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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殊途(二)

    接下的任務無可更改變換, 也不會讓玩家有任何可乘之機。

    越辭在常陸峰最高處懸崖上待了一夜,月懸頭頂,腳邊是清源瀑一泄淋漓, 水聲嘩啦嘩啦地響,水花飛濺, 回過神來,連著臉龐, 半身都被冰涼的瀑水濕透。

    魔種復生,鑄劍任務開啟, 每一秒鐘整個世界都在發展, 就?算什么都不做, 也會走向最終的結局之一。

    越辭是個有始有終的人,他走下朝華宗, 再次踏入長溪。

    一步步, 一點點,好像每靠近長溪一點,都會讓他想起與薛應挽短暫的,曾在長溪停留的時?日。

    薛應挽不明去向, 好在從前日常做得不少?, 在長溪的人際關系十分不錯,于是向一個曾經認識的,幫助過的鎮民去打聽。

    鎮民大多忙于自己的事, 很少?會去在意哪家新搬來了誰搬走了誰。直到?碰見一位有過短暫任務交情的牙人, 這才聽說,好像東街三環巷一處院落多了個主?人。

    長溪主?街分東西南三街, 兩條商街連同東西二市,東市匯聚店鋪, 有賣瓷、陶,武器布料,木材打造,文房四寶等等,酒樓,當鋪也多集中于此。越辭特意繞到?小昭家店鋪看了一眼,才發現母子?二人在那件事后?便已?經搬離了長溪鎮。

    東市臨著一條穿鎮的小湖,順著石拱橋往前走,便是鎮民居住區,逐漸密起的院落,攤販只剩路口邊零星幾個擺著蔬菜瓜果的。

    寬巷間不斷有扛著扁擔之人錯肩而過,一路能窺見院落中長輩勞作?,孩童嬉鬧之景。

    照牙人口中所言,約莫百步,停留在一間小院之前。

    是個不算大的院子?,位置卻不錯,視野開闊,能遠遠望見石拱橋與沿路種下的一排榆樹。

    院中有棵高大的柿子?樹,枝葉繁茂,結了青黃的果子?,日光落在葉上泛起粼粼光澤。

    圍墻枝葉遮擋,連他自己也沒注意等了多久。直到?小廚房鍋碗聲音響起,片刻,兩片薄布裝飾的簾子?被掀開,薛應挽手捧小碟,從小廚房內探出微躬的身子?。

    碟中才出爐不久的米糕冒著熱氣,他并不像在相忘峰上披散頭發,也沒有再戴著越辭贈予的簪子?,而是將身后?長及腰臀的烏發編成方便勞作?的粗辮,沿著脖頸置于一側肩頭。

    發帶纏在辮尾,極隨意地打了個結,慣常穿的輕薄衣衫也換成了與鎮民相同的粗麻布,偏大的粗制衣物裹著單薄身軀,走動間似乎能看間被勾勒出的細韌腰肢。

    薛應挽微微低著腦袋,幾縷束不完全,細碎而松散的發絲從頰邊垂落。

    雖衣衫,住所簡陋,可一張雪白漂亮的出塵臉蛋不似凡間物,整個人帶著股溫柔清潤之感,連帶粗麻衣物都襯出比金織玉線更華貴質感來。

    唇邊掛著笑意,似乎心情很不錯的樣子?。

    也就?在他走進?院中,將瓷碟置于石桌后?抬頭瞬間,恰好與站在竹籬院外,定?神望著自己的越辭直直打了個照面。

    一時?間,二人都有些發懵。

    短短二十天,像是相隔多年的白駒過隙,相顧無言,只能借著竹籬笆上攀長的綠植枝葉遮擋住雙方神情,顯得沒那么生疏漠然。

    生疏這個詞本來就?不該用在他們身上,曾經雖算不上親密無間,但也算得上數一數二的熟絡,薛應挽待他交心,越辭也將他視作?在朝華宗最用心之人。

    斷不應當成為現在這副模樣。

    薛應挽在見到?他的第一眼便竇生不解,在他看來,上次匆匆一別,越辭應當不會再來尋自己才是,不然二人連交談還得秉持禮儀相待,一通謙讓恭敬下來,把?人都變得尷尬。

    越辭靜靜看著他,沒有開口。

    薛應挽知?道他在為難,自己也在為難,可找都找來了,還能怎樣呢?總不能將人從門前再趕走,順便罵兩句忘恩負義不要臉,看慣了清凈書,習得禮儀長大讓他做不出這種事。

    無奈嘆了口氣,問道:“怎么傷成這樣了?”

    越辭一張十分俊朗的臉被揍得青一塊紫一塊,低頭看了看自己滿身狼狽,咳了一聲,緩解些許窘迫。

    “……被打的,”他慢慢說道,“被你師兄打的。”

    平日總是傲然得意,現下成了落花流水模樣,還要持著那一副架子?,薛應挽好笑,“哪個師兄打的?”

    越辭得了臺階,順勢踏步入院,走到?薛應挽面前,聲音放輕許多:“常穿白衣,背一把?大劍的,是哪個師兄?”

    “那就?是顧揚師兄了,是我的二師兄,”薛應挽去屋中取來藥箱,將紗布,藥瓶等一樣樣擺在石桌上,“你肯定?講了什么,否則他不會下這樣重的手。”

    “沒有,我只說了我想找你。”

    薛應挽恍然大悟:“那也不奇怪了,”看出越辭別扭,招招手,“過來些。”

    二人距離有些遠,得越辭也一并坐下,這時他才看清院子——整理得十分干凈漂亮,能看出主?人的喜好與習慣,四周養了不少?的花,連中央小石桌,也與相忘峰那處的大致相似。

    越辭依言俯身。

    薛應挽記得,在朝華宗時?,不止一人說過他有點濫好心,比如只要事情不做絕,不是太過分,便習慣泰然處之,等對方有求時?,也很少去一步步計較。

    那日越辭從相忘峰慌不擇路跑離,薛應挽最難過的幾日間,他的三師兄魏以舟聽過他峰上總有一個弟子?,今日本想來見識見識,誰料上峰只撞見薛應挽一個人坐在崖邊,面色憔悴難掩。

    魏以舟暗暗皺眉,問他:“那下三白人呢?”

    薛應挽提起勁回他,極力?表現得正常:“走了。”

    “走了?”魏以舟沒好氣問,“什么時?候回來?”

    薛應挽看著無際的山崖,聲音低落:“大概……不會回來了吧。”

    那些日子?的酸楚不假,對越辭曾抱有心思更是不假。情緒這種東西說不通的,可能只是他每日來尋自己,可能越辭愿意替他以身相擋,也可能只是那一句簡單的相信,但無論如何,切切實?實?一塊石頭或者?一片羽毛,撫過了便有痕跡。

    他做不到?當做無事發生,好不容易忘卻,偏偏罪魁禍首又送上門,頂著一臉傷,裝成一副可憐兮兮模樣。

    薛應挽知?道,但懶得去點破,懶得再讓自己陷入難堪。

    情意能生根冒芽,自然也能隨著時?間而流逝,漸漸地,也就?不會在意了。

    他熟練地替越辭一步步處理傷口,先是用干凈藥棉沾水,去了黏連塵灰與血痂,再于傷處撒上療傷藥粉。若是手臂,肩頭處傷得重的,便要用紗布包裹,以防再次滲血。

    顧揚動手確實?不留情,連劍傷都深可入骨,不怪越辭在上藥時?臉色慘白,冷汗涔涔。

    薛應挽隨口一提:“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的?”

    “顧揚,”越辭聲色微冷,顯然覺得不是什么好回憶,“受了打,知?道不是應該的嗎?”

    很早以前薛應挽便覺得越辭想法與常人不甚相同,他人遭了不快,多是自認倒霉,脾氣爆的便要討回個說法或是報復一通。

    越辭則不然,他并不在乎自己究竟會遭遇什么,但每每成竹在胸,覺得自己丟失了,付出了什么,就?一定?會得到?相應的結果。

    像是什么交換一般,用他的話來說,就?是完成任務,得到?獎勵。

    他大概能猜到?是怎樣一回事,若有所思,說道:“顧師兄是這樣的,比較……嗯,嫉惡如仇?脾氣也大,如果遇見的是三師兄就?不一樣了,他大概會戲弄你一番,再給你指個離譜到?天邊的路。”

    越辭抬眼與他回望,表情肉眼可見的難看,半晌,訥聲道:“那算我運氣不好。”

    薛應挽與他短暫對視一下,還想說話,又從那道極快挪開,撇清干系一般的視線中意識到?什么,心下了然,主?動退開一些身體,不再與越辭有接觸。

    處理好最后?一個傷口,確認沒有遺漏,收起藥箱,不再和他開玩笑似的講話:“今天來,是有什么事嗎?”

    越辭覷見薛應挽抱著藥箱端坐,與他保持一個十分健康到?有些夸張的距離,石凳子?靠得不遠,方才為了上藥湊近,現下卻連小腿也收起了。

    不由緊了緊眉頭。

    薛應挽看慣了越辭的肆意恣妄,少?見他這樣猶豫躊躇,知?道他不愿意說,便也不去逼問。本想讓越辭暫且先留在院中自己冷靜片刻,起身之時?,一道不合時?宜地肚子?咕嚕響,打破這場發僵至死?的局面。

    恰巧,方才端上的米糕還冒著最后?一點點沒消散的熱氣。

    越辭不太鎮定?地解釋:“……食堂的飯,不是人吃的。”

    很少?會有未能結丹的弟子?能入朝華宗,就?算有,也不過半月一月就?能入金丹,以至于膳堂極為簡略,東西能入口能填飽就?行,沒人會在乎味道如何。

    被打了一頓,又餓了不少?時?間,能撐到?找上長溪鎮實?在不容易。

    薛應挽心領神會,將藥箱放在腳下,盤子?往他方向移去一些,大方道:“吃吧,”他道,“我小時?候就?是因為膳堂太難吃,才想著自己做飯的。”

    越辭餓了不短時?間,但總是好那股氣,從前吃薛應挽的東西那是你情我愿兩人都開心,如今他先講了傷人話,轉頭來找人,話沒說上幾句,反倒落魄樣子?被看了個徹底,當下暗惱,說道:“我不是因為想吃東西來找你的。”

    薛應挽應:“知?道。”

    米糕香氣從他坐在石凳上藥起便幽幽地勾著人,混雜著藥香不明顯,現下可算是明目張膽直竄入鼻腔。

    知?道他好面子?,薛應挽轉過頭,將藥箱帶回屋中,給越辭短暫留下個與一盤米糕共處的時?間。

    越辭拿起米糕,相比起可以稱為“垃圾”的朝華宗食堂,薛應挽做的東西實?在太好吃,讓久別多日的越辭在美食一道上達到?了久違的滿足。

    覺察到?熟悉的視線,抬起頭,對上剛從屋門走出的薛應挽。

    “很好吃,”越辭誠心夸贊,“比以前更好吃許多。”

    “那就?多吃些吧,”薛應挽不再拐彎抹角,“不過——打算什么時?候回去?”

    肉眼可見的,越辭僵了一下,嗓音干啞:“你師兄打了我一頓,把?我趕下來的,回不去。”

    “嗯?”薛應挽偏了偏頭。

    同門多年,顧揚的性格他是知?道的,雖然不善交際,但是遇見看不慣的事情總會仗義行事,且一旦出手,必然利落狠重。

    雖然他與越辭之間算不上苦大仇深,但是有看熱鬧不嫌事大還“熱心”的三師兄魏以舟添油加醋一番,免不得變了個樣子?。

    氣一上來,想為他打抱不平,也不是不可能。

    在看到?越辭臉上傷痕時?,又更確認幾分。

    薛應挽還沒多加思考,越辭又講出下一句:“我找了你很久。”

    “找我?”薛應挽不解,“你找我做什么?”

    “沒地方可去。”

    “所以來找個停留之地?其實?也是誤會,顧師兄一時?心急,也不會真的不讓你回去,你若是害怕,我可以隨你去跟他解釋……”

    越辭沒有讓他把?話說完,搖了搖頭,接道:“我現在這副模樣,也不想再回宗里。”

    越辭性子?一向有些傲,不愿被日日相見的同門知?曉丑事情理之中。其實?薛應挽也不知?道如何去真真正正地將這些事攤開來,說到?底,越辭也沒對自己做什么,只是拒絕了他的情意,反倒重重誤會,陰差陽錯之下,顧揚將他揍了滿身傷。

    不僅沒理,還仗著身份欺負人,像是那種話本里小姐強逼人娶親的戲碼,若看上的書生不從,便讓自己兄長仆從將人打個一頓,教訓一番,以示懲戒。

    薛應挽腦殼直痛,放著越辭回去,再遇上顧揚,怕是舊傷未愈,新傷又要添一身了,一不小心被打死?了也說不定?……

    越辭看出他的為難,沒說什么,起身離開。

    腳上還跛著,衣物頭發也糟亂,偏要筆直地挺著背,身形落魄。薛應挽嘆氣,上前兩步,握住他手臂,說道:“先留下吧,養好傷再說,”半晌,又補充一句,“……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照理說來,越辭前不久才說了那些話,他們本該分道揚鑣劃清界限,可如今無處可去,兜兜轉轉下山尋到?了他,就?算懷著愧疚之意,薛應挽也無法拒絕。

    越辭回過頭,被吹亂的發絲半遮掩在眉眼間。

    落日余暉的光似乎穿透了他的眼睛,清透如曜石,少?年氣息恣意,講話時?露出一點犬牙,像忘了身上痛楚,“我不介意,”他說道,“太久沒見,能和你住在一起,我當然開心。”

    他瞳珠黝黑,眉宇張揚,看人時?總是少?年真誠,炙熱滾燙,那是他最大的優點,也是薛應挽一霎那間覺得動心的來由。這雙眼藏著闃夜的星子?,無時?無刻不在散發著永不熄滅的輝澤。

    第一次見面時?,他就?是這樣看著自己,對他說山高海闊,世間美景無數,總該出去看一看,玩上一遭,才不會后?悔。

    薛應挽抬起手,在他腦袋上停留片刻。

    越辭偏過一點頭:“怎么了?”

    薛應挽指尖揉了揉他頭發,笑意清柔:“又長高了。”

    *

    說是這么說,可真正要多挪出一個位置卻不容易。

    從前還在相忘峰時?,倒也不是沒有過太晚了回弟子?宿不方便的時?間,那會的屋子?不大,多年間也放了不少?雜物。

    越辭留宿時?,便會睡在屋外那張搖椅上湊合。第二日薛應挽在做早晨時?,也會為他順便做上一份。

    這座院子?也有一張藤椅,甚至比相忘峰的更大上不少?。但如今越辭受了傷,也快入秋了,長溪不比朝華宗有護宗陣法,風很大,時?常轟轟鼓鼓地刮。

    “有些冷,”越辭站在院子?中央,環顧一圈,問道,“屋內還有位置嗎?”

    筑基前要經煉氣鍛體,而通常鍛體之后?,風寒燒病等尋常人易感的小病便對修道之人再難有影響。

    而若為快一步筑基,在修煉中鍛體過程求簡,那么便要比同期修行之人身體更差些,尤其在受了傷痛后?,感染病癥的可能大大增加。

    薛應挽瞧見越辭模樣,心想他約莫便是這些貪快修行之人,不然怎會筑了基,還懼怕一陣尚未入冬的風。

    夜間寒涼,對恢復傷口無益,薛應挽沒有拒絕,將屋中桌案往后?挪開,在地步上尋了層被褥鋪著,再加一層薄被,雖說簡陋了些,但好歹算得上暖和。

    小桌上只燃一只油燈,燈火如豆,將一間小屋都染上昏黃,薛應挽在榻前整理,影子?被放大投射在墻壁上。

    他招招手,讓越辭試著往上躺了躺,問道:“可以嗎?”

    越辭嘖聲:“硌得慌,比朝華宗外門弟子?宿的大木板通鋪還要硬。”

    薛應挽道:“總歸是臨時?的,天色又晚,湊合一夜,明日我再去買只軟點的褥子?加上。”

    越辭沒有再繼續抱怨,理理被子?,悶頭往后?一倒。

    他睡在地上,旁邊不遠處就?是薛應挽床榻,熄了燭火,屋中便陷入昏暗,月光從窗欞縫隙間泄入一點,只能看清眼前不足一臂距離的視野。

    安靜的屋房內,不僅動作?,連呼吸聲也清晰可聞。

    也許過去一炷香,或是一刻鐘,越辭翻了個身子?,叫他:“薛應挽。”

    薛應挽應聲:“嗯?”有點拖長而疲懶的聲音,今日越辭來得太突然,思慮過多,他也沒真正睡著。

    越辭想說點什么,話至嘴邊,又生生咽回肚中。

    “沒事,就?是叫叫你。”

    薛應挽眼皮有點沉,輕輕地“唔”了一聲以示應答,隨后?便沒了下文,屋中又陷入了靜寂,唯獨時?不時?響起越辭輾轉反側的動靜。

    大概是少?與人一屋休息,又被喚了一聲,思緒漸起,那點睡意消去大半。

    他撐起身子?,靠在墻面一側,視線撇向在地面休息之人,越辭顯然也注意到?了,同樣回以眼神,兩人雖看不見對方表情,卻在這幾步的距離間對望。

    薛應挽覺得越辭變了很多,與他在朝華宗時?候大相徑庭。具體的也說不上是哪處,只想起以前的越辭,雖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闖,但總是輕狂驕傲,信心干勁十足,好像有做不完的事。

    現在的越辭好像整個人沉沉的,霜打了的茄子?般發焉,心中藏著事,眉心斂著紋,疏狂盡去,陷入凡塵泥潭,俗事壓身,那股子?生機傲氣通通不見了,只剩下愁腸百結的慮亂疲憊。

    連帶對他,也像改變了最初的輕松適然。

    倘若不是知?曉他有多無情,外人看去,倒還以為……他這樣討好,是對自己有意。

    “越師弟,”鬼使神差地,薛應挽叫他,保持著語調平穩,不似從前在朝華宗的親昵,更像一個禮貌的詢問,“這也是要做的任務嗎?”

    “哐當——”

    越辭乍然動了下身子?,后?背撞到?桌角,發出一聲重響,桌上茶杯都跟著震了兩震。

    薛應挽也被嚇了一跳,回過神來,忙關心道:“有沒有事?”

    “沒事,”越辭回他,掩飾般開口,“你剛剛說什么?”

    “就?是你之前老是放在嘴邊的任務啊,什么日常任務,支線任務的……”

    不知?是不是錯覺,似乎聽見越辭松了一口氣,沒等薛應挽講完,截口道:“不是。”

    “啊……不是嗎?”

    “不是,”越辭不想繼續這個話題,說道,“很晚了,睡覺吧。”

    往常的越辭總愛和他分享見聞,要將一件件事情都講給他這個多年悶在相忘峰不下山的人,只過了大半月,就?像變了一個人。

    薛應挽腦子?渾渾噩噩的,應了句“好”,困意襲來,聊天就?到?此為止。

    又過了很久,聽到?呼吸綿長,確認薛應挽睡去,越辭才起身走到?榻邊。

    漆黑而寂靜的屋中,看到?寢被勾勒出的單薄身軀,柔軟臉頰一半埋在木枕中,發絲順著床沿滑落,像是水墨落紙云煙,紛紛纏纏盤繞在一起。

    第二日,薛應挽卯時?便起了身,已?經盡量減小動靜,還是將越辭一道驚醒了。

    “起這么早?”越辭眼下一片烏青,看來睡得不怎樣,“在這處也要忙嗎?”

    “我早上一般要出去,”薛應挽道,“吃食會留著,藥給你放在桌上。”

    薛應挽給他用的藥一部分是自己鉆研琢磨的,一部分從朝華宗帶來,皆是上好傷藥,加之受的都是皮外傷,一夜間痊愈都不奇怪。

    越辭揉揉太陽穴,清醒大半,抓起外衫套在身上,說道:“傷好得差不多了,我和你一起,就?當恢復身體。”

    薛應挽沒說什么,算是默認同意了。

    天尚還蒙蒙亮,需靠燈燭照明,鎮上浮著一層霧,卻已?有不少?貨郎挑起扁擔,托著貨郎車到?了街頭。

    越辭跟在薛應挽身后?,一路隨他走出三環巷,穿過滿是柳枝垂髫的石拱橋,還不忘朝著橋下經過的魚兒?嘬嘬逗弄兩聲,

    先是照例去了東市一家糕點鋪子?,老板蒸制糕點,他便在一旁看著,手中捧著本子?記錄,比如紅棗糕要加幾分水,茯苓糕要幾時?撒糖等等。

    越辭對此不感興趣,等在一旁,困怏怏伸了個懶腰,買了兩個薛應挽一直盯著的棗糕,隨后?評價:“不如你做的好吃,老板請教你還差不多。”

    薛應挽膽戰心驚,確認離開到?老板視野之外:“不許亂講話,我還要繼續學呢。”

    越辭哼笑一聲,說道:“哄你高興成本真低,下次給你報個什么面點蛋糕班,天天學做糕點就?好了。”

    “蛋糕班是什么?”

    “教你做蛋糕的,就?是這些花里胡哨的糕點,”越辭道,“或者?我去網上學,學了再教給你,保證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不帶重樣。”

    薛應挽不置可否。

    接下來要去采買今日吃食。得益于朝華宗靈氣充裕,附近的蔬菜瓜果等收成都十分不錯,買了些茼蒿,芋頭,豬肉等物,這才一路看風景,慢悠悠地返回。

    越辭打哈欠,嘴邊還留著糕屑,一手替他接過提物:“這是我們今天午餐和晚餐?”

    薛應挽想了想:“郊外會有野菜,有空的時?候偶爾會去摘些,味道很不錯,今日便算了。”

    越辭正想問還要做什么,薛應挽已?然輕車熟路走到?了東市布莊,新買了床厚衾,托伙計送到?住所。

    “是不是有點過厚了,現在的天氣蓋著會熱。”

    薛應挽不急不緩:“我已?經有一床薄的了,總不能再買一床薄的現在蓋,太浪費。等你走了,這床是我冬天要蓋的。”

    離入冬還有個小幾月,越辭腳步一頓,又三兩步趕上,與他并肩而行。

    “盼著我走?”

    薛應挽瞥他一眼:“不是傷好了,什么時?候回宗門?”

    越辭懨懨地說:“沒好透,現在回去,再被打一頓,人就?廢了。”

    他們現在又回到?當初一般能玩笑打諢的關系,像是熟悉多年的好友,輕松自在。這樣很好,薛應挽想,也許昨日只是他的錯覺。

    越辭還是這個越辭,是他自己心境有變,才會將人看錯。

    午餐果然吃了那頓炒茼蒿炒肉,時?令菜鮮甜清爽,入口回味,越辭就?著兩只饅頭,吃得只剩下心滿意足,感慨道:“在相忘峰吃了太久你做的東西,后?來你不在,只能去食堂吃泔水,當時?我就?想,要是能一直吃到?該多好。”然而語畢,自己也滯了一下。

    薛應挽不以為意。

    午間小憩后?,薛應挽會將屋中筆墨紙硯帶到?屋外石桌,未時?才過一刻,便有鎮民找上門來,說自己這幾日風寒頭痛,請先生幫忙看上一看。

    越辭坐在他身側,托著下頜,一手遮擋太陽:“你還幫別人看病啊。”

    薛應挽道:“平日便有學習醫書,幫忙看些小病還是足矣。”

    越辭調侃:“看起來在這還比待在朝華宗更加如魚得水。”

    何止小病,望聞問切,診脈開藥一氣呵成,連每個病人的癥狀與病根都講得一清二楚。

    風寒的老人攙著拐杖,顫巍巍拿著寫?好的藥方離去,下一個便是咳嗽多日的孩童與在外野獵受了傷的鎮民,薛應挽一個個診治,診金也只象征性的收上一二。

    他診脈水平高,價格又便宜,遇上家中困難的,還愿意主?動幫忙。這才大半月,長溪鎮民就?已?經口口相傳,都說鎮上來了個好心腸的神醫,都愛來找他看上一看。

    越辭看著薛應挽彎起的唇角,寫?診方時?熠熠發亮的眼神,問道,“在長溪會比在朝華宗更開心嗎?”

    “不知?道,也許吧,”薛應挽聲音輕快了許多,“朝華宗里大家很厲害,也沒有人會生病。在長溪,就?總是會有需要看病診療的人。”

    大概總而言之,就?是令人多了一種被需要的重視。

    來看診的人逐漸減少?,正要收起紙筆之際,院中來了最后?一位客人。

    此人身著白衣,樣貌清俊,腰間別著一柄折扇,一副文質彬彬模樣。

    與其他看診之人不同,面上非但沒有疾病之相,反倒看起來神采奕奕,手中更是提了一只木攢盒。

    薛應挽像是早有預感或相熟,沒有抬頭,繼續收拾著桌上物品。反倒越辭盯著來人上下巡視,似是看出他不像來看診之人,目光流露不解。

    那人也同樣疑惑薛應挽身邊多出之人,且看起來關系十分不錯,清咳一聲,喚道:“阿挽。”隨后?自然而然坐上石桌位置之一,看向薛應挽,聲色清和,禮貌相詢:“這位是?”

    薛應挽答道:“是我一位師弟,名叫越辭。”

    小昭一家搬走后?,長溪便無人知?道他二人是朝華宗弟子?,男子?也只當薛應挽口中“師弟”指的是他學醫之處,并不多過問。

    看出越辭年紀不大,還主?動頷首示意:“我是你師兄的好友,莫遷,字彥平。”

    越辭目光一凜。

    薛應挽沒有字,上一個他喚“阿挽”的人,還是與他打了一架的蕭遠潮,正鑒于此,他對薛應挽被喊“阿挽”這個名字幾乎有點本能反感。何況才到?長溪幾日,便有了如此交心,到?能稱呼親昵小名的好友嗎?

    許是感受到?越辭身上帶的敵意,莫彥平莫名覺得頭皮發麻,卻不想過多探尋,正了正身子?,與他退開一點距離,目光重新回到?了薛應挽身上。

    將帶來的攢盒打開,露出精致擺放著的干果蜜餞,粗略一數,也有十數種之多。

    “前幾日你說沒吃過桃子?蜜餞,我特意回了一趟鄉下老家,問外婆取了不少?。還有之前你說好吃的,杏子?,蘋果蜜餞,都給你一并帶來了。”

    “只是隨口一講,不必如此,”薛應挽從方才看診病人給的銅錢中數出不少?,放到?莫彥平面前,道,“辛苦你跑這一趟。”

    莫彥平沒有收下,道:“這有什么辛苦的,是我主?動去替你取,何況你我之間談什么錢?”

    你我之間?

    越辭眉心斂得更緊,轉過身子?,看向這個正在想方設法討好薛應挽的書生。

    他突然開口,“你們認識幾天了?”

    莫彥平算了算日子?:“十日有余。”

    越辭道:“那倒也巧,我經常和師兄提要多下山看看,結交些好友,結果師兄才到?長溪半月,就?能結交莫公子?這樣合心意的好友。”

    莫彥平:“阿挽心性良善,能與他結交是小生之幸。”

    越辭又問:“不知?莫公子?是怎樣機緣巧合遇上的我師兄?”

    莫彥平對于薛應挽這個師弟是有點子?怵的,雖是長得一副神采俊朗,笑臉迎人,聲色溫和,可對上自己時?總覺得那雙眼睛冷冰冰的,看得人直瘆。

    畢竟是好友師弟,莫彥平也不好表達不適,說不準還是自己多想了呢?稍加思酌,如實?回答道:“我母親身體一直有恙,時?常會眼前生黑,渾身無力?。那日我隨母親出門散步,她在街上忽而犯了病,若不是遇到?阿挽,還不知?會是什么結果。”提及此,又慶幸地嗟嘆,向桌對面的薛應挽投以感激目光。

    越辭偏了偏頭,恰好擋住他二人視線相接。

    “噢——那確實?幸運,你母親現在身體還成吧?”

    “多虧阿挽,現下調理得越來越好了。”

    “應挽一向心地善良樂于助人,順手而已?,不算什么大事,”越辭贊同點頭,唇角向上彎出弧度,卻不見一絲笑意,“從前一起修……學習時?,應挽就?經常幫助同門的師兄弟。”

    薛應挽眼皮一跳:“你叫我什么?”

    莫彥平忙著與越辭搭話,生怕哪處不妥,贊嘆:“能與阿挽交到?朋友,確實?是占了大便宜。”

    越辭取了攢盒中一只杏子?蜜餞,問莫彥平:“可以吃嗎?”

    “當然可以,”莫彥平忙道,“你是阿挽師弟,那也是我的好友,若是覺得好吃,我下次再帶多些來!”

    越辭咬著蜜餞,眼睛瞇起:“嘶,好酸。”

    “酸?不應當啊,熟杏味甜,何況我外婆慣是愛放不少?蜜——”

    莫彥平心生慌亂,也想伸手去取一片來試,越辭提前一步將桌中央攢盒合上,推到?了自己與薛應挽一邊:“辛苦莫公子?跑一趟,不過應挽之前就?不愛吃太酸的東西,下次就?不必這么客氣了,再想吃,我帶他去買就?可以。”

    莫彥平有口難言:“這,這……”

    他不傻,若說前幾局還是尋常問答,后?面的便已?經不加掩飾的擠兌了,從小讀圣賢書長大也讓他不會去與人主?動爭吵。

    何況越辭一沒挑釁二沒罵人,只旁敲側擊講了幾句話令他難堪,和一個年紀比自己小的孩子?較真,說出去才算真的沒了顏面。

    薛應挽自然也聽明白了話中之意,開口阻止:“越辭。”

    “嗯?”越辭眼睛眨動,轉頭看薛應挽,這回的微笑卻情真意切,“應挽,怎么了嗎?”

    “……彥平是我好友,不要無禮。”

    “我沒有啊,”越辭十分無辜,“我也將應挽的朋友當朋友,”他問莫彥平,“莫公子?,你介意嗎?”

    莫彥平擺擺手:“無事的,無事的,小孩子?心性。”

    越辭道:“你看,師兄,是你太緊張了,我們只是聊天而已?。”

    薛應挽無奈,對莫彥平道:“彥平,今日多謝你,”他將銀錢推到?莫彥平面前,“收下吧,若是不收,我也不能收下你的東西。”

    話到?這個份上,莫彥平點點頭,取了銀錢,說道:“阿挽,你試試味道,看看有沒有不合心意的……”

    “應挽,”越辭突然打斷他,說道,“剛剛被吹得有點頭暈,想去屋里躺會,今天我們不是剛一起買了被子?嘛,但我彎腰傷口會痛,鋪不了床,你幫幫我。”

    莫彥平的笑有點發僵,干巴巴道:“你二人住在一起啊。”

    “是啊,”越辭輕輕挑眉,漫不經心,“以前也不是沒有過,有時?候晚了,一起休息也是常事……時?間不早了,莫公子?不會還要留下一起吃飯吧?”他作?勢思索,說道,“沒料到?莫公子?會突然來,早上和應挽一起出去的時?候,應該多買點菜的。”

    “不了,既然你們還有事,我就?先不打擾了,”莫彥平神情并不好看,對薛應挽道:“阿挽,那我就?先行離去了,等明日再來請你到?家中看看家母恢復情況。”

    “好,”他起身送莫彥平,到?院門前聲音低了些,“我師弟不懂事,心直口快,今日實?在抱歉。”

    莫彥平搖頭,笑道:“無事,阿挽的師弟很有意思,沒想到?依你的性格會和他玩得這樣好。”

    修煉之人本就?聽力?更為敏捷,越辭環胸而坐,聞言冷冷哼了一聲。

    等送走莫彥平,薛應挽返回院中,無奈道:“起來吧。”

    “去哪?”

    “不是頭暈嗎,進?屋里給你鋪被子?,晚飯好了叫你。”

    越辭“噢”了一聲,隨他一道進?屋。夕陽落下后?室內顯得昏暗,薛應挽點燃桌上那只油燈,光亮溢滿小屋,越辭支腿倚靠在墻面,視線落在替他整理被褥的薛應挽。

    “其實?也沒那么困,剛剛就?隨口一說,”越辭說,“我一會幫你洗菜吧。”

    薛應挽跪在地面,落在胸前的辮尾隨動作?晃動,側臉被燭光照得柔和,鼻梁挺翹,睫毛微垂,皙白的肌膚像添了一層釉色瑩潤。

    手中理著被褥,輕聲問道:“剛剛說話為什么夾槍帶棒的,和莫遷相處不舒服嗎?”

    半晌,越辭才悶悶地“嗯”了一聲。

    “為什么?你們才第一次見,”薛應挽將床單鋪好,小心疊整新褥子?的褥角,“他不是什么壞人,待人也真誠,是個不錯的朋友。”

    越辭眼神晦澀,聲音也發沉:“你跟他很熟悉。”

    這句話講得不合時?宜,尤其在這樣的境況下,薛應挽動作?稍頓,呼吸微微停滯。

    他轉過頭,越辭靠在門框,一半身體落在陰影里,影子?被拉得很長。

    介于少?年與青年的輕啞嗓音響起,帶著耐人尋味的停頓,屋內空間狹小,一句話也像貼著他耳邊。

    “我很在意,”他說,“我不喜歡他,也不喜歡你和他這樣親近。”

    好一會,薛應挽才回過神。

    有的話是不適合去細想考究的,尤其二人從前曾因為此事鬧過不愉快的前提下。

    甚至于對薛應挽而言,是一段可稱作?難堪的記憶,于是他巧妙的略過這段有些模糊曖昧的話語,繼續低頭,理平被褥折角。

    “彥平兄在鎮上風評不錯,劉大娘也說他是個好人,經常會幫鄰里……”

    “師兄。”眼前光燭照亮之地忽被影子?遮住大半,越辭不知?何時?,悄無聲息地邁過幾步,來到?他身后?,聲音也切切實?實?地從耳邊響起。

    薛應挽心跳驟然漏了一拍。

    男人燙熱呼吸在撲灑在他后?頸,兩人靠得很近,近到?一轉身便能面頰相貼的程度,尤其在窄小屋室中,更將這股親密錯亂之感放大百倍。

    “你在相忘峰待了太久,很少?跟人接觸,不明白世上人心險惡,我只是擔心你,”越辭指尖順勢探過他手腕,覆在手背之上,嗓音低啞,“知?人知?面不知?心,也許那個莫遷并非你看到?的樣子?也說不定?。”

    薛應挽沒敢再動作?一點,纖長的脖頸在黑暗中也像白得發光,此刻極小幅度地顫著,肩頭含攏,像是害怕,也像慌措。

    “你在做什么?”他問道。

    一道很輕的氣聲傳來,氣息又拂上耳側,吹動一點零散發絲。

    “怎么聲音都嚇得發抖了。”

    薛應挽像是被燙到?一樣要拿開手,越辭卻加重力?道,有力?的指節擠入他掌間,帶著那只纖細的手腕抓上綿軟的褥子?。

    “我幫你一起整理,好不好?”

    第22章 殊途(三)

    “……不用?, 松開!”

    薛應挽掙脫不開,心跳極快,喘息也粗。重, 他想起身,可越辭卻難得強硬。本就高出許多的身軀輕而易舉就能將他桎梏在懷中, 手掌緊扣,令其保持雙膝在地的動作, 分毫動彈不得,從越辭的角度, 能看到衣物下的腰肢在細細發抖。

    “越辭!”

    薛應挽沒有服軟, 聲色威厲。似乎怕真的惹了他生氣, 越辭猶豫一下,松開了手。

    幾?乎同時, 薛應挽便抬手將他推開, 以掌撐地向后退開幾?步,忿然?仰頭?,長睫簌簌。

    越辭站起身體,目光下垂, 居高臨下看著面前稱得上?狼狽的薛應挽。

    “不要這樣, ”沒了遮擋,光線再次返回視野,薛應挽道, “越辭, 我不喜歡這樣,別這么對我。”

    “抱歉, 師兄,”越辭想去拉薛應挽起來, 掌心停留在空中,久久也等不到薛應挽回應。

    好一會,才道:“嚇到你了,我不是?故意的。”

    薛應挽自己撐起身子,才理好的被褥在方才推搡間皺巴巴亂作一團,他的頭?發也松散不少,長辮與?零碎的發絲歪歪扭扭搭在肩頭?。

    “我是?存了一點嚇唬之意,但也只是?想告訴師兄,你對誰都沒有防備之意,如果剛剛是?別人,是?那個?莫遷,他們會和我一樣聽?你的話嗎?”

    薛應挽依舊發惱,低聲道:“先不論他會不會做,其次他只是?個?尋常人,我有自保能力。”

    “我怕你心軟,”越辭道,“你對我都舍不得下重手說重話,何況沒有反抗之力的尋常人?何況他要是?用?藥呢?要是?你被限制,沒有力氣,豈不是?……”

    “不要再說了,”薛應挽說道,“我交朋友并不隨意,也不知道你為什么對他有偏見?,可無論如何,如果你再像剛剛這樣,就不要來找我,也不要和我繼續一起住了。”

    越辭沉默了一下,答道:“好。”

    他收回停在半空的手掌,薛應挽則是?徑直從他身側走過,借著光,能看到頸側大片帶著因忿意的而激出的暈紅,在凝脂皓白的膚肉上?極為明顯。

    一夜無話,第?二日晨起,莫彥平果真如約前來。

    他今日帶來的是?一束特意采買的鮮花,放在竹子編制的精致小籃中,可觀賞可食用?可入藥,薛應挽似乎正缺這一材料。

    越辭起身不久,就撞見?薛應挽放好竹籃,要和莫彥平離去場景。

    他上?前一步,看了一眼莫彥平,隨后將視線轉回薛應挽身上?:“要去哪?”

    莫彥平好心解釋:“昨日提過的,上?次阿挽在街上?救了我母親,而后每隔七日都會到我家中查看母親狀況。”

    越辭沒有理會他,又叫了一聲:“應挽?”

    一夜過去,薛應挽也消了氣,應了一個?“嗯”。

    越辭沒有阻攔,只說道:“早些回來。”

    薛應挽道:“不會這么快。”

    越辭很乖巧地說:“沒關系,我等你。”

    莫遷覺察二人氛圍有些奇怪,沒有插話,還是?薛應挽主動說道:“走吧。”這才隨之離去。

    越辭咬著發繩,簡單束過馬尾,用?法器屏蔽薛應挽對自己的感知,再三確認不被發覺后,小心跟在二人身后。

    莫彥平家在西街的另一處居民巷,期間要經?行過兩條街道。正是?早市,各家鋪子熱鬧,人流熙攘,他遠遠走在后方,看到莫遷似乎一路在為薛應挽介紹周邊鋪子景致,還為他買了一只麥芽糖人。

    薛應挽家靠東市近些,西市并不常來,此處多為貨郎車與?小攤子,有幾?間茶肆酒鋪,貨郎售的多是?些吃食或手工藝品,包子饅頭?,冰酪零嘴一類,買賣吆喝之聲連綿起伏,小孩子尤其喜歡來此處。

    越辭一路尾隨至莫彥平家中,不方便入內,便在巷外等候,待足足兩個?時辰,二人才從院中走出。他躲在墻后,聽?到薛應挽溫聲囑咐老人:“往后不可行氣動怒,不可情緒激動,不能飲酒食辣等刺激之物。”

    老人咳嗽不止,莫彥平在一旁連連應是?,離去之際,對薛應挽道:“阿挽,等我一會兒。”

    莫彥平將老人送回屋中安置,這才急忙出院子,與?等在門口的薛應挽頷首,說道:“好了。”

    怎么,還要去哪?

    二人這才走出院中,并肩而行,得益于修行者高于常人的聽?覺視覺,越辭遠遠能望見?薛應挽待他親近,聲色也柔和。

    方才來時太急,又趕著去看家中老人,如今事了,才有時間帶他一點點介紹西市更?多商鋪,比如酒鋪,糕點鋪子,一家據說都城也有的珠寶鋪子也特意帶其入內,甚至主動令店內伙計取來為薛應挽試。

    薛應挽自然?不愿要他禮物,說道:“我平日不戴飾品的。”

    莫彥平道:“只是想感謝阿挽,也不行嗎?”縱然?被拒絕,也十分溫雅禮貌,“何況阿挽貌若清水芙蓉,怎會不好看?”

    薛應挽堅持:“不必破費。”

    莫彥平并未氣餒,問?伙計道:“可有價格稍微低廉些的?”

    伙計答:“新到的一批珍珠,雖成?色算不上?最好,做簪子,耳飾皆是?不錯。”

    莫彥平隨他而去,選了兩支簪子,伙計用?漆木小盒仔細包裝好,莫彥平便將一支收起,一支交到薛應挽手中。

    薛應挽目露疑色,莫彥平解釋道:“想買來帶給母親的,店家在做處理,兩只更?劃算些,阿挽收下便是?……否則我帶了回去,母親也用不上兩支。”

    話到這個?份上?,薛應挽再拒絕便也不好,卻未當時戴上?,只收下木盒,放入袖中。

    莫遷又帶他吃了不少糕點,這倒是?薛應挽感興趣的,并不推辭,亦或在街頭?表演,手藝人鋪子前停留。

    他容貌出眾,光是?走在街頭?便能引人頻頻回望,連帶著對身側之人都投以羨慕眼光。而本人卻像毫無知覺,被那些帶著不懷好意的視線注視,也還是?溫和地回以禮貌點頭?。

    莫彥平非常君子,有意識地替薛應挽擋著人流,不令心思有恙之人刻意接近。

    面前攤子是?賣竹制機括的,薛應挽被攤上?一只跳動之物吸引目光,莫彥平見?狀,問?道:“阿挽喜歡此物?”

    薛應挽征得老板同意,取入手心觀看,說道,“我知道這個?,師弟曾送過我,竹蟋蟀。”

    “想不到越公?子還有如此細心一面,昨日見?面,還以為是?個?曠達不羈之人,”莫彥平取過另一只小物,問?道:“那阿挽師弟,可有什么沒贈予過的,能留給我討阿挽一個?歡心?”

    薛應挽小心放回竹蟋蟀,想了想,如實答道:“好像大多奇絕之物都曾送過我。”

    莫彥平表情有一瞬間僵硬,很快恢復如初,說道:“那也確實有心,既如此,我只能慢慢去思考該送阿挽什么別出心裁之物了……時辰不早,我帶阿挽去吃飯吧。”

    他領著人來到鎮上?最大一家酒樓,越辭卻不方便再靠近入內了。

    不知出于什么心態,越辭不愿離去,一直等在樓外,也不敢挪開視線怕錯過二人行跡,樓內嘈雜,更?難分辨出二人聲音,只得站在對街小巷之后,靠巷墻遮掩身形。

    西市人來人往,馬車馳行,連小孩子看到了都要好奇地拋來幾?個?眼神。

    這頓飯吃了不短時間,依照莫彥平性?子,大概兩人還聊了不少詩詞歌賦,醫書一類話語,等他帶薛應挽走出酒樓,已過了戌時一刻,再過不久便要閉市宵禁。

    越辭確認他二人是?返回三環巷方向,才通過小路快一步先行回屋。

    他坐在院外石桌前,未燃燭火,莫彥平送薛應挽回到之際,恰逢越辭起身,面帶笑意,主動上?前一步:“應挽,你回來了?”

    薛應挽問?道:“怎么不點燈?”

    越辭回答干脆:“礙我賞月。”

    今夜絨月高懸,月色皎潔,便是?不燃燈燭,也能看清夜間景象。

    莫彥平笑道:“越兄弟行事倒是?爽利隨性?,若能與?你成?為好友,當十分暢快。”

    前院小桌都被月色照亮,鋪設不久的青石小路粼粼發光,越辭握上?薛應挽手腕,不露痕跡將其帶至自己身側。

    “多謝莫公?子送應挽回來,”他語氣平平,維持著一點禮貌,“很晚了,就到這里吧,莫公?子應該早點回家,別讓你母親惦記。”

    每每遇上?越辭,莫彥平都被梗得有些講不出話,看看薛應挽,看看越辭和緊握不放的手心,知曉對方意思,行禮告別:“今日不便,那我就先行離去了。”

    薛應挽叮囑:“記得看顧你母親按時吃藥,每日多鍛煉,勿食葷腥。”

    等莫彥平身影徹底消失,薛應挽才動了動手腕,示意他將自己松開。

    越辭面對薛應挽時,眉目間的凜意散去許多,純黑的瞳珠被月光照得透亮,藏著一點晦澀之意,帶著薄繭的指腹在那只細瘦的腕間摩挲。身形湊近,將薛應挽后背逼到院墻籬笆之上?,形成?一個?將人攬抱在懷中的姿勢。

    薛應挽再一次被嚇到了,嘴唇被咬得發白,反應過來時,急忙用?另一只手抵在二人身體間。

    越辭聲色帶著一點欲啞的磁性?,額頭?靠在薛應挽肩膀,放低聲音,溫和又懶怠地抱怨:

    “師兄,我們有一整天沒見?了,”他慢慢說道,“我有點想你。”

    “……不要說這種話。”

    這種容易讓人誤會的話。

    他試著推開越辭,似乎是?想到昨夜話語,越辭松了力道,卻并未完全?放開,只在兩人間留了一點空隙,讓薛應挽不再那樣害怕。

    “哪種話,剛剛那一句?”越辭問?,“只是?說了心里想說的話,這師兄也不讓嗎?”

    面對無賴時,總是?很難應付,薛應挽很無奈地重復一遍:“不要再講了。”

    越辭一手還是?保持著扣在腕間,有意克制自己不再像昨夜咄咄逼人。

    薛應挽放松許多,沒有立時將人推開,任著那只毛茸茸的腦袋埋在自己肩頭?。

    直到一句發冷的聲音響起。

    “師兄,剛剛莫遷說‘今日不便’,這幾?個?字,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他是?不是?……不止一次,這樣送你回來過?

    薛應挽沒有回答,越辭直起身體,本就高出薛應挽許多的體型幾?乎將他籠罩在陰影之下。

    他抬頭?去看,發現越辭臉上?早已沒有方才那股故意裝得溫和的面容,長鬢壓沉,眼珠似烏潭般深不見?底:“如果方便,會怎樣?”

    語調還是?平常,卻無端滲出一股令人悚然?的寒意,“師兄會邀請他進院子嗎?喝茶,還是?喝酒?徹夜長談,維系感情?若我今日不在,那是?不是?也……”

    說到后處,越辭已然?指腹施力,將掌間手腕緊握,隔著衣物也將膚肉壓得發重。

    “越辭,別,別……”

    薛應挽心中慌亂,身后是?一堵厚實的院墻,面前是?壓覆下的身形,雙腿被一只膝蓋頂開,幾?乎被桎梏在原地。

    他害怕了。

    許是?知道無處躲避,只在盡量不惹怒越辭的情形下小幅度掙動,聲音顫抖:“你放開我,好不好,我有點疼……”

    越辭沒有松手,面色十分難看,似乎有些不耐煩,干脆換了姿勢,掐上?薛應挽細白的后頸,逼他仰起頭?,與?自己對視。

    “師兄。”

    他眸光低瞰,平靜的目中隱有一點兇相畢露,舌尖舔上?犬牙,像什么欲將捕獵的狼或猛獸,沉聲逼問?,“為什么怕我?”

    第23章 殊途(四)

    掌上壓制之感更強, 強到薛應挽驟地毛骨悚然,心中生出一股懼意?。他似乎能覺察到在黑暗中那股越辭無意?中會釋放出來,十分?兇戾與掌控意?味十足, 令人生怖的森然。

    薛應挽心跳陡然加快,帶著恐懼與慌亂著急。

    越辭只是緊緊盯著他, 還在相忘峰時,無論?隨他下山, 或是二人一起做什么,從不會拒絕越辭握他的手, 無論?握著或是牽著, 也沒有半點不滿抗拒。

    只不過半月沒見, 用得著生分?到這個程度嗎?

    薛應挽面?色越發顯得潤白,月光映照下, 幾乎像是透明一般, 唇不點而紅,鼻梁高挺,眉眼?溫和,長長的睫毛很輕微地顫動。

    “……不合適。”

    “什么不合適?”

    這很難說得明白, 良久, 偏過一點頭,話語為難:“……你不該和我?做這樣的事。”

    做什么事?只是握手?

    “為什么?你是煩我?了還是討厭我?了,就因?為我?罵莫遷?”

    薛應挽時常覺得, 越辭像是沒有心肺一般, 無論?什么事,都像個局外人脫離其間?。分?明在相忘峰二人那段毫無頭尾的對話才過了半月有余, 他卻像個沒事人一般,從朝華宗一路追他到長溪, 死皮賴臉要?和薛應挽住在一起。

    現?下更是毫無介懷地問他為什么不能讓自己?去?牽他的手,與他靠近。

    從前才認識,二人只是朋友情誼,那做什么親密接觸都不為過,就算同床而眠,也不會有任何旖旎之情。

    可薛應挽分?明已?經與他表露過心跡,在遭到拒絕后,就算是回到朋友關系,看他可憐一時收留,于他而言,也不該再有諸如牽手擁抱一類這樣容易引起誤會的曖昧動作。

    本就容易靦腆害羞的脾性,自然無法直白復述一遍緣由,但越辭卻非要?步步緊逼,要?他講出個因?為所以然。

    羞恥,難堪與說不上的委屈一瞬間?涌上心頭,令他無端忿然,一把推開越辭便要?離開。

    越辭自然不會同意?,再一次握上薛應挽小臂,語氣也在這來回焦灼間?沒來由地更重:“我?做錯什么,你可以直接和我?說,為什么一聲不吭要?走?,究竟有什么話不能說不能講?還是因?為那個莫遷?他到底哪里好,給你下什么迷魂湯?”

    ……蠢貨。

    薛應挽肩頭起伏,偏著臉頰,掙扎數下,反倒被在與越辭推搡間?腳步踉蹌,險些跌倒。越辭眼?疾手快,將他順勢攔下帶起。

    而在那一瞬間?,越辭才看清方才夜色下一直刻意?遮掩的,不愿正臉看自己?的薛應挽面?容。

    總是漂亮干凈的雙眼?似被洗濯而過,瞳珠清澈,連長睫也幾縷沾黏在一起,眼?瞼微微泛著霞色,與越辭視線相撞時,掩飾般上下眨弄。

    方才這樣一推攘間?,本就寬松的衣物被扯歪不少,衣領初露出精致鎖骨與頸間?皙白肌膚,配上這張懵懂而清潤的臉,憑心而論?……沒有人會不對這副面?容生出覬覦之心。

    越辭感覺心頭像是忽而被抓撓一下,說不出什么感覺,只空落落的,又像酸脹,良久,才怔然開口:“怎么哭了?”

    他想替薛應挽拭去?眼?角淚意?,被生生打開手掌。

    “……不要?碰我?。”

    越辭沒有再爭辯,他說:“好。”想了想,退開一步,帶薛應挽回到院中,這時,才燃起油燈,照亮那張尚帶一點淚痕的臉頰。

    “師兄今天和莫遷都去?做了什么?”

    薛應挽漸漸緩和,也意?識到自己?方才失態,撇開眼?神,看著遠處院落的籬笆圍墻,說道:“看了西市街景,吃了糖點和望江樓的菜式。”

    “只是這些?我?也可以帶你去?看,雖然我?不像他從小在長溪長大,但這一年?來也待了不短時間?,長溪有什么吃的玩的,我?同樣一清二楚。”

    “他能做的,我?也能做,”越辭隨口抱怨,“我?今天一直在等你,還沒有吃東西。”

    從前越辭故作可憐,就算刻意?,總是要?薛應挽能來哄一哄他,只是等了許久,也沒有像平日一樣等到那只搭在后腦勺的柔軟手掌。

    他喚了一句:“……師兄?”

    “越辭。”薛應挽聲色沉穩認真,沒有半分?玩鬧之意?,“我?今日走?之前和你說過,會晚些回來。出了巷子就是東市,有包子鋪粥鋪飯館,再不濟廚房還有早上留下的饅頭,為什么偏要?等我?呢?”

    越辭一時無言以對:“我?……”

    薛應挽指尖移上燈盞,輕而緩地壓過下方燈沿,如豆火光躍動之中,終于鼓足勇氣,說道,“越辭,那天在相忘峰,是我沒有考慮周全,才講出那些話,你不必在意?。”

    越辭一愣:“什么?”

    “無論你這次為了什么而來,”薛應挽打斷他,“如今我?們只是師兄弟關系,再無其他,”他低聲道,“你放心,我?已?經對你不再有……那些想法了。”

    越辭抬起頭,瞳孔猛地縮小。

    他眉心擰得很緊,質問道,“那你為什么要?留下我??”

    “顧師兄將你打傷,多少有我?的原因?,”薛應挽不急不緩,說道,“何況再怎樣,我?們也是師兄弟,是好友,無論?怎樣,我?都不會將當時受傷的你棄之于不顧。”

    “今天說開,也只是想讓你不要?再擔憂,也想讓我?們之間?不再有誤會。”

    “如果你愿意?留下可以留下,如果不愿意?,我?也不會攔著你離去?,這是你的自由。”

    薛應挽的每一句話都十分?有條理,讓越辭甚至找不到一星半點反駁的理由,只如鯁在喉,腦中發亂,久久未能言語。

    夜晚時候人的情緒總會濃烈一些,薛應挽洗漱后返回屋中,也會想自己?是不是講的話過了些,瞥見地面?鋪好的被褥,做好了越辭今日離去?的準備。

    他將今日莫彥平贈予的漆木盒取出放于柜上,入榻而眠,半夢半醒間?,聽到屋門被人悄然推開,腳步聲停留在榻旁,隨后便是脫衣入睡之聲。

    越辭沒有走?,也沒有再主?動提起昨夜兩人不快。

    薛應挽早起出門,他便在屋中整理雜物,將院后小菜園種的蔬菜澆水,清掃了院落。

    薛應挽返回時,也主?動上前,全然無隔閡之意?,接過他手中食盒與細繩荷葉捆扎之物,問道:“今天要?吃什么?”

    越辭今日也換了尋常衣物,粗布簡衫,窄袖纏著布條,灰藍發帶束起馬尾,像是游蕩江湖多年?的劍客,恣意?灑脫。

    他本就生得極好,如今徹底長成,郎眉星目,挺鼻薄唇,走?在街上,都能引得無數少女?眷顧。

    薛應挽微微怔然,越辭已?然帶著食盒到了小廚房,轉身時馬尾末端在空中揚起一道弧度。

    “吃什么?”越辭又問了一遍。

    薛應挽一路跟上,說道:“包餃子,椿菜雞蛋。”

    “餃子啊,好久不吃了,有些想念,”他忽然道,“師兄,你頭發亂了。”

    薛應挽摸了摸自己?頭頂,又摸到肩頭長辮。

    越辭道:“師兄以前在朝華宗時的發型好看。”

    薛應挽:“這般會更方便干活。”

    “今天給我?個例外吧,”越辭說道,“我?在屋中找到了那日送你的簪子,原來師兄還留著。”

    說著,便著手去?拆薛應挽辮子,但他實在不懂發式,有點手忙腳亂,還是薛應挽主?動接下,將自己?發帶拆去?,令長發散落肩背。

    越辭找補:“我?再學學,下次就會了。”

    簪上簪子又成了問題,越辭抓著他頭發琢磨了好久,還是不得要?領,薛應挽看他一眼?,嘆氣,接過簪子,自己?半挽起一點發。

    越辭看著他在玉簪襯托下更加清潤漂亮的臉蛋,心滿意?足,挽起袖子,露出一截精健手臂,“那今天師兄少干點活,我?來幫你和面?。”

    他力氣大,和面?這項活兒再簡單不過,溫水混合面?粉后的動作干凈利落,手臂隱約能見青色筋脈與肌肉。面?團被來回揉搓壓扁,很快便光滑均勻。

    醒面?需兩刻鐘時間?,薛應挽理好了早晨未做之事,回來時越辭正在替他摘洗椿菜,只是平日做得不多,相比揉面?這種力氣大于技巧的活兒,便顯得有些笨拙了。

    越辭平日有這么積極嗎?倒像是急于討好自己?一般,或是像……他從前做的那些任務一般。

    薛應挽看不下去?:“我?來吧。”

    他從越辭手中接過椿菜,暫時放在一處,轉而同樣攬起袖子,去?用搟面?杖先碾開面?皮,臺子上面?粉飛舞,臉上沾染,便只用手背簡單擦去?。

    面?皮被搟得薄薄一片,從越辭角度看去?,能見到碎發落在柔軟的側頰,肩頭單薄。

    一雙皓白如玉的小臂不斷動作,衣物下腰肢隱約可見,很細一截,韌而柔軟,似乎一掌便能盡數而握。

    他正專注于搟面?皮,一股溫熱忽而貼上后背,呼吸落在后頸,薛應挽嚇了一跳,正要?回頭,腰間?便被兩只大手覆上,將其徹底掌握。

    “越辭?”

    清沉的聲音在耳后響起:“你腰帶松了,我?幫你。”

    薛應挽低頭去?看,發現?自己?腰帶果然不知何時有些泛松,越辭也確實只停留在腰間?,沒有到處亂動。

    他手上沾了油,無法阻止,只得僵硬地任著越辭手指一點點探過腰間?,沿著腰帶游走?過每一寸。

    炙熱的吐息再一次掠過緋紅的耳肉,吹起一點耳后細碎發絲:“別亂動。”

    那只手掌寬大,能將他的腰肢輕易扣握,動作十分?有力而緩慢。

    兩人靠得實在太近,他被越辭從后環抱在懷中,男人胸膛寬健而燙熱,指腹每每隔著衣物接觸,肌膚便也像是被火燒灼一般發燙。

    系上腰帶,要?……這么久嗎?

    薛應挽并不習慣如此親密接觸,身形發僵,呼吸變得急促,面?頰滾熱,惶亂地問著身后之人:“好了、好了嗎?”

    越辭下頜幾乎盡數壓在他肩頭,呼吸一點點撲灑在抻直的頸側。感到腰間?布料收緊時,那股力氣才慢慢松開,越辭聲音帶著少年?人獨有的一點沙啞,絲絲麻麻的,撩人心肺。

    “你好敏感,”他松開手,退開半步,笑道:“好了。”

    薛應挽手臂有些控制不住地輕顫,連抓握面?皮也不穩,他面?上發熱,微抬起一點頭,視線卻瞥到小院圍欄外被遮擋一半的身影。

    他認出來了,是莫彥平。

    薛應挽的心咚地一下沉了底,他不確定莫彥平有沒有看到自己?與越辭方才動作,一股慌亂與羞恥之感令他渾身發麻。

    干脆放下面?皮,在清水小缸里凈了手,將仍停留在自己?身后的越辭推開。

    越辭掌中忽空,微微一怔,沉下眉眼?。莫彥平也恰好來到院前敲門,提著一籃杏子,與開門的薛應挽打招呼:“阿挽,”隨后驚訝道,“臉好紅。”

    “做飯時有些熱……”薛應挽沒有正面?回答,偏過頭,“你今日來有什么事?是令慈身體出了什么問題嗎?”

    “不是,多虧阿挽照料,家母恢復得很好,”莫彥平笑道,“是外婆送來了杏子,想著之前你提過喜歡吃,特意?給你帶了些嘗嘗。”

    莫彥平晃了晃手中竹編小籃,里頭裝了十數個約莫半個手掌大小的黃杏,像是剛從樹上摘下不久,還連著枝椏與淺綠葉片,看起來滾圓飽滿,汁水豐溢。

    薛應挽松一口氣。

    莫彥平表情如常,看來并沒有注意?到自己?此前與越辭的動作。

    他沒有立時接過,知道這些杏子皆是頂好的果相,拿去?市集也能賣得不少銀錢,婉拒道:“不必如此的。”

    莫彥平料到他會拒絕,繼續說道:“家中還有不少,也是母親特意?叮囑我?,要?帶給你一并嘗一嘗的。這是我?們一家的心意?,阿挽就不要?再和我?客氣了,好嗎?”

    見薛應挽依舊猶豫,干脆語氣強硬幾分?:“幾個杏子不值什么錢,阿挽是不將彥平當做好友了嗎?”

    說到這個份上,薛應挽卻也不好再拒絕,他眨了眨眼?,正要?接下,越辭已?經隨著他腳步一同來到屋前。

    看到來人,唇角勾著諢意?,懶聲道:“莫公子又來了?”

    莫彥平與他行禮:“又打擾了,此次是為感謝阿挽而來。”看到他披散發式,眼?睛一亮,由衷贊嘆,“阿挽今日更是光艷照人。”

    “用什么感謝,這個?”越辭抬手從竹籃中取出一只黃杏,放入口中咬下,忽略莫彥平一瞬間?黑糟糟的臉,評價道,“嗯,這次倒是還不錯,比之前那個蜜餞好吃,不酸了。”

    他自然地摟上薛應挽腰肢,低下一點腦袋,湊在薛應挽臉頰旁側,手中咬下一口的杏子轉了一點面?,放到他嘴邊,低聲道:“應挽,張嘴。”

    薛應挽本就還在剛才的腦熱中沒回過神,腰上手掌將他緊緊攬著,耳側聲音是介于少年?與青年?間?的欲啞。一時發渾,竟真的被這句話蠱惑地啟開唇口,潔白齒關咬在細膩果肉上。

    “嗯……唔?”

    杏子確實很甜,只有一絲極淡的酸,更多的則是獨屬于果味清香,瞬間?滿溢口中。

    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么的薛應挽瞬間?臉蛋爆紅。

    “你,你……”

    他想推開越辭,手掌卻將他腰肢壓得更緊,是一個不允許掙脫的力道。

    礙于有第三人在前,薛應挽不想把事情鬧得太難看,只接過那籃黃杏,說道:“多謝你,過兩日,我?帶些自己?做的糕點給你們。”

    莫彥平道:“那我?也就多謝阿挽了。”

    薛應挽再次推了推越辭,小聲道:“我?要?去?放東西。”

    這回腰上手掌松開,薛應挽才如臨大赦般匆忙離去?,留下莫彥平與越辭二人面?面?相覷。

    “越公子,”莫彥平說道,“那我?就先行離去?,往后還有什么需要?的……”

    越辭突然出聲打斷,道:“不需要?。”

    莫彥平拋來疑惑眼?神,越辭大口啃下最后一點手中杏子,牙印覆住方才被薛應挽咬過之處,神色倜然,語調森冷:“還天天獻殷勤,心思快溢出來了。”

    他倚靠在院門門框,單腿支倚著彎起,眼?神懶怠,隨手將吃剩的果核朝身后一扔,撞見薛應挽目光時,擺出一個人畜無害的笑來。

    “差不多就行了,”越辭說道,“你們不是一路人,薛應挽也不是你能肖想的。”

    莫彥平笑意?僵在臉上。

    他不矜不伐,大方謙虛,緩緩而道:“這就不需要?越公子操心了,我?知道你與阿挽是師兄弟,可看樣子,阿挽對你卻也心存防備,你我?二人,也指不定誰與阿挽更親近。”

    越辭謔笑一聲:“就你?你還不配入我?的眼?睛。”

    “是嗎?”莫彥平忍下一次又一次挑釁,斯文禮節地反問,“越公子一向?如此自大嗎?”

    “若是真不在意?,又為何屢屢對我?為難?若真不擔憂,又何必故意?說些激怒我?的話,做些對阿挽過分?的事?”

    越辭驟然沉下臉:“你……”

    還沒有人敢對他這么說話,眼?看著就要?爭辯而起,也正是此時,薛應挽重新?返歸,問道:“在說什么?”

    依他修為,想聽清二人談話并不難,可越辭偏就知道他性格,才如此放肆地當面?起釁。

    這下又變了個臉,抬手替他抿去?一點嘴邊殘余汁水,柔情膩膩:“在和莫公子說這杏子味道不錯,你要?是喜歡,他說還要?再送些來。”

    薛應挽忙道:“不用麻煩。”

    莫彥平看他二人動作親密,說不上什么表情:“阿挽若想要?,我?自會為你送來,這怎算得麻煩?”

    而后,又笑,“不過阿挽這位師弟,卻似乎對我?敵意?不小,也不知何時惹怒了他……今日我?還要?回家看顧母親,便行離去?了。”言罷投袂而起,身姿挺拔,顧自逞著股矜傲的文人之氣。

    薛應挽問:“你又和他說了什么?”

    “隨便講了幾句而已?,”越辭無所謂道,“他自己?開不起玩笑,也能怪我?嗎?”

    “越辭,”薛應挽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薛應挽在認真地問他,須臾,越辭攤開手,示意?自己?無辜:“我?能做什么?”

    “是他自己?找上門,我?和人講話就是這個樣子,是打他了,還是罵他了?區區一個凡人,就值得你和我?大動干戈嗎?”

    薛應挽話語稍抬,看向?越辭的目光也含了慍色:“我?不管你為什么不喜歡他,可至少待人應該有基本的尊重和禮節。”

    認識這么久,薛應挽很少對他生氣,越辭本就因?為莫彥平一事發惱,更氣于薛應挽如此維護他。

    粗粗笑了一聲,舌尖舔過兩顆露出的尖銳犬齒,嗤聲道:“怎么,這么護著他,難不成才相處短短十來天,你就又對他起了心思?那你移情別戀速度還真是快,見一個愛一……”

    他講話大多不過腦,想一出是一出,直到看到薛應挽那對不可置信,眸光微動的眼?睛時,才意?識到自己?講了什么。

    越辭心中一震,想去?抓薛應挽解釋,對方卻慌亂地后退一步。

    薛應挽臉色瞬間?蒼白,呼吸變得局促,盡力壓制住身體顫抖的同時,嘴唇無意?識被咬出一點血。

    錯愕,隨后是難過,傷心,或是無地自容,一個平日做事井井有條,溫和安靜的人,此刻卻無措地站在院中,說不出的窘迫。

    已?經快要?忘記,快要?不在意?的事情,被以一種最直白的方式重新?剖開,徹底展露在他面?前,讓他回憶起那日自己?的自作多情,受到拒絕的難堪。

    面?子薄到了極點,連在朝華宗面?對曾經好友都不愿意?的人,卻一次又一次被幾近逼入山谷絕境中,讓他重新?去?記起最不愿意?回憶的事。

    “為什么這樣羞辱我??”薛應挽聲音哽咽,啞得像是干涸許久的枯柴,質問他,“我?喜歡過你,這是什么很可恥的事情嗎?”

    他眼?睛很紅,又沒有掉下淚水,發絲垂在臉頰邊,整個人十分?狼狽,又撐著一股氣不想落于下風。

    薛應挽想去?反駁越辭,可他實在太端方有禮,又不會講臟話,導致連生氣都在語調下顯得十分?溫柔。

    “是你主?動來找我?,讓我?收留你,我?以為你也早就忘記了那天的事,把我?當成師兄,我?才愿意?留下你,替你療傷,給你做東西吃,我?以為……你只是一個有點任性,但不會真的有別的心思的人,以為你什么不懂,容忍了你一次次對我?做那些事情。”

    他捂住臉,喘息很長很長,頸邊發絲也攪作一團,脆弱得像一株彎折的蒲葦,站在那里,便令人不住想去?抱一抱那對單薄的肩頭,去?摸他的腦袋,擦干臉上淚水安撫。

    “是因?為覺得我?隨便,所以怎樣對我?都可以嗎?”

    大片被挽起的烏發徹底散落,墨緞似的,從肩頭傾瀉到后腰,又被風卷刮得醞亂。

    他平復一點心境,用手背匆亂地去?擦已?經很紅的眼?角,帶出大片濕意?,“就這樣吧,你不用……繼續費心思來找我?了。”

    這話擺明了要?撇清關系,越辭卻變本加厲,強行扣住他手腕,臉色陰沉,逼問道:“這話什么意?思,趕我?走??”

    薛應挽道:“是。”

    越辭顯然有些不可置信,很快,欺身靠前,讓滿面?淚痕的薛應挽更為驚嚇:“你騙人。”

    “什么?”

    “你還喜歡我?,”看到他一霎那有些緊張的眼?神,越辭指腹施力,更加逼近一步,道,“為什么騙我??還是騙自己??”

    “你……”

    “人的相處是有安全距離的,說對我?不再有意?,但實際上給我?療傷,讓我?進屋,你根本沒有想拒絕我?,也根本沒有像你說的那樣,早就不再對我?有意?。”

    男人聲音低沉:“你分?明就沒有忘記我?,是不是?”

    薛應挽抽不出手腕,慌亂之下,抬起另一只手,朝面?前越辭重重扇去?一巴掌。

    第24章 心跡(一)

    越辭愣了愣神, 似乎不相信一貫溫和的薛應挽會做出這樣舉動,好一會,才道:“師兄?”

    薛應挽咬著牙, 狠狠瞪著他,肩頭?劇烈起伏。

    越辭不是?不知道自己講了難聽的話, 可卻想的是?,都已經這般了, 為什么不干脆說開,干脆坦誠一點承認呢?

    最后得到的, 卻是?薛應挽拆下腦袋發簪, 用力砸到他臉上。

    隨后被趕出了門。

    薛應挽從來?沒有這樣難受過, 就算這些年在朝華宗被人欺辱嘲笑,也覺得不過是?讓他人逞一時口舌之快, 自己不去在意, 不去關注便算無事?。

    他面子一貫很薄,從來?也沒有……這樣主動地,對?一個人表達過自己的情感?,就算是?當初的蕭遠潮, 也從未明晰過。

    不是?不能接受被拒絕, 只是?分明拒絕了,為什么卻還要一遍一遍,用他曾經的喜愛來?提醒他自己自作?多情呢?

    放過他吧, 薛應挽用手背捂著雙眼, 局促地喘息著。

    給他一條生路吧。

    大概沒有人會覺得一個性格很好的人會突然就這么爆發了,薛應挽在將人趕走后, 就陷入了一片囫圇之中。

    他有些迷茫,甚至一時不知道該做什么, 好一會兒,才將長發重新挽起,起身去包剩下的餃子,只是?原本兩人份的,現在只需自己一人便足夠。

    午后有人前來?找他看診,驚愕道:“薛大夫,你眼睛發腫了!”

    薛應挽寫藥方的手不停,說道:“無事?,蚊蟲叮咬,已經涂過藥了。”

    病人沒有繼續追問為何?蚊蟲恰好咬在兩邊眼睛同樣位置,又?感?嘆:“方才在大夫院子外頭?看到之前住在你家的小伙子,也不知為什么,整個人縮成一團靠在墻角,真是?怪可憐的。”

    薛應挽放下毛筆,遞去藥方:“每日一副,午后送水煎服。”

    病人接過藥方,再不多話:“謝謝謝謝,有薛大夫您在,我這陳年老病是?痊愈有望咯。”

    一日如常,夜間圓月高懸,已過亥時,平常這個時間,越辭總嫌太?早,愛拉他到院外飲酒對?酌,如今少了人,耳邊安靜,便早早入榻安眠。

    至夜半,越辭才小聲翻窗而入,看到的便是?一處收拾過的干凈屋房,地上本是?他睡覺地方鋪的枕頭?被褥被收起,薛應挽睡在榻間,身上蓋著一層厚厚的褥子,將整個身體?都裹了起來?。

    他身體?微蜷,縮窩在榻中央,柔軟的臉蛋微低,埋在木枕與被褥間,壓出一點紅痕,呼吸均勻綿長。

    越辭蹲在他身側,喊道:“薛應挽。”

    薛應挽睡得迷迷糊糊,依稀聽到有人叫他,下意識應了一聲,以?示作?答。

    越辭又?問:“我好冷啊,但是?我的床沒有了……師兄,我可不可以?和你睡。”

    薛應挽稀里糊涂地應了一聲,說是?應,更像鼻間的嘟囔,越辭借桿上爬,說道:“那?我上來?了?”

    越辭爬上床榻,被窩早被捂得暖洋洋的,薛應挽動了動身子,隨后被一只手掌身后抱入懷中,男人胸膛還帶著夜晚寒涼之意,他動了動肩頭?,又?被攬著腰擁得更緊。

    “唔……?”

    薛應挽從睡夢中緩緩醒來?,意識到自己床上多了個人,可才睡醒的腦袋本就還在昏沉,身體?也綿軟無力,只伸手去推攔在腰間的大掌。

    “是?誰……”

    “是?我,”越辭道,“師兄。”

    這下,薛應挽徹底清醒了。

    他睜開眼,很快適應黑暗,隨后是?對?于越辭出現在自己床上的巨大驚愕,一面推攘著要掙扎逃離。

    “你怎么會在這里?”

    “我問過師兄了,是?師兄讓我上來?的。”

    “什么時候……”

    “剛剛,”越辭委屈道,“今天好冷啊,晚上降溫了,我沒有地方可以?去,回來?的時候,床還沒有了。”

    那?只毛茸茸的腦袋壓在自己后頸,呼吸也落在肌膚之上,令他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我沒有答應你,是?你趁我睡覺……”薛應挽力氣比他小太?多,推不動男人闊健身軀,只得被從背后抱在懷中,“我不是?說過不要再來?找我嗎?!”

    “師兄,”越辭叫他,“師兄,別生氣了。”

    他道:“你知道的,我一向嘴比腦子快,白天說的那?些話其實就是?隨口一講,我不知道你會這么在意。”

    提及白日,薛應挽掙動得更加厲害,被暖熱的掌心覆上手背,十指兇狠地擠入指縫間。

    “……走開!”躲不開他,薛應挽幾?乎崩潰地縮著身子,“你還要怎么樣,你到底還要怎么樣?”

    “師兄,”越辭鼻尖有一搭沒一搭蹭著后頸膚肉,聲音沉沉的,“你為什么生氣,和我說說好不好,我人比較笨,不明白。”

    二人在被窩里一推擠,很快便都發了汗,濕黏黏地沾著褻衣,越辭的氣息連同身體?一起,幾?乎將薛應挽包裹環繞起來,令他呼吸困難,神思也在一片黑暗中恍惚。

    越辭問他:“你明明喜歡我的,不是?嗎?”

    薛應挽終于徹徹底底地崩潰了,眼淚從那?對?漂亮的瞳中往下淌落,喉嚨哽咽:“為什么,為什么要這樣對?我……”

    “羞辱我,很有意思嗎?”他肩頭?含攏著,臉蛋埋進被褥間,嗓音嘶啞得不成樣子,“我不該喜歡你,我不該和你說那?些,我知道錯了,你放過我吧……”

    越辭不明白,也不太?能理解薛應挽的反應。

    “師兄為什么要哭?”

    薛應挽推他,越辭便抱得更緊,直到沒了力氣,再不能撼動身后分毫。

    腰上手掌微松,薛應挽得了一絲喘息,聲音很小很小,哽咽著,將腦袋埋在褥間,吐字也不甚清晰:“你到底想要怎樣,到底還要做什么……”

    “為什么,一次又?一次,都已經讓你走了,還是?偏偏要找我……”

    “我不想怎樣,”越辭說道,“我只是?不想離開師兄,為什么要趕我走?”

    被越辭強行握住的指尖發抖,另一只手則是?緊緊攥著被單一角,薛應挽呼吸短促,錯亂的發絲遮住了自己大半視線。

    “如果我哪里惹你生氣了,我和你道歉,”越辭低聲道,“我也沒有一點想要羞辱你的意思,之后你和莫遷怎樣,或者交了什么其他朋友,我都不會再有一點意見。”

    聽著越辭不間斷的道歉,薛應挽只是?汲取著空氣,身體?再度縮成一團。

    他不想說話,也不知道該說什么,直到一股與身體?炙熱截然不同的冰涼驟然觸上手指,下意識要抽開時,被強硬地,不容拒絕地塞入相握掌間。

    他有些愣神,一時沒反應過來?是?什么。

    那?是?一個木制的球狀物體?,越辭熟練地帶著他的指腹往一個微凸處按下,少年低啞聲音再一次從耳側響起:“今天我惹了你生氣,就在街上一直走,走到快出鎮子了,看到一個大爺在擺攤,賣的是?各種各樣的木制小物件,有的甚至連我也沒見過。”

    “我問他這是?什么,他說這些都是?他平常沒事?做的,然后給我演示,有的能奇形怪狀,有的能拼合在一起,有的則是?能變換自身模樣。”

    說著,那?只小木球便突然彈起,嚇了薛應挽一跳,隨即感?受到多出了幾?個棱角,似乎真的變了個樣子。

    “我起了興致,在那?看了很久,然后問他,如果想和人道歉,討他開心,應該送些什么?大爺問我,是?你什么人啊,我說,是?很重要的人,我犯了錯,讓他難過了,不知道該怎么辦。”

    “然后,大爺就從那?對?木制玩具里面,給我挑出了一只,他說,自己惹了妻子不高興,就總是?會用這個去逗她,然后,兩個人就能和好如初了。”

    帶著薛應挽的手從被窩拿出,木制圓球不知在何?時已然變成了一只尖喙長翅的鳥雀形狀,越辭按了它腦袋,翅膀便在手中撲扇,發出木頭?嘎吱嘎吱聲響。

    薛應挽適應黑暗的眼睛看著鳥雀,隨著翅膀動作?,它的腦袋也會一上一下地點,像是?馬上要振翅高飛。

    越辭繼續道:“我問大爺,這些東西這么厲害,為什么突然想要賣掉?你妻子不介意嗎?師兄猜猜,大爺說了什么?”

    薛應挽早就被帶入越辭節奏,呆呆地順著他話語:“……什么?”

    越辭一拍鳥雀腦袋,小鳥便當真飛了起來?,只是?木頭?實在太?重,撲騰兩下,便要往下墜,薛應挽心中一驚,連忙想要起身接住,越辭早已眼疾手快,重新抓起小鳥,放回他手中。

    “他說,自己的妻子半月前已經走了,本就是?為討她歡心所制,如今只剩下自己一人,這些東西,留著便也沒什么用了。”

    小鳥翅膀仍在扇動,薛應挽捧著它,指腹撫過翅羽。

    “師兄,我不想留遺憾,不想和你分開,我說那?些話,只是?氣上頭?的胡言亂語,因為太?過在意你和別人在一起,才控制不住。”

    “原諒我吧,”越辭抱著他,聲音悶悶的,“師兄喜歡我,我也喜歡師兄啊。”

    薛應挽身體?霎時發僵:“你、你說什么……”

    “喜歡你,”越辭突然恍然大悟為什么一直以?來?薛應挽為什么情緒這么大,道,“所以?也從來?沒想過羞辱師兄……你一直覺得,我在拿那?件事?逗你?”

    薛應挽抱著染上體?溫的小木雀,眼睫低低垂落。

    他思緒如一團亂麻,有些想得通,有些想不通。

    比如越辭這個突然而然到他身邊的人,如果說在相忘峰尚且算得上師兄弟間正常相處,可后來?該說的也說明白了,自己也離開了朝華宗,為什么越辭這個不甘平淡的人,卻要特意跑來?自己這個小地方,陪他種菜,看診,日復一日重復尋常人家的生活呢。

    是?喜歡嗎?可是?為什么短短一個月,就從迫不及待的逃離,變成主動來?尋找自己訴說情意呢?

    越辭身上,好像總是?有許多許多秘密,是?他不能知道,也不該知道的。

    正在渾噩之間,越辭忽而嘶了一聲。

    薛應挽指尖微動,問道:“怎么?”

    越辭道:“好像今天在外面摔了一跤,受了傷,又?吹了不少冷風,頭?好疼。”

    薛應挽猶豫一下,還是?轉過身。

    他抬手向越辭額頭?探去,下一瞬,被極快抓住手腕,整個人被擁入一道寬闊而炙燙的懷中。被窩中兩人身體?貼得很近也很緊,發絲糾纏在一起,能聽到對?方的心跳,感?受到呼出氣息的溫熱。

    越辭親他眉心,親他濕潤而黏結的睫毛,嘴唇停留在鼻梁,吻上那?顆漂亮的棕色小痣。

    “不要生氣了,師兄,”越辭聲音磁沉而溫朗,吐息落在他的眼睫,癢癢的,“好師兄,我不太?會講話,也不太?會談戀愛,你教教我,我和你學?”

    薛應挽的心思總是?很敏銳,也不合時宜地想,為什么越辭對?他的態度會轉變得這樣快,又?顯得這樣急切,他有些猶豫,問道:“你明白,明白自己剛剛講的話意思嗎?”

    “明白啊,”越辭隨意地笑,“說喜歡你啊,師兄明明也對?我有意,現在又?不愿意和我在一起了嗎?”

    可也許天氣真的轉冷了,厚重的褥子也沒能讓他暖和,在已經從少年步入男人的結實有力的臂膀間,他感?受到了隔著一層單薄衣物的體?溫交融。

    很緩慢地,他一點點放松僵硬的身體?,想到越辭曾經攔在他面前,像現在一樣,牽著他的手,擦去唇邊血跡,恣妄而意氣張揚。

    他說:“師兄,你做的東西真好吃。”

    他說:“師兄,為什么總是?一個人待在這里?”

    他說:“師兄,我相信你。”

    薛應挽有一霎那?的晃神,他微微蜷著身子,記憶交疊間,又?似聽到了那?一句真誠而動人的話,那?么多年,從來?沒有人對?他講過的話。

    “——應挽,我想保護你。”

    百年來?,薛應挽一直很孤單,就像一朵漂泊的浮萍,不知道該往哪去,該在哪處停留。

    他總是?下意識會去對?別人好,想求得一點點被需要的感?覺,就算沒有回報也甘之如飴,甚至自己已經習慣如此,習慣低順,習慣輕易滿足,習慣隨波逐流。

    薛應挽沒有喜歡過什么人,也同樣不知道該如何?去喜歡一個人,于是?在話本里一遍遍讀,看無數古今情愛故事?。大多時候,也會去想,是?不是?也能有人對?他這樣好,能給他付出一點真心,一點認真對?待。

    又?想,應該是?不會有人喜歡他這樣溫吞無趣的性子的。

    薛應挽一個人慢慢地過著每一天,如果沒有越辭出現,大概每日都會這般尋常。

    很少有人會對?他用心,也從來?沒有人說過喜歡他。

    霜寒夜露,總是?很冷。

    他太?好騙了,只要幾?句隨口承諾,就能接住一顆搖搖欲墜的心;乖巧又?好哄,只要抱一抱他,給他一點被貪戀的溫暖,就能輕而易舉騙得一顆真心與滿腔情意。

    他也的確聽到了越辭親吻自己臉頰時松懈的輕笑:“我就知道,好不容易把我們?好感?養得這么高,你不會真的趕我走,真的舍得棄我不顧的。”

    第25章 心跡(二)

    薛應挽久久不回話, 越辭灼熱的吐息落在?他額間,問道:“原諒我了?”

    薛應挽還是那樣縮著身子,是一個習慣性保護自己的姿勢,

    薛應挽問他:“為什么突然這么說?”

    “什么?喜歡你?”他像是沒有一點心?理負擔,繼續道, “之前太突然了,現在?認清了, 就來找你了唄。”

    薛應挽微睜著眼,移向滿室黑暗, 唯一一點光亮, 是從越辭進來時?沒關好的窗沿透出, 像一道銀白長尺,突兀地落在?地面。

    “可我, 沒什么值得被喜歡的地方。”

    “有啊, ”越辭話語稍頓,很快一條條列出來,“長得好看,做事認真?, 對我很溫柔, 做的東西也?很好吃。”

    聽?見“東西好吃”,薛應挽神色微動,問他:“真?的?”

    越辭道:“沒有一句摻假。”

    薛應挽視線微微上移, 停留在?越辭同樣睡得發亂的腦袋, 動了動手指,再一次被牽住掌心?。越辭手指一根根擠入他指縫, 將人抱在?懷中?,打了個哈欠:“師兄, 睡吧,”他說,“有什么事明天再說。”

    雙手觸碰之處傳來暖熱,薛應挽還是有些愣神,像是沒有反應過?來。

    這算表白嗎?

    他同意了嗎?

    他們?算是在?一起了嗎?

    薛應挽實在?沒有經驗,只得再一次從話本上回憶。

    應當還要……再鄭重些?不是說,都會有真?摯表達,會期盼對方回復,在?正式求娶前恪守禮節,相互尊重嗎?

    越辭卻?好像渾不在?意任何禮法,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就連表達情感也?十分隨意,沒有問薛應挽是否同意,就已經默認了二人已經在?一起這件事。

    大概是越辭身上總有太多他不明白的事,想法也?與常人不同,薛應挽不再去想其他,慢慢嘗試著,將自己身體靠上越辭,回握著他的掌心?。

    是不是以后,他再也?不是孤身一人了呢?

    越辭說到做到,又恢復陪在?薛應挽身邊的日子,陪他做飯看診,偶爾到街上買些新奇玩意。

    他帶著薛應挽,來到自己說過?的那處近城郊的攤點,大爺用淺藍舊衣在?地上擺著小?攤子,東西被買走大半,剩下些帶有瑕疵,或較為老舊之物。

    越辭取出幾塊碎銀,交到須發皆白,形如槁木地老人手中?:“大爺,剩下的東西我都買了,你早點回去休息吧。”

    老人一點點抬起滿是皺紋的頸子,灰濁眼睛辨認出了越辭。

    “是你啊,”他嗓音蒼啞,幾個字便要咳出一口痰,“東西送出去了嗎?人,人……”

    “哄好了,”越辭搶先應下老人話語,將薛應挽帶到身側,給?老人看得清楚,“他是個很好的人,看到你做的東西也?很開心?,就不生我的氣了。”

    薛應挽取出那日的鳥雀,此物機關做得精妙,平日收起時?,又變回了圓球模樣。

    老人艱難地點點頭:“那就好,那就好,”枯瘦如柴的幾根手指顫巍巍收起地上打了許多補丁的舊衣,頭顱垂得很低,眼皮松松地耷著,“我妻子,從前也?最喜歡那物,不開心?了就愛往地上砸,所以特意做成了怎么也?摔不爛的……”

    越辭:“……”

    第二日再去時?,老人已經不來了,聽?周圍人說,老人昨晚在?夢中?去了,還是鄰居白日敲門才?發現,已經傳信了他遠在?外的兒?子,不日便回來替父親收拾身后物。

    薛應挽捧著木頭鳥雀,指腹撫摸過?舒展的翅膀,紋路上有許多磕痕,像是被主人摔砸過?千百次。

    越辭重新睡到了他榻邊,入秋天氣轉涼許多,薛應挽還未入睡,迷迷糊糊之際,便聽?到一陣動靜,隨后越辭聲音傳來:“師兄。”

    他閉著眼睛,困怏怏回道:“嗯?”

    “我剛剛喝水的時?候,不小?心?將被子打濕了,”越辭道,“這幾天腰好像也?睡得累,大概是地板太硬的緣故。”

    薛應挽自然明白他想做什么,斟酌開口:“越辭,我們?……”

    一個噴嚏打斷了他的話語,越辭干咳兩聲:“沒關系,師兄,只是有點冷而已。”

    薛應挽燃起燭火,看到地面果然有灑落的水跡,被褥更是濕了大片,而越辭獨自靠坐在?褥子上,也?許真?的受了涼,臉色有點發白。

    猶豫片刻,往后退了些許,才?道:“……你上來吧。”

    薛應挽看到越辭去了沾上水意的衣衫,熟門熟路上了自己的床,轉過?身體,面向墻壁,重新閉上雙眼。

    下一瞬,一只手掌便從他后腰攬過?,有力地將他抱入懷中?,薛應挽一僵:“你……”

    越辭低聲道:“師兄放心?,我不會做什么的。”

    果然,那只手指停在?小?腹間便沒有繼續動作?,薛應挽不習慣有人這樣靠近自己,心?跳有些快,指間攥緊了一點被角。

    越辭呼吸聲在?安靜的室內極為明顯,高挺的鼻尖靠在?他后頸,鼻息間熱氣盡數撲打在?從衣物中?露出一點的肩頭,聲色懶怠,問道:“有人這樣對師兄過?嗎?”

    “……沒有。”薛應挽肩頭不自覺繃緊。

    越辭像是輕笑一聲,掌心?將他往上托了托,變為更適合環抱的姿勢,也?將后背往胸膛間嵌入得更深,隔著薄薄褻衣,也?能感受到那兩處突起的肩胛骨。

    他的臉埋在?薛應挽散著皂角清香的發間,又一點點移到發紅的脖頸。吐息之際,似乎能感受到懷中?身軀輕微的發抖,不知是嚇的,還是酥軟的。

    “害怕?”

    薛應挽很快地小幅度搖了搖頭,身體繃得更緊。

    越辭也?將他欲往前掙脫的身體不做聲色撈回,攬得更加貼近,嘴唇靠在?他耳后,聲音帶了幾分磁性的低啞:“師兄,我那天的話是不是很過?分?”

    薛應挽早已顧不得什么那天這句那句,誰說了什么誰又講了什么,這種姿勢實在?太過?,他面上燙熱,心?跳又重又快,整個人好似在?熔爐中?被燒灼起來般,只想著盡快逃離身后這道宛若城墻的桎梏。

    不知什么時?候起,越辭好像一點點邁過?了他的邊界,連這樣親密的接觸都讓他下意識不會去拒絕,直到后知后覺發現不對,已然為時?過?晚。

    觸上冰涼,才?驚覺面前便是墻壁,再無路可退。

    越辭步步緊逼,薛應挽閉了閉眼,背后觸感更為明顯,應道:“沒有,是我自己多想了。”

    “師兄沒有一直生氣就好,”越辭沒有繼續動作?,只保持著這樣一個將人壓制在?墻邊的姿勢,埋在?頸間的鼻子吸嗅,“師兄身體好軟,也?好香。”

    他步步忍讓,甚至聽?見這些多了些狎昵挑逗意味的話語,薛應挽低聲喝道:“越辭!”

    越辭偃旗息鼓,鼻尖拱了拱他膚肉,道:“我不說了就是,師兄睡吧,這樣抱你,就算真?入了冬,也?不會覺得冷了。”

    第二日晨起用過?早飯,薛應挽端坐桌前,看著眼下烏青,正在?收碗的越辭,忽而問道:“你早上在?說什么?”

    越辭:“……嗯?”

    “睡得不好嗎,我起來的時?候,聽?到夢里都在?念叨說什么劍,”

    越辭臉色唰一下變得極為難看,收拾碗筷的動作?也?短暫停滯,好一會,才?很隨意地打趣:“是啊,地板睡了太久,你床上太舒服,一下苦盡甘來,反而后半夜才?睡著,做了噩夢。”

    薛應挽又問,“那把劍鍛造成功了嗎?”

    “還沒有那么快。”

    “遇到困難了?”

    “沒有,只是有別的事要先做。”

    “需要我幫忙嗎?”

    “……不。”

    越辭追問,“除了這個,你還聽?到什么了?”

    薛應挽搖頭:“沒有了。”

    “我下次注意,”他目光越過?薛應挽,沒有焦距地落在?遠處,“不會再講夢話了。”

    而后幾日風平浪靜,只是陸續有人來找薛應挽看診,講自己小?腹不太舒服,卻?說不上個所以然,診脈后發現無異,也?只能開上一兩副溫養脾胃的藥。

    數日不見的莫彥平也?終于?再次來了他院中?。

    越辭本是在?替薛應挽給?小?菜園才?種上不久的白蘿卜澆水,聽?到莫彥平聲音,停下手中?動作?,微抬起一點頭,神色冷冷。

    莫彥平給?薛應挽帶了兩包藥材:“又來勞煩阿挽,替我到家中?看看母親身體了,”看見起身向他走來的越辭,也?依舊保持謙和?,好像那日之事從未發生過?一般,笑道,“越公?子,也?許久不見了。”

    礙于?先前答應過?薛應挽,越辭再煩厭也?未當面表現。只在?后方摟住薛應挽的腰,從手中?接過?藥材,極近關心?地溫聲囑咐:“師兄,晚上回來和?我一起吃飯。”

    薛應挽點了點頭:“好。”

    薛應挽隨莫彥平往他家中?走去,一路上,對方話語卻?是少了許多,不似之前初識,會為他特意介紹長溪街景布置,人情風俗。

    路過?一家糕點鋪子,則是問詢:“阿挽可要吃些什么?”

    “不用,”薛應挽道,“我答應了師弟,晚上回來與他一道吃食。”

    莫彥平沒有強求,轉而問道:“阿挽與越公?子關系真?是不錯,不知你們?師從何處?”

    薛應挽清眸微動,他自然不能說自己與越辭是朝華宗修行弟子,卻?又不想隱瞞,只得道:“一同在?山上學習過?時?日。”

    有許多學子會到山上避世學習,既是這么回答,莫彥平也?知曉他意,不再追問。

    一路步入東街,又經過?那日售賣飾品店鋪,莫彥平道:“阿挽,上次送你的簪子可有戴過??”

    那簪子拿回去,薛應挽就沒再打開,他心?中?慚愧,話語帶了歉意:“我平日并不習慣簪發。”

    “是嗎?”莫彥平道,“前幾日來找你時?,倒見你發間插了一支玉簪,做工精度亦是不錯。”

    薛應挽記起那是越辭非要讓自己簪上的,也?沒想到一貫端雅有禮的莫彥平會突然問這個問題,尷尬地扯了扯嘴角,正想著回答,莫彥平又道:“阿挽有想過?自己往后要如何么?”

    “彥平的意思是?”

    “你才?來長溪不久,卻?不像長留之人,看模樣,阿挽也?該及冠了,就沒想過?娶個姑娘,成個家么?”

    “不,”薛應挽答道,“我暫時?沒有此意。”

    莫彥平停下腳步,問道:“也?沒有什么喜愛之人么?”

    他今日與平常有些說不上的不同,薛應挽不想再接著回答這些問題,偏過?臉,說道:“彥平,不是去看你母親嗎?早些看完,我還有事。”

    “什么事,是要趕回去與越公?子吃飯的么?”話出口,意識到自己越了界,忙補充道,“是我唐突了,”他笑了笑,重新邁開步伐,“走吧,母親在?家中?等候許久了。”

    今日也?是照例為他母親診脈觀察,問詢一些身體情況與用藥反應,確認一切安好,莫彥平為他倒好茶水:“新得的好茶,阿挽嘗一嘗。”

    薛應挽沒有拒絕,抬手接下茶水,確實是頂好的信陽毛尖,茶香清遠,回味悠長,細細品嘗后,也?絲毫不吝嗇夸贊。

    薛應挽又叮囑了幾句,正要起身離去之際,忽而有些發昏,晃了晃腦袋,連起身也?覺發虛。

    莫彥平關切道:“阿挽?”

    薛應挽擺手:“無事,大概是昨夜沒睡好。”他與莫彥平母親告別,才?踏出屋門,便被莫彥平上前兩步接住身體,道,“阿挽先來我屋子休息片刻吧。”

    “不用”兩字還未出口,薛應挽便被莫彥平扶住肩頭,一路往屋內帶,他試著推了推,發現掌中?已然無力,很快,便意識到發生了什么。

    “你對我下藥了?”

    莫彥平將他放在?屋中?椅上,轉身關上屋門,黑暗中?,一步步向薛應挽靠近。

    “我一直將你,當做好友的。”薛應挽氣息紊亂,講話斷斷續續。

    “對不起,阿挽,”莫彥平道,“可我不止想和?你當好友……我本來想慢慢來的,可是見到你和?你師弟那樣親近,我怕再慢些,就什么都來不及了。”

    薛應挽艱難地保持著最后幾分的清醒,他雖修為境界不高,可始終是個修行之人,尋常凡間藥物對他絕對不會起作?用,能令他到這種程度,藥物之中?定然加入了針對修行者之物。

    這藥絕對不是莫彥平這般尋常人能拿到的,甚至看他模樣,也?并沒有覺察薛應挽的修者身份。

    究竟是誰給?他的藥?

    容不得繼續想太多,莫彥平已然靠近,薛應挽一面用靈流沖擊著經脈試圖緩解抵消藥力,一面拖延時?間,低聲道:“莫彥平,你究竟什么時?候……”

    莫彥平撫摸著他的頭發,目光流露淫/褻,因著能靠近薛應挽而心?跳加速,呼吸發急。

    “一開始,”他道,“從一開始看到阿挽,我便知道自己對阿挽的心?意。”

    推拒被輕松按下,莫彥平扣著他手腕,鼻尖湊上腕間嗅聞那股清淡的芍藥香氣,薛應挽寒毛直豎,撐著股氣,厲聲道:“你,你與我說過?,往后,要娶妻生子的。”

    “是,”莫彥平粗粗喘息,開始想要去脫薛應挽的衣物,口中?念念有詞,“阿挽不用擔心?,我聽?說仙門有一種生子丹,也?能讓男子懷胎,等攢夠了錢,我便去替你求取。實在?不行,就算往后娶了妻子,也?會與她說明,不會不要你……阿挽,阿挽,你真?好看,你是我見過?世上最好看的人,你相信我,我是真?心?喜歡你的……”

    他動作?急切又毫無章法,很快,那層粗布外衫便被扯松,露出一點皙白如玉的頸下肌膚,與纖細明顯的鎖骨,此刻因著藥物作?用,已然泛起一層薄薄潤粉。

    莫彥平再忍耐不住,迫不及待地便要親吻上去。

    第26章 心跡(三)

    “等, 等等……”薛應挽用手掌抵著他的臉,“有事可以,慢慢說, 你,不要這樣……”

    “我等不了, 阿挽,”莫彥平嘴唇吻上他掌心, 令薛應挽打了個激靈,又急切道, “我看?到你和他相處, 看?到他光明正大對你做那些事情, 我會嫉妒,會吃醋……阿挽, 我也喜歡你, 你為什么不能看?看?我呢?”

    “我家在老家還有近十畝地,阿挽,我以后一定不會苦了你的……”

    莫遷還要上前,好在雖是克制修行?之人的藥物, 藥效卻不算大, 藥力?配比剛好處在一個他能緩和的范圍。薛應挽終于借真氣突破一點被壓制住的脈絡,雖還是無法用靈力?,但?已然恢復些許力?氣, 趁著莫遷大意, 將他重重推開,起身?朝屋門沖去。

    只要出了門……大聲叫喊, 他母親,或是鄰里就會發現?, 他就能脫身?離去。

    就差一點,就差一點。

    他猛地撞上屋門,因著力?度過大,還發出了一聲震響。就在將將摸索觸碰到鎖栓,馬上就有希望逃離之際,被推倒在地的莫遷已然不知何時站起,從身?后一步步走?來,陰影覆上面前門板,下一刻,將薛應挽按著腰身?拖回懷中。

    “嗯啊——”

    一時無法再聚起第二?股力?氣,薛應挽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離那道屋門遠去,腰間手掌即將穿過衣物,觸上自己身?體肌膚。

    “不、不……”發帶在推攘中掉落在地,他垂著頭,一頭烏發披散,只用著最后的力?氣掙扎,“不要動我,嗯嗯——”

    千鈞一發之際,一聲轟響在耳側炸開。

    隨著老舊木門被人踹開成段碎裂,大片日?光直射入內,將逼仄的屋房徹底照得亮堂,也照出了此刻窮形盡相,如禽獸般丑態畢露的莫彥平,與?他掌下衣衫半褪的,鬢發散亂的薛應挽。

    莫彥平下意識擋了下眼睛,薛應挽已然掙脫離開,下一瞬,便是他被抓起衣領,頭顱重重撞在墻壁,隨之而來的,還有毫不留情的拳頭擊在臉頰。

    莫彥平被打得眼中發黑,劇痛襲來,他感覺到口鼻有液體不斷淌出,想求饒,還沒開口,又被重新按在墻面,牙齒磕碰掉落,刺痛浸入骨髓。

    “干/你*,你怎么敢的?你什么東西,也敢對他下手,”越辭抬腿,用膝蓋往他側過的身?體上一頂,重重撞擊在**之處,“活膩歪了是不是,說話!”

    “呃啊啊啊——”

    這一下是真把他魂痛上天了,莫彥平整個人都恍惚了,除卻尖叫,自然半句話都講不出,渾身?痙攣著抽搐,大口大口地抽氣,甫一松開,雙腿發軟的倒在地面,**處一片濕漉。

    越辭尤不解氣似的,又往他身?上踹去一腳,還是薛應挽拉住他,搖頭,聲音虛弱:“……別把人打死。”

    越辭冷冷道:“這種畜牲,死一千次也不為過。”

    他從未見過越辭如此兇狠模樣,可見到他來了,薛應挽也才終于松一口氣,靠著他,整個腦袋都埋在越辭胸口。

    動靜實在太大,莫彥平母親聲音遙遙傳來,問是不是發生了什么事,薛應挽道:“你下手太重,把我身?上帶的丹藥給他喂一顆,別讓人真的死了。”

    越辭十分不情愿,老人腳步靠近,只能以最快速度從薛應挽隨身?帶的白?瓷瓶中取出一枚丹丸,極快速度塞入莫彥平口中,繼而帶他隱去身?形,返回二?人居所?。

    “有沒有事?”越辭將他抱入屋中,替薛應挽將垂落在臉側的長發撥弄至耳后,露出那張團頰敷粉的臉蛋,被折磨多時,睫羽低低垂著,瞳中也似含了一汪清泉。

    薛應挽搖搖頭,聲音虛弱:“沒事,放開我吧。”

    越辭令他坐在榻邊,自己蹲下身?子,半跪在薛應挽腿間仰頭,掌心依舊鉗握著纖軟的腰身?。

    “真的沒事嗎?”掌心略微上移,輕易便激得薛應挽打了個激靈,“你看?起來不是很好,姓莫的給你下了什么藥?”

    薛應挽還是搖頭,腦袋都快沒力?氣了。

    “很奇怪,他應該不知道我是修行?之人,但?用的藥物,卻是針對修行?者之物。”

    越辭道:“也許只是湊巧?”

    “不會,”薛應挽道,“但?凡加入靈草,便不是常人能輕易拿取到之物,是誰給了他,又為什么知道一定會用在我身?上……”

    “不要想了,之后再找個時間去問就是,”越辭抬起手,撫摸上薛應挽燙熱臉頰,瞳色更為深重晦暗,“現?在好像有最重要的事情……”

    薛應挽意識到他要做什么,心中慌亂,撐著身?體往后退,拒絕道:“不,藥物作用已經減緩了許多,我恢復得差不多了……唔——”

    越辭沒有給他繼續講完的機會,或者干脆不想聽那句藥效快過了的話,猛地起身?,扶著他后頸,深重堵上薛應挽的唇。

    薛應挽驟然睜大雙眼,心臟怦怦直撞。

    為什么,為什么就這樣親上來了?

    越辭動作有些粗魯,舔舐過他的牙根上顎,要吞噬殆盡一般的兇狠。一時間體溫交融,舌尖被纏絞在一處,薛應挽喘不上氣,推拒的手被扣在半空,只能仰起脖頸,被迫承受著男人愈加深入的吮吻。

    “嗯、等、嗯嗚……”

    越辭的氣息太過炙熱濃烈,讓他喘不過氣,幾近窒息一般,在狠厲的掠奪中敗下陣來,微弱的反抗也被按下,淚意激出,不知什么時候便已然倒在榻間。

    “你做什么?”

    說是害怕大于震驚也好,薛應挽才得到一點喘急機會,便大口大口汲取空氣,嗆咳不止,越辭也停下動作,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如今狼狽而發抖模樣,

    “師兄,應挽,”越辭同樣垂下眼,問他,“你反正也喜歡我,往下做有什么不行??”

    “你又在講什么……”

    “師兄明明對我還有感覺,不然不會容許我越來越過分,每天晚上抱著你,我分明能感受到……”

    “夠了,不要再講了!”薛應挽聽他話語才真的害怕起來,仰起頭,眼瞼一片霞似酡紅,目光爍閃,含著淚意看?向著他,卻因著眉眼生得實在溫柔,沒有半分發狠之意,反倒似含情般羞憤。

    好一會,越辭才反應過來。

    他知道薛應挽臉皮薄,替他撫開頰邊被汗水打濕,黏結膚肉之上的碎發,指腹停留在耳垂,嗓音低啞,“怎么,不可以嗎?”

    “我是看?到你跟那個姓莫的走?得近,就忍不住……想打他,想抱你,想讓你別再和他說話,他看?你的眼神明明就不是朋友,他抱著和我一樣的心思?……”

    說著說著,越辭便低下頭,湊在薛應挽耳垂親吻,舌尖舔過耳肉,激得薛應挽不斷發顫,口中只剩斷斷續續的嗚咽:“越辭,別……我們還沒有……”

    還沒有成親,不能,不能如此過界……

    “給我個機會,好不好,”越辭動作越發放肆,一點點引/誘薛應挽放松警惕,“我知道師兄難受,相信我,我不會做別的,只是幫幫師兄。”

    或許是聲音實在太有蠱惑,又或許也的確難受,匆亂之中對上越辭的視線,薛應挽像是忽而看?到了一只早有預謀,銳利而胸有成竹等待捕捉獵物的野狼,不自覺便被那股兇意而威懾。

    于是放軟姿態,再沒有反抗之力?。

    “我、我有些害怕……”他顫聲道,“我沒有過……”

    越辭問道:“自己也沒有過?”

    薛應挽偏過一點頭,通紅的脖頸已經給出了答案。

    越辭似乎輕笑一聲,咬著他耳肉:“那師兄放松一點……相信我,師弟會讓你舒服的。”

    ……

    薛應挽脊背繃緊,瞳孔緊縮,不斷往下掉眼淚,口中呼吸漸急,指尖抓握著越辭手腕,將他手背刮出幾道痕跡。

    不知過去多久,終于精疲力?竭之時,越辭早就在他耳邊什么“應挽”“寶寶”全都叫了一通,薛應挽埋著臉,說道:“不要、不要這么叫我……”

    方才景象在腦海中不斷重現?,薛應挽說不上羞惱還是氣憤,一時間不想看?到越辭,不想和他講話。只闔上雙眼,就這般思?緒萬千地睡了過去。

    第二?日?醒來,昨日?那段記憶又在反復折磨他,薛應挽意識到自己還與?越辭睡在一起,要起身?掙脫時,被緊緊握住一只手腕,越辭晨起時的沙啞嗓音響起:“師兄,去哪?”

    薛應挽實在難以自處,將臉別過一側:“我要去做飯。”

    “晚些也沒關系,”越辭道,“我怕你累。”

    薛應挽甩開他的手,起身?穿好衣物向外走?去。

    一刻鐘后,越辭也從榻上起身?,穿好衣物,洗漱之后,隨他到了灶房,從后方抱住了薛應挽。

    已經不是第一次了,薛應挽不明白?為什么越辭老喜歡這么抱自己,他高出自己足足一個頭,每次做這些算得上親密的動作時都顯得滿不在乎,得心應手。

    “我要切菜。”他極力?保持鎮定。

    越辭將下頜搭在他肩頭,懶懶地說:“嗯,師兄弄,我看?著你。”

    薛應挽阻止不了他,道,“這樣不方便。”

    越辭鼻尖蹭了蹭薛應挽頸肉,“哪里不方便,我幫你。”

    薛應挽道:“你之前……不是這樣的。”

    越辭道:“我就不能突然醒悟,意識到自己喜歡師兄了嗎?”

    他說得認真,極為鄭重其事。

    薛應挽低低垂著眼睫,不知道怎么回應。

    越辭有一點的確沒說錯,他不是一個能轉眼就能輕易忘記一段情感的人。縱然之前讓自己不刻意去想去在乎,也打算將越辭往后都當做一個普通師弟對待,可既然曾經有過念想,又如何能在短時間內消卻得一干二?凈。

    尤其是……這段情意,被對方再一次主動提起。

    他真的不喜歡了嗎?其實不是的,倘若越辭當真如他所?說一般只是當初不懂對自己的感情,那薛應挽是愿意與?他重新開始,兩人一點點去慢慢摸索,像所?有道侶一般合籍,合修,相互陪伴過往后漫長的修行?道路。

    只是這一切實在太快,又太突兀到有些戲劇性和不真實,越辭像是突如其來改變了想法,迫切想要與?他在一起,想要得到一個回應。

    這距離他在相忘峰拒絕自己,逃也似的離開,也不過短短一個月。

    一個月時間,就能讓一個人的想法徹底翻轉改變嗎?

    很多事情……薛應挽沒有去深想。可越辭本就是個急性子,只在他猶豫這片刻時間,便已經忍不住去低頭要親他。許是昨夜睡得太過,許是越辭雙眼還是那般真誠,他沒有躲開,在完全清醒的情況下,容許了越辭親吻自己,親昵地舔吻著他的唇角。

    薛應挽眨眨眼睛,晃神剎那,被越辭捏過下頜,低頭重新覆上,唇舌交融,兩顆尖利的犬牙在下唇廝磨。

    額上屬于師尊落下痕跡的印記在微微散著涼意,似在提醒他萬事謹慎,不要輕易迷失本心。越辭半睜著眼,好像也注意到那若隱若現?的豎狀云紋,抬起手,用溫熱的掌心覆蓋了那點冰涼。

    薛應挽被吻得面色發紅,越辭問他:“會親了嗎?”

    他有些怔愣,呆呆的,想點頭又搖頭。

    “應挽,”越辭道,“換個叫法吧,我也沒有字,但?有一個只有你能叫的小?名,不如以后,就這么叫我。”

    “試一試,叫老公。”

    第27章 心跡(四)

    “為什么叫這?么奇怪的名字。”薛應挽不解。

    “奇怪嗎?”越辭道, “我覺得還好,你先叫一叫試試。”

    “是?……是?什么你老家的語言風俗嗎?”

    “是?啊。”越辭繼續哄他。

    “……好吧,”雖然總覺得有些?奇怪, 還是?耐不住越辭一再要求,試探著, 輕聲叫了一句:“老公?”

    越辭與薛應挽對上眼神,看著那對琥珀色的眸珠, 喉結微微滾動,應道:“嗯, ”他說, “再叫一聲。”

    不知道為什么, 總覺得被占了便宜。

    “好了,”薛應挽推開?他, 掩去一點耳側緋紅, “讓開?些?,我要做東西。”

    “我幫你,”越辭湊上來,“洗菜切菜, 還是?淘米, 我都可以,”他說道,“做不好我就?慢慢學, 反正, 也是?我們自己吃的。”

    兩人自己的事處理干凈,就?該輪到莫彥平了。

    薛應挽問越辭, 究竟為什么能知道莫彥平對自己不懷好意,僅僅只是?因為那道眼神嗎?

    越辭則道:“你一向待在山上, 不熟悉人的脾性很正常——那個姓莫的對你實在太好,遠遠超過朋友,超過你對他母親的救助之情。要知道,沒有人會無緣無故對一個人大獻殷勤,除非他有對你有求之不得的事,不然,便是?將你當做手到擒來的目標,這?樣才不會心血白費。”

    “……是?嗎。”

    “當然。”

    薛應挽忽而問道:“可你也突然對我很好,你也是?帶著目標而來嗎?”

    越辭腳步一頓,語氣自然:“你怎么會這?么認為?”

    薛應挽一件件說來:“因為你從?前都想著做很多任務,可最近好像都不去做了,總是?陪著我,對我也比以前好很多。”

    “我以前對你也沒有很差吧,”越辭道,“就?算在朝華宗,我每天都給你帶好玩的好吃的,這?也叫差啊。”

    薛應挽道:“沒有你來找我之后?好。”

    “就?不能是?我醒悟了,要對師兄更好嗎,”越辭不想薛應挽繼續說這?件事,捏上薛應挽嫩白的臉蛋,哼道,“任務我也在做,只是?做得少了而已,要不你跟著我,繼續陪我做啊。”

    他笑道:“我反倒覺得,師兄變得更不信任我了。”

    薛應挽問:“那你會騙我嗎?”

    越辭道:“不會像莫遷騙你一樣。”

    這?其實是?個很巧妙的答法,薛應挽眨眨眼睛,越辭卻不讓他繼續講下去。二人已經來到莫遷家中,年?邁的母親看到薛應挽,滿面淚流,哭著說昨日大夫走了之后?,不知誰闖入家中,莫遷被人打了一頓,現?在還在起不來身。

    看來莫彥平并沒有說是?因為他的原因,薛應挽有些?尷尬,說道:“帶我去看看他吧。”

    擔心越辭再和莫彥平吵起來,只讓越辭等?在門外,獨身一人越過那間還沒補好的屋門,看到榻上滿身青紫傷痕的莫彥平。

    再看到他,已經全然沒了那股討好之意,只剩恐懼。薛應挽不想與他多糾纏,喂了顆恢復丹藥,問道:“昨日的喂我的藥是?何處得來?”

    莫彥平縮在床角,捂著腦袋:“是?那日路過西街集市,有黑衣蒙面之人問我,要不要一些?能對意中人用?的藥物,本想就?此離去。那人卻道,‘這?是?特制之物,不光大夫覺察不出,就?算是?修行之人來了也看不出半點異常’,我一時心急,又?想到你與越公子親近,才一時……一時迷了心竅……”

    黑衣蒙面之人?還能恰好知曉他需要此藥?薛應挽仍有疑問,可莫彥平已然劇烈咳嗽不止,知道如今他精神恍惚,一時也問不出什么,只得暫時先離去,過些?時日再來細細查問了。

    誰知,只隔了三日后?的下一次見面,莫遷已然在薛應挽離開?的當夜不知被什么人弄瞎雙眼與剜去舌頭,再看不見物,講不得話。好在母親身體?恢復不少,二人打算搬回老家,離去之際,老人還多謝薛應挽幫助他母子二人。

    薛應挽心中哀嘆,將身上丹藥給了老人,道:“口?舌不能再生,但眼睛是?被人用?藥物所致,連續服用?,或能好轉。”

    此事沒頭沒尾的便算過去了,除卻莫遷,再有什么對薛應挽有想法之人也被越辭早早扼殺,就?這?般過去一段時日,隨著鎮民秋忙,便是?準備到立秋了。

    他與越辭,也保持著這?般關系足足一月有余。

    許是?薛應挽還是?抗拒,自那日之后?,二人沒有更近一步,越辭幾次暗示都被壓下,只能每夜抱著薛應挽,沒有再多動作。

    越辭大多時間會陪著他,有時也會離開?半天一天,雖然長?溪在朝華宗山腳,但終究修者?與凡界有隔,大多消息都不會傳及凡間。

    只沒想到今日越辭前腳剛走,后?腳便來了個不速之客。

    ——蕭遠潮來了。

    他和蕭遠潮之間本就糾葛種種,加之上次寧傾衡一事,兩人這?種時候再見面,實在說不上能有多平和。

    入了秋,院中柿樹開?始成熟,結出了一個接一個又大又紅的飽滿果實,蕭遠潮走到院前時,薛應挽正抱著一籃摘下的圓柿,挽著袖子清洗。

    覺察有人入院,薛應挽第一反應便是?看診病人,頭也沒回,說道:“晚些?再來吧,還未到午后?。”

    對方?久久未回話,薛應挽轉頭去看,正對上了院門一身白衣勁裝,眉目朗厲,抱劍平視的蕭遠潮。

    “你……”薛應挽有些?支吾,這?副情形相見,讓他不知該用?什么表情或行為去對待,只問道,“你來做什么?”

    蕭遠潮先是?掃視過這?處院中環境,看到被整理的干凈整潔的小院,種下的花草蔬菜,還有院中那兩顆極為顯眼的柿子樹,最后?停留在薛應挽袖口?挽起后?的兩截潤白小臂,說道:“來找你。”

    出于禮貌,他還是?放下手中事務,邁步上前,道:“大師兄,多日不見。”

    蕭遠潮顯然也對二人再次見面情形不適應:“昨日回的宗門……你在此處做什么?”

    “洗柿子,做柿餅。”

    “做柿餅?”

    “嗯,柿子是?時季水果,不易留存,做成柿餅方?便送人,也能留存久些?。”

    還是?整日不務正業,雖然沒講出來,但薛應挽看蕭遠潮的表情,猜他就?是?這?么想的。畢竟不止他,整個朝華宗的人都這?么想自己,只是?有的當面講出來,有的背地偷摸討論而已。

    蕭遠潮偏高他一頭,想說什么,臨時注意到看見薛應挽穿著打扮的改變與挽發玉簪,隨口?一問,“你何時愛簪發了?”

    薛應挽摸了摸腦后?玉簪,這?是?后?來越辭重新送給自己的,比那只被摔爛的貴重許多。插入發間時,他說,這?是?他全身上下幾乎所有的錢財,是?店里最漂亮的玉,可不能再摔了。

    他并不回答,只反問道:“師兄今日來,就?只是?為了問這?些?嗎?”

    “我知道你在宗內發生之事了,”他道,“這?件事,是?寧寧不對。”

    原來是?為此事而來,薛應挽松一口?氣,說道:“無事,也請師兄放心,我絕不會因此事糾纏你,當日所講,也同樣作數。”

    蕭遠潮微微擰眉:“你便這?般看待我?”

    薛應挽沒有回答,只道:“師兄可還有其他事?”

    隔了很久,顯然思慮多番后?,蕭遠潮才道,“有,”他說,“還有一件事。”

    薛應挽隱隱有不好預感,果然,蕭遠潮語氣鄭重許多,問道,“薛應挽,我想問你,當初文昌長?老離世?一事,究竟是?否還有隱情?”

    就?知道沒那么簡單,薛應挽眼神不定,似乎有些?煩躁:“都過去那么久了,為什么又?重新提起?”

    “因為我這?次下山游歷,途徑宣威,碰見了一個人。”

    “誰?”

    “一個滿身血跡,跪在地上,求我饒他一命的人。”

    薛應挽心下一窒,微微抬眼,指尖輕扣在掌內。

    “他自稱家中曾有上古魔族巴虺血脈,修行天賦超常,可天賦越強之人,越大可能都會在某一日忽而被魘癥上身,要殺害自己至愛至親之人。若成功,則往后?修行進益只會一路順暢,反之,自己便會渾身血液流盡而亡。”

    “巴虺……血脈?”

    “是?,魔族血脈,本就?是?人人得而誅之。此人家族本是?旁支脈系,已隱世?許久,與本家血脈聯系不強,也多年?未出過覺醒天賦之人。可偏偏是?他覺醒,于是?他在自己父親毫無覺察的情況下將人殺害,用?了父親傳送印信逃出,遇見了我。”

    “他是?魔族,自然不能留,只可惜沒能問出他家族隱居之地。了結他之后?,我想起了師尊當年?對魔族血脈一事頗有研究,屋中堆滿典籍,那時便只以為是?他想著對付魔族之法,并未在意其他。”

    薛應挽好一會沒回過神,隨后?,喉嚨緊了緊,支支吾吾:“你想說什么?”

    蕭遠潮頓了頓,語氣低冷,握在劍鞘的指腹被壓得泛白:“如果我沒記錯——那日我看到師尊尸體?時,因著太過憤怒,只在意你從?他身上拔出短刀,而根本沒有去在意過那淌流得過于洶涌的鮮血,幾乎將整個屋室的地板淹沒。”

    “與我相比,你不愛修行,陪伴師尊的時間更多,他也會和你講許多事,甚至有時醉了酒,口?中話語便沒了遮攔。”

    他一字一頓,問出自己最后?的懷疑:

    “——所以,他當年?的死,究竟是?不是?料到自己即將覺醒病發,料定宗門一時絕不可能找到他真正的死亡原因,又?為了瞞過我,為留下幾分?體?面,為不讓我繼續追查,知曉他曾有魔族血脈一事,你才故意在我面前動手,讓我以為是?你殺害的師尊?”

    而后?,他們陷入了很長?時間的沉默。

    蕭遠潮視線凜冽,直直注視著他,薛應挽卻是?在聽完之后?臉色慘白,心頭重重一震,仿佛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與蕭遠潮對視中,慌亂地想要閃躲避開?。

    蕭遠潮領會到什么,急切地握上薛應挽手腕:“你也不知道魔族血脈一事,對不對?當初師尊只拜托你想辦法讓我不要繼續追查便離去,卻沒有告訴他為什么。可你在當時,能想到的所有辦法,就?只是?自己去當這?個罪人。”

    他步步緊逼:“你后?來不再繼續修行,是?不是?也因為這?個亂了心境?”

    薛應挽想抽手,又?被握得更緊,他眼睫顫亂,呼吸短促而發急,講不出一句完整的話:“我,我,你……”

    “為什么講不出來?你還要隱瞞什么?”蕭青遠再沒有耐心,上前一步,將薛應挽手腕握得生疼,目中慌亂更甚,語氣威厲,逼問道,“你只用?回答我,到底是?也不是??”

    第28章 心跡(五)

    沒有?等到?薛應挽的回答, 一道凌厲劍氣便破風而來,蕭遠潮眉間一沉,另一手抽劍相抵, 鏗鏘一聲,洶洶襲來的靈力化作余波消散。

    隨之而來的, 便是一到?硬生生劈砍下來的長劍,目標卻并非蕭遠潮, 而是他抓握薛應挽的手臂,蕭青遠再次擋下, 也被迫松開手。

    越辭攜劍而來, 劍尖直指蕭遠潮, 一手牽過薛應挽,低聲問道:“怎么樣, 有?沒有?事??”

    薛應挽搖搖頭。

    蕭遠潮語氣依舊高高在上, 仿若評論一件無關?緊要的事?:“短短一月,能從筑基到?金丹,倒是不簡單。”

    話音落下,反倒薛應挽詫異地看向越辭, 顯然?也對他的進?益之快而震驚。

    “與你有?關?系嗎?”越辭語氣陰冷, 反問道,“我?還沒問呢,蕭師兄特意從朝華宗前來長溪這小地方, 是找我?的道侶有?什么事??”

    蕭遠潮眉心皺得更深:“道侶?”目光看向薛應挽, 似在求證。

    薛應挽沒有?承認,亦沒有?否認。蕭遠潮一怔, 喉嚨微窒:“我?知道了,”他道, “但關?于我?師尊一事?,我?還是想要一個答案。”

    薛應挽闔上雙目,長長嘆出一口氣。

    “師兄,”他慢慢說道,“已經過去很久的事?,再提在講,都沒有?任何意義?了。”

    蕭遠潮道:“對我?而言,有?意義?。”

    薛應挽堅持:“你只是放不下,或是為自己?當時沒能救下師尊而后悔,但事?情早就已經發生,結果,你是朝華宗大弟子,一切都應該往前看。”

    若論起年歲,蕭遠潮比薛應挽還要大上三四?歲,可如?今卻反倒成了被說教安撫的那一個。他知道自己?問不出答案,或者換句話,他早就知道了答案,只是不愿信,也不甘心。

    不甘心事?情只是如?此,不甘心恨錯了人,足足百年,你們本該是最親密契合的好友,最后分道揚鑣,一刀兩斷,雖不至于不死不休,可百年過去,早就連最普通的好友也沒有?機會了。

    “……也好,”蕭遠潮收起劍,說道,“那就這樣吧。”

    各自身?邊都有?了新人,往事?也得了答案,終于不必一生汲汲營營,被囚困于舊事?之中。

    越辭待他并沒有?一個好表情,像是一只隨時戒備著準備反撲的兇獸,他沒有?放下劍,劍上殺意也絲毫不作假。兩個同樣驕傲的人,誰也不愿讓出第一步。

    蕭遠潮望向兩人相握的手掌。他記得,薛應挽害怕或慌亂時,便總喜歡將自己?躲在他人身?后,脖頸會發紅,指尖會小心地攥著一點衣物,整個人垂著腦袋,一副自認倒霉的樣子。

    從前這個人是他,百年過去,這樣的壞習慣還是沒有?改掉,只是對象換了,換成了另一個在他心中能夠大膽依靠的人。

    不知為何,他心中有?些觸動,卻如?何也說不上來這種感覺,像是被一層看不見的霧氣阻攔著禁錮著,讓他無法去仔細體會這究竟是一種什么情感。

    但卻酸苦得難受。

    他極力讓自己?去回憶寧傾衡,想這個會與自己?在兩月后成親的愛人,才?稍稍平靜些許,幾乎沒有?再說一句話,背身?離開長溪。

    云霧之間,御劍而行,鶴鳥穿過身?側,略過一座座峰頭時,涼意襲來,像是冬日被吹卷的冰雪,亦或獵獵寒風。

    他忽而想起了薛應挽,想起很多年前,他曾為自己?打過一把傘。

    那時他不過十七八歲,可能更小些,才?入金丹不久,練劍時出了不小岔子,被極少生氣的文昌長老罰跪三日,以正心境。

    正逢暴雪最肆虐的幾日,大多弟子都選擇在屋內修行,連前來拜見的弟子都不見蹤影,唯獨他跪在苦思殿前,第一夜后,雪便沒過了膝蓋。

    蕭遠潮如?冰雕一般跪在雪中,身?體失去了知覺。第二日的雪更大,吹得草木嘩啦作響,頭頂的雪化了水,從他額邊落下,烈風也似尖刀,連綿不絕地刺入每一寸肌膚里。

    雪落滿山滿殿,目之所及,皆是一片漫無目的的白。蕭遠潮極少感到?孤獨,可在這除卻耳邊呼嘯便是一片孤寂的寒風中,在這空茫茫的大雪中,好像自己?也成了萬千雪花中的一片,也許下一刻,便會隨之消逝。

    他承受著一道道入骨刺痛,眼睫也落了白,甚至覺得自己?是否已然?目盲之時,視線中終于出現了第二個顏色。

    是一道靛藍,他認得出來,朝華宗弟子冬服的顏色。

    薛應挽穿著微大些許的冬服,手中撐著一把青色油紙傘,艱難踏過厚及腳踝的雪地,一步步頂著寒風,懷中抱著一團衣物向他走來。

    短短幾十步路,走了約莫一刻鐘長。

    等他靠近時,蕭遠潮看到一張埋在雪白絨毛中的臉,皙白的面頰變得紅通通的,尤其鼻尖,此刻仍在輕輕抽動著,終于到?他身?邊,才?長出一口氣似的放松。

    傘被放在二人腳邊,薛應挽跪在他身側雪地,從懷中取出那件衣物,是他的冬衣外套,小心搭在了蕭遠潮后背。

    “今日去找你,才?聽說你被罰了,”薛應挽講話時呼著氣,眼睛卻亮晶晶的,“就算結了丹,天?這么冷,也會難受吧。”

    他從懷中掏出一只被油紙包裹好的饅頭,氣喘吁吁道:“我?給你帶了點吃的,我?自己?做的,還熱著……誒,怎么不熱了……”

    結丹之后無需吃食,也沒有?那么懼怕嚴寒,可薛應挽卻總擔心這擔心那,給他帶了衣物吃食,瞳中亮晶晶地,期盼地望著他:“你偷偷吃吧,文昌長老不會發現的。”

    蕭遠潮拒絕了,說道:“是我?自己?犯了錯,沒有?偷奸耍滑的道理?。”

    薛應挽有?些喪氣:“只是吃點東西,也是偷奸耍滑嗎?”也不再逼迫,竟就在雪中,自己?掰起了有?點發冷干硬的饅頭。

    他還未習得全部術法,包括很多簡單的馭風,燃火等都不太熟練,蕭遠潮想了想,握住薛應挽手掌,饅頭重新烘得暖熱軟和。

    薛應挽夸贊他:“遠潮,你好厲害。”

    只是最簡單的術式而已,沒什么好夸的。蕭遠潮垂下眼,問他:“你什么時候回去?”

    薛應挽搖搖頭,說道:“不回去。”

    “為什么?””每日我?們都是一起的,你受了罰,我?也沒有?自己?偷偷享受一說。”他認真地講,等吃完了饅頭,重新撿起身?側油紙傘,擋在了二人頭頂。

    “不用。”蕭遠潮道。

    “用的。”薛應挽也堅持。

    腿在他身?上,蕭遠潮勸不動他,只能由著來,薛應挽其實怕冷,身?上裹了厚厚的衣物,還是被吹得發抖,不過大半日,就疲累得不行。

    到?了后半夜,就已經靠在蕭遠潮肩側睡著了,油紙傘早就不知什么時候脫手,吹到?了看不清的遠處。

    風雪漸停,蕭遠潮偏過臉,看到?呼吸勻長的薛應挽,他的頭發被鳳吹得亂作一團,臉蛋紅撲撲的,嘴唇薄紅濕潤,好像在夢囈。

    蕭遠潮沒有?用術法為自己?擋下一點雪絮,卻為薛應挽結下了一道不容風雪穿過的墻。

    他看向遠處緩緩落下的雪絮,似乎覺得,也沒有?這般孤單了。

    后來很多年間,蕭遠潮都曾經在夢中驚醒,恍惚又回到?了那個風雪侵襲的下午,他眼前還是白茫茫的,但總有?一個時刻,遠處會出現一抹突兀的青。

    冷汗涔涔,中衣濕透,蕭遠潮第無數次控制不住的想,那日薛應挽在夢中,究竟講了什么話?

    那把傘最后被風去了何處?

    被一塊塊掰開的冷硬饅頭,是什么味道?

    他的腦袋像是被雷擊炸裂一般發痛,無邊的黑夜中,矛盾的兩道情緒來來回回折磨著他。一面痛恨自己?去想那個弒師裝傻的小人,要與他不死不休,一面不住想在那個冬日里,那樣冷,薛應挽捧著饅頭雙眼亮晶晶看著自己?時,為什么沒有?去試一口呢。

    *

    “別看了,走遠了。”越辭道。

    “我?沒看他,”薛應挽道,“只是在想一些事?情。”

    他想推開越辭,卻發現被握得很緊,比方才?蕭遠潮的力道有?過之無不及,只是一個停留在腕上,一個與他十指相握。

    越辭牽他快成了習慣,薛應挽并未覺察何處不對,可遲遲不松,仰起頭看時,才?發現越辭緊眉抿唇,整張臉說不上的沉。

    這下,才?意識到?他是因為方才?自己?與蕭遠潮見面一次不開心了。

    “就是講了一兩句話,沒有?其他的。”他解釋道。

    越辭道,“沒有?嗎?”他抬起二人手掌,“他剛剛握著你,我?再來晚一步,是不是就要向你深情述說了?”

    薛應挽都快被他逗笑了,道:“他不是這樣的人,何況再過兩個月他都要成親了,你連他的醋也要吃嗎?”

    越辭仍是不滿:“他不是這樣的人是怎樣的人,你這么清楚嗎?”

    薛應挽也來了勁:“你非要這樣強詞奪理??”

    兩人對峙上眼神,越辭咬著后槽牙,約莫是想到?那一次不歡而散,自己?也不占優,最終率先敗下陣來,不滿地低了語氣:“我?只是不高興你和他說話,文昌長老的事?都過去這么久了,他還要特意從朝華宗下來找你說這些……”

    薛應挽一怔:“你全聽到?了?”

    “聽到?了,一字不落,”越辭道,“放心,我?不會和別人說的……等下,你不要打岔。”

    越辭躬下身?子,半個腦袋靠在薛應挽脖頸,一手摟著細腰,就跟個難纏的大狗熊似的,薛應挽推也推不開走也走不了,無奈:“那你想怎么辦啊。”

    頸邊氣息熱切,不滿地哼哼兩聲。

    “我?去買魚來做給你吃好不好?”薛應挽摸摸他后腦勺,指尖停留在系著馬尾的發帶處。

    越辭搖頭。

    “晚上一起到?街市上逛逛?”

    越辭還是搖頭。

    “那就沒辦法了呢。”薛應挽嘆氣。

    脖頸都被舔濕了,涼涼的,還有?些癢,越辭鐵了心非要和他耗下去,好一會,隨著犬牙咬上鎖骨的疼意,悶悶的聲音傳來:“有?辦法。”

    “嗯?”

    不等他反應,一股巨大的力將他整個身?體托了起來,再薛應挽震驚中抱入屋中,甚至連屋門?都倉促得只用腳跟重重踹上。

    “等、等等……嗯,唔——”

    隨著驚呼與慌亂,他被丟在床榻,男人身?軀籠罩在他上方,薛應挽想起身?逃跑,下一瞬又被巨大力氣帶著手臂狠狠壓拽回榻間。

    一聲悶響,深重而狠厲的吻驟然?落下,將他的話語堵在唇中,反抗掙扎的掌心都被手指穿插鍥入,釘死在了頭頂被褥間。

    第29章 變故(一)

    薛應挽腦子暈乎乎的, 提不起一點力氣。

    實在有點……太兇過頭了。

    記憶里只剩下昨夜如同沒入海中般的起伏洶涌之感,被逼著一次次叫師弟老公,而后關?節酸軟, 尤其?膝蓋磨損處隱隱作痛。

    越辭端粥進來時,便對上努力用?被褥遮擋身上痕跡的薛應挽, 他放下手中碗,說道:“師兄, 別遮了,又不是第一次看見。”

    薛應挽本就面?皮薄, 此刻更加說不出一句話, 哆嗦著退到墻處, 好久,才小聲?問道:“我?身上, 你……清理的?”

    “是啊, ”越辭好整以暇地抱臂看他,“不僅身上,被單昨夜我?也換了,上面?都是水跡, 還?有昨夜師兄……”

    “停, 停,可以了!”薛應挽怕他再講出什么?讓自己頭痛的話語,連連阻止, “不要再說了, 粥,拿過來!”

    越辭哼哼地笑, 重新端了粥,坐到床邊, 舀起一勺,說道:“師兄,張嘴。”

    薛應挽:“我?自己來。”

    越辭沒同意,勺子喂到他嘴邊,薛應挽還?是只能一口口吞下了粥,是學著他平日?方法?做的,白米粥加了點蝦仁,勉強算得上鮮甜。

    吃著吃著,薛應挽也逐漸接受了,大?半碗入腹,吃得飽了,就開始翻起昨日?的賬。他問越辭:“你什么?時候入的金丹?”

    越辭答道:“還?在朝華宗的時候吧,從山下回去沒多久就結丹了。”

    “你入宗時才筑基,已經算得上是最小年紀的弟子,短短一年就能結丹……就連相比當初的蕭遠潮也不遜色,可你甚至,一直沒怎么?修行?。”

    越辭道:“說過了,你師弟很強的。”

    薛應挽喝下最后一口粥,道:“你資質這?樣高,不應該和我?一直耗在一起,回到宗門?,會有長老將你收作親傳弟子培養,也會有很多上好丹藥。”

    “不要再趕我?走?了,師兄,”越辭收起見底的小碗,認真道,“我?說過,我?只想陪著你,何況……師兄忘記你昨天答應了什么?事嗎?”

    “昨天?”薛應挽在腦中搜尋回憶,“我?答應了什么??”

    “和蕭繼對峙,我?讓他別再來找你的時候。”越辭笑瞇瞇地好心提醒。

    薛應挽一下回過神來。

    他默認了越辭那句“道侶”。

    他辯解道:“你們那會劍拔弩張,我?是為了讓師兄離開。”

    越辭挑眉,沒將他的話當一回事:“那我?不管,答應的事,可沒有反悔的,何況師兄已經和我?雙修過了……不和我?結成?道侶,還?要和誰?”

    雖說事實的確如此,他也沒有再想過有除卻越辭以外的人,可明明白白說出來,還?是讓薛應挽做了極大?心理準備。

    他揉著眉心,再一次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過段時間吧,”他道,“等魔種之事平息,我?帶你回宗,一起去面?見我?師尊。”

    到了午后,薛應挽才對自己真的與越辭雙修一事產生了些實感,也知道自己修為落后太多,連新入門?不久的師弟都結了丹,他還?賴在筑基不肯動彈。

    再不抓緊,怕是壽元真的有耗盡的一日?。

    他有師尊有師門?,如今更是有了道侶,世上也多了牽絆,就不舍得輕易告別了。

    越辭離開的時間愈發多了起來,有時過了飯點也不見蹤影,甚至有一兩日?足足到半夜才從屋外返回,入秋后身體?冰涼,鉆入被窩時能凍得他打哆嗦。

    薛應挽今日?修行?結束得早,突發奇想著要去找越辭。可對方行?蹤不定,也沒有告訴自己會去何處,便抱著散步尋人的心情在長溪內慢慢游蕩,遇見喜愛的鋪子,也會入內一觀。

    長溪并不大?,因著入了秋,多了不少賣烤紅薯的攤子,一路香氣撲鼻。走?著走?著,便想起第一次和越辭下山時對方做不完的任務,心生好奇,于是轉了個道,沿著當初二人行?進的腳步往前走?。

    當時越辭都做了什么??好像不少,小巷懲治了好色之徒,布料店替小昭送書信,給摔了腳的阿婆幫忙喂食灑掃,還?去買了包子帶個老人。

    想到此處,他也去同樣的店鋪,買了兩只肉包,用?油紙包著,沿著記憶中的小道,一路到鎮尾鄰郊處,停在那間極為老舊,不知已有多少年歲的木屋前。

    當時那位老人也同樣坐在屋前一張小藤椅上,白發糟亂打結,似有多日?未曾清理,衣物穿得破舊,沒有打過一個補丁。他的眼睛被頭發遮擋大?半,略有癡傻目光卻遙遙望著入長溪的小鎮,不知在想些什么?。

    真奇怪,這?么?多日?過去,除卻越辭,還?有人為他送東西吃嗎?如果沒有,老人是如何獨自撐過的?又為何一直在屋外,朝著無人處看。

    薛應挽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除卻滿是泥沙的道,便是兩旁種下的草木,無人經行?。

    罷了。他靠近老人,學著越辭,將兩只肉包交到了老人手中。

    “爺爺,要不要吃些東西?”

    隨著話語落下,老人僵硬的脖頸開始轉動,連帶著頸上溝壑般紋路深深,那張**枯蓬亂頭發遮住的臉頰驟然仰起,直勾勾看向來人。

    在看到薛應挽面?容時,本就發灰的瞳孔驟然縮緊,喉中沙啞地蹦出幾個音節。

    “你要說什么??”

    薛應挽試著湊上前,也只聽到含糊不清的幾個幾乎算不得話的字,良久,只得放棄。

    “……我?聽不懂。”

    他正要起身,突然那只枯瘦如柴的手掌驟然從衣物中鉆出,緊緊握住了他手腕,同時神色突變。

    一個行?將就木之人,這?一瞬間的眼神,卻像是一柄利刃,深深捅入胸膛之中,要將血肉剜出般戾然。

    薛應挽心下一震,嚇了一跳,回過神,這?才注意到,老人雙瞳一片渾濁灰白,似乎連瞳珠都和眼白混在了一起。抓著他的手腕偏內處有一塊很重的傷疤,黑黝黝的,像是曾被火燒灼過,結痂留下的痕跡。

    只是很快,老人又恢復了那副癡傻模樣,無神的目光直勾勾看著他,掌心也松了些許,只有指上繭子輕輕摩挲肌膚的觸感。

    薛應挽心有余悸,方才老人那對幾近灰白的瞳孔與他對上視線時,像是恨,又像是極深的恐懼或是執念交織著,令人如墜寒窟,膽顫魂驚。

    是錯覺?

    容不得想太多,但是薛應挽卻不愿再待,匆匆告別后,逃也似的離開了此處。

    他沒有找到越辭,心有余悸地往回走?,可惜橫殃飛禍,穿行?過三環巷口之際,竟有人直直攔在了他面?前。

    此人身形龐壯,黑衣覆面?,單手持刀,整個人散發著一股極不好惹的氣勢,任誰看了都不會覺得只是單純遇見。

    薛應挽開始尚且好聲?好氣:“閣下可是有什么?事?”

    對方一語不發,拔刀而上,來勢洶洶。

    “等等,你要做……”

    男人的刀極快,幾乎是瞬間,就橫截到他面?前。此人境界極高,薛應挽甚至毫無反抗之力,便被刀氣劈砍至墻面?。

    落刀之際,額間光華顯現?,得了一絲喘息之機,他撐起身子,準備趁著那股抵擋之力欲離開。

    這?股戚長昀留下的氣息救了他一命。

    男人顯然也很意外,卻反而決定了什么?,收了手中鐵刀,轉而用?意念喚出一柄長刀,再以靈氣護體?,重新朝薛應挽而去。

    戚長昀留給他的一絲護身之氣已經足夠攔下尋常出竅期,可此人竟不止出竅境界,且寧愿動用?自損身體?的術法?也要對他下手。沒等薛應挽有足夠氣力逃脫,男人手中長刀精確地移上他小腹位置。

    刀尖沒入,獻血橫流。

    薛應挽睜大?雙眼,劇烈痛楚竄上四肢百骸,令他瞬間脊髓發麻,大?腦一片空白,隨即意識到,對方在生挖自己丹田。

    “你……你到底,要,干什么?……”

    口中鮮血同時噴涌而出,連講一句話都變得極為困難,他手腳冰冷麻木,天靈蓋處亦傳來源源不斷的尖銳痛感,像是內臟被攪亂,整個腦袋都快裂開一般痛苦煎熬。

    捅破丹田,多狠毒的手段。

    就在他以為自己就要死在此處時,那柄長刀卻在將將穿透他身體?時停下,隨即重重抽出,帶出鮮紅的血液,淋淋漓漓滴落在地。

    男人就這?般抽身離去,留下薛應挽獨自一人,他靠著墻,緩緩往下滑去。他滿頭冷汗,捂著小腹,不知過去多久,最后聽到的,也只是下一個行?人經過時的尖叫高呼聲?。

    醒來時,已經回到那間與越辭居住的小屋中。

    身上的傷已經被鎮上大?夫簡單處理過,傷人者顯然不想立馬要他性命,卻偏偏要毀了他丹田,將周身內部循環之氣攪亂。于修煉之人而言,雖不會一時死去,卻會成?為一只漏了洞的木桶,桶中水在這?無法?縫合的缺口中源源不斷往外漏去,直至最后油盡燈枯,一點點衰亡而逝。

    薛應挽很沉默地接受了這?個事實。

    他已經沒有了靈根,便是再失去一個丹田又如何呢?

    只是想不通,自己并沒有多高的修為,也沒有惹過什么?事和什么?人,究竟是誰,會想出如此狠毒的方法?對自己。

    身上痛楚依舊一陣一陣襲來,被長刀捅入丹田的場景仿佛就在眼前,薛應挽想抬手,發現?連最后一絲力氣也沒有,只得輕微動了動手指,繼而被發現?他醒來的越辭握住掌心。

    “師兄,你怎么?樣?”

    薛應挽口舌發干,艱難撐開一點眼皮,很緩慢地道:“……沒事,”他說,“我?沒有事,”繼而,又像抱著最后一絲希望去問他,“我?的丹田……”

    這?下,輪到越辭沉默了。

    甚至不用?回答,薛應挽就已經知道了答案。

    “我?會想辦法?。”越辭道。

    聞言,薛應挽只是扯起嘴角,自嘲地笑了笑。

    對元嬰以下修士而言,丹田便是修行?根基,丹田被毀,從古自今都是最能摧毀一個修士的方式,無論他有多少修為,對損壞的丹田而言都于事無補。

    這?基本等同于被判了死刑,說什么?辦法?,也不過是一點安慰罷了。

    “師兄,先吃藥。”越辭道。

    桌上擺了無數大?大?小小的瓶罐,越辭將其?中丹藥倒出,喂薛應挽送水吞服。這?些都是極為名貴的丹藥,效果算得上即時見效,有的甚至名貴到朝華宗內都難尋,而越辭不知去哪尋得,像喂糖一樣毫無顧忌地全數給了薛應挽。

    可丹藥終究只是丹藥,能一時恢復身體?狀態,卻無法?修補被破壞的丹田。

    越辭不知在想什么?,喃喃道:“若是我?能……陪著你,就好了。”

    薛應挽搖搖頭:“對方目標是我?,就算不是今天,也能是明天,后天,你總不能一直在我?身邊,想要動手,就一定會找到機會的。”

    薛應挽看到越辭緊皺的眉頭與悔恨神情,緊了緊二人相握的手,垂下眼睫,輕聲?道:“……越辭。”

    越辭一頓,應道:“嗯。”

    薛應挽沒什么?力氣,聲?音發軟,像是掩蓋自己的狼狽:“抱一抱。”

    越辭俯下身子,將這?副孱弱單薄的身體?摟在懷中,面?頰相貼,盡量在不碰到傷口的情況下揉著后頸。

    “對不起,對不起,是我?沒有保護好你,”他聲?音發啞,不再如從前般事事成?竹在胸,更有些第一次在薛應挽面?前措手不及的慌亂,呼吸錯急,“老婆,我?想辦法?,我?想辦法?,你相信我?,我?有很多東西,我?一定,能想到辦法?救你……”

    他去擦薛應挽的眼淚,胸中傳來一陣說不上的悶疼,碰到冰涼濕意時,連指尖也有些發顫。

    “別哭,別哭……”

    第30章 變故(二)

    半晌, 越辭發現?一點不對,抬頭?視線向下時,發現?了薛應挽額間正從膚肉中?顯現?而?出, 光華流轉的半云紋,好奇用手探了探, 觸之生涼。

    “好久前就想問了,這?個到底是什么?”越辭問。

    “唔?”薛應挽眨了眨眼, 隨即道,“這?個別碰, 這?是我師尊用來……”

    砰——

    話音才?落, 屋門便被人從外施力推開, 光線落入屋內。不等越辭回神,一道極為龐大洶涌而?無法抵抗的靈力便直朝他而?來, 無一點反應時間, 便將他生生整個人拽起與薛應挽分離,隨即重摔在榻前地?面,發出轟隆撞擊響聲?。

    戚長昀一身玄衣,手持長劍, 逆光而?立。

    他身下影子被拉得?極長, 滿背白?發揚起,面容隱在陰影下,看不清表情。

    “你……”越辭嗆出一口?血, 抬頭?看著戚長昀, 還未說出下一句,便被一股力氣憑空抓上衣領, 將他從地?面抓起,一把甩出屋室。

    薛應挽忙道:“師尊, 不要!”

    可?惜這?話說得?太晚,屋門在越辭面前重重關上,徹底阻隔了他與薛應挽的聯系。戚長昀眉目冰冷,衣袂微揚,指尖掐訣落下結界,任屋外如何動靜,都再?不能影響屋內二人。

    “師尊,咳,咳咳……”

    本就虛弱,強行起身更是令薛應挽咳嗽不止,口?中?吐出淤血,發絲垂落至慘白?的臉側,更令人生出幾分憐惜之意。

    戚長昀坐于床榻,一手扶住他腰間,道:“別動。”

    薛應挽抓著他一點衣角,一時只咳嗽講不出話,眼神巴巴示意著屋外搖頭?。戚長昀眉尾深深壓著,指腹擦去他唇角血跡:“什么時候了,自己這?個樣子,還想著別人。”

    薛應挽不停晃他衣擺,十分著急,戚長昀說不出是怒意還是諷刺,聲?音冷冷:“人還活著。”

    薛應挽這?才?長出一口?氣,繃緊的肩頭?緩緩松懈。

    這?一番動作,令本是簡單包扎的小腹傷口?再?一次滲出血跡,雪白?的繃帶被染紅了大片。薛應挽也后知后覺感受到傷口?再?次裂開的痛苦,垂下一點眼,咬著泛白?的下唇。

    他身軀發抖,戚長昀搭在后腰的掌心為他灌入靈流,有些冰涼,卻恰好緩和了疼痛,薛應挽短促地?呼吸著,又聽到戚長昀問:“你這?些日子,就和這?樣的人在一起?”

    薛應挽不知道為什么戚長昀一直對越辭有偏見,還是想下意識為他辯解:“師尊,他不是那樣的人。”

    戚長昀的臉肉眼可?見更黑了。

    “若他真是什么正人君子,你又怎會失身與他?”

    薛應挽一愣,顯然也沒想到師尊竟然知曉自己與越辭已然合修一事,一時間不止羞恥還是慌亂涌上心頭?,結結巴巴道:“師尊,你,你……”

    本想問戚長昀是如何知道的,又意識到什么,摸了摸自己額間,有些羞愧低頭?,聲?如細蚊:“我與他……我是自愿的……”

    戚長昀:“你心性純善,他卻借此哄騙欺瞞,這?等慣用伎倆,下作虛偽之人,如何值得?你為他心疼?”

    “師尊,他真的不是……”

    “不必繼續為他辯解了,”戚長昀道,“你成現?在這?個模樣,還有空擔心一個別人。”

    薛應挽默默垂下眼。

    “我修行一直很差,也不用心,技不如人,給師尊丟臉了。”

    這?話出口?,戚長昀卻也不忍繼續責罵他了。

    “不是你的錯,”他說道,“對方修為境界高你許多,避不過的。”

    薛應挽依舊低落地?垂著腦袋,慢慢說道:“師尊,我沒有惹別人。”

    戚長昀沉默了一下。

    “我知道。本想保護你,讓你到山下避過一陣就好,反倒弄巧成拙,讓人盯上,利用了你,”他道,“是我大意了。”

    頓了頓,又道:“對方沖我而?來的,毀去你丹田時下了同樣也要遭受反噬的惡咒,甚至不能用尋常方法修補。”

    戚長昀收緊手掌,薛應挽便順勢靠向他身體,額心抵著戚長昀肩頭?,悶悶道:“沒關系的,其實就算我真的突破到金丹,也長不了多少壽元,現?在不過提早一些時日而?已。”

    他還是拽著戚長昀衣角,這?是小時候便留下的習慣,從前在霽塵殿里,便時常這?般窩在戚長昀懷中?,有時讀書,有時睡覺,一待便是一整個下午。

    “其實我都明白?,師尊從很早以前,就已經在開始慢慢遠離我了,”薛應挽道,“所以受傷后師尊能過來看我,也很好。”

    “為什么這么覺得?”

    薛應挽只是輕輕嘆氣,也許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便什么話都趁著現在講了出來:“那天以后,師尊便很少,很少再吃我做的食物了。”

    戚長昀一頓:“你一直在意這個?”他反應過來,“后來自請去相忘峰,也是因為這?個原因?”

    薛應挽很輕地?“嗯”了一聲?。

    戚長昀一時怔住。

    朝華宗里人人都說,薛應挽是因為要刻意避開蕭遠潮,才?自請去了宗內最偏僻的種植藥草的一峰,可?戚長昀向來便知曉,薛應挽絕不會因為這?種事選擇逃避。

    當時隨意問過兩句,薛應挽不想答,便也沒有再?追問。

    一樁誤會,竟隔了足足百年,現?下再?知曉,便多多少少添了些怨錯之意。可?惜有的事過去便是過去了,再?遺憾,也總不再?能有重新選擇的機會。

    戚長昀才?只能重新講出一句:“……挽挽,凡事不要太為他人著想。”

    薛應挽很乖的應他:“嗯,”好一會,又問道,“師尊,我是不是快死了。”

    戚長昀道:“不會。”

    他將薛應挽身體扶正些許,擺成打坐姿勢,拆下他腦后已然凌亂的發帶,蒙在薛應挽眼前。

    “……師尊?”

    “嗯,”戚長昀回答他,冰涼靈流蔓入經脈,并不刺骨,反倒撫平身體的燥熱不適,“沒事,坐著就好。”

    本是傷處的小腹尤其被撫慰得?舒適,不知不覺間,傷痛便逐漸減緩,薛應挽也一點點更加放松,等徹底結束,已然整個人依靠在戚長昀懷中?昏昏欲睡了。

    薛應挽抬手想解開發帶,戚長昀卻按住他的手,只是較平日更力氣輕些,這?般一推,發帶便順著臉頰掉落下來。

    隨后,薛應挽便看到了師尊變得?疲憊而?虛弱的臉龐,一驚,喊道:“師尊!”

    戚長昀搖頭?示意無事,道:“運氣。”

    運氣?可?他丹田已經……薛應挽十分疑惑,但既是戚長昀所言,便也試著像從前一般試著運氣一周天。出乎意料的是,丹田竟和從前一般能催動身體十二經脈,連靈流也運轉自如,哪有半點被損壞模樣。

    丹田本就是修士最為重要之物,通常損毀了便無法修復。薛應挽知道世界之大,的確可?能有能讓丹田重新恢復的法子,但逆天而?行,要付出的代價決計不低。

    他只是一個區區筑基,如何能配得?上當世第一劍的戚長昀耗費代價去救。當下心中?著急,轉而?想去替戚長昀診脈,反被按住手腕,說道:“沒事。”

    “師尊,你不必為了救我……”

    “說了沒事,”戚長昀道,“我高你許多修為,救下一個你還綽綽有余。”

    “可?是……”

    “不必繼續講了,”戚長昀道,“你安心修行,再?等些時日,回宗待我身側,不會有人再?能欺負你。”

    薛應挽還是擔憂:“師尊真的沒事嗎,你臉色很差,狀態也不好。”

    戚長昀搖搖頭?,從薛應挽膝上拾起那條掉落的發帶,替他將額前發絲別至耳后,肩頭?亂發用手理起一縷,半扎在腦后。

    余下長發被放至肩頭?,薛應挽輕聲?道:“從前,師尊也是這?么替我梳發的。”

    戚長昀:“往后也可?以。”

    薛應挽笑道:“好,聽師尊的。”

    戚長昀起身:“走之前,我會先去將門口?的處理了。”

    “啊,”薛應挽想起院里還有個被擋在結界外的越辭,忙一把拉住戚長昀的手,“師尊,不要!”

    “你到現?在還護著他?”

    薛應挽仰起臉,討好似的,晃了晃他手心,輕聲?哀求:“師尊,他真的沒有對我做什么,我與他……是兩情相悅的。”

    “兩情相悅?”戚長昀喉嚨滾動,重復了一遍這?四個字,“你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你以為他是什么好東西??你跟著他在一起,你會——”

    “師尊,”薛應挽脖頸發紅,眼睫垂得?很低,聲?音也小了些,“我既已經與他合修過,便會相信他,師尊,你也相信我一次吧。”

    聽到自己徒弟帶著恥意向他求情,一口?一個心意相通,戚長昀臉色更加陰沉,眉心緊縮,心中?生憤。

    薛應挽可?憐巴巴地?求他:“……師尊。”

    戚長昀閉了閉眼,忍下額角青筋,拂袖離去。

    薛應挽雖恢復大半,但身體依舊虛弱,無法自行下榻,只聽見幾聲?爭吵,隨后碰撞聲?響。等他撐著身體一點點靠著墻移到門外時,便只能見到越辭一身傷痕模樣。

    見他出門,也顧不得?身上傷口?,起身接住薛應挽:“你怎么出來了?身體怎樣?”

    薛應挽將戚長昀替他療傷一事講出,越辭去往他丹田輸灌靈力,確認已經無事后,也微微發愣:“師兄,你真的恢復了。”

    薛應挽點頭?,又問:“你方才?與我師尊……”

    越辭擦去嘴角血跡,道:“他想殺我,沒成功,看來救下你,耗費了不少修為。”言畢,口?中?又嗆出幾滴血,薛應挽抬手,用袖子仔細擦去。

    “不講其他,”他將薛應挽抱在懷中?,要把人嵌入身體一般貼緊,“至少師兄沒事了。”

    薛應挽還是不太習慣這?樣親密,他有些羞恥,試探著伸手去摸越辭腦后發尾。越辭似乎很欣喜于薛應挽愿意主動與他接觸,攬著薛應挽腰身,低頭?在他耳側有一下沒一下親吻。

    “我很擔心你,知道你沒事,也很開心,”許是自己也覺得?傻,低笑一聲?,道,“你師尊問了你不少關于我的話?”

    薛應挽慢慢點頭?。

    越辭迫切地?,不間斷與他身體接觸,與他說話,親他眉眼鼻梁,再?深深舔吻他下唇,感受薛應挽身上清淺氣息。二人認識不短時間,越辭一向是個胸有成算之人,如今卻沒來由?地?多了些無措慌亂,一遍遍要去證明自己與他是一對愛人。

    他從來就在越辭身邊,又不會離去,這?樣大了,還像個小孩一樣沒有安全感。

    約莫難得?感受到了薛應挽疑惑,越辭不知怎的,竟長長哀嘆一聲?。

    “師兄,我從沒有喜歡過什么人,與你在一起這?么多時日,而?今竟生出一股莫名念頭?,想要與你地?久天長……”

    *

    戚長昀沒有離開,只是站在被院墻遮擋之處,手握既明,視線落在三環巷來往熙攘的行人,院中?二人談話一絲不落地?進入了他耳中?。

    人人敬仰恭敬的霽塵真人,如今卻像個下作竊賊一般聽取徒弟與伴侶的只言片語,連那些情至深處的嗚咽泣音也想記入腦海中?。

    不住闔目,幾乎要將手中?劍柄握碎。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薛應挽的資質,小時被帶回朝華宗,便能夠引靈入體感受天地?,可?自從那件事之后,修行便幾乎再?難進益。

    倘若百年不能突破金丹,放在中?下等宗門里也只是個外門弟子。

    所以,也早早做好了打算。

    就算此次薛應挽真的不能結丹,壽元將至,他也有無數種辦法能讓薛應挽活下去——宗門密藏之法,集得?的靈丹草藥,再?或者結成道侶,用已失傳近千年的禁術與他共享一半壽元……

    只要薛應挽想留,就一定不會比自己先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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