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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變故(三)

    薛應挽難得的勤加修行?起來, 只是與他人相比,他的修行?總像是生了層隔障,靈根難以聚靈, 便比他人修煉更難上?許多倍,這也是為何多年來一直未漲修為緣由。

    越辭的進步卻比他想象得更快許多, 短短數日,便幾乎突破元嬰, 說是奇才也不為過。

    比他長了一百年歲,現在?反倒輪到越辭來教導他修行?。

    二人感情?愈加深厚, 越辭總是喜歡抱著他, 不知疲倦地去?嗅聞他身上?氣?息。

    用他的話來說, 便是有些……上?癮。

    薛應挽揉他后腦勺,溫聲道:“今日想吃些什么?”

    越辭毛絨絨的腦袋拱在?他脖頸, 大掌攬著那?截纖軟的腰肢, 答非所問:“老婆,好乖啊。”

    掌心溫度透過薄薄衣物,傳遞到了薛應挽后背每一寸。

    他耳垂通紅,身軀發?軟, 嗓音黏糊地輕輕應聲:“……嗯。”

    越辭抬起頭, 雙眼如隼,看?向他時卻清澈:“你真漂亮,” 他說, “好喜歡你。”

    薛應挽更羞恥了, 胡亂地答:“嗯,嗯……”聲音低了幾分, “我也,喜歡你。”

    薛應挽時常會去?收拾打掃屋子, 這間屋子里的東西很少,大多都?是來了長溪后他一件件添的,多一件,少一件都?十分了解。

    今日在?架柜上?,卻發?現多了一本書,像是經常翻看?,以致隨便塞進去?,又為了防止被一眼看?到,往上?壓著木盒。

    屋中一共就他兩人,只能是越辭之物。

    第?一眼覺得字體詭異扭曲,再看?時,那?種奇特之感便消失無蹤。

    他隨手翻閱兩頁,是民間不知哪來的閑書,大多是教人說情?話,或是如何表現得很愛妻子,諸如此類,薛應挽從未見過這樣書籍,就連觸感,摸起來也十分詭異。

    其中不少話語,越辭都?對自?己講過。

    每一句,都?十分動人。

    屋外聲音傳來,薛應挽忙將書放回原處,轉身到另一處繼續整理收拾。

    下?一刻,越辭推門入內。

    “在?做什么?”他問。

    薛應挽神色恢復自?然:“替你整理屋子。”

    越辭“哦”了一聲,支腿靠在?屋門上?,把薛應挽盯得有些難受,放下?手中事務,起身至越辭身側:“老公。”

    越辭勾起一點唇角,對這個稱呼極為滿意:“嗯。”

    越辭上?前?兩步,薛應挽以為自?己沒將書放妥,正要解釋不是有意偷看?,越辭已然抬手取下?籍冊,將他徹底撕爛。

    “你為何……”

    越辭表情?看?不出絲毫喜悅:“我本以為,自?己要一點點學?習去?怎樣對一個人表達喜愛,也曾經……像那?樣愚笨的做了很多準備。”

    他坐在?木椅,將薛應挽拉到腿上?,臉頰埋在?溫軟的脖頸間,高挺的鼻梁上?下?輕拱,落下?一個又一個親昵的吻,“我真是犯了大錯……怎么會有像我這么蠢的人,竟然拒絕過你,竟然覺得,不會喜歡你呢?”

    腦袋上?頭發?毛絨絨的,蹭的薛應挽發?癢。

    薛應挽想到什么,他在?長溪修養將近兩月,對外界算得上?是一無所知,只能隱隱約約覺察到,似乎有什么變得不一樣了。比如長溪居民似乎人人變得身體疲乏,魂不守舍,看?診時除卻脈象虛弱,再無異常。

    于是問越辭:“外面是不是發?生了什么?”

    越辭一頓:“你指的外面,是多外面?”

    長溪有朝華宗庇護,靈氣?充盈,尚且如此,談何其他地方?。薛應挽不是毫無知覺的傻子,從漸起的謠言,越來越多外來者要上?朝華宗,便意識到境況不對了。

    “長溪以外。”

    越辭知道瞞不住,索性也放開了講。

    “魔種即將臨世,大陸動蕩,平民也許不清楚,但?那?些修行?者一定意識到發?生了什么,所以一股腦地都?開始向大門派求助。”

    “這么快嗎?”

    “是奈落界與鬼界中開了一道縫隙,那?邊的領君感應到了魔種臨世之兆,便帶著絜鉤來到人界,散播最初的瘟疫,為魔種的降生而做準備。”

    薛應挽嘆氣?:“若不是我當初……”

    “到現在?你還這么認為嗎?”越辭道,“我和你說過的,你能觸發?,是因為我在?,這是必然的結果。就算不是你,也會是其他緣由加速魔氣?的誕生,你只不過是一個推動而已。”

    這套說辭已經聽過太多遍,薛應挽闔目,說道:“我知道了。”

    以往越辭每次談及此事,總是興致勃發?,目光熠熠,可如今卻有些說不上?的失落,他問薛應挽:“倘若有一天,你失去?記憶,我再追你一次,你還會不會,再喜歡我?”

    薛應挽指尖勾著他發?絲打轉:“怎么會這樣問?”

    越辭一口咬在他肩頭,悶悶地說:“我有些,舍不得了。”

    魔物頻生,意味著薛應挽不必再繼續待在?長溪。這個節點上?,朝華宗卻還有著一件大事——

    蕭遠潮與寧傾衡的結契大典,就在?秋分。

    越辭問過他,要不要留在?此處,等典禮過了再回宗,薛應挽拒絕了,并非其他緣由,只是沒有必要。

    他與蕭遠潮早就沒有什么能誤會的關系,又為什么要刻意避人?何況之前與戚長昀說好,到了合適時機,自?己便會返回宗門,與師兄弟一道修行?,何必就只因為一個不相干的人拖延時間?

    與越辭說明想法之后,二人便決意一道回宗。

    只是在?長溪待了數月,對這個自?己親手打理的小院都?生出了許多感情?,薛應挽有些不舍,便托了人時常來打掃照料,嘆道:“往后若得閑暇,倒也想再回來留上?個幾月。”

    “會有機會的。”越辭道。

    *

    朝華宗這場大典倒是來得好也來得巧,世間大亂人人自?危,而最能抵御即將到來危難的,不過這些同樣修行?術法的修真仙門。

    其中朝華宗、滄玄閣、南斗書院三大宗門為公認的頂尖宗門,自?千年前?橫斷之亂大洗牌后,一直維持三足鼎立之勢至今。

    三大宗門往日雖算不上?交惡,但?交集也并不親密,多年來互不干擾。如今滄玄閣小公子與朝華宗最被看?重的大弟子合籍——民間說法叫聯姻。往近了說是兩家關系交好,遠了說,便是兩大宗門要強強聯合,不分你我了。

    朝華宗同樣知曉這個道理,這場典禮被各方?看?重,各大宗門有聲望之人都?會來觀禮。朝華宗為了彰顯地主?之誼,同樣費了不少心思。薛應挽回到宗門時,被幾乎煥然一新的宗門布置嚇了一跳。

    典禮在?重霄峰,這本就是往日儀式舉辦之所,只不過從前?舉辦多為莊重嚴肅,道侶結契典禮也有早定下?的規章制度,有序從簡,不會節外生枝。

    像今次這般,依照時下?年輕式樣,在?千年老榕上?掛了紅綢鈴鐺,更是將殿堂重新漆過一遭,峻宇雕墻,朱甍碧瓦,賓客居住之所更是直通種滿小荷的水榭回廊,煞是好看?。

    靈力所制的彩蝶能維持七日,簡單又不費事,以致每次都?會制出一大堆,如今正蹁躚紛飛在?整個山頭,為每個路過的賓客送去?微薄的靈力與祝福。

    足以想象,三日后的典禮有多隆重。

    他第?一件事是到凌霄峰拜見戚長昀,可惜來的不巧,峰上?只有魏以舟在?練劍,甚至還偷懶靠在?亭柱打瞌睡,薛應挽上?峰時還被嚇了一跳,險些從長椅上?掉下?。

    凌霄峰不常有人來往,他一個激靈,抓起身側劍鞘:“誰!”

    薛應挽笑吟吟與他打招呼,食盒放在?涼亭石桌上?:“師兄,是我。”

    魏以舟拍拍胸口:“嚇死我了,夢到被師尊抓到偷懶,罰我半月思過呢——”他打開食盒,翻出一只柿餅往嘴里塞,不禁感嘆,“還是你好,師尊從來不會要求你什么……嗯,怎么回來了?”

    “回來參加蕭師兄的合籍大典,何況,我也想師兄和師尊了,師尊呢?”

    魏以舟嚼吧嚼吧,道:“師尊之前?回來后就閉關了,說如果你回來了,就先安排住處,往后就待在?凌霄峰。”拍去?手指沾上?糖粉,攬上?薛應挽肩頭,“好師弟,往后我們可以日日一起習劍了,師兄好好教你,一定把之前?那?些笑你的都?打趴下?。”

    “那?便提前?謝過師兄了,”薛應挽腕上?停了一只粉色小蝶,蝶翅翩翩,不禁打趣:“說起來,一路入宗,看?到了許多厲害之人,許久沒有見到這樣大陣仗了。”

    提及大典,魏以舟臉瞬間冷下?,冷哼:“一個合籍典禮而已,弄這么大動靜,別到了最后鬧個大笑話,給大家當樂子看?。”

    不知是不是跟戚長昀待久了的關系,凌霄峰弟子都?帶著點生人勿近的距離感,比如顧揚,比如離宗歷練的大師兄。魏以舟卻是獨一個喜歡鬧事的,尤其因為薛應挽和蕭遠潮那?段過往,始終和蕭遠潮不對付。

    薛應挽卻不在?意:“因著合籍大典來了賓客,宗門也為我們開了高階的修煉天池,師兄該盼望典禮順利,天池開得更久些才是。”

    魏以舟道:“哈,數月不見,你倒開始修煉了,稀奇稀奇。”

    “師兄還是不要取笑我了,”薛應挽道,“既然師尊還在?閉關,那?我改日再來拜見。”

    魏以舟又從盒中取出一只柿餅,吃著吃著,想起什么,說道:“啊,對了……關于和你一起的越辭,有件事……”抬頭一看?,發?現薛應挽不知何時已經走遠了。

    三日時間過得很快,萬眾矚目之中,卯時便開始了準備,至午時吉時,賓客入座,才算開始。畫閣朱樓之下?,白磚鋪就的百層長階一路通向禮臺,漫天靈蝶飛揚在?環繞而坐的觀禮賓客上?方?,靈粉撲香,沁人心脾。

    尋常弟子是不能入觀禮臺的,如今此處招待的皆是各宗門有頭臉之人,除卻別有貢獻之人與修為在?元嬰以上?弟子,其余峰長老還能帶上?幾名親傳弟子入席,白玉桌上?擺著靈果,糕點與美酒佳肴。

    凌霄峰大師兄不在?,只他與魏以舟,顧揚三人前?來,身后是影流峰,青玉峰等弟子,靈獸園高邈,天照峰丹藥堂的張晁,連棲寒峰那?位只與他寥寥幾面之緣的萬嘉也在?,還與他招了招手,十分開朗地示意。

    隨后,他在?不遠處發?現了越辭,二人簡單對了個眼神,薛應挽才發?現他竟是坐在?了天機長老的親傳弟子位置,本還有些驚訝,后來想想,憑借他的資質,到哪當親傳弟子都?不奇怪。

    觥籌交錯間,也聽到身側之人議論紛紛,多是什么蕭遠潮與寧傾衡有多般配,朝華宗與滄玄閣也算是個親家,語氣?中大多流露贊嘆欣賞。也有好奇二人如何相遇的,此時便會有人替他解答,先說那?懸崖如何危險,又說蕭遠潮如何救下?美人,聽完之后,無一不感慨,皆道果真天生一對。

    薛應挽當故事聽,也樂得自?在?,將靈氣?灌養的水果一一吃了個遍。

    魏以舟顯然也發?現了,嗤了一聲,“死下?三白。”偏過一點腦袋,手中扇子擋住薛應挽視線:“師弟,別看?了,吃,吃。”

    典禮進行?得很是順利,據說是朝華宗幾位長老與滄玄閣那?處商量之后,一拍手掌,決定將民間習俗加入典制之中,這才有了如今模樣。

    蕭遠潮與寧傾衡身著正紅禮服,在?彩蝶中步上?石階,喜服是西陸蚩煉烏的羽絲所織,再以金線銹云紋鑲邊,日光照射其上?,會反射出斑斕的彩光。

    二人一并走到用于立誓見證的星晷臺前?,跪拜行?禮,雙手搭于石面請得仙人祝福。其后拜見滄玄閣閣主?寧天河與蕭遠潮師尊,朝華宗宗主?呂志。

    朝華宗弟子以靈力喚出花瓣雨,一路鋪灑在?禮臺中央,薛應挽注意到寧天河,好奇問魏以舟:“這便是滄玄閣閣主?,看?起來十分嚴肅。”

    魏以舟答道:“的確,滄玄閣以嚴茍出名,較朝華宗還要更甚,宗主?本人更是冰冷不近人情?,早年失了妻子,唯獨對自?己這個獨子極為寵愛——你怎么好奇起他來了?”

    薛應挽“噢”了一聲,以示知曉,隨口道:“沒什么,只是感覺世上?父親對家中孩兒成家應當十分不舍,可他的眼神卻好像沒什么感情?似的。”

    魏以舟扇子一挽,一面擋著寧天河方?向,小聲湊在?耳側:“這話我們說說可以,別給人聽著了。不過世人都?知曉他愛子,也許只是習慣一張冷臉,實際上?心中又酸又疼呢。”

    薛應挽也不再繼續糾結此事,臺上?只差最后的定契便可禮畢。定契需二人血脈交融,寧傾衡早早劃開自?己腕上?,蕭遠潮卻有些恍惚,視線看?向臺下?,微微停留在?薛應挽處。

    薛應挽偏過頭,撇開了眼。

    本就是上?好佳釀,魏以舟貪杯,典禮前?便喝得有些發?醉,懶怏怏靠在?薛應挽肩側,吃下?一顆葡萄,囫圇不清地呸了一聲:“這種時候,他還在?開什么小差?”

    越辭不知何時已悄然來到薛應挽身旁另一側,微冷的目光盯著與薛應挽接觸的魏以舟。

    魏以舟嚇了一跳,卻不甘落下?風,罵道:“看?什么看?,是我師弟,你算什么東西。”

    他又喊道:“誰準你來的,你位置又不在?這,趕緊滾回去?。”

    礙著薛應挽,越辭忍著脾氣?,薛應挽摟著往自?己處靠。魏以舟也故意與他作對似的攀著薛應挽。

    兩人這般一爭奪,薛應挽不僅身上?難受,腦袋更直發?疼。

    他對越辭說:“你要沒事就回去?吧,位置亂了不好。”

    “你幫他不幫我?我才是你……”

    薛應挽怕他說出什么驚人話語來,趕忙捂上?他嘴巴,魏以舟斜乜著眼,嗤了一聲:“聽到沒,還不回去??”

    越辭親了一口他掌心,道:“有正事。”

    “嗯?”

    “你猜蕭遠潮今天的結契大典,能不能順利進行??”

    魏以舟早就看?他不順眼,扇子扇出了殘影,不耐道:“你特意來找不快的是不是?宗門準備了這么久,你說不順就不順?你算什么東西?”

    越辭不理會,靠近薛應挽耳側,低聲道:“寧傾衡有問題,或者說,應該是整個滄玄閣都?有問題。”

    薛應挽一愣:“什么問題?”

    “你記不記得,之前?我們第?一次下?山時,那?個張齊焦?”

    “你不是說將他送回家了嗎?”

    越辭咳了一聲,道:“我是說,你知不知道,是誰把他傷成那?個模樣?”

    “……寧傾衡?”薛應挽試探問道。

    越辭點頭。

    “他們為什么要這么做?”

    “他們要做的不止這些,”越辭道,“你還說過,張齊焦認出你,是因為他進蕭遠潮房中時,曾在?那?處看?到過你的畫像。”

    魏以舟只聽二人窸窸窣窣,覺得自?己被排除在?外,惱道:“你們講什么悄悄話?師弟,我也要聽。”

    薛應挽看?向場中仍在?猶豫著沒有落下?銀刀的蕭遠潮,說道:“……晚些再和師兄說。”

    越辭已然十分不快,像在?說一件令自?己厭惡至極的事:“昨日,我也想辦法進了蕭遠潮房中,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看?到什么?”薛應挽心中隱有不好預感。

    “你的畫像。”越辭聲音冷冷。

    薛應挽:“……”

    “我不知道,”他說,“我沒見過。”

    越辭不滿地撇過眼。

    “那?是他的舊居,住到主?峰后就很少再回去?,當初張齊焦一直有偷盜的癖好,自?然也摸進過蕭遠潮舊居尋些寶貝賺錢。”

    “我就是在?那?里,看?到了被藏起的你的畫像,不止一張,”越辭頓了頓,說道,“落筆時間,是楚陽歷二百九十二至四百零六年,幾乎每年都?有,最長也相隔不超過一年。”

    薛應挽身形驟然一僵,繼而寒毛直豎。

    如今是楚陽歷四百零七年,二百九十二年,要追溯到文昌真人還未暴斃,他二人尚未分道揚鑣之際。

    此后蕭遠潮分明憎惡厭恨自?己,又為何還會在?這些年間斷斷續續畫他,甚至最近一幅……距今不到短短一年。

    “雖然我很討厭他,但?也確實不想瞞你,”越辭說,“知道這件事后,我第?一反應便是去?找蕭遠潮質問,但?出乎我意料的是……他似乎也不知道。”

    “什么意思?”薛應挽發?懵了。

    “那?狗東西說,他不知道自?己會去?畫你的畫像,”越辭聲音壓得更低,含帶幾分不滿,“他好像每隔一段時間,都?會失去?記憶,連自?己也不懂去?了哪里,更不知道自?己竟然會去?舊居……給你畫像。”

    第32章 變故(四)

    越辭繼續道:“我曾經與?寧傾衡有過短暫時間的接觸, 我很難形容,像是靠近他,或是與?他講話?, 都會不?由自主地心跳加快,繼而頭腦發暈, 生?出?一種……很奇怪的感覺。”

    “我去問蕭遠潮,他卻告訴我, 第一次與?寧傾衡相遇時,也?同樣有這種感覺, 并且那段時間幾乎無?法控制地喜愛他, 想要與?他共度一生?。”

    沒有明說?, 可薛應挽已然?理解了他話?中之意。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臺上,蕭遠潮始終握著那把銀刀, 目光卻惶亂, 典儀催促再三,才緩緩抬起了手。

    “寧傾衡與?滄玄閣當初對張齊焦動手,也?是為了搶奪他手中的《山河則》,如果我沒有猜錯, 今天就是最佳時機——”

    話?未說?完, 西南方賓客處傳來一聲高喊:“且慢!”

    結契大?典十分忌諱被?打斷,來參與?觀典的賓客也?都是有修養家世之人,怎會做如此倒行逆施之事。

    蕭遠潮恍然?回過神, 松了口氣般放下銀刀, 典儀也?看往他方向:“何人在說?話??”

    很快,有人站起, 是位約莫三十模樣的男子,面目白凈, 眼神堅毅,生?得?十分周正,從討論聲中,薛應挽聽?人說?道:“這不?是五蘊閣才死了兄長不?久的新任閣主周千望嗎?五蘊閣不?是一向不?愛摻和熱鬧,之前還聽?說?在為兄長之死哀悼,怎的來了朝華宗參加喜事”。

    薛應挽從他人三言兩語中同樣好奇,將?目光移向那位身形筆直的男人。

    周千望道:“我并非有意打擾二位,只是實在有一事,不?得?不?趁著眾位齊聚之時講出?。”

    有人不?耐煩了,醉醺醺朝他喊道:“你有什么事,快說?快說?!”

    周千望神色肅然?,嫉惡如仇般憤聲:“我今日來此,就是為了揭穿朝華宗欺瞞諸位近千年的罪行!”

    這一聲,才真是驚動了整個重霄峰。

    關?于五蘊閣,薛應挽還是知道些許的。

    千年前,鼎云大?陸的格局還并不?是這樣的,那時仙門百家爭鳴,現下的朝華宗滄玄閣南斗書院,放在當時,也?不?過只算得?上是能被?叫出?名字的宗門之一而已。

    當時最強的幾個宗門,其中之一便有五蘊閣。

    也?是橫斷之亂中,這些門派出?力最大?,損失最大?,五蘊閣尤其。一門近八百弟子,大?半歿于此戰中,死傷慘重,掌門帶著余下弟子不?再問世,修養生?息至今。

    就在不?久前,奈落界最初異動之時,五蘊閣前任閣主,也?是周千望的親兄長為保護村民,就死在異魔手下。

    照理說?來,五蘊閣才交接閣主,正式諸事忙綠之際,周千望怎會有空來參加朝華宗與?滄玄閣的典禮,還大?言不?辭,說?什么要揭露朝華宗曾瞞下的罪行。

    大?家只覺他是死了親人,遭受打擊太重而犯了癔癥,沒幾個人將?他的話?當一回事,還有人看笑話?不?嫌事大?,問道:“那周閣主倒是講一講,朝華宗究竟犯了什么罪?莫不?是要扯到?千年前沒及時趕去支援也?是罪吧?”

    周千望不?以為意,看向朝華宗,朗聲道:“想必諸位都知曉,我兄長過身一事。”

    “我兄長被?一只奈落生?出?的魘怪殺害,他離開后,我便不?斷殺魔想要為他復仇,也?正是此時,有人將?一件物品送到?了我手中。”

    他頓了頓,說?道:“是《山河則》。”

    此話?一出?,四下嘩然?。

    人人知曉《山河則》為千年前橫斷之亂后留下的預言,且據傳只有半部,一直為朝華宗嚴加保管,是誰能避過朝華宗結界,將?《山河則》盜出??

    薛應挽深吸一口氣,偏過臉頰,低聲問越辭:“所以,你當初是怎么把《山河則》從朝華宗密室帶出?的?”

    越辭挑眉:“跟著任務指引就好了,對我而言沒什么難的。”

    “你看了里面內容?”

    “看了。”

    “有什么……特別之處嗎?”

    越辭給的回答則是攏住他手背,十指緊扣,道:“聽?他說?。”

    臺下顯然?有人比他們更著急,發問:“所以呢,《山河則》寫了什么?和世上傳聞的預言可是有差?”

    周千望冷笑一聲。

    “差倒算不?上,不?過——卻是被?朝華宗私自藏下了本應完整的后半部。”

    話?音方落,呂志當場喝怒:“大?膽!朝華宗豈容你隨意出?言污蔑。”

    一股十分澎湃的靈流匯聚成柱朝周千望方向涌去,縱然?周千望早有準備,用了護身法器,依舊被?沖擊得?身形不?穩,后退數步,撞上后方小桌,酒盞杯盞,菜碟落地成碎。

    陡起大?變,賓客驚呼連連,蕭遠潮此刻與寧傾衡立在臺上,看到?臺下動靜,正要上前阻攔,寧傾衡卻握住他手腕,面色蒼白:“夫君,我害怕。”

    他愣了一下,轉過身,手臂停在半空,半晌,還是搭在了寧傾衡掌間,選擇暫且先安撫自己未來道侶。

    可目光卻一直移向薛應挽處,甚至看到?他與?越辭交握的雙手,目中閃過一絲錯亂。

    魏以舟發現了不對:“他是在——看你?”又憤而罵道,“這個混賬,他道侶還在身邊……”

    薛應挽只得?又抽出?一只手,去按下魏以舟蠢蠢欲動的扇柄。

    呂志還要動手,周千望呵笑一聲,喊道:“在場諸位都看到?了,你若是不?心虛,為何要置我于死地,為何不?敢令我把話?說?全?”

    呂志再次出?手,此刻卻有人不?再旁觀了,賓客皆是各宗門高位,也?十分擔憂預言中魔物亂世,便出?言阻攔:“呂宗主,便讓周閣主說?完如何?”

    旁人附和:“是啊,若真的無?事,你再對他懲戒也?不?為過,要是真的信口污蔑,我們也?定然?不?會讓他就這般無?事離去的。”

    呂志臉色鐵青,薛應挽側眼去看滄玄閣閣主寧天河,發現他面色同樣不?對經,連南斗書院副院長,也?緊緊盯著周千望。

    不?是不?能強殺周千望,可事已至此,強殺反倒坐實了自己心虛,也?會令宗門聲望一疊谷底,眾人猜忌。周千望選擇在典禮之時當眾講出?,更是早做好了一切準備。

    周千望捂著方才被?傷的胸口,緩緩直起身子,直視呂志兇狠目光,凜聲道:“我在完整《山河則》,看到?了世人所不?知曉的后半段預言。”

    “后半段?那預言竟還有后半段?”

    “不?錯,”周千望道,“我看了之后才知曉,為何這后半段不?能現世的緣由。”

    “此書原是一位習觀星之術的大?乘期前輩所觀測預言所寫就,并因窺探天意而付出?了生?命代?價,卻不?想……竟被?有心人折去一半內容,就此掩瞞真相下去。”

    一位壯漢問道:“說?來說?去,那究竟隱瞞了什么?”

    周千望看了一眼呂志,一字一頓,鏗鏘有詞:“書中曾言,千年后魔種現世地,便是長澤以東,滯嶺西南,群山環繞,月芒交匯之處。”

    此話?一出?,方才的議論聲霎時靜默,眾人驚駭不?已,目光紛紛望向呂志。

    若真如周千望所言,那他口中描述之地,也?只有建宗在滯嶺山脈西側,距離長澤湖只數十里,天地月芒交匯之處的朝華宗。

    這般預言,指的便是……魔種,將?會從朝華宗本代?弟子中誕生?。

    “……什么?”

    薛應挽同樣驚訝,看向魏以舟,魏以舟攤手,無?奈:“你覺得?這種事我們這種弟子會知道嗎?”

    不?是,是腦袋轉錯方向了。

    越辭喃喃自語:“這算過主線劇情?mv?”

    薛應挽又聽?不?懂他在說?什么了。

    呂志面色不?改,幾位長老也?不?明所以,唯獨最早一位從橫斷之亂時期便留下的長老臉色極差,隨時準備對周千望下手。

    隨即,便是浪潮一般涌上的質問聲,皆是對呂志與?朝華宗之人,性急的,便逐漸轉為謾罵,呂志抿唇不?言,天機道:“周閣主,朝華宗敬你身份,可你毫無?證據,憑什么只依靠一本殘破書頁便能肆意污蔑?”

    周千望聽?了此話?,反而哈哈大?笑。

    “污蔑?我得?到?《山河則》之時,便已經立下誓言,倘若說?出?書中內容,便會筋脈盡斷,七竅流血而死。”

    討論聲此起彼伏,皆嘩然?。

    化?科長老反問他:“既如此,又為何要在這時候講出?來?”

    周千望狠狠咬牙:“自然?是我再看不?下去你們這些丑惡嘴臉,也?當不?下去一個裝作無?知的蠢笨小人,我兄長是被?魔族所害,若此事早早公之于眾,他又怎會如此?沒了兄長,我獨自在世,接管五蘊閣又有何意義?我今日既然?敢當眾講出?,便不?懼自己會如何死去!”

    這便是抱了必死的決心前來——求仙問道之人,哪個不?渴望長生?,又有誰會愿意主動犧牲自己成就大?義。

    據說?周千望與?兄長雙親早早去了,他兄長便充當起父親角色一直照顧他長大?,接手五蘊閣,如今周千望,卻是將?兄長被?魔族所害一事怪罪在了朝華宗身上,這才愿意用身死,換取一個世間真相。

    “橫斷之亂后,滄玄閣,南斗書院與?朝華宗蛇鼠一窩,也?早就知道魔種會生?于朝華宗,并且在或利益或威脅下選擇了替朝華宗隱瞞,哈,宗門相護,不?過如此。我們辛苦這許多年,卻決然?想不?到?,從一開始,就被?這些所謂的頂尖宗門當做取樂消遣而已,哈、哈哈哈……”

    呂志眼角微動,看向強撐著最后一股毅力,氣極反笑,講出?這段話?語的周千望,在周圍目光看向自己時,冷冷回道:“一派胡言,《山河則》從來就在我宗門被?保護得?極好,又怎會流出?,還被?你知曉?”

    周千望口鼻已然?開始溢出?血液,這是違背誓言的證明,身后有人扶住他的身體,嘗試往他體內灌注真氣維持,卻無?一點作用,只能看著生?命一點點衰敗而去。

    最后一句話?,斷續而口齒不?清,雙目死死瞪著呂志:“滅……朝華宗,找到?魔種,才能,救世……”

    再無?氣息。

    七竅流血,當眾身死,更加證明了方才話?語真假。

    事到?如今,若真想找出?魔種,便要如周千望臨死前所說?,將?朝華宗本代?所有弟子連同長老,宗主滅盡,才能徹底杜絕魔種出?世可能。

    世人只以為朝華宗,滄玄閣,南斗書院橫斷之亂后三足鼎立,互不?相干,卻從不?知這三門竟私下為朝華宗瞞下魔種一事,甚至繁盛千年至今。

    朝華宗本就是當世第一劍宗,若加之滄玄閣,南斗書院,怕是余下門派聯合也?無?法撼動分毫。可懷疑便如同一顆種子埋入人心中,就算今日周千望白白犧牲,不?能造成威脅,今日之后,世人又將?如何看待朝華宗?一向公正清譽為名的宗門又如何繼續立足世間?

    人人相顧無?言,心若明鏡,卻誰也?不?敢第一個問出?口,偌大?的觀禮臺,此刻卻陷入了一片長久靜寂。

    只有一個想法,深深刻入了每一個人心中。

    朝華宗此代?弟子必生?魔種。

    薛應挽卻忽而心中澄明了。

    他意識到?,為什么當初寧傾衡提及照夜珠是用來制作探出?誰曾與?最早的魔氣有過接觸的法器時,師尊會要讓他下山避開,為什么天機長老說?朝華宗是重要排查之所,又為何滄玄閣與?朝華宗會極為在意此事。

    與?最初魔氣接觸之人有極大?概率會與?魔種親近,抑或就是未出?世的魔種。若預言為真,那朝華宗為了杜絕魔種現世的可能,就算他什么都沒做,也?不?會放過任何一點可能性。

    到?那時,他的下場便只剩下一個——死亡。

    第33章 變故(五)

    本以為此事就要這般不明?不白?了卻, 一位紅衣持鞭女子卻起身,取代?倒下?的周千望,成為除卻禮臺外的場中第二個?站立之人, 朝呂志質問:“呂宗主,方才周閣主所言, 是否確有其事?”

    她的嗓音洪亮,又夾帶一絲澄澈內力, 觀禮臺每個?人都能聽得一清二楚,比起周千望也不差分?毫。

    由第一人愿意出?頭, 便也有零碎聲音愿意跟從:“是啊, 呂宗主, 此事究竟是真?是假,你也好歹給?我們一個?交代?不是?”

    呂志語調平穩:“他講, 你們便信, 那是不是有人想要往我們朝華宗潑臟水,也只需要一張嘴和一個?自盡?”

    “那當初橫斷之亂后,朝華宗得了《山河則》一書可是人人知?曉,只是對外宣稱千年后有關魔種現世, 再無其他。今日既到了這個?地步, 呂宗主既然不認,也說《山河則》至今仍在宗內,為何不將《山河則》拿出?來, 令在座諸位一覽, 所有嫌疑便可盡數消除。”

    不少人贊同此說法,連連點頭催促:“是啊, 呂宗主,總不能平白?被污蔑, 拿出?《山河則》又能自證了清白?,又能令諸位服氣?,往后也不再有人會懷疑。”

    紅衣執鞭少女仰起下?頜,聲色清朗:“呂宗主,請吧。”

    呂志冷呵一聲,化科長老接話:“《山河則》本就是我宗門秘藏,豈能因你們隨意一二句而取出??朝華宗威嚴又何在?”

    這便是不愿意了。

    話語中隱隱有威脅之意,在場人均臉色發黑,握著武器的手心收緊,顯然是氣?憤到了極點,卻不敢當這個?出?頭鳥。

    魔種降世,邪魔禍亂,一樁樁一件件都是危害世間?的大事,各大宗門提心吊膽近千年,唯獨沒想到,最期望能在與奈落界大戰中帶頭領導的宗門竟是導致禍亂天下?的元兇。

    沒有得到一個?明?確回答,執鞭女子又轉頭看向滄玄閣閣主寧天河與南斗書院副院長,不卑不亢,朗聲發問:“寧閣主,荀副院長,我只想問一件事——方才周閣主所言,滄玄閣與南斗書院在千年前便已經知?曉朝華宗得到完整《山河則》一書,知?曉其中內容一事,是真?是假?”

    呂志氣?定神閑,顯然早早做好了準備,知?道滄玄閣與南斗書院并不會出?賣自己。常年握劍的雙指并起,指節敲叩在主座扶手,一下?,兩下?,極為悶沉,像是鐘聲,深深撞在每個?疑竇叢生的人心底。

    “這,這……”南斗書院副院長眉峰緊斂,面對滿場詢問探求與急切目光,不知?如何開口。須臾,寧天河緩緩嘆出?一口氣?,道,“荀院長,不必如此為難,”他轉過頭,自然而然地迎上眾人,“這些年,我們替朝華宗隱藏得夠久了。”

    話音落下?,呂志表情瞬間?變換,聲色一凜:“你說什么?寧閣主,你說話要帶腦子。”

    寧天河面容毅正,以手撫須,聲色沉穩冷靜:“事已至此,呂宗主覺得還能繼續瞞下?嗎?不給?他們一個?結果,你覺得會有人愿意善罷甘休嗎?”

    他驟然抬聲,道:“橫斷之亂后,是朝華宗取得了上古遺留之物,你當初借我們之手在戰場上暗害五蘊閣,丹心門,振雷山莊等幾大門派,以此脅迫我們同流合污,又恩威并施,資源共享,輝煌這一千年來,有想過會有今日嗎?”

    寧天河的話語再一次驚動滿場——

    五蘊閣,丹心門,振雷山莊都是當初最為頂尖宗門,也都是在橫斷之亂中損失慘重,甚至有門派已經徹底滅宗,人們只知?朝華宗后來居上,在戰場上大殺四方,卻從未想過,他們會將武器對準自己人。

    “什么?!”已然有人憤而起身,“丹心門也是因為朝華宗被滅?”

    千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于修為高深之人,也不過過眼?云煙,橫斷之亂實?在太過宏大,便是此處,也有人的好友,親人曾死在大戰之中。

    而今罪魁禍首就在眼?前,如何能不激動?

    呂志壓著眼?神,說道:“寧閣主,貴公子與我徒弟尚在禮臺,有些話也不是能這般肆言無忌的。”

    蕭遠潮早已因為這些話語驚在原地,連寧傾衡何時從他身側離開也不知?道,只怔怔看著自己師尊,看著于自己朝夕相?處的長老,師兄弟。

    一身正紅禮服之人,獨自站在寬闊恢弘,布置大氣?的禮臺上,腳邊是灑落的金粉花瓣,他習慣了拿劍,如今手中卻空無一物。

    再沒有人注意他這個?被夸贊了百年的劍道天才,也都忘記了,今日本該是他的道侶大典。

    他動了動嘴唇,想叫:“師尊。”但話語太遠,寧天河已然正義凜然,軒昂氣?宇地開了口,“呂閣主,是與不是,你我心中都有數。”

    罷又看向南斗書院副院長,接著道,“你借著《山河則》一書,從橫斷之亂中得了最大利益,愿意與我們共享的條件,則是替你除去當時幾大宗門,同時保守書中預言,不顧魔種誕生可能,不舍朝華山最為優越的靈氣?位置。如今事情已過千年……此事依舊如夢魘一般纏繞我心頭,每每入夜,都似乎能看到那些被你害死之人的哭泣咒怨,如今趁此機會,我終于能夠解脫,說出?此事,不再與你同流合污。”

    南斗書院副院長則是一甩袖子,閉口不談,只是眉間?愁色,也暴露出?他此刻心中所想。

    越辭這下?明?白?了,他道:“原來滄玄閣在做的是這個打算……他們將《山河則》給?了最為憤世嫉俗,又因兄長離去而痛恨魔族的周千望,借他之口,在各門派齊聚的今日攪亂大典,要徹底毀了朝華宗。”

    薛應挽不可置信:“滄玄閣為何要做出?此事?”

    越辭搖頭:“這就不知道了,但是現在看來,他們的目的達成了,我們也……危險了。”

    大概誰也沒有料到,滄玄閣閣主竟會反咬一口呂志。

    也沒有人能夠想到,平日明?公正道,仗義行仁的呂宗主曾做過如此陰險惡毒的小人行徑。若非滄玄閣閣主良心發現,三大宗門極力**,今日之事定然便就這么不聲不響地過去了。

    寧天河道:“呂志,你我今日,便將事情一一盤算清楚罷。”

    呂志喝道:“一派胡言!”他站起身,目眥欲裂,掌中喚靈召出?長劍,劍意澎湃凜冽,“誰敢再行污蔑?”

    他與寧天河皆是合體期修士,若是真?要打起來,誰也占不到好。呂志眼?神示意,天機當即便轉身離去,目標正是戚長昀所在的凌霄峰。戚長昀乃是當今世上第一劍修,也是渡劫期巔峰,只要他到,朝華宗今日危機可除。

    魏以舟暗驚,手中扇柄險些拿不穩:“不好,天機長老去找師尊了……”

    薛應挽道:“為何是這個?反應?師尊出?了什么事?”

    魏以舟道:“兩月前師尊回山時被我撞見,那會他整個?身體都特別虛弱,特意囑咐我別讓外人知?曉。我從來沒看過師尊那副模樣,何況到了現在還沒閉關出?來,看來是傷得不清……”

    兩月前?戚長昀下?山救薛應挽,正是兩月前。

    當時不是說沒有事嗎?薛應挽即刻便意識到,戚長昀一定騙了自己。

    修補已經破損的丹田本就是逆天而行,又怎么會不付出?代?價?修為越高之人,被索取的代?價也就越多,他的師尊究竟做了什么,才會成那副樣子?

    薛應挽不敢想,又急切地想要去看師尊,才站起身,一把短刃落在他腳尖,擋住了去路。

    連綿不斷的呼喊聲響起:

    “殺了呂志,為橫斷之亂死在他們手下?的門派報仇!”

    “去找《山河則》,找橫斷之亂留下?的上古秘藏,找到朝華宗藏匿的真?相?公之于世!”

    “魔種必出?在此代?朝華宗弟子,一個?也不能放過,一個?也不能留!”

    第一人出?了手,便有無數人愿意參與入這場正義的剿滅之中。本是一場歡慶典禮,霎時間?鮮血滾涌,混沌不分?,先是禮臺上的朝華宗弟子,再便是重霄峰,逐漸蔓延到了整個?朝華宗。

    像是終于得到了一個?發泄的口子,抓到了一個?被“第一劍宗”名頭壓制許久后的空隙,群情激憤,口號亦冠冕堂皇:“將朝華宗滅門,魔種便不會再出?世了!”

    幾峰弟子同時出?手抵御,高邈,萬嘉等人亦在其中行列,萬嘉入門不過筑基后期,短時間?內修為竟到了金丹后期,元嬰一步之遙,修行速度相?比越辭也不相?上下?。

    他目中堅毅,與其余弟子列陣抵擋,一時間?重霄峰纏斗身影不斷,各劍意與武器交匯,喝聲,呼聲,金石相?擊鏗鏘聲不斷,場面極為混亂。

    大多弟子本就才入修行之道不久,便是已入元嬰境,自然也比不得來此觀禮,修為深厚的各門派大能,很快,便演變成了一場單方面的屠殺。

    薛應挽便眼?睜睜看著高邈被利刃穿胸,倒地而亡,他本是獸修,隨他而戰的靈虎,猛豹也被錯急的武器斬裂四肢頭顱,未得嚎叫一聲便失了氣?息。

    怎么會到如今這個?地步……

    一切都發生得太突然,又像早有預謀。魏以舟護在薛應挽身前,越辭也神色緊張,握上他手心,說道:“怎么樣?”

    薛應挽搖頭,“沒事,我自己暫時可以,但其他人……”

    “我們自顧不暇,幫不了他們,”越辭道,“你應該明?白?,現在是什么情況。”

    魏以舟扇面化鐵骨,擋下?一只長戟,道:“下?三白?,帶我師弟走。”

    蕭遠潮隔著人流,與薛應挽有一瞬對上視線,又很快移開,抽劍抵抗襲來的敵人。

    “走?”持戟男人大義凜然,語氣?憤慨,“你們朝華宗都不是什么好東西,想走,走得掉嗎?”

    他已然是出?竅境,對付幾個?小弟子錯錯有余,何況戟上附了靈力,一斬,便是極其狠戾不留手的殺招。

    越辭眼?疾手快,身上法器冒出?白?光,抵擋一擊同時,側身將薛應挽掩在身后。持戟男人一驚,隨后大笑:“有法器又如何?能擋得了一下?,能擋得住我源源不斷的攻勢嗎?”言罷,又欲抽身而上。

    下?一招可謂更是來勢洶洶,越辭做足準備,屏息欲敵。長戟將將下?落,千鈞一發之際,卻被一道極為凌厲的劍氣?劈砍而過,將那精鋼所制的長戟一分?為二,月牙戟頭哐當砸落在地。

    “誰!”男人回過頭,“誰敢這般大膽!”

    回答他的,則是同一時間?,如山海般傾潮而來,覆蓋整個?重霄峰的銳利劍意。

    不知?是誰喊了一聲:“是戚長昀!戚長昀來了……”

    戚長昀這個?名字,無論在什么時候提及,都能令人心頭一顫,便是如今境況下?,也有無數人停下?動作,企圖一窺劍神真?容。

    戚長昀仗劍而來,玉冠束起的白?發揚在半空,既明?劍沉金色幽光流轉,他眼?中平靜,口中念出?劍訣。下?一瞬,既明?便如一座巨大山巒在他身后立起虛影,鋪天蓋地籠罩著禮臺,長劍落下?,飛沙走石,地動山搖。

    “霽塵真?人!霽塵真?人來救我們了!”

    “太好了,嗚嗚……我還以為自己要死在此處……”

    天機在他后方,十六柄長劍盤旋飛動,不斷立下?屏障保護本門弟子。

    這柄獨一無二的神武劈砍在重霄峰,連佇立千年的山頭也似為之一晃,落葉揚沙間?,那位紅衣執鞭少女立于高處,嗓音清脆響亮,問道:“霽塵真?人,到了此刻,你也要包庇朝華宗嗎?”

    戚長昀面色冷沉,衣袂隨風而起,頭頂烏云驟亂,方才還是晴空萬里,如今已是濃霧環繞,處處黑壓壓一片。

    他居高臨下?,立于半空,劍影在身后高豎,陰影落在了重霄峰每個?人身上,唯獨長發如雪新?白?,劍刃金光直沖天際,成為這黑沉黯淡中最后一抹亮色。

    嘴唇微啟,聲色冷沉:“與你何干?”

    他的劍鋒銳如舊,只一動手指,便生生穿刺過薛應挽面前人影。那握著半截長戟之人尚還保持著猙獰面貌,倏爾,便直直橫倒在地,沒了最后一絲氣?息。

    “戚長昀,你助紂為虐!”執鞭女子腳尖一點,縱身躍上半空,長鞭挾卷,還未擊上,便被重重擊落在禮臺后方巨巖處。

    余下?之人,有人膽戰心驚,有人瑟瑟發抖,卻又更多人,為戚長昀身上散發出?的氣?場威懾而沉迷,握緊手中武器,也求與他一戰。

    與呂志正對決的寧天河喚出?本命武器,電光火石碰撞間?,不忘道:“戚長昀如今丹田已然沒有內丹,不過強弩之末,諸位不必害怕。”

    ——什么?

    此話一出?,四下?驚亂,連顧揚與魏以舟都對視一眼?,慌措道:“師尊!”

    失去內丹,便意味著無法再修行,以往真?氣?內力也會從丹田處逐漸流失,最終淪為一個?廢人。可到了戚長昀境界,這世上還能有誰能對他造成如此傷害?

    除非是他自愿而為。

    顯然呂志也不知?他已然失去金丹一事,手中長劍不穩,被一道靈流擊入胸膛,咳嗽幾聲,喝聲問戚長昀:“霽塵,怎么回事?”

    戚長昀表情未變,手中劍銳意不減,道:“不錯,我的確失了內丹。”

    未等余下?人反應,又是一劍,在薛應挽與顧揚魏以舟所在位置之地落下?一道結界,將他們與亂戰分?隔。所有上前之人,都被極快的劍意如看不見的利線貫穿心肺,倒地而亡。

    “可我今日想護之人,你們還攔不住,”他道,“只憑這一點修為,也足夠了。”

    第34章 變故(六)

    戚長昀從半空落地, 擋在薛應挽身前,他所在之處,劍氣縱橫, 靈流澎湃,氣場威懾整個重霄峰, 絲毫不像沒?了金丹之人。

    薛應挽喊道:“師尊!”

    戚長昀沒?有回頭,脊背挺拔, 及腰白發一塵不染,手持出鞘的既明, 只說了一個字:“走。”

    他去握戚長昀的手, 對方很少見地停頓了一下, 隨后滿是劍繭的按著?他掌心,很用力地回握, 意為“不會有事”。

    同時掌中凝起?劍氣, 將他往遠處重重推開。

    薛應挽眼中漫上一點濕意,霧蒙蒙地看不清面?前景象。他被魏以舟帶著?,順著?戚長昀留下的那?一絲劍氣,從數百千人中突破, 踏上飛劍, 穿透云霧朝峰外而行。

    從有記憶起?,每次遇到危險時,戚長昀總會義無反顧地站在他身前, 替他當下所有風雨侵襲。薛應挽曾問他, 師尊這樣,不會怕我?長不大嗎?戚長昀只是擦拭劍鞘, 很平淡地回答他:“那?便永遠不要長大吧,”他說, “我?會永遠保護你。”

    刀光劍雨,滿目鮮血瘡痍的混亂殺伐間,薛應挽也?終于將這一切原原本本串聯了起?來——也?許寧傾衡找自己的茬,將他帶到戒律堂審判只是偶然,可從那?件事中,他知曉了自己與戚長昀關系不一般,畢竟他二人在外人看來,也?只是一對再?普通不過的師徒。

    繼而下山到長溪小居又正好給?了滄玄閣機會,他們重傷自己,也?只是在賭戚長昀會不會救他——畢竟,薛應挽是唯一一個能夠令戚長昀如此在意之人。

    若只是丹田被毀,以戚長昀的能力,就算損耗大部分?靈力也?不是沒?有修復可能。可也?許是那?一刀落下時看到了戚長昀留給?他的一絲護身真氣,于是寧愿遭受同樣反噬,也?要施下帶有邪咒的惡毒手段,逼他若要救人,只能以性命交換。

    當然,并沒?有抱多大希望。畢竟沒?有人會覺得,戚長昀真的愿意為了一個筑基期的小徒弟,寧愿拋棄自己千年修為與飛升可能,頂多只是想拖他一段日子而已。

    誰也?沒?想到,他們賭成功了。

    戚長昀真的愿意犧牲自己,去救薛應挽這個微不足道的徒弟性命。

    *

    確認薛應挽已經?遠離朝華宗,戚長昀才重新收回神識,拿起?劍,凜冽劍意從身體內部驟然爆發,如光華般籠罩山頭,劍氣將前方生生劈出一條道路。

    一劍,百里。

    金光普照,天地也?為之動蕩。

    戚長昀并不在乎接下來的朝華宗如何,呂志如何,自己又如何,他在乎的從來都只有一件事,一個人。

    確保薛應挽安然無恙,這副身體油盡燈枯之際,死在哪處都是一樣的。

    他的衣上沾了血,發間也?沾了血,有人懼怕他,有人迎他而上,無數的刀槍劍戟落在身上,隨著?丹田最后真氣一點點散去,身體也?逐漸消弭。

    彌留之際,戚長昀看著?伴隨自己近千年的劍,又抬起?頭,看向身后,曾送薛應挽離開的方向。

    然后,被一柄平平無奇的鐵劍穿透了身體。

    戚長昀抬起?眼,望向凌霄峰方向,霽塵殿便坐落在那?處,數百年。

    記憶太?長,讓他想起?了很多事,比如殿內主座很大,足夠兩個人坐上也?綽綽有余。

    許是小時候帶起?的壞習慣,薛應挽慢慢長大,還?是這樣喜歡和他湊在一起?。戚長昀看劍譜,他便坐在身側,有時磨墨,有時倒茶,有時一同看些劍招劍式,戚長昀桌案上常年擺著?一本簡易入門劍訣,便是為他準備的。

    可惜,這么多年過去,連一整本都沒?讀完,前幾頁翻得翹了邊,往后數章,便是嶄新如故。

    薛應挽總是看著?看著?便打瞌睡,困了,便依著?師尊肩頭閉目小憩,霽塵殿常年燃著?安靜心神的檀木沉香,回味悠長,他總是聞著?香,聞著?師尊身上熟悉的氣味入夢。

    不過十七八歲的……小徒弟。

    三只糕點,一壺茶水,天色正好的晴朗午后,微風從窗中吹入,有葉動,有鳥鳴,通常一個下午,便能就這樣輕易過去。薛應挽睡得迷迷糊糊,手中喜歡攥著?一點他寬袍袖口,臉蛋壓在衣物上,留下好幾道發紅的印子。

    戚長昀習慣性搭著?他的腰,以防薛應挽不小心從自己身側滑落,直到糕點吃盡,茶水生涼,偶然間低下頭,看到薛應挽雪白而溫潤清麗的臉蛋。

    他的睫毛很長,隨著?呼吸而輕輕顫動,像是一只蝴蝶停在花瓣上簌簌抖動翅膀,鼻梁直挺,膚肉在光照下有些白得透明。唯獨那?一顆小痣綴得顯眼,平白為這股純然增添秾色,像是勾著?人去觀察,去觸碰。

    再?往下,便是微開的唇瓣,薄厚恰好,水潤而輕紅,像是能看到夢囈時一點微吐出齒關的柔軟舌尖。烏黑稠密的長發鋪散著?,與銀白發絲絞纏在一起?,密不可分?。

    明明是見過千百次的場景,可今日,也?像被梨花香氣醺得醉人,一向自制與冷靜著稱的霽塵真人,竟也?無知覺低下頭,吻在那一顆漂亮而單薄的鼻梁痣上。

    薛應挽并未醒來,只覺有些冰涼,動了動眉心,尋了個舒服位置,蜷縮一團的白色貓兒似的,往戚長昀懷中更縮進去些許。

    再?而后,便是意識到自己做下什么事的戚長昀。

    他雙目怔然,手中不知何時將薛應挽腰身摟得極為緊密,兩人幾乎是相擁貼合著?,沒?有一絲縫隙。

    他慢慢松開手,目光盯著?那?只空空如也?的小碟。

    那?日薛應挽醒來,只有自己獨自一人在座,他四處尋著?師尊痕跡,戚長昀握劍從殿外走入,面?色沉靜,聲色冷清,再?無半點親昵。

    “往后無事,便不要再?來霽塵殿了,”他說,“糕點也?不必再?送。”

    薛應挽無措地待在原地,聲音結結巴巴:“……師尊,是弟子做錯什么了嗎?”

    戚長昀沒?有回答他。

    這般平平無奇的日子,往后的百年間,也?再?沒?有過。

    問他后悔嗎?若是那?與薛應挽有意避開的百年,是悔的,悔沒?有多見幾面?他的模樣,說一聲師尊沒?有生你的氣。

    可若問他寧愿不要多年積攢靈力的內丹,也?要換薛應挽一條命,那?問上千萬次,都只有一個答案。

    ——不悔。

    從很多很多年前,還?要更早的時候,就不會后悔。

    意識渾噩間,像是再?一次回到了百年前那?個再?平常不過的午后。他在霽塵殿中翻閱劍譜,薛應挽端著?一碟才做好的糕點,興致勃勃跑到他身側,倒上一壺燙熱茶水,笑吟吟地向他問好:“師尊,我?又來啦。”

    小碟糕點精致,戚長昀身形未動,薛應挽便催促他:“師尊,師尊,今日的是棗糕,一定沒?有昨天那?么甜,幫我?試一試,好不好?”那?只修長漂亮,骨節勻稱的手取了一枚半個手掌大小的軟糕,慢慢湊到他嘴邊。

    戚長昀這才接過糕點,兩人指尖相觸微有觸碰,不知是糕點糯香,還?是從殿外梨花樹下過,沾了一身梨花清香,慢悠悠竄入鼻間,甜得膩人。

    “如何如何?”他很興奮地問,睫羽纖長,眼睛亮晶晶的眨。

    戚長昀回答常年如一日:“尚可。”

    薛應挽也?似早已習慣,從不氣餒。

    人人敬仰的霽塵真人,當世無二的劍仙,就這樣輕而易舉地死在了這些平庸無奇的修士手中。縱然過去千百年,也?會有人記得這一日,傲慢得意地說:“是我?將戚長昀殺死的,他被穿胸而過,一點反抗之力都沒?有呢。”

    既明落在地面?,發出一聲清脆撞擊之聲,很快,被更多的廝殺聲遮掩,無人在意。

    *

    顧揚將他二人送回長溪,便要起?身離去,薛應挽叫住他:“你們是要回朝華宗么?”

    魏以舟瞥了一眼顧揚:“我?跟他說了師尊就算沒?金丹也?能輕易離開,二師兄堅持要回去接應,唉搞不懂……算了,大家同門一場,順道回去看看其他弟子,能救下幾個是幾個吧。”

    薛應挽阻止不了,只囑咐道:“要小心。”

    “知道知道,”魏以舟理了理略有凌亂的衣擺,依舊那?副翩翩貴公子風度,壓低聲音,道,“我?又不傻,真要出了什么事,也?不會和顧揚一起?送死的。你先?走,往西走,之后這邊事情了結了,我?們再?去找你碰頭。”

    薛應挽應下:“好,我?應當會往潯城方向而去。”

    魏以舟敷衍地點點頭,今日事發突然,他喝了不少酒,神智是清醒了,臉色依舊泛著?一點酡紅。忽而想到什么,朝越辭方向看過一眼,偷偷將他拉過一旁,設了隔音結界,再?三確保外人聽不見后,才道:“有件事,之前就想和你說來著?。”

    “什么?”

    “是關于那?個下三白的,”他說,“師尊回來之后,曾讓我?去查關于越辭的事,提到了一個村子,叫什么……瑤灣村吧,是越辭當時登記弟子名?冊時記錄出身來由的村子。”

    “后來師尊閉關,我?順著?查了查,發一件挺古怪的事。”

    “的確是有瑤灣村的存在,但是距離此處很遠,接近昆侖,且十分?偏僻,一向不通外,據說人口也?不是很多,最重要的是……在一千年前,甚至橫斷之亂前,瑤灣村已經?徹底廢了。”

    薛應挽不明白這句話意思:“廢了?”

    “就是人都死了,什么死法都有,大多是互相斗毆至死的,”魏以舟道,“這村子有記錄的地方都說一直很和睦,偏偏出了這種奇怪的死法……而且時間太?長,過去了千年,不知道越辭上哪知道的。不過也?沒?說一定和他有關,總之,留個心眼總是好的。”

    薛應挽猶豫片刻,答道:“我?知道了,多謝師兄。”

    顧揚已然御劍先?行一步,魏以舟與他揮手作別。待人走后,薛應挽才渾身松懈,原地怔然。

    他閉目輕嘆,從未想過事情會發展成如今模樣,也?尚未從戚長昀愿意舍棄金丹救自己中回過神來。

    越辭看出他狀態不好,問道:“過意不去?”

    “換做是誰,都不能當做無事發生的,”薛應挽喃喃自語,“當日師尊救下我?,我?還?問他,會不會有什么損傷,那?時他回答我?,沒?有事,讓我?放心。”

    “師尊是我?見過最厲害的人,我?太?過相信他,聽他說了自己沒?事,才稍微放下心,只以為是什么略有損耗的術法,卻從沒?有想過他瞞下我?,是將內丹給?了我?。”

    從來都是薛應挽去安慰人,如今卻成了頹喪那?一方,他仰頭望向朝華山方向,思及留在宗內的戚長昀,不禁去想,是不是當初自己再?小心一些,如今結果?就會不一樣?

    但其實,從第一人出招時候起?,結局便已經?注定了。

    這從來就是一場面?向朝華宗,有針對有預謀的戰亂。朝華宗本代弟子必出魔種,只這一點,就足夠天下人將其殺之滅之,昔日光輝榮耀的第一劍宗,最后也?只會不得善終。

    就算戚長昀真的能護住一時,也?堵不上悠悠眾口與世人的憤怨之心。

    滅宗只會是時間問題。

    唯獨有一點,薛應挽不明白——既然早有預言,魔種會誕生于朝華山,為何朝華宗寧可待到千年后再?想辦法偷偷除去魔種,也?不愿意從朝華山遷移位置,將自己剝離預言之外呢?

    今日發生事情太?多,他腦子昏昏漲漲,容不得繼續多想,只手心一直停留在丹田位置,隔著?皮肉摩挲那?顆本不該屬于自己的內丹。

    內息澎湃而充盈,似能汲取天地無窮之力。

    自七歲被戚長昀帶上朝華宗,這么多年,他都是在朝華宗度過,而今一日之間,師友盡去,唯一的棲身之所也?將在血海中化為斷壁殘垣。

    越辭聲音在身側響起?,像是述說,又像開玩笑般地隨口詢問,“不知師兄有沒?有聽過,世上曾有一種鍛劍方法,需以人血為祭,熔過持劍者血親或摯愛心魂,則劍意純粹,無人可及——據說奈落界爬出的魔,最怕的就這一把神魂之劍。”

    第35章 終局(一)

    的確曾有傳言, 沾染血脈之物的神器能?有壓制魔物之力?,但這千年?來,不伐喪心病狂者嘗試用親友, 愛人血肉祭劍,卻?無一人成功, 逐漸,便也只剩下一個空空如也的傳言。

    薛應挽問道:“為什?么這時提起??”

    越辭:“只是隨口一問, 不過要是真有這樣厲害的方法,師兄想過犧牲自己一人, 換世?上太?平嗎?”

    薛應挽頓了頓, 答道:“不知道。”

    “不知道?”

    “我不相信世?間危難到必須要我這樣一個無足輕重的人犧牲才能?去救, 難不成天下安危與否,只會?系在我一人身上嗎?那興盛宗門?, 修士修煉千百年?又為了什?么?”

    薛應挽的確溫柔, 處事卻?從?不偏頗,他有大義,更?有私心,并?非一堆毫無感情的數據, 而是一個活生?生?的, 有自己的想法的鮮活的人。

    “我想活著,”在越辭略微發愣目光中,他繼續說道, “我身體里帶著的是師尊內丹, 這便不止是我一個人能?夠選擇的事,倘若我隨意便放棄了自己生?命, 大概師尊也不會?同意的。”

    “何況……就算世?上真有此法,那也是惡毒至極的邪法, 需要獻祭血親愛人性?命才能?換來的劍,真的可以斬滅邪佞嗎?在我看來,用這種方法拿到劍的人,說是沒了人性?,真正的魔也不為過。”

    這便是薛應挽全部想說的話了。

    他背過身,忽略越辭僵硬的表情,進屋中收拾二?人衣物行囊:“潯城離我們?最近,應當有不少修士在城中,先到那處看看情況吧。”

    許是受了魔族肆虐影響,一路上經行過的小村落多是緊閉屋門?,少有人穿行街道。

    天色漸暗,烏云卷席,一副要下雨的樣子。經行過鄔鎮,此處早已人去樓空,屋房檐角處或坍塌或殘缺,碎石木塊滿目皆是。攔腰而斷的粗壯樹干擋在路前,像是遭受過一番攻擊,連入鎮口的石碑都被外力?粉碎成數塊,辨認好一會?才識出文字。

    越辭找到一家樓房尚還勉強完好的客棧,道:“要是沒人,直接進去住就是。”

    他敲上三四次屋門?,正要抬腳踹,里面竟還真微開一條小縫,掌柜確認他二?人是個“人”,才將其放入。

    “對不住對不住,”掌柜是個胡子花白的老人,講話時臉上褶子便如山壑般厚厚堆積在一處,賠笑道,“實在太?久沒有客人了,我一個老人,耳朵眼睛不好,也不知來的究竟是什?么……”

    屋外果真開始下起?小雨,薛應挽摸出銀錢,本想住間普通屋房,掌柜卻?徑直將他二?人帶到上房,說是上房,也不過比尋常屋子大了幾個身位,多了張小桌案與窗戶,許是的確太?久沒人居住了,案上都積了一層薄灰。

    老人顫顫巍巍地取著抹布替他們?簡單擦拭,嗓音蒼啞得似隔了層濕重的厚木板:“二?位就住在這吧,這么晚了,也不會?有其他客人了。”

    說完便轉身下樓,越辭靠在房柱上,伸手拭過桌面,嘖聲道:“沒擦干凈。”

    薛應挽重新將桌案擦拭過,扶好燭臺點燃,燭芯只剩下一小半,微弱的燭火搖搖晃晃,勉強照亮了這間昏暗窄小的屋房。

    今夜無月,卻?有雨點斷續飄進屋中,薛應挽坐在窗前往下看,整個鎮子成了雨鎮般,被連綿雨霧籠罩著,什?么都看不清明,唯獨濕雨泠泠,不間斷的銀絲順著屋檐往下落。

    他合上支窗,坐在榻上,替二?人整理行囊。越辭結丹后便辟了谷,不再需要吃食,他便肚子取了干饅頭,就著水三兩下吞咽入腹。

    越辭道:“我下去問問老板,有沒有什?么吃的。”

    薛應挽本想攔住他說不用,口中咳嗆兩下,越辭已然起?身開門?,只能?最快速度將饅頭吞咽,喊道:“老公,等一下……”

    越辭做事雷厲風行,一轉眼已經下了樓,薛應挽只得隨他一道,從?方才上來的老舊樓梯往下踏,每走一步,都能?聽?到搖搖欲墜的木頭吱吖聲。

    客棧內也很黑,唯有柜臺處同樣點著一只小燭,老人頭垂得很低,幾乎快要貼到面前的賬本之上。看到來人,才緩緩抬起?那張形同枯槁的臉,擠出一個討好的笑來:“二?位,是住得不習慣嗎?”

    越辭環顧一圈,問道:“你這有吃的嗎?”

    老人將手邊一疊黑糊糊的東西往前遞,看著像炒壞了的花生?或是干果一類,隔著空氣都能?聞到股怪味,越辭取出銀子,問道:“還有沒有別的?”

    老人思索好一會?,才慢慢回答他:”后院大概,還有只雛雞,或許能?吃上一兩口……再其他的,好像就沒有了……“說罷,竟真的要撐起?身子,去后院為他二人捉那只雞來煮了吃。

    “不必了,老人家,”薛應挽阻止他,環顧四周,道,“我有幾個問題倒是想請問您——這處客棧,就只剩下您一個人嗎?”

    老人還是那副慢吞吞的樣子,拿著筆不斷在紙上算著什?么,片刻,答道:“這是我和我老伴的小本營生?,上個月,一群長相奇奇怪怪的東西進了鎮子,到處吃人,老婆子在街上買菜,也沒能?逃過。”

    他語調情緒沒有絲毫波瀾,像是很平常的敘述一件事。

    薛應挽一怔,竟不知道老人竟經歷過這樣之事,想安慰,又不知該如何說起?,須臾,輕聲道:“那你的孩子呢?”

    老人道:“早就帶著媳婦,孩子到什?么潯城去了,我們?這種小地方,留不住人的,”又道,“幸好不在咯,不然,指不定還得和老婆子一樣,命也丟了。”

    講得越平淡,薛應挽越能?從?中聽?出一絲酸楚。

    這也是他第一次知曉,在除卻?朝華宗的地方,一個在亂世?之下的普通人會?經歷,遭遇怎樣的事。蕩析離居,顛沛流離,能?活下來,已然十分不易。

    薛應挽在極力?不提及老人傷心事前提下小心詢問:“那您還記不記得,那日那些……怪物來的時候,是怎樣一個情形?”

    借著那點燭火,薛應挽看到老人低垂而耷拉的眼皮,睫毛窸窣到已近乎沒有,膚上是點點黑黃的斑,講話時扯到松垮的皮膚,像是一個皺巴巴,空蕩蕩的水袋子。

    “好像聽?說,是一群沒有臉,沒有腿的東西,和鎮頭樹皮一個顏色,就爬啊,挪啊的進了鎮子,水團一樣,肉癟癟的,還能?從?關嚴實的門?縫里頭鉆進去,刀砍不動,棍子也打不動。”

    “那些東西見人就咬,一口一口的,給錢也不要,給糧食也不要,就要人啊,往腦袋上啃,白花花的腦漿往下流,又被爪子撕布條一樣撕,紅紅綠綠的,整條街道都是哩。”

    沒有準確形體,也沒有臉,沒有四肢,更?沒有思想,這樣描述,倒像是一堆肉堆積而成之物。隨習性?見人則食,如此說來,尋常人對上它們?幾乎毫無還手之力?。

    雖還未親眼見過,可光從?描述中,薛應挽便覺察到了這些魔物的恐怖之處。

    薛應挽明白了什?么:“所以,活下來的人都離開了鎮子。”

    老人依舊垂著腦袋,令人看不清神情:“是啊,都往城里去咯……那里有厲害的仙人,不怕這些東西。”

    “那你不打算和其他人一起?去嗎?”薛應挽又問,“您的孩子不是也在城里嗎?”

    老人搖頭:“我太?老了,走不動了,人到年?紀,在哪都是一樣的。”

    每個人有自己的選擇,知道勸不動,薛應挽不再強求,說道:“我明白了,謝謝您。”

    老人又問:“客官,是要往潯城去嗎?”

    這本就是前往潯城的必經之路,薛應挽答道:“不錯。”

    老人“噢”了一聲,有些慢悠悠地,瘦如枯骨的手臂伸到柜下,往里掏弄兩下,抓出一只縫縫補補過多次,約莫手掌大小的灰藍色布袋子。

    袋外都是灰,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裝了什?么,聞上去還有股酸腐臭味,越辭皺了皺眉,嫌惡幾乎寫在臉上。

    薛應挽接過小袋子:“這是?”

    老人抓了抓腦袋,答道:“啊,啊……是我家老婆子,要給孩子帶去的東西,是什?么,我也記不清了。你們?去了潯城,要是遇到個看著傻愣愣的,叫黃郊,帶著個缺了腿的瘸老婆和女娃娃,那就是我兒子,能?不能?替我轉交給他們??”

    老人又摸索一通,翻出點碎銀子和銅錢,全數擺在了桌案上,緩緩往二?人面前推去,最大一塊,是薛應挽留宿時放下的。

    薛應挽搖搖頭,接過了那只藍色小袋。

    雨聲淅淅瀝瀝,想來一時半會?是不會?停了,二?人重回屋室后,紅燭又燃了一截,如今只堪堪剩下一小段,照亮著一室昏暗。

    越辭從?身后攬著他的腰,被褥只淺淺蓋著小腹到腿的位置。二?人趕路疲累,已幾乎習慣這樣休息,薛應挽閉上眼,將自己更?窩在越辭懷中,輕聲喚他:“老公。”

    越辭指尖正把玩著他發絲,幾縷黑發打著圈兒繞在指節處,這個名字本是故意欺瞞,聽?他念出總是帶著一點狎昵親密之感,唯獨今日,卻?覺薛應挽竟真的只是單純在叫名字。

    心覺不妙,“嗯”了一聲,“怎么?”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事情會?發展成這樣?”

    越辭:“怎么想到要問這個?”

    薛應挽聲音很低,像是困極:“其實從?認識你開始,我就時常覺得,你好像懂很多很多我不知道的事,也能?猜到一些事情的發展,而且總是成竹在胸。”

    “是嗎,”越辭語氣稍頓,刻意躲避了正面回答,輕笑,“我不知道你這樣看我,是覺得我這樣不好嗎?你不喜歡我的都可以說,我慢慢去改正……”

    薛應挽偏開眼,將他推開:“我一直愿意相信你……可是現在,我不知道自己的選擇究竟是對還是錯。”

    他問:“你當真沒有騙過我嗎?”

    越辭沒有回答。

    他軟聲道:“老婆,你不困嗎,明天還要趕路。”

    不知是不是錯覺,似乎聽?到了薛應挽的一聲沒有意味的輕笑。

    也是在離開長溪后,薛應挽第一次沒有主動來抱他。

    也是此刻,越辭心中開始生?出一股對于薛應挽態度的不安來,分明就在眼前,就在身側,卻?好像感知到一股疏離,讓他不自覺的煩躁,以手遮眼,心臟跳得說不上的快。

    *

    第二?日,與老人告別后,重新踏上了去往潯城的路。

    下了一夜的雨,泥土黏答答的,草葉還綴著露,空氣中卻?是難得的清香。

    愈往前走,見到的人便愈加多了起?來,大多是聽?說潯城安定,拖家帶口逃亡至此,有的則是些散修,與他們?一樣,去潯城和其余修行者會?和,一同抵御即將來襲的魔。

    隨著魔種在世?間吸收靈力?與擴散,奈落界感受到了召喚,缺口縫隙更?大,更?多的魔憑借本能?,踏入人界,尋找能?填飽肚子之物。

    一時間,生?靈涂炭。

    薛應挽也從?沒想過,從?前平和安定的人界,能?在短短幾個月之內變為這般人人自危的地獄。

    很快,二?人便來到了潯城外。

    然后,他們?看到了緊閉的潯城大門?。

    無數流民盤踞城外郊野,幾乎將城前目之所及的每一個位置占滿,守城士兵手持槍戟,皆是修行之人,墻上一片污臟,不知是什?么團在一起?,染得磚石發黑。

    薛應挽不解:“為何不讓人進城?便是在饑荒時期,潯城都能?容納十萬難民,如今城門?前不過數千人,卻?要關閉城門??”

    越辭道:“大概是因為,之前是在可控范圍內的天災,城主覺得區區饑荒,有的是錢,于是收容難民,還賺了個好名聲。但接下來的卻?是誰也不知道究竟怎么對付的魔物,當然是命最重要。換我的話,也不會?在這時候開城迎人,只會?想辦法盡力?保住原本的城民,再把錢財用于加固安防和請高修為境界大能?前來庇護。”

    這話說得再有道理不過了,薛應挽其實也知曉,只是不愿意去相信和承認,當人真正陷入危難之中,便只剩下自私與利己。

    他順著小道一路走,到災民不再那樣密集之處,看到一位盤腿吃著烤餅,看模樣精神狀態不錯的男人,才停下腳步,詢問道:“大伯,能?請問一下,潯城是何時關上城門?的嗎?”

    “現在還來潯城啊,”男人幽幽往上覷了一眼,又低頭啃食手中烤餅,隨意答道,“半月前吧,那會?潯城周邊的一個小鎮進了幾只魔物,整個鎮子人全都沒了。我和我娘聽?說這件事,想著來潯城找親戚投奔,結果剛到,城門?就硬生?生?在眼前關上了。”

    薛應挽道:“沒有一點余地嗎?”

    “余地?怎么有,除非你是元嬰以上修士,報上名頭,那自然會?有人出來迎你,”男人自己也覺得說來好笑,“其他時候,城門?就這么關著,守門?的人都是有修為的,你要想闖,就給你一槍穿了掛城墻上以儆效尤,這些天,光是死在他們?手上的就不少。”

    薛應挽終于明白城門?處那些大片臟污究竟從?何而來,他抬眼望去,只能?看到高高的城樓,和城墻上方驅散不去的密布烏云,軍士手中槍柄尖利,反射著雪亮銀芒。

    薛應挽謝過男人,繼續往前走。比起?待在不知何時會?被魔物入侵的村鎮中,在潯城周邊,至少還能?在修士落下結界時得到一點庇護,是以大家都聚集于此,盡可能?想著避過這一劫難。

    薛應挽看到了很多人,有帶著孩子的母親,年?邁的老人,或是年?紀尚小,衣衫襤褸的孩童,他們?手里拿著木棍,拿著鐵楸,拿著最原始的武器準備去對抗有可能?突襲的魔物,通常幾人,十幾人聚在一起?,夜夜點起?篝火,輪流值夜,以防隨時突襲。

    好在魔物入世?時間不長,前來此處避難之人隨身物資攜帶還算充足,如今尚且一副和樂融融,共商如何抵御魔物的友好景象,也算得上破敗中唯一慰藉了。

    甚至還有在地上擺攤賣菜賣餅和包子的,薛應挽路過一個小攤前,想著買些熱餅晚上飽腹,聽?到有人夸攤主竟還能?找到雞蛋,攤主道:“我家的雞蛋那可是我們?村里最好的,前幾天還有個老頭兒,說想用一個銅板跟我換點爛雞蛋,他妻子特別想吃炒雞蛋——開玩笑,我家雞蛋,哪會?有爛的,何況現在一個銅板就想買雞蛋,真是異想天開。”

    旁人道:“哦?后來呢?”

    攤主擺弄那幾個半個掌心大小的雞蛋,隨意道:“后來?不知道,好像聽?說當晚他妻子就沒了吧。”

    其余人只當聽?了個笑話,一同哈哈大笑起?來。

    每日都會?有新到潯城之人傳來外界消息,閑暇之余,這算得上是大家解悶談討之話了。朝華宗被滅宗之事自然也傳到了此處,一路下來,薛應挽竟也聽?到了不少關于他們?離開宗門?后發生?的事。

    比如當日那場未完成的典禮,據說寧傾衡不知所蹤,蕭遠潮則是與師門?一道抵御余下門?派攻勢,最后力?竭身亡,一代?天才就此隕落。

    天機,化科等幾位長老同樣,呂志則鏖戰三日,最終死在趕來支援參與圍剿的幾大門?派掌門?手中。輝煌了千年?的朝華宗,一夕之間,從?世?上徹徹底底消湮,宗門?寶物更?是被各家瓜分,完整的《山河則》則在五蘊閣被翻出,重新現世?。

    果真如周千望所言,被掩藏起?來的后半部,便是預言魔種會?出于本代?朝華宗弟子之間。

    只是傳聞中橫斷之亂留下的神物,卻?是怎么也找不到。

    薛應挽迫切追問:“那戚長昀呢?可有成功逃離?”

    幾人微微一怔,隨后笑了兩聲,道:“戚長昀?不是最開始就死了嗎?”

    “……死了?”

    “他沒內丹,還能?撐多久?”帶頭談論之人名葛東旺,他搖搖頭,似也覺得惋惜,“也不知是誰能?讓戚長昀心甘情愿放棄修為送出內丹,可惜可惜,好歹也是個劍神……”

    “還有他那倆徒弟,據說戚長昀好不容易把他們?送出去了,最后還要趕回來救師尊。結果找到戚長昀尸體,卻?沒本事守住,想要帶走,硬是攔在戚長昀尸體前,身體被四分五裂而死。據說死前才終于肯低下頭,跪在地上,求其他人放過他師尊尸體呢。”

    “這些人,可真是蠢到了極點,”旁人也笑道,“朝華宗的人都該死,尤其是戚長昀,什?么劍仙,我看啊,碎尸萬段都是輕的!”

    第36章 終局(二)

    男人話語如同一桶涼水澆在薛應挽頭上, 將他身體凍了個透徹,血脈也冰冷。

    死了?

    ……都死了?

    師尊是他見過最?厲害的人,整個修真界也難逢敵手, 他的兩位師兄雖一個不著?調一個太?死板,可向來修行天賦極高, 不落于人后,想脫離, 也絕對不是難事。

    可他們沒有一個人從那場屠殺中逃出,全?都死在待了大半輩子, 當作一個家的朝華宗里。

    唯獨他這個被保護的懦夫, 撿回了一條可笑的命。

    為什么?

    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

    具像化的痛苦讓他不斷質問, 隨后陷入不間斷的自責與無力中。

    為什么死的不是他,為什么該活下來的人偏偏沒有活, 為什么不是他?為什么, 到?底為什么偏要留下他這條命?

    薛應挽向來是個沒什么追求的人,在朝華宗沒有什么人會真心待他,唯獨在戚長昀的凌霄峰,能和?師尊師兄在一起時, 能得到?一點真心相待。

    可最?終也是他害了師兄, 害了師尊。

    薛應挽渾身冰涼,面色慘白,卻絲毫無人注意到?他模樣, 依舊嘻嘻哈哈描述出自己聽聞的朝華宗滅宗慘狀。于他們而言, 不過是講述一樁人人叫好的大喜事,于薛應挽而言, 卻是一字一句,都如同深重的鐵錘, 敲砸入那顆柔軟的心底。

    他慢慢偏過臉,直起身子要走,連腳下攔路的石塊也沒注意,踉蹌一下,兀地跌坐在地,雙手撐在沙泥里,被鋒利的碎屑在掌心處劃開一道血痕。

    越辭想扶他,被手掌重重打開,薛應挽重新?撐起身體,一瘸一拐地,朝著?林中走去。

    葛東旺這才發覺,叫住正欲追上前?的越辭:“小?哥,你這位同伴怎么了?”

    越辭扯起嘴角,皮笑肉不笑,道:“大概許久沒吃東西,太?餓了吧。”

    找到?薛應挽時,對方坐靠一處樹干之后,瑟縮著?身體,臉蛋埋在手臂間一動不動。越辭叫了兩聲,沒有應答,上手去掰起薛應挽下頜,才發現指腹每一處都沾染了溫涼濕意。

    薛應挽什么也沒說?,只是不解地,睜著?那雙漂亮的雙眼?,瞳中濕朦一片。

    格外的平靜。

    淚水聚在發紅的眼?角,順著?臉頰,淌過下巴,再如水滴啪嗒落到?衣物上,泅出一塊皺巴巴的深色痕跡。

    好像還想說?什么,可顫顫張著?口,喉嚨卻像哽著?東西似的,除了幾絲細小?哽咽外,什么也講不出了。

    短短半月,好像什么都沒了,他生長的一切,他的師長,好友,像是浮云過隙般消失在了這個世界,沒有留下一絲痕跡。

    恍然間想到?,自己做錯了那么多事,拖累了師尊,師兄。是不是沒有他,一切都不會到?現在這個程度。

    他們也不會死。

    這個念頭,最?后只剩下一句——如果沒有他,就好了。

    他又變成孤零零一個人了。

    像很久很久以前?,還未遇見戚長昀時,在那處荒蕪空曠的枯地里,滿村屋房中一片死寂,沒有半點生機。

    好不容易被種下的種子,細心呵護下才冒出一點綠芽,又被狂風與鋪天蓋地的暴雨生生折斷,什么也沒留在世上。

    越辭坐在他身側,溫熱掌心將他的手緊緊攏覆,忽略了那點沒什么大力氣的掙扎。

    薛應挽閉著?眼?睛,慢慢地,便也困了。

    半夢半醒間,似乎見了魏以舟和?顧揚,他們手中握劍,酣戰數招,山上有幾只兔子竄過,被魏以舟抓著?兩只耳朵拎起,遠遠瞧見薛應挽,抬手與他招呼。

    又見了師尊,如往常一般,玉冠銀發,身形頎長挺拔,問薛應挽,今日功課如何。

    他想問師尊,為什么要獨獨留下他,是不是如果沒有他,一切都不會發展成這樣。沒來得及問出口,便被后方傳來的一聲巨大呵斥,將他神思重新?拉回。

    “不要臉的臭乞丐,你怎么又來了!”男人粗聲驅趕,顯然十分不耐煩,“都說?了多少次,讓你滾遠點,聽不懂嗎?”

    薛應挽轉頭看?去,正見到?一個約莫八九歲的粗黃衫小?孩,衣物上滿是破舊補丁,正趴在一個餅攤前?想往里湊。

    老板起身,一腳踹在孩童小?腹上,將孩童踹滾好一段距離,揚起一地塵灰。又唾口白沫,不忘罵道:“別再讓我?看?到?你,聽到?沒有!”

    方才與他講話的男人也注意到?了那處,卻道:“不用?多管閑事理這乞丐,我?們都習慣了”

    現下情?形,能顧好自己便已經很不容易了,誰還會去管一個孩童。

    薛應挽始終還是不忍,他走上前?,蹲在孩童面前?。正要伸手去扶,孩童已然自己往地上一撐,伶俐一跳,站直了身子。

    她?拍拍身上的灰,粗糙的袖口擦過面頰,全?不在意似的,看?到?薛應挽,眨了眨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咯咯地笑:“呀!大哥哥,你真好看?。”

    近了聽她?講話,薛應挽這才發現是個女孩,道,“為什么大家都好像不怎么喜歡你?”

    女孩撓撓頭,不好意思地說:“可能因為我沒有錢,肚子餓了,實在受不了,就想去找點東西吃。”

    薛應挽替她?擦了擦滿是泥污的臉蛋,嘆了口氣,牽著?人到?前?方饅頭鋪子,買了兩只大饅頭,交到?孩童手心:“可以去幫著?人守夜,或是撿些?草藥賣錢,能得一些?酬勞,不要再偷東西吃了。”

    女孩笑起來臉上有兩只深深酒窩,十分驚喜:“謝謝大哥哥!我會的!”

    薛應挽拍拍她?后背,將其余塵灰去了,女孩便一蹦一跳,像個兔子似的與他告別離開,一溜煙就鉆進前?方滿是樹林的小?道里消失不見,全?無方才被踢踹一頓的傷痛。

    直到?又走了小?半個時辰,薛應挽一模袖口,乍然發現——荷包沒了。

    他后知后覺反應過來:“啊,是剛剛那女孩……”

    越辭抬腳往樹干上踹了一腳,頭頂干枯的枝杈嘩啦啦響。

    話語森然,“我?們的錢都敢搶?”

    “算了吧,”人人都在為生存擔憂,薛應挽沒想怪她?,只是覺得不能放任一個這樣年紀的女孩行鼠竊狗偷之事,道,“我?身上東西還能換些?銀錢。”

    越辭道:“你要就這么放過她??”

    一位靠在樹上的青年聽到?他二人言語,多嘴道:“你們說?的是那臭乞丐?”

    薛應挽道:“你知道她??”

    “知道啊,這兒誰不知道,”青年侃侃而談,“這小?孩一天一個理由,什么自己娘病了爹死了,開始還有人信,結果她?其實就是個孤兒,哪有什么娘啊爹啊的。”

    越辭道:“撒謊成性,罪加一等。”

    青年樂道:“要想找她?也簡單,等她?餓了,就又跑出來偷東西吃了。”

    天色見晚,城外皆是席地而眠之人,好在潯城近林子,常人夜間不敢入林,薛應挽便與越辭找了個地方打算休息。

    越辭抱著?團成一團窩在懷里的薛應挽,平日一個喜愛干凈的人,如今頭發也亂了,衣衫沾了泥沙,就這般與他在野外和?衣而眠。月光落下,掩了一半的側臉如玉,依舊白皙得近乎透明。

    “有些?難為你了,”越辭說?道,“不習慣住這種地方吧,要不要繼續往前?走?”

    薛應挽搖搖頭,臉頰埋得更深了些?,大概是發困了,聲音也悶悶的,回答得漫不經心。

    “快入冬了,路也不好走,就在這吧。”

    薛應挽聲音很輕,帶著?一點潤意,像是春日的雨水,教人舒暢端和?。

    現下狀況,還能去哪兒呢,潯城尚且如此,其他地方又會好到?哪里去?

    越辭抬起眼?皮,透過頭頂已然光禿禿的枝丫,望向天際一輪凄白圓月。

    與薛應挽共游長溪,尚且還是春日。

    一轉眼?,已經快入冬了。

    他不是沒有感覺,這幾日的相處間,薛應挽已然對自己多了幾分似有若無的冷淡,這讓越辭不免心慌起來,與薛應挽相處越久,越覺察自己心意,就越患得患失起來。

    與之相反的,是曾經一心喜愛自己的人變得逐漸疏離,兩相交加,讓他更為迫切地想要得到?一點回應,比如去親吻他,擁抱他,一遍遍詢問他:“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你會喜歡上別人嗎”,或是不停地叫他老婆,腦袋貼著?薛應挽發絲,嗅聞他身上香氣。

    可就算得到?了薛應挽“沒事”或是“還喜歡你”的回答,也覺得像是敷衍,讓他更為焦躁不已。

    事情?的發展,似乎并不像他預想的那樣完美。

    本該掌控局面的人,早被不知何時套牢其中。

    *

    他們就在潯城留了下來,許是有大量修士駐足城中,魔物一時尚未接近,平日無事,便會到?周邊查探,亦或每日聽一聽其他城市傳來的消息。

    沿林外小?路而行,恰好聽見幾道討論之聲,卻是有關此前?被覆滅鎮子的慘狀,有婦人哭道:“我?姐姐就住在那處,救生生被魔物吞了吃了,后來去看?,只剩下了一點尸體碎塊和?衣物。”

    有人埋怨上天不公:“魔這么可怕,究竟怎樣才能將他們徹底消滅,為什么,為什么偏偏是我?們經歷這些?……”

    “都怪朝華宗,如果不是他們刻意隱瞞,如果他們快一點死光,魔種早早死了,說?不定魔就不會受到?感應從奈落界鉆出來了……”

    這番越講越遠,聽者也無奈,薛應挽抬步要走,一轉頭,恰好看?到?幾日前?拿偷拿了他荷包的女孩正往林子里鉆去,懷中還偷偷抱著?一張餅。

    越辭也發現了她?,說?道:“走,跟上去。”

    二人隱去身形,悄然跟在女孩身后,只見她?熟練地在林中七拐八繞,穿過一道道粗木遮掩后,約莫小?半個時辰,才來到?深處一座極為破舊偏僻的小?木屋處。

    林中竟然還有這樣一間屋子……

    既找到?了女孩藏身之處,越辭也不再客氣,三兩步上前?,一把?揪上她?后領。

    女孩身體陡然一震,回過頭,正對上越辭那張故作兇神惡煞的臉,聲色陰沉兇狠:“小?孩,還記不記得我??”他磨了磨齒關,字眼?加重,道:“我?只說?一遍,趕緊,還、錢——”

    女孩嚇得不輕,那副嬉笑討好的嘴臉也全?然不復,眼?眶蓄淚,結結巴巴地道:“我?,我?沒有錢了,我?是為了給我?父母買粥喝,嗚,嗚嗚……”

    “再放屁試試看?呢?”越辭毫不留情?,擰牙兇道,“說?謊不打草稿是不是?”

    女孩被提在半空,捂著?臉,“哇——”地哭了出來。

    也是此時,那間殘破的屋門被吱吖打開,木板搖晃,一位中年男人從屋中匆忙走出,喊道:“小?麥,小?麥……!”

    被稱作小?麥的女孩哭得更大聲:“哇,父親……!父親快救救我?!”

    越辭看?了看?男人,又看?了看?手中女孩:“還真有個爹啊,他們不是說?你沒爹沒娘的嗎?”

    女孩瞬間收攏哭相,惡狠狠朝他呸了一聲:“你才沒爹沒娘呢?”

    男人見越辭身強體壯,知道不好惹,撲通一聲跪在越辭腳邊,一面磕頭:“這位俠士,不知小?女犯了什么錯,還請你大恩大德,放過她?一命……”

    越辭挑眉:“你別跟我?說?你不知道她?到?處偷別人的錢,別人的東西?”

    男人急切地搖頭:“對不起,對不起大俠,我?、我?妻子生了病,我?一直在照顧她?,小?麥說?她?是出去替別人幫忙換來的錢,我?也不知道她?竟然會做出這種事……”說?完又往地面一下下地磕頭,撞出幾道悶響,“小?麥拿的錢我?們會還的,您大人有大量,求求您放過我?的女兒吧……”

    如今早已不再是平和?世道,人心急亂,一言不合便相互殘殺之事頻頻發生,男人身體瘦弱,面色暗黃,知道自己不是越辭對手,只一味求饒,妄想他寬恕自己犯了錯誤的女兒。

    越辭嗤了一聲,還要說?什么,薛應挽已經按住他手臂,順著?力道,小?麥重新?落地,當即撲上男人佝僂在地的后背:“爹!”

    男人撫摸上小?麥臉頰,他的指尖縫里都是黑泥,反倒將女孩勉強還算透一點白的臉摸得臟污一片,才送下心,身體后悸地發軟。

    復又跪在薛應挽面前?:“謝謝俠士,謝謝恩人,錢我?們會讓小?麥還回去的,謝謝,謝謝,謝謝……”

    他不斷重復著?這兩個字,額頭已經嗑出了血印,薛應挽垂下眼?睫,將他扶起,說?道:“不用?了,也沒有多少錢,小?麥既然說?是拿來救命的錢,那夫人身體現下如何?在城外能買到?草藥嗎?”

    男人知道薛應挽是好人,最?初的惶懼逐漸轉變為感謝,忙答道:“能的,能的,那些?錢換了些?藥,我?妻子身體已經轉好了,恩人若不嫌棄,請留下來一起吃頓飯吧……”

    薛應挽環顧四周,這間木屋藏得極深,若非熟悉林子的人很難尋到?此處,他問道:“你們一直住在這里嗎?”

    男人為他們尋來兩個粗簡打造的木凳,依著?張低矮的,缺了一角的木桌而坐,懷中抱著?小?麥,答道:“不是的,我?們從前?也是住在潯城里的。前?段時間做生意失敗,沒了錢財,又恰逢邪魔亂世,便被從潯城趕了出來,好不容易才找到?這個容身之所,就此留了下來。”

    說?到?此處,屋中又走出一位婦人。

    婦人同樣身著?粗布簡衫,只用?一根木釵束發,手中端著?一鍋米粥,先是感激地看?向薛、越二人,又返回屋中,取了碗筷與一小?碟咸菜炒蛋,這才匆忙擦了手,坐在男人身側,不忘接過小?麥,替她?整理頭發。

    “多謝二位俠士愿意不追究我?女兒,我?們沒什么可以做的,只有這些?簡單小?菜,希望俠士不要嫌棄才是。”

    米粥煮得很稀,幾乎看?不出有幾粒米,農婦還是為他們和?小?麥盛了足足一碗,將米盡數撈了上來,余下的米湯才給自己和?男人。

    見沒有動筷,農婦試探問:“二位是不愿吃嗎?”

    越辭一股氣沒消,閉了閉眼?,隨意答道:“沒有。”便端起碗要喝粥。

    嘴唇還未碰到?碗沿,卻被薛應挽指尖按住:“別喝。”

    “嗯?”越辭抬起頭。

    薛應挽出聲問道:“你為何走路沒有聲音?”

    農婦夾菜的手腕一頓,發愣地看?向他。

    薛應挽沉下眉眼?,道:“失禮了。”

    幾乎是同時,他握起劍鞘,隔著?衣物朝桌下婦人右邊小?腿處打去——

    隨后,劍鞘沒有絲毫阻礙地,由前?至后,穿過衣裙位置。

    越辭一個激靈,站起身子,唰地抽出長劍指向農婦,再去看?桌上東西時,發現哪有什么咸菜炒蛋,只剩下一顆顆的砂石雜草。

    他心頭怒起,劍尖微動:“你們——”

    你們壓根就不是人!

    一句話未完,農婦與男人便再次雙雙跪下,速度之快,熟練程度,令越辭目瞪口呆,將后半句硬生生卡在喉嚨里。

    “對不起,對不起,是我?們有眼?無珠,不知道兩位是修行仙人。我?,我?只是怕小?麥一個人無法生活,才動了歪念頭……”

    薛應挽放下劍,揉著?眉心。

    “你們原本打算怎樣?”

    農婦與男人對視一眼?,知道無法隱瞞,只得支支吾吾:“小?麥好久沒吃東西了,我?與老黃,與老黃又沒有什么辦法……”

    言下之意,便是倘若他們沒發現菜的問題中了招,便會徹底留在此處,充當孩童食物。

    “你們對幾個人這么做過?”

    婦人頭垂得很低:“若是有人跟著?小?麥到?此……”

    薛應挽沒有再問下去。

    逢亂世人人自危,有人資源充沛不愁吃穿,有的人卻連一頓飽飯也吃不上,他有什么立場去指責這些?已經不堪稱為“人”的東西?

    越辭道:“你們是什么時候死的?為什么就剩下了個小?麥?”

    被稱為“老黃”的男人答道:“半月前?我?們被趕出潯城,來到?此處后,我?妻子本就腿腳不便,一開始還能去外面一起討食,后來染了風寒,我?們沒錢醫治……”他停頓了一下,接著?道,“我?,我?則是……把?食物給了小?麥,自己吃干草樹皮,有一日醒來,就已經……”

    薛應挽想到?什么,打斷他:“你夫人叫你老黃,你的名字……可是叫黃郊?”

    男人發愣:“仙長為何會知道我?名字?”

    薛應挽取出客棧中老人給的灰藍布袋,放在桌面。

    黃郊瞳孔放大:“這是,這是我?母親……”

    “你父親讓我?給你的——你的母親在街上買菜時候不慎遇到?了覓食的魔,父親在客棧中躲過一劫,鎮上其他人在那件事后也搬走了,據說?都到?了潯城,你們一個也沒遇見嗎?”

    黃郊面色滯愣地搖頭:“我?們才離開潯城不過幾日,阿苑便得了病,也沒能回去看?他們,怎么就……”

    布袋被粗糙手指扯開,調轉方向,從里面掉出來一團黑乎乎黏在一起的,有些?潮濕發臭的花生米。

    “啊!”

    黃郊不可置信地盯著?這袋散落在地的花生米,過了很久,眨眨眼?,才恍然回過神來。

    他抬起一點手臂,抓起花生米往嘴里塞,腮幫子塞得滿滿當當,而后意識到?什么,機械而僵硬地開合上下兩顎,把?花生米嚼得咔噠咔噠響。

    黢黑的臉上此刻竟洋溢著?笑意,說?不上的詭異。

    “多謝二位,”令人作嘔的酸臭味從發黃的齒縫間飄出,黃郊卻吃得很香甜,比他女兒更像個孩童,“好久沒有嘗過母親的手藝了,還是和?之前?一般好,炸的正是程度!”

    甚至攤開手,問薛應挽道:“二位要不要也嘗一些?,家母從前?就是賣花生米的,隔兩條街都有人跑來買哩!”

    越辭:“……還是不了,你留著?自己吃吧。”

    他的妻子,阿苑,則是鄭重地,朝著?薛應挽跪下,磕了三個響頭。

    “仙長,我?們離開后,能不能麻煩你們,替我?們照看?一下小?麥。如果魔被驅趕走了,再將她?送回爺爺那,好歹往后能有個依靠。她?不是故意去偷盜的,年紀小?,又是自己一個人,如果不去偷東西,她?會和?她?爹一樣餓死的……”

    “離開?你們要去哪?”越辭不明白。

    薛應挽卻道:“你們是往生魂?”

    阿苑苦笑:“我?們本來只想陪著?小?麥,能幫她?就多幫她?些?,可沒想到?遇見了二位仙長,也算是,天意如此。”

    往生魂,則是因著?對世間事務留念,介于惡魂與尋常魂靈之間的一種鬼魂,他們有絲微的靈力,也能做些?生前?簡單之事。相應的,也十分容易被認出,而一旦被認出是非人,便會魂飛魄散,再無轉圜。

    故此大多時間,小?麥夫妻都避著?人,大家也才會認為小?麥在騙人,根本沒有家人。這次是越辭跟到?了小?麥居身之所,還要對她?動手,夫妻見到?女兒出事,又想著?能有人送上門,才主?動現身。

    小?麥雖然年紀不大,可卻極為敏感,她?抬起頭,看?向阿苑:“娘親,你和?父親要走了嗎?”

    阿苑想說?什么,可張著?口,半句話也講不出。她?抬起不住顫動的手腕,替女兒梳理最?后一次頭發,用?袖口將小?麥的臉頰擦得干凈:“娘親要去為你找好吃的,你跟著?這兩個哥哥,要聽他們話,知道嗎?”

    小?麥問道:“那你們什么時候回來?”

    麻花馬尾在婦人巧手下編到?最?后一節,阿苑跪在地上,抱著?與自己肩頭等高的小?麥,掌心攬著?巴掌大的后腦勺,和?往常教育她?調皮一般揉弄數下,沒有告別。

    小?麥就這么跟著?薛應挽了,越辭有些?后悔:“早知道是往生魂就不去了,就算偷一偷搶一搶,能活下去就行,她?父母還能陪著?她?,我?們倆能干嘛?”

    薛應挽沒有理會越辭不滿的嘀咕,他當了玉簪,問周圍人給小?麥買了件御寒衣物,買了干餅,牽著?小?麥一路往回走。

    經過入林小?岔路時,又遇見那總愛談天侃地的幾人,葛東旺看?到?小?麥跟著?薛應挽,不禁稀奇:“你們怎么把?這小?騙子帶著?了?”

    薛應挽道:“教她?以后不再偷盜騙人,等到?動亂平息,如果她?愿意,就送回她?爺爺家去。”

    葛東旺嘁了一聲,不以為然。現在這情?況,多帶一個人都是累贅,別人多事,他也沒這個閑心管,轉頭又與身側人講起了那個被魔侵略的鎮子。

    才邁出幾步路,薛應挽卻捕捉到?了其中關鍵詞:“等等,你們說?的,是鄔鎮?”

    “怎么?”葛東旺仰靠在樹干上,百無聊賴地往空中拋石子玩,“我?們一直說?的不就是鄔鎮嗎,最?開始,被那些?邪魔入侵最?慘烈的地方。”

    “一整個鎮子,每一個屋子都被闖了進去,什么客棧酒樓商鋪院子,簡直干干凈凈——足足幾百上千人啊,連一個活口都沒留下。”

    第37章 終局(三)

    薛應挽此刻才想明白, 鄔鎮客棧時老人?慘白到不同尋常的?臉色,為何能精確講出的?那些怪物模樣?與行為,像是親眼見過一般, 又?為何說鎮上之人?來了潯城,小麥一家卻一個也沒?有遇到過。

    整個鄔鎮, 早就被傾巢而出的?邪魔啃食得干凈,沒?有任何一個在鎮上的?人?能逃脫。

    他看向小麥, 女孩方才蹲在路旁,仔細地逗弄著一只路過的?小蟋蟀。她尚且不知曉自己連世上的?最后一個親人?也失去了, 只甩著母親給她編的?長辮, 烏溜溜的?眼睛轉悠, 像是反著光的?黑曜石。

    那間木屋其實早就不再能住人?,薛應挽就這樣?帶著小麥, 為她多買一份吃食, 在物資緊張的?情況下,也能從幾個書生手中借到書本。出乎意?料,小麥倒是對?看書很有興趣,一個人?端著書便?能看足足一日?, 有吃的?穿的?, 也不再像從前一般行偷盜之舉了。

    夜晚,便?和他們一起睡在林中,小麥蹲在一旁, 好奇地問?:“你?們為什么?要抱在一起睡覺啊。”

    越辭沒?好氣地答:“因為這是我老婆。”

    小麥問?:“老婆是什么??”

    薛應挽也一直不明白越辭為什么?這么?叫自己, 順著問?道:“老婆是什么??”

    越辭道:“老婆就是愛稱,只有我能叫的?名字, 就像你?叫我老公?一樣?。”

    薛應挽道:“可是老公?不是你?的?小名嗎?”

    “也是愛稱,”越辭道, “不過,只有你?一個人?可以叫。”

    薛應挽沒?有再說什么?,只是換了個位置,將自己團進越辭懷中。越辭身體長得好快,初見他時還是少年身形,如今卻可以輕易地將他環抱,替他阻隔夜間寒風與忽來驟雨。

    天氣似乎又?轉冷了,聽著風吹枯草的?沙沙聲,好久好久,薛應挽都沒?睡著。

    越辭問?他:“在想什么??睡得不舒服嗎?”

    薛應挽像只小兔子,或是黏人?的?貓兒,整個人?軟乎乎的?,嗓音有點兒泛啞:“我的?師尊走了,師兄也走了,這些在潯城的?人?說得沒?錯,要是魔種真的?從一開?始就不存在,被消滅了就好了,這樣?……也許就不會?有這么?多事,這么?多人?離開?了。”

    越辭似乎明白他在為什么?而憂惱了,抬手一撈,將人?連著胳膊帶高?,夜色中對?上那雙澄澈如琥珀的?雙瞳:“事情發生了就是發生了,再后悔也沒?有辦法彌補,著眼當下,不好嗎?”

    薛應挽睫毛很長很濃,講起話來像蝴蝶翅膀撲簌,他偏過一點頭?,輕聲道:“我聽說,有一個上古密咒,名曰‘華胥’,能夠讓人?入夢。入夢之人?有機會?在夢中將錯誤重?新彌補,直到得到想要的?一切,直到這個世界完美的?屬于他,他也將永遠留在其中,心甘情愿,不辨真假。”

    越辭問?他:“你?想做什么??”

    薛應挽眨了眨眼,想掩去一點濕意?:“我有很多后悔的?事,比如沒?有多陪陪師尊,比如不該去對?李恒動手,促成了第一個魔氣的?釋放;又?或者,那日?不該出門,被人?鉆了空隙毀去丹田;再不然……就是該千方百計阻止師尊,不要將內丹給我。”

    他一口氣說了很多話,最后一句卻很輕很淡,像是融化在了不間斷的?風中:“這樣?,也許大家就都不會?死。”

    “不要把什么?事都怪在自己頭?上,”越辭道,“你?沒?有做錯任何事,發展成現在模樣?,你?也沒?有一點責任。”

    薛應挽喃喃道:“都說一切到了最危難之際,都會?有救世之人?挺身而出,可是大家都很累,很辛苦了,那個人?還沒?有出現呢?”

    越辭道:“也許他在等一把劍。”

    薛應挽看向他:“是那把沒?有完成的?神器嗎?”

    越辭眼神有一瞬的?閃躲:“……我不知道。”

    也許是錯覺,薛應挽深深嘆了口氣。

    他不再說話了,只是靠著越辭,臉蛋埋得很深,慢慢閉上眼睛,寬袖中露出半截白玉似的?腕子,手指牽著一點衣擺,隨呼吸而小幅度晃動著。

    至夜半,萬物靜寂,薛應挽從噩夢中驚醒,驟然睜眼,下意?識喘息不停。

    許是環境太差,他已經很少能睡個安穩覺了,可從前至多早醒或勞累,極少有這般被驚嚇而醒,久久不能回神的?。

    他夢到戚長昀在為他梳發,本還帶著一點笑意?,倏然場景變換,一把長刀突如其來,由前至后貫穿了戚長昀的?身體,他的?五官消失,只剩一團扭曲不清的?面容。

    千萬支箭半空飛馳而來,透過血肉,扎入擋在身前的?師兄,像是被扎成了刺猬的?靶子,全身上下找不出一塊好皮肉。

    濃重?的?血淌成了河流,一點點滲入他肌膚里。薛應挽轉過頭?,身后是深不見底,隱約能聽見沸騰巖漿的?異火窯窟,青藍色的?火苗往上竄,沿著他的腳一路往上爬。

    他渾身冷汗,胸膛重?重?起伏,指尖早已不知什么時候扣入掌紋里,留下了幾道極深的?印子。

    越辭被懷中動靜驚醒,眼皮發沉,困怏怏道:“怎么了?”

    好一會?兒,薛應挽平復下來,除卻嗓音微啞,再無異常,只是從他懷中撐起身子,低聲道:“小麥不見了。”

    越辭還是犯著困,打了個哈欠:“大晚上能去哪啊,可能睡不著自己玩兒去了吧,”又?想將薛應挽攔回懷中,“我們繼續睡,明天就回來了。”

    薛應挽道:“你?休息吧,我去找找她。”

    越辭自然不會?讓他一個人?去,沒?轍,也跟著起了身子,冷風一睡,困意?果然消去大半。

    潯城城外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除卻城門外一片空地,便?是連著泥路的?山林。聚集而來的?百姓皆聚集在此處,靠著城內修士結界庇佑,不會?離開?太遠,小麥若活動,也只能是在這附近。

    生怕打擾其他人?睡覺,薛應挽并沒?有大聲呼叫,只借著修行者超于常人?的?五感尋找,很快,他們便?發現了小麥身影。

    不足人?胸口高?的?女孩貓著腰,借著林葉遮擋,壓低腳步,貓兒似的?,小心翼翼繞到先前賣雞蛋的?貨郎身后。

    這貨郎還在呼呼大睡,他的?雞快死了,應當也就最后幾日?能下雞蛋,昨日?沒?賣光的?,便?被堆放在一塊舊衣裹起的?小包處,塞了幾塊布料當做緩和。

    小麥就這樣?悄悄伸出了手,掀開?一點布,往里摸走了一個,兩個,三個……足足四?個。

    鼓著腮,一副氣餒模樣?,要不是揣不下,顯然還不想就此放棄。

    她衣擺兜著這幾只半個巴掌大的?雞蛋往回走,才轉過身,便?被陰著臉的?越辭抓了個正著,拎著后領便?提了起來,登時嚇得一哆嗦,手掌托了個空,雞蛋骨碌碌往地上滾。

    薛應挽眼疾手快,替她重?新兜住衣領,好歹保了這幾個雞蛋安危。

    小麥眼神打轉,薛應挽向越辭比了個噓聲手勢,往貨郎腿邊放了幾個買雞蛋的?銅板,這才帶著人?繞回林中人?煙稀疏之地。

    越辭環胸靠在樹干上,冷聲道:“大半夜不好好睡覺,跑出去干壞事兒?”

    薛應挽將雞蛋放在地上,看向滿臉不服氣的?小麥,輕聲問?道:“你?想吃雞蛋?”

    小麥別過臉,哼了一聲。

    越辭道:“問?你?話呢。”

    薛應挽嚇她:“不說我就把雞蛋拿走了。”說著往前伸手,將將抓握上一只雞蛋。

    小麥一跺腳,撲在地上,護住自己辛苦取到的?幾顆雞蛋。

    “不許!不許不許!”她憤憤道,“我娘最愛吃雞蛋了,之前我爹問?那個壞蛋要雞蛋他不給,我要拿去給我爹娘吃!”

    薛應挽突然想起,貨郎前幾日?說要一個銅板跟他換雞蛋的?竟是小麥父親,而那時候的?小麥母親應當已近油盡燈枯,才會?渾渾噩噩,死前還想著要吃一頓雞蛋。

    小麥父親沒?有錢了,全身上下只剩下那個銅板,還是沒?有求到貨郎開?口,阿苑自然也沒?吃到雞蛋。

    小麥年紀小,不懂得太多,唯獨記下了媽媽想吃的?東西,還順帶記仇上了不給她爹雞蛋的?貨郎。

    薛應挽愣住:“你?……”

    只說了一個字,越辭卻冷冷打斷他:“正事不干,倒是會?騙人?得很。”

    一本書被甩在地上,書頁敞開?,薛應挽投去視線,看到每一頁本該有文字之處,都被人?用樹枝沾了濕泥在上面涂涂畫畫,書頁也早就破損,可以看出下手之人?對?書本的?憤恨。

    唯獨最外層封頁看起來干凈些許,起到了一點掩蓋作用。

    “看起來對?書愛不釋手,背地里早就恨不得把書撕了是不是?”越辭面色溫和,講出話語卻像淬了把刀,舌尖舔上犬齒,笑道,“要不是今天被我翻開?,還真以為你?多喜歡讀書呢……小崽子,你?裝得可真好啊。”

    薛應挽捂著額頭?,不知道為什么?會?發展成現在這個樣?子。

    “你?不喜歡看書啊?”他問?小麥。

    事已至此,小麥索性也不裝了。

    她朝著越辭“呸”了一聲,抬腳想往越辭處踹。越辭輕松避身,小麥踢了個踢空,自己踉蹌兩步,腦袋撞上樹杈,暈乎乎地,眼圈直泛紅。

    “你?們把我爹娘殺了,我再也見不到他們了,”她說,“我恨死你?們了,有本事,有本事你?們就把我也殺了……”

    薛應挽有些恍惚。

    父母因為他們的?到來而離開?,在小麥視角看來,薛應挽也確實算是“兇手”。

    小麥朝薛應挽大聲叫喊:“我會?找你?們報仇的?,我要讓爹娘泉下有知……”

    “書不好好學,成語也亂用,還天天想著什么?殺人?報仇,”越辭黑著臉,“你?知不知道,就你?這樣?的?,在我們那是要被關到少管所教育的??”

    小麥咬牙鼓腮,泄憤似的?朝他們喊:“我最討厭書了!我爹說了,我以后想做什么?做什么?,我是小麥,當然就要種麥子!”

    越辭嘖了一聲,擰了擰手腕,薛應挽攔住越辭,看向依舊一臉憤憤的?小麥,長長出了口氣,說道:“隨你?吧。”

    小麥努力睜大眼睛,爭取不落下鳳。

    薛應挽道:“無論你?怎樣?想,但是如今情況你?自己也看到了,多少人?顛沛流離,號寒啼饑,你?如果想活命,想有一口東西吃,也只能跟著我們。”

    小麥:“你?威脅我!”

    越辭冷笑道:“你?也大可以自己走,反正你?沒?了爹娘,餓死在哪就不知道了。”

    小麥十分?聰明,知道薛應挽與越辭講的?一點不假。

    她沒?法一個人?生活,她會?餓死,她會?沒?有辦法給雙親報仇雪恨。

    小麥滿含怨忿,不情不愿地重?新坐回樹底下,不服氣地閉上雙眼,發紅的?鼻尖一抽一抽,肚子也咕嚕咕嚕叫。

    很快,她被餓醒了。

    再睜眼時,面前多了兩顆雞蛋。

    蛋殼還十分?燙手,似乎能聞到一點香氣。小麥偷偷抬起眼睛,月光灑過疏漏殘枝,映在另一側重?新靠在越辭懷中的?薛應挽臉頰,他呼吸綿長,像是累了許久,再一次沉沉入眠。

    身邊堆著團仍冒余燼的?炭火,細煙隨風一點點竄入闃夜半空,朦朧化散開?來。

    越辭忽而握住薛應挽手腕,逼他面向自己。

    “老婆,你?的?靈根是什么?屬性的??”

    薛應挽先是一愣,隨后怔然:“……你?知道了。”

    “從認識你?的?時候就覺得奇怪了,你?是筑基修為,但是所習并不偏向五靈根中任何一脈,只用些最基礎的?小術法。方才你?點燃炭火,我留意?了一下,才發現這其中……竟沒?有一絲靈根之氣。”

    越辭鄭重?地看著他:“你?為什么?,會?沒?有靈根?”

    與修者而言,金丹能提供靈力存儲與轉化,以供修行境界突破,而靈根則是決定修行者所修行的?術法資質與上限,靈根越純粹,則日?后進益便?會?越高?。

    二者缺一不可,就連世間公?認最弱的?修者都是雜靈根,可薛應挽身體內竟無一絲靈根之氣,那他當初,在沒?有戚長昀過強的?內丹支撐以前,究竟是如何修行的??

    薛應挽沉默好一會?,才道:“從前是有的?,后來,遭遇了一次意?外,靈根就損壞了。”

    “什么?意?外?尋常小事根本不可能傷及人?的?靈根……除非是被人?親手剖出,是誰這樣?對?待過你??”越辭問?,“你?一直不修行,根本不是因為你?不喜歡修煉,對?不對??是因為你?沒?辦法……”

    “可以了,”似乎并不是什么?很好的?回憶,薛應挽面色僵白,打斷他,“不要繼續講了,我也不想繼續討論這件事。”

    越辭嗓音喑啞:“你?從前不是這樣?的?,你?從前……什么?事都會?告知我。”

    “我很小就上了朝華宗,在宗門里雖然過得算不上順風順水,大多時候都平安,這不過是一個小插曲,你?又?何必逼迫我呢?”薛應挽整個人?看起來疲憊而沒?有一點精神,說話也帶著一股懨懨之氣。

    越辭莫名生出一種感覺,薛應挽似乎不愿意?再與自己深處交談,他們兩人?中間相隔的?距離在不知不覺中變得遙遠,觸手可及之人?好像就要咫尺天涯。

    “不要這樣?,”越辭低聲訴求,“不要這樣?對?我。”

    薛應挽不帶任何意?味地看了他一眼,只這一下,越辭渾身冰冷,便?恍然覺得被這道視線穿透了心底,不由心虛起來,更多的?,卻是抵擋不住的?痛楚。

    最初的?那點欺騙,成了無法越過的?隔閡,他不敢去說,不敢去問?,甚至不敢在薛應挽明顯抗拒的?情況下去與他更親近的?接觸。

    他早就在不知不覺間,被薛應挽的?一舉一動控制了心神。

    漆黑的?濃霧席卷了本該晴空萬里的?天際,魂幡飄揚,枯枝簌簌,偶有一兩片落葉飄揚,被踩踏在腳下,化作一灘污泥。

    到了晚上,釜中生魚,析骨而炊,連月亮也不再明澈,仿佛隔著一層永遠渺遠而驅散不去的?陰霾,等待著時日?終結,與耀陽一般徹底熄滅。

    薛應挽從來沒?見過真正的?,只存在與古籍,話本中的?亂世。就像他也不明白為何人?要自私地關閉一道城門,為何要將人?隔開?階級,為何有人?能佳肴美饌,有人?卻只能忍受饑寒,為求兩個雞蛋付出生命。

    薛應挽輕聲說:“怎樣?才能結束這一切呢?”

    良久,越辭回道:“這是上天降下的?,對?這個世界的?懲治,要想救下傾塌的?將來,總得需要一場足以改變天地的?犧牲。”

    “比如一把劍?”薛應挽低聲問?道,“若我能做到,我該救嗎?”

    越辭低下頭?,與他鼻尖相抵,二人?溫熱氣息在這一點最親近的?空間里緊密交融:“這該是你?的?選擇,你?的?所見,所聞,都是支撐你?做出每一個決定的?奠基石,在這之前,沒?有人?幫你?去想,沒?有人?能替你?做出這個選擇。”

    薛應挽認真看著他,問?出了最后一個問?題:“那你?希望我救嗎。”

    越辭沉默了很久,最后給了答案。

    “我不希望。”

    “我后悔了,”他說,“我也做了一個……世界上最大錯誤的?選擇。”

    “我從沒?有喜歡過人?,也沒?有想過有一天,自己會?這樣?愛你?,到光想象可能會?失去你?,心口就不斷發悶發疼。”

    “師兄,我想和你?一輩子在一起。”

    第38章 一周目完(上)

    小麥始終不是個老實?性?子。被揭穿了, 索性?不裝不藏,背地里趁人睡著,拿著把薛應挽給她防身的短刀便湊上前, 在兩人面前琢磨來?琢磨去,最終不敢下手, 決定再一次偷了銀錢跑路。

    手剛伸到一半,便被驟然睜開眼睛的越辭嚇了一跳, 慌亂之中?,連另一掌間所握的短刀也往下落, 刀尖直朝著薛應挽大腿。

    小麥一驚, 越辭已?然眼疾手快, 在距離膚肉二?寸距離時憑空接住刀柄。

    薛應挽也睜開無甚波瀾的雙眼。

    “小小年紀,夠狠毒的啊, ”越辭朝她咧開一個笑, 露出森森白齒,“膽子也不小,敢在我面前班門弄斧。”

    “你們裝睡騙我!”

    “沒有裝睡,是你靠太?近了, ”薛應挽道, “我的感知會比常人強些,你走過來?時就醒了,只是想?看看你要做什么。”

    小麥計劃被打破, 干脆破罐破摔:“有本事, 你們就放我回?去找爺爺,等以后我長大了, 去學術法,拜師傅, 找仙人把你們都殺了報仇!”

    “就你,還拜師,還學術法?”越辭哈哈大笑,挑眉:“不種小麥了?”

    “不種了!”

    越辭呵了一聲,將小麥再一次提在半空,威脅道:“還想?回?去找爺爺,你倒是想?得美……你等著吧,等事情結束了,我們會把你丟去去書院里,那里每天只能對?著書本文字,讓你待在那里求生不得求死不得。”

    小麥被嚇得臉色蒼白,“哇”地大哭出聲,四肢在空中?胡亂踢踹,張牙舞爪地要咬人。

    越辭任她動作,好一會,小麥哭得沒力氣了,抽抽搭搭地哽咽,手腳垂條似的耷拉。

    薛應挽示意差不多了:“放她下來?吧。”

    “我再和她講兩句話。”越辭就這般拎著小麥,往更遠處小道走去。

    他本就是漠然中?自帶隱怒的兇相,如今借著樹干避開薛應挽,放下小麥同時,臉色陡然生變,更是透著股煞人的陰戾。

    目光鋒銳,聲音沉下幾?分:“你該慶幸,你不是真的想?要動手,否則……”

    小麥被這一下嚇得鼻子一抽,連怎么哭都忘記了。

    對?上越辭寂如黑潭的雙眼時,身上更被一股寒意侵蝕,蔓入骨髓與?四肢百骸似的悚然。

    越辭很快恢復往日平靜模樣,輕嗤一聲,將她丟在一側,起身往回?走去。

    小麥遠遠聽到他與?薛應挽講話時爽朗聲色,話中?還帶了笑意:“教育過了,放心吧。就隨便講了兩句,小孩子而已?,我沒當?回?事兒。”

    想?到越辭的表情,小麥依舊會下意識渾身發寒,也真的不敢再有其他動作,難得平穩過去了一段時日。

    最后一片枯葉落盡,一片林子,滿眼只剩光禿禿枝椏。

    今年入冬格外的早,雪也來?得急。開始還是小雪,后來?便是獵獵寒風,卷著漫天大雪呼嘯而來?,這場雪來?勢洶洶,數日未停,雪片如刀,吹得人臉上刺痛。

    小麥換上厚厚的冬裝,窩在一處背風的粗壯老樹下,與?薛應挽和越辭保持著很遠的距離,每次望去,便會收到齜牙咧嘴的兇狠。到了吃飯時,又不情不愿地挪過身子,一起窩在火邊,吃烤得發硬的饅頭干餅。

    薛應挽也在這幾?月間結丹辟谷,說?是一起吃,其實?每次都只會給小麥做吃的。小麥身體消瘦,吃得也不多,所以糧食消耗得格外少,在他人食物日漸短缺的日子里,他們還能勉強活得舒服些。

    可并非每個人都能如他們一般,在如今情形下也能保持心態平和的。

    初雪后的第五日,一位老人找上了他們。

    形如槁木的身軀顫巍巍跪在薛應挽面前,一頂簡易制作的絨布帽上堆滿了厚厚的雪,壓著得他抬不起頭,連鬢角都是濕了又干,結成一綹一綹的。

    “好心人,公子,求求你,給我一點吃的吧。”

    薛應挽對?他有印象,初來?潯城時,老人身邊還跟著兒子兒媳和孫女,一家和樂融融尋了個好地方,商量等禍亂結束后,回?村里該收拾不少田地。

    他們備了不少干糧,兒媳婦心地善良,以往常價格賣給了不少急忙逃難來?此?之人。

    薛應挽扶起他:“你的家人呢?”

    老人氣力不支,講話時一個字一個字地從口中?吐出,說?得很慢,含著講不出的萬千酸楚:“他們,都走了。”

    “東西,東西沒有吃了,太?冷了……”

    老人抬起臉,淚痕被席卷的北風刮得發干,“給我一點干糧吧,求求你,求求你……我不吃,還有個孫女,她要吃東西的……”

    “一點就好,一點就好……我求了很多人,他們都不給我,公子,公子你是好心人,你幫幫我吧,求你了……”

    老人衣衫單薄,顯然將身上能保暖之物都留給了孫女或是拿去換取錢財。薄褲的膝蓋處因不停下跪磨得發破,風一吹,勾勒出兩條瘦伶如竹竿的小腿痕跡。

    薛應挽將留給小麥的食物分出一部分,剩下的,連同銀錢都交到老人皺巴巴的掌心里。

    “買些衣服,”他說?,“天還要冷,你孫女也許熬不過。”

    小麥口中正吃著屬于她的干餅,看著老人興奮地抱著同樣的餅,踉蹌小跑著往回?走,一深一淺的腳印踩在厚厚的雪上。

    她坐到薛應挽身邊,胳膊肘推了推:“你是真好心還是假好心啊。”

    薛應挽側過一點傘,替她遮擋飄落的雪花:“假的,為了讓他孫女記得我的好意,以后和我報恩。”

    小麥說?:“我就知道,不過我是不會吃你這套的。我記得的,我爹娘是因為你才死的,你也不要妄想?我回?承你的恩情回?報了!”

    薛應挽“嗯”了一聲,抬起手,指腹拭去小麥嘴邊碎屑。

    他悄悄在二?人身側落了施了道小術法,讓風雪經過時去冰寒,徒留一點暖意,小麥靠著他胳膊,逐漸困怏怏地睡了過去,口中?含糊不清地呢喃:“不過,你別讓我去學堂,也不是……不能稍微原諒一點兒……”

    越辭湊到他身邊,看著占了自己位置的小麥,有些不滿:“把她挪遠點兒,這是我的位置!”

    薛應挽看著他。

    好吧,越辭妥協了。

    他尋了個其他位置,枕著薛應挽大腿,一手環抱著厚衣下的腰,一手勾著他后頸往下壓,與?自己接了個很漫長的濕吻。

    薛應挽時刻注意著小麥有沒有被驚醒,又被嫌棄不專心的越辭咬了一口舌尖。

    “別這樣……”他想?側過臉,被掰著下巴轉回?,推拒的手掌被緊扣十?指。

    好一會,越辭才放過他,薛應挽瞳中?盈了水意,濕紅的下唇還殘留著一點涎液銀絲。

    “多了個電燈泡,好久沒能和你親近了。”

    “什么?”薛應挽聽不懂。

    “……沒什么。”

    “對?了,”薛應挽看放輕聲音,盡量不打擾到小麥,“我之前試著探了一下小麥,她身上些微的靈力反應,應當?是有靈根的。”

    雖然不如專門的探測靈根法器,但也能查探一點常人身上是否有靈力反應,修行者千中?無一,越辭也沒想?到過一個普通山野小女孩竟也有修行資質。

    “那怎么說??”他問。

    “不知道具體靈根和資質深淺,等之后事情平定,看看能不能送她到一個宗門里去修行吧。”

    越辭沒什么表情地,朝占著薛應挽胳膊呼呼大睡,還流口水的小麥冷冷撇了一眼。

    日子一天天過去,與?其說?是留在潯城,倒不如說?他們被困在了這里。隨著各地淪陷,一道道消息不斷傳入耳中?,比如哪個城鎮又被魔物入侵,哪位大能又在與?魔物的對?抗中?身隕……種種種種,從一開始的震撼,到最后已?經習以為常。

    來?人撲倒在厚厚的雪面上,匆亂喊道:“何坊村也被毀了,那些怪物,怪物朝著這里來?了……”

    仗著潯城內部修士筑下結界之由?,那些魔物始終沒有接近潯城,這幾?月以來?一直平安無事,也逐漸讓此?處避災之人放下心。可何坊村距離潯城不過十?數里,說?明魔已?將附近的村鎮蠶食殆盡,終于一步步靠近了百里內最多人聚集的潯城。

    四下嘩然,涉及自己性?命,便都開始人人自危起來?,有人精神失常,高喊著詢問:“為什么,朝華宗的人不是都已?經死光了嗎,為什么那些魔還在?”

    “太?晚了,一旦魔種有初生痕跡,奈落界就能受到召喚,就算再行消滅也只是做補。”

    “何況朝華宗弟子那么多,還有在外游歷的,當?日戚長昀送出的弟子不就一直沒尋到?還有個一直在外游歷的大弟子,也是前不久才死在了和邪魔的對?抗中?。”

    那人崩潰發問:“那些修真門派呢?那么多人……就沒有想?到一個辦法嗎?”

    有人嗤笑一聲,仿佛在嘲笑他:“他們?不就和城里的人一樣,都在一起,想?盡辦法保全自己,可又有誰愿意來?保護我們呢?”

    又過三日,雪更大了。

    城內城外被徹底隔絕開,逃亡至此?的各處村民帶的糧食早在入冬時就消耗得差不多了,隨著天氣嚴寒,逐漸開始為著爭奪食物惡言相向,更甚起了沖突,大打出手。

    那天的老人又來?了,他更瘦了,面容也更憔悴枯槁,身形搖搖晃晃,也許北風一刮,就會如同紙片一樣被吹卷倒下。

    他再一次跪在薛應挽面前,懇求道:“公子……”

    或許是覺得自己沒有什么臉面再來?乞求,后半句話磕磕絆絆的:“我,我孫女……”

    薛應挽卻實?在有心無力了。

    已?經沒有可以再給老人的,就是連小麥往后的食物都得省著用才勉強能熬,他搖搖頭,道:“對?不起。”

    老人身體一僵,滿是皺紋的臉擠出一個勉強的笑:“……沒關系,”他喉嚨沙啞,道,“公子已?經幫了我很多了。”

    他好像撐不起身子了,喃喃重復道:“你是個好人,你是個好人……”

    薛應挽看著老人一步步離開,在漫天大雪中?緩慢挪著步伐,佝僂著脊背,竹竿似的雙膝彎折。在他能看見的每一個人面前跪下乞求,額頭重重嗑在雪上,一路留下星星點點的斑紅,又被新落的白絮覆蓋。

    小麥扯扯薛應挽衣角,小聲嘟囔:“其實?我也不是不能少吃一點……”

    越辭枕靠在一旁閉目而憩:“沒用的,”他道,“就算真的給了他食物,能再救一天,兩天,可你看雪一兩天會停下嗎?城門會開嗎?魔族會被消滅嗎?”

    頓了頓,繼續道:“何況,還要讓在世的人,再煎熬多兩天,看親人一步步走向死亡嗎?”

    薛應挽低低垂著眉眼,手中?摩挲著自己身上最后一件勉強能換取錢財之物——是越辭曾經送給他的,那只梨花式樣的玉制發簪。

    其實?到了現在,便是上好的玉石,金銀也換不了多少食物。

    他還是走到老人面前,蹲下身子,將玉簪放入他手中?。

    薛應挽目光十?分黯淡,像是已?經很難再對?任何情感有什么巨大反應,只是僵硬地做著這一切,縱使?知道這只是不過是杯水車薪。

    許是實?在天寒,又缺少食物,不斷有人大喊著要求開城門,可潯城用巨石堆成的高墻宏偉肅穆,任無數人叫喊懇求也如一座高聳屹立之山儼然不動,不減分毫威壓。

    守城士兵同樣巍然立在雪中?,身形雄健,目光錚錚,似乎沒有任何情感,對?請求討好不為所動,似乎只有威脅到城門之人出現,才會做出該有的反應。

    然后這個人出現了。

    一個年約三十?,蓬首垢面之人,只是膚色暗黃,身上只披著件縫補過多次的棉衣,冬靴裂了口子,融化的雪水便從上滲入。

    唯獨身形堅。挺,神情剛毅非常。

    小麥叫道:“啊!是他!”她扯著薛應挽袖子,努了努嘴,“他罵過我,他說?我是小偷,還趕我打我。”

    越辭補刀:“你本來?就是小偷。”

    守衛與?男人隔雪相詢:“你是何人,又有何事!”

    “雙彭村葛東旺,”他不懼高喊,“我要見城主!”

    守衛一愣,像是聽到了什么笑話。

    “你為什么要見城主?”

    “我要問他,城內明明有足夠的物資,為什么不愿意開城門,為什么不愿意救治流民?”

    守衛哈哈大笑。

    “城內的人不然身份尊貴,不然是能與?魔物作戰的修士,你算什么東西,敢在此?吵吵嚷嚷!”

    葛東旺上前一步,質問道:“我記得潯城城主說?過,無論天降劫難,戰火侵擾,他都不會放棄一個城民,前來?投奔也會一一接納。也是因為這句話,附近百姓才都聚集到了潯城,可現下城外有不少百姓就是被從潯城趕出自生自滅,早些日子多多少少還會開城救濟,為什么到了最危難的時刻,卻緊閉城門,不愿意救一救百姓呢?”

    守衛不想?聽他長篇大論,打了個哈欠:“講完沒?”

    葛東旺臉色一僵。

    “你、你們……”

    “講完就滾吧,別來?吵爺耳朵。”

    葛東旺不服氣,手持一只鐵棍,三兩步上前,怒道:“我說?了,你們聽不懂嗎,開門,我要見城……”

    他的話沒有講完。

    因為沒有機會了。

    守衛手中?锃亮的銀槍抬起,已?然捅入他心口。

    白進,紅出。

    輕而易舉,不費一絲一毫力氣。

    他們本就是有些修行之人,對?待一個普通人再簡單不過。

    最后,一挑,尸體便被高高揚起,在守衛戲謔的表情中?,借力丟到遠處,正?落在圍聚觀看的眾人中?間。

    小麥本是湊熱鬧站得靠前了些,葛東旺一砸下來?,**在雪中?撞出一聲悶響,雪碎飛揚,連帶著腥熱的血就這般濺上了她面頰。

    小麥幾?乎是瞬間尖叫出聲:“啊,啊啊啊啊——”

    葛東旺臉上還保持著不可置信的表情,雙眼大大瞪著,似有無數不甘與?怨忿,眼白幾?乎要突出眼眶之外。

    死不瞑目。

    一個活生生的,上一眼還在講話的人轉瞬成了一具死尸,在場所有人無一不臉色慘白。

    小麥跌坐在地,又慌亂地起身跑回?薛應挽身側,手上也濺了血,濕淋淋地,帶著雪水一起抹上薛應挽衣物,眼中?淚花閃動,顯然被嚇壞了。

    薛應挽反應過來?,抬手捂上她雙眼,薄薄眼皮之下,瞳珠不住濕熱顫動。

    守衛收起武器,重新挺直身板,對?葛東旺的死不以為然,目光落在遠方。

    是威懾,是壓服,是殺雞儆猴。

    再有不從者,結局如他。

    果然,無人再敢提起開城門一事,只有零星婦人泣聲自葛東旺身邊傳來?。

    還是有已?經沒了吃食,步入絕路之人——他們趁著修行者被接納入城時想?跟著一同闖入,結果便是如同葛東旺一般,被守衛那程亮的長槍如同穿簽子一般穿過身體,繼而被丟出城門,血肉模糊。

    孩童害怕得驚聲尖叫,年長的老人更是別過眼。突兀的顏色在純白的雪地中?極為刺目,不過半個時辰,尸體便被人搬走分食,如同在最嚴寒幾?日,那些沒有被褥衣食,沒熬過嚴冬的婦孺老人一般結局。

    *

    人越懼怕什么,被懼怕的東西便會越靠近他。

    在一個天還未完全亮堂的早晨,在漫天雪絮與?濃霧之間,隨著幾?聲奇怪而低沉的黏膩之聲響起,一股震顫感同時擊在每個人心底。

    所有人都意識到了同一件事——有東西,正?在靠近潯城。

    很多,很多。

    隨即,在雪霧中?,薛應挽終于見到第一只魔的模樣。

    和那位在鄔鎮客棧里死去的老人描述得一樣,他們并沒有一個具體的形狀,連顏色都難以形容得準確,好像所有烏黑雜亂的東西都聚合在一起,黏糊,濕膩,龐大,似乎沒有腳,又似有千足萬足,靠著蠕動,緩緩朝潯城而來?。

    薛應挽甚至分不清,究竟是一只,還是很多的聚合體。

    魔睜開了身上密密麻麻的眼睛,烏黑的瞳仁同時左右移動,又死死盯著最近的目標,令人毛骨悚然,連逃跑都軟了腳。

    最先傳來?的,是極為刺耳的尖叫哭啼,還有大批駐扎在城門外之人的推攘奔逃之聲。他們同樣未見過如此?詭異恐怖之物,那些準備的棍棒鐵楸早就脫手散落一旁,只顧得慌亂逃竄,再無他想?。

    “魔”張開了他的嘴,呈圈環狀,有無數尖利的牙齒,身體變為蚯蚓一般伸長,以極快的速度咬住一個人,瞬間身首分離,血濺四方。

    又是一聲接一聲的尖叫,幾?乎要刺破耳膜,小麥從夢中?驚醒,下意識便要逃跑。

    越辭握住她的手,厲聲質問:“你要去哪?”

    小麥吼他:“你看不到嗎,怪物都來?了,你不跑,我還要跑呢!”

    越辭本來?就沒睡好,脾氣也有點早,回?道:“你是沒腦子嗎?四面八方都是,你往哪里跑?主動送上去?”

    薛應挽不想?聽他二?人吵架,干脆利落將小麥扯到身邊隱蔽大樹下,雙指掐了個圈地訣,說?道,“你一會躲在這里,魔物一時半會不會靠近這處。”

    “你會術法?你也是修行者,你,你為什么不早說?……”小麥驚訝不已?。

    薛應挽想?走,小麥拽住他衣物,不滿道:“我也要學,你回?來?要教我!”

    越辭扯開她的手:“好好待著,別瞎喊了。”

    薛應挽觀察周邊形勢,握劍起身,對?越辭道:“去立結界。”

    越辭應聲:“……知道了。”

    小麥喊道:“要教我!不準耍賴!”

    越辭腳尖點地,輕躍半空,在城門外盡自己修為立下一道結界,能夠暫時阻擋停留在外的魔物步伐,薛應挽則是獨身一人,走到城門前。

    門前守衛同樣因魔物來?襲而驚慌,不忘將長槍對?準他:“滾開!”

    “開門。”薛應挽沉聲道。

    守衛道:“你聽不懂嗎?!”

    薛應挽一字一頓,再次重復:“開門。”

    這已?算得上明晃晃的挑釁,守衛聚靈于槍,再無可忍耐,銀白槍尖徑直朝薛應挽而出。

    面前兩人雖也是修行者,卻不過只是如他當?初一般的筑基,這些天里薛應挽加緊修煉,已?然是金丹后期,應對?他二?人并不算難事。

    他抽劍而上,槍劍相撞,鏗鏘聲起,火花飛濺,薛應挽本就身形靈動,以一敵二?,依舊綽綽有余,回?身避過尖利槍尖,劍身一抬,便將雙槍同時挑飛,哐當?落了地。

    士兵朝后方喊道:“快去稟告大人!”

    薛應挽再次提劍而上,周身激出靈流:“潯城內分明有修士坐鎮,有足夠物資護住城外百姓,為何不愿開門?為何收攏結界?”

    一道金光閃過,持斧之人現于城前,面色凜然,看過一眼后方瑟瑟發抖聚在一起的眾人,回?答他:“他們只會進一步無用消耗,不能為抵御魔有任何助益,若所有城池無條件接濟救助,等到真正?與?魔大戰之時,誰又能保證還有足夠的物資支撐修士?”

    “即便如此?,那為何不愿將結界再擴開一里,保住城外之人?”

    “魔族既然能到城門前,說?明多數地方已?然淪陷,修士自然要節省氣力,留待今后。”

    他所說?所言句句有道理有大義,看似為了更好保全,實?則卻是棄更多人為無用之物,薛應挽耳畔啼哭哀求聲不止,他沒有退縮,再次舉劍,疾身上前,目標卻是城門關隘處機關。

    劍光剎然而至,又被斧頭攔下,二?人再次對?上,電光火石間,薛應挽被逼退兩步,腳步不穩,堪堪靠劍支撐才保持站立。

    “你使?的是朝華宗劍法?”持斧男人神色厭惡不掩,“朝華宗……還有漏網之魚?”

    薛應挽問:“那又如何?”

    持斧男人聲色洪亮,捧腹而笑,看向那些瑟縮發抖的流民:“你們竟然讓一個朝華宗弟子為你們出頭?哈哈,哈哈哈……”

    流民則是面面相覷,生死一線間,無人顧得上他究竟是哪門哪派用的何種功法,何況此?處大多只是普通人,識得他用劍用刀已?是不易,又怎會知曉仙門招法。

    與?他們看來?,能救人,那就是大俠,是天上派來?的仙人。

    男人呸了一口,大聲問道:“誰想?進城?!”

    話語落下同時,四周戛然而靜,除卻遠處在朝結界攻擊的魔物嘶吼碰撞聲,再無其他。

    有人試探地問:“能、能進城?”

    男人回?:“殺滅朝華宗余黨,領人頭,自然能入城。”

    幾?乎是同時,數千道視線聚集到了薛應挽身上。

    是再平凡不過的人,是這數月來?時常相見的人,可在這一刻,那些面龐卻如同雕塑,無數只瞳孔如一排排設置好的機關,貪婪而機械地盯著他,令人毛骨悚然,膽寒發懼。

    男人嘆道:“要是朝華宗早早交出魔種,說?不定也就不會有這一劫難了。”

    第一道聲音響起:“啊,他、他是朝華宗人?”

    第二?道聲音問:“朝華宗不是都死完了嗎?為什么還剩下人?”

    第三道聲音說?:“是朝華宗把我們害成這樣的……現在為什么又來?假惺惺?是不是魔沒有消失的原因是因為魔種其實?還在?他是朝華宗的人,會不會就是……”

    薛應挽心感不妙,他所學本就只有朝華宗劍法,原以為到了現下這個人人自危地步,沒有人會在乎自己究竟是不是朝華宗弟子,可偏偏有人,想?要置他于死地。

    這股預感,在看到那些人將視線轉向小麥時達到了頂峰。

    “這個孩子……似乎是和他一起的?”

    “他會不會也是朝華宗的?”

    那句能夠入城的話語引誘與?諸多因素交雜之下,在連日的沉寂,懷疑與?懼怕中?,終于徹底找到了一個能夠抒發的宣泄點。

    他們臉上出現了一種近乎得到解放的詭異表情,腳步不約而同朝著小麥而去。

    薛應挽留下的陣法只能短暫阻擋魔物辨別,卻不能阻擋人,薛應挽想?起身,卻被一刀斧子攔下,躲在樹下的小麥被人抓扯出來?,冬裝被抓破,露出白絨絨的棉花。

    小麥纖細的手臂被從冬衣中?抓出,蒼白的肌膚留下駭目指痕。

    她吃了痛,睜著大大的眼睛,不解:“誒,你們要干什……”

    幾?乎是瞬間,快到薛應挽來?不及擋開面前放大數倍的鐵斧,一把平日割草用的鐮刀就從小麥前傾的脊背上方往下落,只一眨眼間,一顆小小的,帶著兩只辮子的烏黑腦袋便骨碌碌滾了下來?。

    薛應挽甚至沒有反應過來?,一切就都結束了。

    他的那句:“我會想?辦法讓你們入城”卡在喉嚨里,第一個字都沒來?得及說?出口。

    一具沒了腦袋的軀體倒在地上,雪白大地暈上灼目的艷色,拿著鐮刀的男人有些不解:“死了一個,還是不夠嗎?”又將眼神轉向薛應挽與?越辭,“還有他們……”

    薛應挽怔怔看著這一切,目光盯著小麥被細雪慢慢覆蓋的身體,臉色變得慘白。

    自己不是在幫他們嗎,不是在救他們嗎?

    為什么會這樣,為什么會是這樣的結果?

    他不明白。

    他真的不明白。

    一時間,他甚至無法做出一個反應,脊背好像壓了千斤重的鐵塊,很緩慢地向下彎曲,走得十?分艱難。

    官兵沒有再攔著他,于是薛應挽便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地走到小麥身邊,雙眼被雪霧遮蓋,一片影影綽綽,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聽不清了。

    他伸出手想?摸小麥的身體,方才手腕發抖的男人再一次抬起鐮刀,這回?決然而堅定,要落下時,被一道極其強勁的靈力從腕處生生截斷,如同頭顱落下一般,一聲悶響,手腕與?鐮刀一并落在雪中?。

    鮮血大股噴涌而出。

    越辭擋在薛應挽面前,他俯下身子,將人抱在懷中?,單手持劍,沉聲道:“怎么樣?”

    又看向周圍蠢蠢欲動人群,說?道:“先走。”

    薛應挽才明白,原來?越辭早就可以御劍而行。

    他們穿過層層疊疊的烏云,腳下長劍一點寒光破風,回?頭望去,只剩下那座依舊巍峨高聳如山的城墻,墻下團聚著密密麻麻的人群,隨著視野而逐漸渺遠,好像數不清的蟲豸爬行。

    叫喊聲卻能夠穿破天際,歷歷在耳:“不要讓他們走,他們是朝華宗的,他們得死,他們得死啊,我們才能活下來?!”

    薛應挽被擋住雙眼,等到松開時,濕意早已?從他指縫間不斷滴流而出,淌滿了整只手掌。

    隔了很久,也未能平息。

    他們停留在一座山頭,薛應挽的身體早就蜷縮成一團,肩頭細微地顫動著,幾?乎喘不過氣來?。

    “為什么……”他不解,“為什么會這樣?”

    “是朝華宗做下的事,難道這個也要怪我嗎?是我讓他們不要交出預言,是我讓他們將魔種一事藏了千年嗎?這些難道都怪我嗎?”

    他淌了滿臉的淚,攥著一點越辭衣物,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有最后一絲一點的不甘心,平日最漂亮的瞳孔濕亮地睜大,被淚意洗濯過一遍又一遍:

    “為什么要傷害我身邊的人呢,每一個,每一個都要離我而去,是我做錯了什么嗎?”

    越辭抱住懷里柔軟的身體,道:“不是你的錯,沒有人說?是你的錯。”

    薛應挽頭垂得很低很低,鬢發散亂,臉色慘白,他跪在地上,額頭抵著越辭胸膛,身體不斷發抖。

    “我好累,”薛應挽神色狼狽,訥訥地自言自語,“我真的好累啊。”

    越辭自然地伸手要去抱薛應挽,這些時日甚至已?經成了一個二?人間無需言說?的習慣,薛應挽總需要一個人依靠,于是他可以攬過腰,攬過肩頭去輕輕安撫,享受一點懷間溫軟。

    唯獨今天推開了。

    越辭撫開他一點額邊發,視線溫和,像個十?分盡責的道侶:“怎么了?”

    “我不想?繼續這樣裝下去了,”薛應挽沒有抬頭,聲音虛弱,也很低,“你早就知道,會又這樣的結果吧?”

    越辭表情有一瞬間僵硬,隨后不容拒絕地從前方抱住了這具顫抖的身體:“什么意思?”

    薛應挽很費勁地,才能保持自己的呼吸,他發現自己已?經推不動越辭了,被以一種無可反抗的方式困在原地,像從一開始,就沒有讓他離開的可能性?。

    薛應挽實?在太?累了,于是他放棄了,整個人平靜得有些恐怖。

    “從什么時候就計劃好的?在長溪,還是朝華宗?”

    “帶我來?潯城,看著我一點點因為百姓流離而難過,因為身邊人離去而難過,讓我親見煉獄,嘗過百般苦楚,斷絕我最后一絲希望,要我心甘情愿,要我去救下他們,救下我恨的人,救下殺了我親近之人的人……”

    薛應挽的頭發落在頰前,很亂,很濕,若非不間斷往下滴落的淚水,倒像是個生了癔癥的瘋子在平和地講出說?些胡言亂語。

    越辭也好似聽不懂,話語冠冕堂皇:“我為什么要這樣呢,這對?我也沒有什么好處。”

    薛應挽看著他,不知是笑還是哭,攥著那點衣物的指尖發白,脊背佝僂,失去力氣一般,整個人要低到雪中?。

    他很艱難地,仰起頭,掀起一點眼皮,目光落在大雪飄落之外。

    那是越辭的頭頂,約莫三、四寸高度,一塊浮起的,似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的淺黃色卷軸。

    從他離開朝華宗后,越辭到長溪時,它就出現了。

    卷軸永遠半開,永遠都在越辭的頭頂,一行黑色的小字像是用一種奇特方式刻印在其上一般,不會因為變化距離而扭曲模糊,不會被任何事物遮掩,獨立在世界之外。

    薛應挽在上面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任務要求:

    【說?服好感度最高npc主動舍身祭劍】

    【薛應挽(祭劍0/1)】

    第39章 一周目完(下)

    薛應挽看?著越辭腦袋上那行永遠不會變化的字眼, 無故泛起一股惡心。

    初時不明其意,給?了越辭一次又一次的機會,而后身入動亂, 才明白其中祭劍二字,究竟指的是什么。

    甚至很長一段時間, 薛應挽都想過要?去信任枕邊人。

    直到見識過越辭表面平靜下的險惡與兇狠,才明白, 自己到底愛上了一個怎樣的畜牲。

    可惜一切都太晚了。

    時隔數月,重新回到生?活百年的朝華宗。說不思念是假的, 可當真正再見, 卻也只剩下一點難以嚴明的哀傷。

    昔日盛景, 金磚碧瓦,早就化為了一片斷壁殘垣, 與師長, 師兄弟曾每日走過的路,如今碎石堆積,再不能如初。

    薛應挽沒有去主峰,沒有去相忘峰, 也沒有去看?一眼那日典禮的重霄峰, 只是徑直隨著越辭到了縱曦洞。這處本就是朝華山聚集靈脈一處,洞內有常年熔燒的巖漿,薛應挽也是第一次來此處, 光是入洞, 便已覺炙熱非常,仿若置身火爐, 連視野都被燒灼得?發燙。

    于薛應挽而言,越辭身上總是有很多謎團, 就連他這個人,都如同?一個謎般存在。比如他一直想不明白,為什么越辭好像沒怎么修煉,就能輕松到元嬰后期,學會御劍之法?,又或者隨身有許許多多的法?寶丹藥,還?有不知從哪得?來的,這把?神器的鍛造之法?。

    不過,也都不重要?了。

    越辭牽著他的手,一步步往洞內深處而去,好像兩?人只是結伴來此觀覽一般親密,越是深處,薛應挽便越發神思渾噩,好像迷迷糊糊之間,想到了很多很多事。

    也許是失落,也許是后悔,更多的,大概就是遺憾。

    他這一趟來得?太過匆忙,結果什么也沒做好,沒遇見過幾個人,卻好像總是讓靠近自己的人不得?善終。

    最早的記憶,是在那個殘破,荒僻的小村莊里,那是他出生?的地?方,最后離開,也只剩下了他一個人。

    戚長昀從滿地?尸骸的狼藉中將他帶回朝華宗,臨別前,薛應挽曾回頭望去一眼,這幾年村民們的指責猶在耳側,大火焚天?,死狀也歷歷在目。

    他們說:“你是災星,你不得?好死——”

    戚長昀對他說:“不要?回頭,不要?去看?。”

    薛應挽真的沒有再回過頭。

    再后來,就是遇見文昌真人和蕭遠潮。

    薛應挽一向是個喜歡藏著事情的人,所以他沒有對任何人說起,那日文昌真人的死,究竟經歷了什么。

    他親眼看?著,蕭遠潮雙目赤紅,將正逢虛弱的文昌真人親手殺死,長劍脫手,血流滿地?,再匆亂地?從殿中逃開。

    文昌真人握著他的手,用?最后的力氣囑咐他:“不要?怪蕭繼,不要?怪他,不要?,告訴,他……”

    而后到來的,是宗主呂志。

    他告訴薛應挽,蕭繼是無法?控制自己而犯下的錯,也會失去這段記憶,可他在知道自己殺了文昌真人后便自毀了靈根,往后應當不再能修煉了。

    薛應挽與蕭遠潮一同?長大,自然知道蕭遠潮心氣高?傲,一定無法?在沒有記憶的情況下接受自己靈根被廢,他不忍看?到一夕天?才隕落,不忍蕭遠潮再無半點意氣風發。

    “用?我的吧,”薛應挽說,“我本就沒有遠潮的天?分和堅毅,往后也定然難成大道,與其如此,不如給?更適合的人。”

    呂志道:“可即便如此,即便你們換了靈根,依他性子,一定會將此事追查到底。”

    “那讓我來當這個惡人吧,”薛應挽道,“遠潮曾欠我一條命,他不會真的……對我下手報仇。”

    現?在,是兩?條命了。

    呂志同?意了,薛應挽用?自己的靈根修復蕭遠潮的靈根,蕭遠潮在恰到好處的時機看?到他殺害文昌真人,二人決裂,至此分道揚鑣百年。

    蕭遠潮還?是那個朝華宗的天?才,無人能出其右。

    薛應挽修為停滯,自請到相忘峰,宗內弟子人人諷刺。

    其實薛應挽知道,自己這一生?也就這樣了。

    算不上順遂,卻也不會再歷經風雨,一生?就這般渾噩地?過去。

    他自認一向不算聰明,不懂得?怎樣做才能讓每一個人都滿意,所以只能盡量地?,盡最大的可能要?去做好每一件事。

    但是還?是沒辦法?做到最好。

    獨自待在相忘峰的百年間,不是沒有過感到孤獨,望著月亮的時候就在想,就算他真的是災星禍星,能不能看在他做了這么多的份上,也能給?他一點點眷顧,能有人認同?他,相信他,愿意真誠以待呢?

    后來,他遇上了越辭。

    越辭對他很好很好,好得?薛應挽心甘情愿付出滿腔情意,好到他真的以為自己得?了上天?眷顧,時來運轉,不用?再孤身一人行于世?間。

    少年如清風朗月,肆意闖入他一成不變的生?活,會給他帶來山下數不盡新奇的玩物,會認真地?告訴他你做的每一件事都很有意思。會愿意陪他在無趣的峰上照料花草死物,也愿意帶他下山,教他更多他不知道的事。

    替他擋在蕭遠潮面前,說相信他的時候,薛應挽以為,越辭會是那個人。

    也以為,越辭是不會騙他的。

    以為二人真的能夠有機會攜手,哪怕最后不再修行,哪怕僻靜的村莊或是荒無人煙的山中,總會能相互依靠著,一步步走下去,像最平凡的夫妻一樣,離去之際許愿能夠來世?相守。

    他從來都只想要?一個,能夠真心相待的人。

    卻偏偏從未如愿。

    二人停在縱曦洞最深處,停在那道如同?鍋爐常年滾熱的深淵之上,一眼下去,像是看?不到底,只能感受到撲面而來的熱氣,像是真的要?將人燒熔。

    薛應挽就這樣站著,他的頭發早就亂了,墨緞般的長發盡數披散在肩背,許是太熱了,幾縷細碎的發絲黏結在臉側頸邊,更生?出幾分楚楚可憐之意。

    白玉般的臉頰被蒸紅,薛應挽低低垂著眼睫,一動不動地?望著面前深淵,像是對自己究竟要?不要?就這么結束生?命已然不再有所謂。

    他在這世?上,早就沒有一個能夠信任,能夠依靠的人了。

    每一個人都離他遠去了。

    也沒有什么值得?留念的。

    薛應挽往前側去一點身子,眨了眨眼,正要?抬腳,卻被越辭握住了手腕,制止了接下來的動作?,將人一把?拉握入懷間。

    薛應挽有些疑惑。

    越辭看?著他的側臉,眉眼分明,鼻梁直挺,恍然想起初見薛應挽時,便是被這一雙清澈漂亮,宛若琥珀玉石的瞳珠所吸引。

    那時想的是什么呢?

    ——這世?上,有這么好看?的眼睛嗎?

    像是盛著一泓秋水,或者漫天?星辰,閃閃發光的,溫和又純澈,不用?說話,便含了萬千的情意。

    他的手腕被扣得?很緊,連躲閃也毫無距離,只得?被迫與他面頰相貼,感受在耳側的溫熱吐息。

    “老婆,”越辭叫住他,“你剛剛在做什么?”

    薛應挽問他,“這里是朝華宗,你帶我回來,不就是為了這個嗎?”

    “我帶你離開潯城,是因為現?在無處可去,來朝華宗也是,”越辭道,“你如果不喜歡,我可以再找其他地?方。”

    薛應挽垂著眼,呵笑一聲:“是不是我已經不能離開你了?”

    越辭動作?卻更為狎昵,指腹將掌中手腕細細摩挲:“現?在哪里都很亂,哪里都是魔物,老婆想去哪里?”

    薛應挽一直低著頭,淚痕一點點被拂干。

    “我哪里也不想去,”他輕聲問,“你是不是有話,想對我說。”

    越辭久違地?愣了一下,隨后“啊、嗯”地?應了,指尖去將薛應挽濕黏的額發從臉頰撫到耳后,露出那張清麗而的狼狽臉龐:“是有些話,可是也不急,你先?好好休息一下。”

    薛應挽反拉住他的手:“就現?在吧。”他顫顫抬起眼,瞳珠微動,聲音發抖,像是抱著最后一點希望,深切看?向自己相處了一年的,最為親密之人,用?那句話反問他,“……你想,說什么?”

    越辭別開視線,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出聲。

    “你記不記得?,我以前說過,我有一把?沒有鍛造成功的劍?”

    “……我記得?。”

    “那張圖紙,告訴我,想要?鍛造出絕品神器,就需要?一個人,”他頓了頓,繼續說道,“需要?,一個心甘情愿舍棄生?命,用?血肉祭劍,換取劍靈的人。”

    薛應挽只是怔了怔,反應沒有很大:“啊,這個人……是我嗎?”

    越辭沒有說更多,問他:“你愿意嗎?”

    “你都已經這樣問我了,難道還?覺得?,我會說出一個不字嗎?”薛應挽說道。

    “這不是小事,也不是什么隨口說說,就過去的事,”越辭不解了,他試探著問道,“你明白,我說的祭劍的意思嗎?”

    “明白啊,”薛應挽面色平靜,嘴角因講話幅度而微微下彎,“讓我去死,不是嗎?”

    太過直白,反倒讓越辭不知道怎么回復。

    “你……”

    “就這樣吧,”薛應挽說,“我太累了,我不想繼續了。”

    “那我呢?”越辭莫名有些煩躁。

    “什么?”

    “不想繼續的意思,包括我嗎?”

    薛應挽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有差別嗎?”他問。

    越辭看?著他,試圖從薛應挽臉上發現?一點難過悲傷或是氣憤,可惜什么都沒有,一點都沒有。

    這段對話實際上也對他們二人如今的對弈沒有絲毫半點作?用?,只是讓越辭無端地?更加煩悶。他與薛應挽退開一段距離,來回踱步,最后不甘心,問道:“你就沒有什么想對我說的?”

    薛應挽坐在地?面,散亂的發絲搭在肩頭,他搖搖頭,視線失焦地?望向一點遠方。

    “我愿意,你不應該開心嗎?”他問,“你要?鑄成神器了,你要?成為英雄了。”

    他記得?越辭很久很久以前,與他還?在相忘峰峰頂時,吹著夕陽后的晚風,自豪而信誓旦旦地?對他說——我會拿到一把?獨一無二的神器,會拯救這個世?界,成為人們心中的英雄。”

    現?在,他終于要?成為這個自己話語中的人了。

    此刻的越辭面上卻十分難看?,似乎極其不愿意聽到這個回答,他喉嚨滾動,緊緊盯著薛應挽:“你就不會,不會對我哪怕有一絲不舍嗎?”

    薛應挽問:“有什么必要?嗎?”

    越辭喘息粗急,眼下一圈泛紅:“有必要?,為什么沒必要??你是怪我嗎?還?是恨我,我,我當初沒有選擇的……”

    薛應挽看?著他的模樣,忽而也就釋懷了。

    從前有多喜愛,如今便有多平靜。

    他給?過越辭信任,可最后,也是他將信任一點點親手搗毀,在薛應挽心上烙下一個深而痛的痕跡,教他永生?永世?難以忘懷被欺騙,被戲弄背叛之感。

    “越辭,”他說,“你從來就沒有將我當做一個“人”來對待,于你而言,我唾手可得?,舍棄也輕而易舉,可我也會難受,也會心痛,失望太多,也就不會再抱有一絲期盼了。”

    越辭驟然松開他,像是急切地?為自己辯解。

    “不是的,不是這樣!”他咬牙切齒道,“我只是當時沒有意識到,也什么都不明白,我有在學,我也知道了自己對你是什么感情,可我……我沒有其他選擇,沒有其他機會給?我,我沒有辦法?去掌控……”

    “不要?緊,越辭,”薛應挽說,“我不在意這些了。”

    越辭錯愕地?看?著他,而后,聽見那道溫和的嗓音再一次響起:“也不在意你了。”

    話語落下瞬間,越辭心跳驟停。

    “什么意思?”他話語帶了惱意,“你剛剛說的是什么意思?”

    薛應挽沒有回答,越辭卻迫切追問:“不在意我,你怎么能不在意我,我是你道侶,我是你喜歡的人,你不能這樣對我,你不能,你不能……”

    薛應挽打斷他的話語:“我給?過你的。”

    “……什么?”

    “我所有的喜歡,所有的愛,都曾給?過你的,”他不解道,“是你不要?它們了。”

    越辭一愣,隨后猛地?抬頭,不可置信:“你為什么會這樣想。”

    他面目甚至變得?有些糾結和混亂,“我要?的,我要?的,師兄,應挽,你的一切我都想要?……”

    越辭一雙眼睛死死盯著薛應挽,脖頸繃緊,喉結上下滾動,繼而一把?拉住薛應挽,“和我走。”

    “去哪?”

    越辭低罵一聲:“去他*的,不就是一把?劍嗎,老子不玩了,我帶你走。”

    薛應挽一只手按在越辭小臂上。

    “我不想走,越辭,”他說,“我知道你能救下所有人,我也相信你,可我……不想再繼續了。”

    越辭非要?得?到一個答案,齒關緊扣,小臂握得?青筋畢露,額間滲出汗水。

    薛應挽看?著他,一字一頓:“越辭,我不喜歡你了。”

    他不想再繼續待在這個世?界哪怕多一點時間,他沒了師兄,師尊,沒了所有在意的人,沒有什么好值得?留念的,抬步便要?往前方懸崖而去。

    只邁出一步,被握上的手腕再次一緊,將他重重往后拉回,薛應挽反應不及,腳步踉蹌,驟然跌坐在地?。

    “什……”

    沒有說下一句話的機會,越辭身形覆上,單膝壓在手邊一側,驀地?變了調子,聲中怒意明顯:“你要?做什么?”

    從前就算二人再有爭吵,越辭也盡量克制著禮貌,可這時候的越辭令薛應挽變得?不適:“你怎么了?”

    越辭沒有回答,只是看?著他,一雙烏黑眼瞳將薛應挽注視得?發毛。

    薛應挽想要?離開,只爬出半步,又被拖著腳踝拖回原地?,后腰頂在巖石尖銳處,發絲在拉扯中纏在越辭指縫間,稍一動作?,便連著腦袋一起拽扯得?發疼。

    好痛。

    “嗯——”

    越辭將薛應挽帶回原地?,指腹穿過發絲捏緊后頸,施力一抬,逼薛應挽仰頭與他對視,他本就十分有力,如今拉拽到頭發更是生?疼,薛應挽吃痛悶哼,如引頸受戮的天?鵝被迫高?仰臉頰,露出青色血管的纖白脖頸。

    薛應挽不敵他力氣,渾身被制,對上越辭血絲密布的雙眼。

    “老婆,你剛剛在說什么呢?”

    薛應挽胡亂搖頭,說不上恐懼或是驚亂,眼中泌處淚水:“放開我,滾開,嗯,滾開……”

    “你就這么想死?”

    “是你……要?讓我去的!”

    “我讓你去你就去?”越辭抬聲,“我讓你做什么,你都不過問去做嗎?”

    似乎是被這句話戳破了什么一直秉持著的假面,越辭整個人忽而變得?狂躁起來,那些往日強裝著的鎮定,沉著也一并消失無蹤,他盯著薛應挽,仿佛非要?他承認對自己的情意并無作?偽。

    越辭低下頭,高?挺的鼻梁頂在他頸側拱弄嗅聞,濕漉的舌尖一路上沿,狎昵地?舔舐著耳垂軟。肉,喘息粗而急:“老婆,你是不是說錯話了,你想離開我,你想去哪里?跳下去,去死嗎?”

    薛應挽所有的反抗都被以極大力氣按下,甚至連雙手都被錮于一掌之間,只不住地?蜷著身子發抖。

    瘋子,瘋子。

    越辭這個瘋子!

    “老婆是怪我,想要?犧牲你是不是,”他咬著薛應挽耳肉,吐息灼熱,啞聲道,“沒關系,你怪我吧,是我沒有……打好這把?游戲,但你不能不要?我,你給?我一個機會,我下次,下次一定對老婆好……”

    薛應挽已經聽不懂他在說什么了,他害怕得?渾身發抖,又被咬著唇,舌尖頂入唇腔,粗魯地?與他津液交換,到最后被親得?齒關大開,連呼吸也困難。

    他從沒見過這樣的越辭,兇狠,粗。暴,眼中銳利,像是什么狼犬,死死盯著口中獵物不愿放手。

    在他的手順著衣領還?要?往下時,薛應挽終于找回一點力氣,重重合上牙關,咬在沒來得?及縮回的一點舌尖之上。

    帶著咸銹味的鮮血瞬間布滿了口腔。

    越辭退開一點距離,被咬下的舌尖還?帶著紅,**著唇角,卻反倒終于好像得?到了一點慰藉,那股滯郁的悶燥從胸中發泄而出。

    “老婆真疼我,咬人都那么溫柔,”他隨意抬手擦過唇邊血跡,問道,“只是這樣而已嗎?”

    薛應挽寒毛直豎。

    仿佛是要?得?到什么答案,越辭一遍一遍地?問:“老婆還?是喜歡我的,對不對?剛剛只是在說氣話,對不對?”

    薛應挽偏過臉沒有答話,他便已經松了一口氣,自顧自答道,“我就知道你喜歡我的,老婆除了喜歡我,還?能喜歡誰?”

    薛應挽斜覷著眼,看?著跟前不足數步,深不見底的暗淵。

    “你放過我吧,”他低聲懇求,“你讓我走吧……我太累了,我真的,不想再繼續待在這里了……”

    “休想,”越辭溫聲回道,幽黑的瞳孔一動不動,“你是我的老婆,你不和我在一起,你要?去哪里呢?”

    薛應挽單薄的肩頭起伏,只感受到了一股悲哀與無望。

    他好后悔。

    后悔曾經在朝華宗認識越辭,后悔聽到甜言蜜語收下他禮物,后悔和他下山,后悔心甘情愿付出身體?,后悔相信他,更后悔曾經……那樣喜歡過他。

    他愛過的,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呢?

    二人如今姿勢實在不雅,從前多喜愛與他親近,薛應挽此刻便不住犯惡心,甚至后悔,自己究竟為什么當初會相信越辭,為什么沒有去爭取留在朝華宗,哪怕和師尊,師兄一起死在宗門,也比如今被肆意欺辱戲弄來得?更強百倍。

    越辭要?抱他,就要?松開他的手,得?了解脫的瞬間,薛應挽便重重朝他臉上扇了一巴掌。

    “越辭,”薛應挽咬牙道,“你不要?逼我恨你。”

    “恨我?”越辭兩?顆尖利的犬牙隨著講話而上下開合,“老婆又說錯話了,不過沒關系,老公很大度,說什么都能原諒。”

    薛應挽難與他相敵,只得?去咬他肩頭,咬他手臂,至幾乎力竭,也無法?撼動半分。

    現?在的越辭已經有些變得?恐怖了,甚至跟從前的他不像是一個人。

    這才是……他的本性嗎?

    “應挽,應挽,老婆……”越辭指腹摩挲他臉頰,又去摸揉那只小巧的耳垂,嘴唇貼著薛應挽溫軟的下唇親吻,“怎么像只貓兒一樣,爪子那么利,天?天?抓人,抓傷老公,你怎么辦?”

    薛應挽崩潰地?質問越辭:“你究竟要?我的什么?要?我的身體??”他扯開本就松散的衣領,露出大片鎖骨,局促地?喘。息,“我給?你,我什么都給?你,我什么都不要?了,你放過我吧……”

    “錯了。”他搖頭。

    “是我要?給?老婆東西,老婆喜歡,想要?什么我都會給?你,老婆只要?愛我就足夠了,”越辭道,“剩下的,你做什么,我都不會生?氣的,就連剛剛說的話我也能原諒。”

    越辭掐上他脖頸,令薛應挽有些窒息,視線也逐漸模糊,他幾乎分辨不清越辭表情,只能看?到那對血絲密布的通紅雙眼,散發著攝人的幽光。

    不像人,像一只經過油煎火燎的地?獄中爬上來的惡鬼。

    這一刻,薛應挽感覺自己從來沒有真正的認識過越辭。

    在他面前精心偽裝了這么久,真是……辛苦越辭了。

    “可是老婆,你唯獨不該求死,”他說,“我是救世?主,是天?下第一,你是我的道侶,全世?界都會感謝你,都該仰望你,沒有人敢說你任何不是……你要?做的,就是老老實實待在我身邊,抱我,親我,陪著我……”

    沒等?說完,又是一掌落在他臉頰。

    薛應挽用?了十成十的力,可在早已元嬰,經百煉淬體?的越辭身上,只留下了一點淺淡紅痕,甚至與撓癢無異。

    唯一能確定的是,越辭真的已經成了個徹徹底底的瘋子。

    他去掰越辭掐在自己脖頸上的手,目眥欲裂,拼勁全力掙扎:“我,我不要?當……你的附庸……”

    越辭沒有收力,他看?著薛應挽鬢發散亂,肩頭瑟攏,溫潤的臉蛋上滿是淚痕,心中莫名升騰起一股焦躁的施虐欲——這樣漂亮乖巧的人,就應該被他鎖在囚籠里,用?一條鎖鏈圈住脖頸,渾身上下只能披上一件極透的紗衣,每日只要?在屋中等?著他歸來,溫柔地?被寵愛就可以了。

    一道念頭適時地?冒了出來。

    既然能有道侶,那這個游戲……給?薛應挽的設置本來就該如此吧?

    有著最高?的外貌數值,性格柔軟到可以算得?上有些懦弱,被人欺負了也只會忍下,就算惹了生?氣,送上個十幾銅錢能買到的小玩意兒就能哄好,對你死心塌地?,滿足你任何要?求,連床笫之上也毫不例外。

    如此讓人迷戀,上癮,沉溺其中,簡直就是微越辭貼身打造的,最好的……臠物。

    “寶寶,老婆,”越辭垂下眼,癡迷地?聞著他身上氣味,聲音喑啞,“你好香。”

    薛應挽真的好累,好累,好累啊。

    原來只想求一次死,也變得?這么困難。

    多可笑,一開始想讓他去犧牲生?命,可他真的愿意了,偏又要?證明他不會放棄自己而選擇離開,他究竟要?證明什么,證明自己真的愛過,證明那點不舍有多情重嗎?

    要?他去死,要?他犧牲,但不愿意被他在最后一刻擺脫,好像唯獨這樣才能撐著那點可笑的自尊,有一個光明正大的理由去用?他的生?命換取自己的利益。

    他不要?這樣的愛,他只想變為從前那個自由的自己。

    金黃色的小卷軸漂浮在半空,愈是場景昏暗,愈是明亮耀眼,自己的名字也似隨著涌上的熱流微微抖動。

    他問:“越辭,你的任務,不要?緊嗎?”

    越辭面色短暫僵了一下,喉結滾動,甚至連手上動作?也松了幾分。

    越辭口中話總是奇奇怪怪,初時覺得?有趣,也想探究一二,后來習以為常,也不會去多加過問。薛應挽也沒想到,這些不著調話語,最終成了讓自己得?到解脫的關鍵。

    “還?說沒有怪我,明明就不開心,”越辭溫柔地?撫摸著他的頭發,“是老公太著急了,如果當時,沒有一定要?讓你去觸發李恒,我們就還?有很長很長的時間……”

    薛應挽汲取著難得?的空氣,大口大口地?呼吸著,淚眼朦朧。

    “不過也沒關系,老公打游戲很厲害的,這次失敗了,下次就知道該怎么玩了。”

    “老婆想去哪里來著?之前說過的,我只記得?幾個了,有滄州,南漠,千石林……是不是?我記得?,你想吃滄州的白魚……我是沒覺得?魚有什么好吃的,不過老婆做的,倒是可以嘗嘗。”

    “老婆,老婆,怎么不說話,困了嗎?困了我帶你回相忘峰睡覺,那里應該還?是完好的。”

    “老婆,”越辭叫他,“說你愛我,好不好。”

    “我恨你。”薛應挽半垂著眼睛,聲音微弱。

    “好,好啊,”越辭忽而坐起身體?,與他同?靠在巖邊,一把?將薛應挽摟入懷中,哈哈大笑起來,“我是不是第一個被你恨上的人,”笑聲回蕩在山洞中,斷續傳來空靈的回音,“你的愛,恨,全都是我一個人的,除了我,又有誰能有這樣的榮幸?”

    片刻,又喃喃道:“口是心非。”

    越辭指尖微動,燃起一簇金黃色火苗。

    火苗順著他的指尖,在黑暗中劃出彎曲痕跡,澄金的火星子四下飛濺,如同?不間斷炸開的煙花,絢爛而盡態極妍,照亮眼前深不見底的懸崖,四周琉璃般彩炫的巖石。

    越辭側過一點臉,面容俊朗,飛眉入鬢,帶著一絲恣妄的少年氣性,笑起來卻像是多了幾分邪氣。

    “越辭,”薛應挽很慢地?眨了下眼睛,聲音沒有起伏,“我死了,你會放過我嗎?”

    “不會,”他說,“我會糾纏你一輩子。”

    “你的任務不做了嗎?”

    “做啊,可沒人逼我什么時候做,我著什么急呢?”越辭有些猶豫,還?是道,“我可以和你一直待著,直到那些怪物把?人都吃干凈,再過個百千年,我再完成任務,那與現?在也沒什么差別。”

    越辭捏起美人下頜,相互摩挲嘴唇,鼻梁相頂,吐息交融,睜開眼,便能看?到長睫近在遲尺。

    “越辭,不是什么事情都能兩?全的,”薛應挽被迫與他接吻,唇舌分別的短暫間隔中,斷續低聲,“你不能什么都想要?。”

    要?當獨一無二的救世?英雄,要?與情人海誓山盟地?久天?長,要?登峰造極境,還?要?兩?心相許約。

    要?他的任務順利完成,還?要?對方心甘情愿,舍了一條命還?對他至死不渝。

    可以去死,但不能不愛他,這句話講來,薛應挽都想笑。

    世?上哪有這么多的好事。

    越辭漫不經心,又似成竹在胸地?。

    “我都要?。”

    他們兩?人實在太過親近又熟悉,以至于就算哪怕一方沒了愛意,也會不由自主地?順應習慣。很快薛應挽便被吻得?呼吸不暢,只能下意識依靠攀附著越辭,勉強支撐著不滑落身體?。

    越辭極為滿意,正要?加深,忽而身體?一僵,無法?再動彈。

    他想起來,這是曾經給?予薛應挽的一個一次性防身的小法?器。

    這東西對付元嬰以下修士能延滯對方行動,對他本該沒有用?的。

    還?是大意了。

    都會示弱欺騙他了。

    好在,效果還?是微乎其微,只能制住他那么短短幾秒。

    薛應挽自然也知道無法?長久,可這已經足夠了。

    他邁步上前,停留在崖邊,沒有回頭,一點微弱的風將滿背青絲吹揚。

    “如果真的有下一世?,”他輕聲說,“我希望,這一輩子,都再不要?遇見你了。”

    而后,縱身一躍。

    沒有猶豫。

    滾燙巖漿沒過身體?時,薛應挽早已不在乎燃骨焚身的劇痛,心中只剩下一個想法?——

    他終于解脫了。

    那些后悔的,遺憾的,未盡的愿望,也逐流而散去吧。

    這個世?界對他而言太大太難,他太痛苦,也不想再當一次薛應挽,將一切重走一遭了。

    *

    越辭心頭陡然一震,甚至沒有反應過來剛才發生?了什么。

    他徒然伸出手,連飄揚的最后一角衣袂也沒抓到。

    薛應挽就這樣消失在他面前,沒有留下任何東西,最后的一句話,還?是要?與他別鶴離鸞的訣別書。

    半晌,才喃喃道:“……不是怕痛嗎,這會又沒什么猶豫了。”

    越辭行至崖邊,駐足在薛應挽離開前最后停留的位置,直上的熱氣拂面,其下還?是昏暗一片,看?不到底部,看?不到墜落入巖漿的尸體?。

    明明一切都在按照任務進行,可越辭還?是感覺到了心中難以言喻的空落。

    無措,空虛,慌亂,煩悶與焦躁感瞬間席卷了他,甚至還?有一股……恐懼。

    他咬緊后槽牙,如何也驅逐不去這些交錯紛雜的情感,只沉重的呼吸著,死死盯著面前深不見底的黑暗。

    而后,看?到了自己手臂上,那道滲出血跡的咬痕。

    “老婆,你還?真夠蠢的,”他蹲下身子,笑得?激出幾分清淚,“你以為這對我會是什么威脅嗎?以為這樣就可以擺脫我嗎?”

    “死了?死了好,你沒了記憶更好,我們一切重新來過,你愛過我一次,怎么會不愛上第二次?我再攻略你多少次,都手到擒來……沒有人,會比我更了解你。”

    “你怪我欺你騙你,怪我為一己私欲去犧牲你,可我今天?就是要?告訴你,這個世?界就是圍著我轉,我想要?什么都能得?到,我可以當救世?主大英雄,也可以再拿到一次你的真心。”

    越辭仰起頭,大口喘息,淚意不知何時模糊了雙眼視線。

    他喉嚨有些澀啞,很慢地?講出了最后一句話:

    “——我偏要?兩?全。”

    第40章 尋跡

    山底中冒出無數道青藍色的光亮, 一把經?過淬洗的劍就?這般現于?越辭面前。

    神?器出世,天下動蕩。

    長劍認主,幾聲與天地?共鳴的雷聲后, 緩緩落到了?越辭掌間。

    并不沉重,反而極為輕盈利落, 劍身雪亮鋒利,反射著?一點寒光。與之同生的劍鞘形制則是無數草藥蔓生纏結而成, 凌厲之中,又似藏著?幾分溫柔。

    很像一個?人。

    越辭順利拿到了?他心心念念, 舉世無雙的神?器。

    這把劍通體幽黑, 出鞘時卻泛青綠之光, 輕易照徹昏暗的縱曦洞。

    他握著?劍,不知怎的興致乏乏, 直到低下頭, 看到胳膊上帶血的牙印,才忽而福至心靈,心道:“果然是鬧了?脾氣,嘴上說著?討厭我, 不還是這樣用力, 要給?我留下這么深的印記。”

    唇角彎起,又埋怨道:“等?到時候記起來,還得好好哄一哄。”

    又覷眼看向仍舊難見其貌的崖底, 似是隨著?神?器出世耗盡了?所有能量, 本?是炙熱酷燥的洞窟一點點冷卻。

    在其中待上小半時辰,已覺四周巖上覆了?層薄霜, 劍鞘冰冷不已。

    他帶著?這把劍,再次回到潯城。

    天下第一的神?器果真?不同凡響, 凡出劍,皆所向克捷,無論妖,魔,都被?盡數斬于?劍下,毫無還手之力。

    越辭機械性?的殺著?魔物,所到每一個?城池都恢復了?平靜,不少人將他視為英雄,一時鼎云大陸流傳著?救世主之名?。

    他還是也沒等?到魔種出世,最后,帶著?神?器殺至域外,剿滅絮鉤,面對著?已然一片空蕩的血獄之地?,木然地?選擇了?結束游戲。

    至小到大,越辭玩過很多游戲。

    MOBA,RPG,FPS,MMO,SLG……甚至類模擬人生,我的世界種種都不在話下。

    到后來,開?發出能夠身臨其境的虛擬游戲接口,更?是極大的滿足了?所有玩家的心之所好。

    他這個?人,向來是在游戲里雷厲風行,更?喜愛于?尋找或隱藏或成就?,支線亦興致十足,又因著?家境富足,每日沉湎。

    每每結束一個?游戲,或走向游戲世界中最高之位,或拿到最高成就?,不然便是成為所在服務器分數前十,說來,這多少也勉強算是一個?天賦。

    拿到《尋涯》時,就?聽說游戲宣傳主打自由度市面獨一無二,宛若一個?真?實仙俠世界。

    游戲主線大背景為最簡單的魔種復生,將有滅世危難降臨。玩家身為普世之人,可選擇拜入喜愛的宗門修行,或入外域歷練為魔,可成為仙魔尊主翻天覆地?攪動風云,若都不喜歡,亦可只當一個?尋常凡人度過一生。

    初見薛應挽,也只將他當做尋常npc,直到被?鑄劍任務將兩?人綁定在一起,他才算重新認識了?這個?自朝華宗,便時刻照顧自己,甚至對他產生了?情意的薛應挽。

    不可否認,最開?始的確是抱了?目的去重新接近,甚至去買了?鎮上話本?學習如何追人,更?帶著?十分的自信,像曾經?做好感度任務一樣去攻略薛應挽。

    如他所想,輕易得不能再輕易。只要送上些最不值錢,僅需花費一點精力就?能做出的手工藝品,或是夸贊他兩?句,給?予一點認同,多陪一陪他,好感度便以一種極為夸張地?形式增長,就?算犯了?錯誤,也會被?很快的原諒。

    像是一個?早早設定好的,最適合玩家的npc,沒有什么大脾氣,清潤漂亮,性?格溫善乖巧,會溫溫柔柔地?親他臉頰,脖頸耳垂發紅,帶著?恥意小聲喊他老公。

    讓人覺得,就?算欺騙,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相處間一日日潛移默化地?愛上更?是人之常情。

    越辭甚至覺得,哪怕一輩子和他在一起,也沒什么不好的,以至于?逐漸沉迷于?此?,很長時間都忘記去做那?些沒完成的支線任務。

    他喜歡什么,陪他就?是,醫書,糕點,小玩意,還有各種各樣,稀奇百怪的花兒。

    玩了?無數游戲,也是第一次想著?劇情可以慢一些再慢一些,讓他和薛應挽再待得久一些。

    連同后續帶他離開?長溪,經?鄔鎮,至潯城……這些本?就?設計好,讓薛應挽見世人悲痛,苦海茫茫而自愿祭劍的故事橋段時,都變得有些不忍。

    但是,游戲嘛,有生有死很正常……為了?劇情,結局,總得要有人犧牲。

    在薛應挽縱身跳入深崖時,越辭忽略心中那股奇怪的不適感,安慰自己,沒事的,只是游戲而已,等?拿到了?劍,等?一切結束,很快就能再見面了。

    只是為什么,才分開?不到兩?分鐘,他就?已經開始想薛應挽了呢?

    沒有想象中的興奮,只剩下無盡的空落,好像身邊就應該有個人,眼睛亮晶晶地夸贊他好厲害,身上香噴噴軟綿綿,很黏人害羞的抱著?他。

    老婆,老婆……

    老婆一定也想我了,我馬上就?來找你了?。

    他迫不及待結束這輪幾乎算得上沒有結局的游戲,帶著?那?把能夠保存的劍,重新開?啟了?二周目。

    幾個?簡單的新手村任務,拜師,比試,入宗門,和第一輪游戲時一模一樣的流程,終于?讓那?顆緊繃著?的心稍稍放松了?些許。

    其他弟子還在研究著?明日功課,越辭進入宗門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相忘峰,他走過那?道熟悉過數遍的路,每走一步,呼吸便更?急促幾分。

    第一次見面一身的血,把愛干凈的老婆嚇了?一跳,這回特意穿了?鎮上買的新衣,帶著?自己做的機關鵲鳥。他已經?不住想象,薛應挽看到后會多開?心,眼睛睜大,長長的睫毛顫抖,說不定還會抱著?這只小鳥,笑盈盈地?說謝謝。

    要做的太多太多了?,要和老婆打好關系,送老婆東西,夸老婆漂亮,說老婆做的東西好吃。

    然后和老婆結成正式道侶,帶老婆回長溪,給?他種兩?顆大柿子樹,種滿院的花,給?他買無數的醫書,陪他在長溪待到膩。

    他好想薛應挽啊,想抱他,想親他,想和他說對不要生老公的氣了?,老公再也不騙你,老公什么都給?你。

    沒了?記憶最好,他重新追求一遍薛應挽,送給?他最好的禮物,帶他去最好玩的地?方都走過一遍,和他一起修行。薛應挽想做什么都可以,想要天上的月亮他也會摘下來,他永遠,永遠永遠永遠永遠都不會離開?薛應挽。

    說罷,自己也笑。

    區區一個?npc,倒也會放什么大話……他不光要再去找薛應挽,還要跟他結為道侶,跟他成親,薛應挽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永永遠遠,都別想擺脫自己。

    去他*的主線,滾他*的任務,他全都不做了?,等?那?些奇形怪狀的肉團牙齒再一次來,他就?帶著?薛應挽躲到山上去,躲一輩子。他有世界上最厲害的劍,能保護好老婆,什么都想……都別想打擾他們。

    他幾乎控制不住內心的雀躍,期盼著?再一次見到薛應挽,一顆心冒出了?無數的泡泡,像鍋里煮得沸騰的水,每一只炸開?時都在叫老婆。

    老婆。

    老婆老婆老婆老婆老婆。

    滿懷期待的一切終止在他準備上峰的那?一刻。

    相忘峰還是相忘峰,不同的是,山下多了?兩?個?守峰小弟子。越辭到來時,一個?弟子正撐著?劍打瞌睡,知曉來了?人,慌慌忙忙地?立直身體,兇巴巴道:“你是誰,來這里干什么!”

    越辭懶得跟他們繼續掰扯,徑直就?要上峰,弟子出了?劍,劍尖頂在越辭胸口幾寸之處:“你要強闖嗎!”

    越辭眉頭微挑:“笑話,相忘峰什么時候成你們的地?方了??”

    弟子對視一眼,語氣更?加肅然:“什么相忘峰,你到底是誰,要做什么?”

    “你們在相忘峰下守著?,卻問我什么是相忘峰?”越辭本?來的喜悅之情被?耗了?個?大半,又急著?上峰,冷冷道,“我耐心是有限度的,別逼我動手。”

    “什么亂七八糟的相忘峰,我們朝華宗哪有什么相忘峰!”弟子不甘示弱,“你還敢動手,你才是活膩歪了?!”兩?道長劍同時抬起,剛直的劍意便朝著?越辭而去。

    越辭長眉壓墜,側身躲過,也隱約覺察了?不對。

    “我是本?屆新入門弟子,”他站定身姿,問道,“此?處不是相忘峰,又是什么?”

    弟子收了?劍,懶得多給?他一個?眼神?:“這就?是個?種植藥材的峰頭,從來沒有甚么名?字,不知道你在說什么……這里不歡迎你,趕緊走遠些,否則弄壞了?里面靈草靈植,怪罪下來,有你的好看。”

    越辭也并不想與他二人繼續糾纏,更?是只當他們為了?趕走自己隨口一講。干脆用了?能隱匿身形的法器,大搖大擺從二人中間經?過,一路上了?相忘峰。

    相比一周目最后幾乎被?大火焚毀的整個?宗門,此?刻的相忘峰依舊翠影叢叢,竹柏常青,山過半道,便能聞到極為熟悉的草藥香氣。

    而一路上峰,便會看到一座小院,院中有屋房,石桌,和屋后被?仔細栽種培養的一圃靈植。

    更?重要的,會在峰上見到一個?思念已久的人。

    好久啊,他不住想,分別幾天,為什么像是好多年沒有見他一樣久。

    越辭理了?理頭發衣衫,他知道薛應挽其實喜愛自己這張臉,否則便不會用細白的指尖撫摸他眉眼,夸他五官生得深邃,鼻梁也很高,隨后忍不住地?,湊上來親他嘴唇。

    他有把握,能追到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

    畢竟整個?朝華宗,沒有人比他更?熟悉薛應挽。

    只可惜,天不總是遂人愿。

    做足了?所有準備,唯獨沒有想到,在爬上相忘峰后,見到的并非美人溫酒,而是一片雜草叢生蓬蒿滿徑的荒蕪。

    那?間小屋自然還在,只是似乎已有數百年無人打理,早已布滿蛛網與厚厚塵灰,日曬雨淋之下,屋檐也腐朽斷裂。

    沒有一點……曾有人居住過的痕跡。

    越辭第一反應,是他被?人耍了?,比如這里不是朝華宗,或者根本?就?不是什么相忘峰,不然就?是落了?障眼結界,針對他來欺瞞。

    薛應挽是npc,他的數據就?在游戲里,不在相忘峰,還能在哪?

    他狠狠踢了?一腳地?上滾石,在傳來痛楚之時才略微從慌亂中清醒幾分。

    能做出這種事的,不用想,也只有一個?地?方——

    他提著?劍,徑直闖入了?凌霄峰。

    凌霄峰名?聲在外,基本?少有弟子敢擅自入內打擾,是以并無弟子守峰。他輕易入了?峰中,即將步入霽塵殿前,撞上了?正在偷懶的魏以舟。

    對方嚇了?一跳,一個?哆嗦,趕忙把手中桃子背在身后,發現只是個?小弟子,暗自低罵,惱道:“你誰啊?”

    越辭一雙黑眸盯著?他,道:“把薛應挽交出來。”

    魏以舟“呸”了?一聲,回道:“你嘰里呱啦講什么,什么薛應挽,你還沒說你是誰呢!”

    越辭視線掃過凌霄峰一周,目光停在宏偉古樸的霽塵殿殿門,聲音冷冷:“我要見戚長昀。”

    “哪里來的三白眼,你算什么東西,也配見我師尊?”

    神?器太過張揚,越辭知曉不能此?刻使用,抽出入宗時宗門配備的木劍,蓄勢待發,抽身而上。

    魏以舟本?就?看他不順眼,當下更?是嗤笑一聲,取了?身側長劍與之纏斗。

    劍影交縱,悶沉金鳴之聲連綿,翠影曳曳,劍意過處,飄落竹葉飛花。

    約莫撐上百招,魏以舟已然有些吃力,便是在朝華宗內他的修為境界也在弟子中居上等?,區區一個?未見過面的弟子,如何能將他逼至這個?地?步。

    “好生厲害的劍法,”魏以舟道,“怎么從前沒見過你?”

    越辭眸中陰沉,劍式招招凜冽,魏以舟也被?迫出了?全力,兩?人交手不斷,砍折兩?只細竹,驚得鳥雀頻飛。越辭木劍要落在魏以舟肩頭之時,被?一道橫空而來的劍意攔下,咔嚓一聲,憑空截成兩?段。

    魏以舟抓住機會,掌中推力,將越辭逼得連連后退,抬眼看去,顧揚已然現身,正攔在二人中間。

    “二師兄!”魏以舟原地?調息,不忘喊道,“這小子使的是本?門劍法,招式又怪邪氣的,你小心啊!”

    顧揚不發一語,接替他與越辭再戰。

    與魏以舟一戰消耗了?不少體力,更?別提顧揚劍術于?朝華宗亦是頂尖。越辭取了?斷竹做劍,被?對方極為凌厲的劍招逼退,只猶豫要不要出神?器的一霎,便被?擊中小臂,吃痛分神?,顧揚長劍已然抵在咽喉。

    “你到底是誰?”

    越辭迎劍而上,脖頸被?鋒利劍刃割出一道血痕。

    “哈……別和我開?玩笑了?。”

    他松開?劍,雙膝跪地?,強撐著?一點皮肉的倔,望向顧揚。

    “這樣總好了?吧,”他說,“讓他出來見我一面,我和他認錯,我再也不會兇他了?。”

    “你們讓我見見戚長昀,讓我見我老婆,哪怕讓我看看他,和他道歉……”

    到最后,撐不住那?股傲氣,徒剩一點哽咽,終于?低下頭顱,淚珠滴落在地?。

    “我求你們了?……”

    方才還威風凜凜,不可一世,現下突然哭成這副模樣,著?實嚇人。顧揚后退一步,越辭便膝行上前,狼狽至極:“你們打我罵我都好,讓我見他一面,好不好……”

    魏以舟早已忍不住,出聲罵道:“什么老婆不老婆,我們凌霄峰從來沒有叫老婆,也沒有叫薛應挽的!”

    越辭抬起一張鬢發散亂的臉,黑眸濕潤,嘴唇發顫,顯然有些不可置信,片刻,又皺緊眉頭:“為什么要騙我,薛應挽不在這里會在哪里,為什么,他還沒有原諒我嗎?”

    “你是不是聽不懂人說話?”魏以舟惱道,“現在怎么什么人都能進來朝華宗?說了?沒有就?是沒有,我在凌霄峰待了?兩?百年,從來就?沒聽過什么薛應挽。你要是腦子不好呢,就?去草藥堂找丹心長老醫治,不然就?趕緊滾,要是再來,別怪我不客氣!”

    不知是被?哪句話刺激,越辭目光忽而發狠,起身逼近,猛地?攥上顧揚衣領,另一掌中蘊起靈力:“不可能,你們騙我……!薛應挽就?在這里,是戚長昀把他藏起來了?,讓我見戚長昀——”

    話未說完,顧揚已然流利換了?佩劍方向,以劍鞘擊他后頸,將其瞬間擊暈。

    “師尊的名?字,也是你能隨便叫的?”見他倒下,魏以舟抱臂冷笑,目光鄙夷,“師兄,把這癔癥丟到山下去,省得臟了?我們地?方!”

    *

    越辭在不間斷撲打到臉頰的暴雨中醒來,他睜開?眼,只見到一片灰茫茫的天。

    淅瀝聲音在耳邊炸開?,雨下了?很久,將他的身體與泥土幾乎混為一體,無一處不泛著?酸軟疼痛。

    他突然記起來很多事,比如上一次這樣大的雨,好像還是在長溪的小院子里。一個?午后,薛應挽只穿了?薄薄單衣,就?這樣黏糊糊的窩在他懷里,他的身體很柔軟,睡覺時氣息清淺,頰邊醞起一點紅。

    那?時候的越辭在想什么,在想要怎么去說服薛應挽,要怎么讓他更?喜歡自己,怎么讓他心甘情愿地?作為任務npc去犧牲。

    他閉著?眼睛,不知不覺地?也犯了?困,屋外雨聲淅淅瀝瀝,兩?個?人就?這么窩在那?間逼仄窄小的榻子上,抱得很近很近,幾乎能感受到對方體溫,也能聞到薛應挽發間傳來的一絲皂角清香。

    越辭抬起手,擋住雙眼,肩頭一抽一抽地?抖,他無聲的哭泣著?,雨水落到大張的口中,沒有一點味道。

    那?只是一個?平凡得不能再平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日子,于?是總是帶著?一種身為掌控者的優越與自負,習慣刺激冒險,也最瞧不起庸碌尋常。

    以為一切都會隨心意而行,就?算錯過,也會有重新再來的機會,也從沒想過有一日后來,連再回憶起,都變成了?一種奢侈。

    薛應挽,薛應挽。

    他念著?這個?名?字,用顫抖的嘴型,向天人問詢。

    老婆,你到底在哪里。

    我真?的好想你,好想你。

    想到快要死了?,胸口被?千刀萬剮一樣的發痛,我呼吸不上來,要溺死在無邊無際的暴雨里了?。

    為什么找不到你呢?

    我要去哪里……才能找到你呢。

    老婆。

    老婆老婆老婆老婆老婆。

    老婆老婆老婆老婆老婆老婆老婆老婆老婆老婆老婆老婆老婆老婆老婆老婆老婆老婆。

    我的老婆。

    *

    薛應挽真?的不見了?。

    像一滴水,掉入了?大海里,沒有一絲一毫的痕跡,甚至驚不起半點波瀾。

    越辭拖著?滿是泥污的身體,找遍了?朝華宗的每一寸,恨不得掘地?八尺,連泥土也翻朝天。

    他逢人便問,有沒有見過薛應挽,“啊……你問是誰,是一個?,這樣高的弟子,”他用手比了?比自己下頜,“到我的這里,喜歡扎一個?白色發帶,長得特別漂亮,容易害羞,喜歡……喜歡花,喜歡草,也喜歡好吃的糕點,還喜歡傻乎乎的去幫別人,對誰都溫聲和氣的,眼睛笑起來,像彎彎的月亮。”

    幾個?弟子經?過,看到越辭對著?一棵樹比劃低語,悄聲與身邊人打探:“這是新入宗的弟子嗎?他在干什么?”

    旁人答道:“不知道,據說還是本?屆的第一名?,怎么看起來腦子不太好的樣子。”

    越辭看到他二人,疾步走上前,臉上帶著?一絲疲憊討好的笑:“你們好,你們見過……我的道侶嗎?他叫薛應挽,大概,這么高……”

    他身上臟兮兮的,滿是泥土與雨水混合后又被?風干的腥臭,弟子嫌惡地?揮了?揮手:“沒見過沒見過,朝華宗什么時候有這么一個?人。”

    越辭保持著?那?個?發僵的笑,鳥兒從他頭頂經?過,排泄出一團穢物,兩?弟子憋著?笑,一面罵著?讓他滾遠些。

    《尋涯》的天氣系統模擬得很真?實,只大概實在倒霉,近日接連大雨。烏云卷席,他站在空無一人的演武場上,被?澆淋得濕透。

    此?時的越辭才不得不承認一個?事實——

    他的薛應挽,他的道侶,他的老婆,真?的不見了?。

    徹徹底底,干干凈凈。

    沒有給?這個?世界留下一星半點的消息。

    越辭臉上滿是水意,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將他的視野渲染得一片影綽,什么都看不清了?。

    薛應挽……怎么忍心留他一個?人?那?么久,難道就?沒有一絲對他的不舍嗎,難道那?么久,那?么久的相處,他的那?些小心翼翼的情愛,全都成了?假嗎?

    越辭心里生出一股極大的焦躁與不安,空虛,這些情緒將他死死困在原地?,像一個?兇猛的龍卷風將他卷裹著?吞噬,將他撕裂成千片萬片,粉身碎骨。

    太難,太難,太難了?。

    一切都太難了?。

    薛應挽這個?人像是鉆進了?他的大腦里,像一團交織的線,亂糟糟纏繞在一起,把所有東西都攪成爛泥,他摸不到死結的線頭,只摸到一遍又一遍不斷翻涌的回憶。

    越辭不斷問自己,問世界,問系統。

    薛應挽到底在哪里啊。

    是不是做下了?錯誤的選擇就?沒辦法挽回,是不是失去一個?人就?沒辦法再見他哪怕一面說上一句話,是不是木頭上生出的枝芽被?折斷,他就?永遠找不回當初的那?朵花。

    大雨瓢潑,寒風獵獵,越辭頂著?雨珠一路往前走,直到體力不支,忽而被?石塊絆倒,雙膝跌跪在地?。

    他勉力抬起頭,深深凝望著?相忘峰方向。

    雨滴在小水洼中蕩起一圈圈漣漪,有人緩步行來,長靴停在他面前,周身靈力環繞,無一絲水珠沾身。

    “聽說,你是本?屆第一的弟子,”呂志笑道,“那?你可認識,我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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