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無蹤
朝華宗的宗主呂志, 越辭當然認識。
上一周目并沒有?和他有?過多?交集,到最后朝華宗滅門,呂志被?殺, 也只是見過簡單幾面關?系而已。
呂志道:“你在本屆弟子中資質最高,還與凌霄峰的魏以舟打的有?來有?回, 對不對?”
越辭腦子先一步反駁:“是我?贏了他。”
“宗門里的弟子都說你腦子不好,我?看?來, 倒是很清醒,”呂志道, “魏以舟雖是霽塵座下最末弟子, 但在宗門里也極少人能對他產生威脅, 我?看?過你的修為年齡。十七歲,不過筑基, 卻能將他變作?手下敗將……你是怎么做到的?”
越辭冷冷道:“我?天賦異稟。”
“好, 好一個天賦異稟,”呂志大笑,“我?正缺一個世上獨一無二的徒弟!”
再后來的事,越辭也記不清了。
雨停后, 他成了呂志的第二個弟子。
這件事逐漸流傳開來, 人人都傳越辭是個瘋子,憑什么能被?宗主收為徒弟。
弟子厭惡他,便專門尋了山下泔水, 趁他不注意往身上澆, 什么爛果子也毫無顧忌朝他砸去,越辭在宗內時常滿身臟污, 路過弟子都要捏著鼻子,朝他吐口水。
后來有?弟子聽說他在找人, 便故意引他到廣場,說好像見過你描述的模樣,越辭猛地抬頭,弟子說,你跪下來,我?就告訴你。
越辭毫不猶豫,雙膝著地。
弟子又說:“再嗑兩個頭。”
越辭額頭撞在粗糲的泥石地面上。
他討好地撐著笑,問:“這回可以告訴我?了嗎?”
弟子哈哈大笑,向圍觀的十數弟子道:“你們?看?到沒,這就是宗主的徒弟,跪在我?面前,像只狗一樣求我?呢!”
又去摸越辭腦袋,溫聲道:“我?騙你的,”他洋洋得意,“薛什么挽啊,是你的誰啊?道侶?我?在山上沒見過,老家青樓倒是有?一個姑娘名字里也帶挽,那腰那臀,嘖嘖,夜御十個老板都不在話下……我?看?啊,你那道侶,也是嫌你沒用,去尋了老板去了吧……哈哈哈——”
話沒說完,周圍卻陷了一片死寂。
越辭驟然起身,目中兇光畢露,掐著那戲耍他的弟子重重按在地面上,不給任何反抗機會,逼著他撞得頭破血流,哀聲認錯到發不出半句聲音。
所?有?弟子發著抖,無人敢上前阻止。
越辭倒不在意,渾渾噩噩,在眾人嫌惡又驚恐的目光中回到弟子竹舍,清洗干凈身子,睡了很長的一覺。
他閉上眼,好像又回到了千思萬想的長溪鎮。
又是一季秋,院子里兩顆柿子樹結了很大的果子。薛應挽在小院里替人看?診,等夕陽垂暮,才?捧著小籃子,架了木梯在樹干上,伸手摘下一個個通紅渾圓的柿子。
越辭推門而出,看?到薛應挽頸側垂著一只絞好的的單辮,發間只插了一根碧玉簪,袖口挽在臂肘上,抬起手上,便露出潔白的一截小臂。
越辭下意識叫出聲:“應挽。”
薛應挽回過頭,眼中輕快,很隨意地應他:“啊,你醒了……柿子都熟了,我?想摘一些?,給師尊和師兄做柿餅送上去。”
越辭早已三?兩步上前,接住還剩小半木梯便迫不及待往下跳的薛應挽。
像是一片云,柔軟地撞進越辭懷中,兩人緊緊貼合在一起,薛應挽眉眼彎彎,身上是相同的梨花皂角香氣。
“你臉色好差啊,”他笑瞇瞇的,放下小籃,轉而去撫上越辭擰起的眉心。
指尖如?蔥段細長,按在膚上帶著些?微秋風的涼意,卻十分細謹認真?,想要努力撫平那幾道紋路。
越辭一刻不停地凝視著他,像是要將他每一寸面容仔細刻印在腦中,連數百睫羽也不肯遺漏半根。
片刻,指腹移上了眼瞼。
“老公?,”薛應挽嗓音輕柔,說不盡的心疼,“你怎么哭了。”
越辭這才?覺察,自己目中濕朦,早已積出一層水意。
他低頭去吻薛應挽指尖,將人緊攥著不放,唯恐一松手,便如?夢幻泡影般消逝而去,卻不住肩頭發抖,如?孩童哭啼。
“應挽,”他哽道,“太?好了,太?好了,你還在……你是不是說過,你要去滄州看?一看?,想吃一口白魚,我?打聽過了,那里的清蒸白魚很有?名,還有?特色園林景致,你一定很喜歡……”
薛應挽十分驚訝,“晚一些?呀,就算要走?,還要和師尊告別呢,”他冰涼的手探了探越辭臉頰,親昵道,“怎么這樣驚亂,是不是做噩夢了?”
越辭猛地堵上薛應挽的唇。
如?同久未相見的熱切,幾乎毫無章法,只憑借一股莽力在侵占,極具攻略性的舌尖舔舐過齒根上顎,粗魯地而不容拒絕地吮著那只軟舌纏吻。
灼熱氣息交融,松開時,薛應挽面色已如醺醉般酡紅一片,眼尾濕亂,幾簇睫羽黏答答地低垂,氣息無力的從唇中吐出。
“應挽,挽挽,”越辭的吻落在他頰邊,如?釋重負,娓娓講來,“你不知道,我?做了一個噩夢……”
薛應挽輕輕悶哼,一面軟聲:“怎樣的噩夢呢?”
越辭癡癡而語:“我?夢到,我?要做一把?劍,需兩心相交之人以血脈鑄成,然后,然后你在我?面前跳入鑄劍池中,我?就再也找不到你了。”
“竟然有?這樣的噩夢,”薛應挽長睫輕抖,奇道,“可……據你所?言,我?都死了,你怎么會還能尋到我?呢?”
越辭抬起頭,急切而道:“不是的!你不會死的,你只是一個npc,是數據,怎么會死呢?等我?重新打開游戲,你又會回來了,就像現在,就像——”
話至半途,忽而意識到什么,驟然睜大雙眼。
“不,不要,不要——”
薛應挽笑語盈盈,面容卻逐漸扭曲,如?同像素般分解成細小方塊,在空中逐漸隱沒消失。
“是啊,越辭,你說得沒錯,”他聲音變得空靈而機械,“我?只是一個游戲人物,一串數據而已。”
懷中重量減退,越辭忽而瘋了一般要抓住那些?齏粉般半透明消退的方塊,他張開手臂朝前撲去,卻只重重摔在地面,懷中空空如?也,唯獨雙手滿是血紅,觸目驚心。
茫茫中,又聽一道似夢非幻的仙人語聲:
“那你在夢中,可后悔了?”
越辭蜷縮在地,痛哭不止,甚至難以分清夢境虛實,他口齒不清,竭盡所?有?力氣厲喊道:“我?后悔了,我?后悔了……不管是誰都好,求你,求求你,把?他還給我?吧,我?后悔了啊——”
轟隆。
一聲驚雷驟起。
越辭猛然驚醒,張開雙眼,渾身冷汗。
整個人如?同滾水中撈出一般,衣物,被?褥皆濕,仍舊大口大口喘息。窗外?雷聲陣陣,繼而大雨瓢潑,狂風惡浪,閃電倏過,將昏暗的屋室一瞬照徹如?白夜。
刺眼光芒間,似隱約勾勒出一道人形。
越辭急切地追著那道身影而去,撲通一聲摔落在地。再抬頭時,一切早已恢復黑暗,唯獨雨聲淅瀝,不斷沖刷朝華宗寸寸山巒,要滌蕩洗凈那些?殘存苦楚冤屈。
膝,肘,腕,掌與額頭皆傳來陣陣痛楚,怒極而笑,大罵:“混賬,混賬。到底為什么要這樣折磨我?,什么破游戲……薛應挽,你有?本事出來啊,你就算要找我?報仇也出來啊,我?們?打一架,我?讓你三?招,四招,十招……”
說著說著,聲卻哽咽,“求你了,應挽,你出來吧,”他跪在地上,膝行著往門外?爬,乞求一般地說,“我?知道錯了,求求你,不要和我?繼續開玩笑好不好。”
“你殺了我?吧,我?把?這條命還給你,你可憐可憐我?,見我?一面吧……”
狂風吹開了本就搖搖欲墜的殘破屋門,卷挾著細碎冷雨,濕透薄衫,身形蕭索之人被?吹盡入骨涼冽。
*
失去薛應挽的每一天,越辭都如?行尸走?肉。
有?時越辭甚至會忍不住去想,薛應挽究竟有?沒有?真?的在這個游戲中存在過。
一串數據,當真?可以就這樣消失得一干二凈,毫無蹤跡嗎?
他朝天怒吼:“既然能夠修行成仙,那天上的仙人為什么看?不到我?,你就不肯施舍我?哪怕一點希望嗎?”
也不是沒有?想過,要不要再去打開一輪游戲呢?能不能數據化格式化游戲,一切恢復最初模樣,那薛應挽是不是就會重新出現。
很快,他發現游戲除非順利打出一個結局,否則無法重開下一周目,而強行清除數據……
《尋涯》在宣傳時,號稱npc在第一輪開啟游戲時依靠數據隨機生成,他不敢保證自己如?果重開,究竟還能不能再隨機到一個薛應挽。
越辭開始后知后覺想到一個令自己渾身血液冰涼的問題——就算真?的被?強行用數據捏造一個,可那時的薛應挽,還是與自己相處近一年,兩情相悅的薛應挽嗎?
他不敢保證,也不敢去冒這個險。
越辭看?向身后長劍,最后選擇去相信,這把?劍既然存在,薛應挽就一定真?實存在過,絕不可能……就這樣徹底消失不見。
他要找到薛應挽。
他會找到薛應挽。
*
時間一點點過去,越辭還是時常做夢,他會夢到很多?很多?,從最開始,很早很早以前,初上朝華宗時,遇見相忘峰上的薛應挽。
會摸自己的腦袋,會給他一塊熱騰騰的糕點,琥珀色的瞳孔映著澄藍天際,遠處飛鶴點點,山下團云籠罩。
再后來,便是一遍又一遍在長溪曾經相處的時日,交頸細語,相擁而眠,那時已然半只腳入秋,人體的溫度微暖中帶寒,二人便十指交握,緊到能在掌紋中滲出細細的汗。
薛應挽睫毛很長,呼吸輕輕蹭在他臉頰。
“越辭,”才?睡醒的聲音綿軟,尾音像吊著一把?黏糊糊的小鉤子,“我?想去遠一點的地方看?一看?,你帶我?去,好嗎?”
越辭指腹摩挲他柔嫩的臉頰:“你想去哪里呢?”
薛應挽輕輕地笑:“不知道啊,我?曾聽幾個滄州來的弟子說,他們?那兒的清蒸白魚極鮮極嫩,入口即化,最是有?名,連皇家也不遠千里地要每年上貢,我?也想嘗一嘗。”
“南沙漠也想去,聽說那里氣候炎熱,卻能騎著駱駝穿行,我?只會騎馬,還從來沒見過駱駝,也沒見過一望無際的大漠,戈壁風礪,沙棗胡楊,還有?白面馕餅……”
“或者一路沿著西行,過千江畔,瑯琊山,有?一片千石林,據說那里的山峰險峻,石頭也千奇百怪。不僅成樹,成屋所?高塔,竟還會生出人面形狀,我?只從書中窺得一二神奇,一直想親眼一觀。”
薛應挽絮絮叨叨地講,眼睛彎成了一條縫,他去牽越辭的手,纖細的指節摩挲著他常年握劍的粗繭。
越辭說:“好啊,什么時候啟程,明天,后天?”他親了一口薛應挽額心,“我?去收拾行李,干脆下午就走?,怎么樣?”
薛應挽臉蛋埋在被?褥里:“從來沒有?人……像你一樣對我?好。”
“以前在朝華宗,過得不好嗎?”
“他們?看?不起我?,也不愿意和我?來往。”
“因為你修行不好,境界也不高,對不對?”
薛應挽悶悶地應。
越辭慢慢摩挲他耳垂,問道:“告訴老公?,你究竟為什么會沒有?靈根?”
薛應挽似沒聽懂這句話,搖了搖頭。
“算了,”越辭說,“往后我?陪著你,我?會對你……很好很好。”
薛應挽密亂的烏發交纏在一起,鼻尖翕動,琥珀色的眼珠子亮晶晶蘊著水意:“我?只是一個沒什么修為的弟子……不值得的。”
越辭說:“我?愛你。”
這句話,便敵過千百遍了。
他緊緊抱住薛應挽,很久很久,突然感覺到懷中身體輕微瑟抖,分開距離,才?看?清薛應挽面上表情。
“我?應該開心的,”薛應挽捂著心口,濕朦的眼睛微張,不解地問:“可是為什么,這里會這樣痛呢?”
他仰起頭,望向越辭:“我?為什么,會沒有?靈根呢?”
越辭意識到什么,急切地去親他:“別走?,別走?……再待一會,再陪陪我?,再,一會……”
薛應挽還是消失了,他張開眼,失神地看?著房梁。
不該問的。
畢竟在他的夢境中,薛應挽又怎么會知道越辭不知道的事。
越辭好像還是不能接受已經失去了薛應挽這一事實,每每午夜夢醒,都下意識去摸榻邊空空如?也的另一側,時常回神許久,才?反應過來,原來身邊已經沒有?人了。
那件事后,他被?關?了禁閉三?月,其他弟子有?默契的不再提起那日之事。
身為朝華宗宗主呂志弟子,他也認識了新的師兄弟,有?請教?他劍術的,有?想與他交好的,越辭按著耐心,一點點學著去應付。
兩個與他同屆弟子給他送來宗門下發的丹藥,又順便討教?起新學的劍招來,越辭一一演示,臨告別,弟子閑聊抱怨:“越兄結丹可真?快,不像我?們?,還得吃膳堂那泔水一般的豬食。”
越辭順口說道:“得多?虧我?老婆做的東西好吃,我?才?不用去膳堂和你們?一起受苦,”又喊道,“應挽,今天做了什么糕點?有?兩位同門……”
話至半途,生生截住。
弟子探頭看?向空無一人的小屋,疑道:“嗯?越兄你在喊誰?這‘應挽’又是何人?”
“……沒有?,”越辭回過神來,溫然笑道,“是我?講錯了。”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他時常不相信薛應挽會就這樣離自己而去,總是習慣性地去喊他。比如?習劍結束,會像還在相忘峰一般問薛應挽自己劍術是否有?進,或是從演武場回到屋中,下意識喊一聲應挽,說今天想吃你做的桂花糕了。
一次又一次,一日復一日。
可所?居的雨清峰竹林空蕩,回答他的,唯有?不間斷的竹風與纖細如?塵的山雨。
愛人面容在腦海中翻覆無數次,才?后知后覺地感覺到,薛應挽好像比他想象中的更早就開始喜歡自己了。
他總是很溫柔又小心翼翼地待自己,目中藏不住那點淺淡情意,可他像個蠢貨,屢屢對薛應挽的暗示視之無物,卻又一遍一遍對他做出過界行動尚不自知。
越辭啊越辭,你可真?是賤。
愛你的時候棄若敝履,分別之后卻將哪怕一丁點的回憶也當做珍寶。
他好后悔。
為什么當初那樣自大,為什么一次又一次傷他的心,為什么沒有?早一點與他心意相通,為什么兩人相處的記憶這樣短,這樣少。
少到他已經將與薛應挽每一個表情動作?刻在心底,只能摩挲老婆留下的咬痕,反復依靠著那點微末的共處記憶聊以慰藉。
他好痛苦。
也好想薛應挽。
這是他想要的結局嗎?這是他期待的結局嗎?
越辭有?些?分不清楚了。
*
越辭從來沒有?放棄過找薛應挽。
他找了很久很久,但凡打聽到可能有?一點消息,都會不遺余力地去求實,但結果卻只是一次又一次失望。
最近的一次,是聽說新一屆弟子中來了個很溫柔的人,喜歡穿青衣,扎白色發帶。
他跑到弟子新宿,那小弟子嚇了一跳,回頭看?他,怯懦地喚他:“……師兄?”
越辭僵立在原地,道:“沒事,是我?認錯人了。”
他的精神,他的身體幾乎快要在這日復一日的尋找間崩潰垮塌,土崩瓦解,他迷茫而困惑,焦躁而空虛混亂,整日渾渾噩噩,買醉而活。
終于,也到了極限。
他坐在雨清峰別院的屋頂,身邊放著一壺山下買來最是濃烈的酒,在無聲細雨中撫著那把?自縱曦洞而來,愛人身體換取的神器。
這些?年來,他從未讓這柄劍離身,多?年過去,神器依舊如?新,出鞘時溢出一點粼粼青光,劍身明澈得能照出越辭憔悴面容。
他拿著劍,一步步朝雨清峰峰頂走?去,酒精作?用下,腦中一片昏蒙迷惘,恍然間,似乎聽到這把?劍對他發聲質問:
你不是總穩操勝負,等著大顯身手嗎?為什么會慌呢,為什么會怕呢?
你不是自詡天下第一嗎?你不是要打通每一個結局,成為救世主嗎?你都已經如?愿了,你為什么要傷心呢?
你究竟在怕什么?
怕自己像個蠢貨無能,親手弄丟了對你滿腔情愛的戀人,還是怕自己找不到他,彌補不了當初的錯誤。亦或是害怕他九泉之下不得安寧,怕他恨你,怕他真?的不再愛你。
還是害怕,再無人像他一樣,曾真?的待你以真?心。
越辭立在山巔,山中霧氣繚繞,飛鶴點點,松柏如?滾浪,被?春分的細雨帶來涼意清香。
“我?不找了吧。”他說。
“找不到你,我?就來陪你。”
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薛應挽在縱曦洞時那毫無顧忌,幾近求死的縱身一躍。
忽而,發起笑來。
“應挽,”他望著天,雨水濕透面頰,將一身墨色的衣袍打濕,緊緊貼合著身體,“那么久了,我?終于體會到你那時候的心情了。”
一個人的信念和堅持一點點如?何被?打碎摧毀,脊梁骨被?彎折,最后心甘情愿化作?熔巖中的飛灰。
經脈俱斷,抽筋剜骨,要生剖出一顆心,放到油鍋里燉煮,然后問他,你痛不痛呀?
越辭現在可以回答了。
他真?的,好痛苦。
“你怪我?嗎?”他問,“怪我?當日少年心性,不懂你的心意,怪我?沒有?堅持,怪我?自私,愚蠢,怪我?拋下你,總以為萬事在握,成竹在胸。”
“以為新雪能再下,花落能再開,水中碎月能如?初,失散能再復重圓,以為你總在原地,依舊待我?如?初。”
越辭長長嘆了口氣,卻是解脫的笑。
“應挽,再原諒我?一次吧。”
“我?知道錯了。”
長劍被?置于腳邊,越辭閉上雙眼,任細雨涼風肆意撲灑,往前邁出踏空的一步。
縱身而落。
第42章 重生(一)
夜半暴雨傾盆, 薛應挽驟然?睜開雙眼,胸膛劇烈起伏,氣喘不止。
屋外雨聲傾瀉, 汛水連成銀絲從檐角淌落,觸地飛濺成珠, 在這?一片昏暗之中,薛應挽幾乎要被漫無?邊際的空落吞沒。
怎么……回事。
他不是已經死?了嗎?
被灼燒身體的痛楚尤歷歷在目, 薛應挽費了極大力氣,欲支起身子, 又被一陣突如其來的酸軟侵襲, 脫力摔回被褥之間。
他抬起一點?手臂, 借著極微弱的月光看清自己雙手,摒去紛擾心?緒, 試著動了動手指, 一點?點?身體知覺恢復,重新從榻上撐起。
屋外瓢潑大雨還在下個不停,嘩啦啦的聲音從未停歇。
他就這?么坐了一夜,直到雨聲收歇, 東方將白?, 晨曦第一抹暉光泄入屋中,才慢慢回過神來,觀察著身處周邊的一切。
一間狹隘而逼仄的小房子, 屋中堆滿雜物, 榻前便是散亂的書本紙張。算得上物件的,也只有一張發霉的老舊桌案與架柜, 均布滿塵灰,想來許久沒有人打掃過了。
薛應挽走到架柜前, 取下已然?蒙塵,布滿裂痕的銅鏡,簡單擦拭后,看到了曾經屬于自己的面容。
不知怎的,他突然?松了一口氣。
一夜過去,心?緒已然?恢復平靜,固然?從前落了個慘淡下場,可上天既給了他再一次重返世?間的機會,想必并不是為了看他繼續被囚困在疲乏不堪的過往中折磨自己。
自然?,也有些?許諷刺。
一腔真?心?錯付,換了個死?無?葬身之地,
世?上千千萬萬值得之人,卻偏喜歡上一個最下作的小人,到如今說不上什么恨,再回想前塵,甚至像看未開蒙的孩童一般覺得好笑?。
這?樣的人,連讓自己再為他氣惱煩厭也不配。
薛應挽簡單理了理身上衣物,離開了這?間陌生的小屋。
將將過了卯時三刻,經過昨夜一場大雨,屋外日頭高?盛,潮潤的空氣還帶著雨后清新,草木露珠未干,滴滴答答地順著葉片落在泥地里。
這?處顯然?是個小村莊,往來的村民背著背篼或鋤頭提籃,忙碌于下地耕作或到鎮上早市,薛應挽這?般呆站在屋前,倒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正想攔下一個村民簡單問詢情?況,便聽到遠處一道匆忙喊聲,繼而朝他奔來:“傻子,傻子,你怎么在外邊!”
薛應挽也是一愣。
傻子……指的是他?
講話之人是個約莫十八、九歲的清秀少?女,氣喘吁吁,面上卻十分著急,鼓腮不滿:“不是讓你好好待在屋里嗎,你怎的出來了?”
薛應挽問他:“姑娘,你認識我?”
那?少?女本還抱怨,如今聽他說話,仿佛聽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誒”了一聲,視線上下巡視一通,停留在薛應挽面上,對上那?雙清澈瞳珠。
“你恢復了?”少?女疑問。
恢復?
薛應挽意識到自己應當此前經歷了什么事才會出現在此,心?念一動,順著少?女話語繼續打探,搖頭道:“我今日醒來,發現自己身處屋內,從前記憶卻不知怎的消失無?蹤了,姑娘可否告知我……一些?之前的事?”
少?女驚訝不已:“說話這?么有條理,你真?的不是傻子了!”
薛應挽:“……”
在與少?女對話間,薛應挽才逐漸知曉一切由來。
此處是平吉村,少?女名柯瓊,自小在村中長大,家中賣酒為生。
與薛應挽認識,則是在三日前。
那?日她傍晚歸家,看到一個在村口鬼鬼祟祟之人,正想拿棍子驅趕,薛應挽竟就這?般突然?昏迷在地,無?法,只得尋了家人,將他帶回村中先行醫治。
村里大夫給他扎了兩針,薛應挽是醒了,但是整個人卻失了魂一般癡癡傻傻,雙目無?神,問什么都答不上。
柯瓊與家人商議一下,決定帶薛應挽到已經離村的舅舅家暫住,每日給他送點?飯食,因著不知道名字,干脆就傻子傻子的喚著,反正薛應挽也聽不懂。
當然?,聽完這?些?,薛應挽自己也再一次迷糊了。
三日前?記憶中自己三日前,還與越辭一道在潯城忍受寒風凜冽,現下一轉眼已是陽春三月,還留在了這?個極為平和的村莊里。
魔族呢?那?些?流離的百姓呢?
思來想去,換了個法子,問道:“柯姑娘,敢問如今是哪一年了?”
柯瓊雙手背在腰后,好奇地往前傾了傾身子,觀察著薛應挽面上表情?,把?人盯得都有些?不好意思,才笑?吟吟回答,“今年是楚陽歷第五百零九年了,你什么都不記得,問年份做什么?”
話音落下,薛應挽卻是心中重重一震,瞳孔驟然?緊縮。
怎么可能?
他分明記得,今年是楚陽歷四百零九年。
為什么憑空多?出了一百年,為什么自己竟然?會到百年之后?
柯瓊見他面色不對,以為薛應挽又犯了病,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還好嗎?”
薛應挽臉色蒼白?,抑住嗓音顫抖:“我沒事……柯姑娘,那?敢問,你知道朝華宗嗎?”
柯瓊看他的表情?更奇怪了。
薛應挽以為自己說錯了話,正要找補,柯瓊已然?說道:“你說你沒有以前的記憶了,為什么還知道朝華宗?”
“我也不知道,只隱隱約約記得這?個名字,所以才想知道,”薛應挽帶著試探性的追問,“朝華宗,還在嗎?”
柯瓊道:“你這?說的什么話,朝華宗是鼎云大陸第一劍宗,要是不在,能去哪?”
薛應挽又問:“那?霽塵真?人呢?”
“霽塵真?人哪是我們這?些?小人物能知道的,許是又在閉關修行吧,”柯瓊問道,“你到底還記得多?少?!”
薛應挽怔然?,良久,緩緩搖頭。
“只記得這?些?,再多?……也沒有了。”
一切都不對,一切都與自己記憶里的背道而馳。
這?個世?界沒有過魔物侵襲,朝華宗沒有滅宗,師尊沒有因為自己而死?,就連自己……也還好端端活在這?世?上。
可倘若他沒有死?,那?記憶中死?去的師長,覆滅的宗門?,滾熱如熔爐的巖漿,那?些?又算什么呢?
莊周夢蝶,或是一枕黃粱。
連自己也分不清了。
柯瓊再次發覺他狀態不對,忙伸手扶住薛應挽:“你,你沒事吧?要是想不起來就算了,你,你還想知道什么隨便問就是了。”
薛應挽搖頭,對她溫和一笑?:“無?事,方才有些?頭暈,現下已經恢復了。”
心?中卻想:如果他記憶中的一切都沒有發生,那?是不是其他的也沒有改變?那?現下的自己如今又算是什么身份?這?一百年間,又有多?少?他不知曉的事。
薛應挽心?中已有了打算,他想去尋戚長昀,似乎無?論到了什么時候,什么境地,只要戚長昀還在,便會令他有一種安心?感:“柯姑娘,請問你可知道從此處,要如何去朝華宗?”
柯瓊訝異:“你才恢復不久就要走么?”
“是,我的確記憶盡失,能記得的只有朝華宗,也只能去那?處嘗試。何況我在此處已經叨擾許久,現下……”他摸了摸袖口,發現身上空無?一物,難堪道,“現下我囊中羞澀,柯姑娘,等我有了錢財,一定再來感激這?幾日收留之恩。”
柯瓊擺擺手,大方道:“這?倒不用,我們也沒做什么。何況其實我們本來想著,你雖然?是個傻子,模樣卻長這?么好,和我姐在一起,往后你也有個棲身之所,不會虧待了你。”
薛應挽這?回才是實打實嚇了一跳。
柯瓊哈哈大笑?:“騙你的騙你的,看給你怕的!”
她是個爽朗性子,當即告知,其實此處便離朝華宗不遠,是長溪鎮治下的一個小村子,若要到朝華宗,順著官道一直走,約莫大半日便能到。
又想起什么,說道:“不過,你要見霽塵真?人倒是不太容易,我聽說霽塵真?人已經很多?年沒下山了,要見到,也只能是朝華宗弟子才有機會。”
“倒是也巧,前兩天我上鎮子里,正好聽說朝華宗五年一屆的招新就在這?幾日,你要是對自己有信心?就去試試,要實在不行,回來和我姐成一對,當我姐夫也是個不錯選擇。”
薛應挽從前本就容易羞赧,若是與人互論道理還能爭上一二,偏就這?種調笑?話語無?可奈何。脖頸便紅了一片,磕磕巴巴地朝她行禮致謝,頭低得沒抬起來:“多?謝姑娘厚愛,但我實在,實在是……”
柯瓊哼笑?一聲,往他懷里塞了個大餅。
“瞧你這?模樣!趕快去吧,再過兩日,怕是就沒機會了!”
*
薛應挽身無?一物,只帶著一只柯瓊給的大餅當干糧啃食。他記得自己從前已結金丹,可現下不知為何,又回到了煉氣修為,且靈根完整,能絲毫無?礙地感應天地靈氣,說是天賦異稟也不為過。
他嘗試引靈入體,只閉目感悟,便能十分清晰覺察出方圓百丈內萬物之景。空氣中些?微靈力如粉塵般漂浮,似能與之對話,一時丹田烘暖,意念與周身靈力流轉相合,竟是極為順利。
這?是他此前從未有過之感,便是前塵在盡心?修行之時也從未體驗,想來,是體內丹田盈聚豐富靈源之因。
再睜眼,已然?靈臺清明。
若是勤加修行,想必假以時日,便能再次結丹。
當真?如柯瓊所言,此處離朝華宗極近,只走了兩個時辰,薛應挽便對周遭景色逐漸了然?。
他曾經在長溪的幾月時常會到郊外采集野菜或觀賞風景,百年過去,溪流山林如舊,連最為喜愛的花葉都盛開得更為茂盛,幾乎連成了一片紫藍色花海。
一路愜意,半日腳程,便重新回到了長溪鎮。
因著這?幾日是朝華宗招新,多?了不少?世?家子弟與修行者,市集攤販多?了數倍,吆喝聲不絕于耳,一個平日里安靜的小鎮,如今看來有著卻不遜于都城繁華。
亦有不少?人學?會抓住商機,開設各項與入宗選拔有關服務,什么倒賣能短暫增強修為的靈藥,學?習二三朝華宗公開的基礎養身劍法,亦或找前界弟子打聽選拔內容……等等等等,應有盡有。
在不確定現狀的情?況下,他不能用這?副容貌回到宗內,干脆尋了個擅于易容的鋪子換了副容貌,又替人打了三天工當做報酬償還,這?才趕上朝華宗最后一日的招新。
許是最后一日緣由,朝華宗山腳圍觀之人比前幾日都要更多?些?,薛應挽報上名姓,便回到了人群中,等待弟子喚名姓上前。
朝華宗身為鼎云大陸三大宗門?之一,招收弟子條件也極為嚴茍。五年才開啟一次招新大會,又分兩輪測試,第一輪為最初測試資質靈根,朝華山下有一顆巨大的驗靈石,通常年齡在二十以下,修為達到筑基以上的三靈根弟子才能通過。
薛應挽現下這?具身體并未達到筑基要求,按說年齡也遠超要求,如今只是抱著試一試的機會,倘若無?法通過測試成為弟子,便只能再尋他法。
“陸夕,雜靈根……不合格,錢禮,四靈根,不合格,梁丘志,三靈根,筑基中期,合格……”
隨著一名又一名修行者上前,薛應挽發現,這?次負責靈石測驗的弟子他似乎認識。是從前在藥草堂負責煉丹的一名弟子,他常送藥草到天照峰,二人有過不小交集。
“下一位,戚挽。”
薛應挽邁步而出。
填上的并非薛應挽三字,而是隨前幾日幫忙的鋪子老板戚姓,單一個挽字,弟子喚的,正是他名字。
他將掌心?搭在驗靈石上,接連忙碌數日的弟子已然?有些?昏昏欲睡,本是機械地例行記錄,卻在看到驗靈石的瞬間睜大雙眼。
原本剔透晶瑩的白?玉石,而今竟明光爍亮,炳如日星,照徹整個測試區域的小結界,連測試弟子也為之驚撼,顫著嗓音念出他成績:“戚挽……煉氣八層,合格。”
單靈根之人世?間萬中無?一,便是頂尖宗門?,每屆招收弟子中也很少?能出一人。靈根越純粹,資質愈佳,日后修行速度亦會快人百倍。可同時過高?天賦也會引來他人嫉妒暗害,是以正式入門?之前,遇到單靈根,或是雙靈根弟子,皆不會公布靈根,只公布境界。
外界之人不明所以,自然?也不會覺得薛應挽是單靈根,有人疑道:“就算是雙靈根弟子,煉氣期也可以入宗嗎?”
雙靈根弟子本就修行快人許多?,又怎會在區區煉氣期,可既然?是朝華宗下的決定,雖說不滿,卻也無?人敢提出質疑。
薛應挽則是看向那?位弟子,若沒記錯,他應當叫做路彰,他刻意用從前語氣相問:“這?位師兄,宗門?許久沒有單靈根弟子了嗎?”
路彰也沒想到這?次竟會有單靈根弟子,他道:“是啊,幾十年沒出過了,上一個還在百年前呢,”又問,“你是單靈根,為何境界如此之低?”
薛應挽道:“從前一直跟著家中忙農作,雖有感應天地之氣,卻從未想過修行,今日也只是想來試一試。”
路彰點?點?頭。
的確有不少?人天賦異稟,雖能感悟天地卻沒有引路之人不懂修行,白?白?荒廢這?一身好資質,何況出生于農家孩童,怕是沒有時間去仔細修行。
他翻了翻薛應挽登記在冊信息:“嗯——平吉村人士,世?代務農為生,哎,能出你這?樣一個天才,你家中往后也不必在愁吃穿了。”
薛應挽一直觀察著路彰表情?,卻沒從中發現任何異常,又作不經意問:“我從前鄰村也有個結拜兄長,據說也是到了朝華宗拜師,這?下好了,往后可以一起修行了!”
路彰問:“你結拜兄長叫什么名字?”
薛應挽道:“好多?年前的事,又是小時候,過去太久,我也記不得了,就記得和我名字中有一字相同,叫什么挽……”
路彰仔細想了想:“我們宗門?沒有第二個名中有‘挽’字之人,怕是你記錯了吧。”
薛應挽低下頭,低聲道:“也許吧,不過也不抱什么希望,可能他當初壓根就沒能進朝華宗。”
路彰將一枚用靈力刻印過的小木牌交到他手上,道:“到一旁等著吧,今日就是最后招新,結束了,與我一道上山,準備第二輪弟子測試。”
薛應挽用不出差錯的笑?意應下。
平白?消失了百年時光,連唯一一點?痕跡好像都被這?個世?界徹底清除,一干二凈。
他垂下眼眸——自己現在又算是什么呢,當初那?些?記憶究竟是否真?的存在,他究竟……又是否真?的還是從前的那?個薛應挽。
隨著最后幾名弟子得出檢測結果,這?一屆朝華宗弟子招新就這?般宣告結束。
四靈根,三靈根筑基以上弟子二十八名,不宣告靈根結果之人四名,共三十二人,卻獨獨只有薛應挽一人處在煉氣期。
路彰帶著今日通過第一輪的弟子準備上山,卻遠遠出來一道聲音:“且慢!”
本已經逐漸散去的人群一道回頭,看向遠處而來的之人。
此人約莫四十來歲,身肥體胖,膀大腰圓,一身金絲寬袍,富貴顯容,身后攜兩名小童,還有一紫衣錦袍,眉目不耐的少?年。
路彰微微皺眉,掀眼看去:“今日招新已經結束,你還有什么事?”
那?胖漢面上笑?意不減,抬著笨重的兩只腿跨步上前,靠近路彰,往他手中塞了一只鼓鼓囊囊的錢袋:“我家小兒路上遇著點?事兒耽擱了,這?才趕到,還勞煩仙長通融通融。”
那?錢袋錦緞所制,凹凸不平,路彰只一模,便知曉里頭裝的全是靈石。
他將錢袋推回胖漢手中,話中已然?帶惱:“你兒子來晚了,招新結束了。”
胖漢依舊帶笑?,擠眉弄眼道:“通融通融,我和你們祿存長老以前還交好呢,打過招呼的。”
“驗靈石已關,我也已將今日人數上報,還是請回吧。”
“這?有何難?我兒子也是三靈根,把?里面最差的換成他也是一樣的!”
路彰喝道:“我朝華宗從來沒有這?樣的道理!你若是再不走,休怪我不客氣了!”
那?胖漢也不服,指指點?點?說:“你一個小弟子說的話算什么,你讓你們長老來和我說。”
方才圍觀之人看熱鬧不嫌事大,插話道:“不是有個雙靈根還沒到筑基期,不如將他換了,或者出來和這?位公子比試比試,誰贏了,誰就拿這?最后名額,如何?”
胖漢一聽,眼睛瞬間就亮了:“你們朝華宗不是說沒到筑基期不招嗎?為什么他煉氣就行?雙靈根也不一定就會修行啊,我兒子已是筑基中期了,他不成,那?人憑什么就成?”
路彰從未經歷過此事,長老又叮囑過不能隨意動手,惱怒道:“分明是自己來遲,你們,你們簡直……”他取出弟子玉牌,忙向宗門?稟報發生之事。
紫衣錦袍男子神情?輕蔑,揚了揚下頜,懶散道:“怎么,不敢?還是要我將朝華宗徇私招人之事公之于眾,讓大家評評理?”
“不就是遲了一刻鐘,讓你們重開驗靈石又不肯,那?就實力講話啊,”胖漢仗著與宗門?長老認識,料定弟子不敢為難,哼笑?一聲,問身側之人,“那?名雙靈根弟子是哪位?”
薛應挽知曉路彰性子溫吞,不愿見他為難,主動站了出來,說道:“是我。”
胖漢道:“你連筑基都沒到,雙靈根又有何用?”他狠狠看向路彰,說道,“你們怕不是早已經私相授受,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才把?名額留給了這?種人吧!”
此話一處,周遭之人看向薛應挽的眼神也帶了幾分意味不明的打量。的確,一個雙靈根弟子雖資質不錯,卻也不能讓宗門?打破規矩錄取,除非早已經做了關系,才能順利在第一輪測試中入選。
細碎的討論聲也響起:“是啊,雙靈根為何才在煉氣期?我以前也聽說過,有人雙靈根卻修行進度極慢,后來一查,才知道用了手段偽裝騙過宗門?的。”
“難不成朝華宗也有收錢換弟子資格一說?那?怕也過不去第二輪測試,豈不白?白?浪費了名額。”
“我看那?招新的弟子對他態度不一般,怕不是真?的有私下關系……”
諸般帶著或猜測或不懷好意的侮辱言語落在薛應挽身上,像是已將他看做一個投機取巧之人。
路彰知曉他單靈根之事不能在尚未入宗前揭露,攔住他,低聲道:“我已和宗門?說明,你不用著急,馬上長老便會來處理他二人之事。”
薛應挽面上平淡,搖搖頭,迎上胖漢鄙夷目光:“既然?你覺得朝華宗弟子招新一事有失公允,那?我便與你兒子一戰,若贏了,你們便要和這?位道長道歉,和朝華宗名聲道歉,且自行離去,如何?”
第43章 重生(二)
紫衣男子抬手揮退兩名?小?仆, 眼中蔑意不減,雖只是筑基修為。
可誰人都知曉,相差一個境界便是天壤之?別, 與?區區煉氣對上,甚至不需要盡八分力。
他的劍是精鋼所鑄, 劍鞘烏青,柄上藤紋纏盤, 是把難得的好劍。
薛應挽只是向路彰借了把最尋常不過的木劍,與?他行禮作輯, 報上名?姓:“戚挽。”
男子呵笑一聲, 道:“霍德元。”
話音落下?, 那柄劍錚然出鞘,劍風颯然, 眾人目光中, 竟是直直朝著薛應挽胸前?而去。
人群中有抽氣之?聲,向來切磋比試點到?為止,更不會下?重手,可這霍德元竟只是在?這一個小?小?的比試中心狠手辣至此, 又未正式入宗, 無朝華宗宗法限制,看來他的對手該是兇多吉少了。
薛應挽也沉了沉眉眼,沒?想到?霍德元出手如此狠厲, 當下?不再?留手。
他身形輕盈, 下?盤扎實,雖不及霍德元修為略加深厚, 可修行百年,基礎劍法再?是流暢不過, 何況對付一個區區習劍數年的小?孩?
幾個旋劍抬手,錯身間兼之?劍招穿插,躲避霍德元攻勢同時找準機會出招,竟絲毫不落下?風,反而更勝一籌。
這似乎激怒了霍德元,他沒?想到?薛應挽一個煉氣期竟有如此平穩的劍勢,頓有被戲耍之?感,心中無端冒出股燥火,掌中內力灌加于劍身,重重朝薛應挽擊去。
薛應挽一直觀察著他每一勢出招,知曉霍德元被激怒,在?劍尖靠近之?時側身點地,懸空收攬,腕間稍別,化盾之?勢,輕飄飄化解了霍德元這盡了全力的最后一勢。
他劍招如萬壑爭流,平穩而舒緩,收劍時更是端方穩重,極近劍者氣性,收獲滿場稱贊。
霍德元則是氣喘吁吁,不可思議地看著以煉氣修為贏下?自己的薛應挽。
“服氣了嗎?”薛應挽問他。
霍德元如今再?氣憤也無話可說,他支劍起身,臉色極黑,行至父親身邊,低聲道:“走吧。”
胖漢仍舊不服氣,他們只是路上耽擱了些,又仗著與?長老有些交情,以為遲個一時半刻不打緊,可誰想到?朝華宗竟然如此不近人情,說截止就真的截止,不滿道:“我?們和祿存長老……”
霍德元本就高傲,輸了比賽自然不愿意再?待下?,咬牙重復:“走吧。”
胖漢看了看自己兒子,又看了看一旁路彰薛應挽,唾了一口,隨霍德元往回走,安慰道:“沒?事兒,你想學劍,爹帶你去別的門派,不用繼續執著朝華宗……”
勉強算有驚無險解決此事,路彰松了一口氣,天同長老聲音在?二人身后響起:“還不入宗,等什?么?”
路彰回過頭,驚道:“長老,你何時來的?”
天同答道:“你傳訊之?后。”
……竟然看完了全程。
路彰意識到?這點,一時手忙腳亂,支支吾吾道:“長老,這是他們,他們先無理取鬧,我?都是按宗規處置的……”
天同沒?有怪罪他,徑直走到?薛應挽面前?,對上他遮掩面容下?的雙眼,頓了頓:“煉氣期依靠熟練打過了筑基,你很厲害。”
明明是認識過百年的長老,薛應挽對他每一句話的語調都熟悉,可對方現下?看待自己,卻?是個全然不相識的陌生人。
薛應挽生出一種?錯亂之?感。
他恭謹地與?天同行禮:“雕蟲小?技而已,不值一提。”
“待在?宗內太長,許久沒?見?到?一些有意思的事了,”天同道,“何況,我?也確實想看一看你的資質,你會怪我?沒?有出來阻止嗎?”
薛應挽搖頭:“本來就是在?宗門之?外發生的事,我?二人也是自愿切磋。”
天同聽他話語,半晌,撫了撫須,哈哈大笑:“好,真是不錯,那愿你第二試時也能順利通過,到?時也可來當我?門下?弟子!”
朝華宗招新弟子第二輪通過之?后,便會正式入宗成為外門弟子,倘若在?招新考試中極為突出之?人,還機會被哪位長老看上,成為內門或親傳弟子。
如此說來,薛應挽只要過了第二輪試煉,便一定能入內門,到?時若想接觸戚長昀,也更方便許多。
他謝過天同長老,與?余下?今日通過的預備弟子一道上峰,暫居在?了清和峰小?竹舍的弟子居舍。
其中倒有不少弟子愿意與?他交好,其中一位最為積極之?人名?杭白,捻著薛應挽激動不已:“你與?那個什?么霍德元切磋我?看了,太厲害了,煉氣期就能把他打得落花流水,看他那個吃癟的模樣,我?都要笑出聲了,哈哈哈……”
薛應挽還是不習慣被夸,道:“只是湊巧。”
“別謙虛別謙虛,”杭白拍他肩膀,將人一把摟過,“我們都看那人不順眼,朝華宗是什?么地方,還真以為能為他一人開?特例呢,說什?么認識長老,怕不是哪一年見了面說上過話,真把自己當回事了。”
一間弟子居舍共住了十來人,如今都聚在?薛應挽附近,聽了杭白話語,一同應和:“是啊,那副模樣,不知道的以為自己是朝華宗什?么大恩人呢……”
“不過你這么厲害,居然才是煉氣期,”杭白道,“你是雙靈根吧,是最近才能感悟天地靈氣,一直沒?有修行嗎?”
薛應挽不知道該不該對他們說自己是單靈根,照理說來入了宗門,便不需要為了保護弟子而繼續隱藏測試結果,但總歸還有一輪測試,便只應道:“一直沒?有開?始修行,本來就只想到?朝華宗試試的。”
杭白為自己與薛應挽倒了杯茶水,興致勃勃:“那你可算是來對了,朝華宗可是有‘第一劍宗’之?名?,更有劍神坐鎮,能入宗,往后修行之路可算上一帆風順了。”
余下弟子連連附和。
薛應挽托著半滾茶水,看著如今方興未艾,生機勃勃的朝華宗,想到?自己也曾留在?宗內百年,那時他沒?有什?么好友,能說得上話的,也就只有凌霄峰幾個師兄弟。
而后,也隨著宗門的覆滅而一一離去,現下?有重來一次的機會,宗門未毀,他的師長師兄皆好好活在?世上,自己更意外有了不少好友,一時說不出的感慨。
杭白看他表情不對,關心道:“怎么,是和那個霍德元的對戰中受了傷?要不要緊?”
薛應挽輕笑:“無事,早些休息吧,明日便是第二輪試煉,過了試煉,才算能真正入宗。”
*
第二輪試煉安排在?了清和峰峰頂,共二百余名?通過第一輪測試的弟子匯聚于此,人人翹首以盼。
待過了辰時,長老將開?啟一道隨機陣法。
其中有能變化周遭環境,置人于為難的四季陣法,有不間斷木人襲擊的攻襲陣法,更有考驗體力的萬層石階之?陣……據說陣法是由各宗門長老所出,難度不一,通過率更是每屆皆有不同。
天同長老立于山巔,背后佩劍出鞘,劍上附靈,掌中掐訣,與?余下?兩名?弟子共同結陣。
陣法結成同時,薛應挽便聽到?身后響起窸窣討論之?聲:“這、這是乾真陣……”
薛應挽覺得有點耳熟,好像以前?聽魏以舟提起過。
“是霽塵真人設下?的陣法,據說難度最高,歷年凡是開?了此陣的,通過率少之?又少,甚至有一年竟無一人通過,只能取了進度前?十之?人當弟子……”
果然如此,是他師尊的陣法。
那就不奇怪了,戚長昀此人一向板正,不然就不做,既然做了,就不會對任何人放水,包括一群新入門的小?弟子。
他想想,魏以舟是怎么說來著:“……師尊那個陣法,連我?都險些出不去,看來對修行之?人而言,最難的果然不是劍招,而是心訣。”
弟子們苦不堪言:“怎么辦啊,這陣法要做什?么,不會進去就是幾個元嬰以上的怪物吧……”
“除了那幾個簡單的,其他陣法內容都不允許通過之?人泄露,我?也不知道會是什?么啊。”
“真是倒霉,偏偏是霽塵真人的陣法,怕是要折損不少人了……”
話雖如此,但也無人會臨陣退縮。
薛應挽入陣在?即,杭白眉目緊皺,長嘆道:“一起努力吧,爭取都能留在?宗門。”神色端肅,大有視死如歸之?心。
而天同長老則是予他一個鼓勵眼神,薛應挽會以感激笑意,深吸一口氣,握緊手中木劍,只身踏入陣中。
眼前?是一陣極為濃重的霧氣,薛應挽試探著用劍將霧氣揮散,辛苦許久,也只是無用功。
他不確定霧氣后究竟是什?么,只好試探著往前?邁步,隨時做好御敵準備。
與?他想象不同,在?近乎漫無邊際的秘境中走了足足一刻鐘,也沒?有任何特異之?事發生。
薛應挽不敢放下?心,也就在?此時,不知腳下?觸碰到?何物,叮鈴,叮鈴——清脆鈴聲響起,一道極為強悍的靈力從遠處襲來。
他急忙運氣抵擋,依舊被那股巨大威力直沖入心肺,毫無反抗之?力。
隨之?而來的并?非被穿透身體痛苦,而是一道難以抵御的困倦,幾乎是瞬間,薛應挽便再?握不住劍,重重倒在?秘境之?中。
待醒來時,掌中空空如也,腦中已然一片渾噩,連為何身在?此處都有些不太明了。
只隱隱約約記得,自己重回了朝華宗,要做一件……重要的事。
是什?么呢?
白霧散去,薛應挽撐起身子,踉蹌著往前?走。
眼前?環境變得清晰,周遭一切似乎都那樣熟悉,是他曾經一遍遍想要刻意忘卻?,也依舊牢牢刻印在?記憶最深處的記憶。
是他出生的村子,一個叫做幸福村的小?村莊。
幸福村很偏僻,四面環山,少有人往來,不算多的村民在?此處世代生活了近百年。
薛應挽出生時母親就因難產離世,父親成日酗酒,一不開?心就用木棍鞭子抽他,當著鄰居的面罵他克死了娘。
巧合的是,他五歲時,村里路過一個算命的,倒還真算出了他是個天煞孤星命格,這下?,便連本來還對他好的鄉鄰也對其避之?不及,生怕沾染了災禍。
一個月后,他父親晚歸時倒在?路邊,也沒?了氣。
薛應挽成為了小?時候的自己,只有五六歲年紀,身體因長久的營養缺失而極為瘦弱。
父親的遺體擺在?屋內,來往村民圍在?那間破爛的小?院中,指指點點的聲音透過墻面,傳到?縮在?角落里的薛應挽耳中。
滿身傷痕的薛應挽抬起頭,看向榻上的死人,那個被自己稱之?為父親的人。
真的是他害死了父親嗎?
記憶中的自己,是這樣做的嗎?
薛應挽瑟縮著,恐懼著,慢慢站起身體,費勁地想去為男人蓋上被子,甚至因力氣不足摔倒在?地。他腦海一片渾噩,好像真的成為了當年那個被人咒罵,厭惡的五歲孩童。
他肚子很餓,走出屋子想去買饅頭充饑,踮起腳推開?房門,除卻?刺目的日光,便是一顆堅硬的石頭,重重砸在?他的肩膀。
一個與?他年紀相仿的小?孩手中拋著第二顆石子,笑嘻嘻地,繼續朝他身上砸去:“我?爹娘說,你是壞東西。”
好痛。
石子很硬,許是砸到?了他的骨頭,薛應挽疼得發抖。
大人們說不清意味的目光與?不加掩飾的厭惡話語傳來:
“倒霉東西,害人東西,小?小?年紀,你把你爹娘都克死了你知不知道?”
“我?們村里怎么會出了你這么個禍害……你留在?這里,會把大家都害了的……”
語言比石頭落在?他身上更痛。
薛應挽想直起腰背,可是如雨點般的落石砸在?他身體,入骨的痛楚蔓延,很快,他便再?也支撐不住。
他跌坐在?地上,看著村民如一道高聳的城墻將他團團圍起,頭頂陷入一片黑暗。
他們討論著他是個邪祟禍害,有人取了棍棒粗鞭,要將他驅逐出村。
薛應挽艱難掀起眼睫,看到?曾經相處多年的村民面容猙獰,眼珠渾黑,唾沫星子隨著謾罵飛濺。
憑什?么,憑什?么是他?他為什?么不能活下?去?
好痛……不要,再?打了。
他半掙扎著往外爬,穿破人墻,掌心被粗糲的泥地磨破,砂石陷入傷口中,他再?一次摔跌在?地,又撐起身子,拼命地要脫離這個令他窒息之?處。
回頭看去,幸福村已經被一片大火籠罩,熊熊火焰竄上天際,夾含著村民的痛呼慘叫,房屋倒塌之?聲,將夜空燒出一片赤目的鮮紅。
他……逃離了嗎?
薛應挽不斷大口喘息,四周景象變換,霧氣繚繞間,他意識到?,自己回到?了朝華宗。
回到?了許多年前?,他還沒?有與?蕭遠潮分道揚鑣,能夠一同出雙入對苦思殿,聽受文昌真人溫和教導的日子。
隨后他抬起頭,看到?了文昌真人滿身血跡,蕭遠潮手掌穿透他胸口,生生握住了一顆心臟。
第44章 重生(三)
薛應挽身體僵硬一般無法動作, 他眼睜睜看著?蕭遠潮一手握劍,另一手將文昌真人?的心臟攥緊掏出,血液從指縫往下滴落。
文昌真人?面上還?保持著?不可置信的表情, 可卻再也?講不出半句話語。
他的心臟連著?血肉被蕭遠潮塞進嘴里,大口大口地?咀嚼, 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咬合聲。
“蕭……遠潮……”
薛應挽腦中一片空白,下意識地?叫出這個名?字, 可蕭遠潮神智盡失,只貪婪地?舔舐著?指尖殘留的血跡。
他轉過頭, 看到了薛應挽。
許是二人?相熟, 蕭遠潮神情逐漸變得?清明, 他眨了眨眼,發紅充血的眼球有?些疲累。
“怎么在這?”他極為平常地?問?出這句話, “你也?來看師尊嗎?”
隨后, 他眼皮垂落,視線跟著?偏移。
先?是看到手上未干血跡,再是衣袍被濺上的血,隨后是倒在地?上的文昌真人?……和那處被穿透的胸膛。
一瞬間, 蕭遠潮便意識到自己做了什么。
他臉色煞白, 看著?自己的掌心。
“我,我……師尊……”
蕭遠潮常年佩戴的本命劍脫手落地?,崩潰而匆亂地?從苦思殿奔逃而出。
薛應挽就這樣獨立站在一地?血池之中, 一刻鐘后, 呂志來到了他身側。
“我攔住了蕭繼,”他說, “這件事?情沒有?造成轟動,他廢了自己的靈根, 想要自殺時被我攔下。”
薛應挽跪坐在地?,額頭靠在文昌真人?肩頭,他想問?怎么回事?,想問?為什么會這樣,可沒有?人?給他回答。
將他寵愛得?當做親生孩兒,前一日還?夸贊他手藝又進步了的文昌真人?就這樣被他另一個珍愛的徒弟親手殺害,死不瞑目。
很?久以后,他問?宗主?。
“遠潮……還?好嗎?”
“他不會有?這段記憶,卻也?不能再繼續修煉了。”呂志回答。
薛應挽雙手發抖,為這多?年來,猶如父親一般相處的文昌真人?合上雙眼。
當時的薛應挽,第一反應是——蕭遠潮絕不會做出此事?。他與人?相處時總是敏銳,能看清一點微末變化,蕭遠潮驚慌錯愕與難過皆不假,那便只有?一個可能。
他中了藥物,或是被人?利用了。
事?情已然發生,蕭遠潮更是因為內疚而要自盡,薛應挽知道他總是驕傲,大概永遠也?不會接受自己曾經殺害文昌真人?的真相。
薛應挽這個人?,總是記得?他人?的一點好,蕭遠潮保護了他十年,是他最?重要的好友,便也?心甘情愿地?用自己后半輩子去償還?。
愚蠢又固執。
無可救藥。
“用我的吧,”他靠著?文昌真人?,不在乎滿身血污,弓著?身子,慢慢地?講,“用我的靈根,去修補他的,他比我資質更好,不該被此事?困住一輩子。”
畫面再一次變換,已是與蕭遠潮分道揚鑣后的許多?年。
他的修為果真再無進益,而少了蕭遠潮相護,甚至成為對方厭惡憎恨之人?,隨之而來的,便是更多?弟子的鄙夷與輕視。
薛應挽被才下功課的弟子堵在遲亙峰演武場的石墻前,懷中抱著?要送上峰的幾株草藥。
他偏著?一點臉頰,不去看那些咄咄逼人?的弟子。
“薛師兄,好久不見?,從前不是日日跟著?大師兄嗎?怎么如今成了個給各峰送草藥的仆從?”
薛應挽指尖緊了緊竹籃邊緣,在弟子準備握起草藥時,才出聲道:“這是送給天同長?老的藥草。”
弟子嗤笑一聲。
“大師兄嫌棄你,戚長?昀也?早就嫌棄你,你才被趕去相忘峰吧,”他滿不在乎,伸手直取那株草藥,口中不饒人?,“我就拿了,怎樣?反正要是送得?有?什么差錯,那也?是找你,與我們何干?”
薛應挽抬手去阻止,反被握著?手腕按在墻面,弟子比他境界高,力氣更是大得?出奇,將皙白的腕間抓出深深紅印。
“誰準你反抗了?一個金丹都?結不了的廢物……”弟子被違逆而氣急,猛地?抓起一把藥草,重重摔在薛應挽臉頰,又用一只草葉碾在他頰側,直到草葉被按得?稀碎,淺綠的汁液與發絲粘連。
修行一道本就強者為尊,那些弟子肆無忌憚地?嘲笑他如今模樣,像是在欣賞一件極有?樂趣之事?。
他們離開后,只剩下一地?被攪爛或染上泥污的草藥,薛應挽蹲下身子,垂著?眼睫,將尚還?完好的一株株重新撿回籃中。
他的頭發散亂,指尖陷入泥中。
是他做錯了嗎?是他選擇錯了嗎?
這些結果,是他應該要注定承受的嗎?
他活該受人?侮辱,活該一輩子如此嗎?為什么人?人?都?要這樣對他呢?
薛應挽胸口泛疼,喘不上氣,眶中聚集已久的淚水往下淌落,啪嗒,滴落在泥面之上。
水滴越來越多?,薛應挽站起身子,發現自己置身于一座孤零零的雨城中,漫天瓢潑的雨,傾毀倒塌的屋子,空無一人?的街道。
歪歪扭扭的客棧招牌下站著?一位頭發花白的老人?,他不住左顧右盼,看到薛應挽,向他招手,有?氣無力:“小伙子,小伙子!”
薛應挽回過頭,隔著?密密雨幕,幾乎要聽不清被雨點淹沒的老人?聲音。
老人?問?他:“你看到我的老伴了嗎?她去隔壁那條街買菜了,下這么大雨,還?沒有?回來。”
豆大的雨珠砸在他面頰,薛應挽木然地?走上前,老人?喜笑顏開,遞給他兩把油紙傘,一把發黑的花生米。
“我怕老婆子回不來,能不能勞煩你,去臨街給她送把傘,這是她做的花生米,你嘗嘗,可香了。”
薛應挽握著?傘,老人?仍在眉飛色舞,絮絮叨叨:“也?不知我那兒子兒媳怎樣了,這么久也?不回來看看我們,這么大的雨……”
聲音逐漸變得?遼遠,四周景象扭曲而模糊,薛應挽看到地?上匯聚的雨水逐漸變得?鮮艷,像是一條血紅色的河流,布滿了街道的每一處。
再而后,便是那道佇立如山,永遠打不開的城門,被吞噬入旋齒中的百姓,一把能夠割斷女孩頭顱的鐮刀。
前一瞬說愛自己的人?,后一瞬抱著?他,用那雙深情而愧疚的眼神與他對視,唇瓣微涼地?貼上他眉心,說我好愛你,我舍不得?你。
卻也?是他,迫不及待地?將他帶到縱曦洞,在高溫中雙眼蒙上霧氣,等待著?自己做出抉擇。
好累,薛應挽想,真的好累。
人?為何要受苦,人?如何能受苦?
他所有?最?為煎熬破碎的記憶都?被生生剝離出來再一次展現在面前,像是在告誡他你這一步步從泥沼中穿過早已滿身臟污,你曾落云端,你曾入地?獄,你曾經歷過世上最?為殘忍的惡,你曾一次又一次犧牲,換不來一個美好結局。
苦楚如枝蔓盤纏在他身體的每一處,巨蟒般收緊,枝上尖刺穿過血管,將肌理層層分割,要他嘗盡痛苦,再也?無法喘息。
薛應挽早已滿面淚痕。
他縱身跳入熊熊烈火之中,被滾燙巖漿吞噬每一寸肌膚,火星飛濺,噼里啪啦,勾勒出絢彩紺青的夢影,燒得?他經脈寸斷,骨頭溶解,隨著?霧氣上升,思維也?化作飛灰。
*
諸般苦楚一遍又一遍輪換在眼前,煉獄的鍋爐也?燒騰出沸水,薛應挽從這絕望與虛無中掙扎著?伸出手,撲空,重重摔落在堅硬結實的地?面。
汗濕滿背。
終于,面前不再是那永遠繚繞著?烏云黑霧的壓抑,不再是沒有?盡頭的尸山血途,不再枯骨遍地?,斷壁頹垣,那些困苦終于倒塌,隨之而來的,是一道他從未見?過的光亮。
云舒霞卷,斑駁陸離。
他站在幸福村的小屋前,被母親牽著?手掌,一步步往前走,父親跟在身后,與小販商討著?酒價。
村民們與他打招呼,送上一只新鮮的桃子,在萬眾矚目之下被送到朝華宗,成為霽塵真人?的徒弟。
師門和睦,萬事?順遂。
蕭遠潮沒有?殺害文昌真人?,百年一瞬,二人?仍是好友,一道下山歷練,美名?遠揚,并稱朝華雙劍。
再而后,魔物侵襲,與宗門一道出戰應敵,歷時數年,終于大敗魔物,世間恢復平靜。
他回到朝華宗,回到師尊身側,日日奉茶習劍,再無波瀾,仰頭去看,只見?飛鶴盤旋,天高氣朗,一片清明。
渾噩之間,薛應挽好似就這般過了一生,過了他夢中最?為期盼渴望,最?是美好不過的時日。
一道聲音問?他:“你愿意留下嗎?”
留在這天上人?間,絕無僅有?,為他精心編織好的桃園夢境。
薛應挽環顧四周,他已是朝華宗首席弟子,棧橋上梨花飛落,新入門弟子與他招手致意:“師兄!”
蕭遠潮在橋下等他,卻風負于身后,側過一點臉頰,聲音清冷:“還?不過來,又要耽誤今日習劍。”
微風拂面,發絲微揚。
春日之景再好不過,教人?不自覺沉湎于此,要去奔赴滿地?落花與日光。
似乎每一件事?都?在告訴他,你該留下,這就是你最?渴盼,最?想要的一切。
只要往前走出一步,就不會再有?從前的折磨苦痛,不再經歷磨難,得?以平安順遂,再無煩擾憂愁。
該去嗎?該做嗎?
薛應挽的確心動,甚至幾乎無法控制自己要邁出步伐,迎向這一片杏雨梨云,秋月春華。
可也?是在這一瞬間,他回頭了。
他看到了烏云盤卷的來路,看到焚燒的大火,看到了道殣相望,餓殍遍野,一雙雙不甘的眼睛,耳中傳來交疊著?的痛苦嚎叫。
天上盤踞著?烏鴉與紙錢燒銷過的灰燼,魂幡翻滾如浪潮,山頂花葉落敗,唯余枯枝。
野獸咆哮,山風凜凜。
一黑一白,兩相交望,薛應挽就站在夾道中央,像是經由冥河之道,一處春花向陽,陽光滿照,一處張牙舞爪,十八般鬼剎各顯神通。
該去哪里呢?
該如何抉擇呢?
薛應挽的一生充滿著?痛苦,無人?關愛慰藉,他苦苦煎熬百年,換來再一次去欺瞞與拋棄,換得?人?人?指責,換得?云天霧地?,茫然無解。
有?太多?的選擇,太多?岔路,可注定有?人?要選擇最?艱難的一條,去一遍遍走過苦痛,證明自己曾經存在,而非沉溺于幻影一般的美好,就此妥協。
他笑了一聲,心如明鏡般渾然通透。
毅然決然回身,奔向那條滿是枯骨之路。
長?劍不知何時已回手中,拔劍出鞘,輕而易舉揮動,便打碎了看似漫無邊際的幻境,琉璃碎裂之聲響起,景象如碎片剝離掉落,終于窺見?了一絲真實。
酒初醒,夢初驚,
月初明,性初平,
如覺悟,是前程。[1]
一道聲音鉆入耳側,清晰而響徹,教人?恍然。
“朝華宗弟子試煉第二輪,乾真陣首名?破陣弟子——戚挽!”
第45章 重生(四)
薛應挽似還未回過神, 怔怔握著?劍,眼中茫然,胸口起伏。
他腕上還淌著?血, 是?方才為了讓自己神思清醒而劃開的,如今正順著?指尖一點點往下滴落。
直到?弟子再一次喚他名字, 才脫力般垂著?手,拖著?身形往前行去。
原來他走了這么久, 無邊無際一般的世界,不?過是?畫地?為牢的一個?小陣法, 只一抬腳, 就能輕易跨出。
天同長老毫不?吝嗇拋來贊賞目光, 視線更在他身上停留許久。
“不?錯。”
“戚挽,平吉村人士, 單水靈根, 煉氣八層,”弟子念出他名字,語中不?乏欣喜,“你?是?第一個?離開乾真陣的弟子, 自然也是?本?屆弟子比試的第一名, 且先在一旁候著?。”
薛應挽點點頭,慢慢地?走下試劍臺。
他身后有許多?弟子依舊被困在陣中,面上表情各異, 有苦惱, 有歡欣,有淚水淌過, 他們雙目緊閉,顯然沉湎其中。
弟子討論聲窸窣響起:“怎么可能, 這可是?霽塵真人設下的陣法,這些年來也沒幾個?人能通過,還是?在這么短的時間……就算是?換了我?進去,也不?敢自稱能從里面走出。”
一位少女從觀戰臺跳下,徑直走到?薛應挽面前,劍柄抵在他胸口:“你?倒是?挺厲害。”
少女長發梳成?利落馬尾,話語間十分颯然,目光中帶了幾分挑釁之意,直勾勾看著?薛應挽。
薛應挽問?:“這位師姐……不?知是?有何事?”
“事倒算不?上,”少女笑道,“可惜你?才煉氣,等你?境界再高些,與我?比上一場,如何?”
有人朝少女喊:“爭衡,你?又調戲師弟了!”
原來少女名“爭衡”,薛應挽沒有推辭她的邀約,點點頭:“好,定不?辜負師姐期盼。”
正說著?,陣法處傳來異動?,薛應挽隨眾人目光看去,竟是?有一人中途創陣失敗,生生從陣中脫出,跌坐在地?,手中長劍同時脫手。
他看向四周,這才如夢方醒,意識到?自己失敗,慌亂地?去撿起地?上長劍,哀求道:“再、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不?會失敗……”
主持弟子道:“你?已失去機會,請回吧。”
弟子捶胸頓足,悲痛不?已。
接下來,陸陸續續又有人闖關失敗,一轉眼,竟去了接近十分之九,只剩下約莫不?到?二十人仍在場中……
又過小半時辰,終于有第二名弟子也闖陣成?功,是?名筑基中期的雙靈根弟子,他大汗淋漓,喘息不?止,知曉自己闖陣成?功,竟一時興奮,昏暈在地?。
時間差不?多?了,天同長老示意弟子收陣。
陣法關閉,所有陣中弟子皆身體一僵,睜開雙眼,悵然若失,環顧四方,才明白試煉已經結束。
“就到?這里吧,”他道,“余下還能在陣中堅持的,皆能入外門,戚挽,周僑二人入內門。”
*
離正式拜師還有三日。
薛應挽在上屆弟子的引導下熟悉宗門,弟子是?個?筑基后期的小師姐。小師姐名作蔓菁,絮絮叨叨的,看到?什么都要跟他說上一遭,還不?忘囑咐各峰的注意事項。
蔓菁顯然人緣不?錯,每走過一處弟子峰,便有人與她打招呼:“師妹,聽?說本?屆來了個?資質不?錯的弟子!”
蔓菁笑嘻嘻地?與他們打趣,說道:“不?就跟在我?身后嗎,眼睛都看哪兒去了。”
薛應挽與來往之人點頭示意。
其實這些地?方,薛應挽都再熟悉不?過。
他在朝華宗待過百年,每一處峰頭溪澗都曾走過,每一處殿宇都曾踏足,便是?連尋常弟子不?知曉的偏徑都了然于胸。
而今聽?這位自己的小師姐認真介紹,倒也生出種恍如舊夢的錯覺。
一路觀賞,已然不?知不?覺間到?了凌霄峰。
百年過去,此?處的景色依舊,連薛應挽從前最是?喜愛的峰底下兩顆大榕也繁茂地?垂條,兩只鳥雀在高聳的樹頂繞著?打轉。
“這里是?霽塵真人所居的凌霄峰,”蔓菁猶豫一下,還是?說道,“不?過此?后就算你?入門,想?必也不?會來此?。凌霄峰只有霽塵真人和他幾個?弟子居住,而且他們不?喜外人到?來。”
“霽塵真人大概還在閉關修行吧……我?們就不?上去了,走,我?帶你?去下一峰。”
話說著?,正要往峰下離去,迎面卻撞上一個?返峰之人。
正是?薛應挽曾經的師尊,有著?當世第一劍修之名的霽塵真人戚長昀。
蔓菁顯然也沒料到?會在此?處遇見戚長昀,竟然還未御劍步行上峰,一時驚慌失措,連連行禮,磕磕絆絆道:“真、真人……”
薛應挽也有些發愣,竟就這般直白地盯著戚長昀。
他想到了記憶中最后一次見到?師尊,在重霄峰典禮臺上,天崩地?裂,扭轉乾坤,如屏障般擋在他身前,只用一把既明殺出血路,送他安然離宗。
最后,身死在那場動亂之中。
尸骨無存。
他張著?嘴,竟叫不?出熟悉的“師尊”二字。
甚至不?知該如何面對。
好在,戚長昀似乎并沒有認出他,只視線向下,看著?薛應挽略顯蒼白的臉色,出聲道:“戚挽。”
薛應挽忙應:“是?。”
“是?你?第一個?通過了我?的乾真陣?”
薛應挽還是?答道:“是?。”
戚長昀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簡單梭巡過,半晌,聲色冷清,問?道:“可愿拜在我?門下?”
蔓菁驚得張大了嘴。
薛應挽則是?訝然,他到?朝華宗,并沒有決心?能讓戚長昀再次收下自己當弟子。可他本?就是?為了尋戚長昀而來,如今誤打誤撞,竟又能被他收入門中。
不?在推脫,眼神堅毅,應道:“弟子愿意。”
戚長昀“嗯”了一聲,道:“明日卯時,到?我?的霽塵殿來。”言罷,與他二人錯身,自石階邁步入峰而去。
薛應挽轉過頭,見到?蔓菁一臉不?可置信地?盯著?他,似是?呆滯一般。
在她眼前晃了晃手,蔓菁才反應過來,急得跺腳,不?掩歡喜之意:“你?運氣也太好了!霽塵真人已經百年不?收徒弟了,你?竟然就這樣成?了他的弟子!”
薛應挽:“也許是?見我?有眼緣?”
“無論如何,都是?一件好事!往后你?在宗門,可算有了大靠山了!”蔓菁笑眼咪咪,“既然你?被收作霽塵真人徒弟,那我?們便可以入凌霄峰,我?來繼續同你?介紹。”
她帶著?薛應挽沿戚長昀曾走過的石階一路往上,介紹道:“你?往后就是?內門弟子,要知曉的東西不?少。霽塵真人有三個?弟子,你?是?他收的第四個?徒弟,往后修煉,就同你?的幾個?師兄一般在凌霄峰。”
“若是?入門弟子學習與功課,則在方才我?們從安橋雙澗后的遲亙峰,那處有個?演武場,可以與師兄弟們相?互切磋比試。”
蔓菁歪了歪頭,想?起什么:“唔,對了,大師兄出任務去了,現在不?在宗門。如果他在的話,會時常到?演武場視察,可能會隨機抓人出來考招式,要小心?不?被抓到?。”
“不?過……也不?必多?害怕,大師兄是?個?很不?錯的人,你?見了就會知道了。”
薛應挽顧著?看闊別百年的凌霄峰,一草一木都極為愛惜,略有恍神,答道:“好,等有機會,我?會去拜見蕭師兄。”
“嗯?”小師妹疑惑,“什么蕭師兄?”
“……啊?”薛應挽也懵了。
說錯話了嗎?
蔓菁一拍掌心?:“我?還以為拜入朝華宗的弟子,依照大師兄的名字無人不?曉呢,是?我?倏忽了!”
她停下腳步,微正身子,清了清嗓子,哼哼道:“——如今我?們朝華宗大師兄,正是?宗門門下次徒,越辭越師兄!”
薛應挽睜大了雙眼。
什么?
誰?
是?他的記憶混亂了嗎?
為了驗證自己是?不?是?真的沒聽?錯,他重新問?了一句:“越辭?那……那蕭遠潮呢?”
“蕭遠潮?”小師妹笑了一聲,“看你?年歲不?大,竟然也認識他。”
薛應挽竟平白從那道笑聲中聽?出一點嘲諷之意,試探問?道:“我?也是?從前偶然聽?過,是?怎么了嗎?為什么不?能認識?”
“唔,那你?的消息可能有些滯后了。”蔓菁道。
“我?也是?聽?說——據說蕭遠潮確實也曾有過一段時間修行不?錯,好像是?他初入宗門,拜了文昌真人為師那會吧,都說他天賦異稟,是?難得一遇的奇才,連滄玄閣的小公子寧傾衡都點名要與他結為道侶。”
“那后來發生了何事?”
“后來啊,文昌真人好像在修行中突然暴斃,蕭遠潮沒了師尊。自那以后,雖然又拜入宗主門下,可不?知怎的,境界便一落千丈了,至今,都只是?金丹初期,百年再無進益。”
竟是?……如此??
很快,薛應挽便捋清了其中關系。
在這個?世界中,因為自己不?存在,蕭遠潮在殺害文昌真人后內疚毀去靈根,有無人能替他修補,是?以修為進展極其緩慢,以致百年都只停留在當年的金丹。
自然,朝華宗的大弟子之位也不?再會是?他的。
只是?薛應挽不?明白,越辭又是?怎么一回事。
他還是?來到?了朝華宗,朝華宗也沒有經歷與另一世相?同的滅宗之難,更沒有魔物臨世為禍凡塵,而他更是?替代蕭遠潮,成?為了朝華宗的首席大弟子。
無論朝華宗還是?整個?鼎云大陸,百年過去,依舊平和如初。
他還記得自己嗎?還是?當初的那個?……越辭嗎?
薛應挽覺得這個?百年后好像什么都變得不?太一樣起來,許多?事更是?與他認知記憶中天差地?別。
他不?禁懷疑,自己到?底是?在那所謂的乾真陣沒有走出,還是?從前那些在朝華宗生活的點滴,經歷過的百年,都只不?過是?一枕黃粱。
第46章 重生(五)
“你們是何人?膽敢到我們凌霄峰來??”
一道聲音突兀響起, 劍風凜然,越過薛應挽發絲,在身后密竹上留下深深劍痕。
白衣持劍之人從?階上走?出, 居高?臨下看著他二?人,面上輕狂, 話語也帶幾分少年之氣。
蔓菁連忙行禮:“魏師兄,是我來?領新弟子介紹宗門?, 不知打?擾到你練功,實在抱歉。”
魏以舟挑眉:“你難道不知道, 從?前新弟子入門?, 是不會帶上凌霄峰的嗎?”
蔓菁臉都紅了, 忙道:“是方才霽塵真人將戚挽收作徒弟,我才想著帶他來?熟悉一二?的。”
“收徒?”魏以舟也愣了一下, “我師尊收他當弟子了?”
蔓菁點頭:“是呀, 還說讓戚師弟明日就到霽塵殿見他呢。”
思?及上一世?中魏以舟結局,薛應挽心中不由因他再一次出現而喜悅,好一會,才回神行禮:“師兄, 是我請師姐帶我介紹的, 不要怪罪她。”
魏以舟端詳許久,似乎在觀察這個即將要成為?自己同?門?師弟的新弟子,倒也沒初時那樣咄咄逼人。
他哼了一聲, 說道:“除卻水靈根, 也沒什么特別,不過, 既然師尊收了你當徒弟,往后, 你也稱我一聲師兄就是。”
薛應挽喉嚨滾動,嗓音沙啞,再一次喊出闊別許久的那一句:“師兄。”
魏以舟忽地有些別扭,收劍入鞘,背身離去。
第二?日,薛應挽早早便到了霽塵殿。
戚長昀不喜大動,是以百年來?霽塵殿擺設一直如此,令薛應挽生出些錯覺,以為?自己回到了尚還在凌霄峰的那些時日。
戚長昀從?大殿主座起身,走?到薛應挽面前。
從?前的薛應挽被戚長昀帶回宗門?,省去了敬茶這一步驟,如今才算是真正補齊。他躬身遞上茶盞,舉杯齊眉,仔仔細細完成了這一道禮節。
戚長昀接過敬茶,道:“抬頭。”
薛應挽正了身子,看向戚長昀。
“你原來?模樣并不丑,為?何易容?”
薛應挽一驚,戚長昀看得出來?。
又懊惱,他師尊是個怎樣的人,怎會不能識破山下藝人替他做下的拙劣偽裝。
只回答:“弟子,弟子有自己的原因……”
戚長昀問道:“還要繼續嗎?”
本就是害怕有人認出自己,可如今似乎朝華宗沒有人對?自己有半分印象,這偽裝不可謂不多余。
薛應挽頸上紅了一片,十分羞愧,結結巴巴答:“請師尊……給弟子去了偽裝。”
戚長昀指尖在他額心一點,薛應挽便容貌大改。
“雖不知你要做什么,但?從?前的偽裝太差,如今不算完全恢復本貌,只是與你從?前面容八分相?像,若有不滿,可再與我提。”
“不用的!”薛應挽十分感激,“這樣便很好了。”
戚長昀問:“你可知我為?何收你為?徒?”
“因為?通過了師尊的陣法?”
“原因之一,你與我靈根同?源,本就適合修行我門?下劍法,”戚長昀按在他額心的指腹施力,匯入一點靈流,澎湃靈力瞬間激蕩過薛應挽四肢百骸,“何況……”
他頓了頓,說道:“你這處,像是與我存在感應。”
薛應挽心中一震,冷汗直冒。
好在戚長昀并未細究逼問,只是如同?上一世?般,為?他額間點上一道略微泛著涼意的云紋。
光芒稍縱即逝。
“往后好好修行,若遇到疑惑困阻,可來?尋我。”
薛應挽跪坐在地,垂下頭顱,再一次對?戚長昀行拜師之禮。
“多謝師尊。”
*
魏以舟受了戚長昀之命,替薛應挽向宗門?解釋面容一事,蔓菁聽到了也驚嘆不已,特意找到薛應挽,直言道:“你長得這樣好看啊,當時看到你樣貌平平無奇,還惋惜了好一會。”
薛應挽:“……”
其余弟子也皆正式入了宗門?,在他之后穿過乾真陣的另一位雙靈根弟子周僑則拜入了化科長老?門?下,成為?了親傳弟子。
揭露薛應挽是單水靈根弟子時,弟子們反應則是:“原來?如此!果真如此!”
唯有這樣好的資質,才能順利突破乾真陣,得了霽塵真人的青眼。
薛應挽在宗門?一旬時間,除卻基礎功課學習,境界也突破到了煉氣九層。
他性子溫和純善,許多弟子都愿意主動與他交往,薛應挽重回了一遭朝華宗,反倒過得較從?前好上許多倍。
今日難得休息,薛應挽便在峰中四處閑走散心,行過遲亙峰,本想去演武場尋弟子試兩招劍法,不料,卻看到了一個人。
一個說熟悉也熟悉,說陌生也陌生的人。
演武場位置極大,盤踞了整個遲亙峰頭,可蕭遠潮卻獨自一人在靠近林間角落獨自練習。他手中仍舊拿著“卻風”,卻沒有薛應挽記憶中的意氣風發,而是沉默著,一遍遍用那把不再能共鳴的劍砍向眼前木樁。
他走?上前去,蕭遠潮并沒有發現薛應挽在看他,又或許只是習慣了演武場弟子對他的目光,早就不再會有任何反應。
有相?熟弟子注意到薛應挽,想來?打?招呼,順著他視線望去:“你在看誰……哦,蕭繼?”
薛應挽向他們行禮:“二?位師兄好。”
正逢蕭遠潮一招運轉結束,弟子翻了個白眼:“這蕭繼又在準備比試吧,也真夠堅持不懈的。”
一月后是每年例行的弟子比試,新入門?弟子從?第二?年起才能參加,獲勝者?皆有靈石丹藥等獎勵。
他身邊結伴弟子同?樣不屑,言語諷刺:“可惜,就算再努力,也不過勉強能拿個倒數,偏偏還整天一副高?傲的樣子,看得人心煩。”
“不過和滄玄閣閣主的小公子結成道侶而已,寧傾衡都多久沒回來?朝華宗了,怕不是早就嫌棄他這個廢物沒用,和別人……”
那弟子話語越來?越曖昧,雖未講完,給人以無限遐想之意,旁邊弟子手肘撞了撞他,雖說是阻止,面上卻同?樣笑個不停。
他們根本沒有避著蕭遠潮說這些話,甚至還故意提高?聲音,但?蕭遠潮依舊是那副平淡沉默模樣,甚至沒有給他們任何一個眼神。
薛應挽如何也不會想到,蕭遠潮竟成了現在這個樣子,當初那個高?傲張揚,又不可一世?天子驕子一朝沒落,成為?了如今人人譏嘲的笑柄。
以他的性子,一定反抗過,但?是沒有用。
修真界向來?實力說話,如今現狀,大概是已經妥協了。
第二?次遇見蕭遠潮時,是在小遙峰。
魏以舟托他去給小遙峰的弟子遞信,返回時正撞見蕭遠潮在與一個小遙峰弟子比試。
那弟子比他晚入宗二?十年,如今卻已是金丹后期。
宗門?只禁私斗不僅切磋,話雖如此,可那與他對?戰弟子分明沒有留手,除卻不真正傷到蕭遠潮,出招極為?凌厲,將蕭遠潮逼得連連后退。
單論劍術而言,蕭遠潮并不落于他之下,甚至可以說整個宗門?都少有幾人能與之為?敵,可偏偏他修為?停滯,金丹初期,與劍的共鳴之意遠低于對?方。
弟子見他體力不支,故意加快攻勢,甚至帶著戲弄之意,劍尖一挑一拍在手腕,竟是想逼他被迫棄劍。
拿不穩劍,則是對?劍修的最大侮辱。
他二?人身邊早已圍了不少弟子,人人都為?那位與他對?戰的師兄喝好,看蕭遠潮笑話。
很快,蕭遠潮敗下陣來?,在劍風轟上時終于支撐不住,被重重擊倒在地。但?他始終握著劍,盡管衣衫被劃破,腕間留下血痕,也沒有放開握著劍柄的掌心。
那弟子上前一步,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劍尖停在蕭遠潮滲汗的臉頰,一字一頓,挑釁道:“怎么不繼續了,蕭、師、兄?”
蕭遠潮眉眼冷冷,卻不愿意就此認輸,還欲撐起身子,又被劍身侮辱按在肩頭,施力比他不得動彈。
薛應挽看不下去,穿過人群,說道:“師兄,我替他與你比試。”
那弟子此前并未見過他,聞言一頓,轉而看向薛應挽。
“你替他?”他笑道,“你算什么東西,你替他……”
有弟子小聲提醒他:“王昶師兄,這是這一屆新招收的弟子第一,霽塵真人收的那位單水靈根。”
王昶明顯一愣,很快沉下眉眼,道:“怎么,師弟是與著廢物有交情,才想要為?他出頭?”
蕭遠潮掀起眼睫,也看了他一眼,才要張口,薛應挽已然先一步道:“只是恰好路過。”
王昶見他并非有意找事,說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和師弟計較,你走?吧。”
薛應挽搖搖頭,從?身后劍鞘抽劍而出:“我來?與師兄試試。”
“你……”弟子臉色更陰沉幾分,低罵道,“你鐵了心多管閑事是吧?”
有弟子與薛應挽交好,低聲勸算了,沒必要為?蕭遠潮強出頭。
又道:“王師兄修行多年,你比不過的……”
薛應挽只是再次上前一步,擋在蕭遠潮與那弟子身前。
“請師兄出招。”
王昶低罵了一句臟話。
他雖比蕭遠潮略高?上一點境界,但?二?人都在金丹期,說出去也算不上仗著修為?欺人。可薛應挽不過煉氣九層,他若真的動了手,那便算是以大欺小,受人恥笑了。
可若是就這般收手,面子上卻過不去,他環視一圈,呸了口唾液,道:“看在你是入門?弟子的份上,我只與你比劍招,不用修為?,三招分勝負!”
說完,便迫不及待朝薛應挽攻來?。
薛應挽認得此招,是朝華宗宗門?劍法第四層十六式“山峙淵渟”,此人為?土火雙靈根,劍法結合穩重與兇厲,來?勢洶洶,顯然想要一招制敵。
若要化解,便也簡單,這劍招攻上半盤為?主,只需在劍招將至之時出其不意,以攻代守,用下盤招式“長河倒瀉”,便能破開攻勢,打?對?方措手不及。
這已然涉及劍法相?克之理,弟子料定薛應挽才入宗門?并未習得“長河倒泄”,故絲毫不加思?考,大膽出招。
薛應挽眼盯劍招路徑,在弟子攜劍靠近之時側身躲避,腕間稍別,腳尖扭轉方向,手中長劍改挑為?戳,竟是直朝弟子小腹而去。
王昶心中一亂,急忙收勢,后退兩步,才驚覺自己竟被薛應挽摸透了想法。
這怎么可能?
“還有兩招。”薛應挽平靜道。
他在宗內多年,又如何能被一個新入門?的弟子打?敗,當下胸中激憤,再次持劍而上。
薛應挽看他急切神情,知曉自己這場已然贏下了比賽。
果不其然,后面兩招他出招雖猛,卻絲毫不顧尾,薛應挽身形本就靈巧,極為?輕松化解去了兩招攻勢,又以最后一招“雨旸時若”成功逼退王昶。
圍觀弟子連連驚嘆,竟不敢相?信薛應挽能在與王昶的對?招中占據上風。
“這屆弟子這樣厲害?王師兄修行了多久……就算不用靈力,劍招竟也會被一個他區區入門?大半月的弟子所壓……”
“這可是本屆第一!何況霽塵真人收的弟子,肯定教授了許多我們不知道的劍法……”
“大半月就如此,長此以往,宗門?豈不是又要出一位絕世?天才?”
薛應挽聽到細碎討論聲,沒有繼續追擊,在王昶更為?惱怒之際,退后一步,躬身行禮:“師兄劍法非凡,多謝師兄相?讓,我才能與師兄平手。”
平手?在場之人皆是修行多年,誰看不出來?薛應挽立于必勝之地,現下主動退讓,便是想給王師兄留個面子。
畢竟入宗多年,輕易便輸給一個新入門?的弟子,屬實丟臉。
王昶自知理虧,卻也不得不順著臺階,扯著笑,咬牙道:“你也不錯,往后有機會,定會和師弟再行比過。”
薛應挽低著頭,唇角彎起:“是,能得師兄教導,戚挽感激不盡。”
王昶臉黑如碳,惡狠狠盯了一眼地上蕭遠潮。
待人散了個七七八八,薛應挽望見蕭遠潮臉色煞白,想去扶起蕭遠潮,才碰到手臂,便被狠狠打?開。
一道冰冷聲音響起:“走?開。”
蕭遠潮偏過臉,眼睛半闔,語氣依舊寒冽如冰:“我不需要你可憐,若想與他們一般取笑,清便。”
薛應挽隨意看了他一眼,道:“我沒有可憐師兄,只是看不慣仗勢欺人,若不是你,換做他人,我也會這樣做。”
蕭遠潮冷呵一聲:“你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
“知道,”薛應挽說,“我曾聽過有關師兄傳言,也知道師兄也曾萬眾矚目,只是經歷過一些事,才成了如今模樣。”
“不過,我倒記得一句話——人有跌落谷底的一天,也必然能有重回巔峰的一日。”
他并沒有撒謊,反而因為?太過熟悉蕭遠潮,才知曉他絕對?不會因為?這些年被打?擊羞辱而消沉。
修為?停滯近百年,卻依舊每日修行劍法,世?上能有幾人能如他本心堅定執著。
說是惋惜也好,或是對?難得再遇相?熟之人的慨然也罷,薛應挽待他已然不再能回到從?前親昵,只嘆惋從?前堪論天才之人,竟落得個如此下場……比當初的他更加不如。
正因知曉苦楚,才愿意伸出一只手。
或許世?事常態,變化萬千,本就不能強求。
“夠了!”蕭遠潮突然出聲。
薛應挽愿意救下他本就只是隨心而為?,沒有再講下去。
蕭遠潮胸膛起伏,撐起身子,因方才對?戰而體力不支,近乎狼狽地踉蹌離峰,沒有再看薛應挽一眼。
第47章 重生(六)
薛應挽替魏以舟送完了信, 才返回凌霄峰,還?沒入霽塵殿,便被魏以舟攔下。
“你在小遙峰跟王昶打了一架?”
薛應挽沒想?到消息傳得這樣快, 點了點頭。
“是他先欺負人,我?看?不下去……”
“我?知道我?知道, 他們那群人就這樣,見人落井下石的, 不過?仗著在宗內久了,也沒人敢管他們。”
魏以舟也不練劍, 叼著根草兒沒個正形, 說?道:“你要是想?管呢, 就管,我?們凌霄峰什么都不慫, 要是他不服, 來找我?或者顧揚,我?們替你出氣?。”
薛應挽點點頭:“多謝師兄。”
魏以舟扇柄敲了敲他腦殼:“哎,說?實話,我?也覺得我?倆挺有緣的。我?那會見你, 就覺得我?們命中注定要當師兄弟, 知道你被師尊收下,我?心里一下反而寬心了,那會就只剩兩個字——果然。”
魏以舟向來待他很好, 無論是前一世百年, 還?是如今再入宗門。薛應挽只覺感慨萬千,能重來一趟, 能有再一次相見,想?來便是神?佛保佑, 讓不該離去的人重回身邊。
“好了好了,不說?了,”魏以舟不習慣煽情,拍拍他肩頭,道,“你去吧,師尊還?在殿中等你。”
入殿便看?見戚長昀在閉目休憩,薛應挽替他倒上茶水,道:“師尊尋我??”
“今日做了什么?”戚長昀問道。
薛應挽不加掩瞞:“在小遙峰見了蕭師兄,他被宗內弟子欺辱,便多說?了幾句話,與人切磋比試了一場。”
聞言,戚長昀只“嗯”了一聲,并未責怪,仿佛的確只是單純地問詢。
他從?案上拿取一本劍譜,遞到薛應挽手中。
“筑基之后,便可以開始修行這本劍譜,其中重要之處我?做了注釋,倘若有疑問再來尋我?。”
薛應挽躬身謝過?,簡單翻閱一遍,發現果真做了許多注解,一眼望去,密密麻麻。
戚長昀注意到他方才因打斗而有些凌亂的頭發,說?道:“過?來些。”
戚長昀替他將發帶重新略微理正,與從?前一般的場景令薛應挽有些恍惚,不知覺問道:“師尊平日可有喜好之事?”
發間手指一頓:“問這個做什么?”
薛應挽輕聲道:“師尊教我?劍法,待我?極好。”
“你是我?徒弟,我?對你好理所應當。”戚長昀道。
前世搬去相忘峰后,他師徒二人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如此?交心了。薛應挽鼻尖發酸,從?前那些不敢講的話,便也都出了口:“我?也想?報答師尊,才問師尊有沒有喜歡的東西。”
戚長昀本想?說?無需報答,可對上薛應挽濕潤輕動的琥珀雙瞳,話到嘴巴,轉了方向。
“……那就,糕點吧。””糕點?”
“不知為何,有些想?吃,”戚長昀一貫正經?,講出喜愛糕點之語倒竟有些反差之感,“替我?買上來吧。”
“我?可以做,師尊想?吃,我?便做給師尊。”
薛應挽面頰雪白?,眼睛亮晶晶地看?著他,戚長昀替他理好發帶,應道:“好。”
*
薛應挽發覺,好像每次經?過?演武場,蕭遠潮都會在那。
永遠在遠離人群的邊緣,永遠一遍又一遍地練習劍招,永遠孤身一人,不理他事。
已是近子時,其余弟子都下了功課,唯獨他依舊在練習,月色灑落在地,也為人增添一絲清輝。
偌大演武場,除卻偶然經?行的弟子,只剩下他二人了。
本想?不再打擾離去,蕭遠潮卻似乎發現了他,一招揮畢,收劍入鞘,朝他行來。
他頰上落汗,發絲沾黏在額前,身上衣物同?樣濕透些許,卻始終是薛應挽從?前熟悉的,一種?清寒好聞的檀木香氣?。
蕭遠潮道:“那日之事,是我?魯莽,抱歉。”
“無事,”薛應挽道,“我?只是看?不慣他們如此?。”
蕭遠潮有些沉默。
他底子里依舊有一股傲氣?,可是這些年月中早已被磋磨得零亂散碎,勉力拼湊在一起,也只是為了曾經?強撐的顏面。
“你是霽塵的弟子。”他說?。
“是。”
“霽塵很久不收徒弟了。”
“我?也很開心,能夠拜在師尊門下。”
兩人對話實在有些干澀,說?難聽點就是沒話找話。蕭遠潮也同?樣意識到了此?事,再閉口不言。
薛應挽想?起前世有關巴虺一族之事,設法打聽如今的蕭遠潮是否曾有過?了解,知道文昌真人死亡真相,便重新提起話頭:“師兄呢,我?知道師兄拜在宗主門下,當初也天資不凡,可為何如今……”
蕭遠潮臉色微變,眉心擰起。
“你是特意來嘲笑我?的?”
這個反應,想?來是不知道自己才是那個對文昌真人下手之人。
無論如何,蕭遠潮與他都有著多年交情,就算在被認為弒師兇手之時,也愿意替他找尋照夜珠。
他落得如今模樣,究竟是懲罰,還?是天意如此?。
薛應挽道:“我不過詢問一二,師兄又何必自輕自賤,若是不愿回答,直接拒絕就是。”
“自輕自賤,”蕭遠潮自嘲地笑了笑,重復了一遍那四個字,“……呵。”他別過?臉,月光從?鼻梁處落下大片陰影。
薛應挽看?不清他的表情,卻在他身上看?到了從?前沒有過?的,混雜著頹喪與可悲可笑的堅持。
相識百年,他從?未見過?這樣的蕭遠潮。
他二人站在月下靜默良久,誰都沒有再說?話。
薛應挽從?弟子口中聽到,再過?一月弟子比試之時,在外任務的大師兄也會趕回,比試前十?之人,會獲得前去即將開放秘境的資格。
雖有他人在前,但?薛應挽獨獨不敢確定越辭究竟是否記得他或認得他,只想?著能避則避,避不開便再想?法子隱瞞過?去。
此?前替他介紹宗門的蔓菁聽說?他修行刻苦,得了時間便來問候一二,薛應挽便試探打聽道:“師姐,我?想?問問,大師兄是個怎樣的人?”
“大師兄啊,是個很好的人,天賦超常,修為高深,卻成熟穩重,待勤謹細心,還?時常抽時間教授我?們功課劍法,朝華宗上下,沒有不敬佩大師兄的。”
成熟穩重,勤謹細心?
薛應挽眉尾抽了抽,心中重復一遍這幾個字,怎么想?都覺得與他認識的越辭不同?。
便問:“……一直如此??”
蔓菁笑道:“我?來得晚,也就是五十?年前才入宗,倒是聽說?過?大師兄從?前似乎腦子有些不好,瘋瘋癲癲。有一日還?摔下了山,此?后大病一場,就慢慢轉了性子,成了如今這個人人敬仰的大師兄了……哎,等你見了大師兄就知道了,你一定也會喜歡他的!”
這一月間薛應挽日日修行,成功步入筑基期,除卻每日功課,偶爾經?行到演武場,便多給了蕭遠潮些許目光,若遇上休息,則會搭上一兩句話。
爭衡撞見一兩次,便不耐地問他:“你都拜入霽塵真人門下了,何必再去跟蕭遠潮這個廢物染上關系?有這個時間,不如來和?我?比練比練。”
薛應挽是個念舊又有點濫好心的人,更是個明白?何為“不甘”的人,倒不是對蕭遠潮有著什么舊情,只不過?記憶中蕭遠潮時常傲然而意氣?風發的,從?未像現在一般遭受他人指責咒罵,當做茶余飯后的笑話閑說?。
正因為經?歷過?,才知曉人的痛楚,從?前也算好友,不該跌落泥潭,不該如此?不堪。
又或許更多的,是想?在這個陌生的世界中尋找一點曾經?熟悉的痕跡。
這世上,恐怕沒有第二個人,比他更了解蕭遠潮。
臨近比試的前七日,寧傾衡回來了。
上一世,寧傾衡與蕭遠潮最?終沒有完成大典,這一世卻早早結為道侶,甚至在文昌真人還?沒死去,蕭遠潮天賦尚還?頂尖之時便被寧傾衡看?上。
滄玄閣小公子配未來朝華宗頂尖劍修,本該是一對神?仙眷侶。可隨著二人成婚,蕭遠潮修為停滯后,寧傾衡卻一改從?前態度,不僅日日對蕭遠潮惡語相向,更是在一次吵架后回到滄玄閣,極少再來朝華宗。
二人雖還?是道侶,卻早已有名無實。
寧傾衡脾氣?本就暴躁,家世也好,每每回朝華宗,都要想?辦法對蕭遠潮進?行一番羞辱。
薛應挽趕去時,寧傾衡已在演武場逼蕭遠潮與他對決。
爭衡站在他身側,不知上哪找來了一把瓜子,笑嘻嘻道:“來得正好來得正好,來,有好戲看?。”
“……你在做什么。”
“我?還?沒上宗門的時候,小時候在家里就這樣,有什么大事發生,我?娘就抓一把瓜子放在手里嗑,可有意思了,要不要試試?”
薛應挽驚而婉拒。
有人討論:“這寧傾衡啊,在外名聲不錯,但?對蕭遠潮下手卻毫不留情,真不知道是道侶,還?是對他有怨恨呢。”
“他這樣,宗主不管嗎?”薛應挽好奇。
“管?怎么管,人家是結過?契的道侶,寧傾衡又是滄玄閣小公子,再怎么樣……也不是我?們能管的。”
寧傾衡如今已是元嬰后期,對付蕭遠潮輕而易舉。
他所持武器為一只百年妖虎筋所制長鞭,眉目輕縱傲慢,長鞭故意落在蕭遠潮身上,將他衣物打得破碎,又纏著劍身一抽,論蕭遠潮再努力,也無法阻止手中卻風被卷落在地。
劍修手中劍落地本就是最?大侮辱,寧傾衡卻依舊不滿似的,好奇發問:
“呀,這不是你最?寶貝的劍嗎?怎么這就掉了?”又一甩手腕,長鞭破風,抽在蕭遠潮去拾劍的手,“還?不撿起來,等什么?”
蕭遠潮咬牙,重新撿起劍,又再一次被甩出手掌。
不過?一刻鐘,便被戲耍得滿身傷痕,血浸衣衫。
蕭遠潮粗喘不止,脖頸淌滿汗水,終于支撐不住,在下一鞭刻意引導中腳步踉蹌,雙膝著地,重重摔下。
寧傾衡冷冷罵道:“窩囊!”
四周傳來零零散散地笑聲,不乏有恭維寧傾衡之人,爭衡同?樣嗤笑一聲,道:“這么多年,還?是這個樣子,確實丟人。”
薛應挽看?向爭衡:“你好像一直對蕭遠潮有很大意見……按理說?來,你比他還?晚一百年進?入宗門才是。”
“那倒沒有,”爭衡道,“我?只是平等地看?不起每一個廢物而已。”
的確,強者為尊的修真界,沒有人會給一個廢。物眼色。
他們將寧傾衡對蕭遠潮的低看?當做樂趣,甚至如同?王昶一般在比試中對他羞辱。
一個修為停滯之人,憑什么能當宗主首徒,占據親傳位置,還?與滄玄閣小公子結為道侶?
人群逐漸散去,只留下薛應挽一個人。
他走到蕭遠潮身側,透過?破碎衣物,看?到皮肉下深可見骨的傷痕。
蕭遠潮力氣?透支,雙目緊閉,呼吸十?分微弱。
薛應挽將滿身泥沙的蕭遠潮扶起,靠在身上,一步步帶蕭遠潮到最?近的屋房休息。
他被扶坐在榻上,恢復意識之時,薛應挽正好從?屋外返回,手中帶著一套嶄新內門弟子服。
欲想?起身,卻因脫力與胸口疼痛悶哼一聲。
薛應挽放下衣物,坐到他身側,按下蕭遠潮動作,從?袖中取出幾只藥瓶,道:“先別急,傷得太重了,我?替你上藥。”
蕭遠潮聲音沙啞:“不用……”
薛應挽強硬地按住他手臂:“別動了,再動藥全沒了。”
藥粉灑下,蕭遠潮眉目皺起,小臂緊繃。
“傷得太深了,是會有些痛,忍一忍就好。”薛應挽微低下一點頭,神?情專注,從?蕭遠潮角度看?去,正好能看?到他衣物中露出的皙白?脖頸。
蕭遠潮肩頭上下起伏,急促喘息聲在屋室中極為明顯,直到藥效過?去,才松開一點緊握的拳心。
隔了很久,蕭遠潮才開口。
他沒有抬頭看?薛應挽,嗓音粗啞而干涉,像是在大漠中被暴曬過?多日:“你也覺得我?窩囊么?”
“沒有,”薛應挽說?,“師兄曾經?資質不差,能與寧公子結為道侶也是證明,只是人有不測,怨不得上天。”
半晌,補充:“又或許,只是上天給你的考驗也說?不定。”
不知是不是錯覺,薛應挽看?到蕭遠潮肩頭輕抖了一下,像是自嘲地嗤笑。
他很緩慢地吐出一口氣?,垂下眼睫,視線落在自己敷滿白?色藥末的小臂。
“我?十?九那年,文昌真人死在我?面前,我?的靈根也被廢去,宗主費了很大力氣?,才勉強將我?保在金丹境界……此?生此?世,卻不可能再向前一步了。”
薛應挽怔怔聽著,果然,這件事還?是發生了。
而且因為沒有他存在,蕭遠潮靈根破碎,無法更換修補,成了現在的落魄模樣。
“你恨把你害成這樣的人么?”他問。
蕭遠潮答:“深仇大恨,不死不休。”
薛應挽想?,當真是造化弄人。
他替蕭遠潮一點點將傷口包扎完畢,弟子衣物交到他手中,兩人指尖相觸,傳來一點微暖的溫度。
蕭遠潮頓了一下,極快地收回手指。
最?后一點傷口,在臉頰,是一道見血的鞭傷。
薛應挽將絹布沾了水,盡量輕柔地替他簡單擦去泥污,倒出藥粉時,先灑在自己食指間,又湊近上前,一點點涂抹在傷處。
靠得太近,連睫毛都能看?得清楚,更遑論噴灑在他膚肉上,屬于薛應挽的鼻息。
他聞到了一股很清淡的味道,像梨花,也像蘭花,很好聞,和?薛應挽這個人一般溫柔純澈。
蕭遠潮盯著他鼻梁那顆小痣,呼吸有些急促,薛應挽注意到他狀態,問他:“很疼么?”
抬眼一瞬間,視線相交。
薛應挽目中流露關切,可他的眼睛太過?漂亮,像是蘊著那晚的月色,濃長的睫毛撲簌,也像沾了水意。
蕭遠潮想?走,薛應挽再一次按住他的手,將自己空下的手腕塞進?他掌心。
“疼就抓我?,”他依舊專注,“馬上好了,這是我?從?凌霄峰帶下的藥,不會留疤。”
蕭遠潮無法躲開,他的心臟怦怦重跳,呼吸不自覺發急。
薛應挽的指腹帶著一點點溫熱,分明從?前那樣深重的傷口,被這樣撫揉過?,便似乎不再感受到痛楚。
在那一瞬間,蕭遠潮突然想?,倘若時間能暫停,或是再久一點,便好了。
只是上了個藥,在入秋的季節,他甚至比方才與寧傾衡比試時流了更多的汗,整個后背近乎濕透。
薛應挽將藥瓶放在榻邊,承認帶蕭遠潮回來確有私心,甚至有些存了利用之意。他惋惜是不假,可更重要的,想?要弄清楚這個世界與自己認知記憶里不同?的原因,于是故作不經?意問出:“你和?寧公子……”
蕭遠潮微張著嘴,本欲說?些什么,在聽到薛應挽問詢后,便不再開口,重新陷入了沉默。
他對自己還?有戒心。
薛應挽知曉此?次怕是問不出什么了,起身道:“我?要回凌霄峰了,你換了衣服,休息好再走。”
臨行前,回頭看?了一眼,蕭遠潮頭顱低垂,散亂發絲遮擋了眼睛,令人看?不清神?情,脊背略微弓著。
薛應挽給他帶來的弟子衣物就放在腿間,被那雙骨節分明的手緊攥著,手背隱隱顫抖,幾要迸出青筋。
第48章 重逢(一)
身?為?大師兄的越辭果然在比試的前一天趕回了宗門, 聽聞他回來,不少弟子都打算前去?拜會。
弟子將越辭當做十?分敬重之人,只一天時間, 宗內便傳遍了此次下山的功績。
比如他在哪處哪處又殺滅了什么妖物,哪個鎮子又救下了幾?個人, 完成了何種委托,每個人提到, 口中都只剩下贊嘆。
薛應挽卻在思考一個問題。
為?什么有的事情與他記憶里的一樣,比如蕭遠潮還是殺了文?昌真人, 還是與寧傾衡結成道侶。
有的卻天差地別, 比如魔物侵襲并未降臨, 宗門不僅沒有在百年前被?剿滅,越辭還當上了大弟子。
究竟是因為?什么才?導致了這?些事情走向截然不同的方向呢?
這?一切都太奇怪了, 也無法用言語去?解釋。
第二日, 比試開始。
宗門比試一年一次,除卻新?入門弟子需第二年外,其余所有出竅期以下弟子皆可自?愿參加。
賽制根據報名人數抽簽分組,兩?兩?對決, 最后決出前三, 二十?名之內皆能夠參與下一次的秘境開放,更有大量靈石丹藥獎勵。
前三之人,還能進入藏書閣最高層挑選一本高階劍譜借閱。
如此豐厚獎勵, 每年都引得許多弟子主動報名參加, 就算是修為?差些的,也趁此機會增強自?身?戰斗經驗。
蕭遠潮也不例外。
據與他同一時期入宗的弟子說, 他已經連續近百年報名了,可卻沒有一次能進前十?, 最好?的一次還是二十?幾?年前,取得了個十?六的名次。
弟子皆哈哈大笑起來。
話雖如此,蕭遠潮憑借精湛的劍技拿下前一二輪勝利并不算難。
以防萬一,薛應挽取了薄紗遮面,有弟子好?奇,只答道:“前幾?日與師兄對招時,不慎傷了臉,已用了藥膏了,還需幾?日才?能恢復。”
講話時,目光恰好?瞥見有人入場。
——是越辭。
那弟子也笑:“啊,大師兄來了!”
薛應挽終于明?白,先前弟子所言是何意了。
許久不見,如今的越辭和他印象里的少年完全不同,一襲墨色錦衣,發間以九龍赤金冠束起,隨意又不失威儀,面容英挺,氣度不凡,舉手投足間竟還多了幾?分雅俊。
他環抱一柄烏金盤紋劍鞘,鋒銳目光看向場中,身?邊則圍滿了或恭維或傾慕的弟子,女弟子尤其之多,不時有人發問:“大師兄,這?一招是怎使出來的?”“大師兄,為?何他能擋下這?斜刺?”“大師兄,這?招如何可破?元嬰期能否學得?”
越辭便一一講解,語調輕和,仔細詳致,倒真像是一個盡職盡責的大師兄。
偏頭?與一個小師妹講話間,視線落到遠處薛應挽身?上,薛應挽反應很快,側過身?子,只留大半背影,專心看向場中比試。
他與越辭早就談不上舊情,并不愿意再與越辭扯上一星半點關?系。
他做他人人簇擁的大弟子,自?己便留在凌霄峰,認認真真修行一世。
越辭問身?側師妹道:“那是新?來的弟子么?怎么從未見過?”
小師妹也看了一眼,回道:“是呀,那是霽塵真人新?收的弟子,據說是水靈根呢!”
越辭溫然一笑,又問:“特意來看比試,他是與蕭師兄有交情么?”
他生得本就英俊,此刻更是氣質出眾,貴氣逼人,如墨瞳色濃沉,說不上的溫柔。
小師妹被?這?眼神一看,登時紅了半張臉,耳尖發熱,說話都支吾起來:“大、大師兄……”
旁邊女弟子見狀,也嗤笑一聲?,擰了一把師妹腰間,替她?答道:“好?像是那日在小遙峰,王昶與蕭繼鬧了不愉快,戚挽看不下去?,出手幫了蕭繼,兩?人才?慢慢有交集。”
“戚挽,”越辭將這?兩?字在舌尖滾了一遭,念道,“倒也是巧,都有一個挽字。”
臺上兩?人焦灼許久,最后還是靠蕭遠潮純粹的劍招擊中命門,得了勝利。
有弟子偷偷設了賭局,賽后氣憤不已,憤而罵道:“蕭繼竟然贏了,氣死我了,我的靈石啊,那可是我足足一個月的弟子月俸!”
寧傾衡倒是也路過試劍臺,看了一盞茶時間便覺無趣先行離開。蕭遠潮拖著疲憊身?軀離開試劍臺,經過薛應挽身?邊時腳步略有停頓。
也便是這?一停留,越辭便移了目光,再次看到了薛應挽背對自?己的身?影。
隔日后才?會繼續分組比試,薛應挽并未去?演武場,卻在他常來的藏書閣一層遇見了蕭遠潮。
蕭遠潮身?形有些僵硬,半晌,先開了口:“我贏了。”
“我知道,恭喜你。”
“你去看了我的比試。”
“嗯,你打得很好?,最后一招‘從風而靡 ’更是用得恰到好?處,抓住了對方漏洞。”
蕭遠潮停頓片刻,說道:“在那里的人,沒有人覺得我會贏。”
薛應挽其實本只是想學習觀摩劍招,又覺蕭遠潮算是相熟之人才?去?看,并未思及其他。如今碰了面,當下思忖一番,討了個巧,肯定道:“我知道你會贏的。”
蕭遠潮偏過一點臉,低聲?道:“多謝。”
薛應挽看到他臉上好?了大半的傷口,想了想,還是多關?心一句:“寧公子沒有再對你……”
“沒有。”
薛應挽松了一口氣:“那就好?,”他懷中還抱著在藏書閣借閱的幾?本劍譜,點頭?示意道,“我先走了?”
與蕭遠潮錯身?而過之時,卻忽而被?握上手腕。
“等等……”
薛應挽嚇了一跳,身?形不穩,整個人向前傾倒,連帶著懷中劍譜也要掉落。
“啊——”
蕭遠潮眼疾手快接住他身?體,用胸口抵住滑落劍譜,薛應挽整個臉蛋幾?乎靠在他肩頭?,呼吸因驚嚇而發急。
“怎、怎么了……”
蕭遠潮意識到二人現狀,連忙退開,松了手,替他將劍譜重新?整理放回懷中。
方才?無意間用了力氣,竟在薛應挽腕間留下了幾?道深紅指痕,與其他處的白皙相比極為?顯眼。
“抱歉。”蕭遠潮道。
薛應挽安慰他:“還好?還好?,我沒有事,你之前要說什么?”
“我……”蕭遠潮抿了抿唇,在薛應挽目光注視下,沉著嗓音,緩緩道,“寧傾衡一直瞧不起我,大婚后,也沒有再回來過,大概是并不喜歡我。”
薛應挽:“嗯?”
蕭遠潮有些不自?在,聲?音更加澀啞:“我與他……沒有合修過。”
薛應挽有些尷尬,不知道蕭遠潮為?什么要與他說這?個。
講來倒也好?笑,上一世自?己分不清楚與蕭遠潮的情感,以為?對方也對自?己有意。
后來蕭遠潮尋到了真正喜愛的寧傾衡,薛應挽才?明?白他壓根就不喜歡他這?種溫吞之人,是他自?作多情了許多年。
如今他與寧傾衡結為?了道侶,喜愛的人反而不喜歡他,冥冥之中,大概便也是種因果吧。
蕭遠潮問他:“下一場……你還會來嗎?”
薛應挽還想多去?看看本屆奪冠熱門,可蕭遠潮既然這?么問了,總不好?說不來。
點頭?答道:“嗯,會來。”
蕭遠潮低低垂著眼眸,說道:“……我會贏的。”
一瞬間,倒有了那么點從前的孤傲模樣,薛應挽發笑:“我知道。”
蕭遠潮看向他往外離去?背影,指尖微動,仿佛還殘留著薛應挽留在懷中的溫軟觸感,還有那股說不上名字的沁香。
*
雖說宗門明?面上禁止弟子賭博,可每年討論?誰能奪得魁首都成了一項慣例,不少弟子頂著風頭?,還是私下偷偷開了賭局。
贏下這?場,便能挺進前二十?。
蕭遠潮已連續十?數年沒能通過第四輪比試,前日在他身?上賠了靈石的,便立誓今日要贏回來,就算賠率低得可怕,依然源源不斷地加注靈石。
而賭他能贏下比賽的賠率,竟高達足足二十?倍。
與他對戰之人為?祿存長老名下弟子,已是元嬰初期,如何看,蕭遠潮都不可能贏。
事實也如此,僅一開場,蕭遠潮便被?逼得連連后退,那弟子見取勝如此簡單,招式便用得隨意許多。
可也正是如此,蕭遠潮偏偏抓住了機會,又以損耗自?身?為?代價將修為?短暫暴漲至金丹后期,趁其大意,用最果斷的方式結束了戰斗。
他贏了。
場中一片死寂,無人相信這?個結果。
同在論?劍臺觀戰的天同長老看向呂志,傳音入密,語氣憤慨:“蕭繼本就靈根有缺,怎能用如此傷身?之法,你就是這?么教徒弟的嗎!”
呂志臉色難看,他道:“我從沒教過他此法,這?是他自?己學的。”
被?他擊敗之人顯然也十?分不能接受自?己竟輸給了蕭遠潮,叫嚷著還要再來,可輸了便是輸了,從來沒有轉圜余地。
蕭遠潮體力不支,近乎蹣跚地走下論?劍臺。
他艱難抬起一點頭?,朝薛應挽方向看去?。
越辭在比試近末才?入場,見蕭遠潮險勝,順著他的視線也同樣望去?。
薛應挽并未意識到越辭前來,只覺察到身?后視線,下意識回望一眼。
雖帶著雪紗覆面,可二人短暫對視,心頭?便陡然發震,懊惱自?己大意。
果然,這?一望,越辭卻是整個人滯在了原地,隨后眼神一凜,踏步前來。
若說開始還尚有懷疑,那現在便是十?分肯定——越辭還有記憶。
果然,現在朝華宗的一切定然少不了越辭手筆。
他并不打算承認自?己就是曾經認識他的薛應挽,更有把握師尊為?他施下遮擋面容之術不會被?識破,雖只是像,仔細辨別卻仍與從前的自?己有差。
倘若對方知曉自?己同樣有記憶,不確定越辭會不會有什么出人意料的舉動。
他依然堅持不想與越辭扯上關?系。
連師尊都無法保存記憶,越辭卻可以,且這?一百年間,性情大變,能夠一路坐上朝華宗大弟子之位,受弟子愛戴,可見其心思深沉,背景莫測。
雖知道自?己要留在凌霄峰修行,與越辭見面遲早難免,可避免自?己又被?像上一世般被?早早算計,落入圈套,遠離是最好?的方法。
帶著記憶的越辭再次回宗,目的究竟是什么?這?種人,總不可能區區一個朝華宗大弟子便能滿足。
他想離開論?劍臺,身?后弟子喊他:“戚師弟,你二十?倍的靈石不要了?”
薛應挽顧不上回答,已想脫身?離去?,還是慢了一步。
被?越辭攔下時,表情已無一分異常。
越辭握住他弟子常衣下的手臂,薛應挽向越辭行禮,倒是真像極了初入門的弟子對前輩恭敬見禮:“大師兄。”
越辭亦是一愣:“你不認識我?”
遠處偶然一眼,除卻面容,連同身?形氣質,越辭幾?乎已經確定是薛應挽。
可走近一看,卻發現雖說大體一致,可細處卻有略微不同,說是長得相像也不為?過。
“……大師兄為?何這?么說,”薛應挽眉目低順,有些惶恐,顫顫抬睫,“我可是什么地方惹惱了大師兄?”
越辭雙手抱臂,略微低頭?端詳。
“為?什么霽塵會收你為?徒?”這?是第一個問題。
薛應挽道:“入門試煉中,我率先突破乾真陣,又與師尊靈根同源,師尊見我好?學,才?破例將我收作弟子。”
“只是如此?”
“只是如此。”
越辭長眸低凝,緊緊盯著他,試圖從他臉上找出一絲撒謊的破綻。
他眉弓鋒銳,鼻梁筆直,生得本就屬于張揚兇戾類型,一動不動盯人時,更是帶了幾?分邃然的幽沉,這?一百年間,他果真成熟穩重許多,連看人時都學會掩藏審視,偽裝成一道“溫和”的關?心。
薛應挽心跳如雷,指尖微緊,選擇相信師尊為?他留下的遮掩。
越辭逼近一步。
薛應挽身?后是一顆粗壯樹干,幾?乎避無可避。
一只手掌就這?么貼上他臉頰。
修剪齊整的指甲如繃直細線般輕輕劃在臉側,薛應挽毫不懷疑,若回答不得他意,這?道看似溫和的細線便會化為?力道,深深陷入他的膚肉,帶出淋漓鮮血。
隨后,便是指腹。
因著常年習劍,他手中長滿劍繭,像是砂礫粗發糙,施力一按,便會在柔嫩而皙白的頰肉上留下紅痕。
越辭的手很燙,緩慢地,從臉頰挪到被?被?迫仰起的下頜,欣賞掌下人如同引頸受戮般的脆弱,重重揉過微滾的喉結,就在薛應挽以為?他會掐上自?己時,越辭寬厚的掌心只是微微上移,極溫柔地,替他將面紗取下。
而那雙眼睛,從始至終都沒離開過薛應挽露出一點的鼻梁,和鼻梁上的一顆小痣。
薛應挽后知后覺想,當時應當讓師尊替自?己去?了這?顆痣才?是。
越辭瞳中濃霧盤繞,柔情似水,卻教人不自?覺毛骨悚然。
薛應挽下意識打了個寒顫。
他見過越辭這?樣的眼神,是從前與他在長溪時,在曾經無數次暮雨朝云,浪潮翻涌間下意識地兇狠與欲。念。
還有……不得滿足的渴求。
第49章 重逢(二)
看清面容霎那?, 越辭長眸凝起,那?股欲意?也很快被隱去。
“有?些歪了,就自主主張幫你取下, 不?介意?吧?”
薛應挽道:“自然不?介意?。”
他將雪白?面紗銜在指尖,問道, “長得很漂亮,為什么要遮住面容?”
“修行之人, 皮囊皆是虛妄,不?過徒增煩惱。”
“若能做到?不?在意?皮囊好?壞, 才算真正摒去塵念, 只悟本心。”
薛應挽怯怯點?頭:“多謝大師兄教?導, 是弟子狹隘了。”
越辭笑了笑:“你和蕭遠潮,走得也很近。”
“偶然遇見, 話語投機, 勉強算是好?友。”
“算起來,蕭遠潮也是我師兄,”越辭點?頭,話語間盡是關心, “也是可惜, 他在宗門兩百年,我都從未聽過他有?什么好?友,你一入門便能與他成?為好?友, 也是好?事。”
面紗被重新放回薛應挽手中, 越辭極為細致,保持著端雅風度與一個友善距離, 甚至注意?著沒有?與薛應挽膚肉相觸,挑不?出一絲錯。
“你很像我的一個故人。”他道。
薛應挽故作不?知, 收起面紗:“……誰?”
“我的道侶,”越辭眼神不?再如同方才一般極強地?侵略性,只是視線緩慢地?,停留在他的鼻梁,“他這里?,也有?一顆和你長得一模一樣的痣。”他問,“我可以摸一摸嗎?”
薛應挽想拒絕,又恐過于明顯,反引得懷疑,只訝異道:“竟是如此……可惜我并不?認識大師兄從前道侶,想來師兄也只是將我誤認,若能辨別清楚,便再好?不?過了。”
得了應允,男人溫熱的指腹便觸碰在他鼻梁處。常年習劍生出的厚繭摩挲膚肉,很輕,很溫和,卻有?規律地?按揉著那?一小處。
像是從前,這處也曾被粗糲的舌面帶著情。欲,一遍又一遍愛憐地?**過,隨后嘴唇偏移,伏在他耳側,叼著耳垂呼出燙灼熱意?。
他總會一遍遍地?說:“老?婆,有?沒有?人說過,你的痣很色,讓人很想……”
薛應挽止住回憶,強忍住那?股惡心之感,倒像有?些受寵若驚,眼睫撲簌地?眨。
“果然好?像。”越辭道。
薛應挽聲中遺憾:“可惜我才入宗門,還未曾見過師兄道侶,若有?機會,倒是要看看讓能大師兄都認錯的人是何種模樣。”
越辭瞥他一眼,隨意?問道:“你怎知我認錯了?”
薛應挽道:“師兄看我的第?一眼,像是透過我,去看一個分別已久之人。”
“你說得沒錯,”越辭道,“他離開?很久了。”
“為何離去?”
“大概是我傷了他的心吧,”越辭道,“我一直在找他,找了很久,可他好?像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了一樣,沒有?一點?消息,”
“你與他實在相像,第?一眼,我還以為見到?了故人。”
薛應挽不?著痕跡退開?一步:“若是他知曉,應當?也會難過你將與他相像之人錯認罷。”
越辭動作稍頓,片刻,怔然道:“……你說的是,”朝他微微一笑,同樣退開?距離,“是我冒犯了,還望戚師弟不?要在意?。”
薛應挽抿抿唇,十分不?舍:“能與大師兄說上話,弟子開?心還來不?及呢。”
“果然……性情,倒是不?一樣,”越辭道,“往后有?什么事,你盡可到?陵林峰尋我,若有?劍招困惑,亦可前來。”
薛應挽連連應是,欣喜溢于言表,越辭又看了他好?一會,才背身而去。
*
蕭遠潮自贏下第?四輪比試,就已經進入前二十,有?前往秘境的資格。
接下來要比的,不?過是決出個勝負,還有?前三的特?殊獎勵。
有?了上一場比試的經驗,這回他的對手不?再輕敵,蕭遠潮拼勁全?力,也沒能敵過對方十招,輸下了這場比試。
那?弟子平日獨來獨往,沒有?與其他人一般嘲笑蕭遠潮,也點?到?為止,沒有?真正傷了他,行了禮便轉身下臺。
所有?人都對結果并不?意?外,除卻幾聲沒好?意?的笑,多是已經開?始討論下一場比試,蕭遠潮獨自站在論劍臺上,單手負劍,肩頭有?些微扣。
面對百年間嘲笑諷刺,他的脊背一向挺直,如他這個人的驕傲一般不?愿松懈。
此刻夕陽落照之下,發尾被亂風揚起,似乎看見他終于弓著脖頸,握劍的手臂輕顫。
他不?再去看薛應挽,收劍入鞘,背身而行。
爭衡托著下頜,懶懶打了個哈欠:“你看,你來看蕭遠潮有?什么用,我說了他會輸的,對面是蔣歸元師兄,上屆前三,除非他臨時自爆金丹,蕭遠潮才有贏的可能。”
薛應挽問她:“你比試結果如何?”
“我自然打不?過元嬰期的,輸就輸了,反正也能進秘境……只是今年要與蕭遠潮一起,想想就生氣。”
想起什么,爭衡又問道:“他們說,前日大師兄去找你了?”
薛應挽沒料到?竟傳得這樣快,點?點?頭。
“說是我與一位故人有?些像,不?過后來便說是看錯了。”
爭衡“噢”了一聲,道:“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就好?像一直在找他以前的道侶,不?過聽說早就死了,也沒人見過。”
“你與他……很相熟?”
“還算不?錯,”爭衡和他眨眨眼,“算半個老?熟人,我喜歡和他打架,要是你看他不?順眼,我去幫你揍一頓。”
薛應挽聞言,只是笑笑。
“是不?是蕭師兄哪天?能和你打架了,你就不?會這么討厭他了?”
“那?不?行,至少過招得有?來有?往。可他廢物了那?么多年,還占著宗主大弟子的名額,現在又要來秘境占名額……我就是看不?起這種人。”
其實宗內大多數人想法與爭衡一般,本來蕭遠潮若只是一個尋常弟子,就算修為境界低些也不?打緊,說不?定師兄弟還會助他一道修行。
可蕭遠潮卻偏偏曾經是個天?子驕子,自八歲入宗,被文昌真人看上資質收為內門弟子,文昌真人死后更是直接被宗主收為大弟子,還與滄玄閣閣主獨子訂婚……
一項一項,哪樣不?令人艷羨眼紅?
若他一直是個天?才,他人也只有?驚嘆的份。
可偏偏在最萬眾矚目的時候,靈根被廢,再不?能進益。
天?人墜凡,向來是大家最愛看的戲碼。
落井下石,自古不?膩。
那?一身驕傲便也不?再是驕傲,成?了被那?些曾仰望過他的人當?做裝腔作勢,少年輕狂終究淪為百年中不?間斷的談資笑柄。
爭衡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怎么,你不?會真可憐那?個蕭繼吧?”
“不?是可憐。”
薛應挽望向在論劍臺下一場比試的兩名弟子,耳側是長劍相交的鏗鏘嗡鳴,像是想起某一時刻間,自己與蕭遠潮也曾日日以劍相交,對月挽花。
“我從沒有?一刻可憐過他。”他說。
*
弟子比試的最終結果很快出來,一二名都是元嬰后期弟子,第?三名則是當?時贏下蕭遠潮的蔣歸元。
薛應挽有?一段時間沒有?在演武場見到?蕭遠潮,在宗門與魏以舟破劍招之時,才從對方口中聽到?了些閑言風語。
“寧傾衡好?像很不?滿意?他輸得這樣難看,嫌他丟了面子,跑去找蕭遠潮比試,非要讓他當?眾跪下向自己道歉。”
“蕭遠潮肯定不?愿意?,寧傾衡也不?收手。兩人打了一天?一夜吧,弟子去稟報長老?,才阻止了寧傾衡……嘶,據說蕭遠潮當?時滿身的血,就是不?愿意?跪,也不?知道要養上多久才能恢復。”
說著,魏以舟也打了個哆嗦。
“我只要一想我有?個寧傾衡這樣的道侶,估計得天?天?做噩夢……蕭遠潮是怎么忍下來的,兩百年都沒跟寧傾衡和離。”
薛應挽不?解:“能當?上道侶,至少曾經是有?意?的,就蕭遠潮落魄,這樣待他是不?是有?些太過分了?”
魏以舟收了劍,與他一道坐在小石桌上,仰頭喝下滿盞早已泛涼的茶水。
“誰都知道滄玄閣小公子從小被養得驕縱,脾氣陰晴不?定,要與寧傾衡成?為道侶也是他自己同意?的,這能怪誰?”
“可如此做法,實在有?些侮辱人……”
“你還不?明白?,”魏以舟用劍柄敲了敲他腦袋,“寧傾衡就是以羞辱人為樂,你只是才入宗看到?這一次而已,此前每一年,他二人都要這般大鬧一番,反正不?出人命,我們都習慣了。”
“沒人管束嗎?”
“怎么管,寧傾衡終究是滄玄閣的人,還是最疼愛的獨子。朝華宗滄玄閣南斗書院本來就是現下實力最強的三大宗門,要真鬧了不?快打起來,可就是件轟動的大事了。”
魏以舟說得沒錯,蕭遠潮也知道這個道理,為了不?拖累宗門,就算寧傾衡再如何欺辱他,都不?能真正去反抗他惹他不?快。
長此以往,寧傾衡便越發過分。
“別去管太多了,”魏以舟道,“蕭遠潮自己選的路,我們外人,還是別去摻和的好?,省得惹上一身腥。”
他將石桌兩只木劍重新拿起,一只拋到?薛應挽手中,笑道:“師弟,我們接著來!”
魏以舟說得沒錯,薛應挽也曾想過不?要再去介入他人因果,縱然兩人曾有?過那?么一絲前情,可往事皆了,自己又何必多摻和一腿呢?
蕭遠潮身為大弟子,與寧傾衡結為道侶后本應該居住主峰。可寧傾衡厭惡他,大婚后的第?二日,蕭遠潮便搬回他在小遙峰的舊居。
那?處離文昌真人的苦思殿很近,聽弟子口中所言,蕭遠潮時常會回到?已然無人居住打掃的苦思殿,一待便是整整一日。
小遙峰不?算大,臨澗,有?一片遼闊竹林,林中更有?許多甘菊,靈芝等藥草,時常有?鳥獸經行,聞瀑聲淅瀝,景色十分雅致。
蕭遠潮便在林中有?一間小院,院子不?算大,只有?一間竹子茅草搭成?的屋房與一張石桌。
前一世二人尚未分道揚鑣,相見兩恨時,薛應挽也常會來此處,偶爾一起習劍修行,偶爾生出興致,摘些竹筍野草做菜煮湯。
后來蕭遠潮恨極了他,縱然被宗主收作內門弟子后搬離了小遙峰,也不?許薛應挽再踏入此處半步。
薛應挽本不?打算去的,直到?一位平日雖不?敢光明正大與蕭遠潮交好?,卻同樣欣賞他的小弟子找上門,求他道:“戚師弟,請你去看一看蕭師兄罷,每次寧傾衡回了宗門,總是將他打得奄奄一息,不?久就要去秘境了……蕭師兄,蕭師兄怕是支撐不?住。”
無奈,還是踏上了至小遙峰的路。
此處于他而言,也有?百年未見。竹屋變得老?舊,像是在這些年間修繕過一遍又一遍。
他走入院中,敲叩兩聲緊閉的屋門不?見反應,便試探問道:“蕭師兄?我進來了?”
依舊沒有?回答。
“打擾了。”薛應挽推開?屋門,抬步進入。
屋中未燃燭火,一片漆黑之中,只有?濃烈到?刺鼻的血腥味。
隨著日光照徹,薛應挽看清了這間屋子的全?貌。
屋中十分簡潔,一眼望去沒有?雜物,老?舊的桌案上擺著一只燃燒過半的燈燭與幾本被翻爛的劍譜,佩劍“卻風”就擺在桌案邊緣。
蕭遠潮就躺在榻間,被鞭子抽破的靛藍色弟子服被鮮血染得發黑,連被褥都沾上大片血跡,汗水血水混雜著濕透全?身上下的每一處。
他面色慘白?,雙眼緊閉著,呼吸粗而沉,對薛應挽進入屋內沒有?任何反應,只有?在光亮灌入房間時,微微動了動眼皮,喘息更重幾分。
傷得實在太重了,衣物下幾乎沒有?一塊好?肉,皮肉外翻卷起,露出鮮紅的血肉與白?骨。
第50章 重逢(三)
薛應挽看得心驚膽戰。
他沒想?到寧傾衡當真會?下?如?此重手, 甚至沒有將蕭遠潮當做一個人對待,甚至……畜牲也不如?。
修煉之人身體比常人更強健些?許,平日并不會?有風寒或溫病之類, 可薛應挽將手放到蕭遠潮額間時,發現?他皮膚極熱, 如?爐火般將他手燙得發疼。
照魏以舟說來,他竟是?每年都要遭受數次這番對待。
“蕭遠潮, ”他問,“你還有意識嗎?能聽到我說話嗎?”
蕭遠潮壓在被褥上的指尖微微抬起, 張了張口, 卻講不出話。
“我知?道了, ”薛應挽說,“講不了就不用講, 我扶你起來處理傷口, 不能這么放著。”
縱然修者比恢復速度快,可若傷了根基,便會?極大程度影響往后修行。
他受傷之處多在與?寧傾衡的正面對抗處,背后只有腰間幾道鞭傷。
薛應挽深吸一口氣, 先取了一點被褥墊在墻面, 俯下?身子,輕輕托著蕭遠潮肩頭,將他扶坐起身。
身上衣物早已被血跡將傷口黏合在一起, 只能耐心地一點點扯開。即使如?此, 蕭遠潮依舊皺緊每頭,呼吸發促, 肌肉因疼痛死死繃緊。
薛應挽將自?己?準備好的藥物一一取出,先是?喂了一顆回元丹, 幾顆補充精力藥物,再是?取了清水,替他小心清理那幾十道的創口。
除卻新傷,薛應挽看到了密密麻麻,已然愈合的無數鞭痕,就這樣遍布在一個精健強壯的軀體之上,十分駭人。
許是?太過疼痛,又或許丹藥起了效果,蕭遠潮終于能半睜開眼?睛,看著一點點替他上藥的薛應挽。
薛應挽發現?他轉醒,問道:“怎么樣?”
蕭遠潮搖搖頭,很艱難地說:“沒事,”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講,“你怎么來了。”
薛應挽替他將汗濕粘黏的發絲撥至背后,低垂著眼?,仔細上著肩頭與?鎖骨部位的藥。
“聽說了你的事,你將我當做好友,我總不能什么也不做。”
好友……
蕭遠潮用嘴型念出這兩字。
有一處傷口特別?深,藥粉灑落,蕭遠潮悶哼出聲,身體重重一顫,欲要掙脫。
薛應挽強硬按住他肩頭,執意將那處覆滿藥粉。
蕭遠潮大口大口吸氣,每一處都在抖,后腦勺砰地撞在墻上。
沒有喊出一聲疼。
他不知?道怎么安慰蕭遠潮,著急不已,攀著一點沒受傷位置,把手掌送到蕭遠潮面前?。
“咬我吧,”他聲音很溫和?,也很輕,像是?一條溪澗,極緩地裹纏著如?同置身火爐般痛苦的蕭遠潮,“不要傷了自?己?。”
眼?見蕭遠潮不愿,薛應挽將自?己?手掌主動送上他嘴邊,他手心本就微涼,觸碰到嘴唇時,那股香氣再次竄入蕭遠潮鼻息。
蕭遠潮沒有咬下?,身體繃得更緊,薛應挽不肯退讓,堅持要在那處將藥上全?。
劇烈痛楚之中,蕭遠潮神思早已被撕裂得迷亂,手臂壓在薛應挽后腰,重重往懷中攬。
好軟的腰,一手就能盡數握全?。
低下?頭,貪婪地靠上那點掌心冰涼,一下?下?嗅聞著,又渴求不及似的,伸出舌尖舔舐。
“唔……?”
薛應挽嚇了一跳,可他不敢掙扎,更不敢讓自?己?整個身體靠在蕭遠潮傷處,只得頭顱抵在沒有傷口的肩頭,腰腹保持著一點距離,堪堪側著眼?,準確將藥物厚厚灑滿傷口。
蕭遠潮獸犬一般舔舐,又換牙齒啃咬,濕濡溫熱的觸感與?細密的癢意竄上尾椎,令他渾身酥軟不止。
薛應挽頭皮發麻,蕭遠潮分明受了傷,可力氣卻十分大,將他后腰扣得緊密,不容半分動彈,連掌心都留下?了幾道齒印。
兩人發絲幾乎纏在一起,寂靜的小屋內,兩道喘息曖昧地交錯響起。
好一會?兒,薛應挽感受到腰上力道放松,蕭遠潮也不再繃緊,才慢慢試探著退開,問他:“還好嗎?”
“我……”
蕭遠潮出了更多的汗,汗水要淌過才上藥的傷口,薛應挽取來繃帶,一點點纏在面前?赤。裸的胸膛。
“抱歉,”蕭遠潮說,“我方才……”
薛應挽輕輕搖頭,安撫道:“沒關系,我知?道很疼。”
他也受了影響,在剛剛動作間費了不少力氣,如?今面色潮紅,眼?睫也濕潤,這對清亮的琥珀瞳珠滿是?擔憂,發絲凌亂地沾在頰邊。
蕭遠潮口舌發干,閉目喘息,極力壓制住腦中那股沖動。
薛應挽將藥瓶擺好,問道:“從前?受傷,你都這樣強撐嗎?”
“我吃了一顆止血丹。”
“止血丹有什么用,傷口就不管嗎?”
“會?恢復的。”
“寧公子手中虎鞭與?你的“卻風”一般,都是?下?品神器,若要恢復,至少得躺上大半月。”
蕭遠潮沉默了。
“何苦呢,”薛應挽說,“既然不愛,又為什么要相互折磨。”
蕭遠潮道:“我提過的。”
“什么?”
“和?離,”他說,“我曾與?寧傾衡提過,可他不愿。”
聽到答案,薛應挽并不意外。
所有人都以為蕭遠潮不愿放棄與?滄玄閣閣主獨子當道侶的這一層關心,才甘愿忍受寧傾衡毫無底線的侮辱。
他知?道蕭遠潮絕不會?是?這樣的人,卻依舊好奇寧傾衡不愿意放過他的原因。
“為什么?我以為他應當已經不喜歡你了。”
蕭遠潮眼?中有些?黯淡,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他執意要與?我成為道侶,我本不愿意,但宗主堅持,何況……宗主曾助我修復靈根,我只得同意。”
“本以為只是?多了一個道侶,和?以往并無不同,直到大婚當夜,寧傾衡,從我隨身物品中,發現?了一件東西。”
他抬起手,從枕下?摸出了一只劍穗。
看清劍穗的同時,薛應挽眼?神驟然一凜。
他何曾不認識這只劍穗?
這分明是?他前?世他曾特意學習,贈予蕭遠潮之物。
紅繩所編,繩結樣式也幾乎一模一樣,只是?編織之人顯然并不擅長,走線十分歪扭,看起來倒顯得滑稽。
為何繩結會?出現?在此處?
蕭遠潮并沒有發現?他神色有異,繼續解釋道:“很久以前?,我夢中便會?出現?這個劍穗,可我記不得是?何人所贈,只盡量靠著記憶模仿出來。”
“大婚當夜,寧傾衡發現?此物后,我并不打算隱瞞,只想?著坦誠相待。可他聽聞之后卻大發雷霆,罵我是?不忠之人,更是?極近侮辱話語。”
“至此之后,我們?關系不再能挽回,我曾想?過與?他和?離,他卻并不同意,對我說‘你想?得倒是?美,你這輩子都別?想?好過,我偏要折磨你,偏要羞辱你,偏要讓你生不如?死,一輩子成為他人笑柄!’”
講出這些?事情,蕭遠潮已經毫無波瀾,像是?早已習慣,或是?認命。
寧傾衡與?他鬧翻后并不住在朝華宗,第二日便返回了滄玄閣,每每再來朝華宗時,便是?心情不善,特意前?來當眾折辱蕭遠潮以發泄。
一個曾經如?此驕傲的人,被一點點打著脊梁,彎折腰背,成了人人看不起的廢物,遭受謾罵嘲笑。
上輩子屬于薛應挽的磨難,千百倍的施加在了蕭遠潮身上。
薛應挽也不明白為何蕭遠潮會?有關于劍穗的記憶,他摸著劍穗上歪歪扭扭的繩結,問道:“你很在乎夢中的這個人嗎?”
蕭遠潮搖搖頭,身體前?傾,想?要去靠近薛應挽。
“曾經想?過,可不知?為何……見到你之后,我便覺得,好像這個人究竟存不存在,又是?個怎樣的人,都已經與?我無關了。”
薛應挽擔憂他因動作幅度太大而牽扯到傷口,手掌溫柔地扶著蕭遠潮,劍穗也重新掉落在床榻。
“我會?想?辦法與?他和?離……”蕭遠潮半垂著頭,斷斷續續地講,“我不奢求什么,也知?道自?己?無法再提升境界,但我,我……”
薛應挽偏了一點頭,纖長的眼?睫在瞼下?落出陰影。
他有些?疑惑地眨眼?,不明白蕭遠潮要說什么。
蕭遠潮喉中發澀,良久,才慢慢道:“往后,也將我當做你更重要一些?的好友,可以嗎?”他說,“我只有……你一個朋友。”
薛應挽露出笑意,眉眼?彎彎:“自?然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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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卻比試前?二十,每個長老還有留給自?己?弟子的一個名額。
蕭遠潮和?越辭同是?宗主徒弟,往常都只會?是?越辭去,如?今蕭遠潮憑借自?己?贏下?比試,也得到了能入秘境的資格。
薛應挽常會?與?其他弟子交流劍招,閑時大家一起休息,也會?談論些?近日動向。
往年秘境都是?尋些?初級秘境鍛煉弟子,這類秘境每年現?世不少,因著留下?秘境之人境界平常,秘境中精怪,獸類亦修為低淺,傷不到人。
且大多景致秀麗,水碧山青。
說是?鍛煉弟子,倒不如?說是?給弟子探尋前?人寶物,增添實戰經驗的機會?,若運氣好得了機緣,往后修行之道也更添進益。
此次秘境卻不同,約莫半年前?,于蜀地一處深山現?世,據說那日電閃雷鳴,疾風驟雨,連帶著百里內城鎮都有地動之勢。
這般大的動靜,引起了各大宗門的注意。
已然數千年沒有此類秘境現?世了,經過多方查探,最后確定,這處秘境是?上古時期一位半步飛升的大乘期大能所留下?。
上古時期乃是?靈氣最為鼎盛豐益之期,更是?傳說曾有因果類神器或禁咒,陣法等,更不用提無數靈丹妙藥,一時間,眾人心中皆為之震顫。
因是?在蜀地百花門管轄區域內現?世,便由百花門門主全?權負責此次秘境之事。朝華宗,滄玄閣,南斗書?院派出人員輔助,其余各大小宗門,皆可派出一定人數參與?。
而一月后,秘境便要正式開啟了。
不知?怎的,薛應挽隱隱有種不祥預感。