍陽嚇一跳,轉身就要走:“那我先……”

    沈嘉清一下就圈住他的脖子,皮笑肉不笑道:“你是屬老鼠的嗎?怎么賊頭賊腦的?”

    霍陽撇著嘴,有點委屈。

    溫梨笙拍拍他的肩膀:“你就是見識太短,今日就讓你看看,什么叫做沂關郡小惡霸。”

    說著就上前去,在眾目睽睽之下一腳踹向大門,惡聲惡氣喊道:“怎么回事?青天白日里關著門,不做生意了?!”

    第96章

    金碧輝煌的樓內正是安靜, 突然一聲震天響的踹門聲傳來,伴著門外的兇惡聲音,把樓內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不約而同地朝門的方向看。

    千玉門的規矩,一旦拍賣開始就會封門,唯有位高權重, 家世不凡之人才能進入,其他的閑雜人等皆不能靠近。

    從來沒有人會這樣踹門。

    上官家不是什么侯王丞相之族,在奚京中的地位也比不得謝家和周家,但也是大多數人都惹不起的存在, 因著上官家歷來都是皇親國戚那一掛的, 沒人會輕易挑戰皇威。

    既定下了規矩,那邊要遵守, 像這樣踹門的事還是頭一回出現。

    掌樓的管事立馬使了個眼色,守在樓梯門處的下人便匆忙去門口查看, 那管事沖臺下的人笑笑:“諸位受驚,小人已經派人去查看。”

    臺下坐著形形色色的人,從少到老各有不同, 有些是奚京本地之人, 有些卻是尋著千玉門的名聲而來。

    而上官嫻也坐在其中, 正趕上明天謝瀟南的生辰, 母親叮囑過她好幾回, 要她挑個昂貴有面的禮送給他,上官嫻在城中找了一圈, 最后還是打算來自家的樓中看看。

    起先那一腳沒能將門踹開, 靜了片刻后下人走到門邊, 剛想開門探查是誰鬧事, 外面的第二腳就踹了上來,這次力道明顯大了很多,一下就將門栓踹裂,兩扇門猛地炸開撞向墻壁,發出巨大的聲音。

    這次把樓中的人嚇得厲害,紛紛發出驚呼,轉頭一瞧,就見門外站著個海棠紅衣袍的的少年,劍眉星目面容俊俏,正是把門踹開的人。

    他身邊是個杏色衣裙的少女,背著手揚著下巴,一腳踏進了樓中,在眾人驚詫的目光中,她目含輕蔑地掃一眼屋內的人,一開口聲音清脆悅耳:“還沒見過哪個鋪子大白日鎖門的,不迎客?”

    上官嫻一見是她,秀眉蹙起,臉色一下子浮上厭惡來。

    樓中沒人見過溫梨笙,也沒見過沈嘉清,卻見她進門之后擺出一副看不起人的架勢,身后跟著一溜隨從,林林總總十來人,一下就將門邊的空地站滿。

    溫梨笙往里走,樓中的下人立即上前來攔,都還沒靠近溫梨笙就被身邊的隨從伸臂擋下。

    沈嘉清從風伶山莊帶來的這一批人,是沈雪檀經過認真挑選之后交由他的,一來是保護幾人一路去往奚京的安全,二來則是想著溫浦長在奚京若要做事肯定要用人,所以這些人幾乎都是山莊里的頂尖高手。

    面對這些下人,他們都不用說話,渾身的氣息散出來,立即壓迫得人不敢靠近。

    溫梨笙模樣嬌俏,發上戴著花簪,幾縷小辮纏著錦繩垂在肩膀上,乍一看就像是富貴家里出來的千金小姐。

    即便臉上有幾分兇相,卻并不懾人,樓中掌事又是見慣風浪的,自然不怕她,于是笑臉迎過來:“姑娘,千玉門有規矩,時辰一到就會閉門,若是姑娘想要樓中東西,等拍賣結束后再來吧。”

    “怎么還有趕客的?你會不會做生意?”溫梨笙抱起雙臂,滿臉不爽道:“你是覺得我出不起這個銀錢買你們家的東西?”

    沈嘉清往柜子旁一站,摸了下上頭擺著的玉石佛像,嗤之以鼻:“下等貨。”

    霍陽都快被嚇死了,這一樓大堂來來回回幾十雙眼睛盯著,看起來都是錦衣玉食的富貴人家,如今溫梨笙和沈嘉清卻擺明了一副找茬的樣子,他生怕到時候被圍毆拔光衣裳扔到大街上。

    霍陽悄悄把腰帶系成死扣。

    聽到沈嘉清的話,掌事立馬就明白來者不善,扯著冷笑道:“怕是小店容不下兩尊大佛,還請二位去別處看看吧。”

    說著一擺手,樓中的下人就要上前驅趕,仍是被散成包圍圈的十來個隨從給攔住,人高馬大渾身殺氣,樓中的下人根本不敢動手。

    溫梨笙瞧見臺下的座椅還有空位,當即走過去,懶散一坐:“我今日就要在這買東西,你若不做我的生意,便是看不起我,若是我被人看不起……”

    她話說了一半,沒往下說,其中威脅意味十足。

    沈嘉清就道:“這大小姐脾氣不太好,若是讓人看不起了,約莫會惱羞成怒,把這樓里的破爛玩意兒砸個精光。”

    臺下眾人發出了低低的討論聲,也早已有人看他倆不爽,當即拍板站起來道:“哪里來的野小子,這豈能是你能胡鬧的地方?”

    于是也有人幫腔:“這千玉門的東西,是奚京出了名的矜貴,你張口便說這些是破爛玩意兒?”

    “恐怕是窮鄉僻壤里出來的,看不懂這些寶貝。”

    “千玉門許久沒人敢鬧事了,如今來了個丫頭和小子砸場,倒也是稀奇事。”

    一時間議論紛紛。

    沈嘉清說這些是破爛玩意兒倒也不算是故意貶低,風伶山莊里什么寶貝沒有,那些上等玉石,名師所作之物,各種稀奇古怪的寶物他是從小把玩的,從不把這些東西放在眼中。

    溫梨笙看沈嘉清一眼,將身旁的座椅一挪,示意他坐下,并不在意那些議論聲。

    掌事下了臺子,幾步走到溫梨笙邊上:“姑娘,門一關便不再招客,這是千玉門的規矩,玉門樓建成二十余年,從未有人壞過規矩。”

    “那今日就破了這個規矩。”溫梨笙懶懶抬眼:“我是好心來給你們商鋪送錢,別不識好歹。”

    掌事何曾見過這般傲氣囂張的人,當即撕破了和善的臉皮,想喊人將她趕出去,卻忽而聽上官嫻開口:“王掌事,讓他們留下吧。”

    溫梨笙倒是沒注意到她也在,眸光撇了一眼,也沒有搭理,一副完全不認識的樣子。

    上官嫻并不算是玉門樓的東家,但她的嫡親哥哥已經開始打理玉門樓的入賬生意,也算半個少東家,所以上官嫻的面子他們還是要賣幾分的,當下揮手讓旁邊的下人散開,對溫梨笙笑道:“那姑娘好生坐著。”

    說罷就轉身要走,溫梨笙卻道:“等等。”

    王掌事轉頭看她,不明白她還想干什么。

    溫梨笙左右瞧了瞧,見別人的桌子上都有茶和瓜子點心,自己的桌子上什么都沒有,自然不樂意:“連茶都不上,這就是你們樓中的待客之道?”

    王掌事本想說你也配讓我們上茶?但見樓中眾目睽睽,怕落下個欺負小姑娘的惡名,于是沒好氣道:“來人,給二位上茶。”

    “三個人。”溫梨笙聲音懶怠,拖著長腔,總有股子不善的意味:“你眼睛不好使?”

    王掌事眉頭一擰,就見旁邊的霍陽戰戰兢兢地坐下。

    他沉著一口氣,陰沉著臉離開,臺下議論聲還未斷,霍陽也不敢說話,只靜靜的坐在位子上。

    很快三盞熱茶奉上,還給了瓜子點心,霍陽因過于緊張有些口渴,想先喝口茶潤潤,卻聽見溫梨笙低低的聲道:“別喝。”

    霍陽要去拿茶盞的手頓了一下,就見溫梨笙眼睛還頂著臺上那即將展示拍賣的玉石,嘴巴輕動:“什么東西你都敢喝,沒吃過中毒的虧是吧?”

    霍陽立即把手縮回去,不敢再喝,連同桌上的瓜子點心看也不看一眼。

    溫梨笙指了一下臺上,對沈嘉清道:“瞧,那有把劍,看著成色怎么樣?”

    沈嘉清尋著方向看去,就見展臺之中果然掛著一柄長劍,劍身漆黑,沒有繁瑣的花紋和雕刻,簡簡單單的樣式,劍刃看起來很鋒利。

    “看著不錯,偏中上。”沈嘉清道:“這種劍嬌貴,只能砍人,砍不了其他東西。”

    溫梨笙點點頭:“砍人就夠了。”

    霍陽在旁邊聽著,不敢插話。

    等了一刻鐘,沈嘉清有些不耐煩了,拍著桌子嚷道:“什么時候開始啊?這都進來坐多久了?”

    他一嚷嚷,王掌事立即從后面鉆出來看,見又是他便沒好氣道:“尚在準備階段,公子請稍安勿躁,若是真等不了可以先行離去。”

    沈嘉清催促:“能不能動作與利索點?就這辦事速度擱在我們家,早被趕出去了!”

    王掌事氣得鼻子都歪了,心說你以為你是誰。

    上官嫻也像是忍無可忍:“請兩位安靜些,既進了這樓中,就要守樓中的規矩,否則千玉門也不缺你這份生意。”

    溫梨笙暗笑,心道這你就忍不了了?好戲還在后頭呢?

    許是沈嘉清的催促起了作用,沒等多久拍賣總算開始,有個模樣貌美的女子拿著小銅鑼在臺上輕敲了一下,第一件寶貝就被推出來,是個雪白的玉石葫蘆,足有一個拳頭那么大,色澤光潤顏色純粹。

    “這個雪玉葫蘆出自江南名師余蓬之手,耗時整整七七四十九日……”

    臺上人正在介紹時,忽而響起聲音將其打斷,溫梨笙不耐煩道:“別說那么多啰嗦行不行啊?”

    臺下一片嘩然,皆對她打斷介紹非常不滿,甚至有幾人喊著她出去,一時間樓中紛亂無比。

    王掌事連忙站出來緩和氣氛,正想把溫梨笙幾人請出去時,就見沈嘉清一擺手,那十來個隨從一同上前來,站在他們周圍形成一個半包圍圈,個個都人高馬大的,往那一站十分有壓迫感。

    沈嘉清揚聲道:“你們來樓中買東西,難不成我們就不是了?怎么你們就高人一等?今兒小爺還就要在這散一波財,誰若攔著小爺,別怪拳腳無眼。”

    霍陽縮了縮脖子,這語氣他熟啊,每回沈嘉清這么說話的時候,他都會挨揍。

    十來個隨從往旁邊一站,周圍的聲音頓時小了許多,樓中的人多少都有點身世背景,可也知曉好漢不吃眼前虧這個道理,眼下這極為囂張的兩人面生,不知來路如何,身邊又帶著那么多兇神惡煞的打手,誰也不敢輕易招惹。

    若是在樓里吵起來,鐵定是要挨一頓打的,到時候就算是帶人能找回場子,這頓拳頭也是實打實的挨了。

    所以縱然有人不滿,卻沒有真的與溫梨笙和沈嘉清爭吵起來。

    這多少讓溫梨笙有點失望。

    她本以為奚京的人脾氣都大,端著架子,時時刻刻看不起別人,沒想到她都這么挑釁了,這些人沒一個人能站出來跟她吵的,讓她挑事的計劃落空了。

    這奚京人也不行啊!

    玉葫蘆報了價,臺下陸續有人競拍,溫梨笙等著幾人爭奪一番之后,余下個報價最高的,正要敲定時她才張口,一下就比那人的報價高了一倍:“五百兩。”

    她突然叫價,還翻了一倍,當即引起了旁人的不滿:“這東西分明已經被我競得,豈有你漫天出價的道理?”

    溫梨笙聳肩:“臺上又沒敲鑼,你想要,你再往上喊啊。”

    五百兩,直接加了一倍,買一個玉葫蘆擺件,那不是尋常富貴人家能揮霍得起的,那人只好忍氣吞聲,咬牙拂袖離去。

    見他直接走了,溫梨笙更是一臉失望,怎么找個人在樓里吵架那么難?

    這個方法不大可行,溫梨笙轉了轉眼睛,飛快的尋思別的方法。

    她五百兩叫價玉葫蘆,敲鑼之后這東西就會記在她的名下,等拍賣結束后自會有人請她前去房中繳錢領物。

    臺上繼續上其他東西,小到玉簪掛飾,大到佛像屏風,凡是被抬上來展示在臺上的東西,溫梨笙都先讓別人爭一會兒,爭到后面價格高了,沒人爭時,她再突然開口報價,一倍一倍的往上加,甚至加到一個極其夸張的數。

    似乎沒有上限,她面色輕松地報出的價錢仿佛只是簡簡單單的一個數字。

    直到報出整整一百兩黃金時,霍陽嚇得汗都流出來了,湊到她耳邊壓著聲音說:“你是不是瘋了?你上哪拿那么多黃金啊?!一百兩啊!”

    溫梨笙好笑地拍拍他的肩膀:“莫慌莫慌。”

    霍陽覺得她腦子不正常了。

    溫梨笙卻渾然不在意,她故意抬價搶東西已經氣走了好幾個人,嚴重擾亂了這場拍賣會的秩序,王掌事也面色鐵青站在臺子后方,心口憋著一股怒氣。

    下人為難的跑過來詢問:“掌事,現在抬上去的所有東西都被那個丫頭給標下,這……”

    王掌事陰郁的眼睛看著姿勢懶散坐著的溫梨笙,低低道:“讓她繼續拍,價錢都記好了,到時候若是交不上銀錢,就打折了腿毒啞賣到窯子里去。”

    一個時辰的時間,溫梨笙就拍了九個東西,好像看出她誠心鬧事,許多人都已經放棄競拍,靜靜的看著熱鬧,不知道她目的到底是為何。

    直到那柄一開始被她看上的劍搬到臺子上來時,已經沒有人跟她爭東西了,溫梨笙覺得索然無味,將這把劍拍下來后看了眼外面的天色,伸了個懶腰,忽然道:“咦,我的銀票怎么沒了?”

    她一直是大堂中眾人的重點關注對象,這突然喊了一聲銀票丟了,立即引起所有人的注意。

    溫梨笙就指著當中那個方才瞅她好幾眼的人喊道:“你看什么看?瞧你這賊眉鼠眼的樣子,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是不是你偷了我的銀票?!”

    被指著那人當下就被一個隨從領著衣領給掂起來,嚇得連連擺手:“我沒有我沒有!你別血口噴人!”

    王掌事見狀就知道她又要整幺蛾子,立馬帶著人來到她面前:“這位姑娘,你又有什么事?”

    溫梨笙瞥他一眼,眼中帶著輕蔑:“我銀票丟了,進門之前還在的,定是被樓中的人偷走了。”

    座下一片嘩然,平白無故被定罪為賊,誰都不樂意,當下指著溫梨笙七嘴八舌的叫罵起來。

    不過這些人到底是打小就讀圣賢書的人,端著架子只動嘴皮子,哪像溫梨笙和沈嘉清這種,不講理只管動手的惡霸。

    眼下大堂里吵個不停,王掌事正想著如何安撫其他人時,就見沈嘉清噌地一下站起來,一掌劈在了桌子上,只聽爆裂聲響起,一掌結實的桌子當場就四分五裂,桌上的茶水點心撒了一地,大堂猛地安靜下來。

    茶水濺了霍陽一臉,他連忙用袖子擦擦。

    誰也沒想到這個看起來唇紅齒白的俊朗少年,一掌能劈碎一張桌子,這一下若是打在人的身上,骨頭都要斷兩根。

    沈嘉清冷著臉,“誰再敢多說一句,小爺這一拳頭可就不是砸在桌子上了。”

    拳頭才是硬道理。

    溫梨笙得意的笑一聲,對王掌事道:“我在你們樓中丟了銀票,沒找到之前,你們這拍賣別想再繼續,現在就把門鎖上,讓我的人搜搜身,好好找找。”

    王掌事頓時一個頭兩個大,還沒等他說話,溫梨笙手邊的隨從就已然動身,前往門處要將門鎖上。

    但來樓中參加拍賣的人多是千玉門中的常客,且家中都富貴,哪能真的讓人當成賊來搜身,若是傳出去,千玉門的口碑怕是完全給敗壞了。

    王掌事急道:“姑娘,你從進門開始就三番五次的找茬,先前我都對你多番隱忍,你卻越來越過分,你可知千玉門背后的東家是誰?”

    溫梨笙聞言笑了,“怎么現在才想著搬出東家來壓我?太晚了吧?”

    “不管你來路如何,在這奚京里沒幾個敢惹我們東家,你若是識相點,現在交了銀子領了貨離開,那我便不計較你今日故意找茬之事……”

    溫梨笙打斷他的話,“你都說了是故意找茬了,我能就這樣走?”

    王掌事臉色一沉,面上浮現陰狠之色,說道:“既然你敬酒不吃吃罰酒,那就別怪我不留面子,來人,把門窗守好,別等下等她逃了!”

    話音一落,一排人從后臺兩邊涌出,迅速包圍在兩邊,守在門窗處,手中拿著腕子大的長棍。

    溫梨笙要的就是這場面,只是沒想到這老頭脾氣那么好,挑釁那么久才叫人。

    她正要起身說話,卻見上官嫻突然站起來,喊了一聲王掌事,將他叫至一邊。

    王掌事跟對她到了后臺的僻靜處,說道:“七小姐,這死丫頭擺明了就是來尋事滋事的,在京城中我還未見過這號人,想來是從外地而來,不曉得天高地厚,必須要狠狠給她個教訓!”

    上官嫻面色平靜,擺了擺手道:“不可,這人是謝府的,與世子關系匪淺。”

    王掌事大驚失色,隨后很快就猜到,“竟是世子身邊的人?難不成是世子從北境那里帶來的?”

    上官嫻點點頭,“這女子此次前來目的不明,為了不惹事端將她隨便打發走就是,莫要起沖突。”

    先前王掌事說在奚京敢惹上官家的沒幾個,而謝家不偏不倚就是那幾個之一,如今得知溫梨笙是謝府的人,且還與世子關系親近,王掌事是萬萬不敢再囂張,出去再與溫梨笙說話時,面上端了諂媚的笑。

    “不知姑娘丟了多少銀票啊?我命人仔細找找。”

    溫梨笙見他這表情,在心中暗罵一聲晦氣。

    這狗腿子態度轉變太快了,剛要挑起的事又被平息。

    溫梨笙撇撇嘴,本想說五千兩,但話到了嘴邊就又往上抬了些許,“十萬兩。”

    “十萬兩?!”王掌事震驚得脫口而出:“你出門帶那么多銀票?”

    她當然不可能帶那么多,這個數也是她信口胡說的。

    “我家不缺錢。”溫梨笙笑著說。

    王掌事眼皮子都抽起來,一臉的肉疼,擺擺手朝身邊的下人使了個眼色,大堂中下人開始裝模作樣地尋找起來,一炷香后,王掌事捧著十萬兩銀票送到溫梨笙面前。

    她嘴角抽了抽,心說這上官家真是個好拿捏的。

    這忙活一通,事兒沒挑起來,倒賺十萬兩。

    霍陽眼珠子都快瞪掉了。

    溫梨笙將銀票收下揣在袖中,氣憤地想,今兒我還就不信挑不起來這事兒了!

    王掌事本以為十萬兩奉上,這事兒也就算擺平了,畢竟也是收了銀子,這姑娘應該沒有那么無賴。

    可惜他完完全全想錯了,溫梨笙就是一個極其不講理的無賴,她剛裝好銀票,就咦了一聲:“我的傳家寶怎么不見了?”

    王掌事眼皮子又劇烈的抽起來:“什、什么傳家寶?”

    “我的傳家玉啊!”溫梨笙比劃著:“半個板磚那么大,白色的,我進來的時候還拿在手中呢。”

    王掌事驚得失聲:“半個板磚那么大的傳家玉,你隨身帶著?!”

    溫梨笙理所當然道:“是啊,我爹說是保平安的,讓我出門就帶著。”

    王掌事將她周身左右看看:“那姑娘你站起來細細找找,可能是掉在哪里了。”

    溫梨笙假模假樣的看了一圈,喊道:“沒有,肯定是讓人偷去了!那是我的傳家寶玉,肯定遭賊惦記著!”

    “你知道遭賊惦記,為何還要捏在手中?!”王掌事只覺得氣血一陣陣翻涌,氣得繃不住儒雅的架子,大聲喊叫起來。

    “你嚷嚷什么?”沈嘉清推了他一下,“你是在指摘我們做事?”

    王掌事忙搖頭,“不敢不敢。”

    他壓下心中的怒意,轉身帶著人往后倉而去,趕忙挑了快品質上乘的寶玉,拿出去送到溫梨笙面前,小聲道:“姑娘瞧瞧,這是不是您丟的那塊寶玉?”

    這玉雕工精細,色澤醇厚,一看就是價值不菲的珍品,王掌事擺明就想息事寧人,拿出來賄賂溫梨笙的。

    溫梨笙接過來在手中翻著面的看,牽著嘴角笑一下,而后劈手摔在地上,砸碎了這塊玉,滿臉的囂張跋扈,十足一個惡霸,“就這塊破玉,也敢與我的傳家寶玉相提并論?”

    王掌事差點一口老血噴出來。

    “給我找!”溫梨笙揚聲一喊,“任何一個角落都不放過!”

    十來個隨從立即應聲而動,抬手就在一樓大堂中打砸起來,所有玉石珍品,翡翠珍珠一并摔在地上,琳瑯脆響不絕于耳。

    嚇得一眾人瞠目結舌,嘴巴都合不上了。

    霍陽更是直接暈倒。

    第97章

    在來之前, 溫梨笙就已經叮囑好了,聽她下令之后就開砸。

    摸到什么就砸什么,能拿起來的東西全部都砸得稀巴爛。

    所以她剛下令, 樓中噼里啪啦的聲音就響起來,凡是擺在柜子上,掛在墻上的, 都是這場拍賣會的門面貨,還有些一碰就碎的珍貴東西,此刻在風伶山莊人的手中跟路邊的泥巴丸一樣,一把一把地往地上扔。

    王掌事嚇得魂飛魄散, 在千玉門干了二十多年, 從沒遇到過這種事情,也沒見過這樣囂張的人, 當即瞪著一雙赤紅的眼睛大喊起來:“你們干什么!快住手!”

    大堂中買客,下人皆被眼前一幕震驚, 等反應過來的時候,東西都砸了大半,下人們奮力撲上去阻攔, 卻被一下掄飛, 一時間動起手來, 更亂作一團。

    上官嫻也被嚇傻了, 沒見過這種場面。

    畢竟伸手不打笑臉人, 盡管溫梨笙是抱著心思來挑釁的,但千玉門一眾人應對得也很好, 并沒有與她正面沖突, 還送上了十萬兩的銀票和上等好玉, 怎么著也能息事寧人了。

    卻不想溫梨笙這樣無法無天, 完全不講道理!

    謝瀟南這帶回來的哪是個沒見過世面的丫頭,分明就是個混世魔頭!

    溫梨笙尚姿勢隨意的坐在椅子上,翹著腳輕輕搖晃著,聽得耳邊雜亂聲交織,露出一抹滿意的笑容。

    王掌事見她動手砸場子,那些從各地運來的珍品,簡直百兩千金的寶貝瞬間摔在地上四分五裂變為廢品,當即雙眼一黑只覺得天都要塌下來了,也顧不得那些面子里子,當即擼起袖子朝溫梨笙撲來,“啊——我殺了你!”

    沈嘉清瞧著這一把老骨頭赤手空拳沖上來拼命,都沒多看一眼直接當胸一腳,把他踹翻了出去。

    王掌事憑空一個翻滾摔在地上,疼得呼吸都暫停了,雙眼昏花倒在地上久久爬不起來。

    溫梨笙哼笑一聲,寬慰道:“你別急,等我找到了傳家寶玉,自然就會讓他們停下來。”

    上官嫻終于緩過神來,怒聲對她喊道:“你不過是從北境而來的人,竟敢在皇城腳下如此囂張跋扈,你此番帶人砸了我家的鋪子,待我爹奏于皇上,單靠著謝家又能保你幾分?”

    溫梨笙撩起眼皮,疑惑的反問:“怎么叫砸鋪子呢,說得那么難聽做什么?我在這里丟了東西,還不能找找了?”

    上官嫻讓她的話噎了一下,指著滿地的狼藉道:“這也叫找東西?!”

    正說著,一樓的東西基本全都砸盡,隨從聚過來待命,打頭的一個對溫梨笙道:“小主子,沒找到。”

    “哦,沒找到啊——”溫梨笙看著上官嫻,勾起一抹挑釁的笑,“可能被人藏去二樓了吧,接著往上找。”

    十來人應一聲,立即散開飛速從兩邊的樓梯往二樓而去,撲上來的下人被他們兩三下就踢飛,根本無法阻擋,眨眼間所有人都消失在二樓,片刻后打砸的聲音又響起。

    二樓的東西比一樓的還要珍貴。

    王掌事氣急攻心,加之胸口劇痛,當場嘔一口血吐在地上,指著溫梨笙道:“你、你……”

    溫梨笙見他這般凄慘,卻是一點憐憫都沒有,前世沈嘉清跟她一同來這里的時候,王掌事正命人打一個失誤把東西放錯地方的小姑娘,當場打斷人的雙腿,讓人拖著半死不活的姑娘說要發賣到窯子離去。

    溫梨笙看不慣他如此輕賤人命,還是個十來歲的小姑娘,便當場與他爭執起來。

    王掌事便罵她不知是哪個犄角旮旯里鉆出來的蟲子,這才惹得溫梨笙與沈嘉清動手砸樓。

    溫梨笙笑瞇瞇對他道:“我覺得可能就在二樓,應該快找到了。”

    門一鎖,溫梨笙帶著人在樓中胡作非為,千玉門的打手皆被撂倒在地,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哀嚎,翡翠玉石碎片滿地都是,狼藉不堪。

    足足砸了有小半時辰,樓上的人下來復命,答案依舊是沒找到。

    溫梨笙打眼看一圈,金碧輝煌的玉樓已經被打砸一空,基本上沒有完好的東西了,這才覺得滿意,忽而從身后拿出那塊幾十文買的玉說道:“哇,原來沒丟啊,一直在我的椅子上放著,只不過是被裙子擋住了我沒看見。”

    王掌事已無力氣說話,被人扶著在一旁坐著,面對這場景心如死灰,見她突然拿出一塊極為粗糙的劣等玉出來,說是自己的傳家寶玉沒丟,當即雙目瞪得快要裂開似的,指著溫梨笙臉漲得通紅,半個字都說不出來,最后崩不出猛吐一口血,暈死過去。

    臺下坐著的人皆震驚不已,只覺得她的行為和思想完全不可理喻,但卻沒人敢在這時候說話。

    溫梨笙見他暈倒了,沒忍住笑起來,掂了掂手中半個搬磚大的劣質玉,起身要走,轉眼一看卻發現霍陽竟然暈倒在座椅上,閉著眼張著嘴,也不知道暈多久了。

    溫梨笙被嚇得臉色一變,湊過去晃他的肩膀:“霍陽,霍陽!”

    沈嘉清見狀也走過來,仔細一看后說:“他暈倒了。”

    “你說什么廢話,我又沒瞎!”溫梨笙又氣又擔心,“是不是方才有人暗算他,把他打暈的?我怎么一點動靜都沒聽見?”

    沈嘉清摸了一下他的后腦勺和脖子,搖頭說:“沒傷,不是打暈的。”

    溫梨笙納悶了,心說該不是給嚇暈了吧?

    她又晃了霍陽兩下,這才把人晃醒。霍陽一整看看見溫梨笙和沈嘉清兩人就在眼前,都盯著他看,當即就嚇了一跳,而后又見這周圍已經砸得面目全非,王掌事也滿嘴的血暈死在地上,登時又被嚇得神經有些恍惚,大哭起來,“完了完了,這下闖大禍了,溫梨笙你來找事為什么要帶上我!我還沒活夠呢嗚嗚嗚……”

    沈嘉清拍拍他的肩膀,嫌棄道:“冷靜點,一個大男子漢哭成這樣,丟不丟人?”

    霍陽卻跟完全聽不見一樣,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嘴上說著:“爹,爺爺,我來找你們了。”

    見他模樣瘋癲,溫梨笙也擔心道:“會不會是迷心散的毒性又發作了?他這段時間有好好喝藥嗎?”

    “喝了呀,走的時候醫師說他病情穩定了,隔兩日才喝一回,我每回都盯著呢。”沈嘉清也摸不著頭腦。

    見他神志不清,沈嘉清拂了溫梨笙一下:“你往邊上站站,我兩巴掌給他扇醒。”

    溫梨笙連忙攔住,“別打別打,你去把臺上那個架子上掛著的劍拿來。”

    那把劍是溫梨笙方才拍的東西里最后一個,這大堂里所有東西都砸了,唯獨臺上的那些沒動,那柄長劍還漂漂亮亮的掛在架子上。

    沈嘉清跳上去將劍拿過來,溫梨笙接過劍遞到霍陽面前,溫柔地拍拍他的手背:“霍陽,你別怕,不會有事的,我不是說帶你出來買劍嗎?這劍就是給你買的,你看看喜不喜歡,等拿了劍回家讓沈嘉清教你練霜華劍法。”

    劍送到霍陽眼皮子底下,他瞧見之后情緒果然慢慢穩定下來,不哭也不笑了,嘴里也不再念念有詞,視線緩緩凝聚,而后接過了那柄玄黑的劍看了看,神智清晰起來,抬眼看向溫梨笙。

    “清醒了嗎?”溫梨笙問道。

    霍陽點點頭,“我方才……”

    沈嘉清擼著袖子又要揍他,霍陽抱著劍,縮縮脖子往后躲了一下。

    溫梨笙從錢袋中拿出一張五十兩的銀票,放在椅子上說道:“五十兩買這把劍綽綽有余吧?”

    先兵后禮,溫梨笙也是講究人。

    挑完了事兒,幾人轉身打算離開,上官嫻卻喊道:“你們在此處大鬧一通卻還想就這樣走?!”

    溫梨笙偏頭看她,“上官小姐還有何指教?”

    上官嫻擰著怒眉,“等官府。”

    話音剛落,門外就傳來嚷嚷聲,關上的門被大力撞開,官府的衙役一擁而入,帶頭的是個年逾四十的男人,身高體壯滿臉兇相,看到這屋內的場景時也露出驚色。

    上官嫻當即上前,泣聲控訴,“大人,就是這群無賴帶人將千玉門數千寶貝盡數砸毀,還打傷樓中下人,如今卻要逃走,大人一定要將他們抓起來還千玉門一個公道!”

    那衙役頭子見美人眸中帶淚,指著溫梨笙等人怒道:“把這群無法無天之徒抓起來,帶回官府!”

    溫梨笙不耐煩地嘖了一聲,心道方才就應該早點走,都怪霍陽發瘋拖了一會兒時間。

    衙門的人將他們圍起來,卻因著她身邊站著一群高大的隨從而不敢輕易上前緝拿,溫梨笙見狀也知道自己是走不了,于是道:“得,我們自個去衙門。”

    一群人就這樣被帶去了官府,消息往上報時,京兆尹一聽聞是有人砸了上官家吃飯的鋪子,當即覺得此事重大,擱下了手中的事匆匆趕來,就見一眾衙役中站著個嬌俏的姑娘,正是砸了上官家鋪子的罪魁禍首。

    衙役正押著他們往大牢里去,京兆尹急忙出聲攔下:“把人帶到這邊來。”

    他口中的這邊,是官府后院一般用來接待貴客的地方,這姑娘神色如常,即便是闖了那么大的禍也不見半分怯色,不是背景強硬就是不知天高地厚。

    但不論是哪個,在事情沒搞清楚之前,是不能隨便把人關到牢中去的。

    溫梨笙就被請去了接待客房,剛坐下,京兆尹就上前來問:“姑娘家住何方,父親又是何人?如今你押在衙門里,只能叫你家中人來領回去,否則就要關在牢中候審。”

    溫梨笙看了一眼面前這人,約莫四十多歲的年紀,身著藏青色官袍,面色溫和,倒是一點不像審訊罪人。

    她便開口:“家父溫浦長,如今正住在謝府,大人派人去喊吧。”

    “溫浦長?”京兆尹露出驚訝之色,將她又打量幾眼,“你可是從沂關郡來的?”

    溫梨笙一聽,尋思著還碰上她爹的熟人了?當下點點頭說:“正是。”

    面前這人露出個慈愛的笑容,摸了摸她的頭,說道:“小丫頭居然長那么大了,當初舟之從奚京走的時候,你還矮矮小小的,抓著我的手不放呢。”

    溫梨笙一點眼熟面前這人,奇怪道:“大人認識我?”

    他便笑說:“那當然,你四歲的時候,我還抱著你去參加晏蘇的生辰宴,當時你掉在河里游了幾圈,病了好些日子,你爹要跟我拼命呢!”

    溫梨笙一下明白,面前這人正是她爹當年的同僚,謝瀟南的大伯,謝庚。

    前世謝瀟南在北境銷聲匿跡的那段時間,謝庚察覺了梁帝的計劃,知曉弟弟一家被皇帝所害,策反了慎王想要篡位,但最后卻失敗了,給了皇帝一個由頭降罪謝家。

    后來溫梨笙曾被謝瀟南帶著祭奠謝家親朋,上香的時候謝庚的牌位就擺在謝岑的靈位旁邊。

    沒曾想今世竟能看見謝庚。

    她驚喜地站起來,笑著拘禮:“原來是謝伯,我經常聽我爹提起您呢!”

    謝庚哈哈一笑,即可命人送上茶水來,坐下來道:“早前聽聞你爹進城的時候我就與他見過面,只是未曾見到你,本打算等晏蘇生辰再去謝府好好瞧瞧的,卻沒想到會在這里碰見你了。”

    說來他驚奇道:“你怎么將上官家的商鋪給砸了?”

    溫梨笙也不好說自己就是沒事找事,于是道:“是世子爺授意的,我只是聽令行事而已。”

    謝庚疑惑不解,嘀咕道:“晏蘇想做什么?”

    溫梨笙:“我也不知曉呢。”

    謝庚又瞧了瞧沈嘉清和霍陽,沒有再多問,只叫他們在客房中等著,稍后就會有謝府的人來。

    既然已經知道是自己人,謝庚肯定不會將溫梨笙留在這里,只等著謝府隨便來個人將他們領走就是,余下的事自有謝岑他們處理。

    但讓人沒想到的是,上官家的人倒先來了。

    來的是上官嫻的嫡親哥哥,上官霄。

    聽聞那伙將千玉門砸得稀巴爛的人在客房中,他當即帶著人怒氣沖沖的趕到官府后院,叫喊著把人交出來。

    謝庚聽見動靜,立即變了臉色往外走,就見上官霄帶著一伙人氣勢洶洶而來,似要硬闖。

    “上官霄,此乃衙門重地,豈是你能大呼小叫之處?”謝庚威嚴道。

    上官霄面上掛著冷笑,顯然是怒到極致,半點官場上的禮節都沒有了,“謝大人,我知道那幾個無賴小賊在你這客房之中,他們砸了我上官家的頭等商鋪,若是謝大人把人交出來一切好說。”

    謝庚道:“若是本官不交呢?”

    上官霄:“那便別怪我對謝大人失禮。”

    溫梨笙扒在窗戶處偷偷看,沈嘉清也湊過來分了一處地方,兩人腦袋對著腦袋往外瞧,霍陽呆坐在后邊,屋中十分安靜。

    上官霄頭上的嫡姐是后宮寵冠六宮的貴妃,上官家如今正是得寵之時,也因著這一層關系,上官霄的官職一再被提拔,逐漸有點與周家平起平坐的意思,若此事真鬧到皇上面前,貴妃吹吹枕頭風,到時候皇上偏袒誰還不一定。

    不過眼下最要緊的還是趕緊讓謝家把人領回去,若是落在上官家的手中,不死也是半殘,屆時再追究起來,到底是先動手砸店的人理虧。

    謝庚站著不動,一擺手周邊的衙役立馬涌上來,將身后的客房擋住,他說道:“人不可能給你,若有什么事就叫你老子去找謝岑,你在本官面前叫還不夠資格。”

    上官霄帶來的人也很多,硬是打起來的話倒未必輸,他目光陰狠地盯著衙役身后的客房,磨了磨牙,“動手!”

    隨著他的一聲令下,所有人抽出了刀,衙役見狀也忙亮出武器,就在兩方人即將交鋒之時,忽而有一人跨進后院,哼笑一聲:“人不少啊,回回來著衙門都能撞上熱鬧事。”

    眾人停下動作轉頭看去,就見謝岑一身絳紫衣袍緩步走來,身后跟著雪白長衫的謝瀟南,身旁是素青長袍的溫浦長,三人身后則跟著喬陵席路等幾個零散謝家打手。

    謝庚沒想到是自個的侯爺弟弟親自帶著人來了,當即面色一喜,連忙上前而去拘禮:“拜見侯爺。”

    而后謝庚小聲道:“溫家那丫頭在客房呢。”

    謝岑笑著應了一聲,目光滑過上官霄,溫和的眼眸中浮現冷意,笑容也變得凌冽,“平日里瞧著上官大人也像是知禮之人,卻沒想到教出的兒子這般沒規矩。”

    上官霄渾身一震,方才囂張的氣焰一下就被撲滅,這才反應過來,匆忙撩袍跪在地上拜禮道:“下官上官霄,拜見侯爺。”

    他身后的人也跟著跪下來,院中當即顯得寬敞不少。

    謝岑不應聲,只問道:“你帶那么多人來衙門挑事,可曾想過后果?”

    上官霄咬著牙道:“下官不敢,只是方才得知有人砸了下官家中商鋪,這才帶人尋來。”

    剛說完,溫梨笙就一把推開了門,歡歡喜喜的跑出來,“爹——”

    “誰是你爹!”溫浦長當即怒喊一聲,隨后意識到周圍人多,在這里訓她不合適,于是緩了緩神色,說道:“這里人多,你瞧清楚,別認錯爹了。”

    溫梨笙笑嘻嘻地跑到面前來,“怎么會認錯呢,這里這么多人,只有你最矮啦。”

    溫浦長嘴角一抽,想擰著她的耳朵旋轉兩圈。

    但溫梨笙走到謝瀟南,對上他的一雙笑眼時,前進的腳步就停下了,站在他身邊。

    謝瀟南瞧見她頭上的花簪流蘇有幾絲掛在發上,想伸手順下來,但礙于在場人太多不好過于親昵,于是低聲問:“聽說你帶人砸了別人家的鋪子?”

    溫梨笙否認:“不是我干的。”

    上官霄在這時候跳出來,指著她道:“就是她所為,我胞妹親眼所見!”

    溫梨笙就說:“好吧就是我干的,我在那玉石樓中丟了個重要的東西,所以想讓人找找,可能是我手下的人動作太粗魯了些,所以沒注意就砸了些東西。”

    “砸了些東西?”上官霄的聲音都驚得變尖利,“你把千玉門里的所有東西都砸了!”

    溫梨笙像是被他的怒聲嚇到了,往謝瀟南身后躲了躲,“我也是為了找我的傳家之寶。”

    溫浦長驚疑,“什么東西?”

    溫梨笙朝沈嘉清使了個眼色,他便會意將手中拿著的那幾十文買來的粗制玉揚起,真跟介紹什么罕見的寶貝似的大聲說道:“溫家傳家之寶——溫氏璧。”

    溫浦長:“?”

    第98章

    沈嘉清手上的那塊玉, 但凡是長了眼睛的,都能看出是塊品質極為低劣的東西。

    所以他的話出口之后,周圍人不約而同的沉默了。

    還是謝岑打破沉默, 對溫浦長問道:“溫大人,這溫氏璧是何玉種?我怎么沒見過呢?”

    溫浦長擦了擦額角的汗,“下官也沒見過。”

    溫梨笙眼睛一瞪, 走上前扯了扯他的袖子,小聲說:“爹,你怎么沒見過呢?這可是咱們家的傳家寶啊!”

    溫浦長十分不想搭理她,把袖子抽出來之后對謝岑道:“侯爺, 下官這女兒小的時候摔過腦袋, 后腦勺腫了好幾日,直到現在還有些后遺癥, 所以有時候會胡言亂語,侯爺莫怪。”

    謝岑笑瞇瞇的指了指沈嘉清, “那他呢?”

    溫浦長看他一眼,沒好氣道:“他也摔過,腦殼摔裂了, 腦子掉出來, 所以現在腦子是空的。”

    謝岑聽后笑個不停, 沈嘉清抱著那塊破玉往旁邊站了站, 摸了摸自個的腦袋。

    霍陽就更不用說了, 恨不得變成一只烏龜,一直把腦袋縮在殼里。

    “上官霄。”謝瀟南往前走了兩步, 對尚跪在地上的人說:“你也聽到了, 這一切都是個誤會, 她只是為了找東西, 并非是成心要砸店。”

    上官霄只覺得心口一悶,差點吐一口老血,“那世子要不要去千玉門看一眼?”

    謝瀟南壓著唇角,露出一抹嘲意,“我父親過些日子就要出征前往北境,我整日要做的事很多,沒那些閑工夫。”

    上官霄道:“聽世子這意思,是想將這些事輕松揭過?千玉門里數不盡的寶貝全被砸為破爛,世子若是想脫干系也簡單,只需將那丫頭交出來就是。”

    “不可能。”謝瀟南道。

    “那這筆賬就只能記在謝家的頭上了。”上官霄鐵青著臉,他作為上官家的嫡子,很少有人能夠讓他吃癟,但是每每碰上謝瀟南時,他總被壓一頭。

    就像現在,謝瀟南站著,他只能跪著。

    偏偏又因為謝岑在場,他不能有半點不敬。

    謝瀟南垂眸瞥他一眼,“那你便上報給皇上,讓皇上為你們上官家主持公道吧。”

    謝岑笑道:“如此一想,若是皇上怪罪下來,那我便不能前往北境了,不過我會向皇上積極舉薦上官家的,我瞧著你這年紀正正好,眼下上官家只靠著貴妃恩寵扶持也不是長久之計,你若是立下軍功,那上官家在奚京的地位也可更上一層。”

    上官霄一下子給嚇得面色盡失,對于他們這種只有三腳貓功夫的人來說,前往邊境打仗無異于送死,好好的錦衣玉食銷魂窟不享受,跑去北境耍刀劍,那是腦子有病的人才會做出的事。

    但此番上官家損失是巨大的,謝家不認賬,只能上報給皇上。

    謝岑又說:“代我向你爹問候一聲。”

    上官霄道:“多謝侯爺掛心,我爹在得知今日之事后已經氣暈,現在還在床榻上躺著。”

    謝岑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我說呢,我本以為他會親自來,原來是因為氣暈了來不了。”

    上官霄沒再接話。

    謝岑就領著一眾人轉身離開官府后院,到走之前都沒讓上官霄起身,等他走后下人急忙上前來攙扶,上官霄的雙膝已經跪得疼痛麻木。

    出了后院之后,溫浦長就指著溫梨笙道:“小混球,你給我過來。”

    溫梨笙撅了撅嘴,半藏在謝瀟南身后,說道:“爹,這事是世子指使我做的。”

    溫浦長聽后嚇得先看了謝岑一眼,而后怒道:“你胡說八道什么?”

    溫梨笙拽了拽謝瀟南的袖子。

    謝瀟南就低頭看她,笑著問:“是我指使的嗎?”

    她點點頭,“不是你說惹了麻煩也無礙的嗎?”

    謝瀟南就笑了一下,對溫浦長道:“溫大人,此事的確是我指使,你若是生氣便沖著我來吧。”

    溫浦長臉色一變,頓時又氣又喜,氣的是這小混球竟然拿世子當擋箭牌,喜的是世子一臉的縱容,顯然兩人的關系越來越好了,于是他道:“我哪敢啊,我不過是想仔細問問笙兒當時的情況而已。”

    沈嘉清就舉起拿著玉的手道:“我知道我知道,郡守大人問我吧!”

    溫浦長氣道:“我問你還不如問路邊的一條狗。”

    沈嘉清不樂意了,“狗又不會說話,如何回答你的問題?”

    溫浦長就說:“狗是不會說話,但也不會像你那樣張嘴胡說,我若聽你一通廢話,還浪費時間。”

    沈嘉清頗是可惜道:“那郡守大人可就與當時現場的真實情況失之交臂了。”

    這時候,謝岑笑著搭上沈嘉清的肩膀,說道:“我想知道,你可以說給我嗎?”

    當然可以,給誰說不是說?不過是換個人吹牛罷了。

    沈嘉清立即就對謝岑將當時的情況添油加醋一番說出,說道溫梨笙又讓人搜了二樓時,他訝然地挑起眉,“還把二樓的東西砸光了?”

    “全部,所有,從上到下統統砸得一干二凈。”沈嘉清道。

    謝岑笑了笑,“如此也好,這些東西多是來路不干凈的臟貨,只不過這一砸,也夠上官家哭上幾日了。”

    將幾人送到官府后門時,謝家馬車就在外候著,謝岑對溫浦長說道:“溫大人先帶著幾個孩子回去,我和晏蘇將剩下的事處理一下。”

    溫浦長連連點頭,尋思著回去先好好收拾一下溫梨笙。

    卻又聽謝岑道:“莫要苛責孩子們,這件事其實是我授意的,眼下奚京是越亂對咱們越有利,從上官家下手是最好的。”

    溫梨笙像是得到了謝岑的夸贊,瞇著眼睛笑起來,像一只饜足的貓。

    雖說大鬧上官家的店鋪是她自己的主意,但是讓她出來惹禍確實是謝瀟南支持的,昨日他讓她多出門轉轉,話外之意就是讓她出去惹點事。

    不過他們可能低估了溫梨笙的惹事能力。

    溫浦長聽了這話,當下就說:“自然自然,下官也不是那種總是責怪孩子的人。”

    說了兩句話,謝岑擺手,讓他們都上馬車回府去。

    臨走時溫梨笙朝謝瀟南看了一眼,不期然對上他清泉一般的澄澈眼眸,沖他笑了笑而后上車離去。

    馬車逐漸走遠,謝家父子倆站在原地目送了片刻,謝岑突然開口,“這丫頭闖的禍還沒完。”

    謝瀟南也點頭,盯著遠去的馬車沒有說話。

    謝岑笑了一下,說道:“回去后把府上的侍衛提點一下,若是這丫頭想晚上出門就別攔著,看看她還想做什么。”

    謝瀟南頷首,父子倆在后門出站了一會兒,而后分頭離去。

    回去的路上,沈嘉清還抱著那塊破玉,溫浦長看見就氣不打一處來,“還不把這東西扔了!”

    溫梨笙忙伸手搶過來,“怎么能扔呢,也是我花錢買來的!”

    “你還真當個寶貝了?”溫浦長驚異道。

    “還有用處。”溫梨笙說著,就把玉藏在身后。

    溫浦長看了看她,而后嘆一口氣,心說他一介讀書人,能養出這個性子的女兒也算是一樁奇聞,不過謝岑都開口了,他自然也沒有理由再責怪溫梨笙,只道:“這段時日奚京怕是不太平,你莫要在外面亂跑。”

    溫梨笙乖乖應了一聲。

    回到謝府之后魚桂早就等在屋中,給她張羅了晚飯吃。

    魚桂尚在養傷中,所以溫梨笙出去基本不帶她,讓她在屋中守著。

    沐浴過后,溫梨笙坐在窗邊,敞著的窗口吹進來一陣陣清涼的風,她點著燭臺在燈下捧著那塊玉雕刻起來,因為手生,不懂什么技巧,就憑著自己腦中的想法亂刻。

    一直忙活到深夜,溫梨笙打了個哈欠揉揉眼睛,把東西放在一邊,問魚桂,“什么時辰了?”

    魚桂答:“亥時,小姐該休息了。”

    溫梨笙卻站起身伸了個懶腰,關上窗子換上衣裙,魚桂見狀詫異道:“小姐要出去?”

    溫梨笙嗯了一聲,“有個事要出去,很快回來。”

    “這夜間恐怕不安全吧?”魚桂擔憂。

    “無事,我跟沈嘉清一起。”她換好衣裳,將火折子裝在錢袋里系在腰扣上,然后出了門。

    沈嘉清已經守在樹下,手里拿著一柄彎弓,背上背著箭婁,沖她招手。

    “準備妥帖了嗎?”溫梨笙踮著腳朝他背后的箭婁看。

    “自然都準備好了。”沈嘉清應了一聲。

    兩人就神神秘秘地往外走,時不時四處張望一下,生怕撞上溫浦長。

    不過一路走到前院都沒能遇見有誰攔路,站崗的侍衛也跟看不見他倆似的,沒有任何阻攔的,兩人從偏門出了謝府,騎著馬趕往千玉門處。

    千玉門位于奚京靠南街的位置,那條街平日里人流量很大,以千玉門打頭幾座鋪子連在一起占了有半條街的位置。

    街頭不遠處就是一片樹林,樹又高又壯,葉子很大,才三月份就長得老長,人若是站在樹枝上隱在夜色中,來往的人即便是站在樹下也發現不了。

    溫梨笙和沈嘉清就爬上了這樹,距離千玉門隔了百來步,爬上去之后站在粗壯的樹干上撥開闊樹葉,就能看到千玉門。

    樹下站著幾個隨從,散開在前后,負責盯梢。

    實際上這個時辰,街頭基本沒人了,尤其是面前這條街,隔好久不見有人經過,只剩著幾盞燈掛著,混著月色。

    沈嘉清站穩之后拉弓搭箭,溫梨笙拿出火折子吹燃,又問了一遍:“確定千玉門的人已經全部都走了?”

    “你問第四遍了。”他擺好架勢,說:“人都走盡了,那幾座鋪子夜間從來不留人,門鎖都已經掛上,不可能有人在其中。”

    溫梨笙拿著火折子將箭頭點著,箭頭上裹著一些特殊的布料和火油,只用火燒一下,立馬就躥起了火苗,鋒利的箭頭慢慢燒成紅色。

    沈嘉清瞄準了一下,對這千玉門射去。

    他雖然箭術不行,但是力氣不小,射出的箭飛快地沖向千玉門,在夜空中劃過一道弧度,只聽一聲悶響,箭頭斜斜地扎在千玉門的墻壁上。

    上官家這些商鋪的結構特殊,其中建筑全部都是木質結構,上面又被溫梨笙派人提前澆上了火油,帶著火的箭扎進去之后,火勢瞬間就燒起來,沿著墻壁往上下兩端蔓延。

    “再來再來。”溫梨笙催促道。

    緊接著又射出三支箭,千玉門那面墻就完全燒起來,劇烈的火勢向樓中爬去。

    由于這一整條街都是商鋪,很少有人會在鋪中留宿,是以火勢燒起來的時候,第一時間并沒有人發現。

    火焰照亮了四周,溫梨笙露出滿意的笑容,狡黠的黑眸映著幽幽火光,兩人在樹干上坐下來,靜靜地看著千玉門著火,似乎都在等待什么。

    坐在樹上等了許久,忽而“嘣”地一聲,爆炸聲驟然響起,打破了夜的寧靜,繼而兩聲轟然跟著,爆炸聲接二連三,不消片刻這三層樓的千玉門就炸得支離破碎,一股熱浪從空氣中推開,迎面撲向樹上的兩人。

    “計劃完美成功!”溫梨笙拍手笑道。

    這才是她的真正目的。

    白日里砸樓不過是個幌子,讓那十數個隨從上二樓,就是為了讓他們在二樓各處藏下火藥,潑上火油,溫梨笙是打一開始,就要炸了這棟樓。

    沈嘉清用手擋了一下空氣中翻滾的熱氣,問道:“為什么非要炸這棟樓呢?”

    溫梨笙歪了歪頭,說道:“奚京城里的所有房屋都是用石頭所做,唯有這幾座連在一起的商鋪是用木頭,你不覺得奇怪嗎?”

    沈嘉清愣了一下,“我倒是沒注意……那你覺得是因為什么?”

    “我猜啊,這樓下面肯定被挖空了,建了地下房屋,藏著上官家里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呢。”溫梨笙說:“我炸了這千玉門,把地上炸出大洞來,那些見不得人的東西不就能被人發現了嗎?我這是在做好事啊!”

    沈嘉清恍然大悟,“原來如此,還是你聰明!”

    溫梨笙嘿嘿笑起來。

    其實她壓根沒有那么聰明,知道這些也是因為這都是前世謝瀟南告訴她的。

    當初從千玉門路過,謝瀟南突然指著那幾座樓說道:“這些樓藏著古怪。”

    溫梨笙好奇,追問之下就得來了他的那一番木頭所制的房屋理論,懷疑下面藏著東西。

    幾日后謝瀟南就對這幾座鋪子動手,往下一挖果然查出了不一般的東西。

    下面被挖空之后建了一個很大的地下房屋,里面存放著從各地活人棺中采摘出來的黑粉菌,每個箱子上都詳細記錄了來自什么地方,封棺多久取得以及要制作成藥的日期。

    這里就是一個存放黑粉菌的場地,專門收錄從各地活人棺中采集的黑粉菌。

    謝瀟南發現的時候,因著打算對上官家動手,所以這些東西倒顯得用處不大了。

    不過眼下這些東西被炸出來,一經查證,那事情可就大了,就連皇帝都保不住上官家,等于是逼皇帝自斷一臂。

    頻頻爆炸聲響起,千玉門燃起烈火,地上被炸出了洞開始往下坍塌,連帶著旁邊的樓也燒起來,照亮了夜色,形成絢麗的色彩。

    伴著奚京子時的鐘聲響起,溫梨笙笑著呢喃道:“這是給你的生辰禮物,謝瀟南。”

    沈嘉清在旁邊發出一聲又一聲的驚嘆,“火勢越來越兇猛了。”

    不過很快衙門的人就聞聲趕來,開始實施救火行動,街頭嘈雜紛亂,熱鬧至極。

    “走吧,回去嘍。”溫梨笙從樹上下去,在雜亂之中回到了謝府。

    謝庚是衙門的頭子,這件事必定是由他負責,他只要得到了千玉門地下有塌陷的消息,肯定會在第一時間趕去現場,將現場控制住,上官家是根本沒有機會將那些東西銷毀掩埋的。

    就等著明日的好消息了。

    她滿面笑容的回到自己庭院,剛進門就見院中掛著一盞燈,謝瀟南站在燈下對著院中的樹看,也不知道在這里站了多久。

    溫梨笙走進去,“世子怎么來這里了?”

    謝瀟南約莫等了有一會兒了,偏頭朝她看來,“去何處了?”

    魚桂見她進來,便識趣地離開庭院,走之前帶上了門。

    溫梨笙走到他面前,伸手去摸他的手掌,然后交握在一起,謝瀟南的手掌還是一如既往的溫暖,掌心干燥指腹柔軟,比溫梨笙的手大許多。

    “我出去看了個熱鬧。”溫梨笙往他懷里湊。

    謝瀟南一低頭,就看見她側頸處有一處紅腫,像是被蟲子叮咬一樣,用手指頭摸了摸,“被咬了一口。”

    本來沒什么感覺,但他一摸溫梨笙當下感覺有些癢,縮了縮脖子,“那我等下用藥膏抹一抹。”

    還沒等她說完,謝瀟南就拿出一個小瓷瓶,從中挑了一點藥膏讓她側過頭,輕緩地抹在她脖子上,聲音在頭頂響起,“奚京從三月往后蚊蟲就開始多了,日后你就將這藥膏常備在身上,被咬的話就抹一點。”

    溫梨笙脖子被揉了兩下,就跟沒骨頭似的要往他身上靠,忙活了一整天,這會兒也困了。

    謝瀟南將她攬住,溫聲說:“白日里鬧騰得厲害,累壞了吧?”

    她點點頭,然后突然又從他懷里掙出來,跑去打開窗子,把桌子上的那塊被她雕刻了很久的玉拿出來,送到謝瀟南面前,“這是給你的生辰禮。”

    謝瀟南接過來一看,正是那塊被稱為溫家的傳家之寶,實際上劣質到只值十幾文錢的東西。

    上面被溫梨笙雕刻得面目全非,大致看出來只一個長方體,正面隱約刻著歪七豎八的字體:謝瀟南。

    謝瀟南頗為感動,忍不住道:“這塊看起來連路邊石頭都不如,扔在地上連乞丐都不會撿,倒手賣連幾文錢都賣不出去的玉,真是我這十幾年來收到的最好的生辰禮。”

    第99章

    溫梨笙將手覆上去, 真心實意道:“都是我的一片心意。”

    她也不想送這么廉價的東西,但謝瀟南什么都不缺,她能給的也極其有限, 那些女兒家親手繡的錦帕香囊什么的,她不會。

    也只有這種劣質的玉沒那么堅硬可以隨意在上面雕刻,就這簡簡單單的三個字她刻了很久。

    謝瀟南將玉收下, 說道:“你若是想送我生辰禮,何須如此大費周章。”

    溫梨笙疑惑地抬眼,對上謝瀟南的目光,他眼中含著笑, 一動不動地看著她。

    很快她就明白了, 攀著謝瀟南的肩膀踮起腳尖,朝他低下的頭湊過去, 嘴巴撅起來,親吻上他的唇。

    謝瀟南眼中的笑意一下子擴散, 反手將她擁在懷中,加深這個吻。

    自從回了奚京后,他每日都有要忙的事, 有時候甚至一兩日都見不到面, 很難有這樣獨處的時間。

    月光灑下來, 給兩人披上一層皎潔紗衣, 在這靜謐之中親昵許久才分開。

    謝瀟南撥弄了一下擋在她眼睛旁邊的發絲, 問道:“喜歡奚京嗎?”

    溫梨笙微微點頭,說道:“喜歡, 但是這里沒有沂關郡的天藍, 也沒有沂關郡的水清, 相比之下, 我更喜歡北境。”

    他揉了一下溫梨笙的腦袋。

    溫梨笙想起前世謝瀟南曾站在皇宮中那個極高的塔樓上,皇宮千百樓臺盡收眼底,他朝著北境的方向眺望,喧囂的風掀起他的龍袍,那象征著至高無上權利和身份的華貴龍袍,就好像套在他身上的沉重枷鎖。

    他從不曾說過討厭皇宮之類的話,但溫梨笙從他每回眺望北境的目光中能看出他惦念著天高地遠的廣袤北境,那是他心心念念,卻求而不得的自由。

    溫梨笙以前不能理解,現在卻能想明白。

    謝瀟南也會累。

    三月的風帶著花香吹過,溫暖拂面,溫梨笙與他牽著手說了一會兒話,直到夜深了他才離去。

    忙活了一整日,溫梨笙也困倦得不行,匆匆洗漱后上床睡覺。

    這一覺睡得極香,等醒來的時候已是太陽高懸,魚桂在門外候著。

    溫梨笙起床洗漱吃了早飯,出庭院在侯府中轉了一圈,才發現她爹,侯爺和謝瀟南都不在,府中人并不知道他們去做什么,但隱約聽到上官家出事的消息。

    溫梨笙聽后就站在邊上笑,昨夜炸的千玉門,今日就出消息了,上官家在這場博弈中已經輸了。

    這事情非同小可,幾乎牽連到整個上官家的存亡,溫梨笙就不再出門,老老實實的待在謝府中,以免有人盯上她。

    剩下的時間就安心等著好消息就夠了。

    溫梨笙為了消遣時間,上午跑去沈嘉清那里看他教霍陽練劍。

    霍陽得了新劍之后,心情明顯高漲很多,不再像之前那樣沉默寡言,就連有時候被沈嘉清兇的時候,也會像以前那樣撅著嘴跟他嗆聲。

    下午的時候溫梨笙就去藏書閣里,從里面翻閱些以前從來沒有看到的書,還能在其中找到一些謝瀟南小時候寫的東西,雖然字體稚嫩,但隱約能看出幾分現在字體的影子。

    接近日暮之時,謝府辦起了宴席,逐漸有人帶著賀禮而來,謝府喧鬧起來。

    宴席并不是慶賀謝瀟南生辰的,而是因為謝岑接了要出征的圣旨,所以在臨行前辦一場道別宴,同時也是告訴全城的人,他要帶兵前往北境討伐諾樓。

    但是由于上官家的事突然爆出,現在奚京呈風雨欲來之事,謝岑與謝瀟南忙到很晚才從皇宮里出來。

    謝府的主子就謝瀟南一家三口,所以下人也不多,一辦宴席后院的下人幾乎全去前院忙了,顯得周圍安靜又冷清。

    溫梨笙因著前院人多,就老老實實在后院的海棠花樹下坐著,時不時有花瓣飄下來落在她面前,被她伸手接住放在自己的衣裙上,不一會兒裙子上滿是花瓣。

    正當她玩得開心時,忽而一道充滿怨恨的聲音傳來:“溫梨笙!”

    她轉過頭,就見上官嫻正往這邊走來,她的臉依舊美麗,衣著和裝飾都很素雅,面上卻沒有之前那么精致的妝容了,雙眼有些紅腫。

    她狠狠地瞪著溫梨笙,面上因為怨毒的表情顯得有些扭曲。

    溫梨笙覺得有點好笑,“你找來這里干什么?”

    魚桂見她來勢洶洶,上前兩步擋在她面前,以防上官嫻的靠近。

    上官嫻走到近處停下,憤恨道:“溫梨笙,我上官家與你無冤無仇,你為何要做出這樣的事?”

    溫梨笙見她似乎是來理論的,于是站起身來,衣裙上的花瓣灑落一地,她反問道:“我做什么事了?”

    “你還在裝什么?千玉門是不是你派人炸的?”上官嫻指著她大聲喊道。

    溫梨笙勾著唇角笑,“不是呢,你找錯人了。”

    上官嫻沒想到她居然會否認,一下子激動起來:“上官家在奚京多年,無人敢在千玉門中胡鬧,你昨日白天砸的樓,晚上就炸了,不是你還能有誰?”

    溫梨笙聳聳肩,“你親眼看到我炸了嗎?”

    上官嫻當然沒有,但這千玉門肯定是溫梨笙炸得,只是事發突然,昨夜上官家得到消息匆忙趕去的時候,謝庚已經帶人將現場全部攔截,不允許任何人的靠近。

    他們也沒有證據證明是溫梨笙所炸,只要她矢口否認,這事就賴不到她頭上。

    溫梨笙的笑容在她眼中變得充滿邪惡,可恨無比,上官嫻的情緒沒繃住,恨聲道:“你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姑娘,竟也能做這些泯滅良心的事,不怕遭報應嗎?”

    “報應?”溫梨笙笑容漸冷,“原來你也相信因果報應,那你可知上官家現在遭遇的事,就是你們該得的報應?”

    上官嫻頓了一下,還沒接話,就聽她又說。

    “別在我面前裝什么好人,上官家害了多少人你們心知肚明,那些藏在千玉門樓下的黑粉菌是多少鮮活的生命,怎么你們上官家的命是命,別人的命就不是命?”溫梨笙放緩語氣,好像真的十分無情似的,“上官家,就活該如此。”

    上官嫻哪里聽得進去這些道理,只想著此事一旦暴露,皇上為了脫干凈定然將所有罪證都釘在上官家身上,犯下如此大事上官家能活命的又有幾個?

    她這個上官嫡女,最好的結果也怕是要貶為賤民,流放邊疆,不得再入奚京。

    這一切都是拜面前這個人所賜。

    “你怎么會知道千玉門樓下藏的有東西?”上官嫻不可置信問。

    溫梨笙神神秘秘道,“這是天上神仙給我的指引,讓我特地來制裁作惡多端的上官家,于是我便從沂關郡來到奚京。”

    上官嫻面上浮現驚嚇,心中害怕起來。

    隨后她便意識到這是溫梨笙信口胡說的,千玉門下的秘密,只有可能是謝家發現,然后授意溫梨笙去炸樓,這才將所有事翻出來。

    上官嫻平日里錦衣玉食的嬌養著,哪里曾面對過這種情況,想到父親半死不活重病在榻,兄長焦頭爛額整夜沒有歸家,家中哭嚎之聲一片,儼然是天要塌下來的樣子,她心中恨意越發濃郁,看著溫梨笙只覺得滔天怒火涌上心頭。

    忽而她抽出藏在身上的短刀,猛地朝溫梨笙撲過來,滿心只想將刀刃刺進她的脖子里,然而剛往前跑了兩步,就被魚桂踹中肚子,一腳踢翻在地。

    上官嫻素來嬌生慣養,平日里磕著碰著都是大事,哪受過這種重擊,當下只覺得肚子被千斤重的秤砣猛地砸了一下,痛得慘叫出聲,翻到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

    溫梨笙走過去,一腳踩住摔落的短刀,蹲下來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笑了笑,“人生來就分三六九等,有的人就算爬得再高,也是下等人。”

    上官嫻疼痛萬分,想不明白她突然說這話是什么意思,猙獰的臉上露出驚疑,“……什么?”

    溫梨笙道:“這話可是你親口說的。”

    前世上官嫻站在宮殿外的臺階上,喊住了她,對她說了這句話。

    當時的溫梨笙頗為惱怒,轉頭就向謝瀟南告狀了,然后上官嫻就被趕出了皇宮,丟盡面子一連數日不肯出門。

    但溫梨笙卻始終耿耿于懷。

    因為上官嫻的這句話,說的不僅僅是她。

    還有那個寒門出生,憑借著自身的努力一步一步往上爬,一個吃不飽穿不暖的孤兒站到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高臺,變成人人遇見都要躬身行禮的丞相,溫浦長。

    溫梨笙對這句話懷恨在心,時至今日,仍舊能夠完整地重復上官嫻當年的話。

    溫梨笙道:“上官小姐,你若有那個好命活下來,就好好去體會一下賤民在邊境的生活吧,一定比你現在生活要有趣得多。”

    說完她就起身,一腳將那柄短刀踢飛出去,輕蔑地看一眼這個嬌嫩的大小姐,轉身離開。

    幼時總是聽身邊的人提起上官家的姑娘如何如何,是多少男兒求而不得的念想,如今一看也不過如此,不過就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罷了。

    溫梨笙心想,我現在用成語用得越來越順暢了呢。

    前方的宴席仍舊熱熱鬧鬧,上官嫻被魚桂踢了一腳之后在地上爬了半天,最后還是魚桂去喊來侍衛將她架走。

    晚間宴席散去之后,謝瀟南拿著一碗長壽面來找溫梨笙,與她分食了碗中的那個雞蛋,捏著她的臉夸贊了好幾句。

    沒人能想到溫梨笙這樣胡鬧一通,竟然弄巧成拙,將上官家最大的秘密給炸了出來。

    此事一出,牽動多方勢力,謝岑和謝庚暗中做推手,朝臣的壓力瞬間施給皇帝,上官家不可能保得住。

    這對謝家來說無異于是一個頂好的事,此事不僅僅是上官家,只要一查就能查出其他被牽連之族,皆為皇帝的爪牙,但凡皇帝猶豫片刻,被拔掉的可能就不止是上官之族,所以這件事會在很短的時間里定罪。

    謝瀟南抱著她親昵了一會兒,告訴她往后的幾日可能會特別忙。

    溫梨笙心里也清楚,笑嘻嘻地與他說了會兒話,才讓他回到自己的庭院。

    千玉門被炸,樓下翻出了地下屋的消息一下子傳遍整個奚京,眼下雖然上官家的消息還沒有傳出來,但眾人都看得出上官家氣數已盡,好日子已經走到頭了。

    一時墻倒眾人推,連著幾日大臣們上奏挑出上官家這些年來做的一些臟事,皇上為此事急得焦頭爛額。

    那些從各地運來的黑粉菌已經全數被衙門繳獲,根據各地報上來的消息,很輕易就與活人棺聯系到一處去。

    兩日之后,皇帝就下令將上官家主革去官職押牢候審,所有上官家的人通通入獄,只等著定罪的圣旨下來。

    謝家自然不可能讓上官家被定罪那么快,于是第二天清晨,一顆掛在皇宮大門上的人頭打破了晨起的寧靜,在城中掀起軒然大波。

    那是從四品武將,董廉的人頭。

    第100章

    董廉雖是從四品的武將, 但卻是皇帝手下的得力干將,當初他被安排在謝岑手下,隨著謝岑出征北境, 在北境成功害死了謝岑,而后又在皇帝的授意下帶著援兵在城中尋歡作樂,將在北境一帶負隅頑抗的謝瀟南等人置之死地。

    謝瀟南上輩子最恨的人, 大概就是董廉了。

    可恨的是董廉回到奚京之后,因為任務完成得出色,還得到了提拔,等謝瀟南造反打進奚京時, 他已是一品大將軍。

    溫梨笙前世親眼去看了董廉的行刑現場, 他的側臉烙上了“奴”的印記,扒光了上衣, 跪在釘了釘子的鐵板上,被生生抽了四十九鞭, 每一條鞭子的落下,就會侍衛在身邊喊他千古罪人。

    鞭子將他的背抽的皮開肉綻,血肉模糊, 鐵鏈卻將他的雙臂牢牢的鎖住舉起, 讓他不能倒下。

    最后是謝瀟南將他的頭踩在腳底, 用劍砍下了他的頭顱, 掛在皇宮的正門上方, 掛足了七天。

    沒人知道當初謝瀟南在北境死里逃生之后,在趕回奚京的路上碰見帶著援兵尋歡作樂的董廉時, 是什么心情, 也沒人知道董廉將他父親那個戴了幾十年的扳指扔在他面前的時候說了什么。

    那些東西好像被謝瀟南埋藏在心底的最深處, 董廉行刑當日他全程未說一個字, 但每每抬眼看向董廉的時候,墨黑的眼眸中總攏著一層恨意。

    也唯有在那時,他的才會露出一直被掩藏住的受傷。

    所以董廉死亡的消息傳來時,溫梨笙高興得當場拍手叫好。

    喬陵無奈一笑,“溫姑娘是與他有什么舊仇嗎?”

    “上回在街頭碰見他了,看他長得一副賊眉鼠眼的樣子就很不喜歡,總覺得不是什么好人。”溫梨笙說道:“他的死,是侯爺所為嗎?”

    喬陵想了想,而后說道:“是少爺的。”

    原來是謝瀟南的主意。

    溫梨笙點頭,“此人必須要殺,世子倒是有先見之明。”

    喬陵也不知道她為什么說話這么篤定,但想著她經常說話這般不著調,也沒有深問。

    見他仍不走,端端正正地站在旁邊,溫梨笙疑惑道:“你還有什么事要說嗎?”

    喬陵搖頭。

    “那你怎么不走?”

    喬陵說道:“少爺說他近日有些忙,怕溫姑娘在府中乏悶,所以派我來跟溫姑娘說說話,解解乏。”

    “派你來解乏?”溫梨笙覺得十分好笑,“喬陵,有些話我不好說得太直白,不過你自己應該能感覺得到吧?”

    喬陵不解,“什么?”

    溫梨笙道:“你這個人是我們當中最為乏味的人了,世子真的會派你來給我解乏嗎?派席路來都比你好很多吧?”

    喬陵故作難過,“溫姑娘偶爾也會出口傷人呢。”

    溫梨笙絲毫沒有歉意的笑笑,“抱歉。”

    喬陵道:“其實是我舊傷未愈,少爺近日出去不便帶我,閑了幾日我覺得頗為乏味。”

    溫梨笙這才沒忍住笑彎了眼睛,“那走,我帶你去找沈嘉清玩兒。”

    而今想起了前世的一切,再次看到喬陵的時候,她都覺得十分心酸。

    謝瀟南說,當年北境大雪封山,凜冬刺骨,他習慣不了惡劣的天氣和軍中條件不好,手上便生了不少凍瘡,又因整日練劍,凍瘡到后來會裂開,鉆心的痛癢著,有時候覺都睡不好。

    喬陵便在夜間奔赴近百里,趕去最近的一處城鎮買了凍瘡藥,回來的時候下了極大的雪,馬在雪路中難行,喬陵就冒著大風雪牽著馬走了半夜,一步步走回來,等謝瀟南早起發現時,他半邊身子都凍僵了,懷中的那瓶藥卻被暖得熱乎乎的。

    喬陵在斷氣之前,還在關心謝瀟南餓不餓。

    這也是謝瀟南每每提及都會覺得痛徹心扉的過往。

    “真好啊。”溫梨笙突然感嘆一聲。

    喬陵疑惑道:“溫姑娘說什么?”

    溫梨笙回頭,沖他笑了笑,“你的傷養得如何了?”

    “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就是還不能勤動刀劍,需得休養許久。”喬陵回答。

    “不著急,往后還有大把的時間讓你休養。”溫梨笙道。

    她帶著喬陵往沈嘉清所住的庭院里去,剛走到門口,就聽見霍陽的哭聲傳來。

    溫梨笙大步跑進去,就見沈嘉清揪著霍陽的領子,袖子擼起來,舉著拳頭懸在他的頭頂,面色兇惡,霍陽嚇得縮著頭閉著眼睛哭。

    “沈嘉清!你干什么!”溫梨笙大喝一聲,“還不快松手!”

    沈嘉清被她突然的叫喊嚇了一跳,見是溫梨笙,便一下松了揪著霍陽領子的手,“我可沒打他。”

    “你沒打他,他能哭成這樣?”溫梨笙在他臉上瞅了瞅,確實沒看到什么紅印,好像是還沒動手打,先被嚇哭了。

    沈嘉清哼一聲,走到一旁的石桌處坐下,給自己倒了杯茶,然后說道:“這矮墩子就欠揍。”

    “好端端的,又動手做什么?”溫梨笙很是無奈。

    沈嘉清縱使再愛欺負人,也不會逮著一個人可勁兒的欺負,偏偏這霍陽就是例外,回回來這庭院里,回回就能看到霍陽挨揍,且這人又愛哭,揍一拳,哭好久。

    沈嘉清氣道:“我方才問他,等學好了這一手劍術,以后打算去做什么,你知道他說什么嗎?”

    “說什么?”溫梨笙猜測:“難不成說一些去養豬挑糞之類的沒出息的話?”

    “呵,他出息著呢。”沈嘉清冷笑一聲,“他說要把我腦殼打破,看看里面是不是真的沒東西。”

    溫梨笙吃驚得瞪大眼睛,看向哭哭啼啼抹眼淚的霍陽,“你確實欠揍,沈嘉清打你真的不冤。”

    也不知道是該說這個人腦子直,還是缺心眼。

    霍陽不服氣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沈嘉清一拍桌子站起來,擼著袖子握著拳頭朝他走去,“那我不得趕在你報仇之前多打你幾頓?”

    溫梨笙連忙舉著雙手上前阻攔,“算了算了,別打了。”

    沈嘉清不讓她攔,“你別攔我,自打進了奚京我就沒揍過他,我看他是皮癢了。”

    “給我個面子……”溫梨笙勸說。

    霍陽往喬陵身旁躲,一時間屋中鬧成一團。

    溫浦長從門處進來,就見院內十分鬧騰,問道:“在鬧什么呢?”

    幾人同時停下手中的動作,朝著溫浦長頷首行禮,溫梨笙則歡喜的迎上去,“爹,這幾日都見不到你,在忙啥事啊?”

    “自然是一些正事。”溫浦長慈愛地摸摸她的頭,說道:“這回你砸了上官家的千玉門立下大功,趁著事情還沒落定時,先想想要什么賞賜,等事情結束了我獎勵給你。”

    溫梨笙神秘一笑,“我都已經想好了,絕對是一個天大的賞賜。”

    溫浦長笑笑,心說能有多大的賞賜,他縱是把整個溫家都給溫梨笙,也是可以的。

    他進屋中去,拿了些信件似的東西,瞧見霍陽又哭得雙眼通紅,警告了沈嘉清兩句,“你個混小子少欺負這孩子,聽到沒有。”

    沈嘉清連辯駁都沒有,躬身道:“聽到了,郡守大人。”

    溫浦長滿意的點頭,往外走,溫梨笙見他剛回來又走,忍不住問:“爹,你又去哪里?”

    “今早死了個從四品的武將,跟孫家有表親關系的那個,頭顱被掛在皇宮門上,對皇權是莫大的挑釁,皇上震怒下令徹查此事,京兆尹便喊著我一同去查。”溫浦長一邊說著一邊往外走,走到門邊的時候又停下,回頭叮囑道:“這些日子你少出門就是了。”

    這話他經常叮囑溫梨笙,雖然多數時候作用并不大。

    但他總是不厭其煩,一遍又一遍地說。

    見溫梨笙乖巧應了之后,他這才放心離去。

    得了溫浦長的話,沈嘉清也不再對霍陽動手,抱起雙臂坐在桌邊,跟溫梨笙先聊起來。

    喬陵則看著霍陽練劍,時不時指點他兩句,由于他性子溫柔太多,到最后幾人散場時,霍陽還抱著喬陵的手臂哭著問以后能不能跟著他混,把鼻涕眼淚都蹭到喬陵的衣袖上,場面非常難看。

    最后還是沈嘉清拎著霍陽的后領子拽回來,喬陵才得以脫身。

    溫梨笙看了也覺得頗為頭疼,霍陽這性子實在是養得太嬌了,完全喪失了少年郎的模樣,動輒就眼淚鼻涕一起流,還需得好好打磨。

    往后的幾日,董廉之死的原因依舊沒有查出頭緒,奚京逐漸風平浪靜,仿佛恢復了以往的繁華。

    但實際上這種平靜只是暫時的,維持不了多久,溫梨笙就靜靜等著。

    三月底,天氣逐漸暖和,溫梨笙也換上了較為輕薄的衣裙,懷念起在沂關郡的日子來,她這個人本來就沒有多少耐心,如此半月都沒有什么動靜,讓她越來越覺得無趣。

    在沂關郡至少還能出門轉著玩,然而現在的奚京這般危險,又是多方權利暗地博弈的時候,她是不能輕易出謝府的,連沈嘉清都憋得厲害,甚至會跟溫梨笙一起坐在藏書閣里看書。

    日子在乏味之中也過得很快,四月初,奚京突然傳出駭人聽聞的傳言,據說上官家是為皇帝辦事,那些從各地收來的黑粉菌,也是為了給一直病著的皇帝做藥材所用。

    當今皇帝身體不好是人盡皆知的事,當初他繼位的時候,朝中就有極大一部分朝臣反對,因為較之身體病弱的梁帝,慎王爺身體強壯,文韜武略,仁慈又殺伐果斷,是最適合治國之人,卻沒想到最后皇位還是落在梁帝手中。

    但這些年來,梁帝的身體一直沒有好轉的跡象,甚至有時候會因為身體缺席早朝數日。

    傳言遙遠的北境,那個曾經侵略過大梁的諾樓國有一種極為古老的秘術,其中有一條就是以活人封棺作為獻祭,從而得到一種世間罕有的名貴藥材,能治百病,延年益壽。

    梁帝為了能治好身體的頑疾,便動了那些邪術的念頭,想以活人祭祀來助他病愈。

    此傳言一出,奚京當即跟炸開了鍋似的瘋傳,僅僅兩天的時間,京城上下無人不知。

    皇帝在第三日下了圣旨,以迷信邪術殘害無辜百姓,平日里欺男霸女作惡多端為由降罪于上官家,滿門抄斬。

    溫梨笙聽到這消息的時候震驚了一下,倒是沒料到皇帝會這般狠心,將上官家一個活口都不留,不過也不難猜到他的想法,不外乎就是上官家為皇帝做事那么多年,手中定握著不少皇帝的把柄,為了保全自己的聲譽,他定然會斬草除根。

    溫梨笙不由嘆息,或許這也是權力斗爭的殘酷之處,那些無辜稚子皆因這些事受到牽連。

    不過她也沒那閑工夫總是去可憐別人,整日除了看書習字,就是跟著沈嘉清一同學習箭術,由喬陵指導。

    四月十日,謝岑領兵出征,帶著一眾人馬出了奚京,謝瀟南天還沒亮就起床前去相送,回來之后在溫梨笙的窗邊站了一會兒。

    溫梨笙聽到動靜起身出門,就看見他披著晨露,俊臉在泛著青光的天色下顯得模糊而晦暗。

    他什么話也沒說,只將溫梨笙擁在懷中。

    溫梨笙回抱他,然后拍了拍他的背。

    她隱約知道,距離他們動手的日子要近了。

    梁帝雖然被打了個猝不及防,但也察覺到事情的不對勁,極快的做出了反擊。

    四月過半,奚京突然進了一群野匪,在城郊一帶燒殺搶掠,連殺幾十人,放出熊熊烈火燒了十來座房屋,火勢滔天,冒出的滾滾濃煙熏黑了天際。

    奚京從未遭遇過這樣慘烈的匪襲事件,等人們慌慌張張報給衙門的時候,人已經死了好多。

    野匪退得極快,殺人越貨,搶完婦女和銀錢就逃出城外,衙門趕去時只看到燒不盡的烈火和滿地的尸體與鮮血,現場極為慘烈,哭聲慘叫聲交織,久久不停,衙門的人追出了城,追了很久之后,在山間跟丟。

    隔天謝瀟南就接了圣旨,要他帶著侍衛,趕去百里之外的柳鎮剿匪。

    溫梨笙聽到這消息的時候,心都涼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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